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珠儿》 第1回 虞家 天色将晚,一阵又一阵的寒风从街上刮过,厚重的帘子都遮挡不住外头汹涌的寒意冲进来。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却不怕冷,掀起厚重的帘子往外头看去——只见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她家本来就在不大热闹的街市上,这天儿又冷,更是没有什么人了。 不过虞香珠并不担忧。她们家做的生意,在离州里本来就是比较冷门的,来的都是有需要的客人。 今儿天气虽冷,但也有客人传了口信,叫她阿爹将香料送上门去的。 这不,阿爹许久还没有回来,她有些担心了,便撩起帘子往外面瞧一瞧,看看阿爹可是回来了。 路上的行人里,并没有阿爹的身影。 后面响起阿娘的声音:“香珠儿,可看到你阿爹回来了?” 虞香珠放下帘子,转头看向她阿娘,笑吟吟道:“还没有呢,可能还得一会儿。” “今儿去的张家,是有些远。”虞香珠的阿娘姚三娘点点头。她年约四五十岁,梳着圆髻,用离州时下最流行的花布包着发髻,耳垂上坠着银耳铛。 虞香珠和姚三娘生得很像,都是一张满月脸,一双圆杏眼,鼻子微挺,鼻头略有些肉,见面的时候,还没说话,唇瓣就先扬起来。来店的客人常说,虞家的香珠姑娘,见了就让人觉得欢喜,忍不住要多买些香料的。 姚三娘三十来岁才得了她,对女儿很是爱护:“你阿爹还没回来,就不等他了,我们先开饭罢。” 虞家和离州城里的普通老百姓一般,一日只吃两顿,中午的时候不开火,就用点心垫垫肚子。 天气冷,天黑得快,像平时这个时候铺子是差不多要打烊了的。 虞香珠却心疼她阿爹:“阿娘,我还不饿,就等等爹吧。” 姚三娘却睨着她:“我看你不是等你阿爹,是想着你新研制的新香料能不能卖出去吧?” 知女莫若母,虞香珠吐吐舌头:“阿娘既知晓,为何要揭穿女儿?” 姚三娘摇摇头:“挣钱虽要紧,可也要先填饱肚子啊。还有,你爹临走前,吃了不少点心,饿不着他的。” “还是我女儿心疼我啊。”门口忽地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 母女俩都往外看去,只见帘子一撩,一名穿着青袍子的年约四十来岁的男子钻进来。这名男子,正是虞香珠的亲爹,姚三娘的丈夫虞大郎。 虞大郎比姚三娘要小八岁,男子本来是显得年轻一些的,但这些年虞大郎就没怎么让姚三娘干过活,是以姚三娘看起来和虞大郎的年纪差不多。 姚三娘撇撇嘴:“说得我好像不心疼你似的。”嘴上虽如此说,但还是拿起桌台边的一件罩衣迎过去,“将袍子换下来吧。” 虞家虽然开着铺子,但日子也不是那么宽裕,大部分的钱都压在香料里了。此时虞大郎身上穿的青袍,是专门送货见客的时候穿的,平时在家里的时候,就穿旧罩衣。 虞大郎可不敢忤逆妻子,乖乖地脱下青袍,换上罩衣道:“我来关门,你们去摆饭。” 说是摆饭,其实并没有什么摆的。 不过是一碟炒白菜,一道蒸蛋,并一碟姚三娘腌制的王瓜。三样菜,摆在粗陶瓷碗里,卖相一般。 眼看年已经过了,去岁秋腌制的王瓜也快吃完了。 姚三娘念叨着:“还有两罐子,又该腌王瓜了。” 虽然虞大郎不大让姚三娘干活,但姚三娘哪是偷懒的人?丈夫和女儿忙活生意,她就在家里操持家务。 虞香珠道:“橱柜底下不是还有两罐子酱茄子?” “哪里还有?”姚三娘说,“早就吃完了。” 虞香珠想了想,没敢再吱声。她家早就分得明明白白,过了灶房的门槛,就是她娘管。铺子里的事,她娘则主打一个管账,旁的不管。 虞大郎走进狭小的隔间,看到妻女正坐着等他开饭。 虞大郎笑吟吟的正要坐下,忽地听得从东边传来一阵沉闷的钟鸣声。 这钟鸣声,是离州大族陆家发出来的。意思是通知陆家人开饭了。 虞家离陆家不远不近,每日都能听到陆家钟鸣之声。 虞香珠长到十六岁,也听了十六年,早已经习以为常。 虞大郎笑道:“今儿和陆家开饭的时辰竟一致。” 姚三娘笑道:“也不知那陆家的灶房,要煮多少道菜,他们吃的又都是什么菜。” 虞大郎笑道:“管他陆家吃什么,横竖我们也看不到吃不到。”虽然都在离州城,但陆家是大族,向来高傲,他虽然也和陆家人打过交道,但陆家人可不曾透露他们一日三顿吃的都是什么。 这个话题,虞香珠并不想掺合。 陆家是离州大族,和他们虞家八辈子都搭不上关系。 阿娘做的菜,卖相一般,但吃起来很不错。 虞家向来没有那种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虞大郎看到女儿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往嘴里塞了口菜才道:“今儿去张家送香料,张家姑娘对你新研制的香料很感兴趣,全都买下来了。香珠儿你就放心吧。” 虞香珠便露出大大的笑容:“方才阿爹回来时,我就猜到了。”她对她的手艺还是很有信心的。张家姑娘用虞家的香料也有好几年了,张家姑娘是什么性子,喜欢什么样的香料,她摸得透透的。 虞大郎从怀里摸出一串钱,沉甸甸的。 虞香珠的眼睛顿时亮晶晶的,啊,用自己研制的香料换来银钱,可真有成就感啊。 老规矩,虞大郎从一串钱里数出三十个,放在女儿面前:“这是香珠儿的工钱。” 虞香珠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钱:“阿爹这回给我这么多?” “香珠儿大了,得攒些体己钱,约上邻近小姐妹去逛逛街,吃碗时下离州最流行的点心,可别整日窝在店里。”虞大郎说。 其实是女儿大了,但婚事还没有着落,提亲的人寥寥无几,虞大郎想让女儿多出去走走,好让离州城里的儿郎们瞧见,他家的香珠儿是生得极好的。 虞香珠没有揭穿阿爹的小心思,只道:“如今倒春寒,小姐妹可都不愿意出门子吹风呢。” 说得也是。离州城这两日刮的风那个厉害,小姑娘们都愿意窝在家里,不想叫那寒风吹皱了水嫩的小脸蛋。 “那天暖再去。”虞大郎殷殷叮嘱女儿,生怕女儿不出门子。 “阿爹是怕女儿不花钱吗?”虞香珠笑吟吟道。 当然怕啊。他家女儿,什么都好,一心想将虞家香料铺子发扬光大,可就是不大想嫁人。别家的小姑娘都喜欢逛逛街,买买胭脂水粉,当年他家女儿,就喜欢整日窝在家里研制香料。 虞大郎呵呵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姚三娘接过话头:“这倒春寒过后,天气便暖了。过了个年,你的身量又长了些,去岁的春衫可不合适你穿了,你不得去买些你喜欢的布料回来做春衫?” 还是妻子脑子转得快。 阿娘都如此说了,虞香珠便乖乖应承下来:“女儿省得了。” 其实爹娘的心思虞香珠都省得的。离州城里城外,姑娘们定亲极早,附近像她这样年纪的还没有定亲的屈指可数。便是和她玩得好的、与她同岁的祝清,在三年前也定了亲,待明年孝期一过,就要嫁到解州去的。 饭后虞香珠要帮阿娘洗碗,被姚三娘赶了出去:“赶紧舀热水洗漱,趁天还没黑,用不着点灯。” 小门小户的日子便是如此,什么都要节约着用。 虞家也不例外。 虞家是离州城里很典型的前铺后宅的构造,后宅不大,正房两间,还有东西厢房各一。 香料昂贵,正房干燥,就都放在正房里,正房如今已经成了放香料的库房了。虞大郎夫妻就睡在东厢房,而虞香珠则睡在西厢房。东西厢房隔着天井,平素虞香珠在西厢房里时,不大听得到东厢房的动静。 这间铺面是姚家的祖产,姚三娘虽招了虞大郎上门,但却让女儿随了夫姓。 阿爹比阿娘小八岁的事情,邻里街坊这十多年在虞香珠面前可没有少说。 但虞香珠自小就一心向钱看,对邻里街坊嚼舌根可不感兴趣。 只是…… 虞香珠刚打开门,想将洗脚水拿出来倒了,听得娘亲嗔道:“干什么呢,女儿还没睡呢!” 虞香珠赶紧将门扇合上,又缩了回去。 咳,爹娘虽然上了年纪,但一直都挺恩爱的。 缩回房中的虞香珠没闲着,而是从衣柜里摸出一个不小的木匣子,再从自己脖子上抠出一把小小的钥匙。 她用钥匙将木匣子的锁打开,满意地看着里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串又一串的铜板,露出了好看的笑容。 嫁人是不可能的,她要招婿。她要赚很多的钱,养将来的夫婿和孩子。 第2回 陆家 陆家今儿的晚食是少许肉糜煮白菜、炖萝卜,只浅浅的放满了碗底。几片切得极薄的火腿,外加几根小指头粗的腌王瓜,还有不许多添的糙米饭。 寒酸至极。 陆家大太太罗氏若无其事地放下筷箸,用手帕按了按自己的嘴角,顺势望了一眼自家夫君陆承厚。 陆承厚在上一任家主,也就是她的公爹,陆山衡卸任后,做了家主。 掐指一算,也有十八年了。 当初只想着这陆家家主是如何的威风,却忘了要担负起偌大的陆家,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 这不,夫君做了十八年家主,两鬓都斑白了,面容分外的愁苦。 而陆家,也越来越穷了。 虽然队伍越发的壮大。 罗氏幽幽的叹了口气,望向人头济济的大厅。陆家规矩大,用饭的时候不能说话,是以吃饭的人虽然多,但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十分轻微的声音。 陆山衡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女儿早就嫁出去了,很少能回娘家,虽然相当于没有,但四个儿子又生了十三个孙子,六个孙女,队伍已经很壮大了。这还只是陆山衡这一支,还没有算上二叔公、三叔公……以及曾曾曾曾曾祖等数也不清的旁支…… 如今的陆家,拢共有五百一拾七户,人口将近三千人。 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但陆家的钱却越来越少。 再加上如今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陆家用来储存粮食的库房,已经空荡得很难看了。 罗氏一声叹息,被陆承厚听到了,不由得瞪了一眼自己的妻子。 罗氏赶紧垂头,一副贞静温顺的模样。 陆家家规极严,嫁入陆家的女子须得事事顺从夫君,不得反抗。 除了事事顺从夫君,还不能出门,不能议论外面的事情,只能待在家中乖乖的做女红。便是回娘家,也是不大允许的。罗氏出嫁了二十二年,没有回过一次娘家。 罗氏嫁到陆家,顺从了二十二年,已经很习惯这样的日子。 她是从解州罗家嫁过来的,罗家在解州当地也算得上是大族,规矩也多,罗氏自小就习惯了。 但最近,罗氏有点儿不安。 陆家内宅妇人不能过问外面的事,不知道外面是如何的变化,但罗氏凭借最近陆家的吃食越来越差,也嗅到一点点不对劲。 罗氏能嫁给陆承厚,也不是个傻的。她悄悄的让自己的陪嫁海氏打听了一下,才得知陆家的粮仓,竟然快被吃空了。 罗氏惊呆了。 她的夫君,竟然无能到这个地步!她的夫君,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将事情告诉她! 眼看就快饿死了啊! 堂堂陆家,离州百年大族,竟然活活被饿死……传出去岂不是被人笑死? 罗氏下定了决心,今晚她要和陆承厚好好说一说。其实除了这件事,还有另一件大事,她也要和陆承厚说。 陆承厚其实也烦着呢。眼看陆家就要砸在他手里了,他这些日子火急火燎的上火,嘴里都起了几个泡。 方才他瞪了不受规矩的妻子一眼,见妻子乖乖垂下头来,心中的怒火总算消了一些。 陆家的规矩严,他的妻子嫁过来之后规规矩矩的,从来没有犯过错,但最近行为举止似乎有些浮躁。 这可不行。她们内宅妇人,就合该像一幅绣品,安安静静的让人欣赏。 菜肴再寒酸,也被吃得干干净净。没法子,陆家如今的饭菜没有多少油水,又是大冷天的,消耗大,众人的肚子里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用过饭,罗氏紧走两步,追上陆承厚,低声道:“老爷,妾身有话和您说。” 陆承厚站住脚,双眼紧紧的盯着罗氏:“你最好有要紧的话。” 她丈夫还真是欠揍。罗氏心中想道,但脸上仍旧挂着得体的笑容:“是怀铭的婚事。”陆怀铭是她的长子,如今已经二十一岁了。陆家是离州大族,怀铭又是家主长子,亲事理应很顺利才是,但陆怀铭至今还没有定亲。虽然陆承厚当年也是二十二岁才定的亲事,但罗氏还是省得的,当年和她竞争陆大太太位置的,可是有好几个人。但如今,不光没有人打听怀铭,陆家钟意的姑娘也含糊其辞,似乎不大满意怀铭。 陆承厚很是不耐:“他的婚事我自会作主,用不着你操心。你不过是一个无知的内宅妇人,对怀铭的婚事能帮得了什么?” 他心情好了,便会和她说一说。他能和她说这些,已经是她天大的恩惠。 在陆承厚看来,娶哪家姑娘做儿媳妇都差不多,最重要的是身体康健,能生儿子,还有安分守己。 对于只生了三个儿子的妻子,陆承厚是不大满意的。 罗氏当年在娘家,是读过一些书的。听得丈夫如此说,她力辩道:“我当年有一些手帕交……” “今年的春衫都缝制好了?”陆承厚不耐地问罗氏,“你若是得空,不如早些回去缝衣。对了,你不是擅绣直竹吗?多给我绣一些直竹上去。”若不是在外头,族人都看着,他早就翻脸了。身为陆家家主的妻子,须得做好整个陆家内宅妇人的表率。 罗氏一口气哽在喉咙,眼睁睁地看着陆承厚大步离开。 身为陆家家主,陆承厚是很忙的,在她生了三个儿子、确定她再也没有生育的可能后,陆承厚这些年很少在她房里留宿。 当然,这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对外标榜陆家家主丝毫不贪恋闺房之乐。 嗤。不贪恋闺房之乐,但陆家的事,也没做好啊。百年大族陆家,怕是要折在她丈夫手上了…… “阿娘。”一道温厚的声音响起。 罗氏回头,看到长子陆怀铭年轻的、酷似陆承厚的脸。 长子面貌酷似丈夫,连性情也差不多。长子刚满四岁,就被丈夫带在身边当作下一代家主培养。 陆家男子被教导得大多看轻女子,觉得女子不过是男子的附庸品。 但幸好,长子对她这个阿娘,还是有几分敬重的。 罗氏扬起笑脸:“怀铭。” 陆怀铭声音有些低,但开门见山:“阿娘,您方才要和阿爹说的,是什么事?” 罗氏有些意外地看着长子。自从长子四岁之后,就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陆怀铭神情坚毅,语气笃定:“阿娘,孩儿的亲事,需要您的帮助。” 罗氏欢喜得差点要抓住长子的手,但想到陆家的规矩,当即又收了回来,脸上的神情也收敛了。 她低声道:“你跟我来。” 丈夫已经无药可救了,但她身为阿娘,必须要为儿子的前程谋划。 陆家的家主之位,可并不是立嫡立长,而是谁有能力谁上。 不知有多少人,已经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了。 罗氏与儿子相携离去,大厅里,陆怀熙正要走,被自己阿娘张氏拉住,又往他手上塞东西。 陆怀熙不用看都省得,那是一块暗藏玄机的糕点。 第3回 香香的肉糕点 陆怀熙若无其事的回到自己住的房间,小厮张春鬼鬼祟祟的将房门关好:“熙公子,门关好了。” 三太太早就吩咐过他,公子吃肉的时候,千万要将门看好了。 虽然这些肉都是用三太太的体己钱买的,但若是叫人瞧见了,到底不好。 谁能想到,钟鸣鼎食的陆家,如今的日子竟然连肉都不大能痛快的吃了呢。想起方才碟子里还不够塞牙缝的那一丁点肉,张春就觉得……嗯,陆家家主可真没用。 张春姓张,是三太太张氏的陪嫁,吃的穿的月钱等,通通都是由张氏补贴,和陆家不相干。 陆家家规,除了家主的随从,其他人等想要差使奴仆,可以,但要从自己私房里出。 张春用自己有限的见识想,这陆家,说到底,不过是一群陆家人挤在一起过日子罢了。 陆怀熙并不省得自己的小厮在想什么。他将那块暗藏玄机的糕点放在桌子上,看向张春:“你将它吃了罢。” “那可不行!”张春急切道,“公子,里面可是藏了……”藏了好几块炖得香香的肉啊。 如此想着,张春都差点流口水了。 陆怀熙当然知晓里面藏了肉。自从两年前陆家的吃食越来越不大行之后,他阿娘就想方设法的从外祖家弄各种各样的肉进陆家来,再投喂他和弟弟怀宁。 也亏得阿娘有那心思,将香喷喷的肉严严实实的藏在糕点里,叫别人闻不到一点味儿。 陆怀熙的神情严肃起来:“叫你吃便吃。” 张春只得一脸愁苦地将糕点拿起来,掰作两半,露出被包裹在里面的肉来。 一股从未闻过的香味顿时弥漫在狭小的房中,勾得屋中人喉头不由自主的食指大动。 陆怀熙一挑眉,伸手将糕点拿过来,低头嗅了嗅。 肉很香,不知道放了什么香料炖的。 这可不像是他阿娘的手艺,也不像是青妈妈的手艺,更不像是外祖家惯用的厨娘的手艺。 外祖家新换了厨娘? 张春赶忙道:“公子快尝尝罢,青妈妈说,这是蓝妈妈用新的方子炖的肉,可香了。”蓝妈妈是陆怀熙外祖母身边的仆妇,专门料理外祖母的吃食的。 陆怀熙没说话,用手拿了一块肉送进嘴中。 肉炖得极烂,入口即化,但那股香味久久停留在嘴中,叫人难忘。 肉虽然很好吃,但陆怀熙很克制。他只吃了一块,便又将糕点递给张春:“快吃了。” 张春也是省得自家公子性子的,只得从命将糕点吃个精光。 吃完糕点的张春抹抹嘴:“公子,我伺候您洗漱吧。” 陆怀熙拿了一本书:“不必,我还要看书。” 公子一向勤奋。 但公子也是怪,看的书也不是和科举有关的,而是各种各样的杂书。甚至还有如何种田的。 难道公子要去亲自种田不成? 张春摇摇头,陆家的一千五百顷地,租了一千三百顷出去,其中有一百顷是墓祭田,收入是专门用来祭祀祖先的。剩余的两百顷由分由族人耕种,饲养六畜。陆家虽是有田,公子却是不必亲自耕种的。 或是,其实熙公子亦想争夺家主之位? 就在张春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张春顿时精神抖擞,双眼灼灼地看着陆怀熙。 陆怀熙点头:“去吧。” 张春就是他的眼,他自然没有理由阻止自己的眼去看陆家发生的各种事。 张春却是很快又回来了:“公子,原来是山微叔公又病了,承疏爷正要去寻家主支钱请医工呢。” 这几日倒春寒,天冷,族中许多老人都承受不住严寒的天气,纷纷病倒了。 陆怀熙听他爹提过,族里备下的炭,刚过完年就用完了。 山微叔公身体又弱一些,这段日子已经请了好几次医工,吃了很久的药了。 外面陆承疏忽地大声叫起来:“如何没钱?偌大的家产在你手上拿着,你和我说没钱?陆承厚,你若贪了家产,不给我爹治病,我和你拼了!” 张春本来就没关门,陆承疏的声音从门缝传进来。 陆怀熙将书放下,走到门口。 家主陆承厚的声音不高,须得凝神才听得清楚:“陆承疏,你少血口喷人,我陆承厚就没有贪过半点族里的财产。” “那为何没钱?”陆承疏的声音极高,“不光没钱,连炭都没有,你是想将老人们都活活冻死吗?还有,这些日子吃的都是什么玩意?我婆娘生了娃,连奶水都不够喂娃儿的!” 陆承疏是个粗人,一向是有话直说。 陆承厚的脸涨得通红,忍了许久的话终于憋不住了:“陆承疏,你不省得族里有多少人口吗?每日一睁眼,便是三千张嘴要等着吃喝拉撒!山微叔身体不好,你家的又刚生了娃,我已经很照顾你们家了!” 这陆承疏,向来不把他放在眼里…… 陆承疏仍旧大声道:“离州城里人哪个不省得我们陆家家大业大,陆家人脚一跺,整个离州城都要摇一摇!山衡伯做家主时,可不像你这般没有担当!陆承厚,你若做不了家主,便让别人来当!” “你!”陆承厚气得要命,差点想动用家法,将这陆承疏拉下去打一顿时,忽地有人匆匆奔来。 “禀家主!山元叔公,驾鹤归西去了!” “香珠儿啊,阿娘给你送火笼来了。”姚三娘提着装满炭火的火笼,敲响了虞香珠的门。 虞香珠开了门,赶紧将火笼接过,放在地上:“阿娘,我不冷。” “傻孩子,可不许替爹娘节约钱。”姚三娘慈爱地看着虞香珠,悄悄道,“你外祖父可留了不少财产给阿娘,够用的。” 虞香珠也悄悄道:“女儿省得的,阿娘的荷包,鼓着呢。” 母女俩笑了起来。 “晚上可不准太晚歇息。”姚三娘殷殷叮嘱女儿。 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太懂事了。整日一心扑在研制香料上,说要给她挣很多的钱。 “女儿听娘的。”虞香珠保证。 姚三娘正要走,忽地听得从东边传来三声沉闷的钟声。 姚三娘皱眉道:“这陆家,又有丧事了。” 年前这样的钟声响了几回。陆家是大族,人口众多,老人驾鹤归西去也是常事。 姚三娘话音才落,又听得从陆家那边,再度响起报丧的钟声。 第4回 品香 陆家有什么变故,和虞香珠的确也扯不上什么关系。 阿娘走后,虞香珠将火笼安置好,确定有一扇窗户开着,这才安心在桌子旁坐下。 她房中的桌子上放着香席,香席上整齐有序的放着各种各样的香具。香具包括香炉、储存香品的各种香罐、放置香夹、香匙等的香筒、储放隔片的银叶罐、烧炭盘。 虞香珠闭目凝神许久,睁开双眼,看到火笼中的火炭完全烧透后,才开始忙碌起来。 她在香炉内放入充足的香灰,用香铲将香灰均匀疏松后,抚平香灰表面,用香匙在香灰中间挖出一个较深的孔洞作为炭孔。 再用香箸将烧透的炭夹入炭孔后,用香箸扎出气孔,从银叶罐取出隔片,再将她这些日子研制出的香料放置在隔片上。 香品冒出了十分细小的缕缕烟气。 虞香珠耐心地等待着烟气散去,右手将香炉托起,左手则轻罩在香炉上方使香气聚集。 她轻嗅香气,只觉冷冽中,一团幽幽的梅香缭绕在鼻间,叫人心旷神怡。 很好,这一次她研制的梅花香,终于成功了。 最要紧的是,用来研制梅花香的香料,都十分常见,也不是很名贵。如此物美价廉的梅花香,寻常人家也买得起。 虞香珠将小巧玲珑的香炉放下,松了松有些僵硬的肩膀,将物什都收拾了,保持桌面干干净净,又检查了一遍窗户,才除去外衣,脱鞋上榻,盖好阿娘给她做的厚重的被衾,才闭上眼睛。 东厢房里,虞大郎将一串钱交给妻子后,又像变戏法般拿出一个镙钿匣子来。 姚三娘不由得露出一抹娇笑,一边接过匣子,一边嗔道:“你又胡乱买些什么?” 打开匣子,却是一支做工精细的金钗。 丈夫时常送自己礼物,但从未送过如此值钱的金钗。姚三娘唬了一跳:“你哪来的钱?” “自是夫君攒的。”虞大郎笑眯眯的,“我可是攒了十七年呢。三娘,当年我承诺于你的,如今终于实现了。” 姚三娘这才想起来了,当年阿爹反对她嫁给虞大郎,虞大郎发誓,定然努力让她穿金戴银,否则叫他死无葬身之地,阿爹这才松了口。 可都十多年了,阿爹也早就驾鹤西去十年了。 夫君还记得。 姚三娘柔情蜜意地看着丈夫:“大郎,你真好……” 虞大郎也柔情蜜意地看着姚三娘:“三娘……” 二人正要抱作一团,忽地听得似乎是有人敲他们家的门:“虞掌柜,虞掌柜!” 听声音像是附近杂货铺子女掌柜钟大娘。 钟家和姚家也是几十年的邻居了,关系还不错。钟大娘早年丧夫,独自拉扯着一双儿女,还要照料身子不好的婆母,平时雀儿街上的邻舍都帮着她。 这么晚了,如此着急的敲门,定然是出了事。 钟大娘的儿子早五六年前出去做货郎,从此音讯全无。女儿早早嫁到城外,生了好几个孩子,生活艰辛,家务繁重,也不大回来。钟家就剩钟大娘和她身子不好的婆母了。 姚三娘赶紧一推虞大郎:“快去看看!” 虞大郎听命,正要出门,姚三娘又在后面叫:“灯,灯!” 姚三娘将家中的风灯塞给丈夫,她则紧跟在后面。 仓促间,她看到女儿一脸迷茫地站在西厢房的门口。女儿散着头发,披着外衣,夜色中看起来让人娇怜不已。 “香珠儿,快快回房去。”姚三娘叫女儿。 “阿娘,我不怕。”虞香珠说。 “那你将门锁好。”姚三娘叮嘱女儿,紧跟着丈夫走了。 虞香珠回头拿了油灯,趿着鞋,穿过甬道,走到铺子里。 门扇只开了一页,虞香珠伸出头去,往钟家的杂货铺子望了望,却是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街上还是冷冷清清的,做夜宵的铺子点的灯散发着微薄的光,穿透夜色弥漫过来。 虞香珠缩回头去,放好油灯,将门扇关上,静静的守在铺子里。 牵挂着父母,她自然不困。闲坐着也是无聊,干脆又开始想新的香料方子。 她此前的方子,全是依托在外祖父遗留下的《香芳录》手册的基础上研制出来的。而外祖父对香料方子的研制,也不过是去世前几年才开始的。 至于阿娘,虽然守着卖香料的铺子,对香料方子却是一窍不通。 阿爹倒是略懂皮毛,但明显一心只想与妻子恩爱,不想费更多的功夫在研制香料方子上。 虞家香料铺子,只能依靠她了呢。 虞香珠有的没的地想着,将精神渐渐集中起来。 其实夜深人静的时候最适合思考,若不是阿娘怕她时常熬夜,伤了身子,她不会那么早睡。 这些日子她研制的是梅花香,正符合此时寒冷的时节。离州城气候多变,过了这一阵倒春寒,天气便慢慢的热起来了。到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艾草。艾草可是香料中极为重要的一种,不仅能做成香包佩戴,还能制成香品…… 她去岁夏天便用艾叶、艾蒳,以及荷池里的荷叶制过香品,但始终缺少了一点儿什么。 在这个方子里加入什么好呢…… 虞香珠静静地坐着,脑子里却似风暴一般。 她右手的拇指,轻轻捻着左手的拇指,一下又一下。 这是她想方子的习惯性动作。 正想着呢,外头响起阿娘的声音:“香珠儿,香珠儿,开门。” 虞香珠收敛思绪,站起来,将门打开。 却见阿娘扶着阿爹,阿爹金鸡独立的站着。 虞香珠愕然:“阿爹,这是怎么了?” 她嘴上说着,赶紧帮着阿娘将阿爹搀扶进来。 虞大郎笑道:“没事,阿爹不过是不小心扭到了脚。拿些药酒擦擦就好了。” 虞香珠看向阿娘,阿娘点点头:“只是扭到脚,香珠儿不必担心。” 虞香珠放下心来,将门扇关好,帮着阿娘扶阿爹到后宅去。 虞大郎才安坐下来,便催虞香珠回房:“夜深了,天冷,香珠儿快快回房去歇着。” 姚三娘也道:“你阿爹有我照料便行。” 虞香珠只得依依不舍地回房去。 她在房中等了半响,没有听到别的动静,才忐忑不安的睡下了。 次日起来,虞香珠赶紧去看阿爹。 虞大郎昨晚扭伤的脚,过了一晚竟然肿得像个馒头似的。 虞香珠忧心忡忡:“阿爹,我去请医工吧。” 姚三娘端着汤面进来:“一起来我便说要请医工了,你爹非不让。” 虞大郎讪讪的垂着头:“这不是想省点钱嘛。” 虞香珠道:“这看病的钱哪能省,我这就去请医工。” 她说着,不等阿爹说话,便转头疾步走了出去。 店门还紧闭着呢,虞香珠刚拆了一页门扇下来,外面漏进来的亮光蓦地被一道身影遮住。 虞香珠下意识的抬头,看进一双十分明亮的眼睛里。 第5回 养疗香 是要买香料的客人?这么早? 虞香珠微微眯着眼,正要说话,却听得那人道:“你是香珠儿吧?一转眼竟这么大了。” 还是个熟人? 虞香珠往后退了一步,仔细去看那人。 那人身量挺高,肩膀宽宽,穿着褐色短袍,一双眼睛亮亮的,蓄着胡子,猜不出年纪。 但虞香珠确定下来,她不认识这人。 虞香珠可不是好糊弄的人,离州城里常有拍花子,将小姑娘给拍走了。 她警惕地拿着那页门扇,看着那人,要是那人要拍她,她就用门扇打他。 那人却笑了起来,笑声沉沉,让虞香珠越发的茫然。 那人指着自己,笑道:“香珠儿,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钟源啊,你以前总叫我源哥哥。” 钟源?钟大娘的儿子?虞香珠总算将这号人从遥远的记忆里扒拉出来了。钟源,他不是很多年没有回来了吗?附近的邻居都以为他死在外面了呢。 像是窥到了虞香珠的想法,钟源又沉沉笑起来:“昨晚刚回来的。” 昨晚回来的,那钟大娘还来叫阿爹…… 钟源笑道:“昨晚我祖母突然病发,我阿娘手足无措,只好请了虞叔和婶子去帮忙。就在那当儿,我回来了。昨晚麻烦虞叔,还害得虞叔扭伤了脚,着实是对不住。今儿我是来看看,虞叔可还好。” 原来如此。 虞香珠道:“不大好,扭伤的地方肿得像馒头,我正要去请医工。” 钟源便道:“我去请吧。”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走了。 也好。 虞香珠将门扇一一拆下放好,姚三娘走出来:“香珠儿,你不是说请医工吗?” 虞香珠道:“钟源去请了。阿娘,你昨晚怎么没说钟家大哥回来了?” 姚三娘笑道:“昨晚太着急了,便没有和你说。诶,说起来钟源要比你大七八岁,这次回来仍旧是孑然一身,你钟大娘啊,昨晚是又高兴又忧愁啊。” 虞香珠只抿嘴一笑。这样的话题她若是掺合进去,她阿娘定然会说到她身上。 钟源回来得很快,虞香珠刚将铺子打扫好,他就领着医工回来了。 医工付老爷子也是虞家的老熟人了,利落的给虞大郎看了脚,开了七日的药。 钟源竟抢着会帐:“虞叔是为了我祖母才扭伤的脚,这钱理应由我来给。” 付老爷子却摆摆手:“用不着这般着急,我还要问问香珠儿,她上回给我的香品还有没有呢。” 虞家是卖香料的,付老爷子的回春堂有药材,二者之间其实有很多相同之处。 钟源一时没想到两者之间的联系,讶然地看着付老爷子笑吟吟的问虞香珠:“香珠儿啊,你上回给我的那个香品,可还有?” 虞香珠笑道:“上回我就调制了一些,都已经给您了。不过您若是要,我十八日之后,可以交货。” 付老爷子赶紧道:“我可要一斤呢,能赶制得出来吗?” 虞香珠点头:“自是可以的。” 付老爷子顿时笑起来:“香珠儿可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老虞,你后继有人。” 虞大郎呵呵笑:“这些都是香珠儿自己研制的,我可不敢居功。” 虞香珠微微笑着,神情坦然,没有半分娇羞之情。 钟源看着她。 他六年前离开时,虞香珠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面容身量尚未长开。他只记得虞香珠和祝清,总爱跟在他后面,看他带回来的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 这一眨眼,虞香珠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举手投足间,俨然已经能独当一面。 香珠儿和虞婶子一样,都是属于那种长相看起来十分讨喜的。 虽不是特别美,但有一种让人看了觉得十分舒服的感觉。 尤其是这个年纪的虞香珠,似一株亭亭玉立、含苞欲放的荷花,叫人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虞香珠浑然不觉被钟源打量着。她并非那般迟钝的人,只因现在要和付老爷子做生意,一时竟不知晓自己已经入了别人的眼中。 她前些日子专门研制的香料,名唤养疗香,此香若是在病弱之人的房中焚烧,会加快病人的痊愈。 上回她将此香品交给付老爷子时,付老爷子是将信将疑的。 当时为了获取付老爷子的信任,虞香珠并没有收半分钱。 这回付老爷子十分利索,从怀里摸出一片金叶子来。 姚三娘吃了一惊:“付老爷子,用不着这般多。” 付老爷子笑眯眯道:“虞婶子,我可是识货的,香珠儿研制的香品,所用的香料和药材价值可不菲。” 和识货又痛快的人做生意,的确是一件快事。 虞香珠也笑眯眯的接过那片金叶子:“付老爷子,我会准时交货的。” 付老爷子愉快地离去,钟源还在铺子里。 姚三娘和钟源道:“你虞叔不碍事,你还是快些家去,叫你阿娘多开心开心。” 她可是过来人,钟源目光灼灼地看着虞香珠,她全瞧在眼里。 钟源却道:“虞婶子,这医药钱您不收,那我只能帮你跑一趟回春堂捡药了。” 姚三娘只得道:“你这孩子!既如此,那你便跑一趟罢。对了,你过来,可是吃过早饭了?” 钟源已经走远了:“虞婶子,我吃过了!” 虞香珠从柜台伸头出来:“阿娘,我还没吃呢。” 却见她阿娘朝她眨眨眼,又意味深长的笑了。 虞香珠差点被她阿娘看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早饭都在锅里,趁热去吃。”姚三娘对女儿说,转身回了房。 虞大郎不能动弹,正在房里伸着脖子,巴巴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你笑什么?”他问妻子。 姚三娘端起碗筷,笑着问丈夫:“你觉得钟源那孩子如何?” “还可以吧。不过这么些年没见了,人品如何,还得细细观察。”虞大郎说着,忽地悟了妻子问这句话的真正意思,“你是说……” 妻子点头:“虽比香珠儿大了七八岁,但若是他为人可靠的话,也不是不行。” 虞大郎却摇头:“你忘了,香珠儿是要招婿的。钟源是家中独子,他不会愿意的。” 姚三娘道:“我们两家住得近,招不招婿,有什么区别。” 虞大郎道:“我看你就是图钟家离我们家近。” 夫妻俩的对话并没有传入虞香珠的耳中。 她吃过热腾腾的汤面后,钟源拎着十四包药材回来了。付老爷子给虞大郎开了吃的,还有敷的药。 这回钟源没再自荐煎药,而是将药材放下后,便告辞家去了。 姚三娘没让女儿煎药,虞香珠便从库房里取了药材和香料,躲在柜台后面细细研成粉末。 不知过了多久,钟源又来了。 “香珠儿。”他笑着喊虞香珠。 虞香珠抬头,看到站在面前的钟源刮了胡子,新梳了发髻,又换了一件青袍,竟然有几分俊朗的味道。 第6回 各怀心思 钟源微微笑着,将手上的提篮提得高一些:“我是来送谢礼的。” 虞香珠看了一眼,里面像是装着糕点一类的东西。 她正要开口拒绝,钟源却绕过她道:“这是送给虞叔的。” 言下之意,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也罢,邻里邻舍的,帮了忙,送些不值钱的糕点很正常。 虞香珠继续研磨香料,却是久久没有看到钟源走出来。 她踌躇了一会,正要停下手中的活儿欲进去,却见钟源出来了。 “香珠儿,我回去了。”钟源说。 虞香珠点点头,目送着钟源走远。 姚三娘像一阵风似的走出来,手上还拿着一个碟子,眉眼晏晏:“香珠儿,快快尝尝阿娘新烙的饼。” 姚三娘刚将烙饼端到虞香珠面前,虞香珠便闻出来了,这新烙的饼里明显是加入了香料。香料揉在面团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 虞香珠笑道:“阿娘,这钟家给的谢礼还挺不错嘛。” 姚三娘也笑:“香珠儿,你怎地省得这是钟家的谢礼?其实算不上是你钟大娘的谢礼,是钟源见我在揉面,便拿出了一瓶香料,让我和在面里。他说,他在外面的时候,就吃过这样放香料的烙饼,觉得很香。快,香珠儿,赶紧趁着热试一试。” 虞香珠用筷箸夹起一块烙饼,张口咬下。 饼子烙得酥脆,再加上香料的味道,别有一番风味。 “好吃。”虞香珠评价,“不过,这香料难得,有两味便是连我们家都没有的香料,想来十分昂贵,阿娘若是喜欢用这香料,可要记得给钱。” 虞香珠不是贪小便宜之人。 姚三娘笑道:“阿娘当然省得的。好了,你再多吃几口,今儿的午点便是这烙饼了,可没有别的吃食。” 一转头姚三娘便对丈夫说:“看来女儿对钟源没有别的心思。” “女儿又不是那等滥情的人,见一个便爱慕一个。”虞大郎道,“再说了,这天底下的事情,向来都难说。” 另一头,钟源拎着篮子回到家中。 他的阿娘钟大娘正在盘点货物,见到钟源回来,忙迎上去:“你虞叔可好些了?” “没什么打紧的,将养几日便好了。”钟源将篮子的盖布掀开,“这是姚婶子的回礼。” 篮子里是一罐腌王瓜。 钟大娘便道:“你姚婶子一向客气。”顿了顿却是看着儿子,“你没和香珠儿说上话?” 钟源看着阿娘:“阿娘,香珠儿怕是看不上我。” “怎地看不上?这喜鹊街上,就我儿生得最好,年岁也合适。”钟大娘很不服气,“他们虞家虽说是要招婿,但我们两家离得这么近,住哪边不一样?” 姚三娘虽然也是招婿,但却让独女随了夫姓。钟大娘觉得,将来虞香珠定然也是一样的。 当初儿子没回来,她不敢起这样的心思。如今儿子一回来,钟大娘如今是越看儿子,越觉得和虞香珠相配。 “再说吧。”钟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昨晚匆匆回来,正赶上祖母病发,他一晚不得安睡。白日又四处奔波,他如今是困顿极了。 “来日方长。”他疲倦地说。虞香珠既然十六岁了都还没有定亲,想来这一时半会的也不会将亲事定下来。 钟大娘却喋喋不休:“若是虞家不行,那你可得抓紧看别家的姑娘。” 她是有私心的。倘若儿子成了亲,有了孙子孙女,他再往外跑,好几年音讯全无她也不在意。 反正钟家有后了。 陆家。 昨天的晚饭起码还有一点点肉糜,几片火腿,今儿赶上丧事,唯一的肉糜和火腿都没有了。不光没有肉,一日还只能吃一顿。 水煮的白菜萝卜,淋上酱料,勾不起一点点食欲。这样的菜,肯定很难吃吧。 张春站在陆怀熙背后,偷偷的看了一眼自家公子。 他的吃穿住是由太太出,不和公子一道吃,今儿虽然按例也没放肉,但有油水。 陆怀熙脸上没有表情,将菜吃得一干二净。 吃过饭,他站在檐下,看着穿着孝服的承疏叔正借着哭丧,指桑骂槐的骂自家大伯。 另一个同样没了阿爹的承包叔胆子没那么大,只默默地烧着纸钱。 昨晚山微叔刚没了,承包叔的阿爹也紧接着去了。 陆家痛失两位长辈。 陆家的丧事,规模是办得越来越小了。 以前陆家的长辈去世,陆家所有人都要穿孝服的。但如今,陆家哪里还有钱置办得起那么多孝服。是以如今,只有死者的至亲才能穿孝服了。 陆承疏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声音极大:“阿爹啊,您死得真冤哪……我们陆家,可从来不曾遇过这样的事啊……您真可怜啊……儿给你多烧些纸钱,您在下面,可别舍不得花……” 陆承厚的脸一阵白一阵青。 陆承疏的妻子,抱着没几个月的小娃娃,小娃娃也哭得震天响,声嘶力竭的。 这场丧事,倒是热闹。 陆承厚被骂了半响,终于忍不住了,借着尿遁从灵堂出来,陆怀熙眉头挑了挑,跟了上去。 陆承厚从茅房出来,正要长长的舒口气,抬眼便看见侄子陆怀熙朝他行礼:“家主。” 他这侄儿,只比他的大儿子陆怀铭小半年,但身量却比大儿子要高上半个头。 陆承厚脸一凛:“你不在灵堂外守着,来这里做什么?” 陆怀熙仍旧垂着头:“家主,眼看就要春耕了,侄儿斗胆,想建议家主将田地收回来一些,我们自己耕种……” “哦?”陆承厚哼了一声,“好侄儿且说说,将何处的田地收回来?又预备种些什么?” 陆怀熙道:“禀家主,大兴山下,有二十顷地,最是适合种茶树。若是栽种茶树,将来我们可以制茶、卖茶……” “哦,你这主意倒是不错。”陆承厚说,“你再说说,还有哪里可以收回来?” 陆怀熙微微抬头:“还有莲花峰下,可以栽种从胡人国传来的一种香料……家主!侄儿建议,陆家人口众多,以后不必再实行均分制,而理应推行勤者多得……” “陆怀熙!”陆承厚忽地暴喝一声,“都好几年了,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不知悔改。我做了陆家家主这么些年,能轮得到你这黄毛小子来指手画脚?若不是今天看在山微叔的份上,我定然是要开祠堂,对你施以家法、好叫你整日莫再胡思乱想!” 陆怀熙猛然将头抬得更高些,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承厚:“大伯,陆家落得如今的地步,您就没想过改变吗?” “陆怀熙!”陆承厚沉下脸,“你这个不孝子,是想颠覆陆家百年基业吗?” 陆怀熙静静地看着陆承厚,忽地又垂下头去,往后退了几步,而后深深一躬,转身离去。 “啊呸!”陆承厚心情烦躁的唾了一口。可真是,小辈都想往他头上爬了! 相较于他烦躁的心情,他的大儿子陆怀铭则有些愉悦。 他想着昨晚阿娘说的话,心中不禁一阵浮想联翩。 没想到久居后宅的阿娘竟然有那等本事。她竟说,要替他谋划与鼎宗之女的亲事。 第8回 金灿灿的前途 此时的虞香珠对陆家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她趁着店里没有人,将养疗香方子上的香料都研成粉末,再加入炼蜜调和均匀,而后再放入瓷瓶中密封。 她捧着瓷瓶走到后院,姚三娘正在晾晒衣衫呢,见状问道:“可是要开地窖?” 虞香珠点头:“劳烦阿娘帮我开一下门。” 姚三娘赶紧将手抹干,从脖子里取出一枚钥匙,打开左边正房的门,而后神情肃然地站在门口。 女儿手上捧着的,可都是能生钱的宝贝,可得看好了。 虞香珠不禁莞尔,捧着瓷瓶走进房中去。 正房里其实别有洞天。 看着好好的地板,被虞香珠掀开来,露出木制的向下绵延的阶梯。 这是外祖父早就挖好的地窖,专门用来窖藏香品的。 但外祖父逝世前,他只研制出了很少的香品。 可以说如今的地窖里,存放的几乎都是虞香珠研制的香品。 她此时捧在手上的养疗香,须得埋在地窖中十日,才能取出,而后再加入别的东西,再窖藏五日,方成香品。 她告诉付老爷子的十八日期限,不过是让自己多一些周旋的余地。 虞香珠将瓷瓶埋好,再将原来埋好的另一瓶养疗香挖出来。 这一瓶养疗香,足足有两斤,其中一斤交货给付老爷子,而另外一斤嘛,当然是要卖给别人。 离州城里能用得起养疗香的人家可不少。再说了,她有野心,想将自己研制的香品,卖到整个大周。 虽然她最远的地方只到过离州城外,但《大周舆图志》,她却是反反复复的看了许多遍。 那本《大周舆图志》是外祖父在外面采买香料时带回来的,曾经是外祖父案桌上的宝贝,如今则成了她的宝贝。 虞香珠将地窖的门锁好,抱着瓷瓶走出来。 姚三娘却没守在门口。 虞大郎告诉女儿:“方才店里来人了,你阿娘去招呼了。” 虞香珠抱着瓷瓶紧走几步,穿过甬道,看到店里的玫瑰椅上,坐着张家姑娘的贴身丫鬟秋花。 秋花来过两次,虞香珠记得她。 女儿来了,姚三娘松了口气。她素来不擅招呼客人,丈夫和女儿不在,她更没有把握,生怕得罪了尊贵的客人。 秋花也松了口气。她本来是个小丫鬟,也全然没有盛气凌人的意思,但姚三娘很紧张,弄得她也很紧张。 虞香珠笑吟吟的:“秋花妹妹,你来了。” 昨儿阿爹才将张家姑娘要的香品送过去,今儿张家姑娘便差贴身丫鬟来了,这是…… 秋花站起来,笑道:“虞姐姐,其实我这次来,是替我们家太太求香品的。” “哦?”虞香珠有些意外,心中却又有些欢喜。她努力地和张家姑娘打了那么久的交道,终于打入了张家最核心的内部。 张家姑娘虽然喜欢她的香品,但这远远不够,只有张家的当家主母喜欢用她的香品,那才是一片金灿灿的前途。 秋花道:“是这样的,昨晚我们家姑娘用了你们虞家的香品,衣衫上也沾染了一些。晚饭后她去给我们家太太请安,我们家太太闻到了姑娘身上的香味,觉得很喜欢,闻着很舒服,昨晚歇息时,竟然难得睡了一回囫囵觉。” 虞香珠浅浅地扬着笑脸,当家主母有哪个没有点压力的,一家子上上下下、吃穿用度全要思量,若能日日睡囫囵觉,那是没心没肺。 便是她娘,一年里也有好些日子嚷嚷着睡不好呢。 “是以今儿,我们家姑娘便遣我来此处,想请虞姐姐为我们家太太调配一些香品。” “调配香品没有问题。”虞香珠眉眼染着柔和的笑意,说,“不过和此前一样,我得见见你们家太太,或者秋花妹妹最好能告诉我,你们家太太平日里可有什么不适。” 虞香珠提出这样的要求,秋花并不觉突兀。 上回她给姑娘调香,也是这么说的。 的确虞香珠见过姑娘之后调的香品,姑娘闻起来更觉得舒服。 但秋花有些犯难:“虞姐姐,这我还得回去请示呢。” “自是要得。”虞香珠往秋花手上塞了一个香包,“劳烦妹妹了。” 虞香珠如此会做人,秋花的眉眼都染了笑意:“不过是我的职责所在。” 送走秋花,虞香珠刚将装着养疗香的瓷瓶收好,便有熟悉的客人上门来买香料。 是城西卖羊肉汤面铺子的丁掌柜。 丁掌柜在虞家香料铺子买香料也有好些年了,和虞大郎是称兄道弟的关系。他见铺子里只有虞香珠坐着,不由得问:“你阿爹呢?” 虞香珠笑道:“我阿爹扭伤了脚,得歇息几日。” “哟,这虞贤弟,扭伤了脚怎地不和我说呢。”丁掌柜拍着大腿,“这可不行,我得买些糕点来探望探望他。” 虞香珠要拦着他:“丁伯,真不用,他过几日就好了。” 谁料那丁掌柜身手敏捷,竟然撒腿就出去了:“香珠儿,香料给丁伯称着,丁伯去去就回。” 虞香珠哭笑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丁掌柜走远了。 她想了想,还是进去将此事告诉阿爹。 虞大郎也拍着大腿:“丁贤兄心中有我!快快,三娘,扶我出去!” 姚三娘一脸无奈:“付老爷子可是叫你静养的。” “不过是一点小伤,没事。”虞大郎说着,竟然自己站起来,一拐一拐的要走。 姚三娘和虞香珠无可奈何,只得一左一右的搀扶着他,好不容易的挪到铺子里,刚坐下,就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附近糕点铺子的柳掌柜气喘吁吁的奔进来:“诶,诶,虞掌柜,常来你家买香料的丁老头,被人给讹上了,你们赶紧去看看吧!” 丁掌柜气得要命。 他不过是去糕点铺子买糕点,瞧见旁边有对乞讨的母子挺可怜的,便吩咐柳掌柜多包了两块糕点,施舍给那对母子吃。谁成想,那少年吃了糕点,竟然腹痛不已,倒在地上滚来滚去。 方才那可怜兮兮的妇人,忽地变身母大虫,死死的咬着他,愣是说他将自己儿子给毒了。 苍天有眼啊!便是糕点有毒,那也是柳掌柜售卖的糕点有毒!怎么他才过个手,就能悄无声息的将毒下了呢?还有,他脑子有病才在大街上害人! 纠缠间,丁掌柜看到虞大郎一瘸一拐的朝他蹦过来,他顿时感动不已,有人来帮他了! 谁料死死地用手扯着他裤腰带,蓬头垢面的妇人忽地松开手,怔怔地看着虞大郎,凄然泪下:“表哥,表哥,我是阿韵啊!” 第9回 阿爹的表妹 表哥? 虞香珠扶着阿爹的手不由得松了松。她阿爹本就是不是离州人,而是从外面逃荒来的。阿爹阿娘便是没有和她说当年的身世,邻舍们都津津有味的说了个遍。 当年阿爹从外面逃荒而来,虽是又饿又狼狈,但阿娘还是一眼就瞧上了,将阿爹领回家中洗刷一番才发现,原来是个俊秀小伙。 这不,俊秀小伙为了感激姚三娘的救命之恩,便以身相许,入赘姚家。 虞香珠回过神来,看到阿娘的眼神有些微妙。 而自家阿爹则愣愣的看着那蓬头垢面的妇人,脸上神情是怀疑又带着些期待。 “阿韵?”他怔怔道,“可你,你不是嫁到江州大户去了吗?怎地会弄成这般模样?” 那妇人用脏兮兮的袖子摸着泪水,露出晒得黑峻峻的面容来。她的面容虽黑,但还是能看得出来她的五官不错。 她哭泣道:“表哥,我夫家遭了难,只有我和我儿逃了出来啊……呜呜呜……” 妇人哭声凄然,让人动容。 虞大郎的眼眶红了:“表妹!” “表姑,你的儿子还病着呢。”虞香珠在一旁幽幽道。 妇人这才似梦中惊醒,竟朝虞大郎跪了下来:“表哥,阿韵真的不是骗人,我儿本来好好的,吃了这人施舍的糕点,就变成这般模样了……嘉盛,嘉盛,我可怜的嘉盛……” 还真不是骗人? 地上的少年仍旧抱着肚子滚来滚去,脸色难看,极冷的天气,额上有汗珠滚出。 虞香珠心一动,正要上前,忽地从人群中挤出一人,伸手将少年的手扣住。 竟是钟源。 钟源会医术? 只见他把着少年的脉搏须臾,抬头看了一眼虞香珠,才将目光转向看热闹的柳掌柜:“柳叔,劳驾取一碗热水来。” 柳掌柜赶紧转身钻进铺子,很快的就端着一碗热水出来递给钟源。 钟源扣着少年的后颈,将热水灌到少年嘴里。 丁掌柜一眨不眨地看着钟源的操作。 看热闹的人也都屏气凝神,生怕看漏了一丝动静。 钟家的独子五六年杳无音讯,忽然回来,邻居们都还有些不相信呢。如今见钟源救人,才眼见为实。 不过钟源这次回来,倒和以前不同了呢。他竟还会把脉了?看来颓败了五六年的钟家,又要支楞起来了。 一碗热水灌下去,少年的身子颓然一松,软了下来。 妇人扑了上去:“嘉盛,嘉盛……” 钟源轻轻的将少年的身子托到妇人手上:“他没事了。不过现在还不能吃用糯米做的糕点,最好多熬些粳米粥喂他,将养数日之后,再正常进食。” 柳掌柜恍然:“我家的糕点没有毒!他这是吃了糯米犯的病!饿厉害了的人可不能吃糯米!” 丁掌柜气呼呼的瞪了他一眼,大声嚷嚷:“我更没有下毒害人!”这柳掌柜可真是马后炮! 不过这少年和妇人既然是虞大郎的亲戚,丁掌柜也就原谅他们了。 于是丁掌柜光明正大的随着虞大郎等人回到虞家香料铺子,一边让虞香珠慢慢的捡香料,一边看热闹。 姚三娘端来一盆热水,妇人和少年将脸一洗,露出的面容和虞大郎的确是有几分相似。 原来这妇人叫蒋韵,是虞大郎嫡亲的表妹。蒋韵的阿娘,也就是虞大郎嫡亲的姑姑。 那少年则是蒋韵的亲生儿子沈嘉盛,今年十六岁,竟然与虞香珠同年。 虞大郎激动地细问沈嘉盛的生辰八字,才发现沈嘉盛比虞香珠要大一个月。 虞香珠多了一个表哥。 只不过大约是沈嘉盛流落在外,食不果腹又颠沛流离的,看起来很瘦弱,个头也比虞香珠矮一些。 丁掌柜偷偷的和虞香珠说:“看得出来,你阿爹很高兴。” 虞香珠早就将丁掌柜要的香料给捡好了,但丁掌柜借口口渴,连吃了几盏茶嘴还渴着。 虞香珠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阿爹叫过去:“香珠儿,快快来见过你表姑和表哥。” 虞香珠大大方方的过去:“香珠见过表姑、表哥。” 蒋韵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地笑着,打量着虞香珠:“好,好。香珠生得真好。” 的确,比起颠沛流离的母子俩,虞家一家人虽然不至于肥头大耳,但面色红润。姚三娘的发髻上,甚至还插着一支金光闪闪的金钗。 沈嘉盛则有些冷漠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姚三娘笑道:“都是亲戚,可别太拘着了。我现在就去烧水给你们沐浴,再给嘉盛熬些粳米粥。对了,表妹,你要吃些什么?” 蒋韵急道:“我吃什么都行,我来帮你吧,表嫂。” “不用不用,你就在这里好好坐着,和你表哥说说话。”姚三娘笑着,却是喊虞香珠,“香珠儿,你过来一下。” 虞香珠朝蒋韵笑了笑,跟着阿娘进了灶房。 姚三娘从怀里掏出荷包:“香珠儿,你到七叔家的成衣铺去,给你表姑和表哥先一人买上一套衣服。还有,再到钟家人的杂货铺子去买些他们用的日常用品回来……” 虞香珠接过荷包,低声问:“阿娘,我们家是不是要收留表姑他们了?” 姚三娘叹了一声:“倘若他们无处可去,你阿爹是他们的亲人,总不能看着他们流落街头的。” “可怎么住呢?”虞香珠问。若正房里没有放香料,再住几个人没有问题。但如今连他们都是挤在厢房里。 姚三娘道:“总有法子的。” 娘既然说有法子,那便有法子。 虞香珠朝阿娘笑了笑,姚三娘却觉得女儿笑得有些怪。她忙和女儿道:“你可别欺负你表姑表哥。” “女儿能是那种人?”虞香珠无语,“我去了。” 虞香珠走的时候,表姑正抹着眼泪,阿爹的神情也十分忧伤。 而她的新晋表哥,仍旧神情漠然。 虞香珠先到七叔的成衣铺子里买了衣衫,再顺路买了点东西,她拎着包袱走进钟家杂货铺时,正遇上钟源帮着钟大娘搬木盆。 一摞的木盆看起来有半人高,被钟源轻轻松松的搬起来,放到合适的地方去。 钟大娘则笑眯眯的看着儿子,见虞香珠进来,满脸的皱纹又深了些:“诶,香珠儿来了。” 虞香珠笑道:“钟大娘,我来买些东西。还有,方才钟大哥救了我表哥,我们还没向钟大哥说谢谢呢。” 钟源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 钟大娘也道:“你钟大哥啊,就是一副热心肠。” 虞香珠将手中的小篮子提起来:“这是一点谢礼,还请钟大哥收下。” “诶,你这孩子……”钟大娘原本还想借着这件事让钟源和虞香珠多接触接触,没想到虞香珠滴水不漏。 钟源倒是大大方方的收下:“那我便不客气了。” 第10回 收留 但虞香珠买的东西有点多,倒还要劳烦钟源送一趟去。 虞香珠原来想拒绝的,她宁愿自己多搬几趟,钟源笑道:“若是被别的客人省得了,可要说我们这小店不地道。” 好吧,横竖她也是客人,钟源送一趟,也是应当。 钟源抱起两大两小的四个木盆,再将那些零碎的东西全装木盆,和虞香珠一道出了门。 寒风瑟瑟,路上行人不多,但虞香珠经过几个铺子时,都能感受到几道好奇的目光。待走过她们虞家隔壁、专门做灯笼的铺子时,店家万婆子倚在门口,笑道:“香珠儿回来了?” 虞香珠大大方方的和她打招呼:“万大娘。” 万婆子看着钟源手上的东西,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香珠儿,以后常来玩啊。” 以前就是这万婆子嘴最碎,常拿她爹虞大郎比她娘小八岁的事情说笑。 虞香珠笑道:“好啊。” 万婆子接着又和钟源打招呼:“源哥儿,你这回来,你阿娘便要操心你的亲事了。” 钟源也大大方方:“也让万大娘多操心了。” 万婆子一愣:“我?我操心什么?”该操心的是虞香珠才对,她爹娘才生了她一个女儿,在如今的世道里,虞家可就算是绝户了。而虞大郎的表妹刚好有一个儿子…… 虞香珠走在前面,听到这里回头,正好对上钟源狡黠的目光。 钟源朝他一笑。 虞香珠忽地想起好些年前,她和祝清天天跑到钟家看钟源弄的那些玩意儿的时光来。 钟源脑子灵活,自小就立志要做卖货郎,走遍整个大周。又正巧他家是卖杂货的,和卖货郎打交道最多,时不时的就从卖货郎手上买些新鲜玩意。 那时候她便记得很清楚,钟源时常用那些新鲜玩意捉弄她和祝清。 他那时候的眼神,便是和此时一般。 虞香珠若无其事地转回头。 二人一前一后的进门。钟源将东西放在柜台上,并没有多逗留:“我回去了。” 虞香珠点点头:“钟大哥,慢走。” 姚三娘听得说话声从里面走出来,只来得及看见钟源走远了。 “诶,香珠儿,你怎么没留钟源吃盏茶呢?” 虞香珠笑道:“阿娘,我方才已经买了点心去谢过他了。” “诶,你这孩子。罢了,你快将东西拿进来。水快烧好了。” 表姑蒋韵和表哥沈嘉盛正在灶房里用饭。 姚三娘给蒋韵做的素汤面,给沈嘉盛熬的粳米粥。 虞香珠看表姑蒋韵吃面,许是饿久了,蒋韵吃得很快,不过幸好阿娘做了很多,蒋韵足足吃了两大碗才将大瓷碗放下。 沈嘉盛却要斯文得多,他动作很慢地用调羹舀着粥,轻轻的吹着,才送进嘴中。 蒋韵有些不好意思:“表嫂,你做的面很好吃。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吃过面了。” 姚三娘便安慰她:“以后你们在这里住下,只管放心吃。对了,方才我让香珠儿出去买了两套衣服,你看看合不合适。若是不合适也不打紧,等你们安顿下来,我们再买些布回来自己做。” 蒋韵忙道:“合适的,合适的。” 沈嘉盛还在吃粥,蒋韵先去沐浴。虞香珠将一大一小的木盆递给她:“表姑,澡豆帕子都在里面。” 蒋韵注视着她:“香珠儿可真厉害,什么都打点得妥妥当当。” 虞香珠大大方方的笑:“谢谢表姑夸奖。” 眨眼蒋韵已经沐浴出来,散着头发,露出清秀的五官,穿着新买的青布裙,身量极瘦。姚三娘忙道:“灶房里有炭盆,表妹赶紧到炭火旁边,可别着凉了。” 虞大郎闻言叫道:“若是没有炭了,香珠儿到炭行去,再买些炭回来。” 虞香珠笑道:“阿爹,我省得了。” 蒋韵在灶房里烤头发,虞大郎一拐一拐的走过来,倚在门口和姚三娘说:“你把香珠儿的床铺收拾收拾,加几块床板,再铺上一层厚褥子,晚上你和表妹,还有香珠儿挤一挤。嘉盛就和我睡。” 姚三娘还没开口,虞香珠先说话了:“阿爹,表姑和我睡,但你如今腿脚不好,还要阿娘照顾呢,怎么能离开阿娘?我房间旁边不是还有一间抱厦,我将抱厦收拾了,让表哥睡正好。” “可抱厦里放的都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东西……” 虞香珠笑道:“就将那些东西都堆起来,给表哥腾个地方睡觉还是可以的。” 那间抱厦还是外祖父替她弄的。小小的一间,在狭窄的后宅里愣是挤出了一间抱厦,放一张仅容一个大人睡觉的窄床榻是可以的,但若要放其他家具却是没有地方了。 虞大郎有些迟疑:“不过抱厦有些小……”而且没有窗户。 蒋韵赶紧道:“表哥,没事的,在此之前,我和嘉盛还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呢。如今这样的条件,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那就委屈嘉盛了。”虞大郎说。 “不委屈,不委屈。” 这厢蒋韵感激涕零,那厢沈嘉盛毫无波澜。他一口一口地吃着粥,仿佛此时旁人说的事情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姚三娘当然不可能让女儿自己收拾抱厦,女儿的手可金贵着呢,平素做饭,她都不让女儿帮忙的。也因着她不让女儿下厨,是以女儿并不会料理饭食。平日出门子时,邻家万婆子可没少说些风凉话。 虞香珠疼惜阿娘,自然也不会光让阿娘收拾。 蒋韵坐立不安:“我也来帮忙吧!” 此时外面忽地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虞姐姐可在?” 是张家丫鬟秋花来了。 姚三娘赶紧道:“香珠儿,快去招呼客人吧。这点事情,阿娘一下子就干完了。” 虞香珠只得道:“那阿娘可要小心自己的身子。” 虞香珠离开了,蒋韵这才问:“香珠就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姚三娘十分自豪道:“香珠儿有天赋,她可会调配香品了。” “香珠真厉害。”蒋韵夸赞道,紧接着神情黯淡,“只可惜我们嘉盛,跟着我颠沛流离的,什么都不会。要是他能学得一门傍身的技艺,我死也瞑目了……” “阿韵,你胡说什么呢。若是你不嫌弃,我可以教授嘉盛辨香的技艺。”虞大郎说。 第11回 收了个师弟 虞香珠在前面铺子里,浑然不觉自家阿爹给自己收了个师弟。 她正面带微笑地听着秋花说话。 张家的主母当然不可能亲自屈尊到虞家这个小铺子来。 秋花的声音很低:“我们家太太时常感到头晕,身子乏力,腰膝酸软,提不起劲。医工说她的身子理应静养,可你省得的,这当家主母哪能真的撒手不管家中的事情。” 张家在离州城里算不上大族,但张家是后起之秀,虽是商贾,但有田地,还有好些铺子,听说张家老爷是个很厉害的人。 秋花说完,又赶紧叮嘱虞香珠:“虞姐姐,这可是我们家太太的秘辛,你若是传了出去……” 言语中有警告的意思。 方才秋花在说这些之前,就已经警告过虞香珠了。 虞香珠点点头:“那是自然。不过秋花妹妹,贵家太太的香品,须得花费些日子才能调好。” “要多久?” “半个月。” 秋花愕然:“竟要这般久吗?” 虞香珠笑道:“贵家太太身子金贵,这香品的原料自然得用好一些。” 秋花有些不安:“就不能将日期提前一些?” 虞香珠摇摇头:“香品制作宛如药材,不可掉以轻心。不过……” “不过什么?”秋花迫不及待。这都怪姑娘向太太打了包票,说虞家香铺有法子,很快就能调好太太的身体。 “秋花妹妹可以先拿些我特制的香品回去,每晚夜里睡前焚烧两刻钟便可。”虞香珠说。 秋花露出笑容来:“虞姐姐可真是会卖关子。” 虞香珠从袖袋里摸出钥匙,打开柜子,取出一个银叶罐。 “这香品焚烧时,用玉片做隔片。”虞香珠说。 秋花接过银叶罐,笑问:“这价钱……” 虞香珠微微笑着:“不忙,待贵家太太身子好利落之后,再结账。” 秋花露出大大的笑容:“虞姐姐,那我便回去了。” 虞香珠问:“半个月后我制得香品,是我们将香品送去,还是……” 秋花笑道:“还有半个月呢,到时候再说。” 虞香珠送走心情不错的秋花,望了一眼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将柜子锁好,转身回后宅。 一走过甬道,便看见她表姑正在拭泪,而她娘正拿着抹布,拭着几块木板。 至于表哥沈嘉盛,应是去沐浴了。 阿爹神情像是很激动,看到虞香珠,朝她招招手:“香珠儿,快来。” 虞香珠走过去:“阿爹。” 虞大郎笑道:“以后你表哥嘉盛就在我们铺子里做学徒了。这阵子阿爹腿脚不方便,你便先带一带他。” 虞香珠不动声色地应下来:“好啊。” 蒋韵又抽泣了一下:“表哥,你可真是嘉盛的大恩人。” 虞大郎摆摆手:“都是亲人,不用说这些。” 虞香珠望了阿娘一眼,阿娘拭着木板,眼睛也有些红。 虞大郎吩咐姚三娘:“三娘,你等会出去多买些吃食,我们今晚好好庆祝一番。这可是一件喜事。” 是啊,失散已久的亲人重逢,的确是一件喜事。 姚三娘刚应下,沈嘉盛从浴房推门出来。 他披散着头发,眉目清俊,肌肤白皙,竟然没有被日头给毒害。 样式普通的衣袍穿在他身上,略有些大,但更显得他别有一种清俊书生的气质。 虞大郎说:“嘉盛生得像他爹。” 蒋韵也有些怔怔的看着沈嘉盛:“是啊,他一点都不像我。” 沈嘉盛仍旧默不作声的走到灶房去烤火。 虞大郎笑道:“这孩子,怎地不大出声。” 蒋韵赶紧道:“他以前就不爱说话。” 虞大郎问:“嘉盛可读过书?” “读,读过的。三岁时他阿爹便请老师给他启蒙了。他,他书读得不大好。不过平时认字读书还是可以的。”蒋韵结结巴巴的解释。 虞大郎便笑:“能读书写字便好。” 二人一直在说话,没注意到姚三娘拎了篮子,和虞香珠一道出了门。 姚三娘本不想让女儿一道去的,但女儿道:“我帮阿娘拎东西。” 姚三娘便欣慰的笑了笑,还是女儿好。 但刚出门,女儿便问:“阿娘,表姑家中出了什么事?”方才她忙着,没听到。 姚三娘说:“说是江州遭了洪灾,一家人都被冲散了。洪灾后又起了瘟疫,连官府都手足无措,母子俩没了法子,为了保命,只得一路乞讨,看看能不能寻到失散的亲人。” 去岁夏,的确是听说江州有洪灾。但江州离离州这么远,像他们这样的平凡老百姓,也没法子跑到江州去帮忙的。 “你爹还说呢,当时没想到竟连江州大户都遭了殃。” “阿爹既然知道表姑在江州,为何当年不到江州去寻表姑?”虞香珠问。 “这我就不省得了。你阿爹很少提你祖父家的事情,更不会提起还有个表妹在江州。我也是第一次知晓你还有个表姑在江州。” “那沈家在江州,是很厉害的大族吗?像陆家那样钟鸣鼎食的大族?” 姚三娘摇头:“这你阿爹也没说。” 母女俩说着悄悄话,融入街上匆匆的行人里。 却说秋花捧着银叶罐回到张家,张家姑娘迫不及待的问:“如何?” 秋花伺奉的张家姑娘在张家里行三,却并不是张家主母的女儿,而是张家老爷三庶弟的女儿。 张家主母嫡亲的两个女儿都嫁了,就剩张家姑娘在身边伺奉着。 张家姑娘名唤张淑婉,嘴儿极甜,又懂些事儿,因她亲娘去世得早,张家主母陈氏倒没有磋磨她,平日里吃穿用度和自己的女儿是一样的。 张淑婉早早没了娘,自然得紧紧依赖着大伯母。这不,她得了好东西便迫不及待和大伯母说。 陈氏原来也是不大信她的,小姑娘嘛,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孝心还是不错的。只不过她身子的确不利索,这回让侄女去买香品,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秋花将虞香珠交待的话一说,张淑婉便欢喜地亲自捧着银叶罐往伯母的院子里去。 陈氏平日里的事情是极多的。这不眼看天都要黑了,还在和管事议事呢。 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说的是明日去陆家吊唁的事情。 第12回 亲事 陈氏的小姑子正是嫁给陆家嫡系三房陆承慎的妻子张氏。张氏在闺中时便与陈氏极好,哥哥也宠她。张氏的哥哥张和爱给妹妹撑面子,早就和妻子陈氏说过了的,但凡是陆家的白事,张家都要上礼吊唁的。 这回吊唁陈氏虽不亲自去,但也要派得力的管事去的。 陈氏正吩咐管事:“和往常一样,鸡一对,猪肉一吊,礼钱一缗。” 话音才落,就看见自己的侄女走进来。 她挥挥手:“就这样吧。” 管事告退,临走前给张淑婉请了安。 张淑婉欢喜地捧着银叶罐上前:“伯母,这是秋花从虞家香料铺子拿回来的香品。” 陈氏身边的大丫鬟春花赶紧接过来:“太太。” “取出来看看。”陈氏笑吟吟的和张淑婉说,“好侄女,你辛苦了。这香品花了多少钱,我让春花取钱给你。” 张淑婉赶紧道:“伯母,不忙呢。那店家说,您用着好了,再给钱也不迟。” “哦。”陈氏挑眉,“这店家倒是自信。” “而且这只是其中一部分香品。”张淑婉把秋花对她说的话给陈氏说了一遍。 陈氏笑道:“这店家倒是有意思。” 春花已经用香匙夹了点香料出来,放在玉碟上呈给陈氏。 陈氏只闻了闻:“这香品闻着倒是怪不错的。就收着罢,今晚试试。” 这已经是陈氏最好的评价了。 张淑婉笑着,给陈氏捶腿:“伯母,婉儿希望,您用了这香,立马就好起来。” “这香又不是仙丹。”陈氏笑道,“婉儿今晚就在伯母这用饭罢。” “谢谢伯母!”张淑婉欢喜不已。 虽然伯母的晚饭很节俭,但能和伯母用饭,那就是最大的荣耀。便是伯母的两个儿媳,也没能获得如此殊荣呢。 吃晚饭的时候陈氏提起张淑婉的婚事:“眼看你快及笄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自小就没了娘,你阿爹也不大管事,若是你愿意,伯母便替你操劳操劳。” “婉儿自然愿意。”张淑婉道,脸上带了些娇羞,“不过婉儿可不想这般早就嫁出去,婉儿只想陪着伯母。” “姑娘家哪能不嫁的。只怕留来留去的,你年岁大了,倒时候只埋怨伯母不管你。” “那正好,婉儿就一直陪着伯母。” 陈氏轻轻摇头:“婉儿莫说玩笑话。婉儿说说,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张淑婉脸上飞起红霞:“对婉儿好就行。” 陈氏笑道:“不用生得俊俏?你们小姑娘可都爱俊俏公子哥。” 张淑婉只道:“婉儿但凭伯母作主。” 吃过晚饭,张淑婉又陪着陈氏在屋中散步消食,待华灯初上,张淑婉离去,春花和春雨伺候陈氏洗漱。 屋中烧着炭,十分暖和,陈氏慵懒地躺在贵妃榻上,只觉得浑身酸软。她已经四十有五,再过几个月便要做祖母了,奈何两个儿媳都不争气,调教了许久,这中馈之事仍旧不上手,她只得自己硬撑着。 春花低声问她:“太太,奴婢熏香了。” “嗯。”陈氏闭着眼睛应下。 她虽困极,但睡眠并不好。好不容易入了梦,却是没完没了的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张家跻身离州大户虽不过十多年,大户人家的那些个烧钱的毛病倒是学会了不少。 这熏香便是其中一项。 熏香时用来做隔片的材料有云母片、银箔、金片、玉片等。 既然虞家香料铺子的店家嘱咐用玉片,春花便取出玉片来放在气孔处,再将香品放在玉片上。 春花刚做完这一切,外面忽地传来寒风刮动院中桂花树的簌簌声。 此时正值桂花盛开的时候,寒风将幽幽桂花香送来。 陈氏一阵恍惚,不知道是虞家香品的香,还是桂花的香,让她觉得身体忽然一松。 香不过熏了一刻钟,春花便发现太太沉沉的睡了过去。 春花有些惊讶,和春雨对视了一眼。 自从去岁春太太不小心滑胎之后,还没有如此容易入睡过。这种情形将近一年了,太太白日操持中馈,晚上又睡不好,肉眼可见的憔悴下来。这医工倒是请了几回,药也吃了不少,但身体并不见好转。 这虞家香料铺子的香品,竟然这么神奇? 姚三娘给沈嘉盛拿了两床厚厚的被衾,又让虞香珠熏上香,再往里塞了一个火笼,点上油灯,小小的房间看起来十分温馨。 晚饭姚三娘做了很丰盛的饭菜,但沈嘉盛仍旧只吃粥,仍旧不发一语。 “大约是惊着了。”蒋韵和大家解释。 大概是吧。 沈嘉盛不仅被惊着了,还很念旧。换下来的那身衣服,明明都破烂污糟不堪了,他却不许扔掉。 最后还是蒋韵朝他保证,她只是要帮他洗干净收好,沈嘉盛才乖乖地放手。 沈嘉盛的那身衣服,看得出来料子不错。 从生活优渥的公子哥,一下子沦为逃荒的难民,谁都难以接受。 虞香珠进门,猛然看到表姑蒋韵正在更衣。 她一时也有些不适应,忙转过头去:“表姑,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蒋韵笑道:“香珠,这有什么可抱歉的,大家都是女子。再说,若要说抱歉,理应是表姑对不住你,占了你的房间。” “表姑勿要这样说,只管安心住下。”虞香珠说。不过她的确是有些不适应,自己的小地盘,忽然多了一个人。 “香珠,表姑有一事不明。” 虞香珠在小小的妆台前坐下:“表姑请说。” “你们家不是还有两间正房吗,为何不能住人?” “表姑也省得,我们虞家是卖香料为生的。这香料可金贵,得存放在通风的地方,是以我们家的正房和别人家的不一样,不是用来住人,是用来存放香料的。” “哦!”蒋韵恍然大悟。 虞香珠解下包发髻的头巾,散落一头的乌发。 蒋韵从妆镜里看虞香珠。镜子里姑娘脸色红润,青丝如瀑,一看就是娇养的姑娘家。 “香珠可定亲了?”蒋韵又问。 “没有呢。”虞香珠拿起木梳,抹了香油,细细地梳着头发。她的头发又浓又密又黑,在房中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虞香珠说:“不瞒表姑,我将来是要招婿的。” 蒋韵却是诧异道:“招婿?我可从来没听说虞家有这样的规矩。” 第13回 争执 虞香珠停止梳头发的动作,从妆镜里看蒋韵。 蒋韵的神情是不以为然的。 在如今这个世道,女子招婿还是十分稀有的事情。 倘若一个男子生的后代全是女儿,那么在人们的意识里,这一家便相当于绝户了。在大的家族里,绝户的人家通常由家主作主,过继同宗的小男孩为儿子。 不过姚家不是什么大族,当年外祖父也是从外地来的离州,他的女儿招不招婿,无人敢置喙。 虞香珠唇角缓缓扬起笑容:“表姑,这里可不是河中府虞家,而是离州虞家。” 言下之意,叫她表姑莫要多管闲事。 倘若她表姑会听弦外之音的话。 蒋韵却穷追不舍:“无论是哪里的虞家,都得遵守老祖宗的规矩不是。” 呵,她这表姑,还真是闲着没事干。 虞香珠懒得和她争辩下去,随手绾了个髻:“表姑这些日子受苦了,我去拿些香来熏,定然叫表姑一夜无梦,明日神清气爽。” 蒋韵却是将信将疑:“这香有这么厉害?” “表姑试一试就省得了。”虞香珠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些的银叶罐,开始做熏香前的准备。 蒋韵见她动作利落,如行云流水,不由得又道:“香珠,须得学多久,才能像你这般利落?” “这个得看天赋。”虞香珠慢腾腾的说,轻轻的在隔片上面放了一块香品,“若是有天赋的人,不过只看一次,便懂了。还有辨香,若是天赋极佳,只要有人领进门,便一日千里。” 蒋韵想问自己的儿子沈嘉盛是不是极有天赋的,但想了想,表哥只说了教嘉盛辨香,什么都没开始呢。 想到此,她又将话给咽了回去。 不多久,屋中便弥漫着一股让人闻着觉得很舒服的香味。 蒋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后,顿时有了浓郁的睡意。 香熏了半刻钟,蒋韵已经沉沉睡去。 外面静悄悄的,隐隐约约的听到外面响起打梆子的声音:“铛,铛,铛!” 三更天了呢。 虞香珠轻轻的吁了口气,脱衣上榻。 她的床本来也不大,表姑虽瘦,但也占了不少地方。 谁能想到,他们一家三口平静的生活,会突然多了两个亲戚呢。 虞香珠想,但愿那位表哥比表姑要有眼色一些。 她可以供养他们,让他们衣食无忧,但若是他们非要对她指手画脚的,便怪她不客气了。 离州城里大部分的人都沉入了梦乡,除了陆家。 还在守灵的陆家灯火并不通明,除了必要的地方留着几盏灯外,其他的地方都黑漆漆的。 如此更觉着阴冷的风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刮来。 灵堂里阴风阵阵,陆家嫡系二房陆承德的长子陆怀享将袍子拢了拢,又朝双手呵了口气,用肩膀撞了撞旁边的陆怀熙:“熙哥,冷不?” 陆怀享要比陆怀熙小半年。 陆怀熙跪得笔直,听得陆怀享如此问,拿眼睨了他一下:“不冷。” 陆怀享又悄声说:“听说你又惹怒大伯父了?” 陆怀熙这回没有应声。 陆怀享自觉无趣,又跪了一会,哈欠止不住的打了起来。 都快四更天了,还要继续守灵。守也就守罢,连个炭火都没有。别人家不是嫡系的男子们到了三更天都回去歇着了,只有他们嫡系的不能走也不敢走。这冷冰冰的地面只铺了一张草席,跪在上面,简直是冰刺入骨。 不过陆怀享只敢在心中抱怨,不敢说出来。 尽管好些人在私底下都说家主的不是,但无人敢忤逆家主。 除了傻瓜陆怀熙,哦,还有今日又骂了一整天的承疏叔。 承疏叔也就是敢骂这几日,等山微叔入土为安,大伯父定会收拾他的。 其实大家都是一样过着苦哈哈的日子,又何必出头呢。在陆家天天不用干活就有得吃,已经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日子了。虽然吃得越来越差了,他也有两年不敢明目张胆的穿新衣了。 陆怀享又打了一个哈欠。 哈欠刚打到一半,就看到他大伯陆承厚沉着脸走进来。 陆怀享赶紧掩住嘴。 幸好陆承厚没看到他,而是直奔灵堂某处。 “承合,不是说了,守灵期间不能开荤,别人都能遵守,你家为何不能遵守?” 陆承厚嘴里的承合,是过世的陆山微的亲侄子,从小爹娘就没了,半是陆山微半是族里养大他的。 几年前,陆承厚又替年近三十的陆承合作主,娶了守寡已久的一个寡妇。前不久,寡妇周氏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女婴来。 女婴还小,周氏白日的时候来守灵两个时辰,就抱孩子回去了。 陆承合被陆承厚责骂,三十来岁的男子一下子手足无措,惶然地看了一眼陆承疏。 陆承厚越发的生气:“你看他作甚!他要造反,难不成你也要反了不成?你们如此阴奉阳违,眼里还有我这个家主吗?!” 陆承德和陆承慎,还有陆承厚嫡亲的四弟见状,纷纷站起来劝道:“家主,言重了!” 陆承合没出声,倒是陆承疏又蹦了起来:“陆承厚,你无能!承合家的还在坐月子,没有奶水,吃些肉糜粥下奶又怎么了?你是家主又如何?我看你这般为难我们这一支,就是想逼死我们!” 陆承厚气得发抖:“我无能,我无能能帮着他娶妻?陆承疏,如今死的可是你亲爹!他的亲伯父!” 陆承疏犟着脑袋:“哪又如何,我爹都没说话!我看你就是想逼死我们,好将属于我们的田产给吞了!” “陆承疏,你讲话可要凭良心!”陆承厚气得胡子抖个不停,“你爹病了好几年,族里给他花费了多少药钱,别人不省得,你不省得吗?” “啊呸!我们是陆家人,族里花多少钱给他治病不是应该的吗?哦!我明白了,原来是你嫌我阿爹花族里的钱太多了,想让他死!好了!这下我爹死了,你满意了!大家快来看看啊,陆承厚德不配位,不配做陆家的家主!” “我如何不配!我每日竭尽全力,让陆家人吃饱穿暖,我如何不配!”陆承厚气得声音都失真了。 吵得太过了。众人纷纷上前劝架,整个灵堂弄得鸡飞狗跳。 陆怀享转头看了一眼脸色平静的陆怀熙,想说些什么又止了话头。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在风波中间的亲人们,不知为何好好的陆家竟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倒是陆怀铭上前,架开陆承疏,大声道:“承疏叔,你说我爹不配做家主,那你觉得谁能做这家主?” 陆承疏满眼通红,瞪着陆承厚:“谁能让我们陆家再重现四十年前的辉煌,我就拥护谁做家主!” 第14回 我要读书 陆承疏的话,仿佛似一块大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是啊,陆家的家主若是无能,是可以换的! 当年陆承厚不就是用他亲爹年纪已大,没有精力再料理族中之事,是以才被自己的亲儿子给换下来的吗? 陆家四十年前的辉煌啊……族中有老人像是回想起四十年前,前前任家主陆燕京还没卸任,虽不说顿顿有肉吃,但那时候的日子是真的好啊。 后来陆燕京忽然暴毙身亡,陆山衡接任家主,陆家的日子忽然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人们低着头,似乎若有所思。 “还有科举考试之事!”陆家老秀才陆山君神情激动,“若是能让圣上松口,恢复我们陆家参考的资格,老朽死也瞑目了!” “娶妻,娶妻。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想娶一个妻子。”有人声音低微的说。 族里没有娶妻的男子越来越多了。 忽然之间,仿佛人人都有了推翻家主的想法。 陆承厚仿佛老了十岁:“好,好,如你们所愿,你们想怎样就怎样,我不管了!” 他说着挤开人群,疾步离开。 人群忽地没了声息,人人面面相觑。 “还是,还是等两位叔公入土为安再说吧。”有人提议。 无人回应。 “今晚先散了吧,大家都累了。”陆承德说。 人们像是蓦地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的离开。 灵堂里只剩下山微叔和山中叔的至亲守着灵。 陆承疏埋头烧了些纸宝,忽然起来不知对着谁说道:“我去一下茅厕。” 剩下的人里,就他的辈分和年纪最大,谁也不敢多抬眼看他。 将近五更天,夜越发的冷,陆家的房屋高高低低、密密麻麻,一间挨着一间,有的透着光,大部分都是黑漆漆的。 陆承疏脚步轻轻、熟门熟路的进了一道巷子。 再撩开厚重的、带着些脏污的帘子,暖和的空气便朝他汹涌袭来。 屋中人看他,露出和善的笑容:“承疏,你这次做得很不错。” 陆承疏的手上,多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趁热打铁。”那人说。 陆承疏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你可得答应我,若是事成,便要给我爹修坟的。” “那是自然。山微叔功劳最大。”那人说,“好了,回去吧。” 在另一处,灵堂里发生的事情,被陆怀铭仔仔细细的说给了阿娘罗氏听。 罗氏仔仔细细地认真听着,好半响没有出声。 陆怀铭有些忐忑,最后才听得阿娘说:“虽然对你阿爹不好,但对你来说,却是难得的机会。你放心,只要说成你的亲事,这陆家的家主之位,定然是你的。” 阿娘这一番话,让陆怀铭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公鸡的打鸣声响起时,离州城上空乌云密布,下了一场细雨。 细雨随着冷风四处肆虐,钻进那些填不上的缝隙中,仿佛更冷了。 虞香珠猛然睁眼,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比平时要晚一些。 她给表姑熏安神香,她自己也不知不觉睡沉了。 虞香珠转头,看到表姑仍旧沉沉睡着。 她轻手轻脚的起身穿衣,严严实实的将头发梳成两半,绾成髻,再用头巾分别包好。 她今日要制香,头发这些要梳好,万万不能影响了香品的品质。 出得房门,虞香珠看到阿娘已经在灶房里忙碌了。 “阿娘。”她走进灶房,亲昵的叫了一声。 姚三娘转身,笑吟吟道:“已经烧好热水了,香珠儿快快洗漱。” 虞香珠乖乖应声,自舀了热水到廊下洗漱。 洗脸的用的是她自己研制的玉肌膏,香味醇厚,用完后皮肤十分嫩滑。 刚洗完,虞香珠抬眼便看到沈嘉盛呆呆的站在抱厦门前。 这人动作可真轻,像只猫似的。 不过刚刚睡醒的沈嘉盛呆呆的模样,让虞香珠起了几分逗趣的心思:“表哥,起来了?” 沈嘉盛却只睨了她一眼,越过她,径直走进灶房。 虞香珠正有些莫名,忽地见沈嘉盛又从灶房走出来,回到抱厦,而后抱着一个木盆出来,接着又进了灶房。 不好逗,不好逗。 虞大郎出现在门口:“香珠儿,你今日可是要制香?” 虞香珠点头:“是。” 虞大郎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香珠儿,阿爹腿脚不方便,要不这几日,你便先带带你表哥辨香?” 虞香珠转头,刚好看到沈嘉盛端着木盆出来。 “好啊。”她说。 父女俩的对话,沈嘉盛仿佛没有听到似的,兀自端着木盆回房。 “就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可别太难了。”虞大郎又交待说。 这是怕沈嘉盛遇难而退。 虞香珠只管应下:“好。” 蒋韵起来时,姚三娘刚刚将早饭做好。 是胡辣汤和烙饼,在这严寒的日子里吃上一碗胡辣汤,最是舒坦不过。 蒋韵很不好意思:“表嫂,都怪我睡得太死了,没能起来帮忙。” “没事。我一个人做惯了的。”姚三娘说。 沈嘉盛仍旧吃的粳米粥,和素馒头。 虞大郎行动不便,姚三娘给他另外端去。 灶房里就剩虞香珠和蒋韵母子,蒋韵对沈嘉盛说:“嘉盛,你可要好好学辨香。” 沈嘉盛没作声。 蒋韵不禁叹了口气,对虞香珠说:“你表哥啊,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不想学辨香,我只想读书。”一直没有说过话的沈嘉盛忽然开口,声音像是鸭子的声音,有些许不大悦耳。 虞香珠忽地福至心灵,这嘉盛表哥不想开口的原因,大概是这个吧。 蒋韵忽地沉下脸来:“嘉盛,勿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不想学辨香,我要读书,我要考取功名。”沈嘉盛看都没看他阿娘一眼,转向虞香珠,“麻烦你和表舅父说一声。” “阿娘可没有钱供你读书!”蒋韵许是有些生气了,厉声对儿子道。 “我不用你供。”沈嘉盛的目光有着奇异的神采,“每个州府都有资助学子读书的律法。” “我说不准去,就不准你去!”蒋韵的声音高亢起来,“你是想忤逆我吗?” 第15回 加倍奉还 在大周,一个人不孝的罪名可以让他把官职丢了,受天下人的唾弃,成为过街人人喊打的老鼠。 沈嘉盛若是挂着个不孝的罪名,就不用参加科考了。 虞香珠的目光落在沈嘉盛拿着馒头的手上。那只白胖松软的馒头被他捏得紧紧的,都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鼓起的青筋了。但不得不说,沈嘉盛的手很修长,的确不是干活的手。 蒋韵喘着粗气:“我十月怀胎将你生下不说了,这一路逃难过来,乞讨到吃的都紧着你,拼尽全力的想让你活下来,你为何不听我的话!” 虞香珠忽地将筷箸放下,发出不小的动响。 在蒋韵心中,虞香珠就是小辈,当即瞪了虞香珠一眼。 虞香珠唇角扬起,似笑非笑:“表姑,你们商量好了再和我说。我可是很忙的。对了,人各有志,你若是硬要摁一头牛吃水,小心被牛踢。” 她说完,不慌不忙地出去,完全无视蒋韵朝她瞪得大大的眼睛。 出得灶房,虞香珠看到阿娘正站在门口,担忧地看着她。 虞香珠扬起大大的笑容:“阿娘,我待会要制香,约莫要一个时辰。” “好,好,好。”姚三娘连应三个好。她这个女儿啊,个性刚强,自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小时候还没有炉子高呢,就自己拿了铲子去炒香了。 蒋韵追出来,看到虞香珠打开一间正房的门,进去之后毫不犹豫的将门关上。 她讪笑着,问姚三娘:“香珠这是……” “里面专门设了炉灶来制香,香珠儿时常在里面制香。”姚三娘朝蒋韵解释。 “哦。”蒋韵若有所思。她歉然地对姚三娘笑了笑:“表嫂,嘉盛他说,他还是喜欢读书……” “没关系啊。他若是喜欢读书,就去上学罢。若是嘉盛以后榜上有名,我们脸上也有光啊。”姚三娘笑道。 虞大郎也在里面说:“是啊,若是嘉盛读书读得好,就去读罢。不过以前香珠儿是在家里由她外祖父教念书的,这离州城里读书的规矩,我还真不大清楚。” 蒋韵绞着手,面色愁苦:“可是我们是逃难出来的,身上毫无分文,如今还欠着你们……如何能供他读书?” “阿韵,你放心,我们会供嘉盛读书的。”虞大郎说。 沈嘉盛出现在门口,朝虞大郎鞠躬:“嘉盛谢过表舅父,不过还请表舅父允许嘉盛打借条。表舅父如今对嘉盛的资助,嘉盛定然加倍奉还。” 她表姑不识好歹,但沈嘉盛倒是个品性正直的。虞香珠心想。看在沈嘉盛的份上,倒是可以容忍她表姑一二。但若是表姑得寸进尺,她可是不许走。 制香最讲究专心致志,没有杂念,虞香珠没再听外面的说话声,而是专心生火,开始准备材料。 今日她要专门为张家主母制香。 制香虽行的是商贾之事,以盈利为目的,但制香之人除了要识得辨香、懂得各种香料的品性外,还要懂得药理,以及医理,方能制成好的香品。 或者说,香品或是救人,或是害人,全在制香人的一念之间。 据秋花所说,张家主母腰膝酸软,整日疲惫不堪,虞香珠大胆的猜测,张家主母可能没有和秋花这样的小丫鬟说实话。张家主母除了秋花所说的那些症状外,或是每月的小日子过后,却淋漓不尽。 这大约是女子的通病。 除了生产时要跑一趟鬼门关外,平日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火已经生好,没有极浓的烟气了,虞香珠将特制的锅具架在炉子上,将准备好的香料放下去。 虞香珠将香料放下去,加入清水。 这个步骤名为“煮香”,是为调整香料的药性,除去香料的异味,使气味醇正。 火很旺,香料的气味渐渐散发出来。 虞香珠注视着不断在水中咕嘟的香料,心无旁骛。 朦胧了半个早上的细雨终于停了。 “张家来人吊唁!”负责在门口迎客的陆家人高声道。 鞭炮被扔在箩筐里,噼里啪啦的响着。 昨晚陆家虽有波澜,但在对外上,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团结。 陆怀享眼馋地看着张家人拎来的一对鸡和那吊猪肉,口水差点没弥漫出来。 “还得是你外祖家大方啊。”陆怀享悄悄的撞陆怀熙的肩头。 陆怀熙仍旧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亨哥,你在说什么啊?”陆怀熙的亲弟弟陆怀宁在后面问。 陆怀享朝他眨眨眼睛:“承慎叔叫你了。” 这倒是真的,既然张家人来客,陆家三房自然得亲自去接待。 陆承慎将两个儿子叫起来,一起去接待客人。 张氏是女眷,按陆家的规矩,在这个时候自然是不能接待外客的。 张家大舅哥给自己做足了面子,陆承慎容光满面,说话也有几分硬气:“李管事,辛苦了。” 张家派来的照旧是李管事,长年和陆家打交道,没有二十回也有十多回。 没法子,陆家是数千人的大族,这一年里便是剔开年节,喜丧事也不少。 李管事是下人,陆承慎是姑爷,姑爷说辛苦,不过是客气话。 姑爷容光满脸,李管事却不敢笑:“姑爷请节哀顺变。” 陆承慎敷衍地应道:“好好。”他期待地等着李管事再从袖里掏出些什么来,可惜等了许久,李管事茶都吃完了,什么都没掏出来。 按往常,来吊唁的人主家是要招待一顿的。尽管都是斋菜,但热菜凉菜不能少。 李管事却道:“家中还有急事要办,小的马上就要赶回去了。” 陆承慎没留他:“好。” 李管事走出陆家的大门,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陆家可真是越来越不行了,这白事的规模是远远比不上十年前了。就拿这斋菜来说,十年前便是一道凉菜也是十分精致的,一看便有百年大族的底蕴。而现在陆家的一道凉菜……不提也罢! 李管事离开陆家没多远,和随行的人进了路边的一间茶铺。 等了没多久,张春跑进茶铺:“李伯。” 李管事利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张春,这是姑娘两处庄子的收益,你可切切要交到姑娘手中。”当初老爷目光长远,没有将姑娘所有的陪嫁都给出去,而是将大部分又收回来。当时大爷还觉得老爷对姑娘不好,但如今,这些陪嫁是姑娘的底气。谁能想到呢,当初姑娘非要嫁的翩翩公子竟然是个酒鬼。而百年大族陆家鬼鬼祟祟的竟会贪图女子的一部分陪嫁呢?李管事对陆家是有那么一丝丝不屑的。 张春脸色肃然:“是,李伯。” 事情办妥,李管事回张家复命。他前脚刚踩进花厅,便讶然发现往日精神不济、脸上时常用粉敷面以遮掩枯败脸色的主母,竟然精神奕奕。 陈氏见便是老狐狸的李管事也掩饰不住讶然的神色,笑道:“李伯,还得劳烦你多在外面跑跑,打听打听哪家的公子适龄未婚、性情温和、相貌俊朗,与淑婉相配的,便速速回来禀告。” 第16回 合作 虞香珠从制香房出来时,发现钟源来了。 是虞大郎叫钟源来的。 沈嘉盛发奋图强的要读书,虞大郎腿脚不便,不能陪着沈嘉盛一起去学堂看,想了想,便让姚三娘将钟源叫来。 钟源是沈嘉盛的恩人,蒋韵对钟源又千恩万谢一番。 沈嘉盛仍旧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 “学堂啊……”看起来对什么都胸有成竹的钟源似乎有些犯愁:“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我可以陪嘉盛去找。” 钟源很自来熟。 虞香珠没忍住:“前些日子,倒是有位州学的教授来买香品,我见他吐谈不俗,或许可以找他问问。” 蒋韵惊喜道:“香珠你为何不早些说?” 虞香珠扯了扯嘴角。叫她如何说?今儿不是还大发神威,说沈嘉盛不孝顺嘛。 虞大郎也想起来了:“每日来买香料的客人不少,香珠儿倒是好记性。” 当时他也在店里,不过介绍香品是女儿的强项,既然女儿给客人介绍了,他就没没注意。 “不过州学的入学门槛不低,表哥可有把握?”虞香珠问。那日她也顺便向那位教授了解了一下州学,州学是官学,对学子的确会有资助,但对学子的要求可不低。 沈嘉盛迟疑了一下,才道:“有。” 蒋韵又赶紧道:“以前嘉盛的老师是称赞过嘉盛的,说他文章做得好。不过因为嘉盛自小身体便不好,所以这些年读书也是断断续续的。嘉盛,读书很辛苦,虽然你现在身体好些了,但你撑得住吗?” “撑得住。”这回沈嘉盛应得很快。 原来沈嘉盛身体不好吗?是以表姑才反对他读书? “香珠儿不妨一道去吧。”钟源开口道,“你见过那位教授,有你引荐,对嘉盛也是好的。” 钟源是真会说话,她不过是一个卖香料的商贾,还能给读书人引荐了。不过钟源这么一说,虞香珠又想起来一件事来了。 “表哥,是能参加科举考试的吧?”她要确认这一点。 当今的大周,可不是人人都能参加科举考试的。 比如像她家是卖香料的,就不能。 哦,听说钟鸣鼎食的陆家虽不是商贾,但好些年前皇帝忽然颁发了一道命令,禁止各州的大族子弟参加科举考试。当时法令一下,各州府顿时地动山摇,那些个大族自是忿忿不平,想问个清楚,为何他们就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了。 听说当时很是闹了一阵,可蚍蜉哪能撼动大树,最后此事也不了了之。 不过倒是有商贾笑道:“百年大族,与我等商贾竟是一样。” “自是能的,我们沈家,世代都是读书人。”蒋韵又赶紧道。 既然问清楚了,虞香珠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银叶罐,放在篮子里,预备当那位教授的见面礼或是谢礼。 看着虞香珠的举动,沈嘉盛喉头动了动,但没说话。 三人在三位长辈的殷殷盼切下出了门。 蒋韵依依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香珠还这么小,又是个女子,这事儿能成吗……” “我们家香珠儿虽是女子,但心思玲珑着呢。若不是我拘着她,她定然比现在更厉害。”虞大郎笑着说。 比如往张家贩卖香料这事,便是香珠揽回来的。他虽懂香,却不过是皮毛,真正撑起虞家香料铺子的,是女儿。 虞大郎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楚。 从铺子里出来,街上的寒风似乎更厉害了。 虞香珠临出门前披了件披风,钟源在外面惯了,都不觉得冷。 但沈嘉盛明显瑟瑟了一下,将衣袍拢紧,而后咳了几声。 看到虞香珠和钟源投来的关爱的目光,沈嘉盛勉强地笑了笑:“我没事。” 既然沈嘉盛没事,钟源转过脸和虞香珠说话:“其实今儿虞叔不找我,我也要找你的。” 虞香珠挑眉:“哦,找我有什么事?” “我在家待了两日,始终还是想做我的老本行。家中的杂货店,我娘守着便行了。”钟源说,“不过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几年音讯全无。” 最后那句话像是在向谁保证。 虞香珠没有接话。 钟源又道:“其实我是看上了你家的香料,若是你同意,我便将虞家的香料挑去售卖,你看如何?” 钟源不愧是货郎,和她一样,一心只想着挣钱。 虞香珠有些犹豫。她如今做的香料,虽不说极为贵重,但穷苦的人家是买不起的。钟源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货担里大多是些寻常人家用的针线和普通的玩意,他能将香料卖出去? 钟源像是窥到她的内心,勾唇一笑:“我这五六年可不是白白没回家,极富贵的人家我虽进不去,但一般富贵的人家我还是有些门道的。” 虞香珠横了他一眼,这钟大哥挺大言不惭的啊。 “好。我答应你。横竖我和你是银货两讫,我也没有什么可吃亏的。香料到了你手中,是压货还是卖出去,都是你的事了。” 钟源张大嘴巴,忽地笑了起来:“香珠儿,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点亏都不肯吃啊。” 虞香珠没和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只认真道:“不过我先说好了,我做的香料,你可不能从中做手脚,也不能夸大其词,胡乱兜售。” “当然。”钟源极快的保证,“香珠儿,你就没想着将虞家香料卖往整个大周?” “自然想过。不过如今我还没有能力。如今离州城都没卖多少呢,就想卖往整个大周。路是一步步走的,不能操之过急。” “表妹……很有见地。”一直没出声的沈嘉盛说。 钟源哈哈笑:“嘉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虞香珠对沈嘉盛又多了一分好感。 他对她的想法没有抨击,还赞赏她。 但表姑蒋韵的思想又与他不一样。 是表姑丈教导他的? 虞香珠对沈嘉盛的以前多了几分好奇。 这样的沈嘉盛,应是值得她将一整罐香料贡献出来的吧。 说话间已经走过了几条街,再往前就是州学学堂了。 其实虞香珠并不知晓州学学堂招生是如何操作的,但若不来碰一碰运气,又怎么知道能不能进去呢? 州学的学堂大门并不显眼,像是寻常人家的门头,用端端正正的楷书在门匾上写着“离州书院”几个字。 褪色的大门紧闭,从里面传来并不明朗的读书声。 一直寡言少语的沈嘉盛疾步上前,叩响门环。 第17回 沈嘉盛的身份 门没开。 沈嘉盛锲而不舍,继续叩响门环。 站在书院门口,更觉寒风刺骨。 虞香珠趁沈嘉盛叩门的当儿,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书院周围,是挨挨挤挤的民居。 这条街她虽然不熟悉,但也不是很陌生。外祖父在世时,带她来过几次,让她感受学子们的用功。那时候的确是读书声朗朗,让人不由自主的从内心深处浮起一股学习的渴望。 转眼外祖父已经离世十年了,她也有十年没来了。 “是何人叩门?”沈嘉盛大约叩了有半刻钟,门里总算响起问询声。 沈嘉盛挺了挺腰肢,似鸭子般的嗓音有几分骄傲:“学生乃是白鹿洞书院沈嘉盛。” 白鹿洞书院?沈嘉盛竟是白鹿洞书院的学生?怪不得他说他读书尚可呢。大周重臣,大多都是出自四大书院。大周四大书院,乃是江州白鹿洞书院、潭州岳麓书院、河南府嵩阳书院以及应天府书院。其中四大书院又以白鹿洞书院为首。大周有民谣:进得白鹿洞书院,一半已是天子臣。 不过……虞香珠微微蹙眉,沈嘉盛如此身份,表姑却似乎有些遮遮掩掩? 门扇腾地打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沈嘉盛:“你既自称是白鹿洞书院的学生,来来来,且做一篇以《忍》为题的策论。” 虞香珠看向沈嘉盛,只见沈嘉盛丝毫没有退缩之意,而是挺直腰肢,扬起脑袋:“好。” 三人正要进门,老者看看虞香珠和钟源:“二位请留步。” 虞香珠和钟源目送着沈嘉盛进门去。这沈嘉盛连头都不回,瘦弱的身影随着门扇的合上消失了。 虞香珠捧着手上的银叶罐,笑道:“不管如何,有学问的人总是能绝处逢生的。”若是沈嘉盛凭借自己的学问入了州学,她这一罐香品,可就不必成为沈嘉盛心中的负担了。 钟源倚在墙壁上,看着虞香珠:“我记得小时,姚叔公总催你念书写字。当时我心想,香珠儿是喜鹊街上最幸福的小姑娘。” 虞香珠也陷入回忆中:“是啊,当时我也得觉得我很幸运。” 纸砚笔墨多贵,还有书。买一刀练字的小灰纸能抵得上他们家一个月的嚼用。 外祖父对她的培养一直很用心。 邻舍万婆子嘴碎,常和她说:“像你们家这种情况啊,就理应收养一个小男孩。诶,以前我就常劝姚叔收养,可他冥顽不灵,竟一心的想招婿。也就是你们没有家族管束,这姚家的财产啊,才能全落到你阿娘身上。” 她这番话,若是被外祖父听到,外祖父皱皱眉,那万婆子就赶紧缩回去了。 虞香珠看着被寒风刮起的、不断打着漩涡的泥尘,眼睛竟有些湿润了。她是真切的思念着外祖父。 钟源说:“我这回来之后,还没见过祝清。” 虞香珠道:“天这般冷,一个小姑娘若不是为了讨生活,出来作甚?更何况她还守着孝呢。” 祝清家的手足多,条件比她家还要差一些,御寒的衣物得珍惜着穿,往年都是过了最严寒的时候,祝清出门才多一些。 “我听说她定亲了,定的是哪家的小哥?”钟源却又问。 “解州的。定亲的时候来了,我见过一面,生得俊朗。说是祝清家远房亲戚的侄子。” 钟源点点头:“解州比我们离州要富庶一些。” “说说你这些年都去了哪些地方吧。”虞香珠说。 钟源脸上浮起笑意:“几乎半个大周境内我都走遍了。” 其实虞香珠还是挺佩服钟源的。当年他走的时候不过才和她如今一样的年纪,竟挑起一副货郎担子,说走就走了。 “也有过生病的时候。在海州时,就病得极重,当时以为,差点就死在外面了。”钟源说起此事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意。 虞香珠微微蹙眉。 “病重的时候是十分思念家人的,很想回家。但病一好,便立即想着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除了生病,没有遇到过危险的境况?我听说有些地方,大虫极多。” “当然遇到过,还不止一次。”钟源说着,看到虞香珠的眉头又蹙得紧了一些。 “不过每次都化险为夷了。不然你也不会看到我安然无恙的在这里。”钟源笑道,“如今好些州府都是有作为的,他们命人清除官道的杂草,官道两旁数里的杂草都要烧得精光,让大虫无处藏匿。其实说起大虫,还不如匪贼危险。” “匪贼?”自出生就安安稳稳的生活着的虞香珠,还不曾听说过匪贼。 她甚至还没有怎么饿过肚子。 最痛苦的事情,就是被火烧伤过手,被热水在手上溅起水泡。 钟源点点头:“是啊,匪贼。近年大周不算风调雨顺,有些地方旱得好几个月一滴雨不下,有些地方却暴雨连月,冲毁无数人家赖以生存的房屋。” 她表姑和沈嘉盛就是其中受害的一员。 “那这一回,你又打算往哪里去?” “自是往富庶的地方去。”钟源笑道,“香珠儿且放心,你的香料定然会风靡大周的。” 钟源比她还有野心。 虞香珠莞尔一笑:“钟大哥可别走太快。” 钟源的目光灼灼,落在虞香珠弯弯的秀眉上。 “香珠儿……”他不由自主的唤了一声,想将心中的问题问出口。 忽地门扇一开,沈嘉盛走了出来。 虞香珠看沈嘉盛,脸上的表情仍旧如故,看不出一点悲喜。 正要问呢,方才那白发老者出现在沈嘉盛背后:“嘉盛啊,明儿早些来啊。” 沈嘉盛转身,朝白发老者鞠躬:“学生省得了,李教授还请留步。” 沈嘉盛话音才落,白发老者便干脆利落的将门扇合上了。 这是能顺利的进州学书院了。 沈嘉盛说:“从明天起,我便要住进书院了。每十五休沐一日。” 沈嘉盛的话是真不多。 虞香珠笑了笑:“好。” “不过若是家中有事,也可来寻我的。”沈嘉盛又慢腾腾的说了这么一句。 “好。”虞香珠话也不多。其实这两日接触下来,沈嘉盛倒是个省心的,他阿娘才是让人头疼的。 虞大郎得知沈嘉盛顺利的进了州学书院,十分欣慰,连连的问沈嘉盛,明日要带些什么去书院。 “带一些个人的物品便可以了。”沈嘉盛说,“书院里什么都有。” 蒋韵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了:“嘉盛,你身子不好,怎么能住书院?不如这样,反正书院也不远,阿娘每日送你去……” “阿娘,我身体早就无虞了。”沈嘉盛垂眼,没看他阿娘,“况且我想住在书院,专心的读书。” 虞香珠看看表姑,又看看沈嘉盛。她敢以她怀里的香料保证,表姑和沈嘉盛之间,定有蹊跷。 第18回 香囊 蒋韵搞不掂儿子,脸色有些不好看。 姚三娘欲劝她,被虞香珠摇头示意不要。 其实姚三娘和蒋韵也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见女儿示意,她自然就没劝。 沈嘉盛回房收拾东西,蒋韵欲追上去,虞香珠高声喊她:“表姑!我有事与你相商。” 虞大郎也劝蒋韵:“我看嘉盛这孩子啊,是个有主意的,他年纪也不小了,你就不必太过逼他。” 蒋韵有些讪讪:“这孩子,自小的确就有主意。香珠,你找我要商量什么事?” 虞香珠笑道:“表姑可会针线活?” “会。”蒋韵有些莫名地看着这表侄女。难不成这表侄女见自己在家闲着,要让自己接些针线活回来做? 虞香珠的确是想让蒋韵做些针线活。其实在钟源和她说帮她卖货前,她就想过用这个法子来兜售自家的香料。但她一直没有实施的原因是找不到合适的合作对象。 她家的规模还太小,也没有名气,将东西放在各大商行里售卖也不是不行,只怕大商行不上心,东西难以售卖出去。而且大商行的规矩多,费用也高,账期又长,她们虞家怕是耗不起。 将自家的香料交给走街串巷的货郎吧,又怕货郎卖着卖着,自己拿了香料到别家去仿制一些便宜的售卖。伤害了自己的利益不说,还怕砸了自家的招牌。 如今有钟源,这个一直被搁置的计划总算可以实施了。 不过刚开始,她还真不敢让钟源卖一些昂贵的香料。 便先从便宜的和大众的来。 比如香囊。 虽说买不起香品来熏,但佩戴一两个香囊还是可以的。 时下离州城里,不管是哥儿还是姑娘,总爱佩戴香囊的。香囊的香气不仅让人心旷神怡,有时候还能驱赶蚊虫。 现在虽还在倒春寒,但很快天就热了,蚊虫也渐渐的多起来,这样的香囊他们家每年都卖不少。 以前这香囊的外部,是姚三娘得空了便日夜缝制着,有时候实在赶不及了便从成衣铺子买上一部分。 如今表姑来了,正好让她缝。 既让她有工钱,又让她不再多想着别的事。 虞香珠笑道:“我想请表姑帮我缝制香囊,一文一个,每日按数结账。” 蒋韵讶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虞大郎。在她心中,虞家香料铺子当家做主的,始终是她的表哥虞大郎。 谁知表哥也笑道:“阿韵,三娘也是这样的工价,香珠儿童叟无欺。” 当初妻子说不要钱,女儿还生气了。说在虞家,只要付出劳力,就能挣钱。 后来经过商量,将缝制香囊的工价定为一文一个。而女儿负责制香、调配、装香料,每个香囊赚一文钱。 是说她童叟无欺吗?她的意思是这虞家,怎么是一个小姑娘作主呢。蒋韵的话在嘴边溜了一圈,终是变成了这样的一句话:“那,要如何缝制呢?” “就这样的。”姚三娘很快活地跑回房中,将笸箩拿出来,展示给蒋韵看,“很简单,不需要绣花。若是要绣花,又是另外的工价。不过姑娘们都愿意买回去,再自己绣花的。” 也有自己买了香料回去调配好,再装进自己精心绣好的袋子里,成为独一无二的香囊。 蒋韵也绣过香囊,方才那样问,不过是缓解自己的尴尬。 她望了一眼悄无声息的抱厦,终是随姚三娘坐在檐下缝香囊。 姚三娘弄了个火笼,放在小桌子下,上面盖了棉布,一双脚伸进桌底,身上就暖烘烘的了。 虞香珠去调配香之前,搬过来一只扁炉,在上面放了香料。 蒋韵不禁道:“香珠好心思。” 她终究是在大户人家生活过十多年的人,虞家这架势,除了宅子小些,环境简陋些,但人口简单,衣食虽粗陋但无忧,比起此前她颠沛流离的日子,已经是好上百倍。 虞香珠宛然一笑,前去配香料。 普通的香囊里,通常装的是雄黄、茱萸、艾叶、冰片、藿香等,虞香珠既然要售卖香囊,自然要琢磨出一些与众不同的功效来。 忙碌而普通的一日眨眼便过了,眼看暮色将至,钟源正要将外面摆放的东西搬进来,阿娘“呀”了一声,欢喜道:“香珠来了。” 虞香珠问钟大娘好后,示意钟源过来。 她将笸箩里的香囊展示给钟源看:“这些香囊,你可以拿去售卖。” 钟源的眉头却皱了皱:“这样式也太普通了罢。” 他接着说:“便是大户人家丫鬟用的香囊,也比这好看得多。” 虞香珠微微扬唇:“我省得那些大户人家用的香囊精致无比,但我主要售卖的是里面的香料,而非外面的皮囊。” 钟源也笑了:“你说的的确在理。不过这样普通的一个香囊,定价几何?” “像这样普通的,我卖与你三十八文,这是量大从优的价格。你卖给他人,可以卖四十八文。” “像这个功效多一些的,我要收你七十文,你可以卖八十文。” 虞香珠拿起香囊,分别给钟源介绍。 “不同功效的,都做了标记。不过钟大哥,你既然要卖香料,便得学会辨香。既然我们是合作的关系,你在我这里学辨香,我也不多收你的钱,就收你的三缗钱好了。” 三缗钱,那就是三千钱。 钟大娘在旁边听着,也不说话,就只看着钟源。 钟源咳了一声:“这价钱的确很合适。不过我还要学辨香,那岂不是我暂时还不能走?” “那是当然。”虞香珠一本正经,“难不成别人问你香囊里装的是什么香料,你却一问三不知。遇上不计较的人,自是无事。但若是遇上计较的人,定会砸了我们虞家的招牌的。” 听起来虞家的招牌要比他的命还要重要。 钟源笑道:“好,我省得了。不过我向你学辨香,我岂不是要拜你为师?” “倒也不用。”虞香珠说,“我只是教你一些皮毛,让你心中有底气而已。” “好。”钟源又含笑道。 二人在那里说着话,钟大娘看看自家儿子,又看看虞香珠。 自家儿子在外面跑了几年,面容是有些粗犷了,但男人便是要粗犷些才显得像真男人啊。 而虞香珠看起来则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被虞家夫妇捧在手心的娇娇女。 这样的娇娇女,由她粗犷的儿子来保护,正好。 如此想着,钟大娘不由得笑眯了眼。 昨儿她还想着托方媒人帮着相问和钟源合适的姑娘家呢,没想到今儿虞香珠就自动上门了。 三缗钱是有些贵,但若是儿子娶了虞香珠,这钱依旧还是钟家的,只是过个手而已嘛。 第19回 樟脑 虞香珠压根儿不省得钟大娘已经在旁边开始幻想起将来她嫁给钟源的日子如何过活。 她一心扑在自己的小生意上。 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连活下去的最基本条件都没有。 只要攒够了钱,她就可以扩大虞家香料铺子的规模……至少买一处更大的铺子,让她不必再和表姑挤着睡了! 表姑和她挤一间房,都影响她配香料的思绪了!影响她配香料的思绪,那就是阻碍她赚钱! 她从笸箩底下翻出一个油纸包来,打开给钟源闻了闻。 钟源好歹也是走南闯北,对这个味道是知道的。 “这是,樟脑?” 虞香珠点头:“没错,就是樟脑。” 樟脑有通窍、杀虫、止痛的功效,是最常见的香料了。大户人家通常采买一些香樟树干放在库房中,用来驱虫。但总的来说,还是提炼成樟脑效果更佳。 “不过我这樟脑加入了别的香料。若是放在布匹或是书籍里,除了防虫,还有一股有别于樟脑的清香。” 时下市面上售卖的樟脑,都有一股不大好闻的,甚至称得上是刺鼻的味道。普通人家倒是不以为意,可大户人家就不一定了。 虞香珠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 钟源接过去,闻到上面有极淡的樟脑味外,还有淡淡的香气。这种味道就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笑道:“香珠儿,不过数年不见,你已经让我刮目相看数回了。” 虞香珠笑了笑:“钟大哥见笑了。” 钟源嗅着那本册子的味道:“不过我也是有要求的。” “钟大哥且说。” “香囊的款式到底是太普通了,我想要精美一些的。” 虞香珠轻轻蹙眉。她阿娘是会绣花,但绣花太伤眼睛,她阿娘年纪终究是大了,她不想让阿娘伤了眼睛。 “若是姚婶子赶不出来,我可以从别处收购一些香囊回来,你配香料便可以了。”钟源贴心道。 虞香珠很明白钟源,钟源和她一样,想将自己家的杂货铺子做大做强。而这做大做强的要诀,就是将东西卖给更有钱的人。 “好,我答应你。”虞香珠说。 钟源笑了,起身往后宅去:“你等等。” 钟源一走,钟大娘赶紧走过来:“香珠,你阿爹的伤可好些了?” “好多了。”虞香珠回答。付老爷子的药还是管用的,再加上她在阿爹的房中点了疗养香,阿爹的伤自然好得快。不过伤筋动骨,阿爹又上了年纪,她叮嘱阿娘,千万别到处乱跑,能躺着就别坐着。 钟大娘笑眯眯地看着虞香珠,目光怪怪的,虞香珠有些不自在:“钟大娘,您是不是炊着饭?似乎有糊味呢。” “啊,我蒸的米饭!”钟大娘顾不上虞香珠,直奔后宅。 钟源很快出来了,将三张面额为一缗钱的钱引递给虞香珠:“这是我的束脩。” 三缗钱为三千钱,若全是铜板可太重,虞香珠那里搬得动。时下大周发行的钱引,可以解决这个钱重的问题。 虞香珠毫不客气,笑眯眯的接过钱引,揣进自己的荷包里。 “辨香从明日开始。”虞香珠笑眯眯的说。 钟大娘出来时,虞香珠已经走了,留下几个香囊。 钟大娘悄声问儿子:“儿啊,香珠这是喜欢你吧?” 钟源看了他娘一眼:“阿娘,凡事徐徐图之,勿要心急。” 那就是有可能了? 钟大娘欢天喜地:“那我便先不急着请方媒人过来吃茶。”请媒人吃茶,可不光光是吃茶,还要从荷包里掏钱。 虞香珠回到家中,姚三娘已经做好饭了。 这两日的饭菜,因为表姑和表哥的到来而变得丰盛。 阿娘特意蒸的米饭,做了鱼丸汤,金玉豆腐,还有炙豚肉,炒时蔬,当然,少不了腌王瓜。这样的饭菜,在喜鹊街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丰盛了。 虞大郎照旧在房间里吃。灶房里仍旧只四人。气氛有些尴尬,看得出来,表姑很想和沈嘉盛说些什么,但又害怕沈嘉盛冷漠以对。 还是姚三娘见状不忍心,主动问沈嘉盛:“嘉盛,明日什么时辰出发?” 沈嘉盛微微抬头,看着姚三娘:“表舅母,明儿我自己去便行了。” 姚三娘道:“你不想我们送的话,至少让你阿娘送一送。” 沈嘉盛摇头:“不必,我自己去便行了。”说完却是低头吃饭,像是不再应付的样子。 表姑蒋韵的眼眶似乎红了。 虞香珠慢悠悠道:“表哥,这书院里虽然什么都有,但你还是得备些钱啊,腌菜啊,以防不备。” “是啊,是啊。”蒋韵赶紧接话,“香珠说得对,万一你有什么事,不能回家,可以差人跑腿来告诉我们的。这差人跑腿,可不得要钱什么的。” 沈嘉盛握着筷箸:“真不用,若是有事,我会想法子的。” 那就算了,看来她表哥沈嘉盛是真的想靠自己。 有志气! 虞香珠没再劝,而是专心吃饭。 阿娘烤的炙肉哎,可是好几个月才做一回,她得多吃一些。 夜幕降临,表姑跑到抱厦里,想和儿子再多说几句话,却又双眼红红的回来。 虞香珠叹了口气,将所剩不多的安神香给点燃。不多会,表姑便沉沉睡去。 时光很宝贵,虞香珠舍不得睡觉,出了西厢房的门,正要直奔正房,却听到沈嘉盛在身后低声叫她:“表妹。” 她很意外:“表哥,什么事?” 沈嘉盛看了一眼灯火未灭的东厢房:“表妹可否借一步说话?” 虞香珠想了想,领着沈嘉盛往前面铺子里走。 她熟门熟路地将铺子里的油灯点燃,半靠着柜台:“表哥请说。” 天怪冷的,沈嘉盛也没披多一件外袍。这是要和她说什么要紧的事? 沈嘉盛看着虞香珠。少女的眼睛极亮,她看着他的时候,不自觉的带了一点点防备。是啊,忽然冒出来的贫困潦倒的亲戚,她有防备之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倒是她的防备心,让他觉得虞香珠很正常。 假如虞家一家热情得过份,才叫人生疑、不安。 沈嘉盛虽是读书人,却带着天生的敏感。 他还是开口:“我想请表妹给我一些香料,防身的香料。” 此话一出,虞香珠禁不住挑眉:她这表哥,深藏不露啊。 第20回 辨香 “表哥……这是被欺负过了?”虞香珠问。 沈嘉盛的眼神在昏昏的灯光里黯了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容易有嫉妒。” 啧,那这句话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才华横溢,是以在书院中曾受到过别人的陷害。 虞香珠一向不打算藏着掖着,径直问出来。 “是。”沈嘉盛大大方方的承认。 “是以表姑这才不愿意你去读书?” “倒也不是。那些事情,我阿娘不知道。她那个人,没有城府,但也很容易被人操控。”沈嘉盛说。 沈嘉盛再度刷新了虞香珠的认知。她这个表哥,对自己阿娘的认识倒是挺清醒的。 “给香料可以,不过你要和我说一说,你们家的事情。”虞香珠说。 她说完这句话,沈嘉盛没有立即回应。他沉默了一会,才道:“我家不过是倒了霉,才落到如此地步。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以后若是高中,定然不会忘记表妹家的恩情。” 很明显,沈嘉盛并不打算向她这个表妹敞开心扉。 “好,我给你香料。”虞香珠没打算再问下去。 她仍旧从脖子里扯出钥匙,将其中一个抽屉打开,取出三个香囊来。 “这个宝相花纹香囊里装的,是熏了之后会让人昏睡的香料;鱼纹香囊里装的,则是熏了之后让人神智混乱的香料;云纹香囊里装的,是让你保持清醒的香料。”虞香珠一一解释。 她抬头,看到沈嘉盛紧紧地盯着她。 “表妹,真厉害。”半响,沈嘉盛才说。 “承让,承让。”虞香珠将香囊放在柜台上,“收好了。对了,若是在书院有什么事,不要强撑。我们虞家,到底是你的亲人。” 她说完,转身走回后宅。 后面沈嘉盛说:“好。” 次日蒋韵醒来时,沈嘉盛睡的抱厦已经空无一人,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 蒋韵失魂落魄的,还是姚三娘劝她:“孩子大了,就由他去吧。他是去读书,又不是上沙场。今儿是初七,到十五他又回来了呢。” 不知蒋韵有没有听进去,但最后没追去书院。 虞家人刚用过早饭,钟源就来了。 虞香珠大大方方的说:“从今天起,钟源和我学辨香。对了,现在阿娘和表姑缝的香囊,以后都由钟源挑了卖到别的地方去。” 姚三娘眨眨眼:“那,响午要准备钟源的点心吗?” “不必,他就上午来。”虞香珠很干脆,“对了,表姑,你会绣花吗?” “会一些简单的。”蒋韵还有些怔愣。这表侄女是个大姑娘,还能招男学徒?这钟源……生得倒是可以,和香珠也相配…… “若是表姑绣一些云纹、鱼纹在上面,每只香囊工钱多增十文钱。”虞香珠说,“当然了,纹样越繁复精美,工价越高。” 蒋韵有些动心:“我试试。”如今她身上所有的钱,是昨日缝制香囊得的二十文。她和儿子投靠在这里,虽然儿子争气,去了书院不用操心,可她还住在虞家呢,总不好意思日日白吃白喝的。再说了,就算虞家不要她的钱,那沈嘉盛将来不得娶媳妇?没有钱可怎么娶媳妇? 虞香珠带着钟源到前面去学辨香,姚三娘和蒋韵干完家务后,又开始缝制香囊。 绣花得用绷子,还要描花样子,还得劈线。 蒋韵忽然才想起,虞香珠只叫她绣花,没叫她阿娘绣。是表嫂不会绣花吗? 蒋韵试着问了一句,姚三娘笑了:“我呀,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早两年还能绣些精细的花样子,如今是不行了。” 蒋韵有些吃惊:“表嫂不是与我一般大的年纪吗?眼睛怎么就不好使了?” “我呀,比你表哥年纪还大呢。眼睛不好使了。”姚三娘笑道。 这年头,女子比丈夫大一两岁也是有的。或许是早年表嫂用眼厉害,眼睛才坏了。蒋韵如此想着,就没有再追问。 外头铺子里,虞香珠将好些香料拿出来:“你且看看,都认识哪几种?” 钟源很认真,细细辨着:“这是甘草……这是茴香……这是丁香……这是藿香……这是檀香。” 虞香珠挑眉:“钟大哥认识不少香料啊。” 钟源苦笑道:“香珠给我辨认的都是常见的香料吧?” 那当然,万一太难了,将自己唯一的学徒吓跑了怎么办?那三缗钱进了自己的口袋,可就不想吐出来了。 虞香珠笑吟吟的又捧出几个银叶罐:“你再辨辨看。” 她用香箸夹出一块香料来,放在银箔上。 钟源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眉头紧皱,终是认输了:“我认不得。” “这是金颜香。”虞香珠说,“金颜香产自大食国,在我们大周并不多见。” 钟源有些惊讶,这样难得的外国的香料,虞家这间小小的香料铺子,竟然有这般多。 虞香珠将金颜香收起来,从另一个银叶罐里夹出一块香饼:“闻闻。” 钟源一头雾水。 虞香珠从香饼上掰了一点下来,直接丢进香炉里焚烧。 一股很特别的清香味很快弥漫在小小的铺子里。 钟源皱着眉,不说话。 其实来辨香前,他是有几分自信的。毕竟他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仗着自己有些见识,想在虞香珠面前威风一把的。 但现在……他心中有些羞愧。 “这就是用金颜香和檀香,还有沉香调出来的香品。”虞香珠笑道,“气味很特别是不是?” 钟源点点头。方才那金颜香闻着可不香。但和其他香料调和之后,香气倒是特别。 “好了,我们再来看看其他香料。” 虞香珠将金颜香收起来,低头的时候,露出狡點的笑容。 她要向钟源证明,那三缗钱可不是白收的。 大周的香料很常见,可外国的他就不多见了吧,总有一样能唬住他的。 眨眼已是响午,钟源辨香辨得头昏眼花。 姚三娘拎着一个小篮子走出来:“源哥儿,将这些烙饼拿家去,叫你祖母和你阿娘尝尝。” 钟源看了一眼虞香珠。虞香珠笑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钟源赶紧拎了篮子,谢过姚三娘,逃似的走了。 姚三娘看看女儿:“香珠儿啊,你是不是欺负源哥儿了?” “我没有。”虞香珠辩解道,“不过他既然来学辨香,我对他严厉些,没有错。阿娘今儿做了什么烙饼,我也饿了。” 姚三娘一听女儿肚子饿了,赶紧献宝:“做了韭菜鸡蛋馅儿的,你最爱吃的。” 韭菜鸡蛋馅儿啊,那可真是香。 又是一顿没滋没味的饭菜。陆怀享掰着手指,发现还要吃四日。就这样的吃法,他都瘦了五斤了。 守灵着实是无聊,他又去撞陆怀熙的肩膀:“诶,熙哥,你听说没,好些人都要争夺家主之位呢。” 陆怀熙没说话,四房的陆怀意倒是凑过来:“亨哥,你没听说啊,这家主之位,是铭哥的。” 第21回 小肚鸡肠 陆怀享眨眨眼,悄声问陆怀意:“大伯把家主之位传给怀铭哥了?” 陆怀意说:“倒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如今大家可说了,要凭本事做家主。” 陆怀意惊讶地看着陆怀享:“你这是对大伯也不满?对怀铭哥也不满?我们可是嫡亲的……” “可大伯不是说了,虽然我们四房是一母同胞所生,但不能有特殊待遇。”陆怀享理直气壮,“所以我们也和别人一样啊。怀熙哥,你说是不是?” 陆怀意赶紧将目光投向陆怀熙:“大伯可是我们的亲大伯啊……” 陆怀熙竟也看着他:“怀享说得没错。” 陆怀意却恼了:“我看怀熙哥就是记恨大伯惩罚于你。怀熙哥,我看错你了,你就是小肚鸡肠的人。” 陆怀熙声音沉沉:“大伯顽固不化,对陆家所有人都没有好处。” “可大伯是大伯,怀铭哥是怀铭哥,怀铭哥做了家主,定然和大伯不一样。”陆怀意急切地说。 陆怀意自小就是陆怀铭的跟屁虫。 “假若怀铭哥真的能干,我自然是拥护他。”陆怀熙说。 “我也是。”陆怀享紧跟其后。 陆怀意咽了一口气在喉咙,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没多会功夫,陆怀意就不见了。 陆怀享又和陆怀熙咬耳朵:“说不定是与怀铭哥告状去了。” 陆怀熙浑不在意:“随他去。” 陆怀享笑眯眯的:“哎,若是怀熙哥想争家主之位,我定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陆怀熙横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一天一顿饿得慌吗?说这么多话,不费力气?” 陆怀享呵呵笑:“这不是苦中作乐嘛。” 陆怀熙没再和他贫。 前面承疏叔正在烧纸钱,一股冷风吹来,卷起些许灰烬。灰烬被风挟带着,不知卷去何处去了。 人的一生啊,或是轰轰烈烈,或是默默无闻。 陆怀享说得没错,陆怀意就是找陆怀铭告状去了。 陆怀铭可比不得陆怀熙他们在灵堂里只管跪着。他是挺忙的。一场丧事要守灵七日,这七日,族人和宾客的吃喝,以及丧事的大小事,都要安排得明明白白。 陆怀铭自小就跟在阿爹身边学着做这些事情,应付下来算是游刃有余。 他阿爹也挺奇怪,自己做了家主,但他的左右手,却并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中的一个。 陆怀铭自然揣度过他爹。他爹是举亲避嫌,还是怕叔父有样学样,将他给推下去? 这揣度,自然是在心中揣度,不曾表露出来。 陆怀铭是有几分像他阿娘罗氏的。 陆怀意找到陆怀铭时,陆怀铭正指挥族人将明天要做的菜给搬进来。一筐又一筐的大白菜,看得陆怀意食欲全无。 陆怀意等他忙完,坐下吃茶才靠过去:“怀铭哥。” “阿意,你来作甚?”陆怀铭有些惊讶,“你为何不在灵堂守着?”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灵堂里窃窃私语,陆怀意若是走了,如何偷听他们说的话? “怀铭哥,我是替你生气啊。”陆怀意忿忿不平道。 “有什么可生气的?”陆怀铭笑道,“历来身居高位者,总是饱受非议的。” “怀铭哥,我真佩服你胸襟广阔。”陆怀意又趁机拍马屁。 陆怀铭听得真舒服:“那你因何生气?” 陆怀意便将方才的事情都学给陆怀铭听。 陆怀铭脸上仍旧笑意吟吟:“怀熙和怀亨不过是无心之言,我可是他们嫡亲的堂哥,他们不支持我,还能支持别人不成?” “是啊,我就是这么说的。”陆怀意仍旧气鼓鼓的。 “好了,我都省得了,你快回去吧,叫人看到了不好。”陆怀铭又劝陆怀意,“待晚上他们散了,你再来寻我。” 陆怀意只得离去。 陆怀意一离开,陆怀铭便紧紧的捏紧了手中的茶盏。 陆怀熙!他就省得,陆怀熙是个不安分的!此前他朝阿爹建议,不都是为了引起阿爹的注意,让阿爹重视他吗?可惜阿爹瞧不上他!亏阿娘还劝自己和他走近些,他看陆怀熙就是狼子野心! 连着守了几日灵,天气又冷,肚中又无油,陆家人心都有些浮躁了。一些平时严格极了的规矩,也都松散起来。 陆怀铭走进阿娘房子前的巷子时,正碰上海妈妈挎着一个不小的包袱出门。 陆怀铭很警惕地将海妈妈拦住:“海妈妈,你这是作甚?” 海妈妈左右看了一眼:“铭公子,老奴这是要去卖香囊呢。” “卖香囊?”陆怀铭一时有些惊愕。他们陆家什么时候允许私卖东西了? “铭公子请放心,这些香囊的布料和针线,都是老奴自己买的,便是缝制,也是用空余的时候,决没有不尽心伺候太太。”海氏赶紧解释。她是太太带来的陪嫁,吃穿用度都由太太出,与陆家无关,她卖自己的东西也与陆家无关。 “原来如此。”海妈妈伺候阿娘也有将近三十年了,他四岁前也是海妈妈带的,陆怀铭便相信了海妈妈的话。 罗氏在里面早就听得动静,见儿子进门,便笑道:“海妈妈啊,女红不错,手脚又麻利,我是允了她绣些香囊去卖的。” 陆怀铭的心思原本就不在海妈妈身上,听得阿娘如此解释并没有再多问,只问阿娘:“阿娘,可有信儿了?” “傻孩子,不过三日的功夫。”罗氏说,“便是驿站最快的马,这来回也得四日的功夫。”再说了,人家不也得帮她细细的相看人选吗? “是我太心急了。”陆怀铭说。 罗氏看着儿子,儿子许是焦急上火,嘴角上长了几个泡。 罗氏说:“怀铭且坐下,阿娘给你煎些下火茶。” 陆怀铭无心吃茶,但还是乖乖的坐下,看着阿娘亲自煎茶。阿娘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分外好看,他才恍惚想起,他的外祖家好像是卖茶为生的。 自他懂事之后,还不曾见过外祖家的人来过离州,来过陆家。 陆怀铭便顺口问了一声:“外祖父、外祖母可好吗?” 罗氏的动作顿了顿:“还好。” 她预备正和儿子说一说娘家的情况,谁料儿子却说起陆怀熙的事情来。 罗氏心中有些失望,但仍认真的听儿子说完。 陆怀铭说:“阿娘此前还劝我与他走得近一些,如今看来,说不定陆怀熙也想坐这家主之位。” 罗氏心中无奈的叹了一声。诶,儿子这是随了丈夫的胸襟了。她也只有盼望着,手帕交给她相看的儿媳妇,能够改变儿子根深蒂固的想法。 第22回 狐狸尾巴 却说海氏,拎着包袱,熟门熟路的溜到一处角门,给了守门的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十分顺利的出了陆家。 她一出陆家,便直奔喜乐街。 喜乐街上,有一间铺子,专门收些妇人姑娘绣的绣品来卖的。 海氏明显已经是这间铺子的老熟客了,人一进铺子,店家立即迎上去,将海氏引进隔间。 “还是老规矩?”店家翻看着海氏带来的香囊。这妇人身份虽然神秘,但女红不错,绣的样子也别有新意。 店家指的老规矩,是指像以前那样,香囊留在铺子里寄卖,卖得的价钱双方四六分。当然了,是对方四,他们铺子占六。 这妇人绣的香囊,舍得用好料,丝线也是好的,花样子也是独树一帜,香囊十分精美,在他们铺子里,卖得极好。 之所以没有一口定价全收了,是这些香囊卖得上价钱,每只香囊的价钱都不一样。 店家自然很欢喜这种方式。 她不必将银钱压在这些香囊上,只需要将他们摆在店中便可。 海氏道:“没错。” 其实她也不大明白太太为何要如此做。太太就不怕店家谎报价钱吗?每次将钱收回去,太太也没有和店家对账,仔细问那些香囊到底卖了多少钱。 不过海氏就是这么一想,并没有问太太。 太太虽然被困在后宅二十余年,但心思缜密着呢。 “这是此前卖得的钱。”店家将一张钱引递给海氏,“香囊卖得很不错,钱凑够了两缗,我便将钱存入了钱庄,换成钱引。” 二千钱是挺重,带在身上也容易引人注目。 店家的确不错。 海氏收了钱引,又像来时一般默默离开。 她并没有立即回陆家,而是又拐进了一道巷子。 巷子里,一处宅院前,挂了两盏兔子样式的灯笼。 海氏轻轻的叩响门环。 门扇一开,海氏立即闪了进去。 宅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檐下挂着好几个兔子灯笼。 宅子里的人穿着灰袍,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递给海氏:“海妈妈,布料和丝线,还有花样子,都在这里了。” 海氏临走前,灰袍男子说:“请替我问姑娘安。” 姑娘嫁来陆家第二年,家中太太和老爷才发现,姑娘嫁入陆家,仿佛没了音讯。老爷赶紧派他来离州,这才发现,原来陆家规矩极大,嫁入陆家的妇人一世一生不能出陆家门。 不仅如此,随着姑娘陪嫁来的下人,半点都不能占陆家的便宜。下人的吃穿用度,都由上头的主子自己负担。 老爷后悔得要命,没打听清楚,就将姑娘嫁了过来。 没法子,老爷只得将他派过来,花费了不少功夫才将讯息递给姑娘,取得了联系。 姑娘也真是顽强,守在陆家后宅,没完没了的做女红。 本以为姑娘这一辈子就是这般过了,没想到新近,姑娘竟起了替铭哥儿张罗婚事的心思。 灰袍男子想,大约姑娘终于忍不住了。 这劳什子的陆家规矩,哪个人能忍受得了哇? 在陆家出殡那日,天气终于变暖,陆家上上下下,除了陆承厚,人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可陆承厚就在这当口等着陆承疏呢。 他憋了几日的气,终于在两位死者入土为安后爆发了。 陆承厚沉着脸,坐在家主之位上:“家主之位我可以让,但陆承疏的做法不对!我们陆家,是有规矩的人家!也便是这规矩,才让我们陆家屹立百年而不倒!陆承疏忤逆家主,是对家主的不忠不孝!是以今日,我必须要对陆承疏行使家法!” 陆承疏倒是干脆:“我愿意受这家法,来迎接能领着陆家人过上更好日子的新家主。” 他此话一出,顿时有人高声呼应:“承疏哥没有错!家主不应惩罚他!” “对啊,承疏没有错!家主不应惩罚他!”有人开了头,便有其他人纷纷呼应。 也有人喊道:“承疏理应受家法,若是以后只要有人觉得家主有错,便起哄换家主,我们陆家还不大乱?” 陆承厚终究也干了这么多年家主,气势和威严还是有的:“来人,将家法请出来!” 陆家的家法,是一根手臂粗的大木棒。一棍下去,疼痛难忍。 陆怀熙站在人群中,眼神微动。 陆怀享又撞撞他的肩膀:“可还记得你当时被打的情形?”当年怀熙哥才多少岁?被杖了二十下,足足躺了半年才好。 陆怀熙没说话。 陆承疏自己爬上长凳,在场的都是陆家的男子,陆承厚毫不客气的让行家法的人褪去陆承疏的裤子,高声道:“陆承疏忤逆家主,企图颠覆陆家,理应受刑三十杖!若是他人有异议,一同受罚!” 陆承厚的威严还在。 在场的人没敢再出声。毕竟这颠覆陆家的罪名太大。 家主是要换,可新家主还没有选出来呢。若是陆承厚真的什么事都不管了,陆家会大乱的。别的不说,光是吃饭这一项,就叫人头疼。 木棒扎扎实实的打在肉上,陆承疏紧咬牙关,愣是没叫唤一声。 不过他可真是顽强,三十杖打完,还尚存意识:“家主,你可要,说到做到……” 陆承厚横了他一眼,大声道:“我陆承厚自然是言而有信!从今日开始,陆家所有四十岁以下的男子,皆可参与竞选家主之位!” 在场的人顿时一阵欢呼。 “不过,也是有条件的。”陆承厚慢慢道,“承杰、承台,将帐薄拿上来。” 陆承杰陆承台是陆承厚的左右手。 二人抬上一只大大的木箱。 木箱里满满当当塞满了帐薄。 陆承厚说:“这些帐薄是这几年陆家所有的开支用度,不瞒大家,陆家的确年年都在亏空。这亏空,并非一日之寒,也并非我陆承厚做了家主之后才亏空的。而是在四十年前就开始亏空了。” 从四十年前就开始亏空了!? 人群里传来不相信的嘘声,陆承厚没理会:“若是有能者,将这种局面扭转,我自愿退位。” 亏空了四十年,哪能用短短的时日就能扭转的?好些人面面相觑。 陆怀享正又要用自己的肩膀去撞陆怀熙,没想到陆怀熙往前走:“家主,我愿意一试。” 陆怀熙话音才落,有好些人也站出来:“我也要试一试。” 陆怀铭眉眼一沉,这陆怀熙的狐狸尾巴,终是露出来了。 第23回 背刺 他也上前一步:“我也愿意一试。” 他一出声,大厅里的气氛顿时有些许微妙。 有人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陆怀铭的耳朵莫名的便有些红。 其实最尴尬的应该是他,本来他是家主候选人的不二人选,如今却要和别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不过哪又如何,他四岁就跟在阿爹身边,学着管理陆家的事务,他比其他人更有可能夺得家主之位。陆怀铭如此想着,微微昂起头,目光朝那些人扫了一圈。 就在他用目光扫视别人时,一个人站了出来:“我也愿意试试。” 陆怀铭惊愕地看着那人。 那人朝他轻轻一笑:“怀铭哥。” 陆怀熙有野心,陆怀铭是知道的,可陆怀意有野心,却是出乎他意料。 这便好像被分外鄙夷的人背后一刺。 陆怀铭迅速收敛了情绪,没有显露半分。 他是一个擅于秋后算账的人。 陆怀意开了头,后面那些本就跃跃欲试的纷纷报名。 陆承杰和陆承台的笔杆子摇得飞快,将名字足足写了六页,最后统计出来,报名的拢共有一百二十人。 一百二十人都认为自己比陆承厚做得好。 这一百二十人里面,山字辈的占了二十人,承字辈的占了六十八人,还有三十二人是怀字辈的。 若不是树字辈最大的还在牙牙学语,怕是也要来掺合一脚。 陆承厚的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他很快敛了脸色:“做家主要懂得念书写字,你们可都会?” “会!”“会!”“当然!” 这些人是巴不得要抢过这家主之位吗?他记得,这一百二十人里,有好些哪会念书写字?自从皇帝下旨不准大族参加科举后,陆家族学去上学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他们是虚张声势,还是偷偷的在私底下努力? 陆承厚道:“口说无凭,你们每人各写一篇关于下洞甲字田共有多少亩,泥土为何种颜色,田边可有沟渠,何时春种,何时夏收,适合种什么,亩产几何的文章上来。现在就写!” “现在就写?”有些人慌了。 “自然是现在就写!当年我亦是一样通过种种考验,才做得家主。这家主可不是随便喊喊就能当的。” 当年,当年老家主不也是将他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他才比旁人见识许多。 但不管怎么说,当年陆承厚的确也是在众目睽睽下,通过重重考验,才做了家主的。 尽管如今的陆怀铭和当年的陆承厚一样有先天优势,大伙还是咬牙应了下来:“好!” 也有人叫道:“家主,为了公平起见,得请德高望重的族老来做评判!” 陆承厚冷笑一声:“好!承杰承台,差人去请山风叔等六位族老。” 他陆承厚还不至于这般无耻。 陆山风曾是陆家族学的夫子,可以说族中大部分人都是陆山风的学生,陆山风来做评判自是最好。 陆山风等六位族老来了,笔墨纸砚很快也准备就绪,各人坐在位置上,陆承厚点燃了半炷香:“以半炷香为限,过时不候。” 有人喊了一声:“这不公平,当年老家主点的可是一炷香!” 陆承厚冷笑:“是以我才没法子扭转陆家的亏空。你们若是要扭转陆家的亏空,便须得比我厉害才是啊!” 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便让众人无可辩驳。 只是大伯的聪明,总是用在这些地方上。陆怀熙在心中如此想。 “你们若是再不下笔,这香可是烧得差不多了。”陆承厚好心提醒他们。此话一出,众人当即低头齐刷刷动起笔来。 陆怀铭动笔前,先看了一眼陆怀熙和陆怀意。陆怀熙一向很关注这些,他是省得的。只见陆怀熙笔头缓缓移动,明显是胸有成竹。陆怀熙如此便算了,可陆怀意竟也下笔如有神…… 陆怀铭越发气得要死。但他很快的敛了心神,专心写字。 半柱香眼看燃得差不多了,有人已经停下笔,审视着自己的答案。还有人在奋笔疾书,企图将那张纸填满。 陆怀铭胸有成竹的停下笔,然后又朝陆怀熙看去。 陆怀熙亦停了笔,正在检查。 陆怀意也和陆怀熙一样。陆怀铭顿时又气得牙痒痒的,这小子,看考验结束后,他不狠狠的讽刺他一番! “很好,半柱香已经燃完,还请各位停笔,迅速起身离场。这场考验的结果,将在明日早上颁布。”陆承厚毫不犹豫地驱赶他们。 有人嘟嘟囔囔的放下笔,依依不舍地离开。 陆怀享在外面等着陆怀熙:“怀熙哥,这些都是你的强项吧!” 陆怀享很有自知之明,他这辈子的梦想就是混吃等死,是以当然没有参加争夺家主之战。 陆怀熙脸色如常:“千万别这般说,作为陆家人,了解这些是理所应当的。” 陆怀享笑嘻嘻道:“我就不省得。我连下洞甲字田到底在哪里都不知道。” “怀享哥除了每顿有多少块肉知道得清清楚楚外,旁的一慨不知晓。其实我挺羡慕怀享哥的,无忧无虑。”陆怀意在一旁笑嘻嘻的说。 陆怀享可以自嘲,可以接受陆怀熙说他,但就不能容忍陆怀意调侃他。 他正要回击陆怀意,却见陆怀铭大步走来:“怀意,你过来一下。” 呵呵,这是有人收拾他了。 陆怀意仍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怀铭哥,你方才可都答出来了?” 陆怀铭深深地注视着他:“怀意,你深藏不露啊?” “怀铭哥,你怎么可以如此说?我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助你。”陆怀意说,“你省得的,我一向都是听你的话,你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我参加这场考验,都是为了暗中帮助你。” “帮助我?”陆怀铭有些疑虑。 “是啊。咱们还不知道大伯都有些什么考验呢,万一要到外面去干活,我可以偷偷的帮你啊。” 有这个可能。当年祖父出的考验里,便有一题是到外面去丈量墓田。 不过陆怀铭可没有这般好糊弄,他警告陆怀意:“若是你对我有三心二意,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陆怀意神情肃然:“怀铭哥,若我有三心二意,定叫天打雷劈……” “倒不用发这般毒的誓言。”陆怀铭深深地看了陆怀意一眼,“你好自为之。” 说罢,陆怀铭拂袖而去。 虽然警告了陆怀意,但陆怀铭心中还是大大的不爽。原以为家主之位胜券在握,没想到被承疏叔一闹,竟然变成如此局面。 “铭公子。”一道老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陆怀铭转头,看到海妈妈。 他心一动,再想想时日,应是阿娘的手帕交有回信了。 第24回 县主 果不其然,陆怀铭到罗氏的房中时,发觉自家阿娘脸上如沐春风,浮着他从来不曾见过的笑意。 罗氏看到儿子,笑吟吟道:“我儿来了。我儿运道可真是好。” 一听这话,便知道事情不仅有眉目,而且出乎预料的好。 陆怀铭乖巧地坐在阿娘下首:“还得是阿娘决断,孩儿才有如此运道。” 罗氏笑着,从桌上的一沓信纸里抽出一张,递给陆怀铭:“快来看看你未来的妻子,是如何的身份。” 怪不得阿娘有如此好心情,原来她的手帕交如此好本事,短短几日功夫,八字已经有了一撇。 陆怀铭赶紧低头去看信。 信是用楷书写的,字迹端正,明明白白地写着,她家夫君有一位外甥女,正是二八年华,其父是皇亲宗室,高祖母是大周长公主,虽然到了她父亲这一代,已经没有爵位继承了,但圣上念旧,在这外甥女八岁时便册封为县主,食邑百户。 看到这里,陆怀铭已经喜上眉梢。 县主!那是可以直接能觐见圣上的身份!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皇室宗亲!若是他与这位县主成亲,这陆家家主之位还不是唾手可得? 可他们陆家如今的境况,那位县主能看得上他? 陆怀铭竟有些不自信起来,不由得问阿娘:“莫非这县主容貌……” 罗氏摇头:“信中没说,不过我这手帕交说了,县主不日便要动身,亲自到离州来。” 县主竟然要亲自前来?陆怀铭是又喜又忧愁。他自认生得不错,身份也过得去,可糟的是陆家如今的确不似以前那般…… 说到底,他虽是陆家家主之子,但囊中羞涩啊……这浑身上下,拢共也没有十个铜板。 罗氏仿佛是窥到了他心中所想,朝海妈妈看了一眼。海妈妈立即到门口守着。 “我儿不用担忧。阿娘当年的陪嫁可是不少,这些年阿娘整日在后宅绣花,那些绣品放在海妈妈名下,也卖了不少钱。这些钱,虽不是极多,但若是要娶县主,还是够的。” 陆怀铭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睛,忽然想起那晚海妈妈抱着个包袱出去的情形。 阿娘这是在利用海妈妈,钻陆家的空子啊!陆家家规早就规定,陆家人所有的收入必须要上交公中,不得有所隐瞒…… “铭儿?”罗氏笑眯眯的看着陆怀铭。 陆怀铭回过神来:阿娘,阿娘做得对!若不是阿娘留了一手,他若是要求族中出钱帮他娶县主,恐怕今天的那一百一十九个人立即跳出来反对! 他笑道:“不知姨母可有在信中细说,县主都有什么爱好?” 罗氏摇头:“倒是没说,不过她说了,县主性情柔和,最是和善。” 性情柔和的女子最容易控制。 陆怀铭也温和地笑起来:“鼎宗之女,素养自是好的。” 陆怀铭刚走出阿娘的房子,在巷口处竟遇上自家爹陆承厚。 陆承厚皱眉看他:“你来这里作甚?” “孩儿来探望阿娘。”陆怀铭说。 “后宅之地,少来。”陆承厚教训儿子,“得空不如多和承杰叔他们多说说话。” 陆怀铭张了张嘴:“阿爹,您此前不是说要替儿张罗亲事……”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净想着儿女情长!”陆承厚训斥道,“是你阿娘撺掇的吧?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如今正是最要紧的时候,若是你成了家主,这好人家的姑娘还不是争着要嫁给你?” 陆怀铭心中不服气,阿爹当年之所以能击败一干兄弟登上家主之位,凭借的还不是外祖家的财力?如今过了河,那桥也拆得七零八落了。 陆承厚训斥完,看都没看陆怀铭的脸色,径直走进罗氏屋中:“不是告诉过你了,怀铭的婚事我自会留意,用不着你插手。” 罗氏没出声。陆承厚又道:“前些日子不是叫你帮我做春衫,做好了吗?天气热了,我要穿。” 罗氏看着他说:“还没有做好呢,还差一个袖子。” 陆承厚皱眉:“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这手脚不如以前麻利了。以前我记得你刚嫁过来时,不过三两日便可缝制好一件衣袍。” 罗氏脸上浮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夫君的记性可真好,这不,妾身嫁过来都有二十二年了,自是年纪不小了。” 陆承厚可没空和妻子绕口令:“快些缝好,这天气都热了,我可没空等你。” 他说罢也不等妻子应声,便又走了出去。 罗氏估摸着他应是走远了,才懒洋洋道:“海妈妈,你得空就缝一缝他那件春衫罢。” “是。” 陆承厚大约不知道,他这近几年的衣衫,其实都是海妈妈缝制的。他的妻子罗氏,女红是越发的精湛,自然是抓紧来做绣活挣钱,哪里顾得上他那几件衣衫。 就在陆家正如火如荼地争夺家主之位时,虞香珠这日被爹娘赶出门去逛大街。 天气已经暖和了,虞香珠还天天窝在铺子里,不是研制香料,便是教钟源辨香。钟源来学辨香,姚三娘不好说女儿,正巧这日钟源没来,姚三娘便和丈夫联合起来,将女儿给赶出街去。 一个人逛街自是无趣,虞香珠便先到祝清家找祝清。 祝清虽是在守孝,但商贾人家没那么多规矩,祝清早就出门子了。这段日子没来找虞香珠,是因为天气太冷,家中只有一件羊羔裘衣,不够穿,祝清做的糕点卖的钱还不够看病用的,是以祝清便没有出门。 虞香珠刚到祝清家门口,正巧看到祝清挎着篮子出门来。 “香珠儿,你来啦?”祝清掀开篮子,“来,给你尝尝,我新做的糕点。” 祝清家中手足多,祝清自小就帮着爹娘做糕点卖。虞香珠擅制香,而祝清擅做糕点。 虞香珠不客气地接过糕点,送进嘴中。 “很不错!”虞香珠客观地评价。 离州城里的老百姓大多一天吃两顿,中午这一顿,大多数是吃一两块像祝清卖的糕点垫吧垫吧肚子。 是以祝清的糕点卖得还算可以。 祝清和小姐妹说悄悄话:“上回你送我的香料,我想了想,还是不舍得放进点心里。” “没事,你就留着自家吃。”虞香珠说。 祝清又说:“我娘交待,待会卖完糕点,便去买两匹便宜的江布做春衫。” 过了个年,虞香珠和祝清个头都高了一些。祝清是大的,又快嫁人了,可以穿新衣。 “我阿娘正是怕我不打扮呢,她怕我招不到赘婿,特地将我赶出门来。”虞香珠也和祝清咬耳朵。 虞香珠自小就发誓要招赘婿,祝清是知道的。 闻言祝清笑得花枝乱颤:“这年头在大街上能找到像虞叔那样的,可不容易。” 虞大郎是喜鹊街上公认的好赘婿。 祝清话音才落,有个年轻小哥跑过来问她:“可是祝家糕点?” 祝清赶紧点头:“正是。” “这一篮子,我全要了。”年轻小哥说。 祝清没想到一出门就遇上了个大买卖,当即和年轻小哥算了账,收到了两百多个铜板。 年轻小哥抱着油纸包走远了,祝清对虞香珠说:“诶,这陆家人,今儿还怪大方的。” “这是陆家人?”虞香珠是完全没有印象。其实她有些脸盲,见过一次的人,不一定记得。 “应该是的,此前我曾见过他出入陆家。”祝清说,“陆家人很少买外头的东西,今儿这小哥买这般多,也不知道是为何。” 另一头,张春抱着油纸包走到陆怀熙面前:“熙公子,买好了。” 第25回 就没有别的意思? 张春也不知道自家公子要买这般多糕点做什么。 陆怀熙看着张春怀中的糕点:“好。待会你再雇辆牛车,我们往城外张家庄去。” “往城外去?可都这个时辰了……”张春看看天色。张家庄是太太暗地里给熙公子管着的,熙公子三两个月会过去一回。这不,这过了年还没去过张家庄呢。 怪不得要买这般多糕点,原来是要分给庄上的人。 但天色的确不早了,这一去一回,怕是赶不上陆家的晚饭。 尽管张家庄张罗的晚饭会比陆家的更好。以前也不是没有错过陆家的饭点,也曾被家主训斥过几回。但现在熙公子正值争夺家主之位的关头,家主会不会拿这个大做文章? 陆怀熙却道:“若是赶不回来便不回来了。” 吓?熙公子这是要做甚? 不过熙公子既然意已决,张春也只得奉命。 陆怀熙接过张春手中的糕点:“快去快回。”他此番出门,是要看看此前在张家庄移栽的茶树怎么样了。前段日子太冷了,茶树有没有被冻坏?若是没有冻坏,长势还不错的话,他便要大批量的叫张家庄的人种起来。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不由得转到陆家如今种植的作物上。大伯是个循规蹈矩的,作物皆是稻、粟、黍、薯、豆等,虽然可以果腹,但若是换成钱,却没有多少价值。 张春小跑起来,直奔车马行。 陆怀熙在原处静静地等候。 就在陆怀熙等候时,虞香珠陪着祝清回家先将沉甸甸的一篮子铜板放好,再继续逛街。 虞香珠虽一心想挣钱,但到底还只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家,既然出都出来了,那便好好的逛。 于是二人高高兴兴的去吃了离州城里最流行的干果乳酪,再买了些零嘴儿,最后逛到了喜乐街上。 喜乐街上半数是卖衣衫帕子之类的铺子,是姑娘家最喜欢逛的街。 阿娘交待了,定然要买布回去的,便是她不做衣衫,她表姑和表哥也是要做的。如此算算,起码要买好几匹布回去。阿娘的命令,虞香珠不敢敷衍,和祝清认认真真的挑选着。 祝清忽然拉拉虞香珠:“香珠儿你快看,那些香囊可太好看了。” 虞香珠刚抬眼,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道:“祝清,香珠,你们也在这里。” 竟是钟源。 只见他穿着半新不旧的青衫,眼中浮着笑意。 祝清有些疑惑地看着钟源:“你是……钟大哥!” 钟源点头:“许久不见,祝清。” 虞香珠问道:“钟大哥也来买布料?” 钟源摇头:“我是看香囊的。” 店家笑眯眯道:“公子姑娘们真有眼光,这些香囊是我们店里卖得最好的。这些香囊,可都是有着三十多年经验的绣娘所作。” 钟源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只香囊上:“看起来像是苏州一带的针法。” “公子好眼力。这位绣娘啊,正是苏州人士。”店家极力推荐,“公子若是要给心仪的姑娘送礼,这香囊最是好不过了。” “这香囊自然是好。但没有装香料的香囊,只能叫做布囊。”钟源道。 店家一愣:“公子买回去之后,可以到香料铺子买香料放里面,不就成了香囊了?” 祝清在一旁也听得糊里糊涂,虞香珠倒是明白,钟源这是想和店家合作。果不其然,她看到钟源朝她使了个眼色。 这是要让她上。 虞香珠想,钟源的确很有做生意的天赋。这才不过学了几日辨香,就已经想着到街上兜售香囊了。 虞香珠笑眯眯的从腰带上解了一个香囊下来,送到店家面前:“店家,你看看,这是我做的香囊。哦,我是喜鹊街虞家香料铺子东家的女儿。虽不敢说精通香料,但自幼便耳濡目染,配的香料卖得尚可。” “原来是虞家香料铺子啊……”店家道,“我自然省得的,以前你阿娘还常来呢。不瞒虞姑娘,原来我也像这般将香料放进香囊里售卖的,不过卖得并不好,是以我便只卖布囊了。若是虞姑娘需要,以后别的客人买了布囊,我会推荐他们去虞家香料铺子的。” “那我便先谢过店家了。我身上也无甚别的东西,这只香囊便送给店家罢。”虞香珠说。 虞香珠买了好几匹布料呢,店家当然要给面子的:“那我便收下了。这只香囊我留在此处,若是有客人问起,我便与他们说一说。” 虞香珠自是一番道谢,钟源却道:“店家可否用最便宜的价钱将十只香囊卖与我?” 店家笑道:“你可是钟源?我早就认出了你这个小子。五六年前你就曾挑着货担在城里兜售那些小玩意。没想到好些年不见了,你胆子更大了。好好好,要十只香囊是吧,没有问题。不过我得先和你说,这些香囊是那位绣娘放在店中寄卖的,价钱的确不便宜。” 钟源微微笑着:“店家只管算钱,我会帐便是。” 那十只香囊的确绣工精湛,上面绣的动物栩栩如生。料子也是极好的绸缎之类,不像虞香珠那般用的只是普通的布料。虞香珠突然就明白了钟源说的,为何他定要绣工精美的布囊来装香料。这很明显啊,同样的香料装进不同的布囊,在世人眼中立即有了不同的价格。 但价钱也不便宜,一只香囊竟要一百二十文。 祝清有些咋舌,看着钟源拿出一缗钱的钱引,又数给店家两百文。 待出得布店,祝清看看虞香珠,又看看钟源:“你们二人可真是厉害!我是一句话都插不上。” 钟源帮她们二人抱着布匹:“祝清今儿把糕点卖完了?” “卖完了。有一位陆家人,将糕点全买了。”祝清说。 三人说话的时候,恰好张春驾着牛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车中坐着陆怀熙,撩起一角布帘,恰好看到钟源抱着布匹的样子。那些布匹,都是很平常的布料,一看就是离州本地的布。 陆家人当然也织布,但并不多织,向来只织够陆家人用。 织布的那些机杼,也比外头的要老旧。至于花样是甚少的。 陆怀熙想起这些,不由得要摇头。 牛车驶远了,钟源道:“待天气暖和些,我们也雇一辆牛车,到城外去游玩。” “好啊好啊。”祝清连连称好。她明年便要嫁到解州去,这离州的景色是看一日便少一日了。再者,若是婚后生活不虞,少不得要用这些回忆来度日的。 虞香珠没意见。横竖她每年都要去城外好些回寻各种香草的。 三人先回祝清家。 钟源先进去,祝清却滞后了两步,拉着虞香珠悄声道:“你觉得钟大哥如何?” “他人很好啊。”虞香珠有些莫名,祝清为何要这般问。 祝清眨眨眼:“你对他,就没有别的意思?” 虞香珠哭笑不得:“没有。” “若是没有别的选择,就选钟大哥吧。”祝清说。 第26回 书院小童 虞香珠诧异地看着祝清,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说出这番话。 钟源走出来:“好了,香珠儿,我们走吧。” 因着方才祝清的话,虞香珠不由自主地认真地看向钟源。 钟源生得的确还不错,又知根知底的,钟家就在她家附近,将来便是钟源入赘,两家都能照料到。 可——她好像不大能接受钟源作为她的丈夫。在她心中,钟源可以是大哥,可以是彼此信任的合作伙伴,但若是做丈夫的话…… 钟源站停脚步,歪头看她:“香珠儿?” 祝清推了虞香珠一把:“你们快快家去吧,天都快黑了。对了,改日再约啊。” 虞香珠迈动脚步,离开祝清家。 她没有说话,钟源跟着她走了几步,忍不住开口:“香珠儿,方才祝清和你说什么了?你的心情看起来似乎不大好。” 钟源的话让虞香珠忽然清醒过来。对呀,钟源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该因此走神。而且她十分确定,她对钟源没有半点男女之意,钟源是很合适的合作伙伴,但不会是她将来的丈夫。 如此想着,虞香珠的步履轻盈起来:“没什么,我心情并没有不好……” 话音未落,钟源却将一只香囊递到她面前:“香珠儿,送你的。” 那只香囊,是方才那十只里的其中一只。 不会吧,钟源还真对她有意思? 虞香珠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瞪着钟源。 钟源纳闷地看着她:“这么好看的香囊,你不要?其实我送给你还有另外的意思,咳咳,就是吧,香珠儿,你研制香料的本领的确很厉害,但是在其他方面,稍微欠缺了那么一点。” 稍微欠缺了那么一点?虞香珠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钟源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她土?跟不上潮流?不就是她让阿娘缝的香囊稍微朴实了那么一点,她就欠缺了? 虞香珠方才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她确定了,钟源对她应该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 她面无表情的接过香囊:“谢了。” 钟源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随着她进门后,将布匹和剩余的香囊都放在柜台上:“我先家去了。若是香珠儿明日能将这几个香囊都调配好香料,我便挑着到城东去叫卖。” 钟源是迫不及待的想挣钱。 姚三娘听得动静走出来:“都买回来了?哟,这香囊可真精致啊,我这辈子还不曾见过这般精美的香囊。阿韵,阿韵,你快来看看。” 表姑蒋韵也走出来,她的反应却不一样:“香珠,这是你买回来给我当样板的吗?” 虞香珠本来想解释说不是,转念却道:“表姑,我看你的女红也极好,能不能绣出似这般精美的香囊?” “有些难度。”蒋韵抚着香囊,“这绣工,可是比我的师父还要厉害。” 虞香珠笑道:“我相信表姑定然能绣出来的。先不说这些,阿娘要我买的布料都买回来了,接下来阿娘和表姑先不用做香囊,先做春衫。” 姚三娘笑道:“没错,别人的都可以放一放,可嘉盛的却要做了。那书院虽说吃住不用钱,可这衣衫得自己置办吧。” 蒋韵自然是要推托一二的:“这布料价值几何,香珠你给我记着,以后用我的工钱抵账。” “什么抵账?”姚三娘说,“这是我和大郎送给你们的,快别提那些,将来我可指望着嘉盛榜上有名,叫我这表舅母脸上有光呢。” 蒋韵笑道:“谢谢表哥和表嫂,嘉盛定然会努力读书的。” 说着却是有些黯然:“也不知他在书院如何了。” 姚三娘便安慰她:“过几日嘉盛便回来了,你紧着些做衣衫,他回来正好能穿。不过,这嘉盛的身量可得要去量一量……” “那孩子,自从从江州离开后,个头就再也没有长过了。”表姑蒋韵总是能寻到事情不好的一面。 “那正好不用去书院寻表哥量尺寸,若是表姑手脚快些,还可以将衣衫送到书院去。”虞香珠说。 蒋韵闻言,巴不得马上就要将布料拿回去裁剪了。 可如今正是要准备做晚饭的时候,她要帮着姚三娘做晚饭,倒是不好意思去忙别的。 阿娘和表姑都进去了,虞香珠正预备给钟源新买的香囊配香料,忽然见有个六七岁的小童探头探脑的往里看。 虞香珠看向小童,小童的眼睛亮晶晶的:“姐姐,你是不是叫虞香珠?” 附近的小童虞香珠都认识,这小童还不曾见过,却省得她叫做虞香珠。 虞香珠走近他:“谁让你来的?” “嘉盛公子。”小童说,“他让我到虞家香料铺子来寻你,还说你会给我打赏的。” 呵呵,她表哥沈嘉盛可真是会做事。 虞香珠从袖袋里摸出五文钱,递给小童:“嘉盛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小童脸色肃然:“他说,请香珠姐姐速速到州学书院去。” 姚三娘刚将米放到蒸笼里,便听得女儿在外面叫道:“阿娘,我出去一下,你叫阿爹出来看着铺子。” 小童个头虽小,腿虽短,但却走得飞快:“香珠姐姐,你快点呀。” 虞香珠问他:“你是在书院里读书的?” 小童摇头:“我不是,我是书院里洒扫婆子的孙子。我不读书的时候就帮公子们跑跑腿,赚点零花。” 这小童看起来挺机灵,一张小嘴说得清清楚楚。 虞香珠又问他:“嘉盛公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童左看看右瞧瞧,朝虞香珠招手,示意虞香珠俯身:“其实嘉盛公子犯大事了,他捉弄了和他同睡一屋的同窗,院长很生气,让嘉盛公子请家中人来,说是要赔偿那人。” 虞香珠:“……”沈嘉盛不是说要好好读书,效力朝廷吗?这才几日,就闹出这般事情来。怪不得他不敢叫表姑来呢。 转眼到了州学书院,这回虞香珠没被关在大门外,而是跟着小童进了门,直奔学舍。 很快,虞香珠见到了沈嘉盛。 沈嘉盛腰肢挺直,在他的对面,有一个中年妇人正在滔滔不绝的骂他。 第27回 疑云 虞香珠听了一会,嗯,那妇人可能是给了书院一些面子,倒也不至于满口脏话,但言语之间充满鄙夷。怪不得沈嘉盛没让他阿娘来呢,若是表姑看到这阵仗,很有可能不再让他来书院了。 妇人旁边,还有个和沈嘉盛差不多大的男子,看相貌,应是那妇人的儿子。 那人穿一件白色的斓衫,生得倒还算五官端正,但满脸的邪气。 再旁边,在玫瑰椅上坐着上回那白头老者,正饶有兴趣地看看沈嘉盛,又看看妇人。 见虞香珠止步不前,小童有些奇怪,声音清脆地问虞香珠:“姐姐,你怎么不走了?喏,我可给你带到了,嘉盛公子就在前面,那五文钱你可不许要回哈。” “我可是言而有信之人。”虞香珠不得不和小童保证。 “那,下次有事再寻我。”小童虽是日日浸淫在书院里,但一点都不迂腐。 外面的动静让屋中人齐齐将目光转过来,虞香珠落落大方的和他们打招呼:“我是沈嘉盛的表妹。” 说话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那妇人脸上。 那妇人脸上闪过一丝不屑,转回头去:“沈嘉盛,怪不得你能做出这番事情,原来是家中没有长辈管束你了啊。” 虞香珠不紧不慢的走进去:“我相信我表哥的品行,决不会做出惊动家中长辈的事情来。而这位……阿婶,方才我可听到了,你在辱骂我表哥。” 她虽不是长辈,可占了一个“年轻”,叫那妇人做阿婶,那是规规矩矩。 “谁是你阿婶?”那妇人气得不行,“年纪轻轻的,可别乱叫。再者,我并非是辱骂你表哥,我是在教训他!你表哥无长辈管束,我只好代他的长辈管教管教他!” “都要充当我表哥的长辈了,还不能叫你做阿婶?不过阿婶,我表哥到底做了什么事,让阿婶花容失色,滔滔不绝的骂他?”虞香珠说话的时候,又朝头发花白的老者行礼,“妾身虞氏见过李教授。” 那日她听得沈嘉盛是叫这位老者为“李教授”。 “你!”那妇人气得柳眉倒竖。 李教授咳了一声,打断那妇人:“嘉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且老老实实的说出来,不许有丝毫的隐瞒。” 从虞香珠进来,沈嘉盛只看了虞香珠一眼,目光便落在他同窗身上。 虞香珠只一眼,便看出她表哥沈嘉盛对那同窗是厌恶至极。 那妇人却不满道:“李教授,你好不公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理应让我儿说才对。这沈嘉盛定然是胡说八道,将污水全泼在我儿身上。”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常太太不问青红皂白,已经骂了嘉盛许久了。便是嘉盛有错,常太太也该口下留情,更何况,事情的真相尚未清楚呢。”李教授说。 虞香珠听出来了,这李教授很明显是站在沈嘉盛这边。 可那小童方才明明说,院长很生气。可如今,在场的只有李教授,没有院长。 大约是在她赶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看来沈嘉盛深得李教授喜爱。 那妇人的儿子开口:“阿娘,就让他说,我就不信他沈嘉盛还能颠倒是非黑白。” 沈嘉盛抿了抿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李教授,常轶群自从我住进书院,便用水泼湿我的被衾,弄烂我的席子。这都不算什么,他还将我的书撕毁。” 他说话的时候,神色很平静。 虞香珠十分吃惊。前几日可是又冷又下雨,他的被衾被人弄湿,他是如何度过漫长夜晚的?明明她也说过,若是受了欺负,便可以回去找虞家的。 可他没有。还大概自己报了仇。 然后报仇的手段还不怎么样,叫人发觉了。 “我说过了,我是无意的!”那常轶群叫起来,“我后来不是好心将我的被衾给你了吗?我还邀请你一道挤在我的床铺上。还有那书,我也赔给你了!你却恩将仇报,将我的被衾给撕碎了!可真是好心没有好报,这外乡人啊,就不能帮!” “你们可听到了?我儿都将自己的床铺让出来了,他非得揪着不放!”常太太挺着胸脯,将炮火转向李教授,“听说这沈嘉盛是李教授亲自招进来的,李教授啊,这沈嘉盛才进来几日,就干了如此罪大恶极的事情,若是将他留在书院中,这还不是仗着你的势,要将所有人都给欺负了!” “我能证明,嘉盛公子人很好,他还教我写字呢。”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窗边趴着一个小小的脑袋。 是方才那小童。 “你小小年纪,可知什么叫做人面兽心?”常太太仿佛得了理,马不停蹄地教训起小童来。 虞香珠问沈嘉盛:“表哥,他说的可都是真的?” 沈嘉盛却说:“是也不是。” 常太太冷笑:“好一个读书人,什么叫是也不是,你少用如此含糊其辞的话来搪塞过去。李教授,你听听,这可是他亲口说的,我儿好心好意的将床铺让给他睡,他竟对我儿下毒,使得我儿神智不清晰,才做了糊涂事。” 啧,合着后面还有事情呢。 不过虞香珠听到“下毒”二字,已经想起表哥定然是将自己给的香料用在了常轶群身上。 “我说的是也不是,指的是常同窗曾邀请我睡他的床铺,但是我拒绝了,他却仍旧不依不挠,企图将我绑在他的床铺上。”沈嘉盛静静地说。 “我没有!”常轶群又叫起来,“我那是怕你着凉,又找舍监告状,才不许你走的。” 呵呵,这越听,是越离谱了。 她就说嘛,她表哥沈嘉盛冷冷清清的,连亲娘都极为疏离,还是能不麻烦别人就不麻烦别人那种,又怎么会干出欺负人的事情来。 “我儿冤枉啊,好心没有好报啊!”常太太又开始叫起来。 她儿子常轶群道:“只要沈同窗赔给我一模一样的被衾,我就不追究沈同窗了。” “我儿你莫不是心地太善良了!如此歹毒的人,不光叫他赔偿被衾,还要将他赶出书院才对!”常太太恶狠狠的说。 沈嘉盛只目光冷然地看着常轶群。常轶群口气虽凶,但目光却是不敢与沈嘉盛对视。 这件事情,定然有蹊跷。 “我有一个疑问。”虞香珠慢悠悠的说,“既然这位常公子是好心借床铺给我表哥,却又为何怕我表哥去找舍监告状呢?” 第28回 神秘表哥 “对呀,对呀!为什么常公子怕嘉盛公子去和舍监告状呢?”窗外小童也是个有意思的,当即童言无忌的问道。 虞香珠给了小童一个赞许的眼神。就冲小童这机灵劲,将来定然了不得啊。 小童咧开嘴,露出豁了两条牙齿的牙龈。 “我儿哪里是怕舍监告状,他是怕被人倒打一耙,好心被当作驴肝肺!”常太太理直气壮道。 呵呵,这常太太一张嘴,确实是厉害。 “我儿好心帮助他,他却用了邪药来对付我儿,让我儿……” “够了!阿娘!”常轶群大声喝止他阿娘,“我们不用他赔被衾了,李教授,我也不和他住在同一间房了,我,我要换房!” 他的声音很大,常太太一下子有些懵,不明白她儿子为何突然变卦。 李教授看着沈嘉盛:“嘉盛啊,轶群已经退让了,你意下如何?” 沈嘉盛眼皮轻垂:“学生也可退让一步。” 看来李教授是想息事宁人,不想搞出极大的动静。 虞香珠不知其中真正缘由,但表哥应不是糊里糊涂之人,他做的决定,她暂时也只好支持。 唯一不瞒的是常太太:“我们常家每年都捐这般多钱给你们书院……” 原来如此,怪不得常太太如此嚣张跋扈。 “阿娘!”常轶群急声制止常太太,“罢了罢了!嘉盛不过是无意冒犯!” 这常轶群的态度倒是转变得快。 虞香珠看看常轶群,又看看自家表哥。 此事虽然看似平静无波地揭过去,但恐怕表哥以后在书院的日子不会好过。 常太太只得气恨恨道:“你的被衾都被弄湿了,今夜该如何歇息?不妨请假家去,明日再来。” 常轶群便向李教授请示:“教授……” “去罢。”李教授还是像方才那般,惜字如金。 常太太气呼呼的领着儿子走了。 沈嘉盛朝李教授请示:“李教授,学生想送一送表妹。” “去罢。”李教授应允道,“如今天气仍旧寒冷,嘉盛还是得买一床被衾回来。” “多谢教授关怀。”沈嘉盛彬彬有礼。 虞香珠想找那个小童,那小童却不知影踪。 “他叫小路,父母双亡,和祖母相依为命。李教授可怜他们,便将他们收留在书院里。他平时很喜欢听我们读书,我得了空便教他写字。”沈嘉盛说。 夜色已经沉了下来,有人在将灯笼摘下来点燃。 虞香珠却道:“表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嘉盛沉默下来,二人又继续走了一段路,已经快到书院大门了,沈嘉盛才说:“表妹,我很好,我能应付。之所以让小路叫你过来,不过是李教授担忧我真的被欺负了,而家人却一无所知。” 虞香珠深深的吸了口气:“真高兴你还能将我当作家人,但事情的真相你不该和我说说吗?” “表妹,我能应付。我送你到家门口吧。” 很明显,沈嘉盛是一点都不想提那件事。 “还是先买被衾吧,幸好我身上带了钱。”虞香珠说。 “我也有钱。”沈嘉盛忽然说。 “你能有什么钱?便是有钱,还是自己收着吧。”虞香珠以为那些钱是自家爹娘塞给沈嘉盛的。 “我真的有钱。”沈嘉盛止了脚步,目光轻轻地落在虞香珠身上,语气也轻轻,“我身上有一万缗的钱引。” 夜色似云轻轻的罩下来,虞香珠觉得自己忽然可笑极了。 她以为穷得一清二白的表哥,身上竟然有一万缗的钱引! 便是将虞家铺子全卖了,也不过只得一百缗吧? 虞香珠后退了两步:“沈嘉盛,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表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沈嘉盛的目光带着奇异的光芒,“我会努力读书的。若是有坏人欺负我,我也不怕。我只希望,这些事情表妹能替我遮掩,万万不能叫我阿娘知晓。” 她表哥沈嘉盛像个疯子,而她像个傻子。 沈嘉盛身上带着一万缗钱引,还不能叫他阿娘知晓。这对母子,竟上演着一出勾心斗角的戏来。 虞香珠站着,眉头蹙了又蹙。 “我省得了。”她说着,转身离去。 身后,沈嘉盛像是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还好意思叹气,他背负着这般多的秘密,该叹气的是她。 虞香珠悻悻的想。 虞香珠回到喜鹊街,便看到阿娘焦急地在铺子门口等待着。 看到她的身影,姚三娘一颗心才落下:“香珠儿,你去哪里了!竟然这般晚了还不回来?” “有一味香料,寻了好些铺子都没有。”虞香珠笑道,“怪我,一心只想着寻香料,竟是没注意到天色不早了。” 女儿对研制香料一向痴迷。姚三娘这才放下心来:“回来便好,快快进来吃饭。” 刚踏进铺子,虞大郎坐在玫瑰椅上:“香珠儿,下回可不许这么晚才回来。这香料再珍贵,也比不上你。” 虞香珠笑道:“我省得了。这回是女儿错了。” 蒋韵也走出来:“你再不回来,你阿爹阿娘都要满城的去找你了。” 虞香珠看向表姑,表姑在自家里将养了几日,瘦削的脸颊有了肉,显得焦黑的脸皮白了一些。 她嘴上有油,很明显是方才吃完了饭还没来得及擦嘴。 沈嘉盛身上有钱的事为何要瞒着表姑呢?是怕表姑乱花? 蒋韵莫名地看了一下自己,才试探着问虞香珠:“香珠,你为何一直看着表姑?” 虞香珠笑了笑:“没什么。阿爹阿娘,我去用饭了。” 用过饭,洗漱完毕,虞香珠没点安神香,而是坐在妆台前和表姑聊天。 “表姑,表哥读书这般厉害,以前您夫家一定也很厉害吧。” 蒋韵说:“再厉害又如何,还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她说着长长的打了个哈欠,“这做了一日针线活,眼睛都累坏了。香珠,表姑先睡了。” 蒋韵倒头便睡。 虞香珠心道,这对母子可真是有意思,两张嘴紧闭得像蛤蜊。 一夜无话,次日钟源上门来,将装好香料的香囊拿走了。 虞香珠告诉阿娘:“昨晚的香料还没寻到,女儿还要再去。不过今日我会早些回来的。” 虞香珠出了喜鹊街,直奔书院。 她要寻那名叫做小路的小童。 虞香珠刚到书院门口,竟碰上一位老熟人。 第29回 遮掩的真相 这位老熟人,是张家姑娘的侍女秋花。秋花手上还拎着一个大大的包袱。 “我们家小公子呀,就在书院里读书。”秋花说,“这不,天儿转暖了,我们家姑娘给他缝制了春衫,特地命我送过来。虞姐姐呢,是来做什么?” “哦,我家此前养了一只猫儿,听邻居说像是跑到这书院附近来了,我来寻一寻。”虞香珠说。 “哦,原来如此。”秋花点点头,对虞香珠的话深信不疑,完全没想到虞香珠会骗她。 但秋花也进不去书院,只能在外面等候。 虞香珠犹豫了一下,向秋花打听:“秋花妹妹,你可曾听说过这离州城里有一户特别富裕的人家,姓常的。常家老爷和太太还特别的好善施舍,喜欢给书院捐钱。” 秋花很认真的听着:“虞姐姐说的可是城南常家?他们家呀,是做布料生意的,听说的确财大气粗,每年都要往城外的寺庙捐一大笔香油钱呢。虞姐姐可是想将香料卖到他们家去?” 虞香珠笑道:“的确有如此的想法。” 她是一点都不矜持,也不怕秋花笑话。她本来就是商贾,商贾想着将自己的东西卖给有钱的人家,乃是天经地义。 当初她个头不过才只有柜台高,就已经头头是道的给张家姑娘解说各种香料,是以秋花也没有往别处想,甚至还很认真地告诉虞香珠:“我只听说常家很有钱,别的就不省得了。”言下之意,她不过是个小丫鬟,也帮不上忙。 说话间张家小公子出来了。原来小公子不过才十三四岁,个头不高,生得清秀,脸上还有一团稚气:“婉姐姐又给我做衣衫了。” 秋花笑道:“小公子,姑娘可是一直念着你呢。” “我省得了,过两日休沐,我再和婉姐姐道谢。秋花你快回去罢。”张家小公子说。 虞香珠想,张家的小公子的确很有教养,对下人也是和颜悦色的。 书院的门开着,透过缝隙,虞香珠看到小路正站在影壁下,疑惑地看着她。 虞香珠忙朝小路喊道:“小哥,你可有看到我家的猫儿?” 秋花对虞香珠道:“虞姐姐,希望你能尽快寻到你家的猫儿。” 秋花走了。张家小公子疑惑地看看虞香珠,又回头看看小路:“小路?” 小路忙道:“张公子,你快快回去罢,我来关门便好。” 张家小公子一走,小路才对虞香珠道:“姐姐是来寻猫,还是来寻我?” 这小路,古灵精怪得不像是六七岁的小孩。 虞香珠说:“自然是来寻你。” 小路的眼睛大大的,充满了纯真:“向我打听事情,每件事十文钱。” 虞香珠不禁笑了。这小路和她真像。她六七岁的时候,也整天想着如何将香料卖出去,换成钱。 “只要你说得好,我不仅仅给你十文钱,还会多赏你两文。”虞香珠说。 小路顿时露出“姐姐真上道”的神情来。 “我知道姐姐要问什么事。”小路说,“说起前晚的事,其实没有多少人看到,不过我运气好,恰好看到了。” 虞香珠挑了挑眉。她那表哥,口风可真严。 “那常公子,和书院里很多人都同住过,但很快别的人都搬走了。嘉盛公子刚和他同住几日,他倒还是好好的。结果前天,嘉盛公子将被褥搬出来晒,我才省得他的被褥被弄湿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常公子和嘉盛公子住的房舍忽地传来一阵叫喊声,我当时正在洗脚呢,马上跑出去,正好看到常公子不着寸缕的跑出来。啧,其实他怪瘦的,一点都不好看。”小路说事,还带评价的。 虞香珠:“……”这小路,当真是六七岁的孩子? “不过很可惜,我就看了这么一眼,舍监就走出来,给他披上衣服。”小路的口气中,带着无尽遗憾。 虞香珠:“……”但愿沈嘉盛和这小路,一直相安无事。 “后来那常公子说,是嘉盛公子给他下了药,他才突然糊里糊涂的跑出去的。后来他阿娘就来了,要院长将嘉盛公子赶出书院。但嘉盛公子的学问很好,院长不舍得,便叫了李教授来处理。后来的事情姐姐你都知道啦。” 小路朝虞香珠一摊手:“我说完了。姐姐请付钱。” “说得很好。”虞香珠很大方,给了小路十二文钱,“姐姐还想劳烦你一件事。” “可是帮着照料嘉盛公子,若他有什么事便去告知姐姐?”小路说。 咳,和直接了当的人打交道的感觉,似乎又好又不好。 “姐姐不用担心,每次银钱两讫,对你我都好。”小路说。 书院的门随着他的话紧紧关上,留下虞香珠哭笑不得。 不过那常公子便是闻了香料,神智混乱,也不至于将衣衫都脱掉呀。难不成是趁常公子沐浴的时候,表哥将香料浸在常公子沐浴的水中,这才致常公子发狂的? 虞香珠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从小路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大略经过,却是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晚的真相,只有常轶群和表哥才清楚。 但二人又不约而同遮掩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 话说秋花回到张家,张淑婉问她:“可是将衣衫亲手送到四弟手上了?” 秋花道:“禀姑娘,奴婢已经亲手送到小公子手上。” 张淑婉笑道:“也不知道四弟可喜欢我做的春衫。” 自家姑娘不过是问问而已,秋花像往常一样回答她:“姑娘如此用心做出来的衣衫,小公子定然喜欢。” 说完这事,秋花又和姑娘说起在书院碰到虞香珠的事。 “她家还养了猫儿?”张淑婉漫不经心道,“以前可不曾听说。” 但主仆二人不过就是说说闲话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于她们而言,虞香珠不过就是售卖香料的一个陌生人,和街上其他的摊贩、店家没有什么区别。 给四弟送了亲手缝的衣衫,张淑婉照旧要到陈氏房中禀告一下。四弟张南是伯父伯母的幺儿,平日里就十分受疼爱。 张淑婉刚进了陈氏的房中,还没来得及说话呢,李管事匆匆赶进来:“太太,怀熙公子来了。” 陈氏忙道:“快快请他到花厅吃茶,哦,再上些极好的点心。” 张淑婉插嘴道:“伯母,上回姑姑不是说,很是喜欢我们新做的点心,不妨让蓝妈妈再做一些给表哥拿回去。” 陈氏笑道:“好好好,我这便差人告诉母亲,说怀熙来了,让蓝妈妈做好吃的。” 李管事却说:“怀熙公子说,他坐一会便回去了,不能多留。” 张淑婉脸色顿时有些不好:“表哥这么快便回去了吗?” 陈氏笑道:“你表哥忙着呢,若是有空,定然会多留的。”她嘴上虽如此说,心中却暗骂自己竟丝毫没有觉察,她这侄女,竟像是对怀熙起了别的心思。 这可不行,陆家如今虽然不怎么样,可她的外甥陆怀熙却不是侄女能配得上的。 第30回 茶叶 奔波了一路,昨晚又忙到极晚的陆怀熙,仍旧精神奕奕。 舅父舅母对他素来慈爱,陆怀熙见到舅母陈氏,给舅母请安。 陈氏见他风尘仆仆,但礼仪仍旧不忘,心中更是替张淑婉叹息几分。 她拿余光睨了一眼张淑婉,后者正光明正大的看着陆怀熙,眼中尽是仰慕之情。 “怀熙这是有何事?”陈氏问陆怀熙。她这外甥很务实,虽是陆家人,却没有沾染半分陆家人的那种眼高手低的臭毛病。 尤其是陆承慎,整日酗酒,亏得两个儿子却不似他。 陆怀熙手中捧着一个瓷罐,神情落落大方:“舅母,这是阿娘交给我的庄子里种植的茶树所采摘的茶叶,还请舅母过品尝一二。” 陈氏早就知道陆怀熙一直在折腾茶树,眼下见他拿了茶来,心中想着,便是这茶不好,她也要说好的。 若是不行,张家就将他种的茶都收了,好让他增加自信心,顺便也补贴一下小姑子。 如今离州城里流行的是点茶,不直接将茶放进釜中烹煮,而是要先将茶饼碾碎,再用微沸的水冲点入碗。 陈氏要下人取来茶具,陆怀熙却道:“舅母,外甥家中还有要紧的事,就先告辞了。” 陈氏知道陆家的臭规矩甚多,也不强留他:“有事我会让李管事去找张春的。” 陆怀熙正要走,忽然问陈氏:“今日外甥见舅母,觉得舅母气色比起此前好许多,不知道舅母是请了哪位医工调理身子?外甥也好抓些药回去给阿娘。” “哦。这个啊。这还得感谢你表妹淑婉,她自外面的香料铺子里买了香品,每晚焚烧片刻,我竟能晚晚安睡了。对了,你阿娘不也总是睡不好,快快拿些家去,让她也用一用这好东西。” “香品?”陆家虽没落了,但陆怀熙还是知道香品的。以前祭祀或是议事时,族人也常放些香品到鼎式炉里焚烧的。那些香品味道极为独特,余香绕梁,不过因为香品价值不菲,这些年便糊弄着,只丢些艾草、香茅等进去焚烧。 说话间陈氏已经让下人去取香品了:“若是用着好,只管差了张春来拿。” “这如何总让舅母破费?舅母不妨告诉外甥那香料铺子在何处,外甥自己去买。”这些年外祖家总竭尽全力的帮着自家,陆怀熙心中是十分感激的。可外祖家没有道理一直帮着自家呀。 “也好。”陈氏想了想同意了,“这次你来去匆匆,你外祖母还在佛堂做功课,也没来得及给她请安,你常出来,也是好的。” 陈氏说着,将头转向张淑婉:“淑婉,你且将那香料铺子所在之处告知你表哥。” 张淑婉原来还想着借着这香料铺子和表哥多些接触呢,如今陈氏发话,她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的告诉陆怀熙:“表哥,那香料铺子就在喜鹊街上,店家姓虞。” 喜鹊街陆怀熙并不曾去过。 他点点头:“好,我记下了。多谢表妹。” 张淑婉一阵难受。陆怀熙说话的时候虽彬彬有礼,但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感。 陈氏注意到侄女神情郁郁寡欢,但陆怀熙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带着张春急匆匆的离开,昨日考核的结果会在下午颁布。 陈氏敲打张淑婉:“淑婉啊,此前我让李管事帮着打听了一些青年才俊的情况,他说已经有些眉目了,待你祖母做完功课,我们便一起到她的荣养堂去听听。” “好。”张淑婉强颜欢笑,“那伯母,侄女来点茶罢。表哥拿来的茶叶,定然是极好的。” 张淑婉如此想得开,陈氏很高兴:“好,今儿就尝尝婉儿的手艺。” 其实一个少女痴恋男子,哪有如此能轻易放下?张淑婉不过是想,只要陆表哥一日没有定亲,她就一日还有希望。 张淑婉在点茶上的确颇有造诣,行云流水般的将茶点下来,递给陈氏:“伯母请尝。” 陈氏一尝,眉头轻蹙又舒展开来:“此茶入口先涩后回甘,倒还算过得去。李管事,你也来尝尝,再给怀熙一个好的价钱,将他茶园里的茶都买下,免得他还要偷偷的找人买茶。” “是。”李管事赶紧应下。 陈氏又叹了一声:“这孩子,不容易。若是生在别处,定然成就不小。但偏偏是生在那迂腐透顶的陆家,他若是想飞,说不定陆家还想折断他的翅膀。” 张淑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忽然道:“伯母,您的香品给了姑姑,您余下的就不够用了,不如明日,我让秋花再去虞家香料铺子拿一些。” “淑婉真是细心。”陈氏笑道,“这次再拿,可得要给钱了。青妈妈,你快去我的私房里取钱给淑婉。” 张淑婉正要拒绝,陈氏摆摆手:“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哪有什么体己钱,都攒着做嫁妆罢。” 张淑婉的脸色又白了白:“婉儿都听伯母的。” 陆怀熙压根不知道舅母处处替他着想,还替他拦了一场姻缘。他带着张春赶回陆家,等待着下午考核结果的颁布。 还有一点空余的时间,他带着舅母给的香品,到了母亲的屋子。 张氏听说是大嫂给的香品,当即便叫下人取来香箸,夹了一点出来闻。 “还是大嫂懂我。”张氏笑道,“我竟是有好些年没闻过这般好闻的香品了。这是从京师拿回来的罢?” 陆怀熙心中有些惭愧,他竟是不省得阿娘如此喜欢香品。 他摇摇头:“阿娘,这香品乃是喜鹊街上一间香料铺子所售卖的。” “喜鹊街上的香料铺子?”张氏细细回想着,“喜鹊街上倒是有那么一间买香料的,但那时候卖的香品似乎很一般。阿娘还记得,当时离州城里很流行佩戴各种各样的香囊,为了寻些特别的香囊,我还跑了好些香料铺子呢。不过很可惜,离州城里比不得京师,所制的香品也远远不及。” 说起以前未嫁时的时光,张氏脸上浮起别样的神采。 陆怀熙心中有些难受。他是男子,能时常往外面跑,可阿娘受着陆家家规的约束,这辈子却只能窝在后院度过。他越发暗暗的下了决心,他定要争做这家主,将那些不合理的家规给废除了。 “阿娘且放心,孩儿得空便往那香料铺子去,多给阿娘买些好的香品。”陆怀熙说。 张氏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虽然嫁了一个不靠谱的丈夫,却得了两个好儿子。 下响,陆家议事厅里挤满了人。 陆怀享又和陆怀熙咬耳朵:“你看怀铭哥和怀意,他们二人脸上都写满了得意之情。” 陆山风叔公站起来,宣布道:“第一名,怀意。” 陆怀享顿时惊愕万分。 第31回 陆家家规 便是陆怀铭得了第一,陆怀享都没有如此惊讶。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 这陆怀意整日跟在陆怀铭身后,就是个狗腿子一样的存在,谁能想到,他竟然一举夺魁呢? 陆怀铭脸上的神情更难看。 陆怀意不仅背刺他,还隐藏实力。此前陆怀意说的那些话,全成了锋利的刀子,扎向他的心。 “肃静!”陆承厚沉下脸来,“有些人技不如人,便要好好反省自己!” 人们总算噤声。 “怀铭、怀熙,并列第二!”陆山风又宣布。 陆怀享脸上的神色总算好了些:“怀熙哥,你第二名咧。” 陆怀熙的目光落在陆怀意脸上,陆怀意脸上的得意之色难以遮掩。 陆怀意成了这次考核最大的黑马。他爹陆承行像是十分震惊,一点都不相信自己的儿子竟得了第一。 陆承行是陆山衡的四子,早早的就知道自己决无可能做家主,是以将精力都放在生孩子上。他共有五个儿子,五个女儿,其中最大的儿子是陆怀意,最小的女儿则还在襁褓中。 震惊之后,陆承行拍着陆怀意的肩膀:“怀意,好样的,给阿爹争光了!” 此次考核,共有十人不合格,也就说,接下来竞争的还有一百一十人。 陆怀意一脸的志满意得。 陆怀铭不作声。 陆怀享给陆怀熙咬耳朵:“那厮怎么这么讨厌。” “好了,现在开始今天的考核。”陆山风宣布。 人群一阵骚动,没想到第二场考核会来得这么快。 “今日的考核,仍旧以一炷香为限,默写《陆家家规》。”陆山风说。 竟是默写《陆家家规》?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欢喜的人早就知道,每次竞选家主,默写《陆家家规》是必然考核的。而忧愁的人是担忧,这《陆家家规》,虽自子孙五岁起,便要背诵的,可怕就怕自己有些地方给忘了。 考核的人开始入场,其他的人则被赶到外面。 陆承厚脸色严峻:“倘若有作弊者,押入祠堂,家法伺候,并扣每日口粮一半。” 在并不富裕的口粮上还要扣一半,人们哪里还敢作弊。 但一炷香刚点燃没多久,便有人抓耳挠腮的。陆山风很明白,这是提笔忘字了。 他的目光落在陆怀意、陆怀铭和陆怀熙三人身上。 陆怀铭和陆怀熙一向努力,陆山风很清楚,可这陆怀意,竟成了最大的黑马…… 但见现在,陆怀意握着笔,十分顺畅地默写着。 明明以前,陆怀意背诵家规时磕磕碰碰的,可现在竟这般胸有成竹。陆山风想,若是陆怀意最后成了陆家家主,还不知道是如何的雷霆手段。此人,城府太深。 陆怀熙静静地默写着。 当他写到“女子满十岁,不可往邻家及外家去,日在闺中习女红,以纺纱织布为业;家中妇女不可探亲寓宿、不可看搬杂剧、不可往庙观街市烧香看灯……”时,心中深深的吁了一口气。如此家规,历经百年之后,演变得越发的严苛,到了他祖父时,竟直接拘禁着女子不可出门子。 陆怀熙对他雷厉风行的祖父有敬意,但更有质疑。 伯父虽不成气候,但陆家实则上从祖父那时起,就已经不行了吧。 一炷香燃了五分之四,陆怀意停下笔,自信满满。 陆怀铭、陆怀熙和他并排,丝毫不受影响。 直到香快燃尽,陆怀铭和陆怀熙双双停笔。 香燃尽,陆承厚沉声道:“停笔交卷!” 有人哀嚎:“家主,我还有好几个字……可否通融一二……” 呵,他们毫不留情地要取代自己时,也没有通融啊。陆承厚板着脸:“若再不停笔,一样家法伺候!” 那些人只得忿忿停笔。可能怪谁呢,自己技不如人。 陆山风宣布:“后日未时,所有考生到此集合,进行下一场考核。” 有人大着胆子问:“山风叔公,下一场考核是什么呀?” “无可奉告。”陆山风扔下四个字,和其他的族老一起走了。 “若是再打探试题,家法伺候。”陆承厚睨着那人说。 陆怀熙一出去,陆怀享便迫不及待的问他:“可有把握?” “有。”陆怀熙说。 陆怀享睨了一眼陆怀意:“他似乎胜券在握。” “若是他次次皆是真才实学,我便输得心服口服。”陆怀熙说。 “哥,你这就认输了?”陆怀享简直要跳脚,若是让那家伙当了家主,他,他便是挨家法也要脱离陆家! “当然不认输。”陆怀熙大步往外头走去。 “哥,你去哪里?”陆怀享追上去。 “喜鹊街。” 喜鹊街上,虞家香料铺子里,姚三娘和蒋韵正在忙着缝制春衫。 二人这一日一心一意的赶制春衫,蒋韵年轻些,手脚麻利,已经快给沈嘉盛缝好了一件中衣。 姚三娘将手中的针线放下,看着蒋韵笑道:“表妹的手脚可真麻利。” 蒋韵忽然想起什么:“这衣衫做了,鞋子也得做呢。表嫂,这缝制香囊的活儿,会不会耽搁了?” “不打紧。”姚三娘安慰她,“前两日我们不是缝制了好些,够香珠儿用的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蒋韵发现姚三娘是虞家里最没心没肺的,她对香料也不是很了解,外面就靠虞大郎和虞香珠支撑着。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吧。蒋韵心想,怪不得表嫂看起来比她的年纪要年轻多了。 比起自己,表嫂可真幸福啊。 虞大郎走进来,笑道:“这天儿都快黑了,今儿就先到这里吧。”经过几日的休养,虞大郎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竟是又一日过去了。”姚三娘望望天色,将东西都规整好,“我也该炊饭了。” “表嫂,我帮你。”蒋韵此时已经有眼色许多。 外面虞香珠正专心致志的研磨着做香囊的香料,忽地听得一道男声朗声问道:“此处可是虞家香料铺子?” 虞香珠下意识的抬眼,看到三个年轻男子站在门口。 其中一个吊儿郎当的,站没站相,一双桃花眼直往她身上瞟。 虞香珠立即警惕的将手放在装有迷香粉末的抽屉上,万一这些人要来强的,她就对他们不客气 第32回 凶巴巴 “正是,你们有何事?”难不成是常家找茬来了?若是如此,哼哼,待会便叫他们尝尝浑身难受的滋味。 陆怀熙莫名的看着虞香珠,不明白这店家姑娘为何见了他们,竟是像一只浑身戒备的猫儿一般,露出锋利的牙齿。呃……不对,他怎么可以如此失礼,将初见面的陌生姑娘想象成猫儿呢? 趁着店家姑娘还没有对他们伸出锋利的爪子,陆怀熙赶紧道:“姑娘,我们是来买香料的。” “买哪一种香料?”虞香珠的手仍旧放在抽屉的拉手上。 “就这种。”陆怀熙忙从怀里掏出用帕子包好的香料,嘴里解释着,“我舅母说用着很好,我便想着,也给我阿娘买一些。” 原来是真的来买香料的。虞香珠松了一口气,这才定下心神,迅速地打量了陆怀熙一下。 年轻的男子身量挺高,生得相貌俊朗,眉毛浓黑,鼻子很挺,唇角微微勾起,挂着客气的笑容。 比起他旁边那个桃花眼的,看起来要正经许多。 陆怀享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寒颤。这店家姑娘,看人的时候,咋这么瘆人! 虞香珠不紧不慢的将目光调回来,接过香料,只闻了闻,便省得这是她自己制作的香料。 陆怀享也凑过来:“这香料究竟有什么好,让你急巴巴的,都快到用饭的时候了还跑出来买。” “过几日可能不得闲,这香料我只从舅母处拿了一些,便想着多给阿娘再买上一些。” “可你方才不是说,叔母还没用过呢,怎么知晓好不好?”陆怀亨说。 虞香珠看看陆怀享,又看看陆怀熙,而后果断地开柜子,拿出银叶罐:“这位小哥,若是令堂夜里睡不好,用此香最是合适。” “这一罐,价值几何?”陆怀熙问。 “一缗钱。” 陆怀享倒吸一口气:“竟这般值钱?!”他的钱袋里,拢共才十文钱!这小姑娘一张嘴上下一碰,就敢开价一缗钱! “哥,你可要三思啊。”虽然不是自己出钱,但也怪心疼的。况且,他怀熙哥有一缗钱吗? 陆怀熙还真没有一缗钱。他向来省得香料价高,但没想到竟然会如此值钱。 他脸上微微浮起一抹可疑的红:“店家,假若我只要一百钱呢?” “那我便给小哥称量一百钱的。”虞香珠看着年轻男子脸上的一抹红,也有些吃惊。又不是人人都买得起一缗钱的香料,可这小哥为何感觉好似很羞愧?是因为不能买更多的香料给他阿娘用吗?他倒是挺有孝心的呢。她的目光落在陆怀熙半新不旧的春衫上,心中又想,不如待会多给他称一些罢,不收他的钱。 “那劳烦店家,给我称一百钱的罢。”陆怀熙微微的松了一口气。 “哥,你还挺多私房啊!”陆怀享笑嘻嘻的说。 听说三叔母外家时常补贴三叔家,三叔家又只得两个儿子,是以这吃穿用度都比他们陆家其他人好上那么一些。 陆怀熙没跟陆怀享玩笑,而是叫张春取过钱袋,认认真真的数了一百个钱。 这次是他想当然了,昨日匆匆离家到庄子上,没带许多钱。给庄子上的佃户买糕点又花了两百多,这手中便没多少钱了。 虞香珠问陆怀熙:“家中可有银叶罐?” “有。”陆怀熙忙应道。 虞香珠道:“小哥家去,便将这香品放在银叶罐中储存。这如何熏香品,小哥家中人都懂得罢?” 这个问题让陆怀熙心中又有些酸楚。他记得小时,阿娘是时常熏香的,后来家族的情况越发不行,阿娘便不敢再熏香。 “我阿娘懂得的。” 一百钱的香品并没有多少,好像昨儿吃的肉那般少,陆怀享看得眦着牙,摇着头,但没有出声。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虞香珠目送着三人出门,恰好阿爹走出来:“客人送走了?” “送走了。”虞香珠说着,将柜子锁好,然后又从另一个柜子里拿出一本帐册来。 “阿爹,这几日我清点了一下,有些香料也该买了。” “也正巧我腿脚好得差不多了,明儿我便出发采买。”虞大郎说。 有好些香料可不是在离州城里便有卖的,尽管以前外祖父经营多年,大部分的香料都能够通过大商行便能买到,但还有小部分的香料需要自己去采买,甚至亲自去采摘。 虞香珠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开口道:“阿爹,如今我们不是和钟源合卖香料吗?若是可能的话,我想将采买香料这部分也交给他。” 虞大郎有些意外:“可他才回来没多久……” 倒也不是他信不过钟源,而是钟源的确离家太久了,更有上一次离家数年不回的行为。 “只是一部分。”虞香珠说,“阿爹可还记得,上回我们请大商行采买金颜香,大商行坐地起价的事情?” 虞大郎当然记得。经营小生意不容易,经营香料铺子更不容易。金颜香虽是产自外国,可也在大周卖了好些年了,货源向来稳定,上次不过听说外国刮了一阵风暴,大商行立即起价十倍。 十倍啊!大商行的确也太过分了! 虞大郎有些犹豫:“交给他没有问题,可他能行吗?” “他会想法子的。”钟源的野心可是比她还要大。虽然她不知为何,但就是能感觉得出。钟源像是迫不及待的想变得强大。 “先看看这次,他卖香囊卖得如何吧。”虞大郎还是比较保守的。 “好。”虞香珠比虞大郎更期待。 虞家父女正商量要事的时候,陆怀熙三人刚出了喜鹊街的街口,张春便说:“熙公子,那店家姑娘昨儿奴婢见过。昨儿也是在这条街上,她和另一个姑娘卖糕点。奴婢还将她们的糕点全买了呢。” 陆怀享笑嘻嘻道:“那不挺好,昨儿和今儿,熙哥哥的私房钱全给了那位凶巴巴的姑娘。” 陆怀熙止了脚步,看着陆怀享:“凶巴巴的?” 陆怀享撇撇嘴:“怎地不凶?方才进门时,你没瞧见,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了。” 原来只有他感觉那店家姑娘像一只猫。被人侵犯了地盘的猫儿。 陆怀熙横了他一眼,陆怀享丝毫不觉:“哥呀,她那般凶巴巴的姑娘,做的香品能好吗?你敢给叔母用?” “你若再多话,以后我出门不带你,有肉也不给你吃。”陆怀熙冷漠无情地说。 陆怀享立即闭嘴。出门不带他还可以,但没有好吃的肉吃可是太难了。 说话间已经到陆家的牌坊前,陆怀享眨眨眼:“哥,那可是三叔父?” 还真是他爹陆承慎。 陆承慎笑嘻嘻的走过来:“怀熙,你这次去你外祖家,就没给阿爹带些好玩意回来?” 第33回 使的什么计 “三叔父。”陆怀享喊了一声陆承慎。 “阿爹。”陆怀熙的声音里丝毫没有感情。 “奴婢给姑爷请安。”张春说完,赶紧离得远一些。他这姑爷,表面上是笑脸相迎,但实则上连他的钱袋子都不放过。 陆承慎一点都不在意,笑嘻嘻的揽着陆怀享的肩:“好侄儿,你们方才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就到处逛逛。”陆怀享也笑嘻嘻的说,“侄儿若是有了好东西,能不记得三叔父吗?” “还是怀享心里有我啊。”陆承慎一边说着,一边睨着陆怀熙。 陆怀熙却直视着他:“阿爹,我们赶紧回去罢,这晚饭应是差不多时辰了。” “急什么。”陆承慎的语气忽然变得语重心长起来,“怀熙啊,你说你,和你怀铭哥争什么呢?他是你亲堂哥,他当了家主,还能不想着你?” 竟是为了劝说他放弃争夺家主而来。 陆怀熙的脸色顿时冷了下去。 陆怀享见状不妙,赶紧和稀泥:“三叔父啊,可是怀意不也跟着争夺家主之位吗?三叔父怎么不去说服他退出?” “怀意又不是我的亲儿子,我能管得着他?”陆承慎瞪着眼说。 好像也有道理。 “我不会退出的。”陆怀熙说。 “你忤逆亲爹,这是不孝。”陆承慎说。 在陆家家规里,若是子女不听父言,便是忤逆,便是不孝,若是亲爹有心治儿女,还可以请求家主请家法伺候。 “三叔父,怀熙哥还不至于不孝吧?”陆怀享明显也惊呆了。 “兄不听劝,弟还帮着,亦是忤逆。”陆承慎连陆怀享也不放过。 陆怀享顿时闭嘴。 陆怀熙凉凉开口:“阿爹今日又去酗酒了吧,不仅仅酗酒,还去遛鸟了吧?” 陆承慎赶紧抬手,捂着自己的嘴巴:“我才没有。” 陆怀熙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目光清冷,仿佛在看一件不成器的玩意。 陆承慎最是痛恨陆怀熙这样的眼光。明明他才是爹!可每每他这儿子,执拗地要去做一些事情时,就露出这样的目光!他倒是好,只管忤逆家主,可哪次不是他在后面帮着说情,家主的怒气才消散的! “铛!”沉闷的钟声响起,简直就是救命的钟声!陆怀享松了口气:“三叔父,怀熙哥,我们快些回去用饭吧!”就算是他最讨厌的水煮白菜,酱茄瓜,他也愿意飞跑着去吃。 陆承慎也松了一口气:“好,怀亨,叔父与你一道走。” 说完不待陆怀享说话,便揽着陆怀享走了。 陆怀熙在后面看着他们走远,才将张春招过来:“你将香料交给太太。” 张春是三房养着的奴仆,并不与陆家人一道用饭。 张春应下,看着自家熙公子慢慢的走进去。 公子的背影,张春不省得看了多少次。可这次,他却是觉得公子的背影显得分外的孤单。 公子真可怜。张春想。 按陆家的规矩,每房的人都要按人头出一到三个人去干族里的各种杂活,陆家嫡系更是备受族人关注,每次有没有人去干杂活,都被人盯得紧紧的。 张氏养着将近十个下人,自然轮不到她去干活,倒是她身边的绿妈妈常去陆家大灶房里干活,而后将打探到的消息丝毫没有遗漏的告诉太太。 虽然不能出门子,但三千人的陆家那些事儿,有时候比外面的街市还热闹。不过因着家法的压制,是以没有爆发出来而已。 屋子里点了灯,张氏走着消食,绿妈妈在一边绘声绘色的说着打听来的事情:“……说是好些人好几顿没吃肉,将属于自己的份额都给了承疏和承合家……那承疏和承合家的婆娘,吃了肉,这奶水一下子就充足了,娃儿几日就肉眼可见的胖了。” 张氏听着,脸上微微笑着,没有做任何的评价。 不过她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吐槽着:那大伯哥做得的确不如何,虽是大家族,要均分食物,可产妇和婴儿,终究是要照料一些的。也怪不得陆承疏一揭竿,陆家人就一呼百应了。 陆承疏……以前此人在族中毫无存在感,怎地这次就奋不顾身,宁愿被挨家法,也要做出这般行为呢? 张氏不愧是商贾出身,脑子也想得比别人多些。 “太太,张春托绿荷带了东西进来,说是熙公子孝敬太太的。”外头另一个婆子黄妈妈在门口说。 绿荷是张氏安插在纺织房的丫鬟,也是张氏的眼线。 陆家如今虽然还有纺织女红等,但向来只是自给自足。说实话,张氏也看不上陆家织的布,图案颜色甚少不说,那布料也略显粗糙。 绿荷一般不过来,过来也是因着陆家其他人有风吹草动,她过来汇报太太。 绿荷给张氏请安,而后低眉顺眼的说:“太太,大房有动静。” “哦,什么动静?” “这两日,大太太房中的丽儿说,她晚上歇工回去,大太太还让她帮着铭公子纳新的鞋底。这纳了鞋底,还要替铭公子做羊皮的短靴呢。她还说,这都春日了,怎地还要做羊皮的靴子。” 陆家嫡系,除了四房,其他三房的太太全是有厚重陪嫁的,都养着下人。丽儿就是罗氏专门派去纺织房做工的下人,身份和绿荷一样。 张氏挑眉,大嫂平时在众人面前与她交好,但私底下关系很一般。大房平时有什么动静,大嫂是捂得极紧的,决不会对外宣扬。这次却反其道而行,让丽儿将消息漏给绿荷。 是想警告她,千万敛了让怀熙争夺家主的心思? 呵呵,她偏不。 正想着,绿荷又道:“太太,那丽儿还说,过几日她暂时要回大太太房中去伺候,不在纺织房干活了。” 张氏这回是真诧异了,她大嫂使的是什么计? “太太,这是熙公子孝敬给您的香品。”绿荷将帕子呈给张氏。 帕子里包着小小的香料。 张氏摇头:“我儿没钱了还想着娘。” 儿子的私房钱,都是这些年他自己折腾外面的田庄挣来的,都是辛苦钱。 张氏一直想给儿子补贴,但儿子不大愿意。 “既是儿子的孝心,那定要试试。”张氏说。 绿妈妈也懂得熏香,当即搬出尘封已久的香具,一边擦拭一边道:“熙公子是极有孝心的。” 当然,她的儿子最好。 一缕久违的香气缓缓的在屋中弥漫,张氏本闭着眼,闻得清婉的香气又睁开眼来:“此香品不俗,这数十年不出门,离州城里人才辈出,竟也有了如此妙哉的香品。” 陆家大房,罗氏的屋中,罗氏问丽儿:“消息都透出去了?” 第34回 狗屎运 “禀太太,奴婢都透了出去。”丽儿说,“二房的小梅,三房的绿荷,四房的灵姑娘,奴婢都有意无意的说了。” “很好,你做得很好。海妈妈。”罗氏吩咐海妈妈,从自己的私房里给丽儿赏了半角银子。 丽儿落落大方的谢过主母。 罗氏看着丽儿,这丽儿性子的确不错,办事又利落,若是放在外头,倒也能独当一面。 罗氏没让丽儿退出去,而是说起这两日争夺家主的事情。 “那三房本就算了,怀熙原本就不服气家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二房也素来不争不抢,可那四房,竟叫人出乎意料。以前铭儿总说怀意那小子跟在他后头,敬他仰他,是个好的。没成想竟是一条会咬人的蛇。” 海妈妈道:“可不是,真真是叫人吃惊。”更让人吃惊的是,那意公子第一场考核,竟然还得了头名。这简直是将铭公子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不过后面这句话,海妈妈没敢说出来。向来性情平和的太太,今儿愣是一个香囊都没绣。 丽儿不敢评判,只静静听着。海妈妈是太太身边的老人了,而她却是十年前才买回来的。 罗氏叹了口气:“罢了,人家若是要争,我们也阻止不了。对了,海妈妈这两日可曾瞧到了合适的小丫头?” 海妈妈摇头:“还不曾,这脑子灵活,还要手脚麻利的小丫头可不大常有。” 罗氏蹙了蹙眉:“这可如何是好,信上可说,县主不日便要启程了。” “明儿老奴再去多跑跑。”海妈妈赶紧说。 “从明日开始,丽儿你只去半日纺织房,半日回来,让海妈妈教你些礼仪。”罗氏露出笑容来,“这伺候贵人,很不容易。不过县主身边定然有贴身伺候之人,你到时候便负责县主外面的事宜。” 丽儿心中吃惊,有县主要嫁给铭公子这件事竟是真的?她还以为此事是大太太捏造出来来诓其他人的呢。 她面上不显:“奴婢遵命。” “好了,退下吧。”罗氏这些日子殚精竭虑的替儿子谋划前程,此事眼看着有了些许眉目,精神不由得松懈下来,露出疲倦的神色。 只是丽儿退下,海妈妈仍旧要近身服侍的。 “太太,此事真不用告诉家主?” “不必,他那人,刚愎自用,我说的话,他是一个字儿也不会信的。”罗氏对丈夫十分了解。 只有县主真的大驾光临时,他才会信那么四五成吧。 陆家的巷子又深又长,有些地方还没有光。 一百多年前人口还不多,房屋还井然有序,还能开辟出后花园供人观赏,但随着人口越来越多,房屋也开始胡乱建造,至于后花园嘛,早就不知被谁家的房子给取代了。 外表光鲜、名头好听的陆家,里子一团糟。 丽儿转了个弯,便被人一把搂紧怀里。 来人熟悉的气味让她没有挣扎,而是压着声音,轻轻的捏了那人一下:“你也不怕被人瞧见。” “被人瞧见我也不怕,我想你了。”那人说道,双手将丽儿揽得紧紧的。 丽儿任他搂着,看着不远处高高低低的屋檐,感受着男子的炙热。 “我大哥家这是出了什么绝招?”男子轻声问,“灵妹妹一将话转述给我,我就觉得不对劲。” 丽儿转过脸来,贴着男子的耳朵说:“大太太使了大招,给了铭公子说了一门顶好的亲事。” “有多好?”男子像是很不屑的笑了。 “县主,是县主。”丽儿是个奴婢,也不明白县主到底是什么身份,但听太太和海妈妈的语气,那是十分高贵的身份,是皇亲国戚。 她不懂,但男子一定懂。 果然,她听得男子倒吸一口气:“他竟有那狗屎运?” 丽儿笑了:“公子怕了?” “不怕。”男子迅速恢复嬉皮笑脸的神情,“他便是尚了公主,我也不怕。因为我有你呀。” 月儿拨开云雾,露出皎洁的脸庞来。男子这话一说,丽儿顿时满心满眼都是他。她毫不犹豫的从袖袋里摸出方才罗氏赏她的银角子:“公子做大事,定然需要很多钱。” “这可怎么能行?”男子十分拒绝。 丽儿将银角子塞进男子薄薄的春衫中:“将来公子做了家主,不要忘记丽儿便是。” 男子露出笑容来:“若是我忘了丽儿,定叫我遭天打雷劈。” “你呀,可千万别乱发毒誓,会成真的。”丽儿赶紧掩住他的嘴。 ………… 春风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虞香珠起来时,竟发现表姑已经在缝制衣衫了。 明日便是十五,表哥就要回来了。 虞香珠洗漱的时候,表姑和阿娘絮叨:“这去了也有些日子了,也不省得是瘦了还是胖了,有没有长高。” 阿娘便说:“要不我们做些酱菜肉脯,让嘉盛带去吧。” 表姑便哼了一声:“他那副样子,能愿意带去?” 虞香珠微微一笑,将帕子拧干,放在洗脸架上。 因着表哥明日要回来,阿爹决定先过了十五再出去采买香料。 又因着表哥明日回来,阿爹寻思着请工匠将抱厦修得高一些,宽敞一些,让表哥回来的这一晚睡得舒坦一些。 不过近日动工是不可能了,没有男人在家,工匠上门来也不方便,是以阿爹决定等他采买香料回来再修整抱厦。 父女俩一道去开门,刚卸下一道门扇,钟源就露脸了:“虞叔早,香珠儿早。” 虞香珠有些诧异:“你这么快便回来了?” 钟源笑着帮他们一道卸门:“我回来得快,自然是有消息啊。” 意思是,他拿走的那些香囊,都卖完了? 虞香珠看向钟源的目光不由得十分关爱。钟源如今可算是她的半个财神爷呢。看他好似又晒黑了些,没关系,待会她给他一种特制的面脂,让他涂了也不惧烈日。对了,若是他用着有效,那些小姑娘见了,自然是要抢着买的。虞香珠心心念念的,全是生意。 “这次拢共卖了两千五百七十六文钱。”钟源说,“其中有两千钱,我兑成了钱引。” 他将两张一缗钱的钱引拿出来。然后又将重重的钱袋子放在虞香珠面前。 然后钟源便瞧见,虞香珠的一双眼睛猛地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 但这些钱还不全是她的,有一部分是钟源的,还有一部分是原料钱,一部分是布料针线的钱,还有一部分要交给阿爹。 虞大郎叹道:“还是钟源有办法,不过短短几日,就将这香囊都卖出去了。” 钟源笑道:“近年来,咱们大周还算风调雨顺,老百姓手中有了些余钱,自然不拘于只吃饱穿暖,是以这香囊才能卖得好。” 倒也是真的,若是民不聊生、衣不蔽体,怎会想着买香囊。 虽然有些许地方遭了洪荒、旱灾,但不过是一部分地方而已。 虞香珠看了自家阿爹一眼。 虞大郎会意,这是要和钟源说采买香料的事。 第35回 面脂香 “钟大哥,你可愿意,替我们采买香料?”虞香珠直接开门见山,“当然了,我指的不是在大周本国就可以采买到的香料,而是产自外国的香料。” 钟源深深地看着虞香珠。这个被他自小看大的姑娘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学辨香那几日,他从虞香珠口中知道,如今虞香珠用的好些香料,都是外国产的,大周压根就没有。 越是从外国进来的香料,价格越是昂贵,但若是制成香品,卖得的钱更多。盖因大周人,以能用到外国香料为荣。 若是完全摒弃外国香料,只用大周的香料,也不是不行,但虞家香料,很有可能……就这样了。 “以前我们俱是在大商行采买,但大商行店大,与我们没有契约文书约束,我们便很被动。”虞香珠慢慢地和钟源说。 她是要和钟源合作,借助钟源的能力,但并不是完完全全的被钟源牵着鼻子走。 他们是合作的关系,是共赢的关系。 “我可以尝试。”钟源笑道,“毕竟我如今只是一个货郎。” 大商行一般都是有自家的船只,或是以钱入股,这才可以远渡重洋的将外国的货品带回来。 “不瞒钟大哥,其实以前我外祖父曾尝试过自己出钱出力,雇佣伙计到船上去远渡重洋,亲自采买香料,但只实行了一回,就被离州的大商行婉拒了。从此之后,我们就只能从大商行手中采买外国的香料。” 钟源挑眉:“你的意思是,只要绕开离州的大商行,或者可以登上其他州城商行的船只?” “我是这么猜测的。或者,只要钟大哥不用我们虞家的名义,便能畅通无阻。” 钟源再度挑眉。这听起来很像是同行之间相互嫉恨才使的手段。离州城不大不小,香料铺子也有那么五六间。虞家香料铺子算是比较有名的一间,但并不是最有名的。虞香珠不说,他还不知道竟然有这样的事。 “过几日我去探探。”钟源只说。 “好。对了,这是面脂香,你拿些回去搽。”虞香珠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香盒,“你都晒黑了。” “我一个堂堂男子汉,还能怕晒黑?”钟源有些些拒绝。 “不光是给你用的。你若是用好了,就是面脂香的活招牌。”虞香珠很认真地说,“这几日我多做一些面脂香,让你拿去卖。对了,你可记得搽啊。” 虞大郎呵呵笑:“没错,虽是男子汉,但也要保养啊。”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钟源将香盒笑纳了,却是有些遗憾道,“最近天气不错,我还想着约你和祝清一起到城外踏青呢。” “去去去,不过是做面脂香,我也能帮着做。正巧明日嘉盛休沐,你们正好一道去踏青。”虞大郎赶紧说。 虞香珠想了想,答应了:“好。” 钟源走后,父女俩照旧算账,最后虞大郎将三百七十六文递给女儿:“明儿踏青,咱们不能花别人的钱,也不能小气。” 虞香珠笑眯眯的将钱都拔进自己的荷包里,啊,钱袋沉甸甸的可真踏实。 “女儿省得了。” 明儿才踏青呢,今日还可以做很多面脂香。 阿爹腿脚已经好利索,看守铺子不成问题。虞香珠便专心致志的在正房里熬制面脂香。 这面脂香倒也不是看到钟源才想起要做的。前两日她便准备了。鸡舌香、藿香、苜蓿、兰香用新绵包裹,放入暖酒中浸渍两晚。胡麻油两分、猪胆一分放入铜锅中,再调入浸过香的酒,开始煎煮,沸腾数次,再用小火微微煎制。煎制至水干,放入少许青蒿上色。 这种面脂香,不光可以用来润脸,还可以搽在头发上,让枯黄的头发变得滋润。加入丹砂,便是唇脂。 做香不光要懂得方子,还要讲究耐心。 光是煎这面脂香,便足足要一日的时间。 秋冬还好,守着小炉子只觉得暖和,若是炎夏,定要生出痱子来不可。 也怪不得外祖父特特劈出两间正房来制香。 正房较高,宽阔通风,对制香的人比较友好。 虞香珠守了半日,期间也是姚三娘送了点心进去,她连门都没出。 姚三娘刚坐下来,蒋韵便惊讶地说:“原来制香要这般费功夫。” “可不是。”姚三娘又夸起自家女儿来,“当年她不过才四五岁,就能守着铜锅,好半天没挪脚。” 姚三娘时不时的就夸女儿,蒋韵已经习惯了。 她叹道:“也不省得,我们香珠,以后花落谁家。”还有这一门制香的手艺,这份不小的家业。 姚三娘笑道:“还能花落谁家,香珠儿以后是要招婿的。” “说起招婿,表哥表嫂可有看中的公子哥?” “还没有。毕竟这离州城里想做赘婿的并不多,特地寻上门来的,我们又觉得不合适。”想当初,她亦是挑来挑去,都快成半老徐娘了,才碰上的虞大郎。 女儿既然也要招赘婿,这标准便不由自主地比对丈夫。 姚三娘嘴上虽是急的,但心中却似明镜:好的姻缘是急不来的。她之所以催女儿多出去逛街,是不想女儿步阿爹的后尘。 这祖孙俩,一调制起香品来,便走火入魔似的。专心致志的调香固然好,可也得顾及身体啊。 蒋韵刚来没多久,到底是没好意思在表嫂面前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只道:“香珠才十六,也不必急的。” 这年头,女子十七八成婚的很多。 虞大郎走进来:“香珠儿出来了吗?” “没呢。”姚三娘应道,“可是有什么事?” “外头来了个小童,非说要找香珠儿,问他有何事,他又不肯说。” “小童?”姚三娘认真的想,“可是这附近哪一家的孩子?” 虞大郎摇头:“他不肯说。罢了,我进去换她出来罢,这都煎了快一日了,女儿也累坏了罢。” 虞香珠并不累,只是守着炉子,衣衫被香汗沾湿些许,又因她煎的是香品,是以走出来时,浑身带着一股极为浓郁的香气。 她都不必猜,便知道那小童定是古灵精怪的小路。 小路突然跑来找她,莫不是那常家又找表哥的麻烦了? 小路却是道:“姐姐,嘉盛公子让我来传话,说是明儿休沐他不回来了。” 噫?沈嘉盛好大的胆子,竟是连家都不想回了。 虞香珠怒了。 第37回 桂花糕 “啪嗒。”一块桂花糕落在了地上,碎成了渣渣。 随着桂花糕的掉落,屋中噤若寒蝉。尤其是不小心将桂花糕弄掉的陆仙。 “你这是怎么回事?怎地这般不小心?”一名面容憔悴的妇人尖叫起来,开始责怪孩子。 这名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陆家四房陆承行的妻子小朱氏。 陆家二房陆承德的妻子亦姓朱,算起来还是小朱氏的堂姐,是以四房的朱氏,便被成为小朱氏。 小朱氏年纪最小,但若是和其他三位嫂嫂站在一起,却是最显老的。原因无他,当年老家主给前面三个儿子娶媳妇,都挑的好人家,这一来二去,有些族人便不依了,闹了几回,到老四陆承行时,小朱氏嫁进陆家,只有一抬嫁妆。那一抬嫁妆,还是小朱氏的娘家东凑凑拼出来的一箱鞋面。 小朱氏的娘家,穷得叮当响。 因为没有嫁妆,小朱氏雇不起下人替自己干活,每逢族里按户头出人做活,都是她自己去。 虽是这样,陆承行和小朱氏也没少生儿女。嫡系四房,就小朱氏生的孩子最多。 儿子生了五个,女儿生了四个,原本还有一个,小朱氏怀着孕的时候正逢公爹陆山衡病逝。她守了七天灵,吃了七天没油没味的素斋后,那一胎就滑掉了。 滑胎之后小朱氏也没什么好吃的,身体越发的瘦弱。 但幸得没过两年,长子陆怀意跟着陆怀铭做事,长女陆灵也长大了,能替她去干活,小朱氏这才松快一些。 可人口多,便是族里能保证衣食无忧,孩子们也天天喊饿。 这不,中午族里发下的桂花糕,她和丈夫都没舍得吃,省下来给孩子们分。谁知刚转头,二女儿陆仙就将糕点给弄掉了。 一股子火气冒上上来,小朱氏忍不住要吼。 大概是被族人骂惨了,那陆承厚总算有了点良心,今日让做了桂花糕,还能一人一块。 家里条件不好,阿娘天天骂人。 陆仙嘴一扁,哭了起来,跪在地上用手去撮那些桂花糕的渣渣:“阿娘,女儿错了,女儿错了……” 女儿哭得可怜,小朱氏并不因此心软:“这可是爹娘省下来给你们的。”她待会还要去做活,饿着肚子就足够烦躁的了。 一只大手将陆仙扶起来:“仙儿别撮了,那桂花糕,我们不要了。” 陆仙泪眼朦胧的抬头,看到大哥陆怀意温柔的脸。 大哥回来了!陆仙顿时止了眼泪:“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大哥省得的,仙儿一向懂事。”陆怀意哄着陆仙,而后提起一个大大的油纸包,“这是我给你们带的桂花糕,你们敞开肚皮来吃。” 孩子们都欢呼起来。 小朱氏却有些不安地看着长子:“怀意,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陆怀意扶着阿娘在有些破的杌子上坐下,柔声道:“这是族人孝敬我的。” 小朱氏有些吃惊:“孝敬你?” 小朱氏本来就出身贫寒,嫁人之后又糊里糊涂的生了半辈子孩子,整天浑浑噩噩的过着贫困的日子。 长子参加家主争夺战,她当然是知道的。别人是羡慕她生了个好儿子,她更多的却是害怕。 尤其是长子这几年,她总觉得长子离她越来越远了。 “没错。”陆怀意心不在焉的哄着阿娘,“第一次考核,我得了头名,阿娘是省得的吧。这是他们孝敬我的点心。”这糕点其实上是他用丽儿给他的银角子买的。钱真的是好东西,可惜他没有很多。 她当然省得,她去做活的时候,有人朝她道贺,也有人朝她冷嘲热讽。 尤其是大房的那几个下人,目光像刀子一样,差点没将她的背给戳穿了。 “怀意,阿娘记得你以前很喜欢你怀铭哥的。”小朱氏说,“可你这次,怎么就……” “阿娘且放心。若是怀铭哥有真材实料,那家主之位旁人能夺得去?” 这倒也是。小朱氏和大侄子陆怀铭其实没说过几句话,但她是属于那种对权势不由自主的便心生敬畏的人。 陆怀意又道:“以后我可能会拿些点心回来,还请阿娘不要和其他人说。” “我不说。”小朱氏是个胆小的,这样的事情巴不得瞒得紧紧的,又怎么会和旁人说。 陆怀意看向弟弟妹妹们。 “大哥放心,我们都不说。”弟弟妹妹们异口同声。 交待好家里人,陆怀意离开自己家房子。 走到半道,他回头深深的看了一眼,而后轻嗤了一声:“又破又旧又小的房子,也配称大族?” 他虽然没出过远门,但离州城里新晋豪绅的房子他是见过的。 旁的不说,三伯母张氏娘家新盖的高阔楼房,将陆家比成了蝼蚁之穴。 他甚至听说,张家给下人吃的饭菜里,顿顿都有肉。 陆怀意敛了心神,大步朝外面走去。 家主之位,他势在必得。 “太太,急脚递铺新送过来的信。”海氏从外面回来,将信递给罗氏。 罗氏一看信上的字迹,有些不安。这是她手帕交的字迹。前几日才来了一封,怎地今日又来了?莫不是县主打听到陆家败落了,不来了? 罗氏也不用裁信刀了,直接将信封撕开。 海氏屏气凝神地看着自家太太。 然后她看到太太脸色从严肃转变成笑颜逐开。 海氏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喜事。 “信上说,县主明日便要到离州城了。”罗氏笑眯眯地说。 竟这般快?可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啊。她今日才教了半日丽儿些许简单的规矩,还有,县主真的要住他们陆家吗? 海氏心中是起伏跌宕。铭公子能和县主定亲自然是好的,可县主来了,会不会嫌弃陆家呢?还有陆家已经没钱了,如何能招待好县主?这县主金尊玉贵的,吃穿住行能看得上陆家的水煮白菜? 正想着,海氏忽地听得太太吩咐她:“海妈妈,将我私房钱取出来。” 海氏吃了一惊,虽说娶儿媳妇,婆母动用自己的嫁妆是人之常情,可八字还没一撇呢,太太便要动用自己的私房钱了?更何况,太太这些年补贴家主,补贴铭公子,那些嫁妆,本就没剩多少了。 海氏是个忠心的,当即劝罗氏:“太太,您看,要不将此事禀报家主……” 罗氏冷笑一声:“便是他知晓了,他也拿不出钱来。” 这笔赌注,她是下定了。 第38回 热死的猪 用晚饭的时候,陆怀享痛心疾首地看着碗里那一丁点、几乎肉眼不可见的肉,随后毫不犹豫地一股脑送进嘴里。 有,总好过没有。 可明明今儿他才听说,猪场里有两头猪大概是因为春日炎热而暴毙了。 而族里不守灵、不食斋的时候,每天都要杀两头猪的。 既然有四头猪,这煮了分一分,每个人也能分到指头般大小的肉吧。还有猪的骨头,也是可以用来熬汤的吧?可他方才嗅了又嗅,这菜里是有一点儿猪油的味道,但绝没有骨头熬成的汤。 “诶,熙哥。”陆怀享又和陆怀熙咬耳朵,“你说,这猪是不是没煮完?” 往常他这样的问题,陆怀熙是不大理会他的。但这次,陆怀熙看着面前的饭菜,若有所思。 便是这两日天气有些暖和,但绝称不上炎热。 这猪竟然热死在春日里?不是病死,而是热死的? 这此中定有问题。 陆怀熙看了一眼陆怀享:“今晚带你去个好地方。” “又去香料铺子吗?”陆怀享想起那凶巴巴的店家小姑娘,不是很乐意去。什么香料做成的香品,竟然卖这么贵! “不是。”陆怀熙摇头。 只要不是去香料铺子,陆怀享还是挺愿意跟着他熙哥的。 但陆怀享没想到,他熙哥带着他偷偷摸摸的去了猪场。 陆家虽然没落了,但能称得上大族,还是有些家底的。 比如族里就专门劈了地方来养猪。不过在城里只养了一百多头,剩余还有六百多头则养在城外。除了猪,陆家还养有牛羊鸡鸭鱼蚕等。可以说,陆家是自给自足的方式。若是人口不多,又料理得当,这样的日子倒还是不错的。 但现实是,陆家的人口越来越多,田地的多少却没变,收成更是一如既往的不多也不少,这日子便渐渐的入不敷出了。 “猪场?”陆怀享捂着自己的鼻子,“熙哥,我们去猪场作甚?莫不是你怀疑那两头猪死得蹊跷?” 虽然陆怀享看起吊儿郎当的,但脑瓜里还是有点儿东西的。 “昨晚甚至还有些冷意,那两头猪怎地会被热死呢?”陆怀熙说。 其实陆怀享对于猪是热死的还是冷死的没有意见,他只希望碗里能多几块猪肉。 陆怀享恍然:“熙哥的意思是,有人把猪给害了?害猪的人,怕是也馋猪肉了吧?哈哈。” 陆怀熙没笑。前几年,他其实去过猪场做活的。 阿娘的陪嫁丰厚,三房都是下人去替主子干活,有些人便不愿意了,联名请示家主,要二房三房的人也去干活。 大伯很公正,当即拍板,让他去猪场喂猪。 他并没有不愿意,还很爽快的去了。 管猪场的是陆山野叔公,比大伯没多几岁,看人的时候笑眯眯的,一副慈祥的模样。 山野叔公已经管了二十余年猪场了,从年轻小伙变成了慈祥的长辈。山野叔公虽管着猪场,又掌管着杀猪的事宜,但人却极瘦,不像是私底下偷吃猪肉的模样。他的家人,也是一副瘦瘦的样子,这就证明山野叔公也没有将猪肉偷偷拿回去给自家人吃。 是以族人才放心地将猪场交给山野叔公管。 陆怀熙去的时候,山野叔公态度极好:“怀熙啊,你初来乍到,就帮着剁猪菜吧。” 陆怀熙并非四体不勤之人,书读得,菜刀也拿得。 他是真心实意的想着学习如何喂养猪的。 到底是嫡系的子弟,陆山野没给陆怀熙安排多少猪菜来剁,也就和人高的两大垛吧。 不过他剁猪菜的时候,负责熬猪食的承关和承高叔好像一直神色怪异的看着他。 大概是还不曾见过他干活吧。陆怀熙当时并不在意。 可当他剁完猪菜,想跟着到猪圈里看一看猪时,却被承关叔拦住了。 “猪圈太臭了,怀熙还是别去了吧。”陆承关说。 听起来像是在照料他。 陆怀熙笑道:“侄儿不怕臭。” 陆承关的脸色却沉了下来:“让你别去,就别去。” 陆怀熙一怔。 他虽然是嫡系的子弟,可在陆家,辈分的规矩是很森明的。若是他没听承关叔的话,说不定转头承关叔就会说他不孝。不孝的罪名可大可小。小则被家主训斥,大则被家法伺候。 陆怀熙垂下头:“侄儿省得了。” 他在猪场里剁了两日猪菜后,山野叔公笑眯眯的说:“怀熙还是回去吧,叔公已经向家主禀明了,怀熙是读书人,将来是要跟在家主身边做大事的,在这猪场里窝着,不是埋没了孙儿吗?” 就这样,他剁了两日猪菜,又莫名其妙的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必做。 其实,当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的。 猪场里有灯火,在明亮的月色中朦朦胧胧的。 陆怀享一把拉着陆怀熙:“哥,猪场里可养着狗,我带你从别的地方绕。” 陆怀熙有些意外:“你……” “呵呵。有时候实在馋肉了,就来看看白白胖胖的猪,权当自己吃肉了。”陆怀享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有点尴尬的。 陆怀熙:“……”那方才说起猪场时,他捂什么鼻子! 陆怀享明显熟门熟路,领着陆怀熙从别的地方绕。 他还压低了声音说:“哥,其实之前来吧,我也觉得猪场有点怪,但我又说不上哪里怪。猪场虽然是属于我们陆家人的,但若是我们想要进猪场看看,山野叔公的脸色就不好看,更不允许。” 不光是猪场,还有陆家其他很多的地方,都是这样的。陆怀熙在心中想。 大伯的双眼早就被蒙蔽了,而他却不自知。 “哥,你说,山野叔公是不是怕我们把猪给吓坏了,这才不让我们进去。”陆怀享一直叽叽喳喳的。 “大约……是吧?”陆怀熙只能这么说。 任何事情真相大白前,不能胡乱下定论。 “但是你确定,真的要从这里穿过去吗?”陆怀熙有些犹豫地看着面前的小破屋。不是他不敢,而是他心中好像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小破屋里,有危险。 陆怀享点头:“没错,就是从这房子穿过,就是猪场的东南角了。” 他都来过好几十次了,还能带错路? 一想到待会便能瞧见白白胖胖的猪,陆怀享毫不犹豫地推开门,正要跨过门槛进去。 忽地从暗黑中,传来一阵让人心悸的低咆声。 第39回 去踏春 次日日头还没升起呢,钟源就在外面叫门了。 “我先去雇牛车,你们在铺子里等我。”他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阿娘早就起来忙活了:“虽说你们去踏春,定然是要野炊的,但阿娘还是给你们做些吃食的好。” 儿行千里母担忧。往年踏春,阿娘也是跟着去的,不过这次阿娘说了,她不掺和了。 蒋韵也起来帮忙,殷殷的叮嘱儿子:“你是表哥,又是男子汉,可得帮着照顾表妹们。” 沈嘉盛穿着阿娘新做的春衫,气质清贵,且极为难得的应了一声:“好。” 虞香珠没去帮忙,而是坐在妆台前,揽了镜子细细的梳妆。 姑娘都爱美,她也不例外。 往日为了熬制香料,她一头油光发亮的青丝都得用头巾包着。今日去踏青,自然要将自己这一头青丝给梳成好看的发髻,再在上头簪上爹娘送她的及笄礼——两支做工精良的银簪子。银簪子是一对欲展翅飞翔的蝴蝶,栩栩如生。插了簪子,再戴上一朵绢做的蔷薇花。 再戴上水滴形的银耳环,换上阿娘给她新做的藕荷色襦裙。 而后须得抹上自己亲手做的面脂香、口脂。 再佩戴上自己亲自配制的香囊,嗯,自己身上戴了,他们三人也得戴。如此想着,虞香珠又多拿了几个。这可是她昨晚连夜配制出来的新香料,气味不仅好闻,还能驱虫提神。 最后这几样,可是最重要的。今日天气晴好,定然很多姑娘太太也出城踏春,她自然得极力推销。 不知会不会碰上张家姑娘呢?上回她明明塞了香囊给秋花的,也没见秋花回来问香囊。是她的香囊做得还不够好吗? 虞香珠虽坐在妆台前,思绪满天飞。 “香珠儿,香珠儿。”祝清叫着虞香珠,一边走进后宅来。 祝清今儿也打扮了。她穿着青色对襟襦裙,头发梳成双丫髻,再绑上两根红头绳。如此打扮,显得柔弱中带着些许干练。 “沈表哥。”祝清见沈嘉盛站在廊下,便叫了沈嘉盛一声。 蒋韵有些糊涂的走出来,看到祝清:“你是……” 祝清猜测面前的妇人应是沈嘉盛的阿娘,香珠儿的表哥了,便笑吟吟道:“表姑好,我是香珠儿从小玩到大的好姐妹祝清。” “哦。”蒋韵打量着祝清,不痛不痒的应了一声。这小姑娘身子单薄,面容还算清秀,身上穿的衣衫也是很普通的布料,看来家中情况很一般。 祝清被蒋韵毫不遮掩地打量着,有些许不习惯。香珠儿的表姑,看人的目光怎地叫人这般不舒服? “祝清,香珠在里面等着你呢。”沈嘉盛在一旁忽然插嘴道。 祝清如释重负,朝蒋韵笑了笑,赶紧朝虞香珠的房中走去。 虞香珠方才已经听得动静,应着祝清:“阿清,我在这里。” 祝清走进她房里,想对虞香珠说方才的事,但想了想,最终还是没说。罢了,虞香珠的表姑,也是个可怜人。她方才那般看自己,大约是她的习惯。 虞香珠将祝清按在杌子上,拿出面脂香、口脂给她一顿抹,抹完才满意的端详着祝清:“可真是好看。” 祝清也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还是咱们香珠儿厉害,这面脂香、口脂,好似让我变了个人。” “咱们阿清本来就好看。”虞香珠夸着祝清,又往她身边挂了个香囊,“今日踏春,外头蚊虫可多,戴着这个,驱蚊。” 香珠儿真好,向来是有什么好东西,都不忘自己。 “只可惜我明年便要嫁到解州去,再也不能与你常见了。”祝清有些伤感。 “到了解州,你便有新的朋友啊。”虞香珠笑眯眯道,“是以啊,我现在有什么好东西,你可得先搜刮了,以后你去了解州,可就没有了。” 祝清被逗笑了。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姑娘的说笑声传到了外面,蒋韵撇了撇嘴,钻到灶房里继续帮忙。 沈嘉盛则若有所思。 钟源雇了牛车回来,离州城时下的牛车大都是半封闭的车厢,且栏板也不大高,若是客人愿意,倒是可以多赁一把盖伞在上面。 钟源多赁了一把盖伞。 盖伞有些陈旧了,流苏大半都掉了,看上去有些难看。 虞香珠站在门口看了看,从里面抱出好些香囊来。 “咱们将香囊挂在盖伞上。”她说。 钟源哭笑不得,这虞香珠,出城踏春,脑子里还想着生意。 香囊挂好了,蒋韵和姚三娘站在铺子门口看着年轻人们忙着将东西搬到车上。 还别说,挂了香囊的盖伞别有一番精致的感觉。 虞香珠又特地寻了一块蓝色的粗布,半铺在栏板上。 方才还不怎么样的牛车,忽然就好看起来了。尤其是虞香珠和祝清坐到了上面,春风缓缓拂动着香囊,暗香浮动,红唇朱颜,竟是一副春光好景象。连平日里从来不夸人的万婆子,也不由得说道:“哟,香珠儿,阿清,你们俩倒是好看得紧呢。香珠儿,你搽的是什么口脂,我叫你万姐姐去买。” 虞香珠笑道:“万婆婆,面脂香、口脂,我们店里就有卖,万姐姐不用跑别处去买。” “那你可得给你万姐姐便宜些。”万婆子喊道。 还没启程呢,就要做成一单生意了,虞香珠笑得人比花娇:“都是街坊邻居,就便宜两文吧。” 万婆子嘴巴虽损,但她也是做生意的,这香料价高,她也是省得的。虞香珠给她少了两文,已经挺不错的了。 而且她自己也挺想买的。诶,这人老了,也爱俏呀。 蒋韵一直看着儿子。 儿子脸上,似乎一直浮着笑意。尽管很不明显,但蒋韵还是看出来了。她儿子,和虞香珠、祝清,还有钟源在一起,似乎很开心。 诶,若是以前,儿子怎么会和这些小摊贩在一起。 罢了,沈家早就败落了,她和儿子还能活着,已经是极好的了。 钟源是驾车的老手了,驾着车子平稳地出了离州城。 离州城外的官道又宽又大又平,虞香珠坐在小杌子上,感受着缕缕春风,看着远处此起彼伏的山峰,觉得十分惬意。嗯,赚钱虽然要紧,但享乐放松也是有必要的。 光坐车的确无聊,不过虞香珠和祝清不仅备了糕点,还备了瓜子和好几种干果,甚至还有糖渍的果子。 沈嘉盛便猝不及防的被虞香珠塞了一大把瓜子。 虞香珠嗑着瓜子,一边和钟源说:“钟大哥,快快说些外头的奇闻异事听听。” 沈嘉盛便想,他这表妹,可真是去到哪里,哪里便热热闹闹的。 钟源笑道:“香珠儿,还真别说,这次我出去呀,还真是听到了好些新鲜事。说是呀,那苏州有位官员,因为贪污了两缗钱,就被撤了官职。” 沈嘉盛的心,忽然漏掉一拍。 第40回 踏春(一) 对于这件事,虞香珠有不同的见解:“他贪了便是贪了,哪能因为他贪得少,就饶过他?” 钟源笑道:“香珠儿很有正义感。不过这大周律对那些官吏还是很宽宥的,虽贪了两缗钱,还不至于撤官职,最多罚些俸禄而已。诶,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并不是十分了解。嘉盛,你是读书人,定然十分了解大周律。你和她们说说罢。” 沈嘉盛却怔怔地,看着不远处葱葱郁郁的小麦田。 钟源还以为他出神没有听到,正觉得有些尴尬,忽然听得沈嘉盛声音粗嘎道:“香珠儿说得没错,贪污了便是贪污了,不会因为他贪的多少,就可以躲过惩罚。” 钟源闻言,越发的讪讪了,只得也看着远处葱葱郁郁的田地,笑道:“今年的小麦生得倒是不错。” 虞香珠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连忙道:“不过我听说,我们离州知府似是被降职来的,那他亦是犯了事,为何却没有被罢官?” 祝清说:“我就更加不懂了,我家是卖糕点的,只希望这官府的税能少一些。” 喜鹊街上,无论是大大小小的生意,都要交税。 沈嘉盛摩挲着手中的一粒瓜子,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平缓一些:“大周祖宗家法,并没有诛杀大臣的法典,因此大臣犯罪,只能逐步降官,或是先安排闲散的宫观官,继而台谏官上弹章,得旨批依,然后宣麻制降职、降官,逐步贬责到不能再贬为止,此种称之为剥麻。还有落职、夺职,削职罢、勒停、居住、安置、编管、除名、量移,这些都是官员黜免的处罚方式。” 祝清拈着她做的桂花糕,听得是糊里糊涂,一头雾水。她看了看虞香珠,虞香珠似乎也没有比她多少。 虞香珠说:“表哥,你说这些,就好比一个外行人初学香料,什么茴香、檀香、鸡舌香、麝香、甲香,能把他弄得稀里糊涂的。” 钟源哈哈笑:“嘉盛博识,实在是叫人敬佩。” 沈嘉盛说:“不过是我专读书,而你们却专其他事情而已。若是叫我制香,做糕点,挑货担,我大约也是不行的。” 虞香珠笑道:“表哥真谦逊。” 怪不得书院的李教授这般重视他,实在是因为他的确有真才实学。 钟源又问了:“嘉盛可是准备参加今年秋试?” 沈嘉盛嗯了一声:“如今大周三年才举行一次考试,若是错过今年,便要再等三年。因着我的功课落下太多,是以我以后休沐大概也会在书院里念书。” 怪不得他休沐也不想回家,原来是想节约时间读书。 但虞香珠并不赞同:“表哥应努力读书,但亦应该放松时便放松。松弛有度,方能长久。” 祝清也附和:“没错没错,若是不注意休息,弄坏了身子,可是得不偿失。”说着声音便变得小一些,“我祖父此前便是如此,才坏了身体,最后药石无医。” 沈嘉忽然有些感动。这两个姑娘,是真心实意的为他着想。 “谢谢。我省得了。” 钟源却是冷不丁的插了一句:“香珠儿,我可听虞叔说,你若是研制起新香品来,也是没日没夜的。” 虞香珠唾他一口:“钟大哥,好好赶你的车!” 大伙都哈哈的笑了起来。 沈嘉盛又有些恍惚。不久之前他还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三餐不继,如今却坐在牛车上,与同龄人一起去踏春。那段日子,仿若隔世。 说话间又走了一段路,钟源眼尖:“诶,好多人啊。” 他们这一路没碰到什么车辆和人,还以为只有他们出来踏春,没想到别人早早的就出发了。 时下离州城里的姑娘太太都喜欢坐牛车,不过比起他们雇的牛车,别的牛车可谓是装饰得十分奢华。 但见栏板用各种各样的绸围起来,美丽的颜色在阳光下光彩夺目。华丽的盖伞上垂着带着流苏的玉玦、香囊,可谓十分奢华。 姑娘们则盛装出游,发髻上簪的花栩栩如生,引得不少蝴蝶在周围翩翩起舞。 小厮丫鬟们则开始用布围帐子,你呼我唤,一时之间,热闹非凡。 祝清和虞香珠咬耳朵:“早知道我就多做些糕点出来卖了。” 虞香珠说:“今儿你帮我叫卖香囊,我把钱分你一半!” 沈嘉盛:“……”方才是谁劝他要松弛有度的? 两个姑娘只是说说而已,转头就四处张望着:“我记得去岁在那处,有许多艾草……” 虞香珠要用艾草来做香品、香囊,祝清则要用鲜嫩的艾草做糕点。 沈嘉盛站在牛车前,望着远处云雾袅袅上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的确,是要多出来走一走——喝!什么东西朝他飞过来了! 沈嘉盛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落在他脚旁。 是一只精美的香囊。 他抬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 钟源咳了一声:“那边,那边。” 他指的是西南方向。 沈嘉盛朝西南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姑娘簪着满头的绢花,用手帕掩着嘴冲着他吃吃的笑。姑娘旁边的丫鬟朝他说:“以前我们从未见过你,你是哪家的公子哥呀?” 沈嘉盛活了十六年,还不曾遇到过这么胆大的姑娘。 他不想说自己的身份,是以只朝姑娘行礼,然后抬脚离那香囊远远的。 那姑娘和丫鬟瞧见他的举动,都惊呆了。 尤其是那姑娘,方才还笑眯眯的眼儿气恼地浮上了水光。 “哟,这不是赵家姑娘吗?” 虞香珠捡起香囊,轻轻的拂了拂上面不存在的尘土,而后细细的端详着:“这可是赵姑娘亲自绣的?这蝶儿活灵活现,叫人误以为是真的呢。” 赵家姑娘却是记不得虞香珠了,惊疑地看着虞香珠。 她的丫鬟说:“她呀,是喜鹊街上卖香料的,咱们香囊里的香料,还是从她那里买的。” 赵家姑娘闻言越发的气恼:“原来那呆头呆脑的书生,竟是喜欢这个卖香料的,我与她比,可真真是有失身份。” 这一番言论,明着就是羞辱虞香珠。 沈嘉盛可不能因着自己的缘故,而让表妹受委屈。他赶过来,正要说话,却听得虞香珠道:“赵姑娘莫生气,我这表哥呀,一心只读圣贤书,对于男女之情不大懂。赵姑娘的香囊脏了,我再给赵姑娘送两个我新研制的,赵姑娘觉着可好?” 谁料那赵姑娘忽然就变了脸色:“你是真的送给我,不要钱?” “送的便是送的,怎能收赵姑娘的钱。” 沈嘉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方才还一脸羞愤的赵姑娘挑选起香囊来,还问虞香珠:“你这脸上,是搽了什么东西吧?” 沈嘉盛面无表情的转过脸去。姑娘们的脸,变得可真快。 第41回 踏春(二) 但沈嘉盛更没想到的是,他的表妹,也太左右逢源了。 明明是只白送给赵姑娘两个香囊,忽然就变成了卖香囊、卖面脂香、口脂的热火朝天的场面。 看着越来越多的姑娘涌过来,香气扑鼻,沈嘉盛逃似的走到钟源身边。 钟源含笑看着被姑娘们包围着虞香珠,和沈嘉盛道:“嘉盛不大适应这种场面?” 沈嘉盛摇头:“我宁愿与书香为伍,与师长同窗辩论。”甚至和常轶群那样的家伙谈判,也不愿意被这一群姑娘包围着。 沈嘉盛是个正人君子。 “可那就是香珠儿的日常啊。我们这些没有厚实家底的小商贩,只能凭借着卖这些来维持生活。” 沈嘉盛看向钟源,钟源说这话,好像在提醒他勿要小看虞香珠。 他以前或许是那种人,可现在不是了。 “表妹很好。”他郑重地说。 钟源也不错。 “我们生火煎茶吧。嘉盛可会煎茶?”钟源问沈嘉盛。 “勉强会一些。”沈嘉盛说。 钟源和沈嘉盛生火煎茶的时候,虞香珠和祝清总算回来了。这次虞香珠带来的香囊和面脂香,还有口脂,通通卖光了。 虞香珠心情大好,看到那边有别的小贩卖炙羊肉的,大方的要请客:“你们尽管放开来吃,我来会账。” 羊肉可不便宜。羊肉虽然是时下很常见的肉类,价钱可是比猪肉贵多了。 祝清说:“我要两串。” 钟源说:“我要三串。” 沈嘉盛更加不客气:“我要四串。” 虞香珠便拉了祝清:“走,我们去买。” 炙羊肉都是现烤现卖,小贩今儿生意兴隆,暂时还轮不到虞香珠等人。虞香珠和祝清闲不住,往印象中野草野菜茂盛的地方走去,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桂花树下。 此时正值金桂盛开,微风拂来,桂花便簌簌落下。落下的桂花似是无人收集,被风吹落一地,散发出幽幽暗香。 “呀,真真是可惜了。”虞香珠和祝清异口同声。 这桂花可做香料,可做桂花糕,可做酒,大有用处,可桂花树的主人,怎地这般不爱惜? 桂花树尽头,有低矮的围墙,围墙里有好几间房子,虞香珠眯眼看院门,门旁边似乎挂着“张家庄”的木匾。 虞香珠和祝清对视一眼,一道朝院门走去。 以前还不曾发觉此处竟然有如此多的桂花树,这么多的桂花竟是浪费了。 院门是打开的,二人刚走到门口,一名佝偻着背的老媪走出来。老媪见到她们,吃了一惊:“你们是何人?” 虞香珠看老媪对她们似乎有极大的防备心,立即往后退了几步:“阿婆莫要害怕,我们是来踏春的。” 这几日天气好,的确很多人出城踏春,老媪看看虞香珠人畜无害的圆脸,语气缓和了一些:“姑娘,这地儿可是张家庄的,这地上的东西都是有主的,可不能随便采摘。” 虞香珠笑道:“我们不采摘,我们想买桂花。”她心中有些大胆的推测,这张家庄,莫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张家? 老媪的脸色又缓和了一些:“姑娘,我们主人不在,你若是想买桂花,得下次来——我们请示过主人之后。” 虞香珠道:“你们主人可是住在城里?” 老媪摇摇头:“姑娘,主人的行踪我们无可奉告。” “那你们主人什么时候来呢?这桂花眼看着便要落完了。要不,你们先收集起来……” “姑娘们下次再来罢。”老媪费力地转身,进了院子,竟然将院门关起来了。 祝清奇怪道:“莫不是这阿婆不省得这桂花的妙用?” 虞香珠笑道:“她若是不肯卖,我们也不能强求。” 她嘴上虽如此说,心中却是有些奇怪。这老媪似乎是在防备着她们,可她们有什么可防备的呢?不过是手无寸铁的两个妙龄姑娘而已,要防备也是她们防备呀。 “还是回去买我们的炙羊肉罢。”虞香珠和祝清并不十分将此事放在心上。 二人又快活地往回走。 浑然不觉方才那老媪竟趴在门缝上,盯着她们走得远了,才松了口气,自言道:“我方才没有露馅罢,可万万不能将公子给供出去了。不过这桂花若是能卖钱,我这就叫张东将花都给收集起来。” “张东,张东!”老媪叫了起来。 院子里没有人回应。 “阿布,阿布!”老媪又喊。 仍旧没有人回应。 老媪佝偻着背想了好一会,这才想起其他人今儿都上山采茶了。公子吩咐了,这几日要紧着将茶都采回来炒制了,他再想办法卖出去。 老媪想起采茶的事,转头又将要收集桂花的事情给忘记了。 “我这是要准备做什么去呢?”她站在原地,茫然得想不起来任何事情。 虞香珠和祝清将炙烤羊肉带回时,沈嘉盛的茶也煎得差不多了。 春风徐徐,阳光正好,虞香珠咬着羊肉,吃着茶,感受着春日的美好,心中记挂着不远处的艾草和方才的桂花。 赵姑娘的丫鬟莲儿悄悄的走过来:“虞店家,借一步说话。” 虞香珠十分明显地感觉道莲儿的目光飞快的瞄了一眼表哥沈嘉盛。 诶,这赵姑娘竟还真是对表哥动了真心? 虞香珠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再看沈嘉盛,腰肢挺直地坐着,灿烂的春光将他衬托得面如冠玉、温文尔雅。 她这表哥的桃花,也太多了一些罢! 罢罢罢,既然是她非要拉着表哥出来踏春的,那这无端招来的桃花运,她也得替表哥给解决了。 虞香珠心中正想着如何婉转地拒绝赵姑娘,忽地听得有人叫道:“诶,那是,那是什么人呀?竟然这般大阵仗的出行?” 但见不远处的官道上,七八辆马车缓缓朝离州城池的方向走过来。 拉车的马儿皆是高头骏马,马儿拉的车厢皆是十分宽大的,那车轮,看起来都有四五尺高。 踏春的人们怔怔地看着马队,又看了看自己架的牛车,顿时觉得自家的牛车有些拿不出手。 可他们久居离州城,还不曾听说过城里谁家的亲戚竟有如此显赫的家世的! 莲儿顾不上虞香珠了,兀自跑回自家姑娘身边:“姑娘,我们可是回去?” 回,当然要跟着回去看热闹啊! 第42回 狗比我吃得都好 倘若是个富贵公子哥,说不定和自己还有一段非凡的姻缘呢;倘若是姑娘,那结交结交,也是好姐妹。 看来大多数的人都抱着和赵姑娘一样的想法,不过须臾,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山头就只剩摆摊子的小贩,以及虞香珠等人了。 虞香珠吃了一口茶,这茶入口初涩,后回甘,茶香并不是极显,倘若,倘若,用桂花窖过的话,会不会既有花的香气,又有茶的气味?她越想,越觉得不能放过方才那一片桂花树。 钟源看看虞香珠,又看看沈嘉盛,最后对上了祝清的眼睛。 祝清欢喜道:“他们都走了,那边的艾草便都是我们的了!” 钟源哈哈大笑起来:“阿清,你就不好奇,那位贵人是什么身份?” 祝清道:“既是贵人,那自然是与我不搭干的,若是有缘,他在街上买我一篮子的糕点;若是无缘,却是一辈子都不能碰上的。香珠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香珠儿?” 虞香珠被祝清叫了两声,才回过神来:“是,是,是,阿清最有道理。” 沈嘉盛含笑看着他们,并不言语。 吃饱喝足之后,钟源和沈嘉盛帮着两个姑娘将那一片艾草都收割了,收获了满满一大车。 虞香珠和祝清薄汗微微,一脸的满足。 祝清说:“今晚就可以吃到艾草做的糕点了,钟大哥,沈表哥,你们爱吃甜口的还是爱吃咸口的?” 钟源笑道:“只要是阿清做的,我都爱吃。” 沈嘉盛微微颔首:“我都可以。” “那便回去了?”钟源问。 虞香珠心中虽记挂着那一片桂花树,但主人不在,她也没有法子,只能另想办法了。 只是她在心中想,这么好的桂花,那桂花树的主人,也太暴殄天物了。 …… “阿嚏!”陆怀熙鼻子痒痒的,最终是没忍住,小小的打了一个喷嚏。 “谁?!”陆承厚猛地抬头,一双锐眼朝他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陆山野的目光也似鹰隼般的看过来。 陆怀享朝他傻乎乎的一笑:“呵呵……” 陆山野万般嫌弃地转开脸。 嫡系二房的陆怀享,是个脑子里只有吃的家伙。 “昨晚,到底是谁闯了猪场,惊扰了猪?!”陆承厚喘着粗气,气得不行。昨儿天气太热,热死了两头猪,昨晚可好,竟然有人妄图闯猪场,不省得是要偷猪还是要做甚,搞得鸡飞狗跳的,又有三头猪被活活吓死了。 猪场的猪,可都是掐着头数来宰杀的,如今一下子死了五头猪,陆承厚的脸色难看得要命。 偏偏昨晚猪场养的狗虽然凶恶,却追不上贼人,竟叫贼人给逃脱了。 在他任上出了这样的事情,陆承厚觉得脸上无光。 “总不能是我吧?”一道讽刺的声音响起,是陆承疏。他挨了家法,才休养了几日,坐也不能坐,是族里的几个后生将他抬出来的。 “我没说是你!”陆承厚吼道。 “哼。”陆承疏哼道。 陆承疏一开口,有人大着胆子道:“昨晚我和承力等十多人在一起,我们都可以互相作证,我们根本没有去过猪场。” “对呀对呀,昨晚我身子不舒坦,族里也没钱给我抓药,我只得早早就歇下睡了,哪来的力气去猪场?” “没错没错,我身子也不舒服,都咳了好些天了,没有药吃便算了,连肉都不大有吃,哪来的力气跑去猪场?更别提还被狗追了!” 陆承厚的脸一阵青一阵红。这些人,分明就是借着这件事嘲讽他。 “诶,家主,昨晚那两个贼人不是被狗追吗?让山野叔公将那狗牵来,让那狗闻上一闻,不就行了?”有人建议道。 “对呀对呀,这办法甚好!” 陆承厚看向陆山野:“山野叔,你看如何?” 陆山野叹了一声:“也只能如此了。承关,将狗牵进来。” 还真的让狗闻上一闻啊。人群蠢蠢欲动,有些人虽是没做过那等事,但天性怕狗。可若是反对的话,别人怕是要说他们就是贼人。 陆怀意就站在陆怀熙和陆怀享面前,见状转过头朝二人一笑:“两位哥哥,我可听说山野叔公养在猪场的狗可凶了,一口朝人的小腿咬下去,竟是立见白骨。” 陆怀享就是看不惯陆怀意:“你怎么省得,莫非你见过那狗咬人?” 哼哼,说实话,那狗是挺凶狠的,昨晚若不是怀熙哥聪慧,他们怕是被咬坏了。山野叔公也真是,猪场就在陆家里,他养那么凶的狗,这是防谁呢? 陆怀意微微一笑:“我只是听说,听说。” 说话间陆承关已经将狗牵进来了。 这是一条浑身黑乎乎的狗,身形之大,坐下来竟约莫有半人高。那牙齿雪白尖利,叫人不寒而栗。一双狗眼,似绿似黄,凶神恶煞地盯着众人。 竟是一点都不惧人。 陆怀享又忍不住和陆怀熙嘀咕:“看得出来,这狗比我吃得都好。” “好了。狗既然已经牵来,那就开始吧。”陆承厚缓缓地说,“不过,我还是想给你们一个机会,若是主动自首,责罚会轻一些。” 无人出声。 “既如此,那便开始吧。从怀铭、怀熙开始,一个个的排队上前来。”陆承厚说。 陆怀享一惊,他都快忘了,凡是这些事情,他大伯就会杀鸡儆猴,啊不,让他们身先士卒。 陆怀铭自然是大大方方的上前去。 陆怀熙看了陆怀享一眼,示意他跟在后面。 陆怀意不慌不忙的跟在陆怀亨后面。 那黑狗嗅过陆怀铭,自是一无所获。 接下来是陆怀熙。 陆怀熙能感觉到,山野叔公的目光若有所思的落在他身上。 黑狗在陆承关的示意下,绕着陆怀熙闻了又闻,最后一屁股坐下来。 陆怀熙正要走,陆山野忽然开口道:“怀熙,以前你在猪场做活时,可见过大黑?” 陆怀熙看着他:“山野叔公,我没有见过大黑。” “说来也是,那时候大黑不过才是一条小笨狗,你怎么会记得它。” 陆怀熙笑了笑,走到一旁。 陆怀享跟在后面,黑狗嗅了又嗅,陆怀享朝黑狗一龇牙,却是问道:“山野叔公,这大黑没少吃肉吧?” 陆山野脸色如常:“大黑是条好狗,不光吃剩饭剩菜,这夜里随便蹿出来的鼠儿,他也爱吃。” 陆怀享呵呵笑:“那可真是一条好狗啊。”他说着,将位置让给陆怀意。 却是在此时,有人奔进来,高声呼道:“家主,家主,有贵人到!” 第43回 县主驾到 贵人?什么贵人?陆承厚有些茫然。 来报信的是陆承保,专门看陆家大门的。见陆承厚一脸茫然,急得直跺脚:“家主呀,快快出去迎接呀,那贵人,可是大周正儿八经的县主!我数了,足足有八辆马车,那马儿呀,比我长得都高!” 县主?正儿八经的县主来他家做甚?陆承厚脑子压根就转不动了。 陆怀铭一颗心怦怦跳,县主果真来了!阿娘果真没有欺骗他! 他忍着喜悦,将自家爹拉到一旁:“阿爹,这县主,是阿娘说给我的。县主,县主是来嫁给我的。” 陆承厚惊愕:“你阿娘竟能搭上县主?” 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赶紧出去迎接啊。他阿娘又不能出门子迎接! 陆承厚终于醒悟过来了,看了一眼正屏气凝神听动静的众人们,却是道:“怀铭,你领着怀字辈的兄弟们去迎接县主吧。”县主既然是来嫁给他儿子的,那以后就是他的晚辈,是承字辈的晚辈,哪有长辈出门迎接晚辈的道理。 陆怀铭完全没想着他爹都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想着辈分不辈分的。 他早就被喜悦冲昏了脑,转眼瞧见陆怀意脸上面无表情,越发的欢喜:“那各位兄弟,请随我走一趟吧。” 陆怀享怎能放过这个八卦的机会,一边随着人流走出去,一边和陆怀熙咬耳朵:“万万没想到啊,怀铭哥竟然有大招。”县主诶,那是什么身份,就算是他们离州城知府,也得给县主几分脸面吧。 陆怀熙没说话。他的确没想到,大伯母竟然还有如此手段。假若陆怀铭果真做了县马,这家主之位很有可能就是陆怀铭的了。 怀字辈的、十二岁以上的男子可不少,拢共也有将近三百人。数百人浩浩荡荡的朝外面走去,十分壮观。 陆怀铭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日头甚烈,他感觉自己的脸很热。 “铭哥,你的脸很红。”陆怀意不省得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自从被陆怀意背刺之后,陆怀铭就十分恼恨陆怀意。如今听得陆怀意如此说,他横了陆怀意一眼,加快了脚步。 陆怀意兀自笑了笑,不慌不忙的跟在后面。 大伯母果然好手段,果真弄了个县主来。只是,县主就一定只能嫁给陆怀铭吗?只要她与陆怀铭的事情还没有板上钉钉,这件事婚事就不作数。 众人离陆家牌坊越来越近了,有眼尖的早就看到牌坊下,果真停着好几辆马车。马是高头骏马,车厢看起来也十分的结实。这些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马车旁边站着好几个正值妙龄的姑娘。 那些姑娘,虽不说十分美丽清秀,但浑身的气质,看着就是不一样。 其实哪里不一样,他们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反正就和离州城的姑娘不一样。 除了姑娘们,还有县主的几十个,呃,看起来应该是侍卫吧…… “唰”的一声,侍卫拔刀出来,拦着陆怀铭等人:“尔等庶民,还不快快拜见县主?” 那把大刀又大锋利,陆怀铭还没见过这等阵仗,不过他可是未来的县马,不能害怕。 陆怀铭往后退了一步,神态恭敬:“草民陆怀铭,见过县主。” 陆家始终是百年钟鸣鼎食之家,这见贵人的礼仪,都是学过的。 只不过,看起来总有些些怪便是了。毕竟这近百年来,陆家人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离州知府。 陆怀铭后面的数百人,齐刷刷的弯下了腰。 连陆怀享都没再叽叽喳喳的八卦。 陆家人等着县主发声,免他们的礼,而后最好能从那辆看起来很奢华的马车里走出来,让他们敬仰一下尊容。 县主诶,那不得花容月貌,富贵逼人? 可谁知,县主没出声,倒是站在那辆马车旁边的一个看起来年纪有些大的侍女开口道:“免礼。对了,罗氏何在?为何不见罗氏亲来迎接县主?” 罗氏?罗氏!那是他阿娘!县主竟然要亲自见他阿娘。陆怀铭欢喜雀跃,又微微躬腰:“禀县主,我阿娘,此时正在家中亲自盯着下人,预备设宴招待县主,是以县主请恕我阿娘不能亲来迎接。” 陆怀铭这番话一落,只见那侍女微微侧身,似乎是在倾听县主的吩咐。 很快,那侍女站直身子,声音毫无感情:“好了,我们县主在何处下榻,请带路罢。” 陆怀铭便道:“还请县主先下车,而后随我……” “大胆!我们县主身份高贵,此处荒芜,尘土飞扬,叫我们县主如何下车?” 此处荒芜、尘土飞扬?陆怀铭看了看打扫得还算干净的地面,一时有些茫然。他们陆家,可是离州城百年大族,人口鼎盛,怎地就荒芜了? 那侍女又道:“我们县主的别院到底在何处,请带路罢。” 陆怀铭小心翼翼的问:“县主的意思是,县主所乘车驾,要直接驶到别院里。” “那是自然。我们县主身份高贵,你们陆家,竟好意思让我们县主走这么远的路吗?” 阿娘给他打过包票,说是会给县主腾出一个院子来。他本来今儿早上要去看一看的,猪场却出了事,他都没来得及去。 但就算是阿娘给县主真的腾出一个院子来,这到院子去的路,也着实容纳不下县主乘坐的那一辆马车啊。这些年陆家人口增长得太多,土地却没有增多,那路是越来越窄了,别说马车了,便是连独轮车进去都费劲。 陆怀铭咬牙,正要下定决心劝县主下车走进去,忽地听到有人朗声道:“县主有所不知,这陆家呀,表面辉煌,实则上早就没落了,他们连吃饭都成问题,如何还有能力来接待县主呢?小民看呀,县主不如跟小民回家,小民保证,定然让县主住得欢喜。” 那人洋洋得意的说着,一字一句都是打陆家的脸。 那人陆怀铭认识,是离州城新起来的豪绅,常家的独子常轶群。不是说这常轶群如今也附庸风雅,到书院里去读书了吗?这时候怎地在这里?陆怀铭看了看周围,这才发现县主的车驾后面,还浩浩荡荡的跟了好多牛车。 合着这是要看陆家的热闹来了! 陆怀铭脸一沉,正要驳那常轶群,却是听得一声厉喝:“放肆,县主的事情也是你能置喙的!陆家便是没落,也轮不到你这等跳梁小丑说三道四!” 其实方才县主如此高傲,陆家人在心中是有些不喜的。此时听得县主侍女呵斥常轶群,心中又洋洋自得起来。是呀,他们陆家再没落,也占着一个“大”字。放眼离州城,还有哪一家比得上他们陆家的?陆家人跺一跺脚,这离州城也要摇一摇的好吧? 常轶群没想到县主竟是如此跋扈,当即缩了脑袋,不敢再出声。 可县主不下车,这陆家就没法进呀。 “县主请恕罪,妾身来迟了。”罗氏领着海妈妈,还有一干女眷,后头竟还有一抬八人大轿? 陆怀铭终于松了一口气。阿娘来了,县主会给阿娘几分面子的吧? “县主请上轿。”罗氏微微躬身,做足了姿态。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看向县主的车驾。 第44回 用心了 《香珠儿》全本免费阅读 “扶桑。”一声莺啼,从车厢里传出。 方才还板着脸的侍女马上恭恭敬敬的踩上马凳,动作轻柔地将帘子撩开。 县主要出来了! 方才听着那声音似莺啼,这县主声音好听,容貌定然也不俗——等等,县主怎地还戴着又大又长的幂篱?还是黑色的?竟是连身影也看不到。 众人都有些失望。 陆怀铭也很失望,不过转念一想,县主高贵的面容总不能轻易的叫人看了去。以后县主就是陆家人了,陆家人可以看,外头人就算了。尤其是那姓常的。陆怀铭想着,狠狠的瞪了一眼常轶群。这厮竟敢腆着脸说他们陆家穷,哼,没瞧见县主带来的八辆马车吗?那八辆马车上的东西,以后可都是他的! 扶桑扶着县主下车,只见长长的黑纱下,一只绿色缎面的鞋子露了出来。灿烂的春光下,鞋头上缀着的那一颗比拇指头还要大的东珠闪着光。 哪怕是再没见过世面的人,也识得那是好东西。 罗氏上前一步,要亲自去扶县主。 “不用。”县主又说话了。 罗氏也不尴尬,笑眯眯的微微弓着腰,目送着县主上了八人大轿。 轿夫正要起轿,轿子里又传出县主柔和的声音:“罗氏,我带来的人和车,还有物什,你都要妥当的安置好。” “妾身遵命。”罗氏忙不迭的应下。 轿子起步,罗氏趁着还有一点时间,问长子:“家主为何不来迎接县主?” 陆怀铭说:“阿爹说他乃是陆家长辈,不必亲迎县主。” “糊涂。”罗氏哼了一声,“你快快去劝你爹,县主是何等身份,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摆谱。” 她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怀铭却有些怔愣,他阿娘,好像和以前的阿娘不一样了…… 县主既然进陆家去了,也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了,外面围着的人群渐渐散去,陆怀铭刚要走,一个人紧走几步:“铭公子请留步!” 陆怀铭打量着那人,有些眼熟,但不认识。 那人笑道:“铭公子不记得了,小人乃是城西宋家的关管事啊。” 城西宋家?和他们陆家有过龃龉的宋家?听说那宋家如今可不得了,凭着倒卖粮食,赚了不少钱。 不过这关管事想说什么? 关管事笑得谄媚,往陆怀铭手中塞了一张鎏金的拜帖:“铭公子,上回的事情,都是误会。铭公子以后飞黄腾达了,可莫要忘了我们宋家。这是我们老爷的拜帖,还请铭公子替我们老爷在县主面前美言一二。” 陆怀铭低头看那鎏金的拜帖。 呵,他记得以前,这宋家对陆家很是不屑的。如今县主才进了陆家门,这宋家人便迫不及待的要过来献媚。 他也不恼,悠悠的将拜帖捏在手中:“我省得了。” 关管事也不敢催促,只赔着笑目送陆怀铭走远。谁能想到,已经破落得不能再破落的陆家,竟然会起死回生? 老爷方才可是悔恨得直捶胸顿足:“我早些年与那陆承厚争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陆怀铭全然不省得别人心中的想法,他指挥着族人,看着族人小心翼翼将县主带来的一个又一个镙钿的大木箱,心中痒痒的。他年纪不小了,县主既然主动前来,婚期也不远了吧?想着不久的将来,县主是他的,家主也是他,陆怀铭脸上再也抑制不住笑容的溢出。陆怀意拿什么跟他斗,他那贫困潦倒的亲娘能给他张罗鼎宗之女吗? 陆怀熙和陆怀享没抬箱子,而是被陆怀铭吩咐将马儿和马车安置好。 陆家虽然破落,但马厩还是有的。只不过这些年陆家也没有人出远门,养马太费事还费粮食,就没再养马。 陆怀享拿了扫帚清理马厩,窥了周围没人,又和陆怀熙道:“哥,你说怀铭哥做了县马,这家主之位还用争吗?” 陆怀熙沉默片刻,才道:“若是他只想依靠县主,仍旧不想对陆家做任何的改变,我自然是要与他争的。” 陆怀享立即道:“哥,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他说着又看了看周围,离陆怀熙近一些,“哥,咱们还查猪场吗?” “查。”陆怀熙这回很坚定,“不过下次得好好谋划一下。”也怪他,太相信陆怀享了。 陆怀享呵呵笑:“我都听哥的。” 却说抬着县主的轿子晃晃悠悠,直奔陆家后宅。 第45回 都是你的后盾 《香珠儿》全本免费阅读 这忙活了半日,连县主的真容都不曾看到,罗氏心中不悦,面上却不显。她行礼退下,走到外面,悄声吩咐丽儿:“好生伺候着县主。” 县主没来之前,丽儿还十分欣喜自己不用再去纺织房,只需要替县主跑跑腿,说不定还得赏赐什么的。如今见县主这等阵仗,心中有些许怯意,却又不敢显露出来:“太太,奴婢省得了。” 在她固有的思想里,媳妇都是要遵着婆母的,可县主明显是个例外。 不过,县主可是有品阶的鼎宗之女,太太却不过是个平民女子,县主又怎会遵着太太。 罗氏想吩咐丽儿窥一窥县主的真面容,但转念一想,说不定县主是长途跋涉,休息不好而导致面容憔悴,是以这才没有摘下幂篱。 这来日方长,县主是要嫁进陆家的,她总不能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 罗氏刚出梅园,就瞧见二房的朱氏、三房的张氏正冷眼瞧着她。哦,旁边还有一个畏畏缩缩的小朱氏。小朱氏许是被朱氏和张氏叫来的,一丁点都不敢正眼看罗氏。 呵,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朱氏先发话:“大嫂,这你可就不地道了,你要用婆母的院子,也得和我们知会一声才是。” 张氏也附和:“若是我们省得大嫂是为县主准备的,自然是要助大嫂一臂之力的。” 小朱氏在一旁猛点头。 原来罗氏给县主准备的梅园,原是她们婆母的院子。婆母去世后,这院子一直空置着。罗氏这个胆大包天的,竟然没知会妯娌一声,就将院子给挪用了。 罗氏挺了挺腰肢,气定神闲:“不知弟妹们要给县主什么样的见面礼?” 陆家家训,妯娌之间不得互相中伤,若是有此行为,家法伺候。是以这些年,她们四人都不咸不淡的相处着。 可现在不同了,她的背后是县主。 朱氏和张氏相互看了一眼。她们这大嫂,惯会四两拨千斤。 朱氏盈盈笑着:“大嫂是省得的,我家那位就惯会种些花儿,若是县主喜花,可以亲自到我们二房去挑选几盆。” 张氏道:“我家那位虽不成气候,但我房中有些新得的香品,若是县主喜欢,也可以亲自到我们三房去挑选。” 小朱氏尴尬的说:“我,我可以叫灵儿、仙儿来伺候县主……” 此话一出,朱氏和张氏,还有罗氏俱齐齐看向她。小朱氏越发的尴尬地笑着。她又不像二嫂三嫂有财力,既然没有钱,那就只能出人力了。 罗氏说:“几位弟媳的好意我都替县主心领了。我应是要领着弟媳们给县主请安的,不过县主旅途劳累,只想歇下,不好再打扰县主的。还是改日请示过县主之后,再让县主作定夺罢。” 言下之意,能不能见县主,还得看她什么时候请示县主。 朱氏笑道:“大嫂呀,若是事情太多,你可千万别强撑,整个陆家,都是你的后盾。” 张氏也点头:“大嫂只管发话,我等定然赴汤蹈火。” 小朱氏没出声。 罗氏几乎咬碎了银牙,她一直都省得,这二房三房,不是省油的灯。 “好,我定会不会客气的。”罗氏脸上浮起笑容。 三人一走,海氏赶紧过来扶着气得不行的罗氏:“太太……” 罗氏气了一会,突然又不气了:“她们就是眼红我们大房。她们几房,谁能比我更有手段,能将鼎宗之女请入陆家?” 海氏赶紧道:“太太说得没错,莫说陆家了,便是放眼整个离州城,也无人能比得上太太。” 罗氏终于露出笑容来。 是呀,便是放眼整个离州城,也无人比得上她。 身份高贵的县主入离州城,宛若一滴水投进了滚油中,溅起无数大大小小的动静。 有人眼红,有人羡慕,也有人无关紧要。 张春寻觅了半响,终于在马厩里寻到了自家公子和灰头土脸的陆怀享。 陆怀熙拿着扫帚,气定神闲的扫着马厩,陆怀享则有气无力。 明明都是吃一样的饭菜,怎地他熙哥看起来就游刃有余,而他就累得像狗……不,不对,山野叔公养的狗,可比他健壮多了。 张春说:“熙公子,太太让您再去买些香料。太太说了,只管挑好的,不论价钱。”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张钱 第46回 桂花茶 《香珠儿》全本免费阅读 虞香珠下意识的伸手一撑,稳住了自己。但怀里的那包桂花却没有那么幸运了,从虞香珠手中跌出,洒了一地。 “姑娘,真是抱歉,是我吓到你了吗?”那人缩回手去,一脸的歉然。他蹲下身子,要帮虞香珠拾桂花。 “不必不必,我自己来便可。”虞香珠忙道。 她下意识地朝柜台看去,阿爹并不在柜台后面。 “哦,虞店家去替我取香料了。”那人笑着和虞香珠解释,却是又道,“姑娘应是虞店家的独女虞姑娘罢?” 虞香珠疑惑地看着那人。 那人年纪和钟源差不多,身量和钟源也差不多,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细白皮肤,头发梳得很光滑,没留鬓角。他发髻上的头冠,竟是玉做的。身上穿的衣衫款式是离州城时下最流行的蓝地圆领衫,胸中间用白色线绣着宝相团花。总体来说,此人猛地看去,文质彬彬,十分儒雅,像是饱读诗书的文士。 “我是。”她疑惑道,“你是……” “城西高家香料铺子,便是我祖父开的。”那人笑道,“我在家中行三,别人都唤我高三郎。” 高家香料铺子!那高家做香料铺子可比外祖父做得要早。又因高家有众多儿郎,是以高家香料铺子可比他们虞家香料铺子要大多了,业务也多得多。 不过他们虞家与高家素来没有交集,这高三郎来此作甚? 却是在此时,虞大郎捧着好几个银叶罐走出来,看到虞香珠:“香珠儿,你回来了?” 沈嘉盛也从外面进来:“表妹这是怎么了?”他手上提着踏春用的篮子。 “阿爹,这是怎么回事?”高家竟然会到她们虞家来买香料? “不瞒虞姑娘,我们高家有几种寻常的香料告急,这才不得腆着脸来贵家相买。当然,我们不仅仅只是向贵家相买,别的香料铺子亦都去了。若虞姑娘不信,可以去打听打听。”高三郎连忙解释说。 这倒不存在信不信的。普通的香料随处可寻,她特制的香料别人也模仿不出来。虞香珠笑道:“高家品性高洁,我自然是信的。” “想不到这姑娘这般会给人戴高帽子。”陆怀享和陆怀熙走到虞家香料铺子前,听到高三郎和虞香珠的对话,当即又和陆怀熙咬耳朵。 陆怀熙的目光落在虞香珠身上。姑娘头上、身上也落了些桂花,她就坐在门槛上,却丝毫没有一丁点狼狈的感觉。 她夸高家品性高洁,是先给高家下定义。若是高家果真品性高洁,那么高三郎听着自然是很受用;但倘若高家表面高洁,实则上卑鄙无耻,那她也算是拐着弯将人给骂了。 高三郎微微笑着:“虞姑娘信任我们,可真是我们的荣幸。” 虞香珠道:“我们是同行,理应守望相助才是。”咳,若是涉及到确切的利益,那再另说。 虞大郎说:“贤侄,你且看看,这些香料可是符合你的要求?” 高三郎自去验货,虞香珠蹲下来,将散落的桂花拢在一起,正要叫表哥另外取个簸箕来装,忽地见一块洁白的帕子出现在她眼前。 “若是姑娘不嫌弃,便将就用我这块帕子。” 一道似曾相识的男声说。 虞香珠抬头,看到一张似乎有些眼熟的脸庞。 是个年轻男子,似乎来过店里。 “谢谢,不用了。”虞香珠礼貌地拒绝,喊沈嘉盛,“表哥,劳驾帮我拿簸箕来。” 沈嘉盛赶紧跨过门槛,去寻簸箕。 这时高三郎已经验视过香料,会了帐。在等待虞大郎用麻绳帮他捆绑银叶罐之时,也看着虞香珠拾桂花。 他的目光似乎带了些别样的意味,不过虞香珠忙着拾桂花,虞大郎忙着绑银叶罐,无人注意到他。 陆怀熙将帕子收起来,若无其事的放回袖袋中。方才他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见虞香珠在很珍惜的将桂花拢起来,就将自己的帕子给掏了出去。 正想着,虞香珠抬头看他:“抱歉,客官可是来买香料的?快快往里请。” 她的目光很真诚,很热情——但陆怀熙想,她定然不记得他刚在她家买过香料,还因为囊中羞涩而觉得羞耻。 陆怀熙小心翼翼跨过门槛进去,和虞大郎说:“我想买一些你们家最好最上乘的香品。” 虞大郎已经将银叶罐都捆好了,递给高三郎:“下次贤侄只管再来便是。” 高三郎也不多逗留,含笑应道:“好。晚辈便先告辞了。” 第47回 艾草圆糕 《香珠儿》全本免费阅读 “你的茶园在何处?”虞香珠看着陆怀熙。他既有茶叶,又有桂花,竟这么巧?虞香珠终于想起来了,陆怀熙就是此前买香品,但钱并不多的那位。不过他胜在有孝心,对于他阿娘而言,他是个好儿子。 “你若是倒卖,我也不管。但我收的话,这价钱不会太高,且品质还要好。”她又说。 虞大郎闻言,看了一眼女儿。女儿说不会给太高的价钱,但若是售卖之人是个身世可怜的,她定要多给钱别人的。 “茶园在城外莲花峰,桂花则种在莲花峰下。”陆怀熙赶紧道,“因不知姑娘要求品质如何,姑娘若是看上了,看着给钱便可以了。” 虞香珠有些哭笑不得。哪有人这般谈生意的,好似恨不得有人通通将东西给拿了去。 陆怀享简直也要跺脚,他熙哥不是挺聪明的吗,怎地来了这香料铺子,脑瓜子似乎就不灵光了。 哦,莫不是这香料铺子有蹊跷,里面熏着的香料实则上让人迷了心智。 虞香珠说:“我要亲自去看茶园和桂花,若是合适,我们再采买。客官你看,你什么时候得空?” “明儿辰时到午时前都有空,若是姑娘愿意,我可以雇车来接姑娘。”陆怀熙答得很快。他心中有隐隐的兴奋,其实也不是寻不到别的卖家,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虞香珠是个很合适的买家。 若是他的茶能做成桂花茶,他的茶叶以后就不愁卖了。 明明虞香珠看着比他小呢。 陆怀熙在心中想,他像虞香珠这般大的时候,脑子都没有这般灵光。 虽然陆怀熙看起来不像是坏人,虞大郎很不放心:“香珠儿,明儿阿爹可是要出去采买香料了。” “让钟源陪我去。”虞香珠说,横竖钟源这几日也无事可做。当然了,她也不会让钟源白去,她会给钱他的。 这姑娘胆子可真大,竟一点都不惧,竟要跟陌生男子同乘一车去看茶园。 这若是在陆家,虞姑娘怕是要被家主关进祠堂,家法伺候的吧? 陆怀享心中想。 不过若是陆家的伯母叔母,姐姐妹妹,都像虞姑娘这般自由,她们肯定很开心吧。 有钟源陪同,虞大郎就放心了:“好,那你们小心一些。” 他转头对陆怀熙说:“客官,若是你们敢对我女儿怎么样,我可不管你们是不是陆家人,定然让你们付出相应的代价的。” 虞香珠愕然:“你们是陆家人?”她好像还没见过活的陆家人呢。 姑娘的语气,听起来陆家人似乎无恶不作。 陆怀熙赶紧道:“店家请放心,晚辈不会让虞姑娘有事的。” 沈嘉盛拿着簸箕,没说话,只静静的看着陆怀熙和陆怀享。 约定好时间,陆怀熙会了帐,拢共买了六种香料,花了八缗钱。 二人走了老远,陆怀享才长长的松了口气:“那虞家香料铺子,可真是怪。不过方才那店家警告我们时,我倒还不害怕。但那虞姑娘的表哥,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但眼神可真是瘆人。诶,那店家怎地不让虞姑娘的表哥陪她去呢?” 他的嘴可真碎。 陆怀熙懒得理会他,但陆怀享仍旧喋喋不休:“诶,我说,哥,你买这般多香料作甚?若是叔母用错了……” “你不想查清猪场的真相了吗?” 陆怀享还糊里糊涂的:“买香料和查清猪场的真相有什么关系……” 陆怀熙兀自拎着银叶罐,晃晃悠悠的走远了。 “诶,哥,等等我……”陆怀享赶紧追上去,“我明白了,熙哥就是聪明!” 虞香珠来不及歇息,将完好的桂花细细的清洗后,用细眼簸箕放在檐下阴干。 桂花阴干,烘干,再加入其他香料,与茶叶一起放在密封的容器中窖藏。 虞香珠清洗桂花的时候,表姑蒋韵在殷殷叮嘱表哥沈嘉盛:“若是读不下书,回来也行……” 沈嘉盛语气柔和:“阿娘,我会努力读下去的。” 表姑说:“要不你还是拿些肉脯、酱菜到书院去吧……” “不必,书院里的吃食已经足够好。” 虞香珠心想,表哥和表姑之间的对话,可真是够郁闷的。 …… 用晚饭时,外面再度传来沉闷的钟声,那是陆家开饭的信号。 虞香珠这才想起来,阿爹怎地认得那年轻男子是陆家人? 虞大郎轻描淡写:“买香料的那位公子,外祖家是张家,有回我去给张家送香料, 第48回 借钱 《香珠儿》全本免费阅读 听得儿子这般说,方才还张牙舞爪的蒋韵又蔫了。 她甚至都没敢叫儿子住多一晚。 虞香珠实在是无法体会表姑和表哥之间的感情,只干巴巴的说:“表哥路上小心。” 沈嘉盛点点头,和虞家人告别后,拎了装着艾草圆糕的油纸包走了。 月色很好,将巷道照得亮堂堂的,沈嘉盛埋头赶路,眼看快到书院时,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巷子里蹿出来:“嘉盛公子!” 沈嘉盛唬了一跳,听到熟悉的声音露出笑容:“小路,你怎么出来了?” “我来接你呀。”小路说。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回来?”沈嘉盛问。 小路的声音干干脆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但这里是到书院的必经之路,只要我等在这里,就一定会等到你。” 沈嘉盛笑道:“小路可真是聪明。” 他将油纸包递给小路:“这是一位很善良的姐姐做的艾草圆糕,很好吃。小路快拿去和祖母一道吃。” 小路有些犹豫:“是虞姐姐吗?”他昨日坐地起价,诓了虞姐姐一笔,虞姐姐还给他做艾草圆糕吃? 沈嘉盛不知道小路肚子里的弯弯绕绕:“不是虞姐姐,是祝清祝姐姐。她呀,还会做桂花糕,芋头糕,都很好吃。” “做得比祖母做的还好吃?” “你尝尝。”沈嘉盛笑着摸摸小路的头。 小路将脑袋偏了偏:“嘉盛公子,我可是只允许你摸头哦,不给别人摸的。” “好,我省得了。”沈嘉盛方才有些阴霾的心情愉悦起来。 一大一小回到书院,恰好是小路的祖母开的门。 “嘉盛公子,你回来了。小路没有麻烦你吧。” 小路的祖母甘婆子不过才五十出头,头发就全白了,满脸的沟壑诉说着早年丧夫、中年丧子的苦难。 甘婆子是书院唯一的女子,是院长怜她孤苦无依,便雇了她在书院里打扫,帮着做些杂活。 “甘婆婆,小路很乖。”沈嘉盛笑道,朝小路摆手,走了。 沈嘉盛刚走,甘婆子忽然费力地咳嗽起来。 小路担忧地看着祖母,踮起脚尖给祖母顺背,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祖母,我们去抓药吧!” “不过是老毛病了,有甚要紧的。”甘婆子费力地咳嗽着,好半响才将气理顺了。 “可祖母都咳了许久了。”小路记得清清楚楚,从去岁秋祖母病了一场就开始咳,刚开始咳得并不严重,祖母也不去抓药,自己到外头拔了些草药来煎水吃。刚开始吃草药水还有效,后来就没有用了。到了去岁冬,祖母咳得越发厉害。这眼看春日已经过去一半,可祖母还咳着。 “不打紧的。”甘婆子安慰孙子,“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嘉盛公子给的艾草圆糕,他说很好吃。” 甘婆子露出笑容:“嘉盛公子可真是个好人。” 嘉盛公子是个好人,他的表妹也是个好人。 小路攥紧手:“祖母,孙儿有钱,我们去抓药吧。” 甘婆子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有钱?小路,你可是去拿别人的钱了?” “小路没有!”小路气鼓鼓的说,“祖母,孙儿的钱都是我辛苦跑腿赚来的。孙儿愿意给祖母花。” 甘婆子笑了:“祖母真没事,用不着吃药。不过明日倒是要到街上去扯些布回来,给我们小路做春衫的。我们小路长高了,这去岁的衣衫都短了。” 小路急忙道:“眼看便是夏日了,这衣衫穿着短些正好凉爽呢。” 甘婆子笑道:“这几日天气虽是暖和了,但真正能穿短衫,却还要过了五月五呢。” 祖孙俩说着,慢慢的走回书院里去。 却说陆家,此时正沉浸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 县主驾到,让陆家大部分人都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但当晚食的钟声敲响,县主却没有出现在饭厅,众人才意识到虽然县主进了陆家,却不是他们想见就能见的。 陆承厚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他以为县主会主动来和他问安,可县主并没有。 陆怀铭倒是将妻子的话转述给他,让他主动去见县主。 陆承厚哼了一声:“她将来是要嫁给你的,我就是她的长辈,我还要主动给她请安?莫说像我们陆家这种大族,便是连圣上也要给几分面子的!罢了,她一个姑娘家 第49回 仙子历劫 《香珠儿》全本免费阅读 屋中正熏着香,张氏正闭目养神,忽地鼻头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张氏哪能料到,她人在家中坐,竟然被人惦记着她的钱袋子。 绿妈妈忙道:“可是这香闻着不舒服?” “不是。”张氏忙否认。她真的很喜欢儿子给她买的香品。若是有一日能出去,她定然要见识见识那位制香的小姑娘。 “太太,熙公子来了。”外面绿蕉通传。 陆怀熙来给阿娘送新买的香品。 张氏盈盈地笑着,坐在玫瑰椅上看儿子。 陆怀熙也看着阿娘,见阿娘气色甚好,容光焕发,不由道:“阿娘许是近日用了这香品的原因,气色看起来很不错。” 张氏笑眯眯道:“自从睡前熏了这香品,晚上便往往一觉到天亮,这睡得好了,自然便觉得心旷神怡,浑身舒爽。” 陆怀熙将六个银叶罐放在小几上:“这里的香品,有四样是相克的,绿妈妈勿要同时熏。我已经在上面做好了标识,绿妈妈记住便是。” 张氏有些吃惊:“熙儿,这……”她这香品是要献给县主的,怎能有相克的呢? 陆怀熙眉头轻蹙:“阿娘,你是实话告诉我,这香品到底是谁用?” “熙儿,阿娘是气不过,你大伯母悄无声息的就弄了一个县主回来。她还自作主张征用了你祖母的院子呢。”张氏到底有些气性,“明明此前说好的,那院子暂时空置着,谁也不能动用。她便是要让陆怀铭尚公主,我也没有意见,但若是侵犯了我们的利益,我可不允。” 陆怀熙看着他阿娘:“大哥若是果真尚公主,阿娘真的没意见?”这不过来了一个县主,阿娘就要买昂贵的香品进献,若是来了公主,还不省得要买什么宝贝呢。 张氏朝他眨眨眼:“他果真尚了公主,重振陆家,我倒是佩服他。只可惜呀,那县主神神秘秘的,都来了半日了,陆家还没有一个人能见到她的真面目,你说,那县主莫不是个丑的,嫁不出去了,这才迫不及待的来了陆家。” “阿娘莫要说这些话了,小心隔墙有耳。”陆怀熙一脸的不赞同。 她这儿子,从小就品行端正,甚少说别人的不是。也不省得是好,还是不好。 “罢罢罢,不说了。不过这香品,买都买了,可不能浪费。”张氏还是要送香品给县主的。 “我儿就没想过,要做县马吗?”张氏又说。 陆怀熙哭笑不得:“阿娘,我不想。” “那你可有喜欢的姑娘?你和你大哥年纪都差不多,他都要成亲了,我们自然也不能落后。”张氏说。 陆怀熙摇头:“我不着急,阿娘勿要操心。” “我儿是还想着家主之位的事?”张氏说,“虽然阿娘很鄙视你大伯母的行径,但不得不说,她这一招,你大哥的家主之位,看来是十拿九稳了。” 若县主是个好的,助力陆怀铭重振陆家,他心甘情愿做辅助之臣。 但如果…… 陆怀熙面上不显:“阿娘莫急,此事还难说。” 他虽品行端正,但又不是傻子,一个鼎宗之女,急巴巴、莫名其妙的到他们陆家来,定然有蹊跷。 陆怀熙说起和虞家谈合作的事情,张氏也饶有兴趣:“那店家姑娘竟是这般有趣。桂花茶,是什么味道呢?以后店家姑娘窖好了,你可要先拿来与我尝尝味道。”这陆家后宅的日子这般无趣,也就是靠着吃吃喝喝才能度日了。 陆怀熙笑着答应下来:“孩儿遵命。” 月儿忽地藏进云层里,娇羞得不肯久久露面。 丽儿等了许久,都有些不耐了,她等的人才姗姗来迟:“丽儿。” 丽儿蹙眉:“这次怎地这般久,你若是再不来,我便要回去了。如今可比不得以前,大太太对此事很上心。” “都是我的错。丽儿不要生气好不好?”陆怀意哄着丽儿。 到底是自己喜欢的男人,丽儿的气很快就消了:“今儿我一直候在外面,那县主不要陆家的人伺候,我还没有机会见县主。” 陆怀意挑眉:“也就是说,那县主生得是圆是方,陆家的人一无所知。” 陆怀意将那县主形容得很难听,丽儿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怎么可以这般说县主。一个娇养的县主,再怎么不堪,也比我强吧。” “那可不一定。”陆怀意又将丽儿揽在怀中,“我们丽儿生得美,在离州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她自己生得怎么样,丽儿心中很清楚,并没有沉迷在陆怀意的甜言蜜语中。她推开陆怀意:“好了,我要回去了。” 陆怀意也没有挽留,只是从袖袋里摸出一朵很普通的、不起眼的小小 第50回 偷卖 《香珠儿》全本免费阅读 一碟切猪耳,一碟炙排骨,一碟卤猪脚,一碟酱王瓜,外加红泥小火炉温着的酒,足叫人不由自主地咽下口水。 天气虽然暖和,但狭窄的屋子里却遮得严严实实,不叫那诱人的香味飘到外面去。 陆承格的口水咽了又咽,好不容易才等到陆承高和陆承关巡逻回来。 陆山野坐在上首,听着陆承高说:“叔,都巡视过了,没有别的动静。想来昨夜那些兔崽子,叫大黑给吓坏了,定然不敢再来。” 陆山野哼了一声:“虽然有大黑把关,但我们还是不要放松警惕。” 陆承关道:“今日我特地没有喂饱大黑,若是有人来,可不会再像昨晚那般幸运了。”没吃饱的大黑更凶狠。 陆山野点头:“好,很好,坐下来吃酒罢。” 陆山野先动筷,其他三人才敢动。 尽管这样丰盛的饭菜常吃,陆承格等人还是狼吞虎咽,仿佛少吃一块肉晚上便睡不着似的。 哦,吃完还不能立即睡觉,为了消耗此时吃的肉,等会还要走几圈猪场消食,免得长胖了叫人心生疑窦。 偷吃真不容易。 但偷吃的东西,似乎更香。 再加上自己酿的酒,尽管整日在猪场里闻臭味,这一刻是值了。 酒过三巡,陆承高开始大着舌头说:“叔,你说,昨晚那两个小崽子是谁?” 陆山野只浅尝了一口酒,闻言哼了一声:“不管是谁,只要抓住了,定然将他们往死里整。” 陆承格却有些犹豫:“可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了?都是同族同宗的族人……” “你糊涂了?”陆山野没出声,陆承关厉声道,“不管他们是不是有意无意,若是他们进了猪场,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死的就是我们。” 陆承格呵呵笑:“我不过是说说,说说而已。” “好了,不必再说这个。还是说说,过几日那两头母猪下崽的事情吧。” 猪场里的事情其实挺多的,不光要剁菜,要喂猪,打扫猪场,猪生病了要治,猪死要处理,每日还要杀猪外,还要管猪配种、母猪下崽的事情。 陆山野管了猪场几十年,还是很有经验的。 不过,母猪下崽,这不是很常见的事情吗?也要值得一说? 只听得陆承关道:“老规矩,下五取一,下十取二。” 什么叫做下五取一,下十取二? 陆山野点点头:“按经验,这两头母猪怀得不少,天气暖和了,可以取多几只。哦,价格要提高一些,毕竟春日的猪好养活,每头再加一百文吧。” “是。”陆承关应下了。 眼看吃得差不多了,众人都心满意足的半靠在凭几上,忽地听得有人高声喊道:“山野叔,山野叔可歇下了?” 屋中众人顿时如惊弓之鸟,慌作一团。 这么晚了,哪个人还光明正大来猪场啊。 还是陆山野镇静,听得出来是陆承杰的声音。 “承关,你只管大大方方的出去,问他有何事。”陆山野吩咐道。 这几人中,陆承关最有城府。 陆承关站起来,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顿了顿才出去。 离陆承杰还有很远,陆承关便高声问:“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说起来,陆承杰和陆承关还是同属一个曾祖父所出呢。 猪场的味道挺大,陆承杰并没有走近,只高声道:“家主下令,为迎接县主,明日族中设宴,猪场杀猪十头。明日卯时正,灶房的人便来取杀好的猪。” 陆承关愕然:“杀十头?这么多?” “若是人手不够,我会派人来协助。是寅时正杀猪罢,我再叫二十个人过来。”陆家别的不多,青壮年多的是。 陆承杰吩咐完,人就走了,也不管陆承关答应不答应。便是不答应,哪又如何,这猪场可是陆家的,不是陆山野个人的。家主的位置如今虽然很尴尬,但他还是家主。 陆承关一脸沉沉的回到小屋,将陆承杰的来意一说,陆山野连着呷了几口酒,目光沉沉:“陆承厚倒是好手段,竟然给他儿子弄了个县主。怪不得他这般心甘情愿的将家主之位拱手让出来。” “那我们杀还是不杀?”陆承关问。 “杀,当然要杀。十头猪,这做起手脚来不是更容易吗?”陆山野笑道。 其他人看他笑,也跟着笑了。 第51回 分身乏术 《香珠儿》全本免费阅读 最好的状态?陆怀铭一向十分自信,若不是他一心扑在陆家的事情上,他若是要早娶也不是不可能的。 便是这回面对的是县主,他也不惧。 “阿娘不必担忧,只要县主见了我,定然会心悦于我的。”陆怀铭十分的有自信。 罗氏微微一笑,让海妈妈点了好几盏灯,将屋中照得亮亮的,然后拿出自己珍藏的面脂香,让海妈妈细细的给儿子净面后,又给儿子修鬓角,修眉毛,最后抹上面脂香。 “明日要穿的衣衫,今晚海妈妈替你熏香,明日再让人给你送过去。”罗氏为了儿子,是操碎了心。 陆怀铭尽管很自信,但经过被阿娘一番打扮,发现镜子中的自己越发的英俊了。 信阿娘的话,没有错。 陆怀铭走后,罗氏指挥海妈妈,打开自己珍藏已久的笼箱。 笼箱里有她珍藏的香品,还有香囊,以及玉做的头冠。 头冠原本是她娘家给长子准备的及冠礼,不过长子及冠时,陆承厚竟没有邀请她的娘家人来,她很生气,就没有将头冠给长子。 海妈妈摆上熏笼,将罗氏亲自给铭公子做的春衫喷湿,再铺在熏笼上。 熏笼下面,则熏上香品,如此熏上一晚,衣衫便会染上香气,数日不会消散。 “都不知有多久没有如此熏香了。”海妈妈叹了一声。 是呀,她出嫁时,是带着憧憬嫁进陆家的。当时还想着婚后的日子与做在室女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差别,可谁成想,婚后的日子竟是这般十分的憋屈。别人嫁给长子,是当家主母,操持中馈,而她除了是家主太太的名头,别无所有。 陆家任何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与她没有关系。 她要想知晓陆家的家底,还得偷偷摸摸的着人打听。 “太太,明儿给县主请安,可要叫上二太太等人?”海妈妈问。 罗氏唇角扬起浅浅的弯:“叫她们作甚?若是叫朱氏张氏,还不得叫小朱氏呀。那小朱氏能拿得出手?不如全都不叫。” 倒也是。四太太畏畏缩缩的,穷得要命,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但罗氏想了想,又道:“还是全都叫上吧,以后说不定还要寻张氏帮忙呢。若是不叫她,她心中定然有怨恨。海妈妈,你现在就着人通知她们。哦,再从我的笼箱里寻些衣衫出来送与小朱氏,头饰也拿一些,免得让她丢了我的脸。至于其他小辈,先不要去。” 虽说县主是因为自己的关系而来,但只要县主与长子的关系没有定下,像陆怀熙陆怀意等人就不能见县主,免得横生枝节。 罗氏心中暗道,但愿此事顺顺利利才是。 罗氏的人将话传到四房时,小朱氏正在缝补衣衫。 听说明日要给小朱氏请安,小朱氏的神色一下子就白了:“真,真的要给县主请安呀?” 罗氏派的人心中不屑,将手中的大托盘递给小朱氏:“这是大太太送给四太太的衣饰。” 小朱氏看到精美的衣衫和头饰,越发的惶恐:“这,这我承受不起啊。” “阿娘怎地承受不起?”陆怀意从一旁走出来,接过托盘:“大太太有心了。” 罗氏的人一走,陆怀意宽慰小朱氏:“阿娘莫怕,明日您跟着伯母们行事便是。她们如何做,您便如何做。” 小朱氏听得糊里糊涂。 陆怀意又道:“若是她们要给县主见面礼,阿娘便将这个送给县主。” 他说着,将一个鎏金的精美的木匣子呈到小朱氏面前。 转眼已快到寅时正,猪场的人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陆承杰说要派二十个人来帮忙,陆山野并没有放在心上。 以往祭祖时,杀的猪多,陆承厚也会派人来帮忙。 哪次陆承厚派来的人,不被他征服得服服帖帖? 是以那二十个青年小伙来时,陆山野一丁点都不紧张。 杀猪的场地在外面,周遭点了好些火把,还烧着好几口大锅的沸水,待杀猪后用来烫猪刮毛的。 陆山野既养得了猪,也是杀猪的好手,他嘴里叼着一根细细的木头,看着帮忙的人将嗷嗷直叫的猪按好时,才上前去一把将猪给了结了。 “山野叔公果然名不虚传。”有人大声赞叹道。 陆山野笑了笑,咬着嘴里的木头,继续解决下一头。 杀猪的场面十分嘈杂,那些猪知道要进入下一个轮回了,拼命地嚎叫着,叫得人心中发慌。 有一头猪又肥又大,按猪腿的人一个不慎,竟是叫猪窥了个机会挣脱了。那猪滚在地上,翻过身就跑。 第52回 冤枉 《香珠儿》全本免费阅读 虞香珠一早起来就检视她的桂花。 阴干了一晚,桂花还是有些湿意。 看着时辰还早,她便升起炉子,慢慢的将桂花烘干。 虞大郎今日要出发采买香料,姚三娘也起得很早,替丈夫收拾行李,做路上吃的。 钱引要缝在衣衫中,身上也不能不带钱,带了沉甸甸的一千多文。 再加上姚三娘烙的大饼、做的酱菜,还有水囊,这一趟出门可不容易。回来的时候会雇车,但刚出门的时候,靠的可是双腿。 蒋韵也有些依依不舍:“表哥,你可要小心啊。” 虽说姚三娘和虞香珠也是她的亲人,但哪有虞大郎亲。 “放心,又不是第一回了。”虞大郎笑道,深深的看了一眼妻子,又看了一眼闻声赶出来的女儿,“你们在家里要好好的照料自己,若是有事,就去找钟源。” “阿爹放心。”虞香珠说。 蒋韵忽然道:“表哥还挺看重钟源的,可是将他当作半个儿子了?” 虞香珠蹙眉,听得虞大郎笑道:“都是邻里邻舍的,不都是你帮我,我帮你吗?再说了,钟源对嘉盛可是曾有过救命之恩的。” 蒋韵没再说话。 送走阿爹,桂花也烘干得差不多了,虞香珠正收拾的功夫,就听得阿娘在外面说:“香珠儿,钟源来啦。” 钟源来了,那陆家公子却还没到。 莫不是他将此事忘记了? 虞香珠也不着急,和钟源商量事情。 她再做上两日面脂香,樟脑,香囊,钟源就可以出门了。这次钟源出门身兼重任,不光要卖各种香,还要摸到上远渡重洋商船的门道。 昨晚虞大郎给了女儿十缗钱的钱引,这十缗钱,就是给钟源的。虞家总不能叫钟源空手套白狼。 这十缗钱也算是掏空虞家的半个家底了。虞家虽是经营生意,但钱都压在香料上。 不过钟源有一个坏消息告诉虞香珠:“此前我们买香囊的店铺,没有香囊了。” 缝制和刺绣,都需要功夫,不过才几日,那绣娘并没有绣好新的香囊。 虞香珠和钟源不一样,钟源重视香囊的外表,她却始终觉得,香囊里面装的香料,才是香囊的精髓。 “这几日我阿娘和表姑赶着缝制春衫,也没有做多少个香囊。不如这次就不多卖香囊,而是专卖面脂香、口脂、头油,还有樟脑。天气暖和了,姑娘太太们赏花踏春,出门子的时候多,这些东西消耗大。”虞香珠说。 钟源点头附和,没错,天气暖和了,姑娘太太们比美的时候到了。 正说着话,外头响起年轻男子的声音:“店家姑娘,我可是迟了?” 虞香珠抬眼看去,只见陆怀熙穿着蓝地的圆领衫,头上戴着幂篱,幂篱的面纱半撩起,露出他忐忑的面容。 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手中拉着缰绳。他们二人后面,一头马正从鼻子里喷出热气来。 陆家公子很有诚心,驾了一辆马车来。 车厢是全封闭的,隐私性不错。 其实还早。 虞香珠露出对待贵客的笑容:“不迟不迟,正好。” 这位陆家公子,既买她家的香料,又提供货源给她,算得上是一位顶好的客官。 车厢不大不小,陆怀熙先请虞香珠上车,又请钟源上车,最后他上车时,坐在最外面,几乎都贴着门口了。 他的下人,名唤张春的,则负责驾车。 陆怀熙坐到车中,将幂篱除下,虞香珠这才发现他的额上竟冒着薄薄的汗珠。 陆怀熙虽出了汗,但闻起来…… 等等,若是她没有闻错的话,这位陆公子,很有可能是服用了香体丸。 这香体丸,素来是女子爱美才服用的,让自己的身体散发出幽幽香气。 佩戴香囊、熏衣的香气,与服用香体丸极为不同,也只有像虞香珠这样的行家,才分辨得清楚。 没想到陆公子竟然也有这个癖好。虞香珠心中想着,一时对陆怀熙有了些许别的想法。 陆怀熙压根就不省得虞香珠心中的想法。他之所以服用香体丸,是有原因的。那晚他和陆怀享被狗追逐,好不容易摆脱了那恶犬,心神方定,他忽然想到,若是山野叔公牵了那狗来辨别他和怀享,又该如何是好。 正毫无头绪的想着,窗外微风徐徐,将桂花的香气送进屋中。 陆怀熙忽 第53回 琉璃夜光杯 《香珠儿》全本免费阅读 制作精美的铜盘铜筷铜调羹,盛着摆放精美的菜肴与水果。 哦,还有各式干果与糕点。 这仅仅是早饭。 陆家终究是百年大族,这舍得出了本儿,就是不一样。 汤头是用数只老母鸡熬了一个晚上,精心调制出来的。汤水清亮,香气扑鼻,看不出半分油腻。 扶桑又给县主言语:“这陆家,还是有几分底蕴的。” 县主掩着嘴儿笑:“还马马虎虎吧。” 哼,虽然她来陆家的决定很冲动,但终于在这一刻,她忽然感受到了宁可做鸡头不做凤尾的快乐。 这京师里你争我斗的日子,就让那小妖精享受去吧。 她要在这离州城里,做她的一言堂。 “县主,可是让罗氏等人进来请安了?”扶桑问。 这罗氏早早的就领着人来了,诚意十足,只可惜,她们家县主不爱早起,便是起来之后,也要精心打扮才会见人的。 “也罢,终究是我未来的婆母,让她等太久也不好。就按老规矩来办吧。”县主吩咐道。 县主的老规矩是,在她和请安的人之间,隔着一座朦朦胧胧的屏风。 屏风是她从解州带来的。 扶桑自去操办,不过片刻,屏风便搭起来了。从外面看进去,她们家县主雍容华贵的穿着曳地长裙,头戴花冠,肌肤洁白,仪态万方,但就是瞧不清真正的容貌。虽瞧不清真正的容貌,但心中会不由自主的猜测,县主美如天仙。 通常仰望权贵的人心中都会下意识的如此想。 富贵的,一定是好的;而贫穷的,一定是不好的。 罗氏领着她的几个妯娌和长子陆怀铭,在外面候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得到允许,进屋给县主请安。 罗氏自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她的一身装扮自不必说,都是掏了压箱底的。二房朱氏和三房张氏用不着操心,她们向来爱打扮,唯一担心的小朱氏,她早早的也让海妈妈亲自到四房去给小朱氏打扮了。 海妈妈力挽狂澜,将小朱氏打扮得倒是光彩照人,不失陆家的脸面。 至于长子陆怀铭,今日的主角,更是看起来风度翩翩,有大族翩翩贵公子的风范。 张氏忍不住瞄了一下陆怀铭。她大嫂嫁妆还是丰厚,她大侄子不仅系着玉腰带,头戴玉冠,还挂着三块玉玦。 罗氏恭恭敬敬的领着众人进房,给县主请安:“妾身罗氏,给县主请安。” “嗯,不必多礼。”县主的声音的确很好听。 主角陆怀铭不卑不亢:“草民陆怀铭,给县主请安。” 陆怀铭方才进来时,县主便一直看着他。嗯,这罗氏的儿子,生得倒还可以。若是作为县马,倒还算马马虎虎。 县主看陆怀铭,陆怀铭也在看县主,不过他不敢光明正大的瞧而已。先是瞧脚上,嗯,县主今儿换了一双鞋子,不再是昨日绣着东珠的绿缎面鞋子了,而是一双粉色的软底鞋,鞋面上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是用金丝所做? 陆怀铭不敢多加猜测,目光只又往上移,看到县主的曳地粉色长裙竟也是有若隐若现的金光。 他这未来的妻子,可真是财大气粗啊! 陆怀铭的目光再往上移,落在县主纤细的腰肢上,而后再往上,是县主洁白但看不清楚五官的脸庞。 陆怀铭一颗心顿时就大定了。 一白遮三丑,他未来的妻子,不仅身份尊贵、财大气粗,还美。 而且与她成亲之后,他的家主之位定然十分稳固。 如此三思之后,陆怀铭对县主起了几分爱慕之情。 一阵请安寒暄之后,罗氏率先给县主呈上见面礼。 是一块玉盘摆件,雕工精美,图案是一轮明月出云来。 罗氏恭维道:“县主恰如嫦娥仙子,美丽动人。” 礼物贵重,罗氏说的话又好听,县主笑道:“伯母有心了。” 罗氏心中暗喜,看来县主已经认可她了。这称呼已经从罗氏变成了伯母。 二房朱氏送礼,是一只做工精美的金手镯。 还算过得去。 三房张氏送的是一只并不起眼的银叶罐,张氏笑道:“县主出身高贵,是以妾身备了龙涎香,还请县主不要嫌弃。” 龙涎香!这张氏竟然弄了龙涎香来进献给县 第54回 有风险 《香珠儿》全本免费阅读 庄子上的老媪明明昨日才见过虞香珠,但今日却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幸好的是,昨日散落满地的桂花少了很多。 陆怀熙和虞香珠说:“其实我早就和他们交待过,要将桂花收集起来的。大约是他们都上山采茶了,交待了余婆婆,余婆婆却忘记了。” 他虽然有些尴尬,但并不生气。 余婆婆明显知道自己闯祸了,在一旁不敢出声。 陆怀熙笑道:“余婆婆,你下次记得便行了,现在你去烧些水,我们等下要冲茶。” 余婆婆赶忙去了。 庄子很大,墙外种着桂花树,墙里竟种着大片桑树和枇杷树。 此时正值春日,桑树上已然结果,有好些桑葚都熟透了也无人采摘,掉在地上密密麻麻的。 虞香珠皱眉,谴责般地看向陆怀熙。 这明显就是暴殄天物啊。 陆怀熙许是感受到她的谴责,有些不好意思道:“庄子上人手的确不够,好些东西无人打理。这桑树原本种了是预备养蚕的,后来,此事进展得不大顺利,就没再养蚕,则桑树便没再管了。” 那这么大的庄子,究竟有多少人? “连余婆婆在内,拢共六人。”陆怀熙有些不好意思说,“其实原来他们管理这些桑树,也是够用的。后来我又让他们在山上栽种茶树,这便忙不过来了。” 虞香珠挑眉:“抱歉,陆公子,倘若你人手不够的话,我有些担忧茶的品质。” 这位陆公子,摊子倒是铺得很大,但收获看起不怎么样啊。 “店家姑娘请放心,山上的茶树,忙时我都是让他们雇人帮忙的。”不知怎地,陆怀熙觉得自己有些许汗颜。其实这些桑树、枇杷树、桂花树,都是他失败的证据。 自己还比不上眼前的虞姑娘呢,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气定神闲的和他谈买卖了。 他示意张春去取此前炒好的茶。 张春去取茶,钟源方才就瞄上了满树的桑葚,问了陆怀熙卖不卖,陆怀熙十分大方:“钟兄只管采摘,不要钱。” 钟源便挽了个篮子,自去摘桑葚了。 至于虞香珠和陆怀熙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他是完全不在意虞香珠的安全。那陆公子一看就是个品行端正的,他担忧香珠儿,还不如担忧陆公子。 况且呢,这一进庄子,香珠儿的气势就已经压了陆公子一头。 陆怀熙还是讲究的,在房子的廊下加盖了凉亭,凉亭里摆放着木方桌,长杌子,只要将茶具点心等物摆上,在此处消遣时日也别有一番滋味。 余婆婆提着茶壶来了,张春也将茶叶、茶具等物取来。 水还没有沸开,陆怀熙亲自取了茶饼,亲自烤茶。 虞香珠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陆怀熙骨节分明的手上。 他的手不算白,也不粗糙,大约是来庄子的时候,顺道干些活儿。 陆怀熙在烤茶,余婆婆和张春说悄悄话。 “这姑娘是谁呀?” 张春其实也有些糊里糊涂。明明他们此前是虞家香料铺子的贵客,眨眼店家姑娘就变成了公子的金主。难不成公子这不大成气候的产业,还得靠这位虞姑娘吗? 张春想了想,对余婆婆说:“横竖是公子的贵客,下次她若来,你只管好生招待便是了。” 其实余婆婆爱忘事,交代了也不一定记得住。 陆怀熙还在烤茶,虞香珠忽然站起来,往西边的廊下走去。 那边的廊下,晒着好几个簸箕的桂花。 她顺手抓了一把,往回走,顺道放在烤网上:“一并烤了。” 陆怀熙不敢言语,默默的翻着茶饼。桂花细碎,有些许漏过网眼,落到炭中,发出幽幽的香味。 虞香珠闭上眼睛,屏气凝神地闻着桂花与茶饼一起烤时的香味。 陆公子种的茶还不错,有一股独特的清香,再加上桂花的香味缠绵其中,让人禁不住想一品芳香。 虞香珠睁开眼时,看到陆怀熙正一脸紧张的看着她。 她有些莫名,微微歪头,疑问地看着他。 春光明艳,微风拂过院中的树木,发出簌簌的声音。 不远处的桑树林中,传来钟源的声音:“这桑葚,可真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