《隔岸迢迢》 第2章 玉簪 她朱唇轻启,明眸灵动,落在他眼里,便是无限的潋滟动人。 世间再无哪个女子能同祁寒这般,单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轻而易举便勾他魂摄之魄,直教他乱方寸难自持。 烛影轻曳,映在祁念笑深邃如海的瞳仁里,更衬得他柔情万千,颜如玉雕。祁寒有些失神,下意识抿嘴舐唇,指腹略过他精致的下颌,掠过滑动的喉结…… 不知是谁先吻上谁,耳鬓厮磨间,便是连彼此怦怦然的心跳都听得清楚。 他环着柳腰揽她入怀,似有若无地挨蹭着玉骨冰肌,喉中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低吟。 人前那样淡漠清冷的谋臣武将,那样沉稳内敛的翩翩公子,平时严于律己从不放纵,唯独在她面前,不过是个开了窍且食髓知味的少年郎。 他将全部的温柔都给了她。 温热的气息呼在她颈间,一点一点,渗进骨髓。如果祁念笑是毒药,那他也一定是这世间最温柔的毒药,慢慢裹挟着她沉沦,而她甘之如饴。 二人交颈缠绵,跌进芙蓉帐内。流泻的月光辉洒在榻间,满床氤氲旖旎。 祁念笑的目光落在了她发髻的碧玉簪上。 此簪名唤碧海青天,是多年前他巡视岭南时,恰逢当地金吾夜花灯节,打擂台赢得的彩头。 那时他弗一见它,心下便觉得,只她才能与之相配。而她亦欢喜得紧,便是日日簪在头上。 心下一暖,祁念笑牵起嘴角,探手拔下了那簪子。 如墨似缎的乌发倾洒下来,祁寒轻仰起下巴,从他指腹间衔住碧玉簪,抬眸望向他,长睫扑扇,笑颜粲然。 正撞进了他迷离而深沉的眸光中。 他从她檀口中取下碧玉簪,执着它与她十指紧扣。 翡翠清凉的触感自掌心蔓延,沁润心中最深的柔壑;他身上的檀香清冽好闻,他的喘息沉而缓,便是席卷她于汪洋中悬溺的风浪。 四目相抵,呼吸凌乱,祁寒半睁着迷离的眼,任由他灼烫的双唇落在她眉心,流连于锁骨处,一路向下。 “佑之……”情意浓时,她在他耳畔呢喃,“你爱我吗?” “一直,永远。”他应喏道,声音坚定有力,却又像从天际传来,缥缈似烟。 一簇莫名的不安迅速笼覆了祁寒的心头。 “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离我那样远。”她喉咙哽咽,鼻尖亦有些泛酸。 “你会推开我吗?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双臂紧紧攀着他的后颈,生怕他会消散一样。 他红了眼眶,深深凝睇着她,双唇颤抖得厉害,最终只留下一句话。 “如果做一个坏人,可以保全你的性命,那我甘愿担上这骂名。” 香雾冷风残,他的面容愈发模糊,周遭景象也在扭曲变形。 “佑之,别走……” 祁寒惶恐,想伸出手,却发现自己浑身困顿,没有一丝气力。 就像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周围仿若炼狱,身边尽是倒伏的尸首白骨,还有挣扎在业火中的恶鬼,尖利嘶哑的嚎叫此起彼伏,几欲穿透她的耳膜。便是在这漫长的夜路中,隔着残桥断橹,她好像又看到了祁念笑。 他站在遥远的彼岸,平静地与她相望良久,而后只身踏入地狱的岩浆烈火,再也没有走出来。 “该醒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幽传来,余音久久回荡。 原来不过是幻梦一场。 祁寒缓缓睁开泪眼。 她身处于刑部诏狱的地牢里,在这不见天光的深渊中,不知熬了多少时日。 梦醒,物非,人亦非。 夜半为她买来水晶糕,而后缠绵悱恻,仿佛是许久以前的事。 已不知是多少次梦见他,梦见美好的过往。 她还没从惊惶里回过神,下意识想去抚摸头上的碧玉簪。从前每每心绪不宁,她总要摩挲着碧海青天,也只有那样才会换来片刻心安。 伸出的手落了空,祁寒一怔,而后自嘲般地扯动嘴角。 哪里还有什么簪子。 他们的定情信物,早就在二人决裂时,被她狠狠摔在地上,支离破碎了。 双眸酸涩不已,心底像是被什么狠狠一揪,祁寒痛苦地闭紧眼,却根本阻挡不住袭来的回忆。 “心有一隅,寓情于尔,而复相思。”分明是他亲手书写的告白。 她信了,然后只换得一句,“往事不可追”。 她还记得,他曾跪在她身前,执过她的手,字字坚定道:“我必不负。” 他说他必不负。 他是那样好看的一个人,穿上大红喜服时似灼灼彼岸花,般般入画,又偏不减周身浑然天成的疏淡俊逸。 却不是与她成婚。 一场幻梦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已是形销骨立,泪痕成壑。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 第3章 济逊 幽暗的地牢里,潮湿血腥和腐烂的味道直冲鼻腔,令人作呕。坚固的石墙上遍布的,不知是烂泥还是干涸的血迹。 狱卒头子搓了搓手掌,偏头向角落里唾了口痰,眯起眼睛从一面脏兮兮的石墙上挑选悬挂着的一串串钥匙。 磨蹭了一会儿,又伸了几个懒腰,他这才不情愿地从一位身着华服的宫人手里接过一个小托盘,顺手推给另一个狱卒。 他手提着钥匙,向牢狱深处走去,持托盘的小卒跟在其后。 道狭窄逼仄,越向里走去,光线便越发阴暗,发霉的气息也随之愈发浓重。 牢头的视线落在那精致的木托盘上。它由梨花木精雕细刻,其上盛放食物的器皿是青花白瓷,这两样贵物出现在死牢里,总归不合时宜。 毕竟是由一位身份不凡之人送来,供给另一位身份不凡之人的吃食。 牢头走到了尽头的那间监牢,慢吞吞地打开门上悬垂的铁链。 身后的小卒把托盘放在地上。 以往几日,黑暗中的女子只会静静地蜷缩在角落,不言不语,而他们送来的食物和水总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像是死了一样。 不知为何,小卒脑中总会闪过这样一句话。 “寒姑娘那样好的一个人,究竟为何沦落至此啊……”离开那间牢房后,小卒不免叹道。 “外头传言她悖道逆伦,早就与枢密副使祁大人私相授受了,后来祁大人尚公主做了驸马,祁家姑娘由爱生恨,鬼迷心窍给公主投毒,这才被押进死牢。”牢头眯眼回望,语气蔑然。 “仅是祁家收养的义女,本也和祁大人无血缘,哪里便逆伦了。”小卒低声嘀咕着,似是有些为她打抱不平。 “且不说这个,单是毒害公主的罪责,足以掉千百次脑袋。”牢头懒洋洋地坐在扶手椅上。 “寒姑娘绝非这种人,”小卒目光坚定道。“她医术高明,人又心善。从前汴梁遭旱灾,她亲自去周济布施;这些年开药坊,便是亏本也要救治贫民——” 牢头不耐烦地打断他。 “谁叫她一个女人,非要入朝当医官,又掺和争储,还得罪了国师?人家说她有罪,那她便是有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卒难过地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外头全是国师手下的兵士,即便是祁大人都束手无策,能送吃食进来已是铤而走险,怕是大罗神仙来,都救不出她喽……” 遥遥的,祁寒听见了他们的交谈,心中钝痛已有些麻木。 忽然,背靠着的墙壁传来轻微叩击声,若有似无。 祁寒怔然,强撑着意识侧耳静听。 那轻叩声富有节奏,三长两短,绝非错觉,倒似某种暗号。 不多时,她竟觉察到,手边墙缝中有什么东西塞了进来。 一张字条。 牢狱昏黑,借着黯淡的月光,隐约可见其上二字。 ——济逊。 逊字的“走之”旁,似是被反复描画,墨迹浓重,已有些洇开。 ——走之? 因着身虚体弱,祁寒有些麻木迟钝,尚未理清思绪,便听得牢狱外吵吵嚷嚷。 “我军有令,若无国师授意,绝不能放人出去!”高声者是国师手下的怯薛军长,奉国师之命看守诏狱。 “圣谕在此,谁敢不尊?”祁念笑的副将察罕手持圣旨高举身前,扬声回敬道。“难不成,新帝敕令,尚不及国师势大?” “祁氏死罪既定,哪儿能说赦免就赦免!”怯薛长慌忙展臂阻拦,显然是不敢承担放人的后果。“待本官向国师通报此事再做决定,否则便是你们枢密院徇私枉法!” “今夜朝中举办‘济逊宴’,先祖定下过规矩,济逊当日,大赦天下,”察罕冷瞪他一眼,挥手挡开他。“既有规矩在前,人我就先带走了。” “每年的济逊宴都在岁末!如今才二月,哪儿有此时国宴的道理——” “新帝登基在即,如何不能设宴?”察罕厉声道,径自带着兵士闯入地牢。 第4章 黄金殿 云开月上黄金殿,地迥风鸣碧玉珂。 至元三十一年,二月初五夜。 元国大都。 大明殿内,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这是盛大的国宴,济逊宴。从贵族亲王到朝臣亲眷,无不身着清一色的济逊服,因那是皇帝赏赐的殊荣,是身份尊贵的象征。 杯盏器皿豪绮富丽,盛装了煮炙的美酒佳肴;一众众华服上,珍珠玛瑙叮当作响。入目皆尽辉煌,不仅是精雕细画的圆柱穹顶,还是锦衣飨食,是琉璃灯台与金丝驼皮地毯。 酒酣兴至,更添奢靡。 却唯独有一人,与这堂皇的奢靡格格不入。 济逊服精致华美,若穿在旁人身上,便只显得华贵庸俗。但他是清冷的——淡漠的性子清冷,俊秀的面容清冷,宛若人世谪仙。 枢密院副使,祁念笑。 不论谁人初见,都只会下意识觉得,他该是温和儒雅的翩翩公子,该是舞文弄墨的奇才翘楚,该是遗世独立的清高圣贤。 绝不该是现如今,掌握天下兵马机甲军翼征戍的谋臣武将。 祁寒说过,祁念笑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凡间一切都不可比拟。 而现在,随着殿外宫人的通报声,祁寒由人一路押送,蹒跚着踏入大殿。她身形单薄,双眸幽黯死寂,泛灰白的面庞毫无血色,犹如鬼魅般枯槁——实在有煞氛围,有玷盛筵。 她从死牢里逃了一劫,哪里还能有个人样? 原本喧闹的殿内并未就此安静,而是转为看戏似的议论纷纷。 一片哗然。 无数道目光,见缝插针般投洒在祁寒身上,而她,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声凌迟。 唯独祁念笑并未抬首。 他的神色依旧淡漠清冷,只自顾自端起酒樽,微抿一口。 祁寒说过,他一贯如此——但凡事不关己,从来都置身事外,漠然观望。 大明殿高高的金座之上,便是前不久刚被尊为皇太孙的,成王。这场盛大的筵席,不过是为救祁寒而寻的借口。 “济逊宴三日,万民同乐,先祖曾言当大赦天下,”成王见到来者,按捺住喜形于色,转而扬声对群臣道:“本王登基在即,需仁政爱民;况经御史台查明,祁家姑娘并非投毒真凶,万不可以冤案枉民心。” 他下意识望向祁寒,不知为何,忽而声音减弱,顿然失了底气。 “……故,故于此特赦祁氏,望诸君周知……”成王不敢再与那双空洞的眼睛对视,侧身冲一旁宫人招招手。宫人立刻会意,躬身搬了矮凳,朝着祁念笑的坐席走去。 矮凳被置于他身侧。 祁念笑面色如常,仿佛仍对一切置若罔闻,只是握着酒樽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祁家兄妹许久未见,当好好叙旧。诸君还请酣饮尽兴,莫要为此扫了雅致。”成王高举酒樽,殿内群臣也纷纷回敬,却仍有不少人,或狐疑,或讥讽,注视着祁寒的一举一动。 祁寒并未挪动步伐。 她冷冷地睥睨大殿内的一切。 纸醉金迷,穷奢极侈,丑恶的嘴脸交织糅合。是了,这便是庙堂。 她突然觉得一切特别可笑。 “没有瞧见国师,”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就对了,成王殿下想要放我出来,是一定要避开国师的,否则您哪里还有半点权利……” 不等成王从瞠目结舌中回过神,她便再次毫不顾忌地开了口。 “殿下如何仰仗权臣扶持,才拿到玉玺,坐上了储君宝座,这些,祁寒都不感兴趣。” “祁寒一身罪责,不叨扰殿下的宫宴了。只是——” 阴冷的眸光转向祁念笑。 “有些话,确是要同长兄说呢。” 她拖着孱弱的身子,缓缓行至祁念笑面前,耗费了全部力气一样,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樽。然后她就这样幽幽地盯着他,似乎并不打算开口。 祁念笑默然起身,正对上她的审视。 而他的目光,好像从未流露过这样的忧伤。 “二月初五,”她眉梢微挑,“今日亦是长兄生辰。” 他看着她,刹那间觉得满世界都顿失声色,如废墟般喑哑破败。 “往年在祁家时,欢儿总帮我想些稀奇古怪的法子,让我去哄你开心……”祁寒喉咙哽咽。“我从未与她分离过。这些年,这些天,所有绝望岁月,是她陪我渡过……” “现在她死了,惨死在了烈日下,曝尸于乱坟场,她就那样被活活打死了……她本可以逃离这个地方,本可以好好活下去,却被你这卑鄙小人唬回来为我顶罪,白白丢了性命……” 我从未与她分离过,现下却阴阳两隔。 短暂的悲痛后,祁寒忽然笑了,那笑容阴森恐怖,如同地狱里的恶鬼。 “你说,这里的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他们可知,我曾是如何爱慕你,又是如何被你利用多年,最终落得这下场?” 她的神色忽转为平淡,倒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样。 第5章 苦难言 “至元二十六年,你我初见,你一袭白衣清隽出尘,负手立在廊下……我就想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这么温柔的男子。” “至元二十七年,我陪你守在屋檐上看日出,你说高处太冷了,你所行所经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于是我满目心疼,扯着你的衣袖说,我该陪着你,不似参商永离,不止朝暮旦夕。” “那年我及笄,恰逢你巡视岭南。你分明不喜抛头露面,却在花灯会上夺得魁首,赢了旷世的簪子赠予我。你说,你一见它便觉得,只我衬得起它,才不要教旁人戴在头上。那簪子名叫碧海青天,现在想来,委实晦气。” “至元二十八年,叛军屠城。军中下令不得发兵,你宁可违抗军令也要入汴梁城救我出来,后来便是生生挨了四十军棍,却将受罚之事对我只字不提。” “至元二十九年……”她如鲠在喉,下意识紧闭上眼,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是啊,她该怎么说下去? 如数家珍般回忆旧情有多么刻骨铭心?那不是她今天的目的。 眼前这个男人,她厌恶,她憎恨。现在她对他绝无半分情意。 他曾让她明白,即使两情相悦,也尽为辛酸,无从共谱佳话。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却又好像做尽了所有事,借着爱她的名义,行着伤害的举动。 大殿内依旧人声鼎沸,推杯换盏间丑态毕露。 没有谁听得到她同他讲了些什么。 也只有祁念笑自己清楚,他心底那几欲窒息的痛苦究竟有多难捱。 不是这样的。 祁寒,不是这样的。 “别这般瞧着我,倒好像我现在是个怨妇。”她睁开眼,冷嗤一声。 他终于哑着嗓子开口:“祁寒,有什么话,我们回家说。” “……回家?”她目光空洞地喃喃道:“副使大人总喜欢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该叫您一声驸马爷了,驸马爷的家在公主府,祁寒的家在祁府,殊途亦不得同归。” 祁念笑没有应答。 祁寒长吸一口气,死死盯着他的面容,像是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一样。 “长兄今日生辰,祁寒心中自有几番贺词,不知可有资格说与你听?”她的声线冷冰冰不带一丝温度。 “你说。”祁念笑抬眸,瞳仁暗淡。 她随即漾起嘲讽般的哂笑。 “我心匪鉴,不可以如;我心匪石,不可徒转……” 忿忿直言一字一顿抛在他身上,仿佛无数利刃飞来,直刀心口。祁念笑愣在那里,恍惚怔然,看她唇瓣一开一合。 “但愿长兄岁岁抱恙,但愿长兄永失所爱,但愿长兄殁后无轮回,”她笑着,笑得疯颠,笑得狂妄狠辣,可那孱弱的身形却是摇摇欲坠,病态羸弱。 “你我此生……为,寇,仇。” 众目睽睽之下,祁寒扬起手里的酒樽,毫不犹豫,将杯中清酒尽数挥洒在二人之间的地上,毅然决绝。 像是在祭奠。 我心并非铜镜,不能一照留影;我心并非碎石,教人随便滚落。 所以祁念笑,既然多年情意皆付了流水,皆为一场浮华…… 不如此生,互为寇仇。 忽然间,大殿内一片嘈杂混乱,祁寒此时正泪眼迷蒙,隐约听到身后声响,迟钝地回头望向殿外方向。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有人拼命逃窜,有人高呼护驾,有人与那突然闯入的一众刺客厮杀抵抗,祁寒却仿佛只看到了一人的身形。她像个孩子一样笑了,手中酒樽滑落,摔在地上。 那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玄衣身影,自夜色中缓缓踏入大殿,他手中紧握着长刀,那上面还沾染着淋漓的鲜血。他的步伐坚定有力,周身散发着令人压迫的气场。 “残党余孽!你来做什么!”成王慌愠不止,忙唤宫人拿出他的佩剑。一众侍卫也立刻拔刀在他身前。 面前一切影影绰绰,祁寒再也撑不住身子,趔趄倒地,狼狈不堪。 殿内喧嚷杂沓,急匆匆赶来的兵士纷纷抄起兵器扞拒招架,可那玄衣男子却并未被任何人威慑住。 那人一路毫不费力地将前来阻挡的兵士斩杀在地,周身染血,瞳仁也仿佛被渐渐染成殷红。 他缓缓向她的方向走来,目光却是在扫视着不动声色的祁念笑,与那金座上咬牙切齿的成王。 “自家姑娘遭受了如此凌辱,在下怎能不前来——讨个说法呢?”冷冰冰的声线压抑着极致的愠怒。 祁念笑眼里,没有那个拼杀进来的刺客贼子,没有惊慌失措的成王,更没有满殿诞谬诡谲。 他只是看着祁寒,看着她对玄衣人露出惨淡的笑,看着她被来者一把揽进怀里,最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越来越远。 不该是这样,他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本不该是这样。 毫无征兆的,祁念笑的记忆里有副画面与如今这满目荒诞重叠在一起。 那大抵是很久以前的场景。 不过三年尔,竟宛若隔世。 历历在目,椎心刺骨。 第14章 泉下有知 其实,被人刁难,并不会让祁寒有多胆怯。她不在意这些,就像不久前,祁府连卫百般为难,她本也无感,在欢儿和连柒面前尚能自称“处变不惊,暗地作妖,反将一军。” 但她确确实实是真的……怕疼啊! 就像这天晚上,她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胃中钝痛渐渐加深,直害她满头冷汗。 祁寒本想扬声唤来欢儿,但她前些天染风寒时,都是欢儿不眠不休照料在侧,她不想再扰这孩子。至于连柒,本就是祁涟从连卫里挑出来专门护卫她的,平日都住在连卫小院。 祁寒坐起身,试图缓和二三,可胃痛却无减分毫,实在耐不住。她于是匆忙下地,随手扯了件外衣披上,趿拉着鞋,踉踉跄跄扶墙踏出南苑。 她捂着肚子,咬牙穿过长廊,朝着厨房方向寻路,经过蔹院时,忽有一道熟悉的声线幽幽传来。 “做什么?” 祁寒闻声抬头,但见主屋顶上,坐着身着月白锦袍的祁念笑。 他何故在此? 这个时辰? “胃痛,许是积食,想去厨房寻些山楂陈皮,煮来喝……” “府里没有这些。” 也许是错觉,她竟发现,祁念笑似乎不复平日温和。他独自高坐檐上,仿若寒霜凝结,一身萧瑟。 遥遥地,冷冽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她此刻倒也顾不上多想,熬汤消食之法是先前在书上读到的,现下只觉手足无措。正想原路返回,适才走出几步,胃里钝痛更甚,连双腿都有些发软,她一个趔趄就往旁边栽去。 一双有力的手掌扶住了她。 祁寒抬眼,正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总不让人省心。”耳边传来他微微的叹息。 随即,她的双脚离了地,竟是被他打横抱起…… 失去平衡的刹那间,祁寒下意识惊呼,遽尔伸出双臂攀附在他脖颈上,这才稳住了身子。 扭头便发现,他二人离得这样近。 他身上的味道清冽好闻,像是熏了檀香,却又带着独属于他的干净气息。有那么一瞬,他的鼻尖擦过她的脸颊,她甚至感受到了他呼出的温热。睫毛纤长,虽不浓密,但配上那双幽邃的瑞凤眼,堪称精绝。 心跳登时漏了一拍,祁寒竟忘了收回目光,直勾勾地望着他。 祁念笑不自然地别开头,一言不发,就这样抱着她穿过游廊,步伐轻松稳健。他的胸膛坚实温热,臂膀亦结实有力。直到这时,祁寒脑中才把他与武将联系在一起。 “今日解围的法子,也是书上学来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 祁寒回过神儿,轻轻点头。 “平日都读什么书。” “……都读。” “嗯?” “我看书看得杂……” “蔹院的书阁有我许多藏书,经史子集,兵法簿册,若有喜欢的,就过来挑些拿回去。” “……好。” 谈话间,她的注意力似乎被转移了不少,都未发现他已抱她回了南苑。 他小心翼翼地放她在床榻上,并未多言,将掌心搓热后置于她脾胃处,轻轻打圈按揉。手法娴熟,温柔有力。 怎会如此熟稔? 祁寒怔怔望着他,对方立刻便瞧出了她的不解。 “我十几岁时随军西征,起初难以适应西境饮食,常常腹痛不已……后来一位故友教我,按摩疗法可以纾解脾胃失和的疼痛,十分有效。” “……故友?”祁寒呢喃。 他的眉目间隐有落寞浮现。 “他名叫岱钦,是我唯一的朋友,”他似是叹了口气。“自参军时,便同我生死与共,” “三年前,阿尔泰山战役,主帅通敌叛变,将敌军引入我方驻地,十万兵士无一生还,岱钦就在其中,” “他的头颅被活生生砍下,至死未瞑目。” 阿尔泰山鏖战,祁寒听连柒提及过。十万性命,血溅黄泉滩,那是祁念笑绝境反击的成名战,亦是最沉痛的过往。 “……好在长兄后来歼灭敌军,也算给岱钦报了仇,”祁寒听他语气平静地诉说这些,心头不由得有些发堵。“他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有挚友如斯。” “嗯……”祁念笑的面庞有一瞬间陷入阴影里,手掌随之停顿,却又很快恢复如常,继续按摩起来。 说来也神奇,只片刻后,祁寒便不觉难受了。 困意开始袭来,两只眼皮不住打架,瞧着身边的人,也愈发模糊。 “睡吧。”祁念笑见她胃痛好转,并不打算多停留。 他将床榻里拧成一团的被子抻开,轻轻盖在她身上,而后起身走向一旁的烛台,欲吹灭蜡烛。 “别熄!”蜷在被中的兔子倏而惊呼。 第15章 熄烛守夜 祁念笑顿住了,回头望向她。 “不熄灯怎么睡觉。”他眉梢微挑。 两爪提溜起被子,提至眼下,祁寒只露出一双圆滚滚的黑眸在外面,含糊不清地咕哝道。 “没有灯……会害怕……” “……怕鬼?”他似是冷嗤一声。小女子,不过如此。 祁寒却将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 “是怕黑!” 见他脸上分明写满“这有什么分别”,她继而固执地辩驳。 “我不怕鬼,鬼神谶纬都是无稽之谈。我只是怕黑。伸出手放在眼前,可是什么都看不到,黑暗仿佛无边无际,万事万物都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样子……” “我总会做噩梦。我梦见我被关在不见底的深井里,不见天日,没有光亮,没有声音,只我一人伴着茫茫黑暗……” “我也会梦见,自己坠入深渊,喘不过气,发不出声,动弹不得,直至被永夜吞噬殆尽……” 她抬眼望向祁念笑,对方不知何时已收敛了表情,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她有些看不太清。 “所以长兄,不必吹熄蜡烛了。” 他扭过头,平静地看着她,半晌才开口。 “总得习惯啊。” 深沉的声音如磁石一般。 祁寒闻言怔忪。 “你不会永远活在光明下,不会一直被保护得那么好。若无勇气,他朝逢变故,何来底气。” “你所害怕的,不是黑暗本身,是你不敢独自身处于黑暗,是你的怯懦。” 他持着烛台,走向她的床榻,浅坐在边沿。 “祁寒,人总得学会习惯。习惯坦然面对一切,习惯鼓起勇气,独自朝着未知踏足。你不试试,怎知你克服不了呢……” 他垂眸俯身,为她掖好被角。 “今天这盏灯,我替你吹熄。往后,要由你自己来。” 灯烛一灭,满室旋即陷入漆黑。 没来由的恐慌瞬间席卷周身,祁寒呜咽一声,本能地攥住身边人的袖袍。 “睡吧。”对方毫不客气,轻轻掰开她手指,“若真怕得紧就唤我。” “你唬人,”他当她三岁小孩一样好哄么,“蔹院离得那样远。” 唤他过来,还不如唤这屋子里的鬼。 “你能自己克服,对吗?”淡漠的柔声仿佛真能蛊惑人心。 不等祁寒应答,床榻边缘似乎空了。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越行越远。随着木门的吱呀声,一顷月华倾洒进来,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姿。 木门合拢,屋内再次晦暗下来。 祁寒战战兢兢地闭上双眼,努力放空心思,可本能的恐惧仍令她无所适从。 总得习惯啊。 他的话语似乎天生带着法术,总能让她倍感心安。想着,念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是一声轻微的响动将她唤醒的。那时约莫近乎天亮,祁寒揉了揉惺忪的眼眸,遥望见,外室的木门似乎没有合严,隐隐露出一条缝隙。 可她分明记得,前半夜祁念笑出去的时候,有把门板拉拢啊。 她穿上鞋子,披起外衫,小心翼翼地朝着门口摸索。 透过那道缝隙,她竟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于门前。月白锦袍,挺拔的身姿,刀刻般精致的侧颜…… 天光乍明,他有些疲惫地半阖眼眸,长睫扑簌;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捂着后脑轻轻按揉,好像是不小心磕到了门上,这才无意间造就了这道门缝。 难道他一直守在这里? 不是要她独自克服恐惧吗,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站到现在? 天边泛起鱼肚白,祁念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胛,蹙着眉打了个哈欠,然后便迎着那金灿的霞光,迈步离开南苑。 他的背影渐渐融于熹微的晨光中,那般绝伦。 …… 细雨连绵,落入池塘泛起点点波纹。 一圈,一圈。 像极了他倏然闯入她眼眸里。 一圈又一圈,荡起层层心漪。 祁念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人前温润有礼,完美无瑕;可那个夜晚,他独自坐在屋檐上,分明周身冷寂,神色淡漠,全然失去了以往的和煦。 如此回顾,祁寒方才惊觉,纵使言行再温柔再得体,他的笑意似乎永远深不见底;像是一汪深潭,不论多么明媚的阳光照进去,都不会泛起一丝光亮。 可祁寒不觉得他是个坏人。 她就是不觉得。 第16章 交心 枢密院的宿卫军共分六卫,平日轮番当值巡守皇城。 祁念笑所统领的右卫军,每逢朔望弦日,须从申时巡逻值守至子时。待他回府,往往毫无困意。 夜晚总是那么静。树影晦暗婆娑,在漆黑里被拉出扭曲的形状。双足踏在石子路上,啪嗒,啪嗒,甚至带了回声。 孑然一身的,不仅是空荡荡的蔹院,不仅是刺骨寒冷的夜雾。推开屋门,没有丁点儿烛光,没有丝毫人气。一室静谧,无边寂寥。 祁念笑不愿在黑暗里独自捱到天明。他宁可只身躺在苍穹下,任由夜风畅意吹拂面颊,为月光笼罩着,与满天星辰相伴。 然后等待破晓。 这个习惯保持了许多年,但这一次,有了些许不同。 某月朔日晚,那个小累赘迈进了他的院子,没有过问主人是否同意。 没规没矩的小东西。 “胃又痛了?”他俯瞰她,眸光颇有些意味不明。 祁寒摇头。 “又做噩梦了?” 回答他的依旧是摇头。 一阵静默里,两人遥遥相望。 “你在赏月?”祁寒率先打破沉默。 祁念笑轻轻摇了摇头。 “在等日出。” “日出?”她小声惊呼。“现在才子时,那要等多久哇……” 他不语,遥望远方,再看向她时,却发现这小麻烦自顾自找到了登上屋檐的石阶,一边迈步一边嘟囔:“我还以为,长兄武功高强,一定会用轻功上房顶,原来也是需要台阶的呀——” “祁寒,我又不会飞。”他无可奈何地扶额,却也没有阻止她爬上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嘶——”大概是砖瓦太凉,她一坐下便倒吸一口冷气。 还不是自找的。祁念笑在心里冷笑一声。 “我可以陪你一起等么?”她一脸无辜。 上都上来了,还有过问的必要吗。 “随你。”祁念笑闷声道。 夜风冷冽,吹拂着他的发丝。祁念笑难免有些怏怏不乐。原本独处的时光,平白无故多了个人在身边,祁念笑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你同刚来府上时,有些不一样了。”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瞧见祁寒神色困惑,他又补道:“你起初……不太愿意开口讲话,也不近人。” 祁寒微微垂首,片刻后,才再次抬眸。 “我在害怕,”她坦诚道。“我不知我从哪里来,不知哪里是归属。” “我没有过去的记忆。每每问起义父,他总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那是隆冬腊月,适逢小寒时节,他在去临安的路上遇见我。我饥寒交迫倒在路边,高烧不退,于是他带我回老宅养病。因我容貌与他多年前故去的义姊很是相像,顿然感慨万千,决定收我作义女。” “这个故事看似天衣无缝,可有太多细节经不起推敲。” “来大都城之前,我并不在所谓老宅养病。那是一座高高的楼阁,四壁陈列着各种藏书,进出只一扇大门,义父来看我时才会打开。那里所有的书我都读过,却还是难以消磨漫长的时间。一个人忍受着孤独,早就数不清日子,不知过了多少天,多少月,多少年。” “唯一的光亮,来自高处的四方小窗。” “白天,微弱的光线会透进来,而每当夜晚降临,整间书阁一片死寂,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那是我最害怕的时刻。我想出去,可浑身没有力气,人也昏昏沉沉,或许确确实实落下了病根,说要静养也不为过。直到几月前,义父说我病症痊愈,我这才见到了外面的世界,跟随他来到大都。” “我总觉得,义父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也许就是那位与我相像的故人,可我面对他……便会没来由地恐惧。” 祁念笑皱了皱眉。 “那老东西坏透了,”他毫不客气地说道。“当初南宋覆灭前夕,他执意卖国投靠元朝,间接害死了那位义姊……真是讽刺啊,他自幼失去双亲,由义姊悉心抚养长大,即便情谊深厚如是,还不是说杀便杀。” “之后便疯魔了,总觉得自己能找到起死回生术。他收养你,大抵是以赎罪之名,换得自己心安罢了……其实你们并不相像,恐怕是老东西自欺欺人。” 他微微侧过脸,瞧见祁寒满面愁容郁郁寡欢,于是探手过去,揉了揉她的发顶。 “就算不记得过去,至少先过好眼前。”他似乎不擅宽慰,语气略显生硬。“你的人早就逃离那四方天井了,心神可不能还困在那儿。就算不知来路,不知归途,你已不是孤身一人,至少身后还有祁家……还有我……” 祁寒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长兄,我能信你么。” “……怎么突然这样问?” 祁寒纠结再三,还是开了口。 “我刚来府上时,若无你授意,连卫不会平白找我麻烦。所以长兄,你很讨厌我吗……” 第17章 参商(上) 若放在以往,祁念笑定会换上那副温润梳理的气韵,寻个得体的借口糊弄过去。理智告诉他,不该同这小麻烦倾诉太多。 然而不知为何,他此刻不想戴上平日的面具。许是秋风太过萧瑟,他的心绪已与周遭环境渐融,无法抽离开来。 疲惫感油然而生。 “我并不讨厌你,相反——”他顿了顿,自觉措辞不当,于是重新起了话头。 “我并不讨厌你,只是无法谅解祁涟,连带着将怒气投映到你身上了。”他垂下眼帘,有什么情绪在黑沉沉的瞳底翻涌。“这世上,不是所有父亲,都配做一个父亲。” “我九岁那年,眼见着母亲在自己面前咽气。” “透过虚掩的门缝,我先瞧见了踢翻的矮凳,再瞧见离地的脚尖,然后便没有往上看去。” “出殡那天望着棺木,我心里想的是,母亲终于解脱了。” “她是个可悲的女人。纵是出身江南世家,纵有才女之称,纵有再标致的样貌,还不是被花言巧语诓骗了,嫁给一个混账。打我有记忆起,她便对我分外严苛。教我习字,写不好就打手心;熟背四书五经,背错一个字便罚抄全本。” “凡事都要我做到尽善尽美,不能有任何瑕疵,似乎只有那样,我们才能引起父亲的注意。” “我从没觉得母亲爱我,就好像,我只是她挽回父亲的工具。如果我不听话,就会被关进柴房里,不给食物和水,直到认错为止。记得有一回,我仅仅是在读书时分神,望了会儿窗外的家雀儿,她便认定我不用功,不成器,关了我四天四夜,差点没回过气儿……” “但我不恨她。她只是太疯魔。那个男人从前对她细致入微,可其目的只在得到她背后的家族势力,娶回家便百般冷落。” “那时我还年幼,却也突然意识到,原来人间情谊,皆可以伪装出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不重要。” “如果后来,祁涟没有过河拆桥,害我外祖命丧黄泉,或许母亲不会绝望崩溃至此,一根白绫结果了自己。” “至于祁涟,二十年来我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就像秦嬴政不断派人去海外寻找长生不老药,祁涟多年来,一直四处寻找起死回生术,不为我母亲,而是为了那个惨死他手的义姊。整个祁家,都仿佛被他弃之不顾。他早年开的商铺早就经营惨淡,现下祁府一切开支,全靠着我那点俸禄。” “虎毒不食子啊……天下怎会有这样的父母……”祁念笑低声自语道。“所以后来,我毅然决然地从军,哪怕从最小的兵卒做起,吃尽苦头,也要远走高飞逃离这里。只是不曾想,前方等着我的,是更大的阴霾……” …… 身边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祁念笑回顾,发现那小累赘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 他不禁哑然失笑,眼见夜还漫长,白露未晞,丑时刚过。她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睡得那样深,总归不能叫醒来罢。于是倒也不再犹豫,轻手轻脚地抱起她走下屋檐,穿过逶迤的长廊,径自回了南苑。 小心翼翼放她在床榻,又拉开拧成一团的被褥盖在她身上,这一幕似曾相识。 “等你醒来,可别怪我没让你看到日出。”祁念笑望着面前酣甜的睡颜,心中暗道。 翌日再见到祁寒,后者果然颠颠地跑了过来,上来就是一通责问。 “怎不叫醒我……”她略带埋怨,却又小心翼翼道。“我都没等到日出。” “日出每天都有,不差这一次。”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更深露重,你非要染上风寒让我愧疚,才算好受?” 当月望日晚,祁寒再次踏入蔹院,蔹院的主人似乎不感意外。 他依旧独自坐在檐上,只是这回,臂弯处搭着两件厚绒披风。 祁寒小心翼翼地迈上台阶,但见他一言不发,只拿起一件披风平铺在身旁的砖瓦上,示意她坐在上面。 “天冷。”祁念笑瞧她扭扭捏捏不敢坐下来的样子,皱眉吐出两个字。 待她坐安稳,他又将另一件披风塞到她怀里,后者登时瞠目结舌。 “盖上。”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祁寒从怔愣中回过神来,随即噗嗤一笑。 “是是是——”她拖着长音,“我不怕自己染上风寒,有人倒比我更怕。” 祁念笑喉结微动,眉梢挑了挑,却又故作漠然地别过头,不去看她。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良久无言。 “今日天朗气清,是不是就能看到所有星星了。”她仰望夜幕,满脸雀跃。 祁念笑却有煞氛围地否定。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沉声道。“参宿在西,商宿在东,此出彼没,此沉彼浮,终不能共天幕。” 气氛又陷入了尴尬的僵持里。 第18章 参商(下) 厚重的披风实在太舒适,祁寒于是仰躺下来,凝望着繁星圆月,忽而叹道:“你说,月亮站得那样高,它会不会冷,会不会害怕。” “为什么不呢。”听了她的话,祁念笑不免恍神。“月满则亏,本就光亮微薄,不知何时,又会被云翳遮蔽,被夜幕吞噬;众星攒月,是因它们自知,尚且不如月亮夺目,只得趋附;等到太阳出来,月亮瞬间暗淡……终究是登不上台面,阴冷寂寥。” “你是在说你,还是说月亮。”祁寒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一针见血道。 “有什么分别,”祁念笑流露出自嘲似的浅笑。“月亮高悬苍穹,而我也不得已,无休止般向高处奔逐。” 他的瞳仁有一瞬间充满迷惘。 “高处太冷了,我之所行所经,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祁念笑几乎以为她阖眸睡着了,才听得她迷迷糊糊的嘟囔声。 “高处不胜寒,”她揉了揉眼睛,“那嫦娥为何还要奔月啊……” 嫦娥奔月的典故,祁念笑自是知道。 “有许多说法。一说她被逢蒙逼迫,万般无奈下只得吞了西王母赐给后羿的不死药;一说她本就想得道升仙,私心作祟才偷食了仙药。”他顿了顿。“嫦娥吞药后,再无法留在人间,只能眼看自己越飞越高,最后飞到月亮上,被困在了广寒宫里。” “长兄,”祁寒忽而发问。“你当年为何参军。” 祁念笑没想过她会问这个。 “是为了守一方安定,保家国太平?” 他没有应答。 “是为了建功立业,了却雄心壮志?” 他依旧没应声。 “那是为了什么呢?”她不依不饶,似乎一定要一个答案。 祁念笑垂首思考了良久,适才抬眸回望她。 “为何参军……我初入军营时,也常常问自己。” “身为异族,年龄尚小,无依无靠,日复一日被权势打压,看不到任何盼头……即便这样,为何还会有满腔热血。” “后来,当我看到,因为守住了前线城池,我身后的中原得以富足安定,无数家庭避免了离散流亡之苦……才发觉,原来我也可以是个有用之人。” “只有审视着这样的自己,我才看得到,我存在的价值。” 说着说着,他的瞳孔渐渐暗淡下来。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周身渐渐染上莫名的落寞与悲凉。 祁寒却坐得板正,一字一顿道:“长兄,我想学医。” 她的瞳仁清澈明亮:“不是略通皮毛,而是成为一名真真正正,堂堂正正的医者。” “那日在街上救治那孩子,我起初忐忑不安,怕自己逞能误事……然后发现,原来我也可以运用学识挽救旁人性命,原来我也可以是个……有用的人。” “我也想,找寻自己存在的价值。” 祁念笑的嘴角扬起了一瞬,深潭般沉寂的眼底划过一丝波澜。 “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他喃喃自语。“无愧于己,不负初心……” 圆月明朗,银辉倾洒。 “念笑哥哥——”她忽然细声细气地唤他。 祁念笑怔然回头,只见她仰躺着,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摊开掌心伸向天空。她将手对着月亮,望着自己的手背,咯咯地笑出了声。 “我抓住月亮了。”她幼稚地合拢五指,笑颜憨甜,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后来,这一幕在祁念笑的脑海中,萦绕了许多年。 第19章 暗愫 “专心些。”祁念笑无可奈何地牵起嘴角,执笔杆打了下她的鼻尖。“‘闷’是‘心闷’,‘心’被困在‘门’里,怎么写成‘必’了。” 祁寒赧颜。 自从某日见过她歪七扭八的字迹,他当即看不下眼,说什么也要亲自教习她。于是每当他稍微得空,便会叫她来蔹院读书写字。 祁念笑写得一手漂亮的行楷,笔法苍劲有力,又如其人一般收敛了锋芒,隽秀柔和。起初,他会教她结构笔法,让她练写单字;等她掌握了要义后,再拿出自己翻写的兵法簿册,让她一边学兵法,一边誊抄内容。 他教给她的第一个字是“永”。 “永字有八法,”他声音低沉清润,磁性悦耳。“点为侧,侧锋峻落,势足便要收锋;横为勒,逆锋落纸,缓去急回;直笔为努,不宜过直,太挺直则木僵无力,需在直中见曲势;钩为提,驻锋提笔,使力集于笔尖一处;仰横为策,长撇为掠,出锋稍肥,力要送到;短撇为啄,快而峻利;捺笔为折,逆锋轻落,铺毫缓行,收锋重在含蓄……” “不像字法,”祁寒细细品味他的话。“像是哲理。” “万物寓理,理寓万物。”他不置可否。 她练字时,霸占着他一半的桌案。他就坐在她身侧,偶尔监督她功课,偶尔做些自己的事。就像这天,他铺开洁白的宣纸,怡然自得地作起画来。 挥毫落纸,水墨淋漓。 祁寒不由得睁大了双眼,不仅被那气势磅礴的山水画所吸引,更是被那作画之人深深吸引。她仔仔细细端详着,不由得走了神儿。 他的侧颜果真好看,这一点已无需再夸。此时此刻,他凝神专注,那一丝不苟的认真模样,又与平时气韵大不相同;除了斯文有礼的书卷气,除了超然事外的淡然之色,更多了些狂傲,多了些明朗,直教人心向往之…… “好看吗,”他淡淡揶揄道。“我说的不是画。” 祁寒心虚地低头写字,脸颊红得烧透了。 却听得他轻笑一声,拿着笔刮了刮她的鼻尖。 “专心些,‘闷’是‘心闷’,‘心’被困在‘门’里,怎么写成‘必’了。” 祁寒定睛一看,差点没把自己蠢哭。 至元二十六年就这样匆匆过去。年底将近时,祁寒已能将一手行楷写得有模有样。 只是仍较祁念笑的苍劲笔体多有不足。 而她也另辟出一番热忱。南苑附近的厢院,早就被她“霸占”了。院子里每日咕噜咕噜地煎着草药,浓烈苦味直冲云霄,实在教人不忍临近。若是走进药房,则会被满墙医书典籍晃晕眼。 这种时候,祁寒通常显得十分不拘小节。纵她视药方胜于千金,这些纸却是洋洋洒洒满布桌上地上,得不到整洁的收纳。 显然,祁寒对研习医理的决心并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几回天色已晚,南苑烛光摇曳,祁念笑徘徊至此,但见她手执银针,照着《灵枢经》兀自钻研。明明那么怕疼,却还要咬着牙在自己胳膊上试针。 是个倔强的人啊,祁念笑暗自感慨。 年关以过,冬去春来。枢密院的公务近来格外繁忙,但那只忙碌的兔子,似乎比在皇宫值夜数天的他看上去还要疲惫,眼下多了细微的乌青,煎药时也哈欠连天。 祁念笑只当她又是熬夜看书,没加注意。 正月后,他大多数时候都宿在枢密院,许久未归府。光是公事就已经够恼人了,早已无力分神。 直至某日。 “祁大人,”右卫副将察罕禀报道。“有位姑娘求见您,说是祁家来的,现下就在枢密院门口等着。” 祁念笑诧然皱眉,这属实在他意料之外。 “属下是否该带她进来?”察罕试探地问。 “不必了,我出去见她。”说罢,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事。 时隔许久再见到那小麻烦,他没想过会是在枢密院。 祁寒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双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后,瞧见他时,眼里全是光亮。 “来这里做什么,”他板着脸,口气责备。“军中鱼龙混杂,你一个姑娘家,胆子倒还挺大。” 祁寒听出了他言语间的不悦,支吾了半天才闷闷出声。 “长兄,今日是二月初五……你的生辰。”她有些磕磕巴巴。“我……准备了贺礼送你,可你最近都不回府……我想着,得在生辰当天,亲自交到你手上……” 祁念笑微微启唇,这回语气转为柔和,再无半点不情不愿。 “生辰……我自己都忘了,”他无奈地笑笑。“近来忙碌,不是故意不回去。” “你要送我什么?”他笑时,眼里亦有光辉闪烁。 祁寒却扭捏起来,难为情地垂下眸子。 “有些简陋,怕你嫌弃。”她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适才鼓起勇气将掌中之物递到他面前。 那是一只朴朴素素的三角香囊,坠着流苏,样式简单,针脚杂乱,一看便知是没有刺绣功夫的人缝制出来的。 确实如她所言,很是“简陋”。 “我知长兄近来繁忙,休息不好,便在其中放了安神的香料草药,想你睡得安稳些……”她抬眸,正撞进他深沉的凝视里。 …… 晚间,祁念笑伏案工作时,不知怎的念及白天之事,有些分神。 他从怀中摸出那个香囊,放在鼻尖轻嗅,略微怔然。 安神香的味道幽幽传来,带着花草的馥郁,又带着药材的清苦,余韵沁入心脾,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莫名情愫,不断萦绕盘旋。 所以先前,她总一副休息不好的模样,原是为连夜赶制这件香囊? 丑陋的作工,显然辜负了投入的精力。如此得不偿失之事,她一贯爱行。 他哑然失笑,揉了揉眉心,索性将案牍置于一旁,吹熄了灯便仰躺在了床榻上。 “长兄,生辰快乐。”他将香囊揣在怀里时,她开心地笑了。 回忆至此,祁念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即将香囊放在枕侧,合上眼眸。 说来也奇怪,不过片刻后,他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