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令》 1. 浮屠生 [] 浮屠命,浮屠魂,浮屠殿外浮屠城。 浮屠城,浮屠鬼,浮屠座下浮屠生。 游扶桑是浮屠第十七任城主。 “——也将是最后一任。” 围剿浮屠城殿前,正道人士如是说。 言辞凿凿,势在必得,只因她们知道魔头早已被功法反噬,时日无多。 “历任浮屠城主皆练邪功,也都死于邪功,今日终于轮到这游扶桑了!” 道者兴致勃勃,远眺一眼浮屠地界,又叹,“浮屠浮屠……邪魔外道,却用佛名,怪哉异哉。” 立即有人道:“没什么可怪的。亏心事做多了才要佛名镇一镇,否则不是早遭了天谴?浮屠城主十七任,个个涂炭生灵万千,尤其到这游扶桑,草菅人命,甚至以人心为食……如此恶行,照今不过一死,真真是便宜她了!” “——此等魔头,死不足惜!” 这八个字似是点燃了士气,烧灼日影,制掣风滔,把茫茫浮屠景越升越高,越升越响亮—— “此等魔头,死不足惜!” “此等魔头,死不足惜!” “此等魔头……” “…………” 如此群情激愤,为首的道者里却有一人缄默不语。 那是一名剑修。浮屠地界风沙肆虐,她一身雪白道袍竟不染尘埃;乌发红唇,杏目檀姿,生得一副极张扬的好容貌,恰如春阳芍药,明艳不可方物。 只可惜,眼底难掩倦色,握剑的手更是指节发白。 “宴少主……” 有人这样唤她。 宴门少主宴如是,大名鼎鼎正派人物,三年前自甘以身饲魔,作为正道眼线,只身入毒.窟。 不知宴少主是被魔头如何折辱,此刻仅仅靠近浮屠地界,竟心怯如斯? 思及此,一人叹惋:“宴少主莫要再惧怕。此等魔头今日必除之,以慰藉令堂在天之灵。那三年,您受苦了。” 宴如是怔忡,未听见这话似的,也不回头。 “宴少主,”那人再道,“实则,游扶桑叛出宴门那日,她与你便不共戴天。旧日师姐妹,今日剿魔之征,便只有正邪之分了。” 而正邪势不两立。 宴如是失神一瞬,眼底压下一道自嘲。狭长眼尾凝雾,居然落出几分炎凉薄运的悲哀。 许久,她回头,与众人作揖轻笑: “自古剔骨疗伤才可荡涤为清,旧情成茧,在大义前都该被斩断,如是知晓这个道理的。至于身陷浮屠囹圄那三年……为天下大义,如是甘之如饴。” 天下大义、甘之如饴——这话宴如是自己听着都觉得好笑。 如此思虑,她抬眸遥望浮屠城,仿似能瞥见其中游扶桑倚泉而坐的景象。 游扶桑金错衣帛落拓,姿容颓醉恹恹,可抬起脸,微弯的眉眼却含笑:“宴师妹,趁着日落前天光好,再给我舞一段师娘的惊鸿剑法吧。” 游扶桑总是这样对她说。 师姐啊…… * 宴如是第一次进入浮屠城,是在三年前的初春。 初春天光浅,不见绿意,料峭风中刺骨寒。 宴如是只身入浮屠,自然被当作细作捉起来,宴门少主道行虽好,但浮屠多的是让这些正派人士遭殃的法子。她被丢入殿中,一身金织的衣衫乱尽,好不狼狈。 宴如是之于浮屠殿,如一只养尊处优的金丝雀之于生死界,仅仅殿内肆溢的魔气就能让她声息紊乱。 浮屠殿中,游扶桑倚坐玉人榻,一身流金衣袂,袂尾绣着三足金乌,影影绰绰恍若魔纹,雍容华贵下弥漫一片死寂的诡谲。 她捧了一只暖手的香炉,烟径散在空中,如久居不散的魔瘴气,闻不见一点幽香气息。 这样乌烟滥霭的香炉和旁人必不合衬,同游扶桑却是绝配。 浮屠座上赤目龙台,凤临九天,洋洋洒洒要含括自古乾坤——如此华醉纹饰,不及游扶桑面上一点华贵。 女人柳眉丹唇,金色瞳仁,眉眼恹恹又微挑,眉间一点狭长朱砂,媚骨如云,发色是诡异的深灰,如同雾霭颜色,给那副绝艳容貌更添一分乖戾。 若说宴如是是开得恰好的半夏芍药,游扶桑便是艳得靡醉了的冬末山茶。过犹不及,恰如山茶花,艳 2. 金枝坠 [] 尊主。 听到这称呼时,游扶桑是有些恍然的。 浮屠百年,人人都叫她尊主,没什么不对,但到了宴如是这里又显得稀里糊涂。那该叫什么?师姐么?宴如是从前也极少唤她师姐,小孔雀总是直呼大名。 ——游扶桑,你摆一副孱弱无力的样子给谁看!握紧你的剑,对面就是一只纸老虎,千万别输了——游扶桑,你、你要是输了,我再也瞧不起你了!! 小孔雀肆意张扬,毛色明净华丽,腾驹揽风入怀,便不似眼下浮屠殿,一副凄凄惨惨落了汤的模样。 低垂的眼、温顺的眉,缚仙绳索在莹白的肢体上留下鲜红的痕,朱唇紧抿怯意起,乌发湿尽春衫落,每一处都让游扶桑心颤。 一瞬收回目光,游扶桑从喉间溢出嗤笑:“宴门少主还能没有去处,用得着来浮屠殿恳求收留?” 宴如是一愣,随即自嘲:“宴门绝境,宴门少主又能如何呢……家父已死,家母被囚在望海亭,”她说得颤抖,一身氅衣盖不住轻寒,渐渐抬了手,掩面低泣,“宴门问心无愧,可孤山那些道者偏说山门私藏玄境,子午相交。子虚乌有之物,如何交得出?孤山攻乱,宴门不敌,如今阿娘筋脉尽断,怕是往后再拿不起剑了……” 宴门与孤山新仇旧怨,百年前就不对付,怕是私藏玄境为假,争仙门鳌首才真。宴门之祸持续数年,游扶桑略有耳闻,但不知眼下已到了这般岌岌可危的境地。 其父已死,其母被囚…… 家门灭顶,再金枝玉叶的玩意儿也去凡尘里滚一滚。这宴门少主算是堕入浮屠境了。 游扶桑居高临下睇去一眼,从众多言辞里揪出一句:“宴清绝再也拿不起剑了?” 宴清绝,宴门掌门,也是曾经教师姐妹运气习剑的人——她们的师娘。 记忆中的宴掌门总不苟言笑,剑眉星目青衣落拓,是道者之佼佼,更是亘古至今名号最响亮的剑修。 ——这样一个人,再拿不起剑了? 游扶桑觉得惋惜,叹惋之余又好笑。 一板一眼的师娘,锱铢必较的师娘,嫉恶如仇又急功近利的师娘…… 唾弃了游扶桑的出身,又推她入深渊的师娘。 游扶桑实在很想看看,她狼狈的模样。 游扶桑心思沉浮,周身魔气亦变幻莫测,衬得浮雕真龙目露凶光,如吐信巨蟒盘踞于浮屠殿上,血雾腌臜,四面寒彻,戚戚如闻楚歌。 殿下早有侍者被波及,坚持不住地倒了下去,宴如是离她最近,仰头望时忍不住瑟瑟发抖。 游扶桑低眸的瞬间,正撞上宴如是眼底那抹带泪的乞求。 诚然,游扶桑与宴清绝怨怼难断,却并不打算牵连宴如是。是以沉思半晌,她应允:“留下,可以。” 浮屠城还不至于一只小孔雀都护不住。 游扶桑说罢提步要走,身后又是一道怯怯的请求:“那尊主可否念在从前同门情义……救一救阿娘呢?孤山断她筋络,却没有放她离去的迹象,我好怕她们要的其实是阿娘的命……尊主,我已没了父亲,不想再失去阿娘了……” “喂!你要求也太多了吧?”侍者之首,那位叫庚盈的垂髫少女咋咋唬唬喊道,“什么同门情义,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你们宴门有念在同门情义与我们尊主和弦友善吗?没有吧!那现在凭什么……” “——庚盈,噤声。” 游扶桑驻足,皱了眉,金色的眼眸一闭,指尖按上太阳穴,便下一道噤声令,“你嗓门儿太大……吵得我头疼。” 庚盈嘴巴张张合合发不出声音,发髻上的小铃铛在替她呐喊:尊主!你偏心! 游扶桑不搭理,转而再看宴如是:“宴师妹实在异想天开。难不成我浮屠还要为了宴清绝,去向孤山宣战?” 宴如是一怔,大概也知道此言怪异,自己毫无立场。 游扶桑又道:“宴少主,念在从前师姐妹之谊,我可以留你。吃穿居所必不会亏待,但旁的,还是不要再想了。正邪殊途,殊途难同归,宴清绝早已不是我的师娘……而我,也早就不是你的师姐了。” 宴如是呆呆看着她,眼底渐渐熄灭光亮。许久,她脆弱一笑:“尊主说得是。” 分明顺了游扶桑的意思,游扶桑却怎么也不觉得顺畅。但思及宴门事故,宴如是落此绝境,只求庇佑,无可厚非。 倒是庚盈还在孜孜不倦张牙舞爪,即便没有言语,那两枚铃铛也烦得游扶桑难受。 “你……你小声一点儿,我自会给你解开。” 庚盈忙不迭点头,脑袋撞成拨浪鼓。 但在噤声令解开的一瞬,她又‘背弃’承诺,嗓音提得尤其高:“尊主!为什么把她留下?近来孤山打着循天道、清山海的名号四处讨伐,本就和浮屠互不顺眼,如今我们要再收留这宴少主——不就成了孤山口中的‘私藏余党’?她们正愁师出无名呢!” 师出无名、师出有名,正邪都难逃一战,不过疾缓快慢。游扶桑明白这道理,却莫名不愿说破。 游 3. 玲珑面 [] 话音落下的刹那,宴如是的眼睫微不可查一颤。 “尊主,您说……什么?” “尊主要你给她暖床榻、与她夜夜欢好!哈哈哈哈!”游扶桑未答,庚盈已经放肆地大笑起来,“正道少主,你做不做得了啊……” 果不其然又被噤声了。 庚盈却无所谓,能羞辱到这些正道人士,她就开心。 浮屠殿前,宴如是跪坐,厚重华贵的氅衣下是颤抖而玲珑的身体,她抬起眼来,面上还带些不敢置信的笑意:“尊主、您真的是那个意思吗……” “当然,”游扶桑居高临下望她,“觉得很委屈吗?那不如算了。宴门少主,你可以选择离开。” 离开? 可她还能去哪儿呢? 宴如是分明已将绝境说给她听,游扶桑却还是这么讲——宴如是没料到她会如此乘人之危。但为什么呢?召她入罗帷,是真的想要她的身体,还是……只是想羞辱她?可从前在宴门,她们分明友恭善待,连口角之争都鲜少发生…… 难道,游扶桑记恨她已久? 这般想着,宴如是鼻尖一酸,猝不及防落下泪来。 泪珠盈睫,都顺着面颊扑簌簌滚落,她低眉顺目,无声啜泣,双肩不住地颤抖。 游扶桑冷眼观她落泪,庚盈已经用口型嗤笑:宴门少主,是你一步一步蹬鼻子上脸,求了这个又求那个——是你恬不知耻在先! 宴如是读出了她的意思,才更是哭得汹涌。 美人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游扶桑却浑然不在意的,提步竟要走了。 电光石火,宴如是再次伸出手,作出那日最后一次乞求与挽留。 “不……不委屈!尊主,我不委屈的。”满是泪水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又难堪的笑,“请尊主垂怜……只望尊主念在从前宗门情义,帮一帮阿娘,与宴门其余人……” 宴如是…… 游扶桑盯紧她,沉默良久,久到宴如是以为她不会再回应。 终于,金色眼眸里掩去一道显而易见的唏嘘,她轻叹:“可。” 宴如是仍在发愣,身后庚盈对着她的腰就踢了一脚,仿似在说:傻什么?快跟上啊! 宴如是这才回魂,裹紧氅衣。她望着游扶桑,双腿打颤地站起——宗门里呼风唤雨叱咤纵横的宴少主,此刻险些忘了该如何走路。 下一瞬,檀叶的气息拂近,宴如是只观身前一明一暗,是游扶桑半矮下身子,捉她胫骨,和了那件金玉氅衣,将她打横抱在身前。 “尊主……!” 浮屠殿内抽气声接二连三,若不是庚盈被下了噤声令,怕是又要跳将地大吵大闹了—— 但这些都与宴如是无关了。 她只感受着那颗近在咫尺、几乎死寂的心脏,感受着对方寒冷如冰的体温,她仰头,看着那双金色眼眸直视前方,朱砂冷血,绝艳的面上无波无澜,更不带一丝情绪。 师姐的瞳仁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师姐的发色又是什么时候灰暗至此的呢? 宴如是从不知道,更不知眼下该不该问、该如何问。 游扶桑的脚步稳而飞快,顷刻便到了浮屠高阁,入眼绫罗轻暖帐,奢靡华贵,芙蓉待撷—— 宴如是料见一方珠玉璀璨的金丝笼。 “你留在这里。”丢下这句话,游扶桑把她抱进床榻,也不再交代什么,放下榻边珠帘,身形掩在珠帘外。 不多时,门扉一开一合,游扶桑离开了,屋内又进一个身形矮小的圆脸少女。 圆脸少女瞄一眼宴如是,面上绽一个局促的笑:“我是小麋,庚盈大人让我来服侍您。” 罗帷之囚,竟也有侍者服侍? 宴如是愣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耳边窸窸窣窣的噪声渐起,是小麋推近了一只热气氤氲的竹木桶,收起榻前氅衣,将皂角衣帛备在手边。“宴姑娘,准备好了便沐浴吧。” 沐浴…… 宴如是自然明白再往后是什么。好不容易收起的眼泪此刻又落下来,打湿了胸前破败不堪的衣襟。 宴如是哭着没有动作,小麋窥她,窃窃出了声:“原来……您不愿意的么?” “什么?” “您不愿意与尊主……” 宴如是发懵,落如断线之珠的眼泪已替她回答。 “缘何不离开呢?”小麋又问,“先前在殿上,尊主分明予你许多机会,缘何不离开呢?” “离开……”宴如是哭得颤颤巍巍,“离开,又能去哪儿呢?仇家手上捏住我阿娘的性命,她们提刀寻我,天罗地网,势要将我碎尸万段,我到底要逃到哪儿去呢?……” 小麋思索一会儿,手提着巾帕,将其置于汤桶中,又用力拧干。 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了小麋的声音:“只要离开,总有去处。绝处也逢生啊。与其白白蹉跎在浮屠殿,与浮屠鬼共处,还不如去外头碰碰运气,世间偌大广阔,能立鲲鹏,能生蜉蝣,缘何容不下你?” 宴如是只心道,此话听着伶俐,却是纸上谈兵,兴许是小麋太幸运,未见过不入浮屠便无法存活的绝境。浮屠之地人人惊惧,宴如是却自主撞进来——只因外头有更可怕的东西。 再者,母亲只一条命,又如何耗得起呢? 见宴如是沉默,小麋未再言语,搀着她宽衣解带,进入汤桶。 汤桶内药草浮身,红的紫的遍布水面。甫一触及汤水,滚烫的雾气让宴如是低吟一声,眼底更升起绯红。小麋按住她肩膀,“宴姑娘,良药苦口,您背上的伤痕要多泡一泡药水才好。既要做床侍,这些细碎伤痕还是早些消除了好。” 床侍…… 那双扶在浴桶边的手微不可查攥紧,指缝透出隐忍的痛苦。 浴瓢中汤药浇下,自上而下地浸透宴如是全身,由肩峰入背,沿着瘦削的肩胛骨没进腰腹。雾气弥漫,更衬那副身子莹白如玉,玲珑有致,如此伤痕也成了琼枝点缀,玉叶垂泪。 小麋多瞥几眼,竟然面颊微热。 沐浴焚香更衣,其间小麋不断强调床侍身份,把宴如是激得咬牙,心又死寂,成了一个活木偶,任人牵线折腾。 待宴如是靠坐床榻,已是亥时三刻。 罗帷暖帐精绣,入眼朱鹊,及目青鸟,皆琢花衔玉钩。 宴如是坐在其中,绞着五指惶惶不已。 某一刻,一只纤长又陌生的手撩开珠帘,宴如是还未看清来者面容,屋内烛火已被尽数熄灭。 宴门少主略有夜盲的毛病,霎时堕入黑暗,感官无法适应,只觉有一双手搭上自己的肩,却不是拨开衣物,而是轻轻拥住她,连带着她一同躺下,滚进绫罗锦被中。 游扶桑的声音从咫尺间传来:“睡吧,师妹。” ……不做些什么吗? 宴如是没问出声,片刻便觉察拂在颈后的气息渐渐匀慢,与她共枕之人……似是睡着了。 也不尽然,大抵只是伪装,借机观察宴如是会不会做什么出格之事? 宴如是不太明白,只在游扶桑的怀里稍稍动了动,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惊异之余也有庆幸,她心道,游扶桑明面虽不顾及同门之谊,可暗地里分明还是和善着。 罗帷外香炉氤氲,有安神的功效,又是宴如是珍爱的珊瑚与木沉香,她略微闻见,不一会儿便进了梦乡。 而她身后,那双金色眼眸始终醒着,未有一点儿瞌睡意思。 望尊主念在从前宗门情义,救一救宴门…… 游扶桑半支起身,抬手牵扯了宴如是的长发,锋利的指甲绕到美人芙蓉面上,隐隐划出痕迹。 也就这只小孔雀才信什么宗门情义的鬼话了。 宴门之内从来都是你死我活,草菅人命,并不比她们邪魔外道好上多少。 三百年前宴门掌门宴清绝自日出之地游历,在东海扶桑捡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这就是游扶桑与宴门最初的羁绊。 自那以后,游扶桑进入宴门,却被丢在外门不管不问,渐渐地,人们对她的称呼从“掌门捡回来的孩子”变成“那个没根骨的,也不知捡来做什么用”,本以为是野雀攀上了枝头,没想到被弹弓一打,原形还是一只灰仆仆的老鼠。 不过,彼时的游扶桑并不气馁,只心说能在宴门外门安分守己,总比在扶桑之地摸爬滚打、死生难料强得多。 旁人责她骂她,嘲她讽她,游扶桑无所谓。 4. 白孔雀 []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即便百年后再想起,游扶桑仍觉这诗句与宴如是极为合衬。 这宴门少主是孔雀,是凤凰——是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的人上之人。 绫罗金玉浑不见,几曾着眼看侯王。慵归去,醉洛阳。* 而她游扶桑是浊气,是尘埃。 要修尽苦难,才能与这么一只自在成仙的小孔雀并肩。 * 宴门试炼,险中之险,两个少年误打误撞,在猛兽凶残的悬崖谷底窥见宴门至宝——空山卷宗。 照理说,第一个触碰空山卷宗之人就算拔得宴门试炼头筹,有被收入内门的资格。 空山卷宗外风雨雷电场,虽知是幻象,宴如是看了还是发怵,才撺掇着游扶桑先去取用。 游扶桑照做。 思及自己浑身符箓、手中箭矢都是宴如是施舍来的,她一拿到卷宗,就把它交给宴如是。 宴门试炼的魁首当然是由宴门少主来夺得才最稳妥。 彼时的游扶桑实在很有作陪衬的自觉。 但也从未预料,试炼末尾大典之上,宴如是会将自己推出去:“阿娘……咳,不不,掌门大人!试炼之中先取得卷宗者,是这位叫游扶桑的道友。”宴如是认真道,“所以试炼魁首,也当是她。” 四下皆是不可置信,游扶桑也不例外。她立于人群之中,茫然抬起头,眼底显而易见的错愕。 她想,大抵只有极其自信的人,才会有这样澄澈坦然的举措吧? 宴门高座,宴清绝自掌门之位起身,视线扫过游扶桑。 “……是你。” 女人眸底一闪而过的厌恶,极淡。 然,向来对这些情绪敏感的游扶桑又怎会捕捉不到?才顿时如芒在背,先前的惊喜情绪也被浇了个透。 万幸宴门试炼的传统并未为掌门情绪所偏带,那日,游扶桑当真有了进入内门的资格。 作为魁首,她第一个选师拜师。 “这孩子是我从扶桑之地捡来的,碰上时,她在一只恶鬼脚下苟延残喘,”宴清绝抿一口江南龙井,轻描淡写说道,“可惜啊,这孩子没根骨,无法修炼,我当时将她置于外山,久而久之,竟是把她忘了。” 虽是说着游扶桑,可视线自始至终不落在她身上。许久之后游扶桑明白,宴清绝对自己的态度从来不是摆在明面上的恶劣,而是暗地里的忽视与贬低。 宴掌门淡漠之意溢于言表,倒让其她长老怪异。她们默然半晌,是铸剑炼器的成长老赔笑着打了圆场:“虽不被闻问,但这孩子在试炼也能拿见魁首,这如何不算机缘呢?” 宴清绝淡淡:“说得也是。” 成长老呵呵笑了下,走下高台,伸手扶起游扶桑。 她大概是想说些什么的,收游扶桑为徒或者其它,可当触碰的一刹,又陡然惊讶道:“等等!”她回头去看宴清绝,“掌门是否记错了什么?这孩子根骨是好的——甚至纯净至极,怎会无法修炼?” 四座皆惊,要属游扶桑最不可置信:原来……我是可以修炼的么? 宴清绝也是一愣。 良久,她道:“倒是有趣。想是扶桑之地浊气太盛,掩盖了这孩子身上的根骨气息。是我的过错,是我看走了眼。”她看着游扶桑,一字一顿地重复,“是个有趣的孩子。也好,又是魁首,根骨又洁净,不妨……留在我身边吧,扶桑,你意下如何?” 宴清绝的语气颇为怪异,但这些细枝末节在掌门收徒的大事面前,根本不会被注意到。这可是宴掌门百年来第一次收徒,还是主动的、一收就收了俩——外山学子游扶桑,亲生女儿宴如是。 掌门首徒之名实在威风,所有人都在恭贺,游扶桑却本能地觉察怪异。 她以为,宴清绝并非真的想收下她,而是借收徒之名…… 掩盖什么端倪。 不过,这般似是而非的想法在少年扶桑脑海里一荡,很快消散无影。 她只记得那日最后,宴如是兴冲冲地抱着一捧符箓箭矢法器珍宝:“这些都送给你!游扶桑,往后我们就要同吃同住、一同听讲啦!但愿你是个好相与的人,”小孔雀笑容明艳无俦,“今日之后,你就是我的师姐了!记得好好照顾我啊!” 那样的笑容,不论时隔多久再想起,都能振动游扶桑的心扉。 那是她自无尽混沌后,眼前落下的第一道光。 * 浮屠殿中。 醒时正是雨后,殿外燕雀啁啾。 宴如是仍睡得死沉,半张脸埋在锦被里。游扶桑心道:昨日还那样凄惶的可怜样,今晨这样安逸,也不知是不是该说小孔雀心大? 边想着,她退开身子,仔细没惊动熟睡的人。 罗帐晨熹,游城主在等身的铜镜前照见自己的影,雪梅白氅已长身玉立,又鬼使神差地抬了手,高束起一个利落马尾辫。 这是她百年前在宴门常束的辫发,听课听题、习剑练剑,以求方便;自入魔,对身外之物再提不起劲,鲜少关注形貌。此刻不知触景忆情还是怎的,无端端想起从前的样子。 说来,第一个马尾辫还是宴如是给她扎的。可惜宴少主娇生惯养,只懂得衣来伸手,不懂得照顾别人,更不说替谁扎发。彼时,她以师姐妹就该同样发式为由,霸道地夺过了游扶桑的发绳,左右拉扯,硬是拽下游扶桑许多头发。 游扶桑怀疑她成心整自己,一把推过去,不再搭理小孔雀。 小孔雀于是讨好地抱回来,一口一个“师姐”、“姐姐”、“扶桑姐姐”,嗓音软得像黄鹂鸟,才让游扶桑回应,把事情翻篇。 然而,每每看到师姐妹姊友妹恭,宴清绝总要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拆散二人,无非是竹外滴漏失声了,如是你去换一缻,林间睡莲要落了,扶桑你去采一些。 宴清绝不想她们离得太近。 毕竟谁想看到自己最负以重望的女儿 5. 木沉香 [] 扳指与小指血肉模糊,比宴如是这百年所遇所见之险境更像一桩噩梦。 她哆哆嗦嗦拾起它们,丢也不是,留也不是,恍然忆起儿时夜深,母亲斥她贪玩,催促了安寝,皱眉骂几句自己也无奈地笑起。宴清绝抚摸着女儿发顶,轻声说些山海故事,安抚下,小指间就是这么一枚掌门素玉扳指。 “如是,这山海之间自有道法,云月无主,闲者自得之。修行之事一为名,二为形,三为道,四为闲,五为……” “五为什么?阿娘别卖关子嘛!” 宴清绝刮了刮女儿鼻梁:“好好就寝,明日我再告诉你。” 至于明日,又有新的故事与悬念。身为古来剑修第一人,宴清绝游历万千,最不缺见闻云识。 阿娘啊…… 此前也是如此的,孤山的狩猎悠闲而血腥,她们放任宴如是逃离,却寄来一截断骨,尔后是她父亲的死讯。 如今再到宴清绝。 宴如是知晓孤山想要什么。她们握着宴清绝的命,要宴如是去摸游扶桑的底——尤其要见到游扶桑颈背魔纹,其中或藏着参透、攻破浮屠令之法。 可如今宴如是在浮屠连自保都困难,谈何主动出击? 顷刻,怀中小指融为血气,消散不见。 宴如是又是一阵浑浑噩噩。 失神间有人推门而入。 霎时清风涌入,打散屋内血气。 褐鬓白衣,赤金瞳仁,衬一副苍白瑰丽的容颜,与一支绽放在衣袂的梅枝。 宴如是怔怔看向她。分明初醒,泪痕却不尽,眼尾还是漉湿的绯红。 游扶桑也一愣,“……怎么哭了?做噩梦了吗?” 记忆里小孔雀确实爱哭,半大的百足虫掉上书案就能让她泪流满面。但眼泪来得快也去得快,稍稍哄一哄,又成了寻常无事小神仙的模样。 宴如是摇摇头,擦拭泪痕,不语。许久她抬起眼,希冀但小声地问:“尊主会帮我救阿娘吗?” 游扶桑的目光在宴如是面上一划,讥诮道:“宴少主,我本想与你说我同宴清绝早已恩断义绝,如何会去救她?可转念一忖,又心觉我与她从无恩、更无义,于是连那四个字也谈不上了。”她说着,取下高阁一只巴掌大小的獬豸香炉,随意把玩,“倘若宴少主仍有光复宴门的心,我奉劝是省一省。孤山摆明了要糟践宴门根基,你身为宴门少主,能自保已是谢天谢地,倘若再提剑上孤山……我约见,下半辈子缠绵病榻会是少主难得的好结局,运气差些的话……不知少主喜欢什么样的衣衫珠玉?念在你能在绝境想到我、求助我,我也为你立一座衣冠冢。” 宴如是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要落下了。游扶桑说话刻薄她是知晓的,也明白这百年间正邪之争早将她们的师姐妹情谊消磨殆尽,可来来去去仍不能理解:是阿娘将师姐救出蛮荒混沌之地,是阿娘在试炼之末收她作学子、让她远离外山腌臜处、甚至给了她掌门首徒这样风光的名号,是阿娘正正经经教她修习运气、试剑练剑—— 怎会是“无恩无义”呢? 宴如是无能理解,才越哭得难受。身前母亲小指已经消散,但那些血气仍然萦绕着,堵着她的口鼻心肺,压着她的神思与魂魄,让她沥出心血又泣出血泪。 游扶桑便静静瞧她落泪,不哄也不问,把玩着那小小香炉,寻思里头该添多少珊瑚粉与白木沉香。 良久良久,宴如是定定抬起湿漉一片的眼。“我明白了。” “嗯,”游扶桑掂起香炉,“倘若宴少主想在浮屠殿安好,便不要提宴清绝的名字。” “……我明白的。” 游扶桑这才展颜。她将手中香炉抛到床榻,示意宴如是:“此物能护你不受魔气困扰。正常人在浮屠呆久了也要入魔,如若宴少主想维持正道气度,便带着这手炉吧。” 手炉落下,在榻上滚了滚,散出一些熏香齑粉。 木沉香的味道。 宴如是怔怔取过,“多谢……多谢尊主。” “不用。” 游扶桑说罢便要离去。 却听身后人猝然坠地的声音,连同被褥一同滚落似的响动,宴如是撞在地面,扯落一片绫罗。 她抬眼,自下而上仰视游扶桑,气息微喘,仿若跪在她身下。 “扶桑姐姐……” 宴如是半跪在地,伸手,从后方捉了游扶桑衣袖,“扶桑姐姐,我没有家了。” 嗓音微弱,楚楚可怜的,更几分讨好与哀求,似猫儿伸爪,轻挠了挠游扶桑的心尖,让她忍不住驻足。 宴如是低伏在游扶桑身下,主动撩她衣带,绝不熟练地勾引,惶惶而隐忍。 游扶桑眼底一闪而过唏嘘。 她当然想得到,宴如是如此出卖色相,不过为了母亲宴清绝。 游扶桑拍开她的手,尖锐的指甲挑起宴如是下巴:“宴师妹,倘若你母亲知晓你为了她这般卑颜媚骨,该作何感想?” 宴如是一愣。 感想如何,也要先活着再说。 她于是摇了摇头,“与母亲何干呢?她在孤山吊命,我为求自保投靠浮屠,居于人下,她唏嘘或愤恨,总也不能太责备我。”她抬眼凝视游扶桑,“尊主,我仅仅是想活着。” “……居于人下?”游扶桑盯了宴如是好一会儿,袖间的拳头攥紧又松开,许久才道,“至于活着。宴少主就算不做这些,也可以安好在浮屠殿。我说了,我不会要你的命。” 宴如是摇头:“尊主可以不要,我却不能不报。” “……” 游扶桑冷眼看着宴如是低伏着身子,气得要笑了:拐弯抹角这么多,不还是为了宴清绝吗?看来这几年宴门风雨飘摇确让小孔雀有了长进,从前心如明镜,如今还学会了声东击西! 宴如是讨好地抬眼:“尊主在我之前,还有多少床侍?” “许多。不过,都被玩死了。” 当然是胡说。游扶桑只是想看她的反应。 果不其然小孔雀听得眼底一颤,五指攥紧游扶桑衣袖,屈腿向前蹭了蹭,哑然半晌又怯怯抬起眼:“尊主,您可不可以……抱一抱我?” “你不怕?”游扶桑强调,“宴少主,魔修的床事兴许真的会要人命哦。” “尊主愿意怎样玩,如是便随尊主怎样玩。不必顾及我,”洁白孔雀自甘剥落羽毛惹人怜惜,低眉顺目的模样更让人心悸,“但请尊主垂怜。” 游扶桑怔忡,随即一笑。 也好,反正她确实想看她失态的样子。也很想看看,这正道少主为了宴清绝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 ——她们缘何会变成这样? 被扣着手推回床榻的一刻,宴如是仍想不明白。 陌生的境遇,陌生的师姐。周遭一切陌生至极让她惶恐难安。逃进浮屠前她还天真地以为师姐会如从前一般事事顺着她,与她和善如初。 但她错了。 百年沧海桑田,足以物是人非。 如今压在她身上的,是浮屠城第十七任城主、是连最强势寡义的魔修们也推崇备至的邪道尊主。 不是她的扶桑师姐。 手炉跌落在地上,白木沉香氤氲而散。 背在身后的双腕隐隐作痛,脖颈却被霸道地拽起,被逼迫着仰起头,如天鹅抵颈。宴如是疼得眼眶湿红,浸在水下那般窒碍难捱。 然,即便如此,她还是磕磕绊绊地递上唇齿,试图主导这次突如其来的情韵。 当然只是徒劳。 游扶桑早不是那个处处不如她的小师姐了。若说修为,她已与宴清绝齐等,屈指可敌万马千军——更别说束缚一只小小的、孱弱的白孔雀。 游扶桑擒住身下人,揽紧她柔软易折的身段。 “师妹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儿吗?” 宴如是不应,哆嗦着回头,抵唇却重重撞上游扶桑唇角。她磕得眼冒金星,只听头顶一声轻笑:“宴师妹,亲吻不是这样来的。” 讥诮的,惬意的,她掐住她下巴。 宴如是只观身前一明一暗,檀香的气息扑面,是游扶桑的唇齿噬在她舌尖,烙下一个霸道近乎撕咬的 6. 千针怨 [] 浮屠祭典,一为祭祀,二为庆典。前者祭前人,后者求来年。 祭典高台外,游扶桑暗金的衣角掠过一众跪拜的魔修。 所有人都恭敬无比地望向她,面色憧憬,恍若她是九天神明——唯独一人警惕地眯起眼睛。 先前服侍过宴如是入浴的小麋。 便是游扶桑踏上祭典高台的一刻——只见小麋手持短刃从人群里跃起,刀尖直至游扶桑!!! 但也仅仅刀光掠影了那一瞬间。 游扶桑如早有预料,人未转身,指尖轻轻拂过霞风,无形的利刃划破天际。 赤金凤尾长空长啸,小麋的身形滞在空中,短刃脱手,七窍溢出漆黑的魔气与鲜血。 电光石火,祭台一片淋漓。 四下哗然。 小麋倒地不起,游扶桑则不疾不徐走下祭台,须臾间,奄奄一息的囚徒与气定神闲的高台祭者对视一瞬,是囚徒拼尽全力直立起身。 “魔头……我要你血债血偿!” 游扶桑笑:“可你眼下的模样……大概做不到让我血偿哦?” 小麋咬牙切齿:“魔头……” “说说看吧,”游扶桑无所谓地玩赏着丹色指甲,“我们之间何仇何怨,要你这样蛰伏浮屠报复我?” “我们之间血海深仇!”小麋赤红了眼睛道,“你屠我宗门,杀我母父与姊姊……” “宗门?宗门何名啊?” 小麋挺起腰杆,不卑不亢:“宗门江潮生。” 江潮生? 游扶桑思忖一下,完全没在脑海里捉住个影。她于是十分抱歉地笑笑:“没印象。正道鲜血沾染太多,记不清了呢。” “家姐江汝……游扶桑,你断不可能忘记她的。” “江汝……”游扶桑轻声念了下,“江潮生……” 啊,有印象了。 江汝嘛,就是从前那个在宴门外门时总欺辱她的学子,见游扶桑被宴清绝收下,又生出攀附之意,但骨子里仍瞧不起游扶桑,总觉得她不过异常走运没什么真本领,一来二去口角是非,最后一次争执正撞上游扶桑被魔气侵蚀之日—— 江汝,是游扶桑入魔后,手里拿住的第一条人命。 江汝在面前气绝的一刻游扶桑没什么实感,直到温热的鲜血浸满了视野,她才钝钝地想……这双眼睛,再也不会讥诮地讽笑她了,这张嘴,也再说不出什么刻薄难听的话了。 真好。 尔后,游扶桑被宴门除名,几欲赶尽杀绝。 逃亡路上她遇到了两个人,庚盈,以及那时的浮屠城城主。 彼时庚盈不过四岁小儿,被人弃于阡陌,不管不顾。“我们都是野狗,丧家犬。”如此想着,游扶桑抱起庚盈,即便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孩于她而言实在很累赘。 逃亡的两年间,庚盈渐渐长大,活泼爱笑,唯独有一点让人困惑,但凡触及她后脑,不论轻重,庚盈定会啼哭不止。 庚盈自己也说不出缘由,只会哇哇大哭,抱着游扶桑喊疼。 浮屠城城主从庚盈后脑取出一根细长银针。 沉默了一下,城主说,“凡俗人好男厌女,时时求男胎而遗弃残害女婴,也许小盈也是这样的苦命孩子吧。” 游扶桑看着庚盈,看着这个懵懂的孩子,只心道,真可怜啊……从诞生起就不被期待。 如我一样。 又实在赶巧,那几日她们正回到了庚盈的村庄。 村庄最高处是一座弃婴塔。 于是那夜魔气四溢,村内三百余人形神俱灭,一夜之间流亡于大火。 是造孽太多么?火势零落后,游扶桑站在山头,见这焦土青烟之上,居然没有一片冤魂。 日出霞光,远山风林不知人世苦,还在笑呢。 但不论如何,一夜屠杀三百余人已触正道众怒。 往后,以小宗门“江潮生”打头,正道讨伐游扶桑,一为了女儿江汝,二为了此夜村庄,有私心有大义,师出有名。 结果当然是…… 全军覆没。 魔修以杀戮为修行。彼时,游扶桑在上一任浮屠城主的指点和血光照耀下修得浮屠令第四层。 “回忆起来了,江汝,江潮生,本尊手下亡魂,”祭典高台上,游扶桑笑得十分灿烂,“小麋,你是为了她们来报仇的么?”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笑得这样无所谓!!??” 小麋定是气极了,才会在如此实力悬殊的境况下发动最后一次、耗尽性命的偷袭。 游扶桑仅仅伸出手。 仅仅伸出手。 小麋只觉身体一空,呼吸停滞了。 游扶桑的手穿越她胸膛,生生握住了她的脏器。小麋的心脏。 刚剖出来的心脏仍会跳动,血色斑斑,皆浸润游扶桑的衣袖。大概还留有意识吧,小麋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空落落一个洞。 咣当—— 复仇的孩子死不瞑目。 游扶桑站在她身前,面上是血是朱砂,亦是夭夭灼灼桃花。 高堂祭台哑然一瞬,顷刻是沸腾的叫好声。 魔修嗜血——才不管什么对与错——最爱这样血腥残忍的景象。 宴如是是在此刻姗姗来迟的。 四周的叫好声让她错愕,整个人如同吓呆了,面色苍白几分病容。 宴如是太消瘦了,仿似东风轻轻一吹,人便要散作白烟。 她看向小麋与游扶桑。 视线相触的刹那,游扶桑见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盛满无措。 游扶桑无所谓也无顾忌地勾唇一笑。 惧怕我吗?惧怕我吧…… 就如旁人一样。 无尽血雾里,游扶桑款款转回身,手中心脏早已停止跳动。她丢下心脏,淌血的五指略微动了动,便有侍者上前为她仔细擦拭。 “这就是蛰伏、背弃者的下场。” * 那颗心脏滚下祭台,在万众呼喝中滚向无人问津处,显得格外死寂。 宴如是眼睫微颤,抑制不住地干呕。 那可是她昨日才接触过的……活生生的人啊…… 未进食,于是也吐不出什么来,但还是浑身难受。即便如此,宴如是颤抖着走向小麋倒地的尸体,替她阖起了双眼。 “怕了吗?”庚盈很不屑地看着她,“宴门少主胆子竟然这么小么?” “我……” 庚盈气不过似的,“哼, 7. 染血契 [] “宴少主会背弃我吗?” 这么问的时候,游扶桑仍是笑着的。 宴如是被她牵制着,平躺榻上却仰着头,手腕被扣住,姿态难堪。“尊主……”她有些心虚地示弱,“我怎么敢?……” 游扶桑冷笑了下。 屋中信鸽已经没了踪影,但那份令人心悸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宴如是极快地想着说辞,岂料,游扶桑却没有追问,只又贴近一些,嗓音游走在宴如是耳尖,气息靡靡又暧昧,“好师妹,只要你说,你绝不会背叛我……我就信你。” 宴如是急切道:“自、自然!我绝不会背叛尊主!” 游扶桑捧着她的脸轻笑:“好师妹。” 宴如是还在被这笑蛊惑,忽觉脖颈处一团火热烙印沁入皮肤,疼痛如触了细雷火电。 宴如是暗叫不好—— 血契! 这是魔修最常见的契定,以话语为媒介,魔气为脉络,命令对方听命于己,不得犯戒,否则千百倍腐蚀,痛不欲生。 强者对弱者下血契,是为了见忠心。弱者对强者下血契,便是为了牵制抗衡。 而游扶桑很强大,比任何人都更强大,绝对的实力压制下此类契定显得十分无用。 这还是她第一次用这染血的契定。 游扶桑松了手,在宴如是耳垂留一点杏红,花蕊似的艳。 再心情极好地退开身子,饶有兴致欣赏宴如是错愕的模样。 “宴少主缘何这样看我呢?只要你不背弃我,自然一切安好,难道……宴少主本意就是蛰伏、背弃本尊?” “绝没有!”宴如是极快摇头。 游扶桑再盯她几息,终熄了烛火。 “不早了,睡吧。” 这句倒是很温柔。 窗外三更月,初春梨花正雪。屋内罗帷轻,锦被薄,二人分卧两边,不再言语,中间似隔一道银河。 这样板正地共睡一榻,却让游扶桑想起许久许久以前,自己还是宴门内门一个毛头小儿、才开始学御剑便摔了腿的时日。 她在宴门医馆里躺了足足两个月。 当时医馆里还有另一个人——宴如是。不过,并非是御剑摔的,这宴门少主有个坏习惯,下台阶最后几步爱用跳的。 “如是,你这样胡闹迟早会摔了去!” 是以,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宴门少主不负众望摔断了腿。 得知宴如是躺上病榻缘由的游扶桑噗嗤一下,没忍住笑。 宴如是急了:“我、我是怕你无聊,才来医馆陪你!” 游扶桑才不信。 但看破不说破。 “好,好,宴师妹愿意来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医馆有张八尺床榻,大得很,原是游扶桑在躺,眼下宴如是来了说什么也要分一片榻。 她央游扶桑的本事愈发娴熟,措辞已从“游师姐”升到“扶桑姐姐”,总把游扶桑喊得愣住。 小孔雀生性活泼,对谁都好脸色,但骨子里还是傲的,除了对游扶桑、对阿娘,再不会对谁这么粘人了。 缘何游扶桑特殊些呢? 宴如是也不怎么想得通。十分偶然地,她想起与游扶桑的第一面,不是宴门试炼的谷底,而是某个稀松平常的雨色黄昏。 雨点击落晚晴天,游扶桑握了一只扫帚,静静站在屋檐下,看向那片雨淋淋的夕阳黄昏。 宴如是瞧着她,好似瞧着一支青竹立在黄昏,风一吹雨一淋,便要被折断了。 莫名,宴如是很心疼她。 心疼她,向往她,想要靠近她。 缘何师姐总是这样恹恹无精打采呢?就连沉眠时也愁眉不展。宴如是总想伸手揉一揉她的眉头,好让她展颜。 多笑一笑呀,师姐…… 可当指腹真的触及游扶桑眉眼,原本沉睡的人忽然睁开了眼。 医馆床榻上,游扶桑亮着一双眼,眼底是茫然的问询。“宴师妹?” 偷摸被抓包的宴如是倏地红了脸,“我、我有夜盲,总看不清夜色里的东西,才想碰碰你、确定你还活着!” 啊啊,宴如是在心 8.月低垂 [] 那之后,宴如是再见过很多月亮,却都不如初次见月来得凌厉清澈,难以忘怀。 * 回忆涌上心头,宴如是闻见檀香,于是也不知怎的,白日里见到的那些血腥景色都在脑海里消散一空了。 分明这身侧的扶桑城主才是罪魁祸首。 她向游扶桑靠得更近些,即便对方的躯体早已不似从前那般温暖。 魔修总是这样,冷手冷足,冷血冷情。可师姐真的变了吗? 夜色里,游扶桑只觉枕边人窸窸窣窣一阵,少顷,一双手小心翼翼伸出来,拽住游扶桑里衣衣袖,尔后是扑簌簌的落泪声,未有哽咽,但泪珠砸在药枕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宴如是想家,想娘亲,想从前的宴门。 想从前的师姐。 哭声快要抑制不住了,游扶桑却缓缓抽出手,没有再多动作,更没有拥她入怀中。 她们之间……不知何时已经至于相望寂静的境地。 寂静至死寂。 于是月色低垂,照见今非昔比,一片哽咽的唏嘘。 * 过了倒春寒,浮屠便是连日的晴朗。 次日晨光里,游扶桑才走出殿门,庚盈和青鸾候在道旁,显是等待已久。 “尊主!”庚盈还是那副咋咋唬唬的样子,“你猜我们拿到了什么好消息?” 瞥一眼身后跟来的宴如是,游扶桑回首,示意:“说说。” 青鸾道:“孤山昭告天下,宴门误拿的孤山至宝已经寻到了,恩仇冰释。” 宴如是急切打断:“宴门根本没拿……” “拿与不拿,抑或自导自演,战胜者的游戏罢了,”游扶桑看着青鸾,“说下去。” “嗯,简而言之,孤山给世俗人的前因后果是宴门掌门误拿玄镜——千百年前孤山道者所铸的玄镜——又拒不归还,孤山实乃被逼急了才会咬人。如今宴清绝归还玄镜,孤山大人不记小人过,依旧与之其乐融融。甚至帮衬着重建被抢砸烧毁的宴门……” 游扶桑了然。 打打杀杀太血腥,和邪道没什么两样,总需要一个其乐融融的圆满结局,好告诉世俗人:我仍是你们心目中的名门正派。 青鸾再道:“如今孤山宴门重归于好,又逢三月祭祖,她们立了清明宴,广邀天下人,就设在钱塘望海亭。”她顿了顿,下意识瞥了眼宴如是,“届时,孤山会公布云海历练的事情,与宴门同办。” 宴如是一怔,气愤却不敢表露,只低声:“这怎么是好消息……” “不算好消息么?”庚盈笑嘻嘻直言,“宴少主,宴门要变成傀儡啦~” 宴门受制于人,又在名声上被压一头,如今做什么事都要看孤山眼色。 “但至少……母亲性命保住了。” “未必。”游扶桑冷声,“既是傀儡,找个身形相当的易容一番,也非难事。” 宴如是攥着拳,骨节发青。 青鸾犹犹豫豫地再道:“还有一事,却不知该不该提……孤山给出的云海试炼夺魁宝物……是……是……” “是什么?” “是青山剑。” “那、那是我母亲的剑!!!”宴如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她们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庚盈阴恻恻笑,“宴少主不是也说了,宴清绝被折磨得再难拿起长剑了?如今名剑无主,给谁不行呢?说白了,虎落平阳被犬欺,谁想大名鼎鼎宴掌门,如今连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剑也护不住!真是没用!” 庚盈出言嘲讽,但字字属实。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握不住剑了,便也护不住身边的人,怪谁呢。 宴如是紧咬着牙,任在心里把孤山之人千刀万剐,却一句不能言。她自己还在浮屠里身不由己,不硬气也没底气,没机遇也没能力。 不该这样的,她想,宴门万千余人,怎么就落得这样境地了呢?被打碎了牙齿还要和着血往肚子里吞…… 思绪里的那些酸涩涌上鼻尖,眼泪便夺眶而出。宴如是从前并不爱哭,如今接二连三变故,朝逢暮迎死生,她无能为力,更不知除了眼泪,又该如何是好了。 庚盈幸灾乐祸:“宴少主居然是个遇事只会哭的废物包!” 话音未落,她被噤声了。 游扶桑没什么情绪地收回手,再问青鸾:“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青鸾摇头:“就是这些了。清明之宴在清明时分,孤山代掌门方妙诚与宴门宴清绝都会出席。” 十分突然地,游扶桑再睨向泣涕涟涟的宴如是:“宴少主什么想法呢?” “我想去……”宴如是低声,“望海亭。” 但凡一线机会,她仍想见一见母亲。 于情于理,游扶桑都没有答应的可能。她憎恨宴清绝,更不该蹚这浑水,作壁上观狗咬狗才是明智之举。 岂料她微微一笑:“可以。” 宴如是眼睛亮起,青鸾惊叫:“尊主!?您不觉得这是一场……” “觉得啊,”游扶桑替她答了,“鸿门宴。” “那为什么……” 游扶桑十分惬意地笑了笑,“我怕方妙诚吗?” 她意向已决,青鸾不好再劝。宴如是则略带期盼地拽起游扶桑衣袖:“师……尊主与我同往吗?” 游扶桑嗯了下,“去玩玩呗。” 于是她见这小孔雀白色羽毛抖了抖,眼里的泪花闪了闪,雀跃又欣喜地望着她。 游扶桑一晃神,下意识与她错开目光。 “青鸾,给宴少主一柄剑,一张弓。” “尊主!?”青鸾错愕,“您、您这要给她武器吗?” 游扶桑敛眸,“届时望海亭,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处处要本尊护着。” 语气似在嫌麻烦,但掖心底下,还有一句话她未说出口。 师妹的手是练剑拉弓的手。 宴门式微,宴少主亦势弱,但风水轮流转,游扶桑总还盼着她能站回云端,回到从前那副神气的样子。 * 孤山是百年前的老熟人了,如今高位的那几个也没怎么变过。 孤山姓周,周大娘子周蕴、周二郎、最小的周小妹名周聆。周大娘子心向医道无意夺权,周家老人殒命时周小妹又太小,只剩了周二郎。他与妻子方妙诚步步艰险,最后双手接过孤山掌门印。 可惜了,总有人有命拼搏没命享福,掌门位置没坐热,周二郎顽疾缠身一命呜呼。 周二郎病逝,方妙诚也不好过。不论远近,孤山外或萧墙内,不怀好意虎视眈眈的人数不胜数。但方妙诚顶着那些目光与流言,一人撑起一片天,把孤山治理井井有条。 ……罢,已是前尘往事了。 从前那个孤苦伶仃的遗孀早就不见了,如今方妙诚坐 9.鸿门宴 [] 记忆落了灰。 再回想起那些弓啊剑啊,云影刀光,游扶桑只觉得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和自己没什么关联。 如今她已经强大到不需要任何武器,落盏听雨的时候,她抬眸可让雨点停留,清澈的水滴在魔气驱使下成为最锋利的短刃;兵临城下的时候,她屈指可取万人性命。 血光照彻浮屠夜色。 她不再是从前需要别人护在身后的狼狈少年。 可她的小孔雀……也不再是从前恣意风光的样子了。 给她一张弓,一柄剑,会变好吗? 走出浮屠殿,细雨拂上游扶桑的面,她望向练武桩台,长剑的影子比天光更亮,亮得像在灼烧春光。 最简单的高马尾,最普通的练武服,可一搭宴如是那张唇红齿白的脸,一切都灵动了起来。 明丽,惊艳,令人见之忘俗。如她的剑招。 宴门青山,惊鸿剑法,想来宴清绝已经把宴门压箱底的招式都传给女儿了。 能成为正派最为津津乐道的天之骄子,出身、天赋、苦功缺一不可,而宴如是显然都是其中佼佼,每一次出招攻其不意,收招亦稳妥大方。 她的剑很轻,但最锋利,跃起时剑尖一点雪白颜色,杀气蕴含在看不见的风中。 杀人于无形。 庚盈节节败退,眼角余光看见高阁处游扶桑,她闪身避开宴如是剑招,对着高处就喊:“尊主在看我笑话!” “确实是笑话,”魔气侵染,高阁人影不见,游扶桑出现在练武桩前,“浮屠旌麾力将,却在浮屠城里惨败于外来客,确实很笑话。” 庚盈急了:“我、我是看在尊主与她从前情谊、让着她的!您看我连武器都没拿呢!” 游扶桑只说:“丢人。” 庚盈要哭了:“我才不丢人!!!尊主欺负人!!!”又怕游扶桑真的生气,她再看向宴如是,“喂!宴门少主,我们正正经经再比试一次。等我真的出了蛊,你近不了我的身,公平起见,你换弓箭吧。” 游扶桑就站在桩台,心想庚盈果然是个傻的,宴少主长剑利落,弓箭更不会差。岂料下一瞬庚盈取出长针与蛊虫,浮屠城昏天黑地如乌云蔽日,堕入黑暗。 ——庚盈吃准了宴如是夜盲,打算以夜色夺她视线,打她措手不及! 电光石火,只见黑暗里无数银针疾驰而来,铺天盖地席卷—— 宴如是举起长弓,桩台下青鸾讶然喃喃:“宴少主不是夜盲……” 然而长箭破空,精准从银针之中揪出庚盈法器,利落穿过雾障,又以毫厘之差掠过庚盈鬓发。 “我不想伤你,”宴如是闭上眼,“诚如尊主所言,我只是个外来客。” 须臾雾障散尽,庚盈瞪着眼,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胜负已定。 青鸾由衷道:“江湖传闻宴门少主蒙眼亦箭无虚发……竟真诚不我欺。” 宴如是收了弓,没说话。 游扶桑则对庚盈道:“太丢人了。” 庚盈真的哭了,好大声。她们魔修爱走旁门左道,最爱笑里藏刀出其不意偷摸着杀人,这种光明正大的比拼实在很折磨,庚盈一方面觉得真丢人,一方面又在窃窃观察游扶桑是否真的生了气。 尊主究竟希望她赢,还是这宴少主赢? 庚盈本想大人有大量地放水,想不到在练武台上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是她自己。 庚盈一边假哭,一边眯眼去追游扶桑视线,瞥见对方流连在宴如是长弓与长剑,庚盈心道:罢了,罢了,能让尊主开心也挺好的。 * 半月后清明雨纷纷。 孤山和浮屠隔了十万八千里,一个江南烟雨地,一个西域蛊毒城。抵达临安孤山时,步辇颠簸了一下,游扶桑睁开眼,就见帘下宴如是板板正正地坐着,忐忑不安地绞着袖子,额前细汗,眼下乌青。 游扶桑有些惊讶,一句“这么紧张吗”噎在喉咙里,语气熟稔不合适,语气生硬又怕她更紧张,就这么简简单单五个字,来来去去居然问不出口。 再回神,青鸾站在步辇前扶人,宴如是已经走向烟雨繁华地。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来临安城,百年前师姐妹同游临安水乡,江南有女采莲唱曲,画船听雨,是个好地方,却没现下这样繁华。如今万丈高楼平地起,朱门映柳,五光十色。 青鸾带路,易容的几人来到布匹坊。“尊主,您这请帖拿的是青川富贾之家,”青鸾道,“那是个没什么根骨的商人,唯一的优点在钱多,钱多法器多,法器多但不会用……咳,总而言之,平时穿着十分珠光宝气。尊主,你看要不要与之贴合……” “明白,”游扶桑懒洋洋道,“穿得俗气点,市侩些,草莽富商嘛。” “请帖?”宴如是以为招摇如浮屠者,会以自己的身份赴宴,却不想还借了别人的请帖,她问,“缘何要用别人的呢?” 庚盈大骇:“你疯了吗?孤山胆敢往浮屠寄请帖?” 宴如是呛了下,又问:“那……请帖的原主人呢?叫什么名字呀?缘何不来了?” 游扶桑冷不丁:“重要吗?反正是死人了。” 宴如是怔忡。 “我们是魔修诶,”庚盈于是阴恻恻笑,“对魔修抱什么善意期待?卸磨杀驴这种事情很多哒。” 无力感蒙上宴如是心头。原来正邪真当这么难以融洽。 却是青鸾低声解释:“宴少主别听她乱讲,那富商好着呢,为一张请帖杀生不值当。”而转头又道,“虽然杀生确实最方便……” 宴如是没什么力气地笑了下。 不多时,游扶桑选好了几件衣裳,丢一件给宴如是:“换上。” 绫罗珠玉,上上好的料子。 庚盈不满:“凭什么她就这么好看,我就这么素?尊主,您真的很偏心!” “因为她是富商宠侍,要在筵席上喂我喝酒的。” “宠侍?我也要!我也可以躺在尊主怀里给您喂清酒喝的!” 游扶桑嫌弃道:“不要。” “我就要!” “别烦人。” 拌嘴几句,宴如是倒动作很快,从染坊里间一进一出,把那身绫罗都缚上了,她仿似逆来顺受了,倚着游扶桑淡淡一问,“尊主不换么?” 游扶桑心里被勾得痒,视线在宴如是清雪芙蓉的发髻上一掠,“还合身吗?” “合身,合衬,”宴如是笑得温顺,眼底却疲惫,“筵席开在戌时一刻,尊主快去换吧。” 临安连清明也繁华,鱼龙舞雩,纸灯诉思情,似上元灯节。 百年前扶桑师姐与宴少主游历临安的第一站也是个相类似的布料染坊,那是真的上元佳节。 那时的宴如是还很闹腾,叽叽喳喳,“一两黄金一两纱,我给师姐裁新衣~”她拿着软尺到处比划,“师姐喜欢什么?绫水白绸香云纱?” 游扶桑一件也没听过,“都可以……我没有研究过。” 彼时一个青涩一个活泼,不若现下,金玉其外却心有隔阂,至亲也至疏。 * 江南太早,飞雪杏花恼,分明已清明,霪雨潇潇不见春。尤其夜里戌时一刻,夜幕低垂的时候更看不见春色。 四人进入孤山望海亭,无人阻拦,只在游扶桑落座时,站在最高处的方妙诚遥遥看来一眼。 方妙诚为孤山之主,会关注一介小门商户确实蹊跷。游扶桑无所谓地迎上目光,宴如是却侧身避开了视线:“她……她起疑心了?” “你很怕她?” 宴如是一言不发钻进她怀中,许久才闷闷道:“怕。怕得要死了。” 这方妙诚剥了她父亲的骨和皮,斩了母亲灵脉与小指,如今还假惺惺与宴门握手言和,宴如是怕她也憎她。 游扶桑却不知那些因果,她眼里的方妙诚没什么大杀伤力。世人爱说这孤山的方美人像只狐狸,有江南水乡的温婉多情,又有北境冰雪玲珑气,美得不可方物,游扶桑却觉得狐狸是狐狸,但不是因为美丽,而是她实在很像一只披了画皮的妖——四足爬行久了,不习惯做一个“人”。 游扶桑猜想过,这孤山主人是否是妖或魔修,甚至谁的傀儡,但没探出个所以然。方妙诚武功一般,但脑子聪明,会治理世家门派,八面玲珑滴水不漏,能坐稳现在的位置不无道理。 游扶桑正神游,腿前重量一重,宴如是勾着她手臂坐上来,头还低着没敢看方妙诚。 游扶桑脸一沉,“为什么坐我腿上?” 宴如是理不直气也壮:“这里只有一个位置。” 说完,嫌坐不舒服似的还蹭了蹭,“尊主不是说宠侍要在筵席上喂您喝酒吗?” 那是骗庚盈的…… 游扶桑僵着没动,气势又不想输,更不想脸红露怯。 她冷脸问:“宠侍喂酒要嘴对嘴,宴少主行吗?” 宴如是明显地愣住,耳根红了一片,“不、不让坐就不让坐。”她结结巴巴下去,坐回冷冰冰的硬木板。现下好,本来只是不敢看方妙诚,现在连游扶桑也不敢看,眼神飘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看她羞赧,游扶桑好似扳回一城,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思索许久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百年前朝夕相处,宴如是对她下意识会有亲昵举动,肌肤相贴也不觉得怪异,可当反应过来,谁都变得尴尬。 正如此刻,宴如是紧紧挨着她,脸颊蹭着她肩膀,很亲昵,但根本心不在焉,魂也不定。 “母亲还没来……” 宴清绝。 是啊,她们今日来赴鸿门宴,是为了让小孔雀看一眼宴清绝。 可眼下距离开宴已经过去两刻钟,别说宴清绝,连青山剑都没影儿。席间有人觉得怪异,握手言和的筵席却不见另一个主角,她们异议,都被方妙诚滴水不漏地挡回去。 “怎么办?”宴如是坐立难安,“母亲不会真的出事儿了吧?” “安心。” 游扶桑这话说得也没底,纯属不想关心宴清绝。被喜欢的人央着去探仇人死活的感觉真当十分差劲。 不知道什么时候,宴如是又贴着坐上来了,她恹恹地盯着入口屏风,手中清酒撒了都不知道。 清酒沾衣,宴如是连声道歉,靠坐着给游扶桑擦衣,却是游扶桑攥住她的手,“别回头。” “怎、怎么了?” “兴许方妙诚真的起疑心了,她正盯着你看。宴少主吃得太少,小动作又太多,想不在意都难,”游扶桑故意逗她,“要不然我们也不装了,直接揪着她领子问问宴清绝在哪儿?” “不行!那不是暴露了吗?” “——暴露什么?”游扶桑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暴露魔修潜入,还是暴露……你正道宴门少主、竟坐在魔修腿上、与魔修沆瀣一气?” 一字一顿,气息收紧,游扶桑离她很近,易容之下的漆黑眼眸好似又要变成赤金色了。宴如是不懂她为什么忽然发难,才想反驳,却觉得指尖一滑。 游扶桑张开嘴,咬走宴如是捏着的一只提子,“逗你的,只是想吃你手上的提子,”她嚼嚼,“好了,方妙诚不看你了。” 宴如是还愣着,心里却飞快地回应,不是的,师姐与别的魔修不一样,她与她亲昵,怎么会有沆瀣之说? 游扶桑再懒洋洋道:“好师妹,再喂我一颗。” “这么好吃吗?” 游扶桑咬过青提,笑了下,没直接回应,她从后方抱住宴如是,“作为宠侍,开宴半时辰什么都没服侍上,喂酒不愿意,两颗提子还要我催……宴少主,我这富贾做得好亏呀。” 宴如是坐在她两腿中间,极快速地剥开三颗提子,一股脑儿塞来:“快请吃吧尊主!” 入魔百年,游扶桑早没了口腹之欲,如今娇滴滴的小孔雀坐在腿上,孤山准备的提子再没味道,尝起来也清甜可口。 只是这点清甜在看见席间姗姗来迟的人之时又变得索然无味。 她让宴如是转头:“你等的人来了。可喜可贺,不是傀儡,是如假包换的宴清绝本人。” 宴如是在听到声响的时候顿了下,视线与宴清绝对上时彻底怔忡在原处。那可是宴清绝,名满天下的宴门掌门宴清绝,如今一身朴素,跟在侍者身后走,背了长剑,步子里有不易察觉的战栗。 匆匆一瞥,宴清绝没有把女儿认出来,视线冷漠又陌生。 “宴清绝的腿废了,”游扶桑压着声音,“还有,宴少主与我的易容术是青鸾施的,她看不出来,说明……宴掌门的修为连我手下一个文官都不如了。”她恶劣地补充,“真是十分可怜。” 宴如是不答话。 宴清绝的出现让席间哄闹许多。宴门与玄镜与孤山,此事议论质疑者众,她们滔滔不绝地念叨,问了方妙诚不算,仍要问宴清绝,而宴清绝一字一句诚恳,重复的却还是方妙诚的意思——无外乎宴门窃书,罪有应得。 众人哑口无言。 “那些都是假的!是方妙诚逼母亲说的!”最着急的该是宴如是,她语无伦次,又不敢太大声,急得快要哭了,“阿娘怎么看得上那、那本破书!更、更不会去做窃贼——根本无稽之谈!” 厌恶宴清绝者如游扶桑,也不得不承认,宴清绝确实不是会做窃贼的人。宴清绝是一个视世间是非观念为圭臬的刻板之徒,别说窃取旁的门派的至宝,就算被逼进绝路,你死我活,也不会动一点歪心思。 就算有,也会克制于心,端正于行。 她是一个很讲求师出有名的人。便是从前,她恨游扶桑入骨,有千百万个机会悄无声息抹去她的存在,但她没有,偏要顺其自然地等到游扶桑被魔气全然侵蚀,才露出“早知如此”的了然冷笑,将她驱逐出宴门。 即便早就知道这是定论,也要静静等它发生。 这么一个一板一眼到令人啼笑皆非的师娘—— 究竟是在玄镜里看到了什么,才会去做窃取、损毁的蠢事? 游扶桑也开始好奇了。 难道是什么惮于见到的东西?可堂堂宴清绝会怕什么呢?游扶桑暂且想不到,视线在闹哄哄的人群里一荡,身前一空,原是宴如是挣脱出去,急急跟着人群走,想与母亲更近一点。 好在她有易容术护身,融进了人群,没人认出她来。 游扶桑还是多心盯着她,青鸾立刻会意:“尊主不必担忧,我们会守着宴少主。” 周围嘈杂,庚盈也叽叽喳喳:“但玄镜这事儿,尊主怎么看?宴清绝到底偷没偷呀?”她看一眼四周,又惊奇道,“尊主,是牵机楼的人!她们果然狗腿得很,宴清绝一露面,她们闻着味就腆上去了!” 小道传闻,玄镜怪事未出之前,宴门本与牵机楼搭合,欲对浮屠城——即游扶桑——不利。 “现在宴掌门撅了,牵机楼楼主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庚盈笑嘻嘻,“嘻嘻,要对尊主不利的人早晚先被阿姆收走咯!” 阿姆是她们浮屠的神祇,代表了天和地的‘神’与‘道’,庚盈最爱念叨这个。 至于尘世,以宴门为中,东有孤山,西有浮屠城,北有御道,南则有牵机楼。此外林林总总小门小派不计其数,游扶桑曾在宴门藏书阁作过功,彼时最喜欢看这些介绍门派与奇山逸景的江湖小册子。 瞥了眼牵机楼那几位的深紫衣裳,游扶桑心里没什么想法,才提步要向外走去,抬眼旁门小径,几位修士莫名拦了路。 游扶桑:“有事?” 许久没与这些正道人士搭腔了,态度自然不好。但她忘了易容术下自己还顶着青川某商贾的样貌,放旁人眼里,这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怪事奇葩:一个凡人商贾,号称跪拜修道者的凡俗人,居然与修道者这样生硬没礼貌地讲话。 更怪的是,为首的男修不过愣怔一瞬,又赔上笑脸:“哪里的话?不过是瞧您好韵气,想要结交一番……” “没兴致。” 男修:“……” 踢到铁板,男修撕破脸皮不装了,破口而出:“不过一介草民庸人,怎么和你修士爷爷说话的!?”周围人多,他骂也咬牙切齿,但分明是瞧不起她们的,“一个满手铜臭的商人!法器买得多了,竟妄想比肩修道者了?不自量力!不过是见你与你的侍女几分姿色,才来与你说几句,否则你有什么资格和修士攀关系……” 却有几声伴着银铃的轻笑打断道:“不过一介正道渣滓,怎么和你魔修姥姥说话的?” 吵吵嚷嚷的高阁前,是庚盈娇笑地跃起,抚过那男修头颅,尔后—— 卡嚓。 人头落地。 她笑着退回游扶桑身边,任由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骨碌碌地在夜色里打了个转,鲜血淋漓。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当是修士之间的口角,可当见了落地的人头,又正视庚盈那双泛着红光的双瞳,傻子都明白过来了—— “魔修,是魔修!!” 更有熟知浮屠的修士,瞥一眼那厢墨发赤瞳与银铃,立刻反应过来:浮屠嗜血娇娃——庚盈!!! 血腥味铺散 10.梦流萤 [] 直至回到浮屠,宴如是仍然一副昏沉不醒模样。不知道谁扶了她抱了她,似在叹气,拿帕子替她擦去面上和前襟血迹,指甲略长了,刮在颈侧有些生疼。 也有些痒。 宴如是想睁开眼,但做不到。片刻,终于恢复了五感,眼前的面庞那么近又那么远,先是遥迢的龙涎与檀香,让她想到冰冷的海与浮木,宴如是恍然有些溺水的症状,心里潮湿,眼底起雾,手便捉着浮木不放,好似那是唯一的生机。 病中的人总是不讲道理的,宴如是捉着那双手,脸颊凑近去,感受到对方手腕内侧接近死寂的青色血脉。那人替她撩开耳边鬓发,轻轻抚摸了她的面颊,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落在沉香的风中——熟悉的白木沉香充盈五感的时候,竟刺激得宴如是直想落泪。 梦魇、伤痛、病痛与旧忆都是她的障,解不开障的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自立了。没了青山剑的母亲撑不起宴门了……宴如是浑浑噩噩地想,而没了宴门的我……也什么都不是了。 她向身前的人更近了一些,脸颊卧在对方颈窝,贪婪地索取一些…… 不应奢求也不应存在的,温暖。 “尊主!” 宴如是隐约听见有人这么唤身前的人。 果然是师姐……她于是想,是师姐的话,多抱一会儿也没关系吧? 来不及多想,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极轻,极淡,带着魔修绝不该有的柔和。 却是从前师姐对她做过的。 百年前宴门的后山夏夜寂静,师姐牵过她的手,素来平静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她带她往林中走,又在某处轻捂住宴如是的眼睛。 宴如是笑着说,缘何偏要遮眼?师姐怕不是忘了我有夜盲? 游扶桑只是轻声道:怕你不适应。 适应什么? 还未问出声,是游扶桑松开了手。 睁眼的刹那,意料里的黑暗未侵袭而来,反是一片清明。不知何种缘由,夜里的山林树叶都在发光,尤其眼前小小池塘,明如铜镜,清澈如许,好似月色沉浸在水面,照亮一片光华。 宴如是恍惚得快忘记了眨眼睛。 “池塘……在发光?” “不是,”游扶桑回道,“是流萤。” 宴如是恍然大悟,定睛瞧起来。 夏夜的风正清凉,淡蓝色的萤火虫扑簌簌地飞舞又落下,比天边的星子更加璀璨烂漫。 宴如是看得心动,没注意脚下,鞋履踩动一片枯叶,细小的声响惊动近处几只流萤。 “嘘,不要惊扰它们……” 游扶桑小心拉住她,宴如是顺势靠上去,指尖缠住她的腕。 在无人知晓处,有人偷偷红了耳根。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明月清风与流萤,都如云烟散去了。 这些比星子更烂漫的流萤在宴如是此刻昏沉的脑袋里掠过一个影,似雁穿云彩,不留踪影。缘何想这些呢?宴如是在心底自嘲地笑笑,百年沧海桑田,宴门岌岌可危几近覆灭,她没了家,最熟悉的扶桑师姐已成最不可及的浮屠城主,金色的瞳眸里有一种喋血的瘾。 从前方妙诚还是孤山文官,和和善善不动干戈,说话也绝不会句句带刺,字字嘲讽,更不会……拿谁人的身家性命与死状,说一些惨无人性的挑衅话。 而曾经,她旁观过方妙诚与宴门修士对决,点到为止。方妙诚招式简单又刻板,绝非现在,白绫武器如电如露,一招一式都入了气息,阴狠出其不意。 阴狠并没有错,修道亦弱肉强食。 百年世间都在修行。 宴如是想,原是我变差劲了,于是,谁也敌不过了。 * “尊主,我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出寝宫,庚盈大喊冤枉,“我就看她们说了什么,骂了什么,然后姓宴的张弓布箭,姓方的唤出白绫,然后打啊、打啊、打啊……姓宴的一下没反应过来,遭殃了呗,姓方的也挺狠,踩着人肩膀要她下跪……” 游扶桑神色一冷,但也只是说:“偏要找上门去自讨苦吃。”思忖半晌,她轻扶着门扉,“青鸾,多差几个人照顾一下,倘若醒来,要与我说。有什么要求,尽量都应了。” 青鸾应声。 几日里,偌大城主寝殿侍者来来去去。外伤易治内伤难理,分明入春,宴如是披着锦被,面上细细薄汗,手脚却冰冷。她无法入眠,一闭眼都是身躯孱弱的母亲与宴门早已坍塌的山门,夜里露重,游扶桑许久不出现,殿内常常只宴如是一人,案边有珠灯,她的目光虽灯火跳动,倏尔便止不住眼泪。 第四日她拖着眼下两袋乌青入眠,却开始发烧,翻来覆去都是梦魇,偶尔想起少时母亲教她弓箭,引弓,开弦,选箭,布箭,宴清绝步步带她做过,细致入微,和蔼温柔。 宴如是在夜中醒来,望着空空的寝殿,满面都湿透了。 * 游扶桑是在第六日才知晓宴如是高烧不退的。这些天她在浮屠的高塔里,从头梳理一遍浮屠令。历任浮屠城主皆练“浮屠令”,功法共十层,但从前十六任城主至多至多只到了第七层——而游扶桑却入门即及第四层,如今已练到了第九层。 这也是那些魔修对她推崇备至的缘由。 可游扶桑明白,这功法越是向上走,才越接近毁灭。 孤山清明宴上,庚盈不过剥了一颗脑袋,鲜血在月夜里瞧得不是那么分明,几滴溅上她鞋履,血腥味丝丝缕缕地缠来,竟引起胃里馋虫。那一刻游扶桑恍然,她好像……快要克制不住欲望了。 杀戮欲,憎恶欲,凌.虐欲。 不该这样的…… 意识到这点的她慌乱至极,极快地躲避而去。 浮屠的功法被前一任城主藏在识海中,如今那位城主已故去,识海亦消散,但关于浮屠令的一部分永久地停在了游扶桑神识里。她被叮嘱习一层,见一层,切莫好高骛远——正道好高骛远尚且有走火入魔的可能,何况修“邪功”的魔修? 游扶桑的功法停在第九层许久许久。她不愿向后看,而第十层的功法也从未浮现在她神识。 游扶桑对此也尤其抵触。 因为“浮屠令”从根本讲便是灭人、灭世、灭己。 如今她杀业深重,是否……很快便要轮到她自己了? 直至从高塔出来,游扶桑对着天光恍惚一瞬,垂眼意识到自己双手淋漓,身后血腥腌臢,令她止不住作呕。 有人迎上来替她擦拭血迹。 游扶桑淡淡一瞥,只问:“退烧了吗?” 聪明的人当然意识到她在说宴如是,忙不迭答道:“退了,退了,尊主,所以我们这不是来寻您了嘛。”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侍者咋咋唬唬冲过来,“尊主!那宴如是……闯出宫殿了!分明一身病,但又跑得飞快,我们、我们不敢与她硬来,我、才来通知您了!” “去哪里了?” “庚盈大人炼蛊的地方……” 庚盈是浮屠最好炼蛊的人,她炼蛊的地方虫草相结,血腥腌臢,绝不比浮屠高塔干净多少。 时常还有庚盈散养的凶兽出没。 一身病躯,去闯那种地方……也不知道是有几个胆子。 众侍者只见游扶桑收回手,将自己血淋淋的衣袖一拧,落出渗人的滴答声响,再一缓神,人已不见了。 * 庚盈炼蛊的地方是一片密林,四处是张牙舞爪的藤蔓,细碎的噬血的声响如雾障一样弥漫着,巨大的古树以一种夸张的长势遮天蔽日。游扶桑对此处并不熟悉,但毕竟修为高出庚盈许多,庚盈那些防 11.旧春台 [] 一箭之后,顿起狂沙。 宴如是使了十成十的气力。她盯紧对手,分明病中,但长弓短刃皆卯足了劲,箭箭利落。目不暇接。 游扶桑只见一片枯叶悬在林间,箭羽破风而来,正入一棵十人合抱的古木。 唰—— 箭锋寒光在眼前闪了闪,古木中心应声破落,余空落落一个洞。 箭径毫厘,可这古木上的空洞足有一臂宽。 游扶桑轻飘飘退开几步,却也实在很想夸赞一句宴少主,好箭术。 电光石火,宴如是提弓再上,长弓化作最锋利的刃,破开风,猎猎作响。 她近身,游扶桑迎上,单手作印。 一柄弓刃,一团无孔不入的魔气,二人在林间极快地拆招建招。 碰撞的声音时而尖锐时而沉闷,都带着血气。 百年人间修行。宴门一别,宴如是亦长进许多,她不该自贬。 唯一可惜,现下她的招数仍止步于宴门之内,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仿似是同门间剑阁练桩,力气到了,速度到了,但有来有回,皆点到为止。 太文雅,太正派了。 而俗世你死我活,可没人会等敌手。 宴如是以弓作刃,刃风猝然撞来,游扶桑反手抄起她身后残箭,魔气附着箭身迅速窜如滔天火势,在林间烧出雾气。 宴如是怔了一下,很快应对。 这宴少主有杀气却没有杀机,倒让游扶桑微微讶异:她是不是……就是想打一架? 游扶桑多的是一招毙命的招数,但此刻窥见宴如是眉目里的认真,顿时玩心大起——在对方以拳脚为泄口的对决里作弄对方,是否太不善良? 正巧,游扶桑修魔百年,最没学会的就是所谓“善良”。 咫尺间,一墨一金两双眸子翩然一对视,游扶桑指尖一绕,忽而缠上宴如是握弓的手腕。 光这么一缠,好好的打斗变了味道。 宴如是显而易见地乱了阵脚,游扶桑欺身而上,指尖轻扫在宴如是皮肤,指腹摩挲,带着一点不易觉察的勾引。 宴如是眼睫颤栗几下,红了耳根,手心沾了水似的,忽然连弓箭都握不住了。 “太单纯了啊,小宴少主,”游扶桑勾着她,惬意道,“我们魔修最擅这些蛊惑人心的法子,仅仅摸了摸手就露出破绽,倘若遇见更夸张的,又要怎么办呀?” 宴如是发懵:“更、更夸张的?” “嗯,比如。” 游扶桑当然变本加厉—— 宴如是只觉身侧魔气倏然收紧,眼前忽明忽暗,颈边多了谁的吐息。触感冰凉,如有毒蛇杏子轻轻一掠,是游扶桑尖锐的牙齿在她颈侧留下一个印记。 甚至,好像……还舔了一下。 “啊……” 颈侧带来的酥麻快要把宴如是整个人都点燃了,她不可抑制地惊叫一声,猝然推开游扶桑。 尔后是倏尔加剧的攻击。 长刃劈成短刀,宴如是虽赤红到了耳根子,但出招个个凌厉。终于不讲什么你来我往的礼仪了,一点撕咬,居然让宴少主生出杀意。 “……真是不禁逗。”游扶桑笑着避开,无可奈何地,她问,“宴少主,我们不是上月还亲吻过吗?” 只换来宴如是更快速的进攻。 这次可比先前猛烈多了,长弓还要拉开距离备箭开弦——而短刀,抬手就是刀落。 只是瞬息之间,她与游扶桑已碰撞百八十次,拳拳到肉,刀刀见血。 刺啦!! 刀锋入肉的刹那游扶桑没什么实感,直至魔气随着鲜血开始流逝,她看着宴如是,才心一横,下了狠手。 她握拳抬肘各敲打在宴如是骨节,仅三下,短刀落地,宴如是的双腕沁出难忍的疼痛。 游扶桑钳制住她,肘和指尖分别抵住她的左右腕;岂料靠近的一刹,宴如是猛地张口,咬住她虎口! 啪—— 游扶桑发狠扇开她,一眯眼,下手更是用力。她的膝盖抵进宴如是双腿之间,猛地俯了身,宴如是也被迫矮下身子,皱眉咳嗽几下。 游扶桑的视线在她染血的唇周转了一圈,扬起一个不那么温柔的笑:“咬得爽了?打得开心了?” 宴如是想推开她,但没劲儿,没推动。 “尊主……” “啊,宴少主怎么示弱呀?”游扶桑嗤笑,“方才刀刀见血的劲儿呢?方才咬我的劲儿呢?” 游扶桑抬手,握住身下人肩膀,一点一点放平她的身子,目光凛然,眼底的压迫不言而喻。 她压在她身上,勾起她下巴——如浮屠城初见——过长的指甲划在女人春雪一般的颈处,留下不深不浅的红痕。 宴如是受制于她,被迫仰头,憋红了一双眼,竟是泫然欲泣。 ——不是泫然欲泣,是已然落泪了。 极其受辱似的,宴如是眼眶渐渐盈满了泪水,湿润到极值,便纷纷夺眶而出。断了线的泪珠从她面颊上滚落,和了面上丝丝血迹,打湿她半张脸,也湿了游扶桑的心角 12.盂兰鬼 [] “游扶桑!!!” 宴如是又羞又气,一把推开她,“你——” 游扶桑不退反进,故意问:“我什么?” “你……我……”宴如是又一把推开她,“你,你真的很讨厌!!” 说完,她胡乱捡起地上的短刀,随便捡了几支羽箭,头也不回向林外走。 游扶桑看着她背影,渐渐压了笑。可不知怎么的,她没忍住,抬手抵唇,垂眼又笑了。 那是一个很真心也很纯粹的笑。 不是为了逗谁,只是因为开心。 ——游扶桑留宴如是,从不关什么床侍不床侍。用那样让人浮想联翩的字眼,不过是想看宴少主气极羞极——看宴如是通红到耳根子,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游扶桑就开心。 而对以一个于世事皆了了的魔修,“开心”是一种很稀奇珍贵的体会。 也很久无人直呼“游扶桑”的大名了,不是正道指着鼻子骂的躁怒,而是带着某种异样的情绪,有些羞赧,暴躁,雀儿炸开了羽毛,又似极其亲密的……情人呓语。 这是游扶桑以为自己这辈子也无法体验到的——何况是从宴如是口中说出。 呵,她心想,险境下威逼利诱得到的甜头,何不是一种夙愿得偿? 游扶桑笑自己无聊,抱起双臂,目光和思绪皆随着宴如是渐渐远去的背影而沉默。 无尽的沉默里,一点不易觉察的情绪悄悄浮上水面。这情绪太扫兴了,以至于游扶桑刻意不想提起,但月落潮退,礁石显现,又显得那么不可忽视。 是窃喜。 在闻见宴如是起了魔心的那一刻,游扶桑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 抑或说兴奋。 正道入魔,如她从前。宴如是将会有无法抑制的杀心,会在残杀与虐己之间选择后者,会割破自己的血肉,会疼痛,会崩溃,会失声哭泣,会遭人白眼,会为世俗所不容,会在魔气侵蚀之时变得脆弱又无措……如她从前。 会轻信她人,会依赖她人,这样脆弱的时刻,太方便游扶桑趁虚而入。 她会趁虚而入,也会护她周全。 不过,如此,这位正道上的好好少主便是被拖入泥潭了。 何况,这还是游扶桑最亲近也最苦心觊觎的存在。见她摒弃世俗之见与自己沆瀣,居然起了入魔之心,游扶桑失望,不悦,抗拒……同时,也有许多窃喜与兴奋。 多肮脏,多阴暗,恍若在做拖人下水的伥鬼。 真是,十分该死。 * 那日以后,宴如是没再提修魔之事,虽不知心思几何,但到底是找回来手炉,且片刻不离身了。她仍栖在城主的寝宫,外出练剑,宫内歇息,从不避嫌,来来去去正义得很;每每侍者揶揄相视,宴少主以一脸正气逼退她们。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们清清白白。 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游扶桑不刻意逗她,她也绝不提某几个字。 她仍回不去宴门。现下的宴门处处受制,回去了也不过当一具傀儡,见不着母亲,还要与方妙诚虚与委蛇,把这些年的流离失所当作一桩一笑而过的趣闻,伤疤扒给天下人看。 入夜,宴如是抱着手炉,在阔大的榻上缩成一团,占一个角落,闭眼沉静不发话。 但脑海里仍演练着宴门青山的惊鸿剑法。 游扶桑说得不错,正道的剑法却有辟邪祛魔的功效,这几日宴如是重新拾起长剑,将母亲曾教的惊鸿剑法从第一卷开始练习,果然没再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 宴门已矣,藏书的地方亦不知几处完好,但剑法一招一式皆印在宴如是脑中,回旋见青山,收招若惊鸿,何时缓,何时疾,何时剑入鞘,她从未忘记。 她不敢忘记。 正是初夏夜,日落前的天光都散却了,夜色袭来,浮屠寝宫外明星点点。宴如是熄了灯往里走,耳边忽而掠过一簇凉风,铮铮声响,似古琴,又似鬼魅呢喃,是她不曾听过的古怪。 她心里警铃大作,回身的一刹出掌,但什么也没有捉住。 反而跌入一个弥散着龙涎香的怀抱。 她被稳稳抱住,游扶桑戏谑的声音由发顶传来:“宴少主很怕鬼?” “什……”宴如是愣了一下,猝然脱离怀抱,目光扫一眼游扶桑,什么也没看清,只隐约靠着一些触感发觉对方仍穿着措金外袍,且是刚换好的外袍。 她不解:“已是亥时,尊主这是要……外出?” “宴少主要留我过夜?” 游扶桑故意这样问,暧昧不清似的。而宴如是退开半步,显然没什么笑意:“尊主不要说诨话,平白惹人猜忌遐想。” 有人得寸进尺:“那就猜忌,遐想,你怕什么?” 宴如是不说话了。 她脸皮薄,游扶桑又诨话多,二者张合,宴如是总要落下风。碰撞多了也摸索出讨巧的技巧,如沉默:她一沉默,游扶桑自讨没趣,不再插科打诨。 ……兴许吧。 不再插科打诨,不再逞口舌之快,但是,手却伸上来了。 她勾了勾宴如是耳垂,轻捻,指腹又向下,划过她面颊,停留在下巴,游扶桑提溜猫儿似的拥着她,叹息道:“看来宴少主的夜盲实在很碍事。原本今夜还想带你去盂兰节,大抵也是去不得了。” 宴如是被勾起了好奇,捉着她的手问:“盂、盂兰节?什么盂兰节?” 夜色里,游扶桑的金瞳忽而亮了亮,她一眺,视线停留在先前窗棂边惊吓了宴如是的那一道白色“魂魄”上,轻笑: “七月十五……鬼节啊。” * 也许这世间并没有神灵,但确是有鬼的。 魔修妖修被贬斥为邪道,正道独享光华;道者之外,高贵低劣,皇室庶民,那是俗人的分法,往高处看,便是平等的生老病死。 脱俗的分法,仅仅死人,与活人。 死人在头七天怨气最盛,俗称阴魂不散,七日后日出时分,不管是怨是释然,是善是愚劣,都要入轮回了。 而每至七月十五,鬼节鬼门大开,往生道上天时地利人和,便有盂兰鬼市这一说法。往往此刻,能购俗世难见之物,打听俗世所打听不到之事。 修魔者,尤其庚盈这类人,平日爱好蛊虫杀生修炼,其四便是看乐子,自然不愿错过盂兰鬼市这种闹哄哄的集市。 冥河灯,鬼面具,往生道,面具之下人鬼混杂。 俗世律法至此作无用,人间情仇至此化不休——这便是盂兰鬼市。 今岁闲来无事,游扶桑打理了衣袍,也想着要去。她才进了宫殿,见一只小鬼顺着窗缝钻进来,被宴如是一掌拍散。 “倘若宴少主感兴趣,便随我一同去吧。” * 行过河灯闪烁的冥河,踏上长长不见尽头的孟婆桥,尽头处是一条广阔大道,名为往生。大道之上高楼林立,鳞次栉比,绚烂至极。 如人世,如云端。 孟婆桥上风声沙沙,银铃叮叮当当,往来者皆着妖鬼面具,大多白衣,有些无足也无影,空荡荡飘在桥头,或哭丧,或喊冤,不乏“狸奴命苦”“上苍求救”的苦悲声响。 循了声,宴如是好奇去看,却被游扶桑小心制止:“宴少主,孟婆桥上的鬼魂皆看不得。那都是伥鬼,头七未过,怨气未散的,正是趁了鬼节,等着好心人——哦,不,是缺心眼的——路过,去扶上一把,好替了魂,替了身,乐滋滋还阳了。” 游扶桑压了声音,宴如是讷讷“咦”了一下,但又好奇问:“没在喊冤的鬼魂呢?看不看得呢?” 话音落下,映照似的,匆匆行过一个掩面哭泣的白衣女鬼,她披头散发,黑发如水藻,湿答答地搭在肩上。她虽哭泣,但不喊冤,不冲撞人,与其余鬼魂比起来实在很文静。 游扶桑却说:“也看不得。她虽没有拖人下水的兴致,但你去瞧她,她便诉苦,将这半生受尽的折磨都与你说了。倘若你未相劝,她便喋喋不休地与你说,拖着你不让你下孟婆桥;倘若你劝了,将她劝明白了……” “也不行么?” “当然不行。那相当于她所受的苦、理应承担的怨气,都被你劝散了。她解脱了,怨气还在,冤债有主——这个‘主’,要变成你了。”游扶桑道,“你替她挡了灾,消了难,那么她的苦难,该你去偿还了。” “大抵是这么一个道理:你心疼谁,就要延续谁的命理。” 宴如是有些没明白地思索着,庚盈叽叽喳喳插嘴:“尊主今日反常哦?平日不是把那些好心人,啊不,缺心眼的人去救小鬼们的事儿当乐子看的吗?” “我不是乐子!”宴如是小声嘀咕,“我只是不懂……” 游扶桑没接腔,凭空变出一个白色的狐狸面具,罩在宴如是发顶。“好了,低头,噤声,目不斜视,踏过孟婆桥最后几步。” 宴如是于是乖乖摆正面具,小心跟在她身后,踏过孟婆桥最后一步。 跨越的刹那,她明显地觉察自己穿过了一道屏障,而许多游荡在孟婆桥上的鬼魂是无法越过这道屏障的;但也有例外,一个拎着白裙的无脸女鬼也随她们一同踏入往生道了。 “尊主,”宴如是小心扯游扶桑衣角,“为什么有的鬼不能跨过屏障,有的却可以?” 游扶桑也摸不准。“也许是心中没有怨气?”她瞧了无脸白衣鬼一眼,“年纪轻轻便踩了孟婆桥,却没有怨气,些许奇怪。” 庚盈也好奇,她不是个爱 13.有情生 [] 方妙诚怎么会在这里? 灯火月色下,鬼影憧憧,方妙诚也戴着狐鬼的面具,和另一人立在一座花灯下。她们戴着相似的面具,衣着样式也类同,应是成双成对。 “咦?另一人是谁?”庚盈探头探脑,被青鸾一把捉回去捂住嘴巴:“别太大声。” “才不大声!”庚盈反驳,但到底压低了声音,“隔这么远,又在鬼市,灵力与人声都涣散,她听不见呢。这是方妙诚和她的……小情娘?小情郎?啊,也是个女人!”庚盈惊叫,“是谁?还是周家那几个吗?……” 庚盈叽里呱啦,游扶桑只注意到方妙诚的神采。 四下月色如洗,缱绻又暧昧——如方妙诚望向另一人的眼神。 游扶桑当然清楚这是什么。 这是望心上人的眼神。 原来从旁人视角望来是这个样子吗……不知所思中,庚盈拉了拉她的袖子,“诶,尊主有没有听过这方妙诚的传闻?” 倒是宴如是顺着问她:“什么传闻?” “听说呢,进孤山以前,这方妙诚是先和周大娘子有点不可描述的事情,再和周聆有一段情,把人骗得七七八八……” “少胡说八道,”游扶桑一巴掌拍她,“方妙诚进孤山那年,周聆才八九岁。” “诶,是吗?”庚盈开始对着手指装傻充愣,转移话头,“哎呀哎呀,那个,你们瞧呀,方妙诚旁边的人是谁呢?应当不是周聆,周聆身量与我差不太多呢,都比方妙诚矮半个头,但眼前这人比姓方的还要高出一些……” 虽然隔得远,但庚盈比划得一点没差。与方妙诚并肩而立之人乌发及腰,身形高挑,绝不是周聆那种小孩子身量。 庚盈又猜:“难道是周大娘子周蕴?” 游扶桑沉思了一会儿。 周蕴其人,医术尤其高明,被称作孤山医仙。前半生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后半生提一盏山栀油灯悬壶天下;与“活人不医”的 “医鬼”、同时也是上一任浮屠城主不同,周蕴对富人穷人一视同仁,对妖修魔修亦不存偏见。 游扶桑没有见过她,只听说她就诊时白纱遮面,飘渺如仙人;医仙之名非浪得虚名。 而此刻方妙诚身边的人乌发如墨,白衣胜雪,即便附着恶鬼面具,亦颇有仙姿。 “看来坊间传闻都是真的了?方妙诚和周蕴真的……” “管它真假,与我何干。”游扶桑一个哈欠打断她,本要离开,却是宴如是挪不动脚步,目不转睛盯着方妙诚看。“尊主是否觉得,她们之间……”宴如是小声,“并不像情人?方妙诚瞧那人的神情,分明很失落呀……” 贪嗔痴怨憎会,世间情人总逃不开三字“求不得”。 求不得情人,求不得长久,求不得善始善终。 孤山本姓周。同姓传承,再怎么烂泥扶不上墙也得矮个子里拔高的选一个上位,而方妙诚身为异姓,更像是过了五关斩了六将,穿过重重成见,才拨云见了日。 “堂堂孤山异姓掌门人,居然也有求而不得但甘之若饴的时候”—— 游扶桑本想如此嗤笑,可转念一想,她也是众魔修仰慕至极的魔尊,却好似,也好不到哪儿去。 世间了了,不过尔尔,分明都是蜉蝣。朝生暮死的蜉蝣。 又在执念什么?有什么是求不得而非要渴望的?有什么是看不透而非要向往的? 倘若把这些问题单拎出来问,游扶桑断然会轻蔑一笑;但偏偏是当局者迷,竟是身在局中不知错,亦不知返转。 冥河花灯一吹一散,方妙诚的身影忽而融进鬼影人影中了。 见宴如是仍盯着那个方向,庚盈打趣:“以为你会多说几句她的坏话,毕竟你与她有血海深仇。比如,呸,打我时心狠手辣,现下装什么柔弱深情,果然是个虚伪的狐狸精……这类的。” 宴如是摇了摇头,不作声。 庚盈在鬼面具下做了个鬼脸:“真的,你信我嘛,骂一骂十年少!” “不。这只是逞口舌之快。” “骂人都不敢,没用!” “那是犯口业。” “哼,无趣!正派 14.往生道 []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 往生道上,宴如是手握金钗撞出人群,如一支羽箭,目光似炬,盯紧方妙诚。 鬼市,往生,活人离魂而入本就该藏着些,若犯戒被鬼差捉个正着还不知是死是活。宴如是此举便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只是希望…… 不要牵连了游扶桑她们。 庚盈目瞪口呆:“姓宴的厉害哇!骂人不敢,但敢杀人的!” 也仅仅是这一刹,方妙诚未觉察危险,宴如是未得逞,游扶桑亦未出手—— 轰!! 往生道上凭空炸开一团气流,方圆之内皆被殃及;继而是锣鼓一类的器乐,叮铃乓啷、叮铃乓啷,撞得人眼冒金星,天灵盖都痴麻了。 宴如是跌坐下去,再也找不见方妙诚的身形。 而她身前,两道鬼影显现。二鬼差发不沾衣,脚不着地,面上无口无鼻无眼,仅仅贴着一道白色符咒。 “俗世律法至此作无用,人间情仇至此化不休。” 鬼差的声音很沙哑,似最苍老的老者,半身已化古木,张虬的四肢里遍布啮虫。她们款款道:“若有犯戒者,魂散,不赦。”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无目的鬼差伸出手,食指尖直至宴如是。 鬼差的压迫比平俗的死亡更为阴冷。先前做了那样多死亡的预设,也在此刻烟消云散了,宴如是攥着金钗,频频后退,不可避免地感到慌张。 必死的决心,还有……万不可牵连游扶桑…… 千钧之际思索不了太多,死亡已经要降临,她唯独记得最后一点。认定了在鬼市里避不开鬼差,倘若真的逃不开,那她一人受罚便好了。 下定决心,宴如是遥遥眺了游扶桑一眼,再迎上鬼差,“我……” 却见两个鬼差面上符咒被扯下,后脑各一闷棍,是庚盈与青鸾打的。 “怕什么?两个嗓门儿比较大的鬼差而已。”游扶桑拉住宴如是的手,“走!” 触碰的霎那,游扶桑带着她化作一黑一白两只鸟儿,自人群里翩跹而出。扑进月色的瞬间,宴如是有些发懵:“我、我以为她们很厉害?” “厉害不厉害,打了才知道。”游扶桑问,“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只是情急……我也没有多想的。” “看得出你好恨她了,”游扶桑顿了下,“这个方妙诚,宴少主非杀不可吗?” “……嗯。” “好。” 好什么? 宴如是不解。她化作的白鸟极勉强地跟随着游扶桑的身形,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两只鸟儿长风破浪似的,绕过鬼差,越过往生道重重迷障一路向上。 她们一同撞进一片花色河灯中时,宴如是极其隐约地听到一声叹息,“你可以多信赖我一些的。” 宴如是未听清:“尊主、您说什么?” 游扶桑没回头也不搭腔。乌黑的鸟儿化作一团魔气,游扶桑的白衣由魔气里显现出来,带灰的发梢掠过白鸟儿尖喙,宴如是闻见淡淡龙涎檀香。 游扶桑瞥一眼仍然是白鸟形态的宴如是,诧异地一挑眉:“宴少主未修习过移形术,变不回来了?” 宴如是一卡壳,险些掉下河畔。 游扶桑拎起她,防止羽翼被河水打湿,食指轻点了点鸟儿脑袋,“宴少主学艺不精啊。” 游扶桑感觉自己被啄了一下,很轻,身前小巧的白鸟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一转,好像瞪回来一眼。下一瞬,白色的羽毛倏尔延长,洁白的羽翼里张出两只手来,一左一右,攀着游扶桑肩膀,幻化形体的灵力带起一小簇风,水声叮叮咚咚,把河畔的花灯都惊散了。 白鸟儿变成了人类。 宴如是趴在她身前,圆圆的杏眼紧盯着游扶桑,鬓角湿了一半。 两个人僵持在河畔的浅水处,你瞪我,我瞪你,明亮的花灯吹皱一片水中月。 魂魄像是被那双倔强又湿漉漉的杏眼擒住了,游扶桑忽而有些心痒,但眼角余光却瞥见河畔不远处又一双人影。来不及多想,她一皱眉,迅速按下宴如是脊背,刹那上下对换,白衣印上水痕,水花四溅起,游扶桑的身形挡住宴如是。 那对人影里,有人一顿,轻蔑道,“别看了,只是一对戏水的野鸳鸯。” 声音很陌生,是鬼差吗?还是方妙诚呢?游扶桑有些拿不准,眉眼低垂下,看着宴如是半身浸在水中,十分紧张地攥紧她的己前襟。 夜盲让她的双目都失焦了,仿似是隔着一层雾在眺她。 二人没动,手心却都悄悄蓄起魔气与灵力。 “她要杀我诶,”岸上另一人又轻嗔,“您一点儿也不为我担忧吗?” 是方妙诚! 游扶桑明显地觉察到身侧的人手心更攥紧力气了,她屏息听着,试图从声音里寻找到蛛丝马迹。 “妙诚,你明知道她杀不死你。”那人的步子远了些,声音还畅快着,“不过,不觉得很有意思吗?举目无亲的孤女,隔着血海深仇,却无能为力……真是可怜呢……” 两个人渐渐离去了。 宴如是泄了力,静静坐在水中,好似在为那人的话失神。虽有些刻薄,但确实是对的,她必须承认。 太无力了,致使她全然不知该怎么办。今夜临时起意的行刺就像一场闹剧,一个笑话,她拼尽全力,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方妙诚掸掸衣袖,与相好的女子嗔责几句,完全没放在心上。 宴如是在水中抱起双膝,眼底也有些湿润。游扶桑轻轻叹了一声,“她们走了。我们也走吧……日出之前一定要离开往生道,否则便会被留在这里了。” 而宴如是抬头看着她,十分莫名地问:“我犯了错,您会不要我吗?” 游扶桑扶起她,“会吧。”她淡然道,“但现在,你跟紧我就好了。” 宴如是吸了吸鼻子,有些疲惫,双眼通红。 鬼市子正开,寅时闭,不过一个时辰;眼下孟婆桥一逛,往生道一闹,也将近日出了。庚盈还有闲情逸致去集市抢古玩,游扶桑是一点儿提不起兴致来,她一回头,见了兴冲冲抱着一众古玩疾跑回来的庚盈,皱眉问:“青鸾呢?” “青鸾姐姐去看古籍了!”庚盈回,“尊主可是忧心她错过时辰?我现在去寻她?” “我倒是不忧心她。她做事比你们都有分寸。” 这里的“你们”自然是把宴如是也包括进去了。 庚盈拿肩膀撞撞宴如是:“你也是厉害,骂人不骂,杀人提着钗子就撞上去了。缘何不与我们商量 15.败胭脂 [] 与此同时,浮屠殿内。 短刃划开殿内阴毒的瘴气,庚盈轻快跳起,躲开宴如是的招式。 “方才在鬼市行刺完还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怎么眼下霸道起来了?”庚盈嗤笑着躲开,“宴少主原来是个窝里横啊?” 宴如是没有出招放狠话的习惯,她们拆招几十个回合,她只憋出一句:“谁、谁和你一个窝了!” “哦,确实不是一个窝,”庚盈笑,“你是寄人篱下,要看人眼色呢。” 宴如是手中动作不减,短刃利落,殿内风掣。 她仍旧困惑:“但我不明白,你为何攻击我……” “咱们外魔邪道求什么师出有名?想打就打咯。”庚盈跃起,抬手召出一排银针,霎时短针铺天盖地袭来。 宴如是躲避不及,短刃脱手,她亦被银针划伤。这次显然与练武场上截然不同,庚盈动了真格,处处蕴含杀机;宴如是先前还有犹疑,不想把好端端的寝宫被弄得一团糟,才只防不攻,此刻在殿中借着遮挡狼狈避开庚盈攻击,她咬紧了牙,扯出案边几支花枝,以无形的灵气作弓。 刷—— 花枝四散,疾如长箭。 花枝所携的灵气纯净至极,最后一支正中殿门,晨风涌入,登时吹去殿内乌黑瘴气与银针。 庚盈被彻亮的天光激得一闭眼,再抬眸,宴如是提着短刃,架去她颈前。 “你……你走吧,我会收拾好殿中。”做着最危险的动作,嗓音却柔和极了,“庚盈,你现在收手,我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事已至此,她仍然不想将事情闹大,让游扶桑难堪。 岂料,庚盈不顾刀刃锋利,双肩颤抖几下,似是极其难以忍耐某一类情绪—— 讥诮,讽刺,狂嗤。 “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起来,“宴少主,宴少主!瞧你这委曲求全的可怜样子!!” 她更近几寸,任由刀锋划出血痕,更刺入咽喉,“这就是我最看不起你的地方——你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但竟然不敢杀我!我先攻击了你,如今你占上风,仍不敢杀我!!你这样,你怎么报仇?怎么杀回正道?我曾恨你们正道伪善至极,如今见了你,才知晓还有一个词语,愚善——该是形容你!你不敢杀生,又如何证长生?” “你、你在说什么胡话!”宴如是诧异极了,“少用你们魔修的歪理来诓我,杀生与长生有何干?轻视生命者才最不配长生……” “不悟死,如何存生?”庚盈反手握住白刃,指尖沁出鲜红的血,追逐宴如是目光,阴冷的神色步步紧逼着,“不杀生,如何追逝者?不贪生,缘何见长生?只有看着那些人都死在面前了,才可能知晓立于人上时……心里那种慰藉……满足……” 宴如是咬紧牙关:“我与你这魔修没什么好说的,在我心里,修行从来不是为了杀生,或是立于人上。算了,你说服不了我,也不会听我的话,就此打住吧。我不关心你今日为什么突然发难,但眼下既是我将刀子架在你脖颈前,不想死,就听我的话,滚出寝殿!” 庚盈盯着她许久许久,同样在思索。 约莫再过了几息,她推开白刃,抹了抹衣上血迹,淡淡道:“好极了。宴少主真是好极了。” * “是以,我已托庚盈先行下手了。” 几乎是青鸾话音落下的一刻,游扶桑移形换影,青鸾躲避不及。 此次交锋毫无悬念——抑或说,这根本算不上一场交锋,更是游扶桑单方的攻击,与青鸾无谓的挣扎。 游扶桑抬手擒住青鸾脖颈,眉目愠意。“谁让你们自作主张的?” 青鸾眼底充血,十分用力地扶住游扶桑的手,艰难地扯起一个笑:“您果然……做不到割舍情愫。情人的……友人的……您做不到……” 游扶桑觉得好笑:“我做不做得到,用得着你们插话?” “青鸾从未见您有如此优柔寡断的时刻……尊主,我敬重您,但我厌恶您看向宴少主时的样子……就如那些俗人庸人般,可以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情……爱……放弃那些真正拿得住的、握得住的……实在的东西……” “我为了哪份情,又放弃了什么?你不妨更细致地说一说,”游扶桑力道不减,冷笑道,“要知道,现在连自己的性命都握不住的人,可是你自己哦。” 青鸾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断续道:“从前我觉得,比起死在正道手下,被您杀死……仿似也挺好的。我与您不一样,我生来只是邪道一条路,而您出身宴门……即便是堕入邪道,言辞里,仍有正道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感。” “尊主,我们都是厌恶正道的人,由着不同的原因。您看,您厌恶正道,却永远无法割舍正道教给您的一些道理与观法……善意,理智,情理……我厌恶正道,但竟然也会被您这样的人吸引……我曾是妖修,是蓬莱一只最微不足道的青鸟,十五化形时被几个正道童子嬉闹追逐,要将我炙烤,要捉我的羽毛作扇子……垂死之际被年少的庄玄城主,您的上一任城主,以魔气灌溉神脉,此后跟随在她身边。后来她离开了,嘱托我要好好照顾您……” “我与其余魔修一样,皆仰慕您。仰慕您的强大,仰慕您的冷血无情。尊主,可以听青鸾一句……劝说吗?软弱与怜弱皆是毒药……它会侵蚀您的力量……和心性……” 游扶桑静静看着她,待她说完,只笑:“真是有意思,我今日不杀你,大抵要被你说成软弱怜弱的人,可我杀了你,又像是被你擅自作主的行为激怒了……本质是在维护宴如是。你让庚盈先下手又有什么用呢?倘若她连庚盈的偷袭都防不住,那这个师妹,我也不想认了。庚盈杀不了她,她也不会去杀庚盈;只不过,事后依她脾性,大抵要作无事发生。你们这次试探,说了一些屁话,得了一些挨打,再往后……” 她松了手,“去浮屠塔领罚吧。你知道自己该领哪一份。” 对游扶桑而言, 16.金缕衣 《浮屠令》全本免费阅读 [] 在与恶鬼做交易。 直视进游扶桑双眼时,宴如是无端想到这样一个比喻。 夜盲模糊了周遭光色,影影绰绰昏暗里,她只瞧见一双金眸。 赤金,如光闪烁。 魔修的瞳眸本应最嗜血与污秽,可眼前这双却很纯澈,如一汪金色清泉,河床淡金璀璨,映照粼粼波光。 这双眼睛在笑。 宴如是慌了神。 “宴少主,你不说话,旁人只会当你是默认。这个世间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不等应答,游扶桑低下面颊,轻轻啄在血契朱砂,宴如是的左耳垂,“血契的位置太隐蔽了……她们都看不到,难怪敢这样胡来,”游扶桑吻了吻,仍不够,尖锐的牙齿咬在她耳垂上,连带着舌尖舔舐,“兴许换一个位置就好了?” 她的指尖点点向下,寸寸掠过宴如是颌角与颈前,掌心摩挲着锁骨,目光游离地问她:“你说,该留在哪里?” “……” 啪嗒。 有什么东西触及游扶桑的指尖,炽热又粘稠,滚落下来,啪嗒、啪嗒、滴在了地面。 是血。 片刻前庚盈拨出的银针此刻钉在宴如是后颈正中,银针携着乌黑的毒,引得鲜血如注。 宴如是疼得眼眶发红,姿态还任由游扶桑摆布,下颌虚虚地搭在她手心。“抱歉……”她仍然在道歉,自暴自弃道,“我不知道她的针要如何祛除,试了好多次都没有成功。是我太无能了。” 游扶桑抬手在银针上轻点一下,魔气逼退坏血,沉着眼不说话。 宴如是则无力地回以一笑:“尊主,我明白她们的顾虑,也明白您的为难……兴许最好的办法仍是允我入魔。这样我回不去正道,不会让您难堪,可以以魔修的身份报仇,也可以……永远待在您身边。” 她稍稍压低了声响。 “尊主垂怜,明白入魔之苦,而如是心不定,无缘此道。您是对的。您想在我的身上留下血契,同生共死,祸福相依,我不敢拒绝。”宴如是忍着鲜血,殷红一片唇齿与眉目。 “自此,与您共生死……” “与您,共极乐。” 宴如是从哪里知晓这血契的话语的?游扶桑一恍然,也做不到去思考了,她只觉得一份难抑的欲望在对方话音落下的一刻冲昏了头脑。 共生死,共极乐,生同衾死同椁。 未必有情意支撑,但这就是最强大的契定,生死境遇下别无选择。 两只进了绝路的困兽,野火灼烧黑暗的一刻,她们只能生疏地撕咬、争斗、缠绕…… 汗水浸透衣衫。 互相掠取养分侵占气息又彼此依偎割舍不能。 她们久久地凝视,舔舐伤口。 耳垂的血契,眉心的朱砂,眼前浑浑噩噩明暗。颈后的伤口愈合了,刺痛却随着耳垂一路蔓延,血的味道比任何时候都难以忽视,宴如是沉吟几许,指甲划伤游扶桑的背。 这些鲜血的气息,也在激发游扶桑心里某一种…… 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失控了。游扶桑明白自己失控了,失控得极其彻底。 也许这就是极乐,明知有苦海,义无反顾。 血契本是魔修与魔修之间的连结,往后,向外延伸于整个邪道。 契约由魔气与血气灌溉,两个个体中出现主与客的区别,后者领命、听命、受制于前者。先前游扶桑在宴如是耳垂留下一个星点的痕迹,更像是一个开端,一个聊胜于无的消遣;此刻,宴如是的血契从颈后伤口向外蔓延,散出淡淡光华,是复刻了游扶桑的魔纹,似蛟龙鳞片。 最深的血契必须以魔纹起契,而魔纹是魔修最隐秘、最有力量,却也最忌讳被探知的部分,是承载魔气的武器,亦是软肋。 除了结成血契的二人,不会有第三人窥见魔纹,强行探知魔纹者会被魔气反伤——血契的魔气浸入那人躯体,吸食其灵力或魔气,直至其死亡。 宴如是承受着血契的附着,低垂眼,微颤双肩,并不言语。魔纹以稍淡的颜色爬上她的后颈,仿若淤泥玷污了雪枝,不是入魔,更似魔障。 游扶桑觉得怜惜,又有殒堕的快感。 浮屠鬼露出獠牙。 她不知前路几何。不知宴如是隐忍的外表下,是否还藏有锋芒。 她只看见身前人最后一滴眼泪落下来,皎洁如月光,让她得以瞧见某一副残破的字画:万籁寂,浮屠生。天地阒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究竟浮屠殿中,谁是恶鬼,谁是神佛? * 庚盈怎么也想不明白,分明卯时已在殿前挨过一顿揍了,为何过午未时,她又领到一份责罚。 还是最重的那一类。 在浮屠殿外咋咋唬唬拦下游扶桑时,游扶桑正在摆弄竹林的兰花,仲夏了,日中长长艳阳高照,兰花蔫儿了不少。 仿佛如兰花一样,游扶桑面上也有一抹恹气,不满足的恹气,让人瞧了心里发紧。庚盈看着她,一开口,来势汹汹的质问气息散了个尽。“我就是想问问……我这……您……这……” 游扶桑没搭理,静静驱使一丝魔气使木生水,却不小心驱得多了些,喃喃一声:“要闷根了。” “咳咳,”庚盈清了清嗓子,“尊主,您得给我一个说法!为何……” 游扶桑还在注意着几支兰花:“枝要断了。” 庚盈心里奇怪:尊主本就不是惜花爱花之人,往常这些兰花看也不看,更别说打理,怎么今日忽变了性情? 游扶桑不搭理她,径直走过,走向暗处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位黑衣信使:“我让你去探蓬莱的事情,现下如何了?” 黑衣信使向游扶桑作揖:“回禀尊主。蓬莱距浮屠城四万八千里,驻妖修三千余人,如今一半在修身养息。您问询的浮屠气息一事,探查在蓬莱王母峰,非妖系血脉者并不让上去……” “没用的东西,探了和没探一个样。早在你出发以前我就知道气息断在王母峰了。”游扶桑面无表情,“这么大一个浮屠城,居然连一个能做明白事、说清楚话的文官都找不到。” 黑衣信使立即跪下去:“尊主责罚!只是那几个妖王实在不讲道理,您又说若非紧急不要伤了和气……而且您也说了,我,我只是个文官儿……” “怎么,你是个文官,打不过?” 黑衣信使讷讷点头。 “能偷,能抢,能赖皮撒泼。能骂,能诌,能夺词谈判。你居然一个都不会。妖修也看人下菜碟,你这样唯唯诺诺而被她们轻看忽视,怪谁?” “我……” 庚盈蹦蹦跳跳,幸灾乐祸道:“她不如青鸾姐姐吧!口齿不伶俐,逻辑不清晰,一个大傻冒儿。哎呀,哎呀,您就该把青鸾姐姐从浮屠塔里放出来;而且青鸾姐姐从前就是妖修,对蓬莱应是很熟悉的。” “在心疼她?”游扶桑笑,“不急,马上你也能进去陪她了。” “不不不不不行!尊主,求您千万不要再罚我!您 17.蓬莱山 《浮屠令》全本免费阅读 [] 庄玄是第十六任浮屠城城主,游扶桑是第十七任。 但初次见面,游扶桑从不觉得自己会和这个神叨叨的魔修城主扯上太多联系,于是就连她肩上那只小青鸟也觉得聒噪。 庄玄看着游扶桑。 明月绽在庄玄清冷的面上,眉眼温润,把一身漆黑的玄衣穿出极温柔的气质。她拿帕子擦干净游扶桑面上的血,手掌抚过少女双眼,背起她:“睡吧。我带你出去。” “睡不着。”游扶桑如实道,“你背得太颠簸。” 庄玄一噎,没好气:“是你太重!” 但还是将游扶桑的身体扶正一些。 “很重吗?”游扶桑想到什么,轻声说,“师妹前些天还说我瘦得只剩骨头了……” “师妹,师妹,师妹。又是你的师妹。你有几个好师妹?” “一个。” 庄玄奇怪:“你不是宴门的大师姐吗?怎么只有一个师妹?” “同个师娘的,只有一个。” “哦,你内心承认的师妹只有她一个。”庄玄笑,“你喜欢她吗?” “……” 游扶桑不说话了。 “再闲聊些什么吧,”庄玄求她,“你不说话,我真怕你又死掉了。倘若你再昏迷,我该白救了。” 游扶桑:“不知道说什么。” “啊……”庄玄苦思冥想,想了再想,“扶桑,你在宴门过得好吗?” “……” 游扶桑不想说话。 庄玄自顾自:“能做宴门掌门的首徒,又是大师姐,该是很厉害吧?我瞧你根骨很不错呢。” 根骨好——游扶桑心想,根骨当然好了。 但倘若这根骨,根本就不是为了修炼而来的呢? “但又怎么入魔了呢?”庄玄疑惑,“宴掌门还真是翻脸不认人,你背后这道剑气是她劈下的吧,真是下了狠手——啊呀呀,那你念叨的宴师妹,岂不是这宴掌门的女儿?宴门少主?” “是。” “那还真是情天恨海,忍辱负重。” 游扶桑憋着一口气,想说不会用词不要乱用,但也知晓庄玄只是好心,想让她思路活络些,不至于一下子没喘上来,又陷入昏迷。 可已经到极限了。 错乱的经脉被暴涨的魔气冲毁,又被庄玄用魔气安抚,勉强恢复了,而都不彻底,游扶桑仍似一只提线木偶提不起气来,分明没有动作,骨节却在发出咯咯的响声,皱眉也疼痛。伤口已经被包扎,但还渗出鲜血,黑色的衣服都被浸湿了,庄玄身上也沾满她的血,滴答,滴答,落在结霜的夜路上。 游扶桑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死亡。 忽然,她感觉自己被抱起来,头枕着谁的膝盖,是庄玄轻轻说:“扶桑……对不起呀……” 庄玄不止一次这样与她说。 说这话时,庄玄总把眼低垂,眸底似在落雨,有雨后竹林山茶初绽、影影绰绰的潮湿。 庄玄看着她,仿佛在透过她凝视什么。 可每每不等游扶桑开口问话,庄玄眉一挑又笑开,回到平时没心没肺的模样。“瞧我做什么?莫不是看上我了?”她装作苦恼,“我救了你的小命,是你的再生之母;我授你浮屠功法,也能算是你的师娘。啊呀呀,倘若你喜欢我,那可是以下犯上欺师灭祖的重罪呀!” “……”游扶桑嫌恶道,“有病!” 庄玄哈哈一笑。 话题自然而然被岔开。 是以,时至今日游扶桑仍然不解:分明是庄玄救了她、收留了她,又缘何总是与她道歉呢? * 到达蓬莱时,天恰巧开始落雨。 蓬莱上点点夹竹桃过春不谢,吸饱了雨水沉甸甸挂在枝头,游扶桑随手折枝作伞,站在夹竹桃下,眉间一点朱砂比桃花更艳,靡艳至于腐朽。 也比夹竹桃更具有毒性。 夹竹桃苷不过使人昏迷休克,即便毒素发作,仍有许多生还的机会。而浮屠魔气入体,往往瞬息毙命。 在竹前浇花的小妖瞥一眼游扶桑,反应过来之前还在乐呵呵地笑,以为哪家深居简出的桃花姐姐出来听雨,等瞧清楚那双金瞳,浇花的水壶一丢,小妖一屁股坐在地上,“游游游游……”硬是咬住舌头才没把那三字诨名“浮屠鬼”喊出声,她到处乱爬,眼泪汪汪地大喊,“救命啊!!魔修攻进来了!” “噤声。”魔气在电光石火逼近,游扶桑反手掐住小妖乱喊乱叫的嘴巴,“带我去见你们的椿木长老。” 小妖哽咽几声,断断续续道:“小的,小的只是一个浇花的,如何见得了长老呀!” 游扶桑笑了笑:“那你没用了。” 说罢她抬起手,似乎要杀人灭口,小妖又要站不稳,面颊上豆大的泪珠一挂,嚷嚷道:“别杀我!有用的、有用的!能见到,我能见到……游城主,我带您去就是了……”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游扶桑拽着她后领,将她向前一丢,“带路。” 小妖嘤嘤嘤地带路。 她们行过蓬莱长长的栈道,小妖淋着雨,眼角余光撇见身后游扶桑撑伞不疾不徐地走,往前看,栈道尽头是蓬莱仙山飘渺的云雾,雨丝清清凉凉,妖修的长老阁隐在山雾之后。 出卖长老阁位置可是大罪,小妖苦思冥想着要怎样搪塞游扶桑,又或者通风报信,岂知栈道上最后一步,游扶桑忽而搀住她的手,似笑非笑看她,如蛇如蝎:“小心些,别摔死了。” 小妖扯扯嘴角,天大的胆子也被吓破了。 进入长老阁比想象中顺利。季夏暮雨妙,入秋有凉天,在这样细雨纷纷的蓬莱美景里谁都不想平白无故挨一顿揍。是以,一路上所有妖修毕恭毕敬战战兢兢顺眉低首,仿佛游扶桑不仅是浮屠之主,也是她们蓬莱的主人。 长老阁翠绿满堂,顶上中空,地面最中有一汪泉水,天光不偏不倚洒下来,罩住整个波光粼粼的清泉,雨丝点点金光。椿木长老靠在泉边桌案,正饮茶。 她已经太老了,虬须爬满整张苍老的脸颊,颦笑都看不分明,在看见不速之客时,她十分勉强地抬起头,“你来了……”屏退小妖,阁内余她二人,椿木开门见山,“扶桑城主,我知你此行何为;闲茶无事,我亦在等你。” 游扶桑一挑眉,没搭腔,落坐她正对面。 椿木八千年春八千年秋,不仅是最年长的妖修,也是最年迈的修道者。她在蓬莱避世不出,却见过人间无数雨打风吹去;听神得道,她是与天地同寿的老者,一念生,一念死,不过是贪恋人间,才留在尘寰。 她对游扶桑道:“我看见,你命里有一劫。” “谁人命里无劫?”游扶桑轻笑笑,“不过,假若你看得不对,那将是你蓬莱要多一劫。” “蓬莱劫数多得算不过来了。这百年来,加上你,已经有……”老人手指比划,“三位浮屠人士隆重拜访过此处了。” 游扶桑早有意料,细心问:“另外二位是?” “游城主,你心里知晓的。” 游扶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知晓我还来问你? 但到底还是非常有为客的自觉的,她道:“一个是庄玄,还有一个是?” 椿木避而不谈,拿几枚铜钱推演,“马钱子,番木鳖,角弓反张。” “……”游扶桑的为客自觉消失了,她碾碎茶盏,皮笑肉不笑道:“老东西,说人话。” “ 18.扶桑地 《浮屠令》全本免费阅读 扶桑之地,百年前宴清绝游历此处,在凶兽之间救下游扶桑。 这是凡间对扶桑之地流传最广的轶事。 当然,通常往后还要跟着一些判词,如“宴掌门善心义举,却不想养出一个欺师灭门的浮屠鬼”“游扶桑狼心狗肺,为祸一方,本该死在凶兽脚下!”云云。 而事实上,真正见过扶桑之地的人少之又少,更别说亲历其境者。大约是到了宴如是、庚盈的修为,能遥遥窥见一二;再到了游扶桑、宴清绝、方妙诚这般,方能步入扶桑之地。 至于先前在鬼市遇见的方妙诚身侧女子——游扶桑姑且猜测她是孤山大娘子周蕴——游扶桑隐隐探不得那人的修为。这只有两个缘由,其一,她修为在游扶桑之上,深不可测,其二,她本就没什么修为,又入了鬼市,经过鬼差削减,所剩无几。倘如有的选,游扶桑当然倾向于后者,谁也不想敌对方忽而出现一个实力强盛的帮手,何况假若真是周蕴,一个全身心投进医术的修士,恐怕疏于照顾自身修为,便没有什么太大本事。不过依照方妙诚对她的依赖程度,游扶桑又觉得那人不会真的太没本领,世人慕强,方妙诚也不该例外,实在要这么说,万分之一的可能是这医仙周蕴曾救过她的命,才让她收起锋芒,死心塌地,去作一副甜蜜情人模样。毕竟凡间那些医仙狐妖的话本也不少,兴许还真让她们给撞上情节了? 罢了,罢了,世间情人故事总是不讲道理的。 游扶桑收回神思,离开王母峰前再眺一眼稀薄云海。 鬼市,牵机楼,扶桑地。 “宴门之祸,孤山之计,浮屠之惑……答案从来都在同一人。” “三百年前窥探到的孤山之祸,是一只狐狸。” 是以方妙诚与浮屠,与扶桑地…… 从王母峰退开步子的电光石火,游扶桑踩偏了山峰一块巨石,大抵从前是作牌匾的,着色已不清晰了,隐约见得头上二字:“年少……” 她手一抬,魔气簌簌,石碑上的字逐渐显现出来。 “年少着恨道缘浅,而今但怨道缘深。” 那一刹那,她似回到骤雨初歇的宴门,身后窸窸窣窣,有人抱着书卷靠在她肩上,眉眼耷拉着,轻声诵读道,“年少恨缘浅,而今怨缘深……” 那人的声音极清越,如玉佩相撞,清泉叮叮咚咚,游扶桑静静听着,指腹揉搓着某一页页脚许久未翻页。念了几句,宴如是不念了,她趴在游扶桑背上,悄悄玩她头发,“师姐,师姐,师姐。” “怎么了?” “师姐,你说,这里的‘缘’是什么意思呀?机缘?道缘?还是……” 宴如是轻拽着她头发,身子贴近,目光撞上游扶桑的,她坦然一笑,直视进游扶桑双眼,用只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问,“情缘?” 一倏尔,雨声熄灭了,空山红叶秋色皆潋滟,游扶桑只看见面前一双笑意坦然的眼睛,视线向下,是二人意外缠绕起来的发尾。 “缘你个头啊!”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揪住宴如是耳朵,疼得她叫起来,那人气急:“说好的结队去临安,唯独等你一人,宴如是,你到底明不明白言出必行、言而有信?” 听嗓音便知晓是宴清绝了,但是是游扶桑从未听过的嗔怪语气。与和游扶桑的生冷关系不同,宴清绝与宴如是是母女、是师徒,偶尔嬉笑打闹也似姊妹。 宴清绝的样貌是如她名姓一般干净清癯,长墨勾了眼角,朴素玄衣袖口白纹,乌发垂在身后,宴如是与她要属一双眼睛最相似,皆是明眸似点漆,又深又黑,灵动清澈。 未料见游扶桑,宴清绝的神色明显地顿了顿,让游扶桑想到梨园忘了词儿的台上人:才唱到“良辰美景”,倏尔“路遇仇人”,半笑的神情陡然便崩殂了,连维持假笑都来不及。 游扶桑已然习惯。 宴如是左看看,右看看,抱紧游扶桑,向母亲喊冤:“哎呀我说了我不要下山,扶桑师姐休沐日还在看书,没人陪我玩啦!” “宴如是。”母亲于是喊她大名,十分严肃,“她们都在等你。” 宴如是吓一跳,支吾半晌:“好吧,好吧。”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眼神还定在游扶桑身上,仿似在说,“师姐,你叫住我吧,你叫我一声我立刻和阿娘唱反调!” 游扶桑轻摇了摇头,没应,收拾好岸边散落的书卷,再抬起眼,却是宴清绝沉沉盯着她,那神色与游扶桑后来遇见的庄玄如出一辙,不过庄玄更多亏欠,而宴清绝则是嫌恶。她们都在透过游扶桑凝视着什么,或情或仇或怨,唯独游扶桑浑然不知晓。 宴清绝瞧着她,酝酿许久,终于说道:“扶桑没去过临安城吧?难得休沐,你一块儿去玩一玩吧。” 游扶桑微愣,说了声好。 宴如是心满意足地牵上她的手。“这才对嘛!” 山中雨歇了。 雨后泥土芬芳,清风吹动一纸书页,书页端端正正、明明白白地解释了先前宴如是无疾而终的困惑。 究竟是哪一字“缘”? “道缘”。 年少着恨道缘浅,而今但怨道缘深。 缘浅尚能凭修得,缘深进退不由人。* 不由人。进退牵掣左右难,从来都不由人。 * 一路从蓬莱回往浮屠,沿路夏花渐渐褪去,风沙肆虐,驱赶云层。 惟浮屠殿外那支兰花安在,白瓷的清纹蜷缩在叶脚,团成一片孤零零的影。 殿门大开。几日不见,殿内陈设已井井有条,宴如是坐在窗棂边,借了些许天光在擦长弓,眼见来人,她有些讶异地抬头:“尊……” 却是魔气侵袭,一只手抚上她双眼,恰遮住了全部光亮。游扶桑轻声道:“得罪。” 宴如是没有再问。魔气霸道,却也照顾了宴如是的状态,不会让她难受。 但仍有不解。 如今游扶桑与宴如是结成血契,理应神脉记忆都可互通。血契里,游扶桑为主,宴如是为客,那么游扶桑尽管锁着自己的神识,而可以探知宴如是的。 窥人记忆不是什么光彩手段,不过游扶桑入魔百年早忘了什么仁义道义,她只是太好奇方妙诚。 宴如是与方妙诚有仇,多次交锋,应当…… 仅仅瞬息,游扶桑松开了手,她神色轻微地 19.一念杀 《浮屠令》全本免费阅读 这一夜睡得折腾,分明什么也没做,醒来却腰酸背痛。醒时不知天色几何,殿内昏沉,游扶桑只记得深深浅浅梦境,梦里有人用剑指着她:“果真魔种。” 她百口莫辩,便听那人继续道: “扶桑,扶桑……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捡你回来,而是在扶桑地将你就地正法;百年前我追那浮屠魔气至扶桑日出地,魔气进入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儿,也就是你的体内,消散不见。我曾起誓,不可放过一个邪佞,却也不能滥杀无辜。一团灭世的魔气,一个无辜的小儿,我左右思索不定,见你双眼盈泪,我居然真的昏了眼,起了怜悯心,收你回宴门,百年里想着为你剔出魔骨的法子。 “我曾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你,我的亲人死在那团魔气之中,为她报仇中断于魔气进入你的体内——我对你无法有太多善意,你在宴门这些日子,我待你并不好;除去修炼困难,你与常人无异,我渐渐放松警惕,偶尔见你与如是言笑晏晏,我竟真的生出一种你也是我的孩子的错觉,真是恍然。你有今日我并不意外,只是可笑我自己,一时糊涂,百年悔悟,居然妄想天生魔种能去修正道呢……” 那夜宴清绝说了很多,游扶桑无措地站在她面前,浑浑噩噩抬不起头,忽而在某一刻,什么也听不见了。 脑袋嗡地一下,陡然回到云海试炼里江汝指着她鼻子骂的那几声:“废物!” 江汝气急败坏道:“都因为你我才会丢了那块云泥砚!现在好了,什么也猎不到了,游扶桑,你甘在云海试炼里做垫底,我可没你这么厚脸皮!” 江汝是法修,修炼最需要天材地宝,而身在外山的她只能讨着内门学子挑剩下的东西用;好在她有游扶桑这个“朋友”。 掉几滴眼泪,跪在地上湿着眼道歉,扶桑妹妹,那日悬崖之事我绝非有意的,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原谅我好不好…… 游扶桑良久注视着她,恍然想起从前外山,太多人好奇她与宴清绝的关系,又在发现她天赋极差之后大失所望,她们疏远她,明里暗里挤兑,刻意忽视,只有江汝说:“我与你做朋友吧!以后你与我待一块儿,不怕孤单。” 游扶桑没有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交朋友,江汝与她提了这两个字,承诺真心换真心,游扶桑便信了。 却不知道人是会伪装的。 江汝,这个在外山学子眼里尔雅知心与人和善的温柔姐姐,自始至终最瞧不起的,就是游扶桑。 时而遮掩,时而毫不避讳地捉弄取笑。 外山那段日子太凄苦,一点点善意——就算是假的——游扶桑亦视若珍宝。 在游扶桑被宴清绝收下后,这点“瞧不起”逐渐成了忌妒与恨。 江汝是江潮生宗内长女,自小在同辈里出类拔萃,长辈将她送进宴门也是寄予厚望。 岂料在内山选拔初试就没过关。 看着那些被选进内山的学子,江汝表面祝福,心里不屑极了:她们不过是家世比我好一些,天赋比我好一些,运气比我好一些,有什么可骄傲的?倘若我也获得那样的身份,一定比她们做得都更好。 至于宴如是——也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有一个世间大派的掌门作母亲,能不厉害吗? 但是游扶桑——凭什么是游扶桑?凭什么是她?被宴清绝收下的可以是任何人——但不能是游扶桑!! 往日最瞧不起的人如今爬到了头上去,江汝忌妒得快要疯掉。 每日每夜,她恨极了地想:机缘这东西太不讲道理!为什么那日坠下悬崖撞在宴如是身前的,不是她江汝呢? 若说修炼,彼时外山最有天赋的就是她,怎么偏偏让游扶桑捡了漏?凭什么这样的人能做掌门亲传?凭什么这样的人能做宴门大师姐? 游扶桑根本不配!! 这些情绪与日俱增,但江汝把它们隐藏得很好。 原因无它,江汝要利用游扶桑获得更多的内门资源。 讨好一个易于讨好的人,尔后获得最靠近掌门继承人的好资源,何乐而不为呢? 而这游扶桑尚有“自知之明”,知晓资源堆给自己这个没天赋的废物实在很浪费,江汝巧言令色几句,沮丧哭嚷几句,本在游扶桑手里的资源就会匀她一点…… “游扶桑,你真蠢,你怎么敢对一个已经在宴门内门试炼里将你推下悬崖的人这么好呢?”江汝懒得装了,直言道,“你真是一条可怜虫。旁人施舍一点点好,你就摇着尾巴凑上去……” “你以为搭上宴如是便万事大吉了吗?她迟早也会嫌你没用的!你瞧,没了你这个累赘师姐,她已猎得云海腾蛇,在众门派间拔得头筹——她是要做宴门掌门的人。我敢打赌,她心里一定也很瞧不起你,也迟早与宴掌门一样,拿看狗的眼神去看你!” “……” 游扶桑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江汝,你少在这里以己度人。” “以己度人?”江汝一巴掌拍在游扶桑肩旁,把人推得踉跄几步,嗤笑说,“全宴门的人都看得出来,宴清绝看你的眼神真的就像在看一条狗,她瞧不起你!!” 她的目光在游扶桑腰间佩剑一扫,心生一计,“哎,既然你弄丢了我的云泥砚,就拿这把虹木剑赔吧!反正你也没有习剑的根骨,不是吗?” 游扶桑站着没动,很淡地反问:“我没有,你就有了?” “你——” 江汝秀眉一挑,直截了当要抢她佩剑。 游扶桑是打不过她。 可这一刻,十分恍然地,游扶桑感到手心有什么力量聚集起来,血液里似有藤蔓攀爬,要冲出屏障。 江汝轻而易举地拿走了虹木剑,她很畅快地大笑:“游扶桑,你还手呀!你要是有能耐打死我好了!听说到现在你连合衬的剑法也选不下来,我倒要看看你这种废物打起架来能是什么样子!” 闭嘴。 “我是法修,拿这把剑确实没什么用处,但总比放在你身上虚度光阴要好!废物就要有废物的自觉,以前你不是很明白的吗?” 闭嘴。 “真该让宴少主也来看一看某位废物师姐连佩剑都护不住的‘英姿’……哈哈哈哈……” 闭嘴!! 怒意仿佛有了形态,游扶桑第一次握紧拳头后感到力量充沛,无数的荆棘蔓延开来,如箭矢如利刃,瞬息之间,绞断一截脆弱的脖颈。 电光石火人头落地,嘴角还凝着笑。 江汝盯着她,用那双黑洞一般的眼睛。她永远地闭嘴了。 魔气消散开来,云海试炼骤而漆黑如夜,周遭的一切变得很冷,滚烫的血溅了游扶桑满身,却让她流下冷汗,牙齿哒哒地打架,远处寒星划过宁静夜空,云海试炼的结界破开,她回到了宴门凄凉宁静的夜。 万物死寂,夜寒如血。 眼前被割下的头颅滚落在地,死不瞑目看着她。 江汝死了,而作为凶器的魔气正静静躺在游扶桑手心。 这不是她的力量,却确是她做下的事情。 “对,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耳边有一个声音对她说,“你就是太软弱才会落此境地,什么小人鼠辈都敢来唾你一句!” 这声音不似人类,难听又沙哑,却让游扶桑十分熟悉。 她曾在百年前扶桑之地听到过。 那时它说:“可怜的孩子,被遗弃入江河,居然漂流到扶桑之地。与凶兽为伍很艰难吧?我助你击杀它们,你让我藏进你体内休养生息,如何?” 五六岁的孩子哪懂什么正邪之别,她只知道自己再不作出反应便要被眼前庞大如山的凶兽拆吃入腹了。 魔气汇集成利刃,刺穿凶兽心脏,重物轰然倒塌,恍然间,一个仙人般不染纤尘的女子款款走来。 可仙人看着游扶桑,眼底嫌恶不加掩饰。 “果真魔种。” 时过境迁,斗转星移百年,宴清绝说这句话的气息语调与神情丝毫未变。 游扶桑错手杀人,宴门的清净铃闻见血气沙沙作响,掌门闻声而动。 宴清绝道:“是我错了,居然妄想魔种能修习正道……是我错了。” “师娘,不是的……不是的……”游扶桑满手鲜血,却拽宴清绝衣角,魔气在体内乱窜,她身痛欲裂,疼得哆嗦,但还是说,“我克制得住的、我一定克制得住的……” 宴清绝冷笑:“你手上沾着同门的血,与我说你克制得住?” 后山的风很冷很冷,吹拂在身上好似结起层层的霜,游扶桑胆战,跌跪在地上,身边是江汝死不瞑目的尸体,脸颊上是鲜血与残留的魔气,居然比尸斑更可怖;而游扶桑似也如这具尸体一般,昏着眼,默着声,冷着气息,要一同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在哭,声喃喃,不知道是对谁说。 倏尔她抬起头,满脸血泪,“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师娘,我会克制住的,不要赶我走,我没有地方去的……” 众人皆知宴门的扶桑师姐寡言少语,即便修为不佳,却也从未这样哀求过谁。 “赶你走?”宴清绝提起剑,“我不赶你走。” “今夜,我亲自清理门户。” 那一瞬间,游扶桑浑然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好疼,她看着宴清绝却说不出话了,只断断续续地想,好疼……您可不可以……帮 20.一念生 《浮屠令》全本免费阅读 清醒时不知什么时辰,梦里景色在眼前走马灯似的过,有些不吉利。 游扶桑昏沉了一会儿眼睛,才要起身去,衣带被一只手无意识地拽住,宴如是的指腹在她衣带上磨蹭一下,闭着眼哼哼几声,手松开,垂下去。晨光熹微,照亮她仍带着睡意的雪白面颊,眼睫因游梦而颤动,她睡沉在她的榻上。 此情此景仿似真的露水情人。 虽然并没有任何实质的进展。 游扶桑抽出衣带,系好,束起长发的刹那听见殿外有人声,极轻,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果不其然,几息后有人叩门:“城主,青鸾大人求见。” “她从浮屠塔里出来了啊……” 游扶桑轻喃,走出宫殿。 殿中庭树三千,泉水玲珑,亭下棋局还是未破局的模样。穿堂入景,殿门大开,侍者不见了,唯青鸾半跪在殿前作待命状。 游扶桑看着她,很恍然地想起第一次见青鸾化形,小巧的青鸟化作人形,双手汲两捧清水收拾着灰扑扑的脸,抬起眼来,一双眸子确有蓬莱青鸟的灵气。 她对庄玄也是这样跪下:“城主有事,尽管吩咐。青鸾虽不聪明,但也尽力去做。” 许久以后,庄玄离开时,青鸾跪地:“青鸾的命是城主给的,城主的事情就是青鸾的事情。” 庄玄摸摸她的脑袋:“以后要改口叫小扶桑‘城主’啦。” 青鸾愣了一下,低声说“好”。她生性冷静,断是不会撒娇的,一句“您不要我了吗”都说不出口。 她只问:“您要去哪里呢?” 庄玄没有回答。“青鸾,照顾好扶桑。她虽然强大,但还是少年心性……她的内心绝不似外表看起来这样恹恹无情。” “青鸾,你也要珍重。” 小小青鸟心里只有庄玄城主一人;可庄玄走时,交代的都是游扶桑的事情。倘若换了旁人必然是心里不平衡得紧,而对于青鸾,一句“珍重”也能让她甜蜜许久。 几人之间关系微妙,窗户纸裹纱隔在山前,青山不来人不动。 时过境迁,此刻浮屠殿前,游扶桑垂首看青鸾:“有什么事情?” “尊主,我仍然觉得您该警惕宴少主。” “……” 游扶桑沉默良久,“你从浮屠塔里出来,还是这句话?” 她们在高处,可望浮屠城里晨光清澈,偶尔鸟鸣啁啾。 近处森森华亭,远山有霞黛,壮丽辉煌。 游扶桑对这景色稍稍愣了神,思绪不知飞到何处,直到青鸾再次出声。“是的,尊主,我从浮屠塔里出来,仍是这句话。” “浮屠塔里浮屠境,我不曾修炼浮屠功法,本应是看不见的。但不知何种缘由,我居然也从中窥见你与历任城主的一些……难言的痛苦。于是也体会到从前庄玄城主离去的隐秘。” 青鸾进入浮屠塔,塔内魔气裹覆着腐肉与蛆虫,毒信爬虫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尸体、冤魂、吊命的鬼,浮屠塔的阶梯比黄泉路更为可怖。青鸾自知武行不佳,不能硬打硬抗,好在她知晓这都是幻象——或者说,这些可以是幻象。惊慌失措叫喊才是着了它们的道,面不改色走到塔尖,她才有活命的可能。 青鸾在塔中见到了曾经戏弄她的稚童,她知是幻景。她见到迢迢蓬莱零落的清雨,她知是幻景。见到堕入邪道后错杀的无辜的人捉住她衣角哀求,知是幻景。她知这一切皆是幻景,浮世三千如电如露,朝生暮死…… 幻景,皆是幻景。 直至进入塔尖,她看见有人遥望着她,欲语还休的,见不清面容,但衣衫是庄玄惯穿的黑纱玄衣。那人眺着青鸾:“我来告诉你……庄玄离去的原因。” 青鸾知道这是幻景。 但她做不到不应答。 “尊主,我在浮屠境中见到了庄玄城主。”青鸾淡淡道,“世人皆知庄玄城主善于医术,她最想医的就是她自己,可惜医者不自医。医鬼庄玄唯一一次失力,病患是她自己。” “其实救下你的时候,她已经置身浮屠城以外许久了。浮屠功法虽好,神乎其乎,可在万分危急的时刻挽救性命,助人修炼,但也霸道蛮横,须吸食旁人的情识与精魄、直至其死亡。修炼浮屠令者须一直害人,杀人,否则反噬的是她自己;修炼者想阻隔却无能阻隔,只能沉沦杀欲,直至满手鲜血。这样的功法过于残忍,为天道所不容,兴许是天谴,兴许是所谓的‘邪功反噬’,从前的浮屠城主都在修炼过程中命丧黄泉,无一例外,是以无人知晓最后几式姓甚名谁,只因她们都在走到最后一层之前就死去了。” “庄玄城主也是这样离去的。她早知这些隐秘,试图剔除浮屠功法与己身,置身于浮屠城外的百年间,她一直在寻找方法。浮屠城里恶鬼魔修万千,有多少是嗜杀成性的恶手,又有多少是不得已的可怜人?世人唾弃她们,但庄玄城主与她们朝夕而待,她做不到完全舍弃。也许她在寻找的不仅是如何剔除浮屠魔气,也是……如何让那些不得已的可怜之人归于正途。”青鸾顿了顿,“当然,这些不过我的臆测,我以为的庄玄城主便是这样良善的。” “救下你的时候,是她立誓不再动用浮屠令后唯一一次破戒,也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用过浮屠。只有濒死者才可步入浮屠一式,如那时的你,如曾经的她。濒死之时的极端绝望,足以侵蚀魂骨的漫天魔气,这二者是修炼浮屠一式的必须因果。” 浮屠城主十七任,无一不是苦命人。 “你向来修习正道,不懂得如何遏制魔障,而你体内的魔气又异常横冲直撞。彼时你的命脉早被魔气冲毁,只有浮屠令能救你。庄玄城主救了你,同时也让你……走入了浮屠令的杀戮道。不死不休的杀戮道。她一直很愧疚。” 游扶桑自始至终默着。 青鸾继而道:“浮屠魔气强盛,您虽修道,却依然血肉之躯,稍有不慎便是反噬。世间因果都是如此,人借用力,力寄于人,倘若超过负荷,一切崩盘坍拄。您最鼎盛时,亦是您最虚弱的时候;您与宴少主同床共枕,她杀您,不费吹灰之力。” 游扶桑未回话,思绪不知飘向几千里外。 “尊主!”青鸾直视着她,拔高音量,“倘若她根本就是正道待命之人呢?” 正道待命之人。 言下之意,正道细作,忍辱负重。 可正邪真当如此不两立么?游扶桑有些迷茫了,不两立至……能撇去从前万分情谊,巧言令色,蛰伏她身侧。 游扶桑轻轻靠在长亭边,亭柱两侧小字隽秀,右边写着“春风不尽许多愁”,左边则是“山高水远莫相逢”,都是从前庄玄的手笔。游扶桑常觉得庄玄过于伤春悲秋,如今居然也有些感悟,如同此中,秋冬萧瑟苦,恰是她来不逢春。 游扶桑缄默了许久,再开口,声音裹进遥遥迢迢的秋风。“正道待命么?……” “我宁愿她永远做一个无事小神仙呢。” * 正道待命,多冠冕堂皇的四个字。 而在宴如是心里,却是一句“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她是潜进魔窟伪装得无害的雀儿,为天下大义——可她真的正义吗? 她只觉得自己在做人皮面蛇蝎心的小人。 密林里宴如是张弓练箭,箭箭命中漂浮的林叶,她不知疲倦,也不曾懈怠练习。 在浮屠城的一年里,宴如是常常忘了自己是谁。 也忘了自己原来的样子。 “鬼在人间踽踽,总会忘了自己原来的样子……忘了自己曾来自黄泉渡口。” 成渐月长老这话是说游扶桑,也是在说她宴如是。 记忆里,是母亲沉不住气地问道:“该作何解?浮屠魔气到底该怎么根除?” “魔气,即是人的恶意。正如天地,有善便有恶,有清便有浊,相辅相成相生相克;换言之,无恶不成善,无浊亦无清。宴掌门,这人的恶念……”成渐月苦笑,“怎么可能被根除呢?” 宴清绝自知失言,自嘲一哂,才道:“是啊,大抵只能转移或消解。那如果以我的身躯为载体,承载魔气,彻底融合后再自封自戕呢?” 承载魔气……融合后自戕?宴如是看着母亲,眼底万般不解。 阿娘何故做到这般地步呢? 世间芸芸多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