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种田)》 1. 吃青 [] 五黄六月,高山上的青稞熟透,春山湾边陇的冬小麦采收。 边陇地的麦穗青黄混接,湾里人有句话叫“宁收青稍,不收毛腰”。麦子由青变黄不过一晌,等到熟透再收麦粒簌簌往下掉就晚了,算黄算割才成。 “诺,你瞧这种摔摔就掉的,麦子熟过头了,先紧着这片收,”枣花婶把手掌心一摔就落粒的麦秆子扔到一边,谷粒小心装进皮兜里。 姜青禾热的眼前有几道重影,都没听清枣花婶在说啥。拿过腰间的羊皮囊子猛灌了几口,水浸润开裂的嘴唇,她才恢复点精气神。 春山湾地处塞北,每逢夏无风干热。收麦时更是如沸火加柴一般,难怪要把这时候叫做烤麦天。 姜青禾隐在草帽下秀气的脸红成一片,眼睛虚瞟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而后扶着膝盖站起身,晃悠悠走了几步,声音干哑地对枣花婶说:“姐,我真拔不动了,有没有镰刀?” 枣花婶弯腰双手使劲拔起株麦子,脚顺势把粘连干结的土块踩落,放到麦堆上才转身瞅她。 瞧她蔫头耷脑的,晓得寻常没下过地的做不来拔麦子这活计,扯高声调应下,“俺给你去薅一把麦镰子来。” 镰刀贵也少,哪怕农田司送的农具里有,山洼子里人也早已习惯简单粗暴的方式:手拔麦子。 毕竟整株麦拔出来,能用来当柴火的地方也多些。而且割麦留下的麦茬利得很,不穿鞋脚得被扎的血直流,麻烦。 但拔麦子最好是满手生了层厚茧,磨得不疼,还要有把子力气,拔起来才不费劲不费腰。 姜青禾垂头盯着自己拔了一上午,包了层布也长满血泡脱皮的手,这就是没有镰刀,赤手空拳的痛苦。 而且拔麦子时,麦穗会扫打在脸上,麦茬扎得又疼又痒。 想当初穿越到贺旗镇时是初春,被安排去春山湾开垦荒田。但二三月冰冻没消,只能窝着猫冬躲倒春寒。四月山野才冒绿茬,后头下田插秧时活也还吃得消。 可收麦不过半天,姜青禾就深刻理解到啥才叫累呛人。 “呐,”枣花婶从麦道走过来,把麦镰子塞到姜青禾手上。汗糊住眼睛,她拎起脖子上的汗巾抹把脸,狠狠咒骂了句,“热死黄天,叫不叫人活了”,又用力扽了株麦子。 这五亩田只有姜青禾跟枣花婶两人收,往远处都瞟不见人,只有一株株麦子倒伏下来。 姜青禾说了声谢,还被枣花婶拿话堵了,让她少整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她只能重新往手上缠早就汗湿的布,岔开腿摆出架势割麦。得益于她以前住在乡下,外公闲不住拾掇了好大一片稻田,她年年都会去割水稻,手还不生但疼得她龇牙咧嘴。 割到她感觉自己腰像断节一般,才模模糊糊听到枣花婶说歇缓,回去吃晌午饭。 哪怕是给湾里公田收麦,湾里也不管饭,收完才给两斗麦。 姜青禾一路僵直着身子,手没停过,东抓西挠,麦芒刺的她浑身奇痒无比。 枣花婶跟她走的不是一条路,她从岔路口走到东头的苫草房子,拉开柳条子扎的篱笆院门。 稻草扎的顶,黄土盖的墙,高温天根本一点不隔热,屋里就比火烤好一点,姜青禾迈着靸靸步儿进去。 徐祯穿着无袖褐布衫子,露出黝黑紧实有力的胳膊。站在靠墙的木架子旁,两只大手搓着白布巾子,土肥皂擦出的泡沫规规矩矩待在盆里,连水都没有一点溅出来。 姜青禾进门的时候,他开始冲洗盆子,边忙活边絮絮叨叨嘱咐,“桌子上的水早就凉了,我往水里搁了点盐。别嫌苦,天热汗多,喝点盐水才有力气。” 她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一屁股墩坐在中间的椅子,闷声闷气地说“好。” 然后端起碗很小口地喝,不算咸但很苦,她都不想再喝第二口。 说起来春山湾并不缺盐,但很缺好盐,磨得细细白生生的那种盐,大半年姜青禾都没见过。 最常见的是用盐碱地里碱水自制的土盐,和给牲畜吃的黑盐,味道苦到沾一点就反胃。 她家用的是和屯盐池的红盐,大块发红,还有个雅名:桃花盐,结果中看不中吃,颜色好看苦馊馊。 她喝完半碗盐水,苦味爬上舌尖,顿时精神许多,一口咽完跑到里屋去擦身子。 出来就说:“再攒点东西,换一些淖尔那地的青盐。” 吉兰泰的白盐暂时换不起,稍微低一档的青盐还是能换的起。 “好啊,”徐祯没有不应的理,手搅着一小盆黄色的糊糊,边答话。 要换青盐只能跟住在春山湾对面平西草原的蒙人换,他们部落有很大一片青盐池。 徐祯背对着姜青禾在鏊子上摊黄儿,黄煎鏊并不平整,中间往上凸起,摊出来就能做到中间薄两边厚。 放到在炉子上烧热,“滋啦”声起,搅好的黄米糊顺边团成个圆。 硬糜子脱壳后就是黄米,它好赖都能活,除了冬麦以外田里种的最多的就是糜子。 仓房里还剩好几斗,口感并不好,咯嗓子。徐祯用的软糜子,软糜子就难伺候,产量也不高,种的人并不多,但吃起来糯。 姜青禾解开细布,坐在桌边给自己挑水泡,嘶了声,问他,“你热不?打谷可是力气活,累得慌,随便对付口吧,蔓蔓也不在家吃。” 蔓蔓被她托给四婆照看几天,白天送去,晚上接回来,她可舍不得才三岁的娃跟他们两个在田地里受苦。 “打谷就是热,有点累。黏饭你又不爱吃,晌午不吃饱,下晌你还能有力气干活,”徐祯说话全然没有塞北汉子的粗犷,就慢慢声。 他脖子搭着汗巾,时不时擦把脸,大高个缩在小炉子边,火候掌握得牢牢的。 摊黄儿很少有人这时候做,都是清明才吃。姜青禾不会做,徐祯跟四婆学的,鏊子盖一拨开,摊黄儿盛到粗瓷盘里,又大又圆,底部焦黄顶面亮,暄软又带着甜味,还有点糯。 面糊全摊完后,姜青禾才把水泡处理好,徐祯探头过来嘶了声,给她出血的地方撒了层马皮泡粉,消炎止血特有效,帮她手上新缠了两条细长布。 换下来的被徐祯扔到架上的水盆里,仔仔细细抹了土肥皂。洗完晒外头木架子那里,用夹子夹住,以免风一吹就往地上掉。 姜青禾感慨他的勤劲,给他拿筷子,又给他盛黄米粥,她对这粥已经反胃了。咬摊黄儿的时候可劲儿夸他,“你的手艺已经跟四婆不相上下了。” 徐祯很吃这一套,让她多吃点。 哪怕奔着吃饱才有力气干活的念头,姜青禾也只吃完一个。剩下除了给枣花婶带的,还给四婆留了点,天热坏得块,装在碗里放到冷水盆里盖着。 多的全叫徐祯吃了,又把她剩下的那半碗盐水喝完。用过的锅碗都留不到日头阴下去再洗,徐祯顺手就给用搌布刷干净了。 姜青禾习惯了,洗碗她从来没沾过手,跟啥感情都没关系,主要人徐祯嫌她洗得不够干净。 吃完进里屋土炕上眯会儿,即使铺的草垫子也热得够呛。 姜青禾醒来恹恹地挂上水囊子出门,打谷场跟麦地两个方向,徐祯走后她去麦地把麻纸包的摊黄儿给枣花婶。 枣花婶晌午吃的黄面馍馍,吃了个半饱,她力气大饭量也大,接过麻纸包敞亮道:“俺得你的济,六月能吃上口摊馍馍,夜里到俺家来吃。” 姜青禾弯腰割麦子,闻言婉拒,“四婆起早就忙活,让我们上她那吃,” 四婆家离两人住的草房子隔了一排旱柳,等数到第三十九棵树,上头拴着根毛蓝布,后头就是四婆家的篱笆院子。 姜青禾捆完最后几株麦子也不急着去,先回来擦洗完身子,换套褐布对襟衫子。等徐祯进门拾掇好,才把门口那桶野鸭蛋提上,带好摊黄儿出门。 就算四婆没照看蔓蔓,两人上门也得拿些东西去,不然空奓手儿,在这地界是要被人笑话的。 日头没落前,走在路上都烫脚。但一进旱柳下,它枝干极粗又生满柳叶,树冠膨大到兜住了光照,顿时凉快下来。 四婆特意在旱柳树下搭梯架,种要爬藤的黄瓜秧子、豆角,没直接受到暴晒年年长势都很好。 今年黄瓜藤照旧爬满了架子,黄瓜还瘪着不饱满,但青绿色很诱人。 姜青禾此时又后悔没早点拾掇地,住的院子里土质太差,根本种不了东西,得走远路去把好土一筐筐挑来填上。 她盘算等过了收麦口就去挖土,想着事慢了几步,徐祯已经敲开四婆家的门。 四婆一年四季都裹着她灰黑带绣花的头巾,半佝偻着背,脖子很粗,有个包块。她眼神落到门边的野鸭蛋上,立马伸手指指徐祯又点点姜青禾,“拿这东西做啥嘞!” 直到进门四婆还没唠叨完,不轻不重拍了姜青禾手臂,拉腔拔调,“俺的天爷欸,说你苕的哩,神的摇的哩。” 姜青禾摸摸鼻子,知道四婆是骂她,说她瞧着挺聪明,其实就是个傻的,徐祯就笑眯眯不说话。 她还没开口解释,野鸭蛋是从北海子那片芦苇荡里捡的。 就有道怪腔怪调的声音在她背后喊,“俺的天爷欸——” 蔓蔓圆鼓鼓的脑袋探出来,她觉得很好玩,摇头晃脑。头上用红头绳绑的小揪揪都在抖,还想咽口水,憋气再喊一句。 徐祯立马弯腰动手一把抄起来,在她娘没发飙以前,把她抱走了,走远了还能听见她中气很足的“爹,欸!” “爹听见了,小点声。” 姜青禾拧眉,这臭小孩,咋啥都学。 倒是四婆乐呵呵道:“挺好,挺好,听音音,念经经,尕娃多活泛。” “恁就惯着她吧,”姜青禾长叹口气,她要是不严厉点,蔓蔓都能被四婆和徐祯惯得上天。 四婆家很大,就她一个人住。说起来四婆并不是孤寡老人,有儿有女有老伴,可大多数都是自己过活。老头闲不住,年年跟着大队转场放羊,也就转场间隔期能回家来歇上几天。 女儿出嫁,儿子在镇上置办了家业,嫌山洼子路远。一年也就赶着年节来一趟,有时懒得来,就托人捎点东西尽尽心意。 怪道人说:娘老子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也不无道理。 尤其她家这地界,前不挨庄户人家,后头背山除了间破苫草房子外,少有人往来。 可自从姜青禾一家住到苫草房子里来,四婆热心肠来帮衬,可不就热络了。 热络到在山地里开辟了小块田,收了不到一石的青稞,眼巴巴请他们来吃青。 四婆特意留了一小捆青稞穗头,没完全成熟还包裹绿色的外壳。吃青除了吃口烤好的青稞外,就是做麦索儿,也叫麦索、麦索子。 麦索要用的青稞很挑,太熟不爽口,磨出来的是麦糁子。太嫩就成不了形,将熟未熟的正正好。 堂屋正中间有个凹陷的火塘,四婆挑开火塘盖,她扔几块干羊粪下去,柴草点燃,白烟从对面的窗口飘出。 “俺们这旮旯,青麦熟了要吃青,”四婆不嫌热,把小木凳拉得离火塘更近点,手里的青稞穗头往火上燎,“不老少人爱蒸着吃,大热天懒得瞎折腾,那不地道。得控青稞,放火上烤熟后搓出麦仁,做的麦索儿才够味。” “婆婆,吃 2. 干拌面 [] 春山湾是个前后环山,一侧环水的山洼子,山洼子里人世世代代都倚靠着春山,在山脚开田引水灌渠种稻种麦为生。 这里冬春漫长,四月冰雪才渐消。 所以春山湾的二三月并不好过,青黄不接,满地冰溜子,走路打滑,冷的骨子里发颤。土炕费柴,姜青禾跟徐祯还得去翻雪地下的牛羊粪,大头要靠跟湾里借柴烧炕。 开荒补给的补济粮又全是糜子,夹杂点小麦。在连吃了一个月黄米稀饭、黏饭,姜青禾彻底对这两样东西反胃。 所以徐祯起早熬了锅糁饭,黏黏糊糊的,盛好三碗放凉,又去洗锅。 这地大多时候糁饭、黏饭、馇馇混吃,糁饭为主,固有“早糁饭,晚糁饭,晌午凉水拌炒面”的说法。 高粱米熬成粥,加黄米面后冒泡冒出来很多面疙瘩,得一直搅,怪不得说“若要糁饭好,三百六十搅”。 味道一般,干吃最多吃半碗,得配一碟子切好的酸菜,蘸点味好下口。 主要是分到的荒地除了深耕过,还没下种。荒地墒情太差,干干巴巴,种下去也成活不了,只能先犁再晒垡,后续指望天下雨,不下雨就要担水去浇地。 所以除了糜子有好几毛口袋外,其他粗粮只有浅兜子,琢磨来琢磨去只好吃黄米高粱。 姜青禾拿筷子戳,有气无力,昨天割麦累狠了,腰酸背痛提不上劲。 蔓蔓已经学会不用勺子,捧着碗,顺碗吸溜一口进肚,四婆就是这样吃的。她在吃上头半点不挑,还转过身问姜青禾,“娘,太烫了你不吃?我给你呼呼。” 她撅着小嘴巴呼呼给旁边那碗糁饭吹气。 姜青禾原本还有点感动,结果看见飞溅的口水,赶紧端起碗,“娘可谢谢你了,你吃你的。” “噢,”蔓蔓又开始吸溜,她含糊不清地接上,“没关系。” 她老是分不清不客气跟没关系咋用。 徐祯教她,“蔓蔓,你得说,太外道了不是。” “外道,外面的道,”蔓蔓听音听半截,说完给自己鼓掌,徐祯放弃,给她的水壶灌水。 蔓蔓有个专门的小水壶,铜制挺扁的,湾里人管这叫水鳖子,要是装酒的就是酒鳖子,大概水壶和鳖都一样又扁又大。 她可宝贝这个水壶,要姜青禾裁了花布给做个套,草编麻花做挂带,连出门都得挂身上带着。 给她带好水壶,一点路连日头都还没照到这。非得要戴上柳条编的小帽,然后要求姜青禾跟徐祯两人一起送她到四婆家。 蔓蔓牵着四婆挥手道别,进门前还不忘再重复,“爹娘早点来接我。” 徐祯也冲她招手,“听婆婆话,歇工就来接你。” 姜青禾则心里感慨,要是没穿越,说不准这会儿蔓蔓背的就是小书包去上学。可惜湾里只有社学,而且要年满十二岁才能入学。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还没活动筋骨开割,枣花婶塞了两个煮熟的鸡蛋给她,“早起煨的,不好白占你便宜。” “姐你这外道了不是,”姜青禾说完才发现咋那么耳熟呢,她也不拉拉扯扯拒绝,人家敞亮,就两个鸡蛋的事。 “给你补补,瞧你瘦叽麻杆的,这还是给湾里收麦,要搁你自家地里不得请麦客子,”枣花婶有些嫌弃,露出自己粗壮的手腕,伸手拍了拍,发出闷闷的声响,那都是实打实的肉。 姜青禾差点没被蛋黄给噎着,瘦叽麻杆可不是啥好词。 不过这地方的人不喜欢瘦,也不追捧胖,他们更喜欢莽的。莽就是健壮,老一辈总爱对底下的娃喊:喝的汤,长得莽。 说起来湾里没有哪几个女人很瘦,大多又高又壮,毕竟她们得骑高头大马、赶骆驼、挤羊奶,没把子力气可咋整。 姜青禾也想壮点,可是连肉都吃不上几顿,实在胖不起来,她割麦的时候叹口气。 湾里公田种了两百亩冬麦,全都得交田税。分给姜青禾跟枣花婶收割的有五亩,割了三天才收尾,背都晒到发红,脸晒伤。 枣花婶拔麦子一拉一个小坑,远远望去平坦一片,而姜青禾收割的这片麦茬高高低低,矮的贴地皮,高的都快到小腿肚子了。 “挺好,”枣花婶大笑,露出牙花子,“你这片是骑的骆驼赶的鸡,高的高来低的低。” 损人都拐一圈。 “下地好难,”姜青禾叹气,拢了把自己汗湿的散发,比读书还难。想当年她读民族学,田野调查的时候更偏的地都去过,当时看人家一片片梯田种满稻谷还觉得治愈,现下搁到自己身上就只有一个念头,“劳动人民最光荣。” 可不光荣吗,别人下工了,她还得苦哈哈拿锄头把麦茬挖出来,倒是也可以放一把火烧了做肥。 但枣花婶劝她挖了带回去,麦茬湾里可收可不收。而且分给姜青禾一家那片靠北的荒地大是大,可哪有啥肥力,一亩能出一斗麦都是磕了百来个头烧高香了。 所以从现在到秋末种冬麦的这几个月,都得可着劲攒肥。 贫瘠的地方肥料不外乎土粪和野灰,饼肥几近于无,这里榨过油的芝麻渣、油菜籽饼都得紧着人吃,哪里会埋到地里做肥。 暂时姜青禾只能烧野灰屯肥料,什么氮肥磷肥她想都不敢想。 等徐祯从打谷场下工来找她时,姜青禾盘腿坐在地上,一手薅住麦茬,一手拿锄头刨,刨出来的麦茬用锄头背敲落土块,再扔进篓子里。 “苗苗你,”徐祯凑过去,小声问,“在做啥?” “看不出来吗,”姜青禾瞅他,“这样挖省力,不费腰。” 说完又严肃道:“我们现在开始要把积肥当做事业,不能浪费每一处麦茬。” 大话说出口,姜青禾转头瘫在地上,谁爱挖谁挖。 “你歇着吧,”徐祯喘口气,利索开干。 她也真不能啥都让徐祯干,自个男人也心疼的不是,咋能真当牛使。 只能站起来继续挖,后来也有劲了,让徐祯歇会儿,打谷是真力气活,一天下来胳膊哪受得住。 徐祯嘴巴很硬,疼也总忍着不说,背上都晒脱一层皮,姜青禾给他撒马皮泡粉的时候,伸手戳他硬邦邦的脊背。 骂他,“憨子。” 气不过又来句,“大憨子。” 徐祯就憨,姜青禾怀疑他其实前世是头驴,那么爱干活。 骂他也不恼,就笑,只会喊:“苗苗。” 姜青禾又低低骂了句:“憨子”,还是瞒着蔓蔓给他煮了碗糖水鸡蛋,卧了好几个鸭蛋,又搁了勺糖。 不过这碗是两人一起分吃的,不给蔓蔓吃怕她坏了牙齿。 吃完姜青禾拿着空碗总结:“我们太坏了。” 还是差点被蔓蔓发现,她一皱鼻子,东闻西嗅说:“甜甜的。” 姜青禾半点不慌,塞给她个煮熟的鸭蛋,小丫头立马就吃鸭蛋去了。 下工忙活两天,麦茬全被挖出来晾在篱笆院内。湾里人烧麦茬麦秆子积肥,都得开春才收拾,等草木彻底风干后,加上干牛羊粪一起混着烧,烧完就填到春耕的谷地里。 所以麦茬晒了几天彻底干巴后,姜青禾把一篓娄干麦茬移到后院的仓房里她等不到过冬,秋初就得翻出来再晾晒给烧掉。 公田麦子扒拉完后,湾里尕娃胸前背着毛口袋,被他们娘领着去田里拾麦粒。 枣花婶先前问她,“你领不领你家蔓蔓去,能捡一兜子哩。” 姜青禾想想没答应,麦芒刺得她又疼又痒的时候,她就想着不能叫娃去受罪。 等忙过这一茬后,姜青禾终于能空出手收拾屋子,乱糟糟的埋汰。 湾里少有闲置的空房,大多数房屋是类似四合院的庄廓,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也有低矮的板屋和平房,还有靠山的箍窑,自己家人住都凑活,更别提收留外人。 土长就把村东头年久失修的苫草房子分给他们,叫人来简单修葺了一遍,把烂透了的苫草换成去年收的稻草。 这草房子当初是个猎户住的,建的很宽敞,前屋灶台联通后屋的土炕,还有间堂屋,外围有个简易茅厕,仓房是姜青禾他们自个修的。 说是草房子,其实除了房顶盖的干草外,其他都是黄土砌成的,包括地面,平常风一大就得扬灰。 所以等开春山路好走后,徐祯从湾里借了木匠要用的工具,拿斧头上山砍了株杉树做地板。 徐祯打小父母就没了,跟爷爷过活。爷爷是个老木匠,把几十年攒下来的手艺经验教给他后,没享过半天福就走了。 每每徐祯说起这个,总是怅然若失。 不过爷爷教木匠活的时候很严苛,徐祯又是这块料,哪怕用并不合手的工具,做出来的东西依旧很细致。 姜青禾擦着严丝合缝的杉木地板,累得淌了一头的汗,正擦脸的工夫。蔓蔓睡醒了,乖乖从炕上爬下来,坐在小木凳上穿鞋子。 脸上东一道西一道挂满红色的草席印,脸颊红扑扑的,声音哑哑地喊,“娘,喝水。” 姜青禾给她倒了碗冷水,蔓蔓端起来喝了一大口,转头看墙边木架上,她的水壶不见了。 连水都不喝第二口,跑过去扒拉木挂钩,又弯腰蹲在那连墙缝都瞧了,才苦着脸说:“水壶长腿了。” “啥?”姜青禾一头雾水。 “水壶不见了,”蔓蔓瘪着嘴,“肯定长腿跑了。” 姜青禾摸摸鼻子,早知道昨天就不跟她讲什么物品长腿的故事了。 “没长腿,没丢,我给你拿去煮了,煮完再还给你。” “娘,”蔓蔓很纠结,抬眼瞧她,“水壶不好吃的。” 她啃过,硬邦邦的,差点把牙都掰摇了。 “你娘我不馋,”姜青禾无语,“煮了给它消毒。” 在没有消毒柜的时候,用热水煮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姜青禾发现,一旦蔓蔓嘴巴闲下来了,这小屁孩的话就特别多,还都是问题,一个接一个让人答不上来。 赶紧取下旁边挂着的布袋子,拿出一小把奶疙瘩塞给她,让她老实坐在那别动。 耳朵清净了,姜青禾终于能安心收拾,把碗筷从沸水里捞出来,她放进小木盘里摆好,拿到外头晒会儿。 蔓蔓含着奶疙瘩,从门框那探出个脑袋含糊不清地交代,“娘,水壶要挂起来。” “成,祖宗。” 又把土炕上的草席换下来,铺了张新的上去,用过的草席卷起来,放到一边,这玩意得拿到河边去洗。 忙到下晌连窗都擦了个遍,徐祯扛着一袋鼓鼓囊囊的东西进来。一放到地上,渴得他接过递来的水咕咚灌完一碗。 “土长给我们算了八斗麦子,”他用袖子擦汗,脸上黑红交加,很满足地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咋有这么多,”姜青禾嘟囔,给他递毛巾。 徐祯擦完汗解开绳索,露出里头带壳的麦子,“我又去打谷又晒谷,自然分得多了点。麦秆子也有,晚点我用板车去拉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姜青禾用手抓起一把麦子,金黄饱满,累了那么多日看到这也值了。 晚上拉了一车麦秆子后,转日两人就拎着五斗麦子,上四婆家借石碾子磨面粉。 今年的新麦不磨成面粉,吃一口面,姜青禾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胃。 而且连四婆都夸今年雨水下得正是时候,麦子灌浆时没下雨,长势好,所以连秕谷和稞头都少见。 农家人不喜欢秕谷,籽粒一点不饱满,有的就空壳,更讨厌稞头,禾穗变黑就说明雨淋着染病了,这株小麦就废了。 这样好的麦子,姜青禾只要磨一遍,磨一遍叫头茬面,白中带黄。就是大伙口里上好的白面,五斗麦子能磨差不离三斗的白面。 四婆直嚷她不会过日子,“娃娃伢伢才磨一茬。” 要晓得她们得磨上两三遍,恨不得五斗的麦出七八斗的面粉。甚至有的人家磨四遍,等面发黑后只剩下麸子,要不麸子也磨进去才满意。 姜青禾尝过黑面和出来的馍馍,比全麦面包还难吃。更难听一点的说法是,猪糠啥味它啥味,虽然她没吃过猪糠。 剩下来的麦麸留给四婆喂鸡,姜青禾还薅走一块发面用的酵头子。四婆让她赶紧走,捂着心口不能接受她居然就只磨了一茬。 “婆阿,晚上来我们这吃,”走出门徐祯又喊了遍。 姜青禾也喊,“不来我让徐 3. 罐罐茶 [] 塞北没有海,也不临海,却有众多各色的海子。 因为他们把湖泊叫做海子。 春山湾有北海子,西海子,大海子,平西草原旁边的三个湖泊则叫南海子、东海子以及小海子。 姜青禾知道这地方最大的湖泊居延海,要翻过乌鞘岭的鸟道才能到,那里每到开春就有数以万计的禽鸟过来产卵。 飞不到居延海的,就会在北海子安家。 去往北海子的路两边种满了白杨树,每一道弯曲的节点都有它的身影。路上并不平整,满是石头沙粒,蔓蔓被颠醒了。 她伸出小胖手揉眼睛,看见这排又高又粗的树很兴奋,又犯起喜欢数树的毛病。 “一、二、三、四、五…十,十一,十五…” 徐祯在前面拉车,很高兴地转过来说:“蔓蔓,你已经学会从一数到十了,爹教你从十数到二十好不好?” “好啊,”蔓蔓应得很爽快,数的时候却不配合,就觉得十三后面是十六,还非要说她爹数错了。 姜青禾才没理他们父女间的官司,她一路上都执着于一件事——捡牛羊粪。 积肥是她这几个月的事业,话可不是白说的。 当然不是真上手捡,她有两件工具,一样是五耙弯曲粪叉,牛粪坨很大,天热干得快,用粪叉抄底连土一铲,抖完土把牛粪扔进篓子里。 另一样也是粪叉,但只有两根挨得很近的齿,并不是所有牲畜的粪便都那么大。驴的就小,外皮稍硬又光滑,不使点巧劲都叉不起来。 大伙最喜欢的是羊粪蛋,一点不臭又干爽,用两齿耙一叉一个爽,就是小了点。 这条路是往平西草原放牧要经过的,所以边上干掉的牲畜粪便不老少。等走到白杨树的尽头,露出生满碱蓬和红柳的土地,就到了北海子的芦苇荡,禽鸟的栖息地。 而姜青禾不嫌累地捡了三大篓,她到地才觉得自己傻了,“我应该回去再捡的。” “就这么点路,能拉回去,”徐祯把板车后面的支架卸下来,扎进土里,板车就牢牢地保持一个平面,不需要往下卸货。 蔓蔓跑去蹲在没有芦苇覆盖的地方,远远瞧着湖中央那座小岛上飞舞的禽鸟,她记得爹娘说不能靠近水面。 在他们一家刚刚抵达,发出些微声响的时候,那些赤麻鸭就很警觉地跳进湖里,游远了。 但是这里到处藏着它们留下来的蛋,在芦苇丛又或是刨出来的坑里。 春天繁殖期的时候,去往北海子的三条路会被封起来。那时湖里湟鱼产卵,赤麻鸭下蛋孵化,各种候鸟生崽。如果有人过去惊扰它们,来年能捕的鱼减少,赤麻鸭会抛弃孵化的蛋,更多鸟类无法出生。 山洼子里人不懂后世的动物保护,但他们知道不能杀鸡取蛋的道理。 现在过了繁殖期,蛋该捡就捡,孵出来的鸭子太多也会破坏北海子的水质。 她和徐祯一人埋头捡了一篮子鸭蛋,回头发现蔓蔓还在直勾勾盯着湖上的绿头鸭。 “看起来蔓蔓很喜欢鸭子,”徐祯觉得闺女那种认真的表情,肯定是很喜欢小动物。 姜青禾摇头,“你还是不了解你女儿,她指定是馋了。” 果然两人一走进,就听蔓蔓在那里念念有词,“肉,好多肉肉!” “好多会飞的肉肉!” 她一转头,兜着的口水就从嘴角滑落。 姜青禾笑得趴在徐祯身上。 徐祯被他女儿的馋样伤害了,给蔓蔓擦完嘴又不轻不重捏了捏她的圆脸蛋。 两人都没觉得自己能捕到灵巧的野鸭,尤其还没有船。但姜青禾见蔓蔓这么馋,又心软,娃半个月才吃一次肉。 她以前生活在水乡,湖泊里盛产野鸭,村里人捕野鸭都是先撒网,用家鸭引诱,然后抄网把鸭子兜进去。 “试试吧,”姜青禾有些庆幸,她拿红柳纤维编的网还挺大,说不准真能走狗屎运套牢一只呢。 徐祯跟她咬耳朵商量,不叫蔓蔓听见,“要是没网着,我们找徐婆子买一只吧。” 徐婆子是春山湾的养鸭大户,她家养了很多土种麻鸭。 姜青禾掌管家里所有的钱,嗯,就是那任凭她看出花来,也只有一百来个麻钱的财产。 对湾里人家来说,在他们的生活里很少有买这个词,更多的是换。啥都能靠换,比如一头羊换一辆板车,但是暂时没人当这个冤大头。 “成吧,”姜青禾答应。 两个人连网都没下,就已经打算好了后路。 下网得要技巧,而姜青禾不会,徐祯更不会,他钓个鱼坐一天鱼都不上钩。两个人随便把网拽在手里扔出去,一头拴在木棍上。 见网离野鸭十万八千里,便不再管了,只有蔓蔓牢牢守着。 开始顺着湖边缓慢地下鱼篓子,篓子口小肚子大,里头装了点食物,能引诱小鱼小虾入网。 至于鱼罩子得找一块浅滩处,见到条鱼就把它罩在其间。但在这里是很没有用的东西,鱼没那么傻。 最后徐祯发现了种新用法,直接倒过来当抄网。拉住两边的麻绳让罩子渐渐沉到水下,撒一把碎饭粒,等小虾成群游过来,就快速把罩子拉起来。 每次都能收获铺满浅底活蹦乱跳的虾子,只是太小了,姜青禾把它们炒干放一把盐,也算是一道咸菜。 她还蹲着看还有没有鸭蛋能捡,就听见蹬得很快的脚步声,蔓蔓红着小脸跑过来,布鞋都快挂不住脚后跟。 她喘气吁吁,“有鸭子,”蔓蔓描述不来,最后她说,“在水里绊了一绊。” 每次她不老实走路跌了跟头,四婆都会说尕娃绊了一绊,越蹿越高。 小孩当时记着,现在就用上了。 姜青禾有点不信网住了野鸭,可还真有只绿头鸭在撒网的地方挣扎。两只脚蹼都被细网缠牢了,急得它翅膀扑哧扑哧在水里胡乱拍打。 “看来我们今天运气不错,”徐祯也停下打水的活计,走过来拉住网的一端。那绿头鸭一见会移动扑腾得更厉害了,最后被钳住翅膀,柳条捆住不能动弹塞到板车上了。 蔓蔓凑近看,她不敢伸手去摸那泛着绿光的头顶。绿头鸭见她走进来,蹼掌登在木板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看起来很可怜,绿豆眼一直盯着她。 这回不说吃肉肉了,她蔫蔫的。 小孩子劲来得快,去得也快,蔓蔓搅着手指头跟姜青禾商量,“娘,不吃肉肉。” “真不吃肉肉了?”姜青禾假做疑问,“肉肉很好吃的。” 蔓蔓扑到她怀里,不说话就一直摇头。 姜青禾松了口气,她跟徐祯两人都是第一次当爸妈,诸如面对这次的事,既想让蔓蔓吃到肉,又不想过小养成她不敬畏其他生命的想法,好难。 她和徐祯都是稀里糊涂被生下来,又磕磕绊绊长大,但在做父母上,他们郑重、清醒、明白地迈出了这一步。 “来,我们把绳子解下来,”徐祯摸摸她的头,又拉住她的手,把活扣给一一解开。 刚一松开桎梏,绿头鸭卖力挥着翅膀,一头扎进了芦苇丛里。 蔓蔓才露出点笑意,“它回家找妈妈去了。” “找不到家很着急的。” 她又抱住姜青禾的脖子,轻声说:“好妈妈。” 又转头亲了一口徐祯。 再次郑重道:“错了,不吃肉肉。” 姜青禾想,还是可以吃肉的。 徐祯想,买只又肥又嫩的鸭子,庆祝一下。至于庆祝由头,太多了。 两只水桶打完水要捆好了,水没装得特别满,太满颠的时候就会溢出来。盖上桶盖,拿三四米长的麻绳穿过木桶盖上的洞眼,给桶来了个五花大绑,保证漏不出来。 今天鱼篓子里的鱼也很多,但是大多都是麻食子,一种特别小的鱼,姜青禾很喜欢它一点,没刺。 还混进去两条鲢鱼,虽然不过巴掌大,也让她有点惊喜。本地的鱼种里除了湟鱼、狗鱼外,其他鲤鱼、鲫鱼、鲢鱼等都是从南边来的鱼种,早些年放到湖里不适应死了很多,留下来的在一个个湖泊,一条条河流里繁衍生息。 “把鲢鱼在这烤了吃,”已经将近晌午了,姜青禾拍板。 蔓蔓觉得吃鱼不是吃肉肉,而且她不太喜欢吃鱼,鱼刺会卡喉咙,她害怕。 但是在野地里吃饭她很欢喜,又蹦又跳,去旁边的红柳林里挑了株最喜欢的。 这时候还没洗的草席给铺到地上,有红柳遮阴不算热,徐祯拿出小刀,跑到一边去处理鲢鱼。 把内脏和鳞片留给野鸭分食。 他拎着开了花刀的鱼回来,姜青禾用火镰击打火石,冒出火星子加火绒子点燃,架好的干柴很快燃起来。 徐祯掰了两根红柳枝条,捋去叶子洗净从鱼嘴里穿过去。以前吃羊肉串时,钎子一般分两种,便宜的用铁钎子,地道的用红柳钎子。 红柳生来就带着身盐碱味,烘烤时会逐渐渗透出来。姜青禾只薄薄抹了点姜粉,稍微去下腥,盐粒子放了一星半点。 等徐祯似模似样地开烤,姜青禾又跑到板车边拎袋东西下来,解开布一看是个不大的罐罐。陶瓦罐双耳,还有个壶把,壶嘴突出,没有盖,浆洗得很干净,连火燎上去的黑灰印都没有。 “罐罐,”蔓蔓认得。 “怎么带它了,”徐祯忍不住问。 姜青禾从火堆里扒出几块炭,磊上石块再把陶罐放上去,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徐祯。 徐祯其实是个没有爱好的人,以前爷爷吃啥他吃啥,上学回来后就学刨木花、画线、榫卯,活的跟个小老头一样。 跟姜青禾结婚后,也是随她的喜好。吃什么都可以,一点不嫌弃,很好养活,不过姜青禾觉得一点都不好,哪有无欲无求的人。 非要带着他体验人生百味。 后来徐祯喜欢上了钓鱼,只是没一次能钓上来过,再后来到了这里,他有了个新的喜好,喝罐罐茶。 只是他喝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喝都很满足。坐在小矮凳上,手里拿一块炕好的馍,一边掰一边品罐罐茶,能不出声坐那好久。 那个小陶罐他很宝贝,喝完先拿牛毛刷蹲在墙脚,仔仔细细把黑灰给刷掉。罐里头的茶垢也不放过,再打一层土肥皂,刷到锃亮跟新买的一样,才洗净让它自行阴干。 “我拿它来还能干啥,本来准备熬鸭汤的,”姜青禾故意这么说。 徐祯看透了她,只是笑,轻轻浅浅的。 塞北没有茶树,不然也不会衍生出茶马互市,在这里砖茶是硬通货。早很多年前,往这里运的是红砖茶,毛红茶铡碎蒸制压出来的,又叫厢红。 后来改制青砖茶,也由毛红茶变成老青茶,青砖茶保存越久香气越浓,品起来滋味也愈发好,更受牧民喜欢。 牧民常用的罐罐跟鸡蛋那么大,名字却很大气,叫千里驹,烧开极快喝得也极快,一口进肚。 姜青禾放在石头上熬的陶罐就大了很多,拧开水囊子倒水,下砖茶末。她还带了一块老黑糖,一小把枸杞和红枣干,看的徐祯一愣,差点忘记给鱼翻面。 他自己熬的时候就放一点砖茶,熬到茶水浓酽,也不觉得苦,他吃惯了苦。 但姜青禾说:“今天尝点甜的,好喝以后都这样喝。” 他有点心不在焉。 罐罐茶很快沸腾,一沸就用筷子捣茶沫,所以也有说不是熬茶,是捣罐罐茶,越捣茶香味越浓。 蔓蔓追鸟追累了,汗津津跑回来,蹲在茶水面前说:“娘,我喝,”往常都是不给她喝茶水的,所以她鬼灵精强调,“不喝冷水,喝糖水。” “喝一点,”姜青禾就知道她会来这一出。 蔓蔓讨价还价,她伸出两根手指头,“喝两点。” 姜青禾被她逗笑。 喝罐罐茶是得配馍馍的,馍馍要炕。但是他们没有炕馍馍要用的土炕洞,就搭了架子两面翻烤,烤得酥酥脆脆的。 掰点馍馍,喝口茶,再撕下来一块烤得油汪汪,咸滋滋的鱼肉,有碱味也不妨碍他们吃得尽兴。 回去之前还找浅滩有遮掩的地方洗了个澡,北海子有个口通清水河,不是死水,含盐碱也不多,不经常下水没问题。 不像西海子,有名的盐水湖,周围的盐碱地泛起层层白霜,那里寸草不生。 姜青禾老早就想过来洗澡了,在家里每次都是擦身子,大热天黏黏糊糊的。哪怕回去还得出汗,至少皮脂搓下来也舒服很多。 全部收拾完,火都得给呲掉,再埋一层土。真的要回去了,蔓蔓还很不舍,她问,“下次还来吗?” “来,”两人异口同声。 其实夏天来北海子并不好,除了热,禽鸟的粪便也到处可见,还有近水多蚊虫,他们或多或少都被咬出好几个红疙瘩,很痒。 但蔓蔓还是想来,追鸟 4. 一个热锅盔 [] 只有长在稻田的稗子,人们说它是害草。 蹿的比稻子快,一株根系能结出满簇的稗子,把稻苗挤占到一边去。就算把高稗子扯掉,那些低矮没冒出头的,也会混在稻田里,吸取肥力和阳光,再次出头。 所以每每稻子将熟未熟前,都得进行最后一次提稗子。 “稻子熟前不拔稗,来年有苦也说不出,晓得啥意思不,”徐婆子稳准狠扔出株稗子,她也不卖关子,“收了稗粒,蒸饭吃到没熟的都不是大事。” “可混到粮种里,稗粒可不像稻子那样容易沤烂,到那时,田里的稗子成殃,哪还有好收成哦。” 徐婆子长叹一口气,做人难做农家人,苦得很。靠天吃口饭,收成好不好上头都有田税压着,农事半点不敢耽误。 姜青禾看着田间摇曳的稻苗,埋头佝偻着身子,在淤泥里穿行拔稗子的农民,不禁有万千思绪。 她今天出门算早的,连日头都没见影,下田的更是摸着黑,先打草拾谷喂牲畜,咬个黄米馍馍就来伺候秧苗。 有的勤勤恳恳忙活一年,到头来连黄米馍馍也啃不起,还要靠黑面来糊口。 她深切明白,哪怕在工业化的时代,种田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更别提生产力无比落后的朝代,每一株禾苗从育种到出秧苗到插秧,拔节抽穗到成熟那漫长的期间。得操心肥力,担心稗子蹿的太多,忧心鸟兽破坏农田,更害怕天老爷不作美。 一场白灾一场暴雨,就足以覆灭整年的收成。 可惜那么勤谨,也没有享受到丰实。 姜青禾喟叹,埋头在每一排稻田里寻找稗子的身影,徐婆子说的很清楚。 最直接就是上手摸,稻杆摸着毛刺刺的,稗子则光溜溜,摸叶子也一样。 要不是就看色,瞧着没一点白,那是稻子,叶子能瞅出来白的是稗子。 刚开始姜青禾还是能看出来几株的,可到后头眼也花了,人也糊涂了,那乌泱泱一片禾苗,总不能每株都上手摸个遍吧。 她无比确定,不是每个人吃得起种田这碗饭。 徐婆子手里还淌着泥,笑得差点拍在自己衣服上,“阿妹你瞅你,闲时不烧香,忙了胡抓浆,瞅瞅这秧田里多少稗子哟。” 她边笑边摇头,有啥就说啥,“妹啊你跟你男人,就是一根瓜秧子上的两个瓜蛋子,但凡多来转转哩,稗子都能少捆一把嘞。” 姜青禾没敢搭话,被她说得臊红了脸,自从插完秧还真没来咋转过。 旁边还有来扯稗子的大伯,也听到徐婆子的话,当即站直了身扯嗓子道:“可不能这么埋汰人,徐婆子你懂南墙根的葱——要壅的理不?别把人臊的以后不敢来田了。” “阿伯,那你可小瞧我了,明天还来,”姜青禾自认脸皮还是比较厚的。 “成啊,明早叔等你嘞。” 稻田四处都响起一阵快活的笑声。 有人拔着稗子唱起花儿,“七更日头照花山,花山上好多的牡丹。想起尕妹者下夜川,三九天冻下的可怜。” 隔道田有人顺口接上,嗓子豁亮,“水灵灵的牡丹清亮亮的泉,吸住了探花的少年。马跑了千山的出一身汗,端为才开的牡丹。” 花儿唱词很清雅,结果横插了句直白的信天游来,“拉了你的绵手手,亲了你的小口口。” “滚犊子玩意,”旁边有人败兴,扔了一扎稗子过去。 “俺们山毛子,听不得酸曲,就该这样唱,川子再来首,”黝黑的汉子嘎嘎乐。 结果那个叫川子的少年,环抱着胸,捏着嗓子假作抹泪又来了句花儿,“疼俺的少,恨俺的打寒里笑哩。” 可把人逗得差点在水田打滑,又气又笑拽了把泥扔过去。 黝黑的汉子也来句信天游,“牙儿白生生两眼花蓬蓬,谁不说你是个好后生。” “还得是俺亲哥哩。” 田里又笑又闹。 姜青禾也不觉得拔稗子苦了,听着多可乐啊,她只会哼几句。花儿和信天游属山歌流派,湾里的尕娃都能有模有样唱几句,好似唱不来就丢了丑,失了脸面。 她想,土地贫瘠,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点不贫瘠。 平原上高歌信天游,蜿蜒盘绕的山路会开出花儿。 踩在清水河滩洗满脚泥的时候,姜青禾仍在回味那些或美或直白大方的唱词。 徐婆子也哼着,“园子角里开红花,俺们都是婆婆娃娃家…” 一路沿着河流又回到那间鸭舍,徐婆子问她,“要公的母的,老的还是嫩的,大的还是小的,要不你自个儿挑只?” “不过挂面不调,有言在先阿,俺只收麻钱,大的十个麻钱一只,小的就三五个。” 现在没什么人买麻鸭,开春后想要菢鸭仔的,买的才多。眼下只有谁家多了个月婆子,生了毛娃想给补一补,才买上一只。 “婶你给我挑吧,挑只老的母鸭,炖汤喝,”姜青禾听到这价格觉得还算公道。 徐婆子是训鸭养鸭一把好手,她舍得给吃料,一只只土种麻鸭养出没有几只瘦的,满身羽毛也遮不住肉。 徐婆子一路上都纳闷,眼下算是问出口了,“咋,要去送礼?” “不是,自家吃。”姜青禾被她问得一愣。 徐婆子在她肚皮来回转了圈,悄声问,“揣上娃了?” “婶阿,你想啥嘞,娃馋肉哩,”姜青禾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她和徐祯只会有蔓蔓一个孩子。 哪有那么多的爱能平摊出去呢,爱护好一个就足够了。 徐婆子笑笑,还是说了句,“娃娃不宜惯,吃了馍馍还要饭。” 但也进去挑了只最肥的,她反剪着麻鸭的翅膀,用麻绳绑了两圈拎出来。 见姜青禾看边上才生出没多久,走路还张着翅膀的小鸭。 麻鸭小时候颜色不好看,褐中夹杂点黄,尾巴毛发是黑的,嘴巴粉粉的,圆头圆脑瞧着挺可爱。 “来只小的不?”徐婆子问。 “麻鸭得放到水里养去吧,我们那离河远。” “害,”徐婆子摆手,“不用也成,就是到水里吃点鱼虾长肉,旱一点也能肥。” “你去麦田里捡点掉在地上的麦粒子,指定还没拾干净,麦麸也成,牧草咋都成。阿妹你说,要就给你拿几只壮的。” “选只不太养得死的吧。” 姜青禾只有这个要求,她拿给蔓蔓养。 小娃除了偶尔跟他们出门,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屋里自娱自乐,连玩伴都没有。 就算徐祯给她削了很多木头块可以当积木玩,但一个人玩还是很无趣,没玩几次就腻了。 养只鸭子正正好,让蔓蔓每天都有事做。 果然当姜青禾到家把小鸭子放在地板上时,蔓蔓立即抛弃了她心爱的小水壶,跪在地上趴着看小鸭子一摇一摆走路。 “娘,你把嘎嘎带回家了?”她头也不抬地问。 “给你养好不好,”姜青禾把另外只大肥鸭递给徐祯,让他去宰杀。 蔓蔓狠狠点头,兴奋劲上来,胳膊杵了好几下地板,腿也在地板蹬了好几下。 “那你给小鸭子取个名字。” 蔓蔓不假思索,“嘎嘎。” 她补充,“小鸭子,大鸭子,野鸭子都是这么叫的。” 她尖声尖气地模仿了一遍,然后评价自己,“好听。” 姜青禾夸不出口,她高兴就行。 嘎嘎满屋子乱窜,姜青禾怕它拉在屋里头,扯了根麻绳,从小鸭子头上绕一圈拴住,绑在一边不让它乱跑。 屋里响起弱小无助的嘎嘎声,听到后头就感觉像一连串的叽叽叽。 姜青禾要蔓蔓管住它,还告诉她,嘎嘎不能住在屋里。 蔓蔓说:“爹给做房子,嘎嘎睡外头。” 徐祯忙着杀鸭褪毛,等麻鸭剁成一块块,先焯水再下砂锅,小火慢煮。 他才能空出手应付闺女的诉求。 “要大,”蔓蔓这么说。 她嫌徐祯弄的屋子太小了,就两长条木板搭上另一块木板做顶棚,她作为小监工,一点都不满意。 “不好看,嘎嘎喜欢漂漂的。” “高一点,我想嘎嘎的时候,头进不去啊。” 徐祯沉默,是不是最后还得自己住进去才成。 干脆徐祯按照狗窝的大小来做,根本不管小鸭子跟手掌心点大。 尖顶斜面,又阔又大,底下还垫了石头,有扇开得特别高的窗。门特别大,至少蔓蔓把头伸进去的时候,里头传来她满意的赞扬,“喜欢大的,嘎嘎也喜欢。” 姜青禾觉得未必,丁点大鸭子就够缩墙脚的,猛地探进个硕大的脑袋,够渗人的,应该说够渗鸭的。 结果屋子做好发现,鸭子腿短,能迈都迈不进去。蔓蔓又有了新要求,“要给个楼梯。” 她想说台阶的,脑子里就没这个词。 徐祯没有不依的时候,拿石头一次垒上去,等小鸭跌个跟头挨一记脑袋,能磕磕绊绊上去后,蔓蔓勉强满意。 砂锅里的汤也炖到时候了,蔓蔓也馋了,她还是喜欢肉肉的。 但她舔着嘴唇,眼神落在冒烟的砂罐里,馋字都快从她嘴角流出来了,蔓蔓却说:“要先给婆婆吃。” 四婆待她是真当亲孙女样疼的,上回送去的那兜子鸭蛋,老人家自个儿舍不得吃,每天蔓蔓过去就剥给她。 怕小娃嫌没味,还拿碗倒了点清酱让她蘸着吃。种下的黄瓜捡了水灵的,切片放糖给蔓蔓吃。 蔓蔓人小,可谁对她好,她都知道。 她肚子咕噜噜叫,咽下口水,撇开眼说:“我给婆婆送过去。” “行啊”姜青禾舀出一大海碗的鸭肉连汤,正好她想让四婆后天帮她照看下蔓蔓。 她得和徐祯进山拉土,在后院造个菜园。 “好,”蔓蔓点头,“我要带着嘎嘎。” “带,不能进四婆屋里。” 蔓蔓点头,跑着跟徐祯一起去给四婆送鸭汤。 回来啃着鸭腿,肉还在嘴里就说:“婆婆给我吃肉肉,我说不要,婆婆给我吃。” 徐祯也是无奈,“四婆说自己嚼不动。” 其实四婆还说:让他们自个儿吃好的,别往这送儿,她心疼。 只是徐祯昧下这句话,只当没听着。 没来得及醒面,而且有鸭肉鸭汤,吃面就有些奢侈了,忍住没去动面袋子,而是闷了锅高粱米。 虽然口感不好,可鸭汤油汪汪的,肉煮的软烂,浇点汤在高粱饭上,也算是对得起肚子了。 第二日,姜青禾穿着草鞋出来的时候,徐祯还在比较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他发现自己不上手摸,单凭眼睛去看,越看越稀里糊涂。 看他专注认真,却憋不出一个字的表情,姜青禾就知道徐婆子说的不错,他们两个在种田这件事上,可不就是一根瓜秧子上的两个瓜蛋子。 还是生瓜蛋子。 早知有今日,他俩都应该上农大,而不是一个苦哈哈读了建筑,转头当木工。一个学民族学,到处去犄角旮旯的地方探风。 正经事上没半点用。 一路保持对稗子的高度警惕,下到田里开始埋头寻找。 隔道田的阿伯笑着喊,“今个男人也带过来了呀。” “那可不,两个瓜蛋子总比一个有点用吧,”姜青禾笑眯眯地道。 事实上,也并没太有用,在两人第n次把秧苗拔出来。又手忙脚乱塞回去的时候,踩在冰凉湿滑的泥地里,背后却出了一层汗。 两人拎着捆稗子,坐在田垄上面面相觑。 姜青禾沾着泥的脚踩在徐祯的脚上,然后说:“明年稻田减产,我就去拔生在其他地方的稗子。” 长在稻田里的稗子,实在让她投鼠忌器,无从下手。 其他地里长的,还怕拔不下来吗,到时候都给四婆家的鸡鸭当草料。 “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徐祯也很认同,大概也只有到抽穗,才晓得出了多少稗子。 休息的间隙,大伙照例是要唱山歌解乏的。 徐祯听着对面唱,“阴丹衫子绿罩子,月白俩吊给个里子,模样儿像你的好少的,心肠儿跟不上你的。” 他对姜青禾说:“我也会哼一句。” 徐祯唱歌还行,嗓音很轻,他对着田唱,田里有禾苗,“泉水沿上的格桑花,骨朵大,羞答答,活像是尕妹的脸洼。” 自顾自红了耳朵,这都已经是两人结婚的第六个年头了。 以前徐祯唱情歌也不敢对着她的眼睛唱,现在都当爹了,对着田里唱,可真行。 姜青禾当时没说,走在没人的路上对着他耳边唱,“大红的衫子绿绸带,青丝的头发白飘带;你把我疼来我把你爱,我俩人活活儿难离开。” 她想,听他们大小伙子作怪捏腔捏调对着唱那么多遍,总算唱出口了。 徐祯耳朵不红,改脸红了,凑过去牵住姜青禾的手,她就抠了抠他的手心。 回到家后吃完饭,蔓蔓在门口遛小鸭,她腿蹬得飞快,小鸭跟不上被扯着走,一路叫嘎嘎,嘎嘎。 还没入夜,徐祯坐在门口,开始取出木料准备做活,今天有人拿着两个烂裂有豁口的木桶,让他帮着苴一苴。 苴就是让他帮着在豁口的地方,塞点木片填塞修补,没说拿东西来抵,而是一只木桶给两个麻钱。 湾里人家哪个不会苴木桶,就算娃也晓得拿点锯末给塞进去,再用薄木片两头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