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吻潮》 1. 涛声依旧 [] 下弦月高高挂着,潮水涨得不高。隐隐涛声,弥满寂静的夜。 海城偏北,夏天的夜里也冷。空无一人的海岸上站着一个黑色的影。 一阵浪滚过,褚迟半泡在水中的碎花裙子又打湿了半截,在浪塌下去后紧紧贴在了她的腿上。海水中的脚又往沙子里陷了几寸,就好像踩入了一个冰冷的吻。 咸腥的海风吹得褚迟眯起眼,光裸的手臂上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月亮真亮。 裙子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冷冰冰的叫人难受。她又朝着海里走了几步,直到海水没到了腰。裙摆完全飘在水里了,随着浪的呼吸浮动。偶尔蹭过她的小腿,像是海藻。 “唉......”褚迟满足地叹了口气。因由满脑子因为醉酒而浮起的杂乱哲思,无声感慨这才是人生。 咸涩的浮动,嘈杂的空寂,缺口的月亮。 “站住!别想不开啊!” 噼啪哗啦的水声盖过了涛声,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把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褚迟吓了一大跳,她下意识想转身,深陷沙子的脚却没拔出来,一下子她失去了重心。 扑通一声摔进了水里。 “啊啊都说了别动了你这个人!” 破了音的惨叫从海面上朦朦胧胧飘了过来,还惊魂未定的褚迟简直不明所以,她稍微划了两下胳膊,向后游了几米,而后浮出了海面。 还未来得及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水,一个“呼哧呼哧”拍着水的人就游到了她跟前,一把拉住了她半飘在水中的脚腕,以巨大的力气往海岸的方向一扯。“我不可能见死不救!!” 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再次摔回水里的褚迟:“......” . 大概半分钟之后,褚迟被人半扛半拽地弄到了沙滩上,她浑身湿透地半跪在那里,控制不住地往外咳着海水。 “呛水难受吧?难受你还自杀?好端端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 让她呛了这么多水的罪魁祸首......哦不,热心市民,是个秃顶的老大爷,只穿了条泳裤,一身肥白的肉,现在正唾沫横飞地说教着。 短发被海泡得凌乱,粘在了褚迟苍白的脸上。水珠从那上面滴下来,在沙滩上砸出深色的小坑。 “你家里人呢?叫你家里人给你接走。”大爷操着一口大茬子味儿方言问她。 褚迟还在咳嗽,海水真他妈难喝,她都快给晚上喝的酒一起吐出来了。“......那个,咳,不用,我自己回去。” “不行!回去割腕?还是趁没人再来跳海?你再不找人,我可要报警了,让警察来找你家人!” 褚迟一个没注意,口水呛进了气管。然后疯狂地咳嗽起来,一时间涕泪纵横,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回答不上来了。 大爷心领神会:“哼,我就知道,法治社会,提警察最好使,我还是报警吧。” “......”操! 褚迟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用排山倒海的咳嗽和干呕掩盖住了一句国骂。 “嘿你个小姑娘,不用太感谢我的,干嘛啊还给我点头哈腰的,有点儿隆重了哈......”那大爷伸手在屁股兜上摸了半天,自我感动的油笑卡住了,“呃,妹子,你电话带了不?” “......别报警。”褚迟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下意识抓住了被她装在防水袋里挂在脖子上的手机,费尽力气倒顺了气儿,回答。 “不报警,不报警你肯给你家里人打电话?自杀这么大的事儿,怎么着也得让他们知道啊!他们要是爱你,那他们就会愧疚,为了补偿你,不管你遇到啥困难,总能帮帮你了不是吗?再者说,要是他们不爱你,那你自杀了,好歹还能恶心他们一下,咱干嘛一个人扛着,吃这闷亏......” “没亲人。”褚迟的短句往外蹦得比海水还冷。 “对嘛咱们找你......啊?啥意思?” “就是没有了的意思。死了,埋了,这辈子见不到了的意思。” 原本滔滔不绝,心灵鸡汤准备了一箩筐的大爷傻了。 这回换他哆哆嗦嗦,张了张嘴巴又闭上。褚迟安静地在心里默数了三十秒,觉得自己的尊重给到了,拔腿就走:“谢谢您了,没什么事那我就走了。” 那大爷却矫健地挡在了她面前:“不行!” “......”褚迟差点被这突然窜过来的大爷吓得摔倒。 “你、你不准自己走。手机呢?叫你朋友过来,这月黑风高的,你这冻得哆哆嗦嗦的,谁能放心你一个人回去?当然,你要是有啥想不开的,和大爷我说也行,你干啥子自己一个人往海里跳!” “我说我没带您信吗......” 大爷一眼瞥见她抓着手机的手,冷笑一声,把她手机夺走了。 褚迟真是差点又口吐芬芳。 但是念在手机有锁屏的份上她就由那大爷去了,报警就报警吧,她身正不怕影子斜。 青天大老爷作证,她真是满心的阳光朝气,还没活够。 “喂,你女朋友闹自杀了!你快来看看吧!”大爷中气十足的声音响了起来。 褚迟下意识以为这大爷在报警,她心累地凑到了大爷旁边,哑着嗓子辩解:“警察同志,纯误会。” 结果电话那头传来一道褚迟很熟悉的男声,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冷意。 “怎么,你谈了个警察?” 这句和预想完全不一样的台词令褚迟迟缓运作的大脑彻底卡带了,她大概花费了半个世纪的功夫才认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褚迟愣住了。 不是,这大爷给谁打电话呢? 她连忙抓着大爷的手腕,想看一眼通话界面。 大爷瞪圆眼睛叫了起来:“你个小姑娘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不等褚迟说话,大爷够着手机对电话那头的男人喊道:“小伙子你快来吧,再不来我要拦不住了,这姑娘看着去意已决呀!” “不是……”褚迟有点儿崩溃地想把手机拿回来解释清楚,大爷举着手机躲,俩人就跟玩那个撕名牌似的,在银镜似的月光底下啊兜了几圈。 然后“噗通”一声。手机掉海里了。 在沙滩上跳探戈的两个人陷入了僵硬的沉默。 最后是那大爷矫健地窜回海里,从沙子中把已经被海藻缠住的手机捞回来了的。“那个......你这手机应该是防水的吧?” “......”褚迟嘴角抽了抽,“要不您猜猜我为什么带个防水袋呢?” . 夜色浓得就要散架,潮水又往上涨了一些 2. 生日快乐 [] 简珩书垂眼看了她一会儿。 如果不是手机里的定位就是这里,如果不是她仰起头这样看向自己,他差点要认不出来她了。 如今她头发短得出奇,湿答答地在她头上蜷着,跟只落水的小羊似的。吊带碎花裙子,也不是她曾经会选的风格。 而且她好像更瘦了,从侧面看几乎只剩一张薄片,他此时这个位置,正好看到她支起来的琵琶骨,随着呼吸非常细微地起伏。 “当时把我甩了,就把自己搞成这样......苏明对你不好?”简珩书略微眯起眼,语气不咸不淡。 想到刚才那个大爷毫不留情、一鼓作气地当着前任的面把自己的现状戳穿个彻底,而自己刚才还大声重复自己曾经给简珩书甩了,以出轨的方式,伴着嫌贫爱富的借口,并且,最重要的是,当事人简珩书,就站在她的背后......褚迟打了个寒噤。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是夏天,怎么能这么凉快。她都要感冒了。 “我只是发现这种生活挺好,特舒心,难怪古人那么多隐居的。”她手指碰了碰沙滩上的空酒瓶。 “是吗,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不为物役的一个人。”简珩书语气淡淡,褚迟却如芒在背,只从字里行间听出来讥讽。 但身后的男人没有再深究了,只是问:“苏明呢?” “那是谁......”褚迟下意识说了后,立刻想起来这是当年自己“出轨”的对象,她眨了眨眼,挤出一个懒散的笑,“你知道的,男人有钱就会变坏。” 模棱两可的话。具体发生了什么,让简珩书去猜吧。 毕竟她和苏明什么都没有,当年只是碰巧上了一条船,但大难过后早就各自飞,再也没有联系过。 她多久没有再见简珩书,就有多久没联系过苏明。 只是这在简珩书看来完全变了味。他眼底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在昏暗的光线里模模糊糊透着冷,让褚迟浑身都不太舒服,她手指抠住了酒瓶,皱眉笑道:“干什么,我现在不喜欢钱,我彻悟了,平平淡淡才是真,真的,我就喜欢没钱的感觉。” “你原来不喝酒吧。” 褚迟愣了一下。 是。她曾经不喝酒,和简珩书在一起之前,她从不喝酒。那时候她总说酒精麻痹神经,耽误人的思考效率。 人生苦短,容不得耽误。只是她似乎现在日日挥霍光阴,无所谓虚度。 一切都是浪费。朝哪个方向努力,都是某一种浪费。 她朝着身后那人举起来酒瓶,在他眼前晃了晃:“我现在喝啊,你说的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小,不懂事。” 久得她完全不会主动记起,又久得宛若昨日般熟悉。 “不说我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简珩书没有说话。 但很显然他还在看着自己,褚迟猛地一弯腰,以生硬的动作同他错开视线,撑着沙滩站了起来。“没事了,真麻烦你来一趟,我就是看个海,别听那大爷瞎说,你要不先回去吧。” 坐太久了,猛地一起来腿还真有点软,褚迟趔趄了一下,手臂却被温热的掌心抓住。 抓着她的手稍一用力,褚迟就不受控制地跌到了简珩书面前。于是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儿。海洋调的,和原来一样。 一些细碎的记忆被这熟悉的味道牵带了出来,又或者他们此时离得太近了,褚迟的心跳漏了半拍。 我日你的普鲁斯特效应。 “手机怎么关机了?”确认褚迟站稳以后,简珩书立刻松开了她。好似是一点都不想和她再扯上关系。 丝丝缕缕的海风立即吹过她方才被男人手掌碰过的皮肤,冷意激起了又一层鸡皮疙瘩。 “说来惭愧,掉海里了。不然肯定不会让你跑这一趟了。我也不知道你在海城。” “紧急联系人为什么是我,苏明呢?” 苏明,怎么又是苏明。 “你很在意吗?”褚迟注视着他的眼睛,习惯性地有些撩拨。 面前的男人还是那般好看,眼神和表情总是很冷,但单眼皮显得他又有一点少年气;还有标准的挺拔鼻梁,那时候和她接吻的时候俩人能拿鼻子打架。他鼻尖上有一颗极其细小的痣,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看出来了以后又绝对会觉得这张冷冰冰的脸因为这颗痣添了数分艳丽。 简单点说,是个冷面狐狸精。 “瞧你这话说的,都过去多久了。”狐狸精此时冷冷地看着她,疏离地勾起来一个极淡的冷笑。 这几乎都要给褚迟冻住。她唇角的假笑快要簌簌碎裂。 “再耗下去就天亮了,回去吧,你来海城应该是有事......” 电话铃声打断了褚迟的话。 是面前男人的电话。褚迟看了眼月亮与星子相对的方位,估摸着这个点儿的来电不是女人查岗就是公司急事,反正都是能绊住人的没事找事。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你接电话吧,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接下来就不麻烦你了,我先走啦。”褚迟的尾音有些欢快,拎起来地上的空酒瓶,撒腿就往反方向跑。 还没走出去半步,就被人一把拉了回来。 “什么事?”简珩书对着电话那头低声问道,同时看了褚迟一眼,又是一触即离松开了拉着她手臂的手。 但是褚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许她走。 “老板!您什么时候回来?孙氏老总听到了风声,也过来凑热闹了!孙氏,就是海城首富,那个农民企业家,之前和您提过的!”电话那头是嘈杂的觥筹交错,隔着听筒都能感到油腻。 光着脚丫子的褚迟有些忿忿地看着简珩书,双手环住了手臂。倒是放弃了要走的意思。见前任毕竟不是见鬼,再跑就不礼貌了。 “穿上。”简珩书的手指上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以为她着急走是因为冷,换了只手拿手机,借空脱掉了西装外套,递给褚迟。 “什么?我没听清,老板,您那边风好大啊!” 面前的外套散发着的香水味儿一个劲儿地攀附着褚迟的呼吸,往她的回忆里钻。 褚迟觉得喉咙有些堵,但是不等她拒绝,那件外套就被抖搂开,披在了她的身上。带着男人恒定的体温。 那只替她披衣服的手又轻轻将西装外套调整好,再单手给她系上了一颗纽扣。 褚迟全程怔怔地看着,男人手背上的青筋随着动作一鼓一鼓的。 “你现在讨厌有钱的男的啊?新谈了个警察?”简珩书没理会电话那头的秘书,低声问褚迟。 “......啊,是啊,男人有钱就会变坏嘛。” 一想起来分手的事情,褚迟就很是心虚,再加上今天这场乌龙,她更是虚上加虚。 “不对,没谈警察,我那是以为大爷报警了,谁知道他是在给你打电话......我真没自杀,这事你信吧?” 简珩书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虽然给她披上的外套很温暖,但是这人目光实在是没什么温度。 电话那头还在叫着:“老板,老板?您什么时候回来,您那边遇到什么问题了吗?需要我过去吗?” 隐隐约约听着电话那边有些着急,褚迟歪头想再听清楚一点,好找理由赶紧再见。 可是简珩书背了过去,把电话拉远了,还伸手抵住了她的肩膀。 接着,就听他那沉润仿若上位者的声音对着电话讲道:“实在不好意思,老板,我这边实在出了点儿急事,赶不回去了。” 风太大了,褚迟觉得自己大概是没听清。 简珩书,他自己不就是老板吗? 虽然开的是家不那么大的媒体公司,但他挣得不是很多吗? 秘书怀疑自己打错了,又看了看手机页面。“......老板,简少爷,您在说什么呢?” 他只得来了老板更加莫名其妙的回答:“嗯,对,实在不好意思,我老婆要生了,公司的事我明天回去解决。” 电话那头的秘书,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声音变得有些颤抖:“......老板?” 简珩书很冷淡地应了一声“嗯,是我”,把电话挂了。 “嘟嘟嘟——”听着电话的忙音,王秘书陷入一瞬茫然。 老板什么时候当爹了,他怎么完全不知道啊? 简家要 3. 破碎月光 [] 沿海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整座小城都静悄悄的,只有潮汐运作着,银镜似的月亮照见一切。 褚迟望着车窗外,神情恹恹地抱紧自己。头发上的海水已经快要干了。 “还觉得冷是吗?”简珩书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伸手要去调空调暖风。 “不,我只是快碎了。”褚迟脑海里还在回播着上车前的场景。 . 她肯定是背不出来备案号的,简珩书大概也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可是他一丁点也没有通情达理地顺坡下驴,而是堵住车门,笑问她:“那苏明的生日呢?” 褚迟嘴唇龃龉了半天,快给一层嘴皮子磨下来了。该怎么说,其实她从来没有知道过苏明的生日而且也不关心他?但是简珩书就这么冷淡地注视着她,毫无疑问地就是在审判着她。她说这种话他肯定是不会信的,毕竟当年戏演得那么真......她这时候说忘了苏明,指不定要让简珩书误会自己因爱生恨了,那这不就本末倒置,毁了她所剩无几的清白......所以最后褚迟蹦出来了一句千万渣男的惯用台词:“你瞧你,咱俩说话呢,提别人干嘛?” 但是简珩书一是不傻,所以不会信,二是不喜欢她,所以不会为了自我欺骗而假装听信。 “好,聊我。备案号背一个听听。” “......”褚迟忍无可忍了,“滚啊。” . 现在回想起来......别管,问就是当事人褚迟十分后悔。人家简珩书本来就也是好心来送自己,嘴贱噎自己几句又能怎么样呢?毕竟那都是自己当年犯的贱。褚迟心生疲惫,一头靠在了车窗上,结果却把一尘不染的窗户蹭脏了,她吓了一跳,立马伸手去擦,结果越擦越花。 “没事,不用管它。”简珩书的声音适时响起,甚是体贴。 褚迟看着模糊的玻璃的姿势顿住了,贴着车窗的手指逐渐变得冰凉。 “你也不怕领导看到车脏了生气。”她没有什么情绪地应。 “再擦就好了。没事。”简珩书总是这样平静。 褚迟没有再说话了。她觉得每一句话都苍白而寡淡,只是在往灰色的回忆里撒上一把又一把纸灰。 他一直是这样的,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是这样的。褚迟望着茫茫无际灰色的海。 . 好在车没有开多久就到了褚迟的住所,没能让横寰在二人之间的沉默发酵成难堪。 “今天麻烦你了,车我帮你清理一下吧,”褚迟边把简珩书给她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边说,“衣服......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白天送到洗衣店,之后让洗衣店给你送回去。” “你现在住这儿?”简珩书看着不远处的低矮楼房,语气不明。“这儿看起来没什么人住。” 这里的房子说是楼房,但是大概也就三四层楼高,扁扁的。每家每户都有很大的阳台,只是大都如同腐烂了很久的骸骨,斑驳破损。滨海的潮气将墙皮腐蚀了,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只有一楼的一处墙上涂满了鲜明的色彩,能看出来是私人的涂鸦。 一楼的住户有自己的院子,画满涂鸦的那户外的院子里盆栽不少,但长势很狂野。虽然称呼它们盆栽,但事实上倒更像是野生花草。丝毫不见修剪痕迹,长了半人高,也多处枯黄,大概是前一年冬天死去的花梗也并没有被清理过。一切都被放养着。 “啊,对,不过房子是有主人的。只不过这里太偏了,上班什么的都不方便,而且潮气太重,也不适合养老,反正住在这里的人很少,所以房租很便宜......等旅游旺季的时候这里的人会多一些。”一想起来简珩书公司破产,生日当天都要熬夜给老板打工,褚迟就一丁点的窘迫都没有了。反正只要和往昔光鲜比起来,如今大家都是一样的烂。 “那哪里是你家?”简珩书默默咀嚼着她一番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量,一边问着一边重新将外套给她披上。一切皆在不言之中了。 “就这儿。”褚迟伸手一指,顺着看过去,就发现正是那户满是花草和满墙涂鸦的一层。 “你画的?”简珩书带着她就往里走了,直接用行动拒绝了她擦车的提议和洗衣服的客套。 褚迟也不好再客气:“当然不是......朋友画的。” “是么,还挺好看。”简珩书嗓音淡淡。 “女的,初中同学。”褚迟鬼使神差地又补上了一句。就跟预感简珩书会在心里盘算这个朋友是男是女,是普通朋友还是男朋友似的。 这欲盖弥彰的一句解释惹得简珩书看了她一眼。 . 走进满是霉味儿的走廊,一拐弯,只有一户房门外立了一个已经开裂了的鞋柜,而门口铺了一块地毯。褚迟蹲下去从地毯底下摸出来了门钥匙,打开门之前犹豫了一下:“你真不早点回去休息吗?” 而简珩书朝着面前那扇房门抬了抬下巴:“送你回家。” 门是质量不好的防盗门,开起锁来满是金属摩擦的声音。褚迟打开门后先让简珩书进去了,之后自己又蹲下去把钥匙塞回地毯下面。 简珩书看着她的动作,不由自主皱眉:“你没带钥匙?” “没啊。” 她不这么理所当然倒也还好,谁出门会不带钥匙的。简珩书很难不把她出门不带钥匙和她投海自杀联系在一起。 “ 4. 荒芜虫声 [] 回应褚迟的又是一阵沉默。她同简珩书在浓郁的樟脑味儿中对视,面前男人的眼形令他显得无比年轻,像个中学生,但是他眼睛深处的东西很复杂,褚迟不知道该如何描绘。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大概对自己邋邋遢遢的生活方式难以理解,也难以忍受。 “......你晚饭吃饱了吗,要不我给你煮碗泡面?” 她嘴上在询问,但是身体上已经在行动。不用看她也能从纸箱子里挑出来自己最常吃的口味。抱着两包泡面的褚迟刚要转身进厨房,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脚步又停下,回头再看简珩书:“你喜欢什么口味啊?” 站在面前的女人肤色苍白,不过似乎是比曾经多了几分......简珩书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感觉,就像是被海风吹久了的彩色油漆那样,让人生出来一种摸上去会沾满手盐粒的错觉。 她的短发乱蓬蓬的,像一只刺猬,穿着自己的衣服仍旧是不合身但好看的。红红绿绿的碎花裙子从西装外套下面伸出来,沾着她的双腿——大概是因为泡过水后还没有干。而裙子上高饱和的印花好似是整间昏暗屋子唯一的彩色——如同她苍白得没有任何血色的脸孔上的那双眼睛。 此时她弓着背,又扭头来看自己,两只肩胛骨支楞得明白,在白炽灯泡下几乎反光——有一些像被拔光了毛的鸟的翅膀根。 “不饿,别弄了。”他上前接过了她手里的两袋泡面,无意碰到了她冰凉的指尖。褚迟受惊似地蜷起手指,又很无力地垂到了身侧。 “那......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她盯着简珩书手里那两包鲜虾鱼板味儿的泡面,苍白地提议。话音落下了半天,她才想到似的,指了一下窗户根的床垫子:“那个是床,现在开车回去算不算疲劳驾驶?你明天什么时候上班,要不要暂时睡一下再走?” “明天星期六。”简珩书则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哦,对,星期六。”褚迟恍然大悟般重复了一遍,低着头。 这时候她发现有一个樟脑丸停在了简珩书的脚边,没准他不留神会踩到,但是他穿的似乎仍旧是手工皮鞋——应该是曾经他有钱的时候买的吧,现在大概是买不起了,如果弄脏了没准会很心疼。于是褚迟又想起来了自己身上这件做工精良的西装外套,被自己一身海腥糟蹋了,更是心生些微的愧疚。 所以她伸脚把那个樟脑丸踢远了。 两个人共同缔造的寂静里,樟脑丸滚动的声音清晰得就跟那个山顶滑坡似的。 轰隆轰隆,褚迟后知后觉自己这一晚上所有的表现都很糟糕。 尽管面对一个被自己渣了的前任,维持形象已经是没有什么必要的了,可是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会出现在对方脑海里的狼狈形象,褚迟还是感到了一些沮丧。 “抱歉啊,这一晚上光折腾你了。” 简珩书嘴唇动了动,有些话想要问,但听了她的道歉以后,什么也没问出口,沉默了半晌,最后只是落下一句:“先洗个澡把衣服换了吧。” 然后转身拉开了房间的门。 “你要走了吗?”褚迟赶紧问道。 简珩书脚步顿了一下,摆摆手:“不走,不打算走。你洗完澡喊我,我就在车里边坐着。” 很轻的一声,门从外面关上了。 . 褚迟盯着门发了一会儿的愣,才游魂一样飘荡进了浴室。但不过一秒,浴室的门又被打开了,她慢吞吞飘回了客厅,将简珩书的外套放到了沙发上。 浴室的门再一次关上了。一小段的寂静之后,里面传来了闷闷的水声。 洗澡的时候褚迟一直在回想,不过不是回想今晚。如果她稍微复盘一下今晚的经历她就会意识到自己特别没有分寸感地邀请了简珩书——这个对现在的她来说几乎是陌生人的男人来睡自己的床。虽然她只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把他照顾周到且过去以自侮的方式欺瞒了他太多所以本能地,手忙脚乱地,想要重新建立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其实这就类似一种辩解,替今天被误会成投海自尽的自己,替四年前自顾不暇的自己。她的双唇紧闭,无心无意追忆,但似乎她的肉身却是不甘心。 只是这个时候的褚迟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 . 小院子的那些长势狂野的花草里不知道什么小虫子在叫,也不知道朝着谁。简珩书倚靠在车门上,忽然有一些想抽烟。 他在最开始是抽烟的,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就染上的瘾,周围都是酒肉朋友,半个干净的主都找不到,当然不会有谁觉得这事不好。后来遇到了还在上大学的褚迟,那个时候的她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不谙世事也完全无需世故的气质,灵动明艳且发着光。 因为她说精神成瘾的一切都是对自由意志的阻拦,爱恨都将因此不再纯粹,所以简珩书渐渐也就把烟戒了。 但是这是为了证明什么呢?证明自己的爱恨无比纯粹? 简珩书的目光从已经开始变蓝的天空落了下来,看到了褚迟的那个小院子的地上摆了一排干瘪的空酒瓶。眼前自然而然浮现起褚迟在海边摸着酒瓶称自己长大了的嘴脸。 他没忍住嘲讽地笑了一声。 “那个......你不用把车给老板送回去吗?” 忽而一道发潮的声音飘了过来,钻过不止的虫鸣,拉回了简珩书的思绪。上一秒他还在冷笑,什么是理想,什么是合理的现实,真真假假,如同此时藏在草木里叫个不停的虫子。谁抓得住。 在看清他抬起的眼后,褚迟原本朝着他去的脚步顿住了。他仿佛被逼近凌晨的薄雾浸透,眼角眉梢染着逼人的冷。在看到她以后,简珩书揉了下眉心。等手落下去后,这张脸就又回归止水一般的平静温和了。 “咳,不用,没事,”简珩书从车上站起来,眼光不明,“有烟吗?” 他大概只是在好奇她还能变了多少。 “你想抽烟吗?我还真没有,早知道刚才路过安保室的时候应该管保安要的。”褚迟顿了顿,又说:“我以为你不抽烟。” 面前的女人换了一条裙子,仍旧是吊带花裙子,头发湿漉漉的,甚至是比他 5. 犹疑煎蛋 [] 耳侧的声音如同绸缎落下,一滴发稍上的水滴了下来,落在了褚迟的耳朵上,叫她觉得很痒:“......那我还能是谁?” 而站在她面前,离她很近的那个男人就只是沉默。而他们近得可以听见彼此均匀的呼吸声。 “没事,开个玩笑。”简珩书后撤了一步,将脸转向窗外。 褚迟却忽然意识到,简珩书大概是觉得自己变化了太多。 毕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褚迟仅有短暂的二十四年人生里最辉煌光鲜的一段时光。 最好的大学,天才的盛名,优渥的家世。 到哪里都是司机接送,生活起居有保姆照顾,别人要自己一家公司一家公司的投简历,她却只需要坐在电脑前头挑选哪家公司能许诺给她的前途更好。 别人苦苦追求却得不到的一切都是她触手可得的。 包括简珩书。 “刚才在海边给我打电话那个大爷......” “还是很不好意思,真的,我真没想到电话打到你那里去了。”褚迟条件反射地道歉。 “没有,虽然是巧合,但让我们再见面了,不也挺好的吗?”简珩书仍旧望着窗外。这姿势让褚迟只得怀疑他说了一些虚伪的场面话。“我刚是想问,在海边那个人说的......有多少是真的?” 看,这么犹疑。 褚迟又伸出一根手指去抹掉滴在自己肩膀的水珠。和简珩书的记忆比起来,自己如今的境况实在是狼藉太多,又碍于怀疑自己想要轻生,简珩书估计是不敢说出口那句“你变化真大”,或者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生怕这有多么残忍,会刺激到她。 于是他只是笑,说没事,我开个玩笑。 “差不多吧,除了要自杀这个事......你一直在这儿不走不就是怕我干点什么对自己不好的事情吗,放心——你不也破产过吗,你应该能懂啊,真不至于。” “那你最近在忙什么呢?”简珩书用一声闷咳掩饰。 “修电脑。”褚迟没有任何的犹豫,很直白地答道。 这个答案实在是太让人意外了,简珩书没忍住从窗外收回视线去看褚迟的眼睛:“......你之前不是学计算机的吗?” “对啊,这不正好专业对口。”褚迟很是理所当然。 然后她看到简珩书又很些微地皱了下眉:“怎么了,你现在呢,打工的感觉怎么样?” 计算机天才去修电脑,还是从京城跑到这么个三四线小城,这怎么看怎么不合理,简珩书在心里记下了一笔。 “简珩书?” 再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简珩书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褚迟是在问自己话。于是权衡了一下她的经济状况,为了让她不被刺激到,简珩书斟酌着胡编:“嗯......不怎么样,基本上全年无休,但是没有加班费,一个月只给底薪三千,黑心公司还不给上保险。” 原本还因为简珩书的吞吞吐吐而有些顾影自怜的褚迟一听这话,看向简珩书的目光顿时充满同情。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啥,没事,人生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个没完没了的。” “那啥,咱至少都还活着,多好。” 简珩书感受着肩膀上轻轻的触感,还以为自己的卖惨安慰到了褚迟,心满意足地勾了下唇:“嗯,对。”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虽然没有顶峰相见,但是却在谷沟的下坡路上碰见了。 褚迟觉得还挺有意思,正要笑,结果头发上一滴水落进了眼睛。 而简珩书在一旁看着她揉眼睛,终于问出了让他困惑了快一晚上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把头发吹干?” “......没有吹风机啊。”褚迟边揉眼睛边说。 简珩书:“……”最未曾设想的答案。 . 夜晚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趁着两个人驴唇不对马嘴地互相揣测的功夫,太阳就已经越过了地平线。天空先是一点一点的从黑褪为蓝色,渐渐一道金黄色的阳光漏进了褚迟散发着樟脑味儿和霉味儿的房间里。 简珩书就是在这个时候走的。 临走时他说他还会回来看她,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 被自杀了的褚迟心力憔悴:“嗯,等着你过来收尸。” 简珩书望着她沉默。 褚迟咧嘴挥手:“路上小心。” “成,快回去吧,你不是还得修电脑吗?” 她一个人回去那间空旷的房间了,折腾了一晚上没睡觉她愣是也没觉得有多困。大概是因为她的作息一直很颠倒,身体生物钟对时不时的一次通宵很是习惯。 蜡烛已经被吹灭后摆在了窗台上,简珩书给她摆的。盘子里的蜡油也被他用纸巾清理干净,放回了厨房的橱柜里。 清洗盘子的时候褚迟说没事,不用,反正她也用不到盘子。简珩书似乎不是很高兴,但也什么都没说,只在最后嘱咐她少吃方便面。 她听了以后笑着应了,说真是辛苦您了。简珩书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以后别把蜡烛放在书上烧,不安全。 ......褚迟一边回想着,还赞同地点了点头,觉得简珩书的确是个有生活经验的男人,一边抱起来被简珩书拿走的那两包泡面,进了厨房。 五分钟后,她端着一个一次性泡面碗从厨房出来了,走到自己床垫边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之后她将泡面碗放在了原先放蜡烛的那一摞书上。 阳光从一线一点一点扩大成面,透透地淋在褚迟潮湿的头发上、肩上、背上。 “滴滴”两声,邮件提醒。 泡面没吃两口就被放了回去,褚迟把手伸进被子,摸索了半天,最后突然想起来了,改把手伸到了枕头下面,从那下面摸出来了一个十五寸左右大小的笔记本。 她将笔记本放在了自己的腿上,再一次捧起来了泡面碗,同时单手操纵着电脑,打开了收件箱。 来件人:威廉教授 邮件内容是法文,褚迟对法语的掌握七七八八,一般选择在线翻译以后再查看邮件,以免出现太多误差。 邮件内容大概就是:亲爱的Zazie,你上一次修复的程序已经投入使用,产权方的反响非常好,感谢你的帮助,你的创意入选了本次智能大赛,奖金和报酬都已经汇给了你,期待 6. 黑心老板 [] 时隔上一次“碎蛋事变”,其实已经过去了两年。褚迟仍旧穿着人字拖和吊带碎花裙子,蜷缩在一张生了锈的小马扎上。她头顶是一个铁棚,正好隔绝了阳光。 她的头顶正是一排斑斑驳驳的红色字牌:有秦人五金店。牌子破得风一刮就该掉了,颇具危楼之风。 “那啥,听说你们这儿修电脑啊?” 忽然闯入一道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的男声。 闻声看过去,问话的是一个带着方框眼睛的男人。本身柏油马路上就蒸着扭曲的暑气,浸得褚迟整个人水淋淋的,一瞧见这个男人,她更觉得热了。 他穿了一件很标志的写字楼人士常穿的蓝色衬衫,长袖,领口的扣子还系到了最上头,裤子也是紧巴巴的西裤,穿在他腿上鼓鼓囊囊的,然而他脚上穿了一双五彩斑斓的球鞋,看牌子不便宜,但是哪有人会这么穿。衣品实在是烂得可以。 一看就不是服务行业的。褚迟心想。 “呃,你......你是这儿的老板?”待看到褚迟抬起头,那个满头大汗的男人怔了一下,才迟疑着搭话。 他刚才喊话的时候站得远,眼睛盯的也是这家店的店面,狭窄又逼仄,两侧都是铁架子,一眼望不见头。 结果蜷在门口的人一抬头,他才看清楚这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不是那种一眼可以望到头的漂亮。那种红红绿绿的老土裙子穿在她身上都别有韵味了。 来这个小县城三天了,他第一次碰到一个光凭长相就叫他觉得不俗的人。 哪怕这个女人的发型很潦草,穿着更是潦草。 “不是。你电脑坏了?” 这个女人讲话也完全没有当地人的口音。 男人抬手蹭了一下额角的汗,点点头,又摇头:“......你们这儿老板在里头吗?” “和我说就好了。”褚迟慢吞吞从马扎上蹭了下来。 “你?” 透过这人和酒瓶底一样厚的镜片,闪出一道犹豫又怀疑的光。 “我不是电脑进水、忘了密码、要格式化什么的这种小事,你可能不会。” 男人摇摇头,又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滴下来的汗。 他就不该对这破地方抱什么希望。 “哦,那你走吧。”褚迟一摆手,又自己坐回马扎里了,没再抬头看他一眼。 “......”戴眼镜男人想说一句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但是他张了张嘴,啥也没说出来。毕竟是自己说她不会的吧?“那个......还有别人吗,我找问了,说就你们这儿水平还高一点......你们老板在里头吗?” “不在,着急就给我看。” 那男人又被噎住了。但是那个很漂亮,捯饬又很奇怪的女人多余一眼都不看他,只是自己窝在那张小马扎里,她边上是一个塑料箱子,大概被她当成了茶几了,箱子上面放了一罐开了的啤酒,几颗零碎的螺丝,还有小拇指长的改锥。 那女人手里转着一部手机,型号不新。 然后那男人看着褚迟,她低头不知道抠了抠手机的哪儿,然后她拿起来改锥。“啪”地一声,手机后盖掉下来了。 借着褚迟低头又不知道鼓捣了半天什么,不大的手机愣是被她弄出了不小的声响,看得这蓝衬衫的男人直皱眉。他看到里面的芯片都锈了,电池盒里也都是白色的凝固物,说不好这是泡了什么玩意的一部手机。 大概站了五分钟,他实在是有点看不下去了,就是手机能不能修好都不重要,烂成那样了生产手机的估计都懒得管,他主要是怕这小姑娘翘螺丝的时候崩了她自己的眼睛,于是朝着褚迟弯下了腰:“我来帮......” 又是“啪”的一声,褚迟推上了刚才被她拆得稀碎的手机的后盖,按下开机键,然后抬眼:“嗯?” 手机开机声响起。 “......我是说,要不你帮我看一下电脑吧。” . 男人的电脑在车上,他原本说的是让褚迟稍等一下,他去把电脑拿过来。但是褚迟觉得没什么事,店门一关,从扳手堆里摸出来一顶草帽:“走吧,我过去。” 一走到阳光下,就更显得她皮肤白了。蓝衬衫男人都有点不敢往她身上看。 “你......你每天都在这儿吗?” “差不多吧。”褚迟说。 “那,”男人有些结巴,“那这算是你的工作吗?” “啥。”褚迟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说修电脑,于是摇头。“我还修车。” 听了这话的男人和前一天的简珩书一样震惊,因为他根本不会想到一个这么漂亮的女生会去修车。当她摇头的时候他还以为会听到她说自己其实还兼职做模特什么的。 “你还会修车?汽车吗?” 两个人边聊边沿着狭窄的马路走着,路边各种乱停的大货车垃圾车自行车。 突然前方响起来了剧烈的撞击声,惊得两人皆是浑身一震。里边两侧的各种交通工具的警报都响了起来,不知道哪家的狗也被吓着了,开始一阵狂吠。 而发出撞击声的源头...... 一辆基本上绝对不可能在这座小城出现,但是褚迟前一晚刚刚见过的的s级迈马赫,撞上了一辆在这个灰扑扑的街道里也极其亮眼的红色小电驴。 小电驴的车头都给撞瘪了。 褚迟伸手一指:“修的就是这种不长眼的破车。” “你这么没见识管迈巴赫叫破车.......”蓝衬衫男人顾不上看她,连忙小步跑到那辆迈巴赫前面,一手推眼镜一手敲车窗,“王哥,撞啦,撞上啦!” 褚迟站在后面不远处,稍微推起来一点帽檐,在阴影之中眯眼看向那扇被敲的车窗。 这么巧啊。 今天让她碰上车主了。 那个聘用简珩书这种高端人才,给他月薪三千,还不给上保险,深夜还要他加班的黑心老板,这就让她给碰见了啊。 车窗摇下来,露出来一个看着的确上了点年纪的男人的脸。他戴了一副也很经典的金丝镜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回头看撞了车的位置的时候都能瞧见他脸上的褶子:“嘶......这是附近居民的车吧?” “咋整,要赔吗?可是它停的地方占用道路了啊。” “要么说小地方的人没素质,这明明是机动车道,看看路边停得都是什么玩意!”“黑心老板”无能狂怒地谴责了一下停满路边的完全无法一言以蔽之的各类车马牛,他推开门下车检查情况,一旁是那个蓝衬衫男人苍蝇一样围着他转:“卧槽,王哥,你这车上划得......啧啧,你这补漆钱都够买多少辆后面这 7. 今昔幢幢 [] 一时间不知道哪栋楼里的狗吠显得更加嘹亮了。 那个王秘书也就是背后发发牢骚,其实本质上是一个很斯文狗腿的人。在褚迟微笑着说出“我”的时候,他的心情不亚于昨天听到老板有孩子了。 都有点太抓马了吧。 “呃......”郝立也有点尴尬,遂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这车真漂亮啊,那啥,改明借我骑骑,哦不是,在哪买的我也买一辆。” “停产了,就这一辆了,你拿走吧,”褚迟大方地一挥手,“别客气。” “......”被撞成这样了和废铁能有啥区别。 王秘书不忍心看下去了,清了清嗓子正了正神色,上前走到褚迟旁边:“那个,实在不好意思这位小姐,您看私了行么,大概需要多少的赔偿您提。我刚提这新车没几天,还没上保险呢,刚才错把油门当刹车了,撞坏了您的车,真的非常对不起。” 这车是他为了简珩书在海城行事方便刚买不久的,他倒是不觉得一个小电动车能让他赔多少钱,主要是修这辆保时捷的钱贵啊! 所以人出门在外,一是离豪车远一点,二是慎重帮别人开豪车。 王秘书本来这个最近的工资就紧巴,现在完全是欲哭无泪了。 他瞥见那个长相很出挑,像是把一整个荷塘穿在身上的女人弯下腰去检查她被撞的那辆红色电动车,忽然又松了一口气。 一个县城女的能见过什么世面,给点钱就打发了。二,一个小电动车能值什么钱。 “那个,你过来一下。” 王秘书愣了一会儿,才反应到这个一点都不客气的命令是朝着自己的。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了褚迟旁边,弯下腰。 那女人葱白手指一伸:“气缸裂了,还有这儿,都挤坏了。这车不能修了,你们得照价赔吧?” “什么电动车还有气缸......”郝立嘀咕着也凑了过来,待一看清,立马瞪圆了眼睛,“合着您这是摩托车啊!” 一抬头,他就瞧见了褚迟看弱智一样的眼神。 . “那个,车你们得赔我,修电脑的钱你们也得给我,还有因为你们撞了我的车,我在这里耗费太多时间,耽误了我的工作,误工费你们也得给我吧?” 照褚迟的视角来看,王秘书这个“黑心老板”,就那么压榨自己底下的员工,在给员工的待遇上那么抠门,反倒是舍得给他自己花钱买这么好的车,然后今天撞了她可爱的小摩托不说居然把它当成了电动车.....这不让他放放血褚迟觉得自己都愧对于自己和简珩书那个奸商谈过的那段恋爱啊。 “不是,哪儿来的误工费啊,你自己关店门的时候不是说没事吗?我看你那店也没人光顾啊。”郝立生怕赔偿事宜牵扯上自己,紧张地摆手。 这女的看着清新脱俗,蹲地上跟个小精灵那样,怎么一张嘴就像是坟里爬出来讨债的。 褚迟只斜了他一眼:“又没让你赔。” “所以,这位女士,您觉得我赔您多少钱比较合适呢?”王秘书隐隐嗅到了不祥的征兆,自我保护一般端起了面见客户时候的商业假笑。 而那位红色小电驴......红色摩托车的车主蹲在地上,摸着下巴也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反正好久都没有说话。 “那个我们等会儿还有......” “十五万。”蹲在地上那个女人忽然抬起一只手,两根手指缠在一起,比了个“十”。 这两根手指差点直接怼进王秘书瞪圆了的眼睛。 但是他非常具有职业素养,无比真诚的假笑一点没垮,只是那声音略微有些虚浮:“......多少?” . . 在简珩书到来的时候,褚迟正百无聊赖地捏着已经喝完了的啤酒罐,蜷在她的小马扎里,一副说话很累的懒散语气,臊眉搭眼:“不是都和你说了么,改装车,除了壳子,没一个零件是原装的。不行就报警吧,而且这车是别人借我的。别说我讹你。” 一见到简珩书,王秘书一个激灵,也说不好是吓得还是高兴了,“腾”地一声,就从褚迟给他搬的小板凳上弹了起来:“老......咳,小,呃,珩书,您怎么来了?” 褚迟琢磨了一下这位黑心老板莫名其妙的烫嘴。 “嗯......”简珩书先是抬头看一眼,确认这是褚迟和他说的那个有秦人五金店,才开口回答,“我路过。” 之后他的目光一路向下,再一次落在了那对像是被拔了毛的翅膀的肩胛骨上。 他看到褚迟手肘支在一个塑料箱子上,用整只手掌撑着下巴,正仰起脸来看他,同她骨头散架似的坐姿不同,她的一双眼睛神采奕奕,像是在说话。之后褚迟朝他挑了下眉,又朝着王秘书的方向努了努嘴。 “大姐!你怎么还挤眉弄眼上了?”郝立已经被炎炎夏日和褚迟索要的巨额赔偿折腾得非常不耐烦了,没想到她还碰见一个帅哥就朝人家抛媚眼,他真想抽刚认识这女的的时候的自己一巴掌,怎么会光凭外貌就觉得她不俗呢? 这完完全全就是个好色、拜金的俗人! “干什么呢?”简珩书稍微挪动了些位置,将褚迟挡在了自己身后,语气变冷了。 忽然觉得自己周身温度降下来,郝立打了一个冷战,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突然过来的这个帅哥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太友善。 “不是,帅哥,别误会,我老板给她车撞了,她非要我们赔她误工费,您评评理,一个破得跟二手市场淘来的小电动一样的摩托车,她张口就要十五万,这不打劫吗,还和我们扯什么改装车......你当你F4啊?”郝立就差张嘴骂人了。 对此,褚迟只是风雨不动安如山地,笑了一声。 王秘书看到简珩书那表情,虽然逻辑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本能地觉得不太妙,连忙窜到了两个人中间,打哈哈:“那个,小郝啊,这是咱们同事,从分公司调来的部门经理,刚才我给他打电话来着,都是自己人哈,自己人。” 话是对着郝立说的,但是他人是护着简珩书的。倒也不是怕郝立蹿过来打架,小郝只是不太会说话,人没那么冲。王秘书虚虚擦了把汗,他只是想用肢体语言让简老板感受到他的工作态度,与......忠心耿耿。 然后可千万别因为他最近办事不利给他轰回总部。 但是郝立这边一听这话,有些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挡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男人,翻领白T,灰色工装短裤,脚踩一双素色板鞋,这打扮的哪儿像个部门经理,这难道不就是个长得有两把刷子的中学生吗? 他的确是听说了公司调来了一个分公司的经理,来配合他们到海城来完成这次的 8. 浪与玫瑰 [] “看吧,就这儿,撞完之后就再也没动过了。”王秘书负责带路,郝立负责说话。 “好在撞车的地方也不是路中间,这个把车扔这儿也不碍事......”王秘书神经质的碎碎念戛然而止。 “这......这怎么......”郝立的声音有些发抖。 原本光洁明亮的侧面车门上,赫然出现了半圈划痕。 不知道谁划的。 “乱停车,引民愤了吧。”褚迟迎着王秘书略微呆滞的目光,有些欠揍地耸肩。“这一带没监控,你报警也没用。” 瞅见王秘书的手往兜里摸,褚迟又出声制止。接着她又用肩膀拱了一下简珩书:“看完没,是该你老板赔偿吧?” 身侧传来的声音尾音是上扬的,熟悉的明媚色调。只不过这一次是因为十五万的赔偿款。 也是,在这样一家五金店能赚什么钱,十五万,是不是都足够如今的她一整年的生活了。 简珩书看着被撞坏的红色小摩托,忘了应答。 . 红色与机械的轮廓抽离起来,脱离了物理世界里它们本来的结构,形而上地扩大,再扩大,化作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朝着简珩书盖了过来,挡去了四周围喧沸的人声、狗吠。 当下褪色了,给回忆腾出地方。摩托车的轰鸣由远及近,直直穿梭了满是尘芥的时间。 . 也是红色的摩托车。 他第一次见到褚迟的时候。 那也是一个夏天,京城的夏天。他刚毕业不久,投资了一家媒体公司练手。 早高峰,大堵车。他却是要去见很重要的客户。习惯了国外的道路,压根没料想国内的交通情况。 那时候董事会最是虎视眈眈地排挤他这个空降的股东太子,等着他出错误,然后再把他送出去读几年书。 没辙,那车就跟乐高城市的拼插玩具似的,纹丝不动。一排刹车灯红艳艳,二十三岁的简珩书按压眉心,推开车门。 这可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开门红。 “简少爷,您要去哪?”秘书连忙从副驾驶跟下来。 “骑车吧。”简珩书叹了口气,朝着路边走去。“还有十公里,一个小时怎么说也到了,我查了,前面有连环车祸,一个小时内道路是没法畅通的。带上文件和电脑。” 早高峰路上车多,路边的共享单车也基本上被骑走,两个人沿着马路找了半天,却只找到一辆小黄车。 “这......要不简少爷您先过去......” “难道要我一边谈判一边自己做记录吗?” 就在两个西装革履的人站在路边,炎炎夏日烤得两人浑身燥热难耐,一筹莫展的时候,一阵自远处传来的排气管声越来越响。 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先是从两人面前驶过,扬起一阵尘土。秘书摆着手咳嗽了好几声,咳嗽还没停,谁知道那辆机车又回来了,停在了他们面前。如同早高峰这一路灭过又亮起的刹车灯。 迎着疑惑与探究的目光,骑车的人摘下了反射着八九点钟的太阳光的头盔。 一头齐腰卷发散落下来,露出一张美得很张扬的脸。同她身下的红色机车颜色极其适配,比起灯,更像是一盏跳跃的火。 灼人。 那一瞬间简珩书疑心自己的呼吸与心跳是一同停顿了的。 面前的女人弯起红艳艳的嘴唇:“去哪,我送你。” “……不用了。”明明知道这时候答应她应该算是最好的选择,简珩书自诩是一个重利重效率而不在乎手段的人,但是那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拒绝。 他甚至在那一刻都想好了,迟到就迟到吧,单子没了可以再找——按照这个句式,下一句要接的应该是“XX没了可就没法挽回了”。 因为那时候褚迟接话太快了,也无从判断简珩书究竟是还没来得及想他究竟会失去什么,还是他其实压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失去的,就已经畏缩。 “我叫褚迟,迟到的迟。今年二十,在隔壁华大上学,”被拒绝后,他面前的女人撩了一把头发,丝毫没有气馁的痕迹,“你呢?” “......简珩书。”简珩书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乖乖回答了。 “行,那这就算认识了,”褚迟朝着后座一抬下巴,“上车吧。” 她穿着的紧身皮裤随着动作闪光粼粼,连带着一双带笑的长眼睛,给简珩书晃晕了。 他在秘书震惊且试图阻拦的目光下点头,并且慢吞吞跨坐上车:“麻烦了。” 他彬彬有礼地扶着机车边缘,一点都没有碰到面前的女人。但她的长发扫过了他的手背,带着一股好闻的味道。像是花香,勾得人血液循环加快,简珩书又形容不上来,这是哪一种花。 只是想到,玫瑰太滥俗。 褚迟在问完地址之后将放导航的耳机塞一只进自己的耳朵,另一只她直接塞进了简珩书的耳朵,手指轻轻地蹭过了他的侧脸。她转身的时候,简珩书才注意到她穿的是露脐短上衣,露出来了一截白色纤细的腰。 还未来得及多看,黑色的头盔套了下来。 他眼前世界的明度与饱和度都下降了,可是在深色滤镜后的褚迟,却因此显得更加美艳,比在阳光下的时候多了一种浓郁的韵味。 仿佛另一个世界在朝他伸出了手。 “那个……”不方便吧,要不我还是下去骑车吧。 他隐隐产生了预感,但他又不知该如何命名这种悬念。 “抓紧了。”拧油门的声音将简珩书犹豫的声音盖过了,褚迟唇角弧度加大。 在简珩书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下的摩托车已经飞驰出去了。他在这一瞬间被迫搂住了面前女人的腰。 下一秒他连忙收回手:“对不起。” 女人的头发被风掀起,四处乱飞,红色的摩托车灵活地穿梭过拥堵的车流。 “我——听——不——见——”褚迟大声喊道。 简珩书嘴唇动了动,原本还想再说一遍,却在这时候看到了褚迟飞扬发丝后弯弯的眼睛,狡黠着亮晶晶。 他手指抓住了一缕女人的长发,在指尖绕了两圈,没再说话。 那天还 9. 盐蒸风犬 [] 虽然是敲诈了王秘书一大笔钱,但褚迟还是帮郝立修好了电脑。郝立本来是有些愤懑的,但还是没忍住问了原因,褚迟也都耐心地给他解释了。 她笑眯眯地送他们走,揪着草帽的边角摇了摇:“慢走,路上小心。” 似乎意有所指但于礼数上又完全没有问题的话让王秘书一口老血堵在了胸口。片刻平复心情之后,他习惯性请简珩书上车,但简珩书摇头:“我还有事。” 就这样,一条长长窄窄的街道上,只剩下了时不时响起一两声的狗吠,还有他们两个人一长一短的两条影子。 寂静逗留了很久,直到汗水滴进了褚迟的眼睛,让她流了眼泪。 “车坏了,不伤心?”简珩书静静地看着她揉眼睛,越揉,眼泪越多。 “还好吧,车又不是好车,只不过是秦哥送我的。” 褚迟想洗脸。她觉得大概是自己脸上都是干涸的盐分,不然怎么会越流泪越觉得沙眼睛。肯定是眼泪溶解了盐,随着眨眼,盐分就又进了眼睛。 “所以,伤心是因为男人,还是车?”简珩书又问。 在他的记忆之中,褚迟是非常爱车的。她平时没有太奢侈的爱好,寻常女孩会喜欢的奢饰品包、鞋,高定服装、化妆品都不属于她特别感兴趣的范畴。 那时候她穿的衣服,用的香水和口红都是奢饰品牌,不是因为她爱好于此,只是生来富有,一切对她来说只是寻常的消费。 但摩托车不一样。她能如数家珍地背诵哪个厂家的哪个零件拼出来的车的功率多少。 她那辆ducati是自己组装的,脏一点她都会伤心。褚迟曾经开玩笑地说她的每一辆机车都是她的好朋友,对她来说都有着和人一样的灵魂。和她喜欢计算机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机械又数字化的人造产物总叫她觉得闪烁着一种冷冰冰的可爱,特别温暖。 接着,她捧着简珩书的脸面向自己。一个冰凉的吻落下。而捧着他脸颊的手心很温暖。 “你也一样。”她说。 . “……没伤心。”街道上,褚迟抹着眼泪。声音同简珩书记忆之中完全一样。 声音是不那么容易被岁月改变的,比起人心。 “因为赔偿款?” 褚迟湿润的眼睛绽开一个笑:“算是吧。” “所以你还有什么事要办吗,你老板叫你过来难道不只是因为看他被撞的车?” 又是一个误会。原来她以为自己是被王秘书叫过来的。 “就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鬼使神差,他还是解释了。 “……啊,”褚迟想起来昨天晚上那不尴不尬重逢,“拜你所赐,活得特好。” “那我走了。” 简珩书将草帽盖在了褚迟的头上,动作很轻柔,转身很利索。 “欸,等会儿啊。” 还没来得及抬腿,简珩书的手臂就被人抓住了。他背对着褚迟,再一次迈开步子:“人送你的车被撞了,你不去找人家说说?” “什......你说秦哥?”褚迟总觉得简珩书的语气有点奇怪,但是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我找他干嘛啊。” “这不是有你了吗?” 金黄金黄的阳光之下,脱口而出的话敞敞亮亮。 “你这个人啊……” “嗯?”褚迟瞪着眼睛等待他的后话。 简珩书摇摇头,但收回了离开的脚步。他回过头,拂掉了抓着他手臂的那只手。 手中温热的触感没了。褚迟悄悄攥了一把炎热的,微不可察的风。抿了一下嘴唇。 忽然又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沉默莫名其妙地又发酵起来。 最后,褚迟还是决定妥协:“那你……”去忙吧。 却被男人的轻叹打断。 “打算去哪,带路吧。” . . 就这样,两个人一派和睦地漫步在了开始逐渐涨潮的海边。 赶海游水的旁人看不到横寰在二人之间不说破的谎,只感慨赏心悦目,年轻真好。 听了简珩书的话,褚迟抬起一只手,岔开五指:“给你五万,怎么样?” “……”男人脚步顿住。 “十万?”褚迟比了个十,半秒内没得到简珩书的回答,就立马伸出两只手,“十五万,都给你,怎么样?” “……干什么,想包我?” 简珩书眯起了眼,天气很好,光线充足。可是他仍旧看不清面前的人。 “呃,”褚迟打了个磕绊,奋力掩去了眼里的震惊,“现在这个价就能包你了?” 天呢,曾经那个随随便便送个礼物都是十五万的好几倍的简总,如今真的是落魄了啊! “……”而回答她的又是一阵沉默。 她不明所以,摸了摸下巴,还真的考虑上了包养简珩书的可能性。但是他应该还是比较自尊的,如果把他养家里,他估计会不高兴……男人,就和女人一样,都得有属于自己的事业…… 或者,要是他还想东山再起的话,她可以资助他创业啊。 褚迟歪头,摸了摸自己翘起来的头毛。 不对,如果他又创业成功,发了财,不就看不上自己给的这点小钱了,肯定立马就把自己踹了的。 “别看太阳,容易得青光眼,”简珩书微微蹙起了眉,“说话。” 凭借他对褚迟的了解,露出来这种表情的时候指不定在想什么歪七扭八的事情。 “想……”你。 褚迟接话的时候完全没过脑子,悬崖勒马地轻咳了一声,摆正神色:“想怎么多挣点钱。” 然后养你。 “你说这个,”赚钱的话题既然被褚迟主动提起,简珩书正好顺势再一次问出了昨天没忍心问,但费解了他一整晚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找个好点的工作?” “凭借你的能力,找一个好点的工作,不难的吧?” . 这应该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因为它的答案深刻地影响着褚迟完整的生活。 人们可以在足够遥远或足够细枝末节的事件上自我欺骗。但是在这样关键的,改变了一个人一生轨迹的事情上,却不能。 “这个……”褚迟那双几乎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看向简珩书的机会的眼睛,躲闪着看向了别处。 “这个什么?” 又是一阵浪涌了上来。 10. 日落长蓝 [] “和好了,和好了!”散开的小孩又重聚了回来,嘻嘻哈哈地叫唤。 “玩你们的水吧!”褚迟弯腰撩了一把水,朝着离她最近的小孩泼过去。 谁也没泼着,小孩都尖叫嬉笑着散开了。 但她弯腰的动作太迅速,捞着她的简珩书还以为她是又摔了,下意识添了些提着她手肘的力道。 等褚迟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是依了歪斜地倒在简珩书怀里了。 “那个……”四目相对,褚迟又忘了该说什么。“谢谢啊。” 脑海里第一个腾起来的声音是提醒她简珩书讨厌自己,所以客套完了之后,褚迟慌里慌张地想要恢复一个客气的距离。 但是抓着她的那只手太用力了,比她想象之中还要用力。 只好抬起眼去看,那个抓着自己的男人背着光,不过就算这样也能够看清他的神情。太阳已经快要降到地平线以下了。 她看着简珩书看着自己的眼神微动,然后感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稍微松了一些。 “你……” “到岸边再说吧。” 料想之中本该松开的手并没有拿开,简珩书拉着她,往着岸边走去。而褚迟没法抗拒。 . 没有了太阳的海就成了黑色,天空还残留一些蓝。 这座城市不算发达,夜晚的灯光并不明亮。沿海的饭店只有两三家亮着灯,零星得如同天空的星。 中间一家装修最是豪华的,窗户上挂满了星星形状的串灯的饭店里,常年黑灯的包厢在今天亮起了灯。 “空调要不调高一点,你不冷?”简珩书闻到这家店里没除干净的海腥味儿,蹭了蹭鼻尖。 坐在他对面的是褚迟。 她在下午就拉住他说请他吃大餐,原来是这么一家沿海饭店。看着的确算是周围几百米最上档次的店了。 只是实在是没什么客人,因为他们到来才打开的空调,也不知道老板是不是觉得他们热恋似火嫉妒他们还是怎么地,反正空调开到了十五度。 看着褚迟肩膀上只有两根细细的带子,剩余肌肤全暴露在空气之中,看得他都觉得冷。 “嗯……还好啦。”褚迟摸了摸胳膊,比起今天吹的空调,还是昨天晚上的经历更让人觉得冷一点。 心寒。 “您好,空调能调高一点吗?”简珩书见她摸胳膊的动作,直接起身,拉开小包厢的门,朝着服务员问。 包厢里的温度逐步回升,褚迟却一点也没能觉得舒坦。 她只是觉得简珩书太体贴周到了。像是你在夏天怀念一件已经被你弄丢的棉袄,特没劲。 而且他怎么和四年前完全一样,一点没变。 . “今天有了钱,这一阵就不用老吃泡面了吧。” 随着简珩书话音落下,服务员推开了门,进来上菜。 “这个啊……”褚迟摸了摸脖颈,“我……我觉得方便面还挺好吃的啊。” “哦,还便宜……谢谢。”她刚伸手去碰醒酒器,简珩书就先她端起来,拿了一个高脚杯,给她倒了一点点的酒。“你这个月薪三千,要是将来想买个自己的车什么的,肯定还是得吃泡面的。” 月薪三千,弥天大谎。 简珩书在这时候其实有点后悔,他应该把工资多说一点的。不然吃顿饭都不够。 “……不过你今天过后应该手头宽裕一些了吧,可以改善改善伙食了,”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举着酒杯在包厢里指了一圈,“懒得做饭就多出来吃。” 简珩书还知道她懒得做饭。 褚迟心虚地抿了一大口酒。 想起来他们之前谈恋爱,首先,食堂她肯定是懒得去的,学校太大了,食堂人又多。但外卖她也是懒得点的,因为去外卖柜取太麻烦了,还容易和别人搞错,所以最经常的情况就是,她要么随便塞点零食凑合,要么就不吃饭了。 她唯一勤快的时候就是追简珩书的时候,三天两头骑摩托去接他,到各种地方吃饭,所有京城适合情侣约会的地点,她就是那时候背下来的。 后来做毕设又接了项目,她有点忙,约简珩书的次数减少,本来那时候褚迟对此非常扼腕,熬通宵准备空出来点时间多去找简珩书刷刷脸,别自己忙事业却让别的女人钻了空子——当然,男人也不行。 没想到熬的第二个通宵,她收到了简珩书的消息:“晚饭吃的什么?” 凌晨三点。 消息刚发出来没几秒就撤回了,但是褚迟给自己的手机安了那种可以查阅已经撤回消息的程序,她在四点的时候看到了他的消息,本来是熬得都心跳加速,觉得自己快猝死了,可是一见到这消息,她立马就觉得自己还能再熬个三天三夜不需要休息。 数起来她应该有三天没有找过他,不骚扰他这件事一反常态,而他在凌晨三点主动问她晚饭吃的什么,这话没头没脑的,还撤回了,说明什么? 记忆里键盘被她敲得噼啪响:“这么晚了还没睡?” “在忙什么?” “我晚饭没吃,你吃的什么?” “要是睡了可以睡醒回我,你想吃什么,我可以去接你,我不着急睡觉。” 发完了,褚迟还捧着手机欣赏了一番,对自己大方得体从容的搭讪甚是满意,唉,上哪找比她还体贴的暧昧对象? 褚迟大半夜在学校自习室笑得像只鬼。四周围仅有的那么一两个同学朝她投来了惊恐的目光。 刚乐完没过多久,褚迟就收到了简珩书的回复。 “没睡,在做策划,想不通。” 然后引用了她说没吃晚饭那条:“减肥?你不用,很瘦了。忙也要记得吃饭。” 之后他就停顿了,褚迟看着对话框上方闪现了好几次“对方正在输入中……”。 最终,对面发来一条消息:“上面撤回那条,发错人了。我以为你不会看见。” “不信,是谁,敢挖我墙角,告诉我,我要去把他手机黑了。”褚迟被泼了凉水,当即就不高兴了。大半夜的,脑子也糊涂,但凡她再清醒一点,也不会给暧昧对象发这么没分寸感,这么没素质的消息。 但这时候她还晕晕的,趁着热乎劲儿,又立马引用回复了简珩书说她再 11. 天算天生 [] 到学校门口,褚迟第一眼就看见了红色的跑车,颜色太显眼了,浮在凌晨的薄雾里,如同一只狭长的红色眼睛。 第二眼,就看到倚靠在车身上,身材颀长,正低头翻着手机的简珩书。 褚迟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 不然她怕自己因为心跳过快英年早逝。 “穿这么少。”简珩书却很快看见了她,于是把手机收起来,边向着她走来,边脱掉身上的西装外套。 靠近褚迟以后,他双手拎着西装外套的领子,将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酷似拥抱的姿势。 褚迟是第一次闻到这么浓烈的他身上的海洋调香水味。此后又闻过太多次,也就永远地记着了。 给她披完衣服,简珩书的手极其自然地滑在了她的肩膀上,搂着她的肩膀带她到了车边,之后他替她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上车吧”,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护着她的头以防她磕在车门框上。 那是简珩书第一次开车来接她。 从那天以后,只要是他们两个人出去玩,简珩书就再也没让她骑过摩托。 他嘴上说着是绅士风度,怎么能总让女孩骑车载他,但褚迟怀疑这个操心的男妈妈只是觉得骑机车危险,所以不想再让她骑了。 一回忆起来,很多以为湮灭在记忆中的细枝末节通通浮现,褚迟能清晰记起自己的心跳,她还可以报出来简珩书那辆红色跑车的型号,甚至还有那天他们从夜宵店里拎着生煎包和皮蛋瘦肉粥出来,徒步爬上了景山,闯入了一场浩大的日出。 其实她只是想回忆一下饮食习惯的。 就是那些,追求简珩书的时候,她虽说没有刻意乔装来遮掩自己的本性,但还是稍微藏起来了一些的,自己邋遢的习惯。 一方面不希望简珩书觉得自己在撒娇卖俏,也许有男人会喜欢吧,但是她觉得这让人不舒服;另一方面,简珩书看起来应该是个很注重礼节的人,就是那种表面上礼数周全,但仅仅停留在表面上,如果内心感觉到不满,而且你对他没有用,那么他后续会无情疏远的类型,所以褚迟怕他觉得自己麻烦。 但是那天她刚一坐上简珩书的车,她连饭都懒得吃的本性就暴露了。 简珩书,亲手给她系上安全带,然后客套一句:“累瘦了。” “啊,”看着简珩书那张帅脸距离自己的嘴唇不到五公分,她都能感觉到这人的呼吸,大脑完全宕机了,傻话脱口而出,“不累,特简单,我就是懒得吃饭,麻烦。” “那什么……人要是能把吃饭睡觉都进化掉就好了,也就不用上厕所,我每天就在阳台上躺着,靠光合作用了。” “我看你现在就差不多了。”听完她的话,男人笑了一声。“那骑车来找我,不麻烦?” 褚迟一连多天,痞里痞气地在简珩书公司底下堵着,等他一下班,就把墨镜一推,甩头让他上车。跟那个社会青年一个样。 “这个……”她的cpu仍维持着□□烧了的状态里,“这不是为了你吗?” “是么,茶饭不思了都?”简珩书低低笑了。 褚迟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估计是觉得气氛再这么升温下去他俩现在就要亲上了。 遂,她果断摇头:“不不不,当然不是为了你不吃饭,去食堂多麻烦呀,取外卖更远,我就是懒啊。” 下一秒,她周围的空气就凉了。 原本维持着给她拉安全带姿势的简珩书,“咔嚓”一声给她插上了安全带,微笑着端坐回驾驶位,目视前方:“那吃饭去吧。” . 红色跑车“嗖”地一下就飞驰了出去,褚迟被惯性甩在了座位上。这一下子,她可终于是冷静下来了。 但是她又觉得自己这段即将开始但还没开始的恋爱,要玩完了。 . . “懒得出来吃的话,就让你那个什么秦哥给你做。”简珩书见对面女人杯子里空了,于是就站起来,又给她倒上了酒。这一次他倒得比上一次多。 “……什么?”褚迟眨巴眨巴眼睛,才发现自己举着的高脚杯又被人满上了。 “他既然舍得送你车,也该愿意找你吃饭吧。”简珩书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地说。 “……”褚迟又喝了一大口酒。 好吧,至少现在不提苏明了。 “不是,谁和他吃饭,他平时不得看店吗。”她隔着玻璃杯看了简珩书一眼。 她这话说得就跟她和那个秦哥是一对熟稔的夫妻似的。 简珩书眼底最后的热度已经冷却:“那你呢?” 这时候褚迟正伸手去拿龙虾的钳子:“……我也得帮他看店。” 秦哥上岁数了,本来这个腿脚就不利索,三步一咳五步一喘的,出门不仅得推轮椅,什么速效救心丸什么哮喘药都得随身揣着,人能活着就不错了,维持一个五金店本来就是勉勉强强,再加上他现在白内障,螺丝螺母都分不清。 她过去也就是帮个忙,啥也不图,大概是落个有人说话,不然她平时自己一个人在家,语言系统都要退化没了。 “一个月能拿多少钱?”简珩书垂下了眼,看不出情绪。 “嗯……”褚迟迟疑了一下,“没钱啊。” 然后她看到面前男人拿筷子的动作一顿。 “没钱?”对面的男人忽然抬起眼睛,盯着她。 这目光里带有质疑,还有一种复杂的不满,又像是愤怒又不完全是,总之像刺,扎了褚迟一下。 她撩了一把自己颈侧根本不存在的头发,深吸一口气,顶住了简珩书的注视:“我帮他修电脑,他给我剪头发,不是之前和你说过了吗。” 剪头发啊。 一男一女,修电脑和剪头发,说得太纯洁了点。骗鬼呢。 简珩书心里的冷笑声都快唱出一幕罗密欧与朱丽叶了。 “欸,对,今天那十五万你要不要?”现在气氛有点诡异,褚迟想聊点开心的。 现如今简珩书没钱,在简珩书眼里她也没钱,还有什么比聊天上掉下来的钱更开心的事了? 可是简珩书原本只是不咸不淡的目光,在听完她这句话以后,彻底冷下来了。 “看来你现在是真就喜欢没钱了。”不管是男人,还是生活。 “……”怎么感觉他在说反话。 的确是自愿选择如今这种 12. 海雾痴痴 [] 女人轻快的声音飘落,原本神情冷冰的简珩书身形一顿。 而褚迟又举着筷子指了一圈这满桌跟叠叠乐似的堆起来的餐盘:“羊毛出在羊身上,他的钱都是从你这种精英员工身上榨取的,所以严格来说,这顿饭其实是你请的我——那么,你可得多吃点。” 把实话说出来,褚迟一身轻松,不顾简珩书变幻的表情,先给自己拿过来一个盐焗生蚝。 那什么,简珩书不高兴看她归不高兴,拿他自己的钱买的吃的他总不能不吃的,是吧。 看来她虽然变化很大,但是在热衷于投喂简珩书这件事上还是很从一而终的。 . 她对面那厢安静了一小阵。 既没有举杯,也没有餐具碰撞的声音。 等褚迟狐疑地抬起头,却在简珩书唇角捕捉到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在她再定睛一看的时候,那缕笑消失不见,简珩书低咳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灯光打的,反正感觉他脸啊、耳朵啊,都有点红。 褚迟寻思他也没喝酒啊。 . “那你……这又算什么。”那语气里带着只有简珩书自己能听出来的怅然,他还是妥协着弯了唇。 照她这个说法,敲诈王秘书,反倒是为了给他出气了。“你总是说得比唱的好听。” “那个……”这话褚迟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她支吾一下,伸手摸酒杯。 “等一下。”简珩书端起桌上的醒酒器,倾身又为她倒了半杯的红酒。 褚迟看着他低头顺下来的眉眼,被灯光打得极其柔和,那些锋利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海雾。 . 吃得差不多饱了,褚迟犹豫了一下:“那什么,简珩书,你现在还想自己开公司吗?” 对面男人喝了一口茶,顿了一下:“怎么了?” 没直接否决,说明还是有点想的。只不过现在没条件。褚迟暗自忖度。 “没怎么,就是觉得你现在这样委屈了。”她可以考虑当他的天使投资人。 她的话把简珩书惹笑了:“怎么,你现在这样很痛快?” “……这个……”褚迟反被问住,“还……还行……” “吃饱了?”简珩书也没为难她,摸出手机,“等我一下。”说着他就起身。 “你吃好了吗?”褚迟在他临出门前追问。 “啊,挺好。” . 拐角出了包厢,简珩书随手拦了一个服务员:“您好,那个包间结账。” 服务员被他拦得有些脸红,羞涩地伸出手指了指包厢门,小声说:“里面那位女士已经结过账了。” “结完了?”简珩书一愣。 随后回想起褚迟中途好像借口洗手出去过一次。 “嗯嗯,对的。”小服务员殷切点头。 “那,”简珩书抿了一下嘴唇,“我能问一下一共花了多少钱吗?” “您稍等,我查一下。” 小服务员低头熟练地操作点单系统,没几秒就大声念道:“您一共消费八千七百四十三,刚才那位女士有会员卡,打完折后一共消费六千九百九十四点四。” 简珩书默了一瞬。 “您没什么事我先去忙啦,有什么需要吩咐我就好。”远处有人喊人结账,小服务员恋恋不舍地多看了简珩书几眼,转身要走。 “等一下。” 那小服务员亮着眼睛回头,就见那位帅得很过分,气质又很优越的客人眉心微蹙。 “你们这里办会员卡有什么要求?”简珩书问。 “啊,消费满五千是银卡,消费满八千是金卡,消费满一万是至尊VIP。”小服务员灵机一动,觉得最应该卖卡给他,这样她以后就能常见到这种帅哥了,苦逼工作将沦为一种享受。 这以后谁还说得清谁才在当牛做马。 “先生,还有一种储蓄会员卡,这样以后您来也打折,办卡人生日还会送蛋糕,要不要办一张,下次和您女朋友一起来我们这儿过生日?” . “你要不要再吃点?”见到简珩书推门进来,褚迟问道。 只是简珩书没有理她,而是直接问:“你是这儿的至尊VIP?” “什……”褚迟沉默了一下,“不是,你怎么还偷摸结账呢?” 完了完了,她不是都说了这顿饭的钱是从他老板身上抠下来的了吗,怎么简珩书还说要去结账,那她将来想包他或者当他的天使投资人,他是不是也会不接受的啊? “你除了五金店,还做别的什么?”简珩书高高地立在门口,灯光将他本就立体的五官修得更加深邃,他的眼睛半覆在薄薄的眼皮下,模糊但锋利的怀疑。 “……实不相瞒,我还兼职修车。”褚迟摸了摸高脚杯的杯托,无比真诚地回答。 此言一出,她发现简珩书又有审问她的迹象,连忙换话题:“我那个会员卡是借别人的,不是我的。” “那个,咱们确实是有点儿点多了,我去要几个打包盒。” 说完,她也不看简珩书什么表情,鱼一样就钻过他与门框的缝隙,遛得无影无踪。 留简珩书一人面对这大半桌几乎没怎么动的菜品。 他伸手按了按眉心。 . 敲门声响起,然后门把手被扭动。 她怎么又开始小心翼翼了。简珩书叹气,嗓音放缓:“行了,等会儿要不要找个地方喝一杯,或者再去海边走走,完了回你家……” “啊?这不好吧先生,我们今天才认识欸。” 略带震惊与羞怯的声音冻住了简珩书唇边的弧度。 他朝着声音看过去,刚才那个想卖给他卡的服务员正对他……怒目而视。 小服务员抱着一摞做工精美的打包盒,走到桌边,打包菜品的时候,用方言小声阴阳怪气:“我们这里是正经饭店,卖海鲜的又不是卖人的,再说了有的客人既没有自己掏钱买海鲜,还不想自己掏钱买人,以为动动嘴皮子就能跟小姑娘回家了,长得帅有个屁了不起的,吃软饭和鸭有什么区别……” 说完,哐当一声将餐具扔在了碗上,把打包好的袋子往简珩书面前一递,换回普通话:“先生,请慢走。” “和鸭有什么区别”的简珩书:“……” 姑娘,我听得懂。 而小服务员无辜纯真地将手里的塑料袋往他面前递:“先生,不沉呀!” 后者沉默了片刻,最后面无表情地接过了袋子:“我女朋友呢?” . “拿着。” 在褚迟沉浸地观赏鱼缸里的清道夫舔玻璃的时候,脸边上 13. 风大吹花 [] 也不知道是出于冷还是出于别的什么,褚迟往简珩书旁边靠了靠:“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她之前那辆链条坏了的单车还在海边公路上扔着,等会儿去趟五金店,找点东西稍微修一下,应该可以载简珩书。 好在这座小城实在是小,不管简珩书住哪里,骑车也不会用太久。 “晚上没安排了?”简珩书又笑了一声。 在某些方面,褚迟这个姑娘家却总跟个绅士似的。 他实在是说不好到底是真的笨拙还是大智如愚的精明。 不过最开始恋爱的时候,他的确是认为这只是一种可爱的真诚。 “嗯……我打算把这些给秦哥送过去,”褚迟费劲地往上举了一下那一大堆打包完的海鲜,“好多都是他爱吃的,等他看见,保准高兴。” “秦哥”就像是什么敏感的关键词,尖锐地挑动了简珩书的神经。 忽然海岸上传来一声尖叫,之后是孩子大哭的声音。他的妈妈焦急地拖着他往岸边走:“涨潮了当然就把城堡冲没了,咱们明天再搭啊,明天再搭。” 那孩子却哭得撕心裂肺:“城堡是我堆的,我的!凭什么海浪可以带走他,凭什么?呜呜哇——” “什么你的他的,没什么永远是你的,沙子是大自然的,根本不属于你,知道了吗?”那妈妈语气快速而尖锐,终于在话音落下的时候,把那个小孩拖上了沙滩边上的石板路。 简珩书将目光移向了那对母女,声音轻轻的:“哦。” . “你去吧,我走了。” 最后那个孩子没有再哭闹,傻呆呆地被他的妈妈牵着走,失魂落魄的,仿佛真正的他已经随着那个白天他亲手拿沙子堆的城堡一同湮灭在浪花里了。 “我送你吧。”褚迟立马说。 可是她只看到简珩书被夜色拢得昏暗的侧脸。再然后,是后背。 “谁用得着你。” 低沉声音落下,一声道别也没有,简珩书头也不回地,朝远处走了。 “这,那,”褚迟往他的方向迈了一步,但手里的袋子太沉了,绊住了她的腿,“那……你去忙吧。” 身后饭店的玻璃门从内被推开,挂在门上的海螺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穿着饭店服务员衣服的年轻女孩从她边上路过:“姐姐,还不回家?我们饭店都关门了。” “哦,嗯。”褚迟随口应下,她巴巴地瞧着简珩书的背影越来越小,昏沉的夜色正在一点一点将他吞没了。 那个女服务员纳闷地往她看的方向瞧了一眼,摇摇头。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没回头看我啊,不会又不高兴了吧。褚迟想。 . 简珩书走到公路边的时候,手机已经震动了好几下,但是他都没有去看。 一直走了很久,脚上为了见褚迟临时买的新鞋太不舒服,他有些烦躁,而这时候手机又响了一声。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决定打电话让王秘书来接自己。 翻开通讯录,却又想起来今天王秘书撞了车,被褚迟那个女人坑了不少的钱。他想了一下,转而打开支付宝。 他也懒得想褚迟是为了骗钱还是真为了出气了……反正现在褚迟说过的话他没一句真信的。 “王秘书……王检明……”他只需要先把十五万还给自己的下属。 还正翻着好友列表,忽然一道转账消息弹了出来。 “褚迟转账给你?150000” 简珩书滑动屏幕的手指一顿,但那条消息弹窗下一秒就消失了。他不得不重新下拉,点进了收款页面。 重新又数了一遍,简珩书这才确定自己第一遍没有看错。 十五万。 而转账上面还带有一句嘱咐:“简珩书,不高兴也别把我删了,等你创业等你发财,我相信你。” . 在已经关门了的饭店门口,穿着碎花吊带裙子的女人身前身后都是两团黑暗。只有她的手机屏幕亮着。 屏幕顶端的时间又跳过了一分钟。 她定定地看着转账成功的界面,指尖上下滑动刷新了好几次。 被转账的那边没有任何回应。 简珩书不会不用这个支付宝号了吧……手机没电了? 褚迟感觉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今天的风就是很大,不光远处海浪啪啪地跟扇人耳光似的,给她的头发也吹得乱七八糟的。 她能感觉到自己头顶几根毛全朝着发旋的反方向翘了。不用照镜子,她都能想象自己现在这一头肯定跟鸡窝似的。 秦哥是不是给她剪得有点太短了。 这么琢磨着,褚迟盯着屏幕,退出了支付宝又点开微信,想伸出另一只手摸摸头发,但打包的那一袋子太沉了,抻得她胳膊上已经僵硬的肌肉一疼:“嘶……” “我来吧。”微哑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一只不算温暖但是比她要温暖的手接过了她手中的塑料袋,两个人手指碰在一起。 褚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人的手指戳了一下。 “简……” 声音还未发完,她就感觉到自己头顶乱翘的头发被轻轻抚回了原位,那只手在她头顶揉了半圈,就好像把她的喉咙也一同揉了。 叫褚迟张着嘴,却抓不到属于自己的声音。 “走吧,带路。”那只放在她头上的手拿开了,又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腕,再一次松开。 褚迟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身侧折而复返的简珩书:“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想了一下,”简珩书没看她,而是眯眼朝着大海,“风太大了。” “……什么?”褚迟不明白。 这时候简珩书才垂眼看她,眼睛里的灯影浮浮沉沉:“风太大了,怕你再摔倒。” “……啊?” 简珩书把手抬起来,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小人:“两个人,摔一个,怎么着也死不了。” . . 现在还不算晚,海边那条公路的对面有一个公园,连着住宅区,沿途走过去,能见到许多三三两两散步的人。 公路上车很少,电动车很多。 “你原先的‘小花’呢?”简珩书拉着褚迟往路边躲开了一辆逆行的电动车。 ‘小花’就是她原先那辆红色的改装ducati,在 14. 小时了了 [] 后来上了初中,她有了人生第一个朋友。 这个时候的褚迟有了朋友并不是因为她在人际关系这块开窍了,终于尝试着融入校园了。这时候她在某些方面和小学时候完全一样,非常原始。那时她的偶像还是亚伦·斯沃茨,对他说学校老师留作业“只是一种强制所有学生一起庸庸碌碌的手段”深以为然。 她以强硬的反抗态度来针对学校的大部分制度,觉得没有用的课她就翘掉,没意义的作业她就不写,能钻的制度空子一定要钻,被抓住之后还要和校领导理论——而恰好,在她就读的那所私立中学,有一个女孩和她完完全全地臭味相投。 那女孩迟到、早退、穿孔、染发,在教学楼里搞涂鸦墙,奇装异服。她朋友似乎蛮多的,也蛮招老师烦的。 和褚迟不太一样,那个女孩不太关心这个社会的制度有没有问题,学校的教育高不高效,她不关心别的人,她只是想干嘛干嘛。 在一次出了什么社会新闻,褚迟试图利用自己的计算机技术黑进学校网络进行一个什么宣传的时候,那个女孩主动和她搭话了:“你这样不行。” 小时候的褚迟还不懂什么叫谦卑,被人说不行,立马就不乐意了:“怎么不行?” “你这是在给他们送把柄。”打了六七个耳洞的女孩满不在乎地耸肩,然后朝着褚迟伸出了手:“我们在做一个文化节,打算去几个城市巡回展示。把你的思想给我,我们帮你做出来。” “科学是硬拳头,但这个世界大多数时候是吃软不吃硬的。” 褚迟朝她皱眉:“社会的进步总是需要反抗的。有的时候手段必然强硬。” 而那女孩摇摇头,笑得故作神秘:“艺术才是软刀子。” . 就因为那次他们为了挣学分整的文化节,褚迟和那个女孩成了朋友。 虽然因为他们岁数太小,再加上话题敏感,学校最后没有允许他们到外地做展出。那他们也在学校和京城进行了规模不小的展示。 友情就像是一滴甘露,滴进了她从出生开始就过分贫瘠干枯的感情领域的土壤。 深深埋在地底的种子,终于苏醒过来。 她忽然意识到了父母每天争吵的残忍,终于也就意识到了父亲欺瞒母亲的恶。 直到又一次她看到妈妈拿着公司的账单在书房等到深夜,却只得来爸爸在外地出差的消息的时候,褚迟终于触碰到了——愤怒。 原来看到亲人受委屈,人不单单会出于逻辑选择保护。 原来人还会因为爱而愤怒。 于是她把自己一直以来隐瞒的一切都告诉了妈妈,和她说你离婚吧不用管我,反正我在乎的只是我自己。 那句话一说出口,她懵懂稚嫩的,原本只装着计算和数字的那颗心,却忽然发现了一道劈头天光。 原来人不可能只在乎自己而活着。 忽然之间她就学会了包容。包容学校那些在她看来完全没必要的制度,尝试着理解了老师那些在她看来完全是胆小怕事的谨慎。 但在她完全融入校园之前,除去居高临下的理解和包容,她还学会了人在社会中立足的必修课——忍耐。 生活之中必定是有无奈的,人们除了接受与忍耐,别无他法。 这是从她妈妈身上学来的。 . 在她把老爸出轨的事情告诉妈妈以后,她以为妈妈会很愤怒,会冲过去和爸爸吵架,她想象过这一次他们还会把家里哪些东西摔了,没准因为这次事关背叛,他们俩还会打起来,那么那个时候她一定帮着妈妈打她爸。 没想到听她讲完话的妈妈异常平静,摸了摸她的头,问她学校的功课做没做完,做完了就洗澡睡觉吧。 “妈妈,我爸出轨了!”褚迟有些难以置信地再次重申。 得来的却是仍旧平静的三个字。“我知道。” 褚迟仿佛被定住了,傻在了那里。 . 原来妈妈早就知道老爸出轨,但是因为公司是他们两个人共同开创的,各种复杂业务利益纠缠不清,就算他们离婚了,也仍旧是扯不开的。 他们两个人选择维持这名存实亡的婚姻最浅薄的理由是给褚迟一个完整的家,当褚迟把这层纸戳破以后,他们为了共同利益,为了办理各项手续的时候更加方便所以才不分开的目的之心也就公之于众了。 青春期的女孩大脑是最活跃敏感的。褚迟在那个时候究竟从这么一件近身发生的,可以算作伦理问题的事件里可以学到、领悟多少东西没法数清楚,但其对她心灵的震撼程度和规模都是可以想象的。 人很难完全摆脱童年。褚迟到现在非常多为人处事的底层逻辑就是在那个时候建立起来的。 不过在人生维度上,她父亲出轨这件事并不仅仅是对她的心智起到了一个教育作用。 . 这么回想起来,褚迟在某些地方和她那个人渣老爸还是有点像的——比如一精*虫上脑就想给自己喜欢的人花钱,花大钱。 她爸拿着和她妈妈一起挣的钱给小三开了公司,挂名在她爸的名下。 就着这事,褚迟的妈妈和她爸爸爆发了就她有记忆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时间点处于她的高三。 毕竟高三了,褚迟心智已经非常健全了——在一定程度上。所以虽然家里每天擂鼓喧天,最后也没耽误她保送华大。 上了华大以后她还觉得自己运气真好,包括喜欢上简珩书,第一次追人就追到手了,她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所以话还是不能说太早。她话说太早了,大概老天爷也觉得对别人不公平。 于是乎,变故随之而来,哦不,更确切地说是接踵而至。 他爸给小三开的那家公司生产上出了问题,造成了整个村子的水污染,死了小二十人。 而小三卷铺盖跑到了外国,她爸率先进了监狱。 人进去都是小事,他们把人害死了才是大事。虽然褚迟知道这件事主要的问题在于那个小三,但是从法律上看她的父母是最大的责任人。 出了这档子事,整个公司都完蛋了。之前谈的各种合作,还有各种贷款,资金流转都出了问题,包括给员工工资的开支。 一夜之间所有财富消失不见,而巨额欠款从天而降。这一切都压在了她妈妈 15. 失重灯绳 [] 他们从海边沿路拐进一条两侧是高耸围墙,围墙里面种着森森法国梧桐的小巷,而此时褚迟停留在一扇夹在灰色墙壁间的刷着白漆的木门前头,她敲了几下门,发现没人开,她踩着地上几块砖头够上了梧桐树。 等她跳下来的时候,发现简珩书应该是怕她摔了,走到了她的背后,略微张开手臂。 橙黄的路灯打下来,他披散的是深色与橘黄交织的树影,浅色衬衣与素色板鞋都被光影切割出不同明度。恍惚间,庞若少年。 褚迟朝他咧嘴一笑:“看,这是什么?” 一把钥匙。 . 她轻车熟路地将钥匙捅进锁孔里,转了两下,门就开了。 “来吧……” 褚迟刚要推开门,手腕被人再一次拉住。 “嗯?”她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撞进那在今晚显得青涩的男人的眼睛。 “你们,经常晚上两个人待在一起吗?”他手上抓得很死,迫使褚迟从台阶上退了半步下来。 褚迟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是一时间摸不着头脑:“那没有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简珩书松了口气似的。 “咱快进去吧,不然他老人家该睡了。” “那个……” 手腕又被人一扯,褚迟的肩膀撞到了男人厚厚的胸口。 热热的。 这般反复拉扯,简直像是两个内心滔滔不绝面上欲说还休的中学生。褚迟一时间觉得自己年轻了小十岁。 不过这一切都是她的青春期里未曾发生的。 “你们什么关系啊,我进去不合适吧?”男人抓着褚迟的手腕稍微转了半圈,使这十指的相触上升为了一个拥抱的形式。 褚迟仰头,正好看见简珩书垂下来眼睛注视着她,这个距离她可以看清这人鼻尖细小的痣,清纯男学生因为这颗痣立马就变成了一只狐狸精。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似乎还带有一些失落:“秦哥看到我,不会生气吧。” “别因为我让你们两个产生矛盾,那我会很不好意思的。” 这个人周身气场转化得很突然,让原本沉浸在青春年华的遐想里的褚迟差点没反应过来。而且任何一个生理正常的女人,在对着这个男人的这张脸,尤其是简珩书现在这个表情的时候,怎么可能不会下意识心软。 只是,“秦哥”是个快九十岁的糟老头啊! 褚迟陡然清醒。 “……那什么,简珩书,我原来怎么没发现,你有点茶啊。” 说完,褚迟一把抽出来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往秦老头的小院子里闯了,边走边说:“对,秦哥是我包的辍学男大,今年刚满十八。我最近就好这口,你给我进来,必须给你看看,他对我太那个百依百顺了,我倒想看看他怎么生气呢。” 忽然之间就被甩掉了的简珩书抱着扑面而来的潮湿与蝉声,呆在原地停了一会儿。 褚迟跑了两步,回过头,又跑回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哎,走呀。” 拖鞋踏在石板地上,噼啪噼啪的。 被拽着的简珩书蹙眉看了一眼自己被拉住的手腕,不情愿地迈开了步子:“吵起来可甭赖我啊。” 褚迟余光瞥见他略微紧绷的嘴角,连忙背过身偷笑。“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你,小吵怡情懂不?” . 推开门是一个小院,堆满了各种器械和车胎,还有油桶。草皮很荒芜,稀疏地零落在光秃的土色中,地上的石砖也七扭八歪,一不留神会把人绊倒。 “和你家还挺像。”简珩书语气平直。 “对啊,都说了我包的他,这小院基本上就是给我修车用的。”褚迟笑眯眯的。 俩人动静这么大,里屋终于有了动静。这小屋也能看出来上了年头,木头窗户框,里头嵌着的还是毛玻璃,这会儿他们能模模糊糊看见有什么帘子被拉开了。 “秦哥!出来啦,你怎么耳朵还背了呢?” “你装什么嫩,管十八岁小孩叫哥。”瞧着褚迟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表情,简珩书抿着嘴唇移开眼睛。 有这么高兴么? . 老房子的里面传来缓慢徐长的摩擦声,听起来和骑自行车时候车轱辘撵了塑料袋一样。 忽然穿出来几声夹杂着喘的咳嗽,嘶哑残破。 简珩书蹙起了眉,目光定格在那扇门把手已经转动的老实木门上。 从窗户到开门这么一小段路,不是简珩书对时间的流逝产生了错觉,似乎本身,就是过去了很久。 生锈门锁发出吱呀一声,门开了。 褚迟感觉到自己拉着的那只手的躯体一顿,抿唇闷咳了一声,压回去笑的冲动。 那扇陈旧的,掉着木屑的房门里,走出来的,赫然是一个佝偻的老头。 . “哎呦,小迟,咳咳咳,你来就来,闹这么大动静干什么?”老头手里拄着一根铁管,随着他一蹭一蹭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戳着地面,发出闷闷的金属碰撞声,没看见的还以为这边儿是工地呢……看来那是他的拐棍。 “这不是有高兴事儿吗?”褚迟抓起来简珩书的手,冲着老头挥了挥。 “呦呵,小伙子长得真俊呢,”那老头眯起眼睛,脖子往前伸了老长,很使劲地盯着简珩书看了一会儿,“终于谈个对象了?” “你说你,平时不是在我那五金店,就是在你那家里待着,也不见你挪窝,上哪找这么标志一个小伙子,啧。” 老头啧啧舌,慢吞吞地转过身,朝着俩人招招手:“甭搁外边杵着,进来说话。” “这位是?”简珩书看着老人鼓成一个大包的后背,还有一蹭一蹭的,声响宛若塑料袋擦地的脚步声,一字一句地问道。 “秦哥啊,”褚迟理所当然地答道,“他喜欢别人这么叫他,你等会儿也得记住哈。” “十八?” 嘲弄的笑声几乎从他唇齿间溢出。合着,褚迟刚才进门说的“老人家”,是真的老人家。 别人听起来还以为是什么打是亲骂是爱的暧昧昵称呢。 . 褚迟感觉自己的手反被人抓住,而且比她拉着他的时候劲儿大多了:“哈哈,八十。” “男大学生?”男人的声音里情绪不明,但是褚迟开始觉得自己手指关节疼了。 “……人家原来就是大学生呀,只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怎么不算……疼疼疼,松开松开松开!” 16. 海风潺潺 [] 她摇着头到秦老头旁边坐下,捎带手疏通了自己脑海里的灵光一现。 对啊,简珩书这么能装又这么爱演,长得还这么俊,不去当演员实在是不合适啊。 . “这小伙子……真不错,怎么称呼?”秦老头说一句话就得咳嗽两声。 “叫我小简吧,简单的简。” 语气那叫一个温和无害。 褚迟听得嘴角都抽了抽。 “有什么好事儿啊,能劳驾您大晚上跑我家来?”老头浑浊的眼睛看向褚迟。 简珩书背对着他们,把打包盒一一摆好,默不作声地听着褚迟把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同时,在她的叙述里,王秘书是黑心老板,而他简珩书是一个被资’本家剥削压榨的可怜社畜,她今天恶心了一番资’本家,为了给可怜社畜安慰,请他吃海鲜,不小心点多了,就给秦哥送过来。 “您打小海边长大的,不是说最爱吃这些了吗?”褚迟的声音很欢快。 轻轻地合上冰箱门,简珩书无声地摸来板凳,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阴影柔和了她艳丽五官里的尖锐,模模糊糊,贴近大地。此时她眉飞色舞地给一个被风湿和哮喘蹂’躏得喘不上气的老头讲着逗他高兴的话,忽而令人联想到了“生活”这个名词。 院外法国梧桐上的蝉还在叫着,仿佛不知疲惫,仿佛被安上了名为永恒的程式。 简珩书看着褚迟弯弯的长眼睛,忽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如果他们从来就停留在这里,似乎也可以很好。 . “钱我给您转过去了,海鲜您别忘了吃啊,需要帮忙就喊我,那我们今天先回去了,我得送他回家。”褚迟依了歪斜地靠在门框上,朝老头摆摆手。 “我就说你长得是个姑娘家,内里完完全全是个男娃。”秦老头咋舌摇头,不过倒也不是嫌弃。 “诶呦,真不好意思,又把您给帅着了。”褚迟做了个敬礼的手势。 一直委屈着两条大长腿蜷曲在小板凳上的简珩书听到了“转钱”的字眼,才堪堪从沉思之中将自己拔了出来,发现褚迟似乎在门口等着自己,才缓缓起身:“那,秦哥,我先走了。” . 给秦老头关上门,褚迟盯着屋顶发了难:“哎,裙子还是挺麻烦的,明天不穿了。” “怎么了?”简珩书瞧着她光洁的侧脸。“需要我帮忙吗?” “秦哥电视没信号啊,我这会儿要是穿的裤子我就爬上去给他修修了,你——就算了,怕你电着自己。”褚迟叉腰望着屋顶歪斜的电线,无奈地摇摇头。 小院里挂着一个已经发黑的灯泡,所发出的光芒微乎其微。此时将女人的面庞映亮的,是顶空之中冷冷的月光。 片刻的寂静过后,响起男人一声喟叹:“你变化真的还挺大的。” “肯定的吧,”忽然听他这么说,褚迟一直挂在脸上的浅浅笑意消失了,“和刚认识你那会儿没法比啊。” 仅仅是一层薄薄的笑意的差别,她就被夜色蒙蔽得阴翳了。 或者说更像是落寞。 “不是这个意思。”简珩书盯着她忽而变得低气压,摇头否认。 褚迟怔了一下,摆摆手:“那你变化也不小,好久不见更帅了……” “行了,打住吧,”简珩书有些哭笑不得,她这个人,嘴里很难吐出来什么正经话,“我是想说,你看起来更……怎么讲,就是更生动了。” “什么?那我之前很虚伪吗? “也不是。”简珩书又摇摇头。“算了,我也说不好。” 原来的褚迟可不会把时间花费在爬上屋顶修天线上,不会愿意穿着夹脚趾的拖鞋走六七公里去给别人送吃的,更不可能笑眯眯地哄一个老头开心。 如果把她比做月亮,那么,她如今,落下来了。 . 秦老头的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愣是让褚迟翻出来了一辆老实自行车,她凑合抹了抹后座上的灰土,伸手拍了拍:“简总请上车。” 男人望着她亮亮的眼睛,弯了唇角:“还是褚小姐坐这儿吧,卑职送您回家。” “神经病啊,还卑职。”褚迟被逗笑了。 然后也没客气,把车把手往简珩书手里一塞,自己爬上了后座。“当然你来了,我穿的裙子。” 其实刚才只是假模假式地绅士一下啦。 而且今天走的路太多了,她觉得自己小腿肚子都在抽筋——没开玩笑,她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孱弱码农,抱着电脑多站一会儿第二天都会胳膊疼的那种,她顶上的头发还健在完全仗着天生丽质。 简珩书扶着车把等她坐稳,长腿一迈就跨坐上车,同时还顺手摸了一下褚迟的头发:“等会儿给我指下路。” 发梢的触感一碰就离开了,但褚迟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轻轻扫了一下,紧缩地发痒。她伸手也碰了碰自己的头发,却没能复制那种心悸,最后才怔怔地应答:“……哦。” 自行车吱呀吱呀地前行起来,随着路面颠簸了几下,渐渐就快了起来。 “抓稳了。”简珩书的声音蓄满了风。 海城的夜风裹挟着海雾,满是潮湿,带着淡淡的咸味儿,掀起了褚迟的裙摆,柔软的布料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她的小腿。 头顶的光亮随着他们的前行忽亮忽暗,橘黄得彻底,这个世界上仿佛再也没有别的色彩,而他们正骑过一轮又一轮圆日。 蝉叫得太大声了,世界静得不可思议。 “我真是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褚迟忽然喟叹。 前面的男人回过些头,看了她一眼,又转了回去看路:“什么感觉?” “随便我说什么都可以的感觉,”她说,“世界属于我的感觉。” 是的。世界属于我。 在这样静谧而没有人声的地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 前行也失去了意义。 每次从这条路往家走的时候,她都会被巨大的寂静包裹起来,风就像是河流,而她是河床之中一块顽固的石头,流水一样的风潺潺地绕过她像下游奔去。 四周是山,她是石头。四周是海,她也是石头。 这样似乎就能原谅自己在尘沙之中被裹挟着,无论如何旋转也仍旧渺小了。 “那我呢?”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说世界属于她,那这个时候骑车载她的自己,在此时 17. 樟脑和猫 [] 推开门,又是很浓的樟脑味儿。 原本只打算驻足在门外的简珩书被这味道触动了,抬脚迈进门槛。褚迟瞧着他边走边四处打量:“有扫帚吗?” “怎么了?”褚迟关上了门。 “地上撒的樟脑丸得扫了,别哪天你踩到再摔了。”简珩书说这话的时候很自然,就好像天经地义帮她扫地似的。 褚迟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简珩书就是那种总是让你很舒服的人。明明是嫌弃她家乱吧,但是一丁点的埋汰都没有。 “谢啦,但别扫呀。” “你喜欢这味儿?”简珩书打量着褚迟家里的地面,昨天灯没电了,他没仔细看,今天灯亮了。“那也找个东西装起来,这么散在地上容易碎。” 他这才看清楚房子的全貌,对此他不得不感叹,似乎的确是能从这房子的装潢里,看出来房子主人性格的随意、散漫。 如果褚迟能听见他内心的声音,肯定得给他拍手叫好,并附上一句:“哥哥,您这才是真的说得比唱的好听啊!” 整间屋子的地面都是木地板,因为潮湿,部分的木头翘边儿了。 除了一摞一摞的书以外,地上散落着各种杂物,包括但不限于电线、插板、拼一半的乐高、遥控车、甚至还有无人机。当然,一切这些东西的附近都零散着不少的樟脑丸。 “不是,我不是喜欢它那个味儿。主要是放书边上想防止书烂来着,但是好像没什么用……没事,等会儿我自己扫。”褚迟打量着这个在环视完自己房间以后神情似乎有些一言难尽的男人,悻悻地摸了摸鼻尖。 几秒内男人都没讲话,褚迟有些心虚:“那什么,我平时主要是也不在家待着,所以就没怎么收拾过……” 忽而听到一声简珩书的低笑。 一直认为收拾房间完全是浪费时间的褚迟觉得自己脸有点热。 但简珩书又摸了摸她的头发,一双眼睛里弥满清浅的笑意:“你这样哪有用。光熏你自己了。” “坐下歇会儿吧,今天走这么多路,累坏了吧。” 褚迟觉得身体里不少血液都朝着上半身涌,她用还算冰凉的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颊,讷讷地应了:“……哦。” 手还没放下来,就又被人握住。 简珩书的声音低润:“冷?” 被触碰的地方就跟通了电线似的,一阵微痒的刺感一路攀上她的神经,传遍她的全身。 褚迟下意识颤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来自己的手:“不、不冷。” “可是你手摸起来很凉。”简珩书注视着她,离得她很近。 “我……” 忽然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来,解救了褚迟。她连忙去找自己的手机,接通电话:“喂?” 冰凉的手机屏幕紧紧贴着她的耳侧,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道女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干嘛呢?” “在家呢啊,怎么了,找我有事?” 简珩书刚才无意间瞥见了褚迟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一个两个字的名字:钟晚。 “我过几天去趟海城,上次在你那儿画的画获奖了,有个慈善拍卖会在你们那边儿,顺道找你去玩。”钟晚那边似乎有男人说话,但褚迟没听清,就听见钟晚“嘶”了一声,然后压着话筒朝别人说了一句:“都说了是女的,我朋友,性取向是男的,男的!” 在这一段的时候,褚迟的侧脸误触了手机屏幕上的免提。 电话那头清晰的男声传了过来:“那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我很见不得人吗?” 男人的声音沙哑,性感,又放低姿态。 听得褚迟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而后她对上了简珩书深如古井的目光。 鸡皮疙瘩掉在地上,不见了。 “……” 她把开了免提的手机举到了两个人中间,低头对着话筒:“钟晚,你那边很忙吗?” “咳,”一声短促的干咳后,质感很亮的女声响起,“没,不忙。我就是昨天打你电话没打通,今天再打一个试试。” “不然我还以为你要投海自尽了呢。”钟晚说完,又痴痴地笑了几声。 “……”褚迟瞥了一眼简珩书的表情,“不是,我是那种人吗?” 她说的时候着重了一下语气,原本是希望钟晚能够顺着台阶就帮她洗白一下。 不然原本有可能因为今天下午的开心而把昨天晚上的乌龙抛之脑后的简珩书,别又要误会她因为遭遇家庭变故又穷困潦倒所以想不开想死了。 但是她的好姐妹和她完全是没有任何的默契。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幽幽叹息,意味深长,意有所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无论谁都是那种人啊,再说了——你那边天时地利人和的,喝多了跳个海不是天经地义吗?” “啪”地一声,褚迟把电话挂了。 她试探着看向简珩书,干笑了两声:“其实这是骚扰电话,传销的。” 简珩书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又看了一眼她。 扯着嘴唇,凉凉地笑了一声。 “呵。” . 反正因为钟晚那一通电话,褚迟明白自己肯定是彻底在生命安全这方面失去了简珩书的信任了。 但是由于他们两个人都太过明白语言的苍白,褚迟没法解释,简珩书也一个字都没再问。 他们都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 滨海的阳光热热地从窗户口洒下来,给柔软的棉质被褥烤出了木质的松香。细小的灰尘在光线里旋转,反射着细闪的光。 一条白色的胳膊曝晒在阳光下,而被子底下鼓鼓囊囊,只在顶端露出来头毛的尖尖。 被子底下鼓鼓囊囊的那一条动弹了一下。 几分钟过后,那条曝晒在日光下的手臂朝着窗户的方向摸索起来,在空气之中虚抓了半天,酷似一条缩小版打人柳。 忽然,褚迟想起来自己在一次睡觉的时候把窗帘扽掉了,此后因为人懒就再也没把窗帘装上。 她刚才自以为在拉窗帘,实际上完完全全的就是在无实物表演。 幸亏这屋子里没别人,不然估计以为她梦游呢。 “靠啊……”睡意荡然无存,女人顶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从旁边看,这就是个挂在什么打坐雕像上的大棉被。 窗户外头的阳光越烤越热,隔着被子所传递到褚迟身上的热量几乎翻了好几倍,她觉得自己头顶都要烧起来了。 顶着没准可以煎鸡蛋的头顶,褚迟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懵。 热得受不了了,她终于掀开被子,闭着眼睛就朝着浴室跑去。 今天晚上,她,一定,挂窗帘。 结果进浴室之前,她一脚踢在了地上拼了一半的乐高上,哗啦一声,原本拼得差不多 18. 狗尾巴草 [] 孙海生今年二十,海城本地人,在海城本地上大学。一次在海边和同学骑摩托,车坏了,正好褚迟路过,就见义勇为了一下。 打这儿起她就被缠上了。 起初孙海生是打着道谢的名义,后来发现褚迟家里看着那么穷酸,就断言这应该是个家境贫寒的顽强女子,于是变着法想给她花钱——大概是以为能用金钱诱惑到她——殊不知当年某人已经以此实验过了,视金钱如粪土的褚迟曾经也已经嘲笑过简珩书老土。 “小吃这家也太破了,人家出身尊贵,应该住个好地方。”寸头男孩一出房子,被阳光晃得皱起来脸。 连着褚迟家阳台的小院说不上大,但是胜在物种多样性上。各种盆栽贴着围栏排排坐,除此之外杂草野花也在野蛮生长。这家原本的主人用砖头铺了一个菜圃,大概是想自己种点绿色蔬菜给自己吃。 不过褚迟完全没有领悟人家的生活情趣,逮了个秋天,路边薅了一把成熟的狗尾巴草,往那菜圃里一撒,再也没管过。 来年春天它们倒是毛茸茸生了一片的芽儿。毕竟是野草,用不着特别照料,本性已经是十二分自强不息。用不了半个夏天,不光是这菜圃,菜圃外面都长得满是毛毛狗了。 原本用来围菜圃的砖头上,现在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排空酒瓶和啤酒罐,曾经装满这些瓶罐的酒液,四分之三进了褚迟的肚子,四分之一浇灌了毛毛狗的叶子。 “你脚怎么了,怎么感觉你今天走路一瘸一拐的。” “你还是回去上学吧,我这儿又用不着你。”褚迟把小吃往院子里的猫窝一放,一个问题都没回答,从源头上掐断了该对话的延展性。 “或者我给你介绍个工作?你不是会修电脑吗,我爸公司不行……得要学历,话说,褚迟,你是哪个村的啊,我帮你打听打听招不招村官……不行不行,回去当村官我就见不着你了。” 在孙海生眼里,褚迟是一个海城附近农村的孩子,孤身一人来省城打拼,但是因为家境不好,没读过什么书,所以就算来了省城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只能在五金店帮人修修电脑,偶尔帮人修修车,勉强糊口。 “欸,你头发怎么这么湿,我帮你擦头发吧!”他不光说,小跑着回了屋里,很快就抓着一条毛巾出来,二话没说就直接往褚迟头上捂。“我送你个吹风机吧,你别自己买,你自己肯定买杂牌,回头我送你个好的。” “你这么闲?用不着做毕设是吧?”褚迟向后躲了一点,趁他不注意轻轻一扯,将毛巾抢到了自己手里,然后自己慢条斯理擦起来还在滴水的头发。 嗯……等会儿她就去买个吹风机。 虽然她觉得没必要,自己头发的这个长短,甩甩就自己干了,但是最近怎么每一个看着她头发湿漉漉的男的都变着方儿提醒她需要一个吹风机。 天,讲究的男人啊。 . 孙海生家里有钱,长得又略有姿色,异性缘从小到大就没差过,所以在他眼里,褚迟这般拒绝自己,只是因为她的自尊罢了:“你干什么总这么欲擒故纵,那么好强,爱面子,看得我都心疼。” “好好好,你别觉得喜欢我丢人,我都这么放低姿态追求你,结果一直被你拒绝,我的自尊也很受伤的好不好。女人,你真的在玩火!” 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的褚迟:“……” 清汤大老爷啊,这少爷是不是霸道校草爱上我看多了。 “玩火!你知道什么是玩火吗,你那是什么表情?” . 三秒后,褚迟面无表情地把孙海生推出了自己的家门,连带着他买给她的化妆品和猫粮都扔了出去。 孙海生死死抵着门,很是委屈,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烫金信封:“好狠心,你等着……我这次来是想给你这个的,京城那边要过来一些人,举办一场拍卖会,有沙龙,我想邀请你做我的女……” 什么你长得好看,带你出席我有面,他统统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砰”地一声,门撞上了。 被赶出来的孙海生愤愤地抓了抓头发,朝着门里又高声喊了几句:“你不喜欢我哪儿,我改啊!” “你说不出来就是喜欢我的啊,褚迟,你差不多得了啊!” …… 过了三五分钟,门忽然被拉开,本来叫嚣得欢的男生立马噤声。褚迟翻着眼皮看他,他居然忐忑地吞了吞口水。 真的是太奇怪了,像褚迟这种除了长相,一无所长的小城女人,明明各方面都矮自己那么多,可是她站在这里,忽然拉开门,竟然带着一种令他觉得自己比她矮上一大截的气场。 也难怪他一直对她热情不减。 “我喜欢又老又没钱的,”褚迟平静地阐述完,“不去酒会,你换个人吧。” 烫金信封被她硬塞进了孙海生手里,然后“砰”地一声,又把门撞上了。 . 这回褚迟关上门之后,门外就没了动静,也不知道孙海生是意识到自己是在自讨没趣于是走了,还是被褚迟那句“我喜欢又老又没钱的”吓到了,反正是安静了。 褚迟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毛巾,甩了下头发上的水,随手就把毛巾扔到了一边。 从小院追进屋里的小吃看到她的动作,也学着她甩了甩自己身上的毛。 “扑哧,”褚迟一低头就见到白灰色的长毛猫用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看起来呆呆的,一下子笑出了声,“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一弯腰,把小吃抱了起来,褚迟朝着那张充当床的床垫走过去:“姨姨要工作了,你陪姨姨工作。” “喵。” . 与此同时,海城世纪大厦六楼的办公室外站着的王检明略忐忑地敲响了玻璃门。 “进。”简珩书沉润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出来。 王检明立刻推开门进去,十分严谨地将门掩好,不留一丝门缝。 他真的,实在是,没见过简少爷待这么小的办公室啊! 整间办公室是玻璃门不说,居然还和员工就在同一楼层,从办公室里面能看到大部分技术部员工的办公桌,虽然不算是什么坏事,但是员工也能看见老板在办公室的一举一动啊。 “简少,这是总部那边寄过来需要您过目。 19. 浅薄之爱 [] 日薄西山的时候,褚迟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的肩膀。 她看着屏幕上跑完的程序,放松地长舒了一口气。在她腿边上,小吃已经睡着了。 大概是因为热,它四仰八叉地摊在地板上,柔软毛绒的小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褚迟看见后打心底发软,先拿出手机,帮小吃拍了张照片给钟晚发过去,然后伸手摸了摸小吃的肚皮,收回来发送语音:“给你看看小吃。” 忽然敲门声响起,响起来得太突然,敲得褚迟心跳有些雀跃,就跟一只手点了点她的心脏那样——这感觉和昨天简珩书摸她的头发时候一样。 于是褚迟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大概是某种期待,但她也不太想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毕竟千万种借口总会汇聚在同一个答案上。 她挣扎着从床垫子上爬起来,朝着房门,一瘸一拐地过去。 早上她一瘸一拐是因为被自尊磕碎了的脚趾甲盖隐隐作痛,这时候她的一瘸一拐完全是因为自打上午她从床上坐下以后就再也没挪窝儿——腿麻了。 “叩叩叩”,敲门声着急地响起来。 “哎呀来啦。”忽略掉两条腿上一跳一跳的酸麻,褚迟一把拉开门,还没看清人,一张白花花的烫金信封先塞了进来,差点杵进她的眼睛。 而后她才看清楚了来人——寸头,红脸,巴黎世家的衬衫——孙海生。 “褚、褚迟,你等我说完的,”刚一对上褚迟那双漂亮的长眼睛,孙海生立马伸脚卡住了门缝,生怕下一秒褚迟又把门给撞上,“我就想和你去拍卖会,你还没参加过拍卖会吧?有好吃的,好酒,还有画展,你一个女人,难道不想感受一下上流社会,长点见识,陶冶一下情操?” 他的膝盖挤进来,将原本只拉开一半的门缝撑得更宽敞了。一个纸袋子顺势从那道缝隙里被推了进来。 褚迟只扫了一眼:“谢了,但拿回去,我用不上。” 袋子里的是衣服——看样子应该是礼服。一个很大众的轻奢品牌,她见同学穿过。 “我回去想了一下,我得和你道个歉,这么贸然邀请你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了……”孙海生撅了下嘴,神情真诚。“我这一天跑遍了商场,就想买一件适合你的衣服,我午饭没吃,晚饭也没吃,快要累死了,你能不能让我进去坐会儿休息一下啊?不然你对我也太残忍了,真的,太伤自尊了。” 岁数小又没遭遇过什么挫折的人就这点麻烦,他们都不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 看着面前男孩青涩的脸蛋涨得通红,又满头大汗的,褚迟叹了口气,向后一撤,不再拦着门了:“进来吧,吃泡面吗?” 得到了她的许可,孙海生喜上眉梢,立马弯腰,拎起门外的大包小包钻进了她的出租屋:“不吃不吃,我请你出去吃?” 小吃被褚迟刚才开门的动静惊醒了,在床垫上转来转去。因为对孙海生有印象,一见到他就喵喵叫了几声。孙海生冲它吹口哨,它却没再理他——大概是凭直觉感受到了流氓。 “我不出去,你找同学吧。”褚迟往沙发上一靠,胳膊往沙发靠背上一搭,姿态懒散。 “为什么啊?不花你钱。” 沙发上的女人掀起眼皮,惜字如金:“懒。” 每次褚迟都说懒,懒得吃饭懒得逛街懒得上班懒得谈恋爱,孙海生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你就装吧,口是心非!” 哪有女人不爱美?哪有女人会拒绝他这个地方首富的儿子?哪有独身一人来省城打工的女人不爱财? 还有,怎么会有女人连恋爱都懒得谈? “我思考过了,你拒绝我的原因。”男孩清了清嗓子。 褚迟抬了下手腕,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说来我听听。” 她穿着白色工装长裤,上半身是黑色窄领半袖,此时头发干了,几缕墨色发丝遮在她眼前,而她讲话的态度又仿若她是什么上位者,神情散漫,气质高傲又漠然。 孙海生莫名其妙又觉得自己心脏中了一箭,爱神之剑。 说真的,海城虽然是小城市,但他爹是海城首富,他家就他一个孩子,所以他也不能算是一个完全没见过世面的傻大学生。 可是褚迟这个女人无论如何都让他看不透,想不通。 他回去让人查了褚迟的档案资料,起先他们只查出来褚迟租房的消息,后来电脑因为中毒,所有资料都丢了,给他爸公司捅了篓子,于是查褚迟资料的事情就被搁置了。 听公司的人说,怀疑中毒的电脑是被黑客袭击了,但是对方水平太高,他们也没办法追回丢失的文件。 这件事让孙氏好一阵惶恐。 . “那个……我反思了一下,你肯定没有参加过拍卖会,当然了,别说你,其实我也没怎么参加过,咱们海城虽然是省城,但的确是个小门小户,和一线城市没法比,所以不用觉得丢人,只有京城魔都那种繁华地才老有拍卖会的……”他语速飞快地解释着,目光紧紧黏在了褚迟的身上,目光每勾勒她的容貌一寸,心里的悸动就会加深些许,瞄着瞄着,他神情一僵。 “你……你脖子上是什么?蚊子包吗?”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 在褚迟白皙的脖颈下侧,是一连三个红色的淡痕。覆在她玉器一样的皮肤上,分外乍眼,分外……暧昧。 但褚迟看都懒得看一眼他说的是什么,只象征性偏了下头,就敷衍着应下:“是吧。” 孙海生盯着那串红痕,龃龉了半天:“上午……上午还没有,痒吗?” 他这一副不乐意的样子让褚迟看了不解:“那就下午咬的呗。怎么,蚊子咬人还分早晚?还是我挨蚊子咬还得给您报备?” “不不不,那没有……”男孩怎么看怎么觉得那里不对,那串红痕简直和他舍友被女朋友抱着在宿舍楼下啃完后的痕迹一模一样。 但褚迟耷拉着眼皮的样子令他害怕她又对自己不耐烦,所以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他又不敢再多问什么。 可是转念一想,他认识褚迟一年多了,除了五金店那个老头,他就没见过她身边有别的活人——无论男女,哪怕是个活人都没有——那老头牙都掉没了,说话都漏风,不给他那假牙误吞就得了,不可能有余力给小姑娘种草莓的。 也许那就是蚊子包吧,或者是潮虫咬的,也都说不准。 毕竟连自己都瞧不上,她怎么会瞧得上别人呢? 孙海生忽然又被自己的想法安慰到了,不能怪他自信,褚迟这个女人吧,除了长相不太安全以外,生活习惯、脾气秉性那是哪哪儿都安全。 于是他把手里的纸袋往褚迟跟前一推:“所以我明白,你拒绝我肯定是担心自己到那种场合露怯,你又没有得体的衣服——对,别说礼服,你连高跟鞋估计都没穿过,你还没受过礼仪训 20. 牛奶哲学 [] 门口的男人穿着西裤皮鞋,白衬衫的扣子被多解开了两颗。他手指上挂着的钥匙还在晃动。 “您……怎么进来的?”孙海生瞪圆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看褚迟,又看看简珩书。 而那个男人只略抬了下手腕,叫人看清楚他手里明晃晃的钥匙:“显而易见。” 自己期待的人到来了,褚迟很高兴地从沙发上坐起来,连带声音都轻快了些:“你们认识啊?” 简珩书闻言,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有点冷。褚迟摸了摸自己手臂。 但简珩书一来,孙海生就顾不上褚迟了,他结结巴巴地望着简珩书:“您是褚迟的……”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又看了一眼褚迟。 “褚迟,你还认识简先生啊?我都不知道,你早和我说不就完了?”孙海生一改刚才跋扈恼怒的态度,对褚迟讲话的口吻很是亲昵。 . 简先生。 褚迟眯眼琢磨了一下这个称呼。 “孙少爷这是给人买了什么被拒绝了?”没等来褚迟给自己一个明白的身份,简珩书伸手又扯了扯领口。 “嗐……裙子嘛,想叫她和我一起参加个拍卖会。” 孙海生双腿并拢,双手抓在身前。褚迟打量了他一番,能看出来他对简珩书的恭敬。 “看来二位关系不错。”男人轻飘飘说道。 都是能给买衣服的程度了。 买衣服说明什么?至少要知道身材尺寸吧。 褚迟眉心一跳,下意识去找简珩书的眼睛,可是他并没有看向自己。 “哈哈哈,还行,还行,还是不如简先生,毕竟都有这儿的钥匙。”孙海生悻悻地笑。 他这时候的拐弯抹角看起来可就不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大学生了。 “知道就好,那你还在这儿干嘛?要是不着急走,你就给我讲讲你和简珩书怎么认识的?”不管会不会让人误会,褚迟当然是要帮简珩书说话的。 虽然她和简珩书都心知肚明,那把钥匙是褚迟塞在门口地毯下面的。 “我……你……”孙海生猛然想起来上午褚迟拒绝他的时候,说了一嘴自己喜欢又老又没钱的,可是……可是这和简先生也完全不符合啊。 但是他知道自己这时候要是乱说话,褚迟不用管,简先生有可能会不高兴。 褚迟这个女人,果然不如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啊。 孙海生不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光凭褚迟的口吻,她和简先生似乎还挺熟悉的,可是简先生是这两天刚来到的海城,俩人应该没什么机会相识…… “那什么,你不是好奇我脖子上什么吗?”褚迟见不得孙海生这个有很大可能制造误会的绊脚石存在,立马就想把他赶走。 “什……” “诺,人来了。”褚迟朝着简珩书努努嘴。 还伸手摸了摸自己锁骨上方的红痕,一番不言自明的暗示。 “不可能!”孙海生条件反射反驳,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这孩子还真是自我意识过剩。褚迟摇头哂笑。 下一秒,她唇角的笑僵在了脸上。 “我从中午到下午一直和简先生在一起,分开之后就来找你了,怎么可能是简先生!”孙海生大叫起来。 . 随着孙海生声音落下,闷热的房间陷入一片死寂。 然后,褚迟略僵硬地看向简珩书的眼睛。 “嗯。”男人的声音落下。 “……”哈哈。褚迟觉得自己呼吸有点困难。 原来是因为,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不是,这俩人怎么会搞在一起。这合理吗?这完全不合理! . “那什么,你知道这小子和我说什么吗?他一个下午都在逛商场,是为了给我买条裙子。”褚迟眨着无辜的眼睛,很是恳切地望着站在房间门口的男人。 孙海生是走了,但是简珩书叫他把东西都留下了。完后简珩书自己杵在门口,也不进来,叫褚迟看了心里不踏实。 “你一直穿裙子,不会是为了他吧?”简珩书语气很平常。 褚迟刚想解释,对面的男人朝着她抬了抬下巴,全然没有孙海生瞧见那红痕时候那般大惊小怪:“猫咬的,却说成我弄的……褚迟,我问你。” “你问。”褚迟正襟危坐,时刻准备用最清白的语言来表明自己天地可鉴的专一。 顺便还暗自高兴了一下。不愧是简珩书,一眼就能认出来那红印子是小猫嘬出来的,不是人嘬出来的。 简珩书养过猫,她知道。听说在国外的时候他养过一只很能闹腾的牛奶猫,结果和一只缅因猫搞在了一起,给他生了一窝四不像小猫。一窝猫更能闹腾,但是简珩书又不是特别愿意带它 21. 荒芜金草 [] “给秦老头的十五万哪来的?”坐在她身侧的男人,却毫不留情地提问。 褚迟一愣。 “什么十五万,不是给你了吗?” “又撒谎。” . 下午简珩书被孙海生拖着逛了逛商场,其实也是实地考察一下孙氏这个未来合作伙伴的经营情况。 后来他就先走了,先去的五金店,本来是打算看看褚迟在不在那里,正好接她去吃饭。 如果只是她自己的话,肯定随便凑合凑合就完了,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吃。 这种非人的行径,看起来有点作,但褚迟真的干得出来。 到了五金店,褚迟不在,秦老头一瞅见他,就招手叫他帮忙来看手机。 “小简,你知道数字银行是什么吗?” 点开老头的手机一看,简珩书却先见到了一条打款记录。 来自褚迟。 十五万。 时间,昨天晚上。 被忽略的记忆由此复苏,他似乎是记得褚迟给老头说了一句“钱我给您转过去了”。 而当晚,他也记得很清楚,在自己负气离开的时候,收到了褚迟的转账信息。 两个十五万加起来,就是三十万。 曾经那个有能力挣钱,从来不差钱,更不在乎钱的褚迟可以做到随随便便给别人赚钱十几万,可是现在呢? 在简珩书想要向老头再打听一些褚迟这些年的事的时候,他注意到了那条转账记录上的备注文字:手术费。 “您是……这个手术……” “哦,褚迟那孩子,我都说了不用不用的……”秦老头立马接话,“人上了岁数,哪儿能没点毛病,我年轻时候老点一根蜡烛看书,老了又爱看这个手机,就老看不清楚,到医院一查,果然,白内障!” 秦老头儿有白内障,如果不是褚迟当时坚持要他去医院,他还坚信自己是因为玩手机玩多了才看不清楚的。 是褚迟陪他去医院的,所以褚迟知道他再这样发展下去,早晚会瞎了。可是秦老头是一个很前卫的老头,他年轻那会儿看够了乱世,因为成分不好受够了苦头,对家庭和人类都很不信任,所以早在二十岁就决心丁克。 无妻无子,读了很多书也没有用,又体弱,干不了重活,他没法当工人,所以一直就没有正经工作。而海城这么个小地方,社保什么的都落后,他也就没有退休金,一张无人光顾的五金店仅仅足够糊口,其实他大部分的收入来自给街坊剪头发,还有褚迟修电脑的钱。 也就是说褚迟算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大孙女,每天搁他这儿晃悠,好像谁派她来尽孝似的。 “那……修车的钱呢?”简珩书沉默了半晌,才又问。 “她也一直说给我,那我可不能要,人小姑娘一个人,够不容易了。”秦老头摇摇头。 随即,老头又叹气道:“小简,你放不方便帮秦哥个忙?” “您说。”简珩书略微俯身。 “怎么把钱转回给小迟这孩子……她给得够多了。” . “钱呢?”褚迟生动的长眼睛紧紧抓住简珩书。 面前的男人垂着眼与她对视,抿了下薄唇。 “秦哥虽然没说,但他钱肯定不够手术,手术完了还得住院,他每个月还得开慢性病的药……” “没帮。”简珩书说。 “……哦。”褚迟眨了眨眼,立刻不再咄咄逼人。 “秦哥说你总共就给孙海生修过一次摩托车。” 一句话让理直气壮的褚迟眼神飘忽起来,声音都弱了:“他哪儿知道我每天都干什么……” “孙海生给的?” 面前的男人实在是称得上了解她,一见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就明白这时候起她说的话全都不用再听——都是狡辩。 “啥啊,当然不是……” “你说你找了个男大学生,不会是他吧?”简珩书眯眼看她,表情里带着一种戏谑的审视。“孙海生有钱、俊俏、热情,多不错一小伙子。” 话里话外把他自己择得倍儿干净,听起来他完全不在乎褚迟现在喜欢谁,他只是一个八卦看热闹的旁观者。 他事不关己的戏谑让褚迟不舒服了,于是轻佻地扬眉:“嗯,是他怎么样,不是他又怎么样?” “你的问题太多了,”褚迟忽然收起一条腿,半跪在沙发上,向前倾身,朝男人贴得极近,鼻尖对鼻尖,“但关你什么事呢?” 淡淡的柠檬味儿夹着薄荷味儿涌入鼻腔,很是清爽,大概是沐浴露的味道。太近了,近得可以瞧见她脸上细小的茸毛。夕阳从她背后打过来,给她整个人涂上一层毛绒绒的橘边。 简珩书喉结上下滚了滚。 小样,被姐吓到了吧。 瞧着面前男人有些僵硬了的表情,褚迟偷摸弯了下嘴唇。 下一秒,眼前黑暗了。 鼻翼间登时充盈了海洋调香水的味道,直接压了过来。 因为看不到,其他感官一瞬间被放得很大,她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只能感受到洒在脸上的,透着男人荷尔蒙的呼吸。 后知后觉,她的眼睛被一只手捂住了。 干什么会贴这么近…… 褚迟被男人手掌触碰到的地方如同被泼了热油那样烧了起来,她觉得有细密的针在搔着她的嘴唇,就好似下一秒什么柔软的东西要落下来—— 忽然,一个柔软的指腹碰上她的嘴唇。“啧,最近是不是唇炎?” 贴得太近,声音几乎同她心脏共振。 男人的指腹同女人柔软的嘴唇相比更粗糙,褚迟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嘴唇上火辣辣的。 而那手指一触即离。 “热了……”她一把将男人的手抓开,略仓皇地从沙发上跳了下去。 直到站在距离男人一两米之外的木地板上,她的心跳仍旧剧烈地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而后撞见了简珩书明晃调侃的眼。 简珩书半挑着唇角,向后倒在了沙发上,懒洋洋地抬眼同她对视:“想到什么了,跑这么快?” 褚迟:“……热。” 简珩书低笑了一声,显然没拿她的话当回事,他伸出葱白修长的手朝着褚迟指了一下:“脸这么红。” “……”褚迟觉得自己的心窝子被那只手捅了一下。 . “嗯,不知道你在暗示什么,反正我觉得你的情感生活也许会和我有关,是因为 22. 第 22 章 《月落吻潮》全本免费阅读 [] “……你让留下的,那你帮我扔了吧。”答应了简珩书的工作邀请之后,褚迟莫名感到一阵疲惫,大概是在沉默的短短几秒里她做了太多心理斗争了,给她这个孱弱的懒汉斗得有点虚脱。 她陷在沙发里,用脚尖轻踢地上的一排纸袋。 “人家特意给你挑的,不喜欢?”简珩书看着她挑眉。 “你喜欢?那你拿回去穿。” 任何东西,只要是主流追捧的,她就很难提起兴趣。 当然,简珩书除外。 她偷着又瞥了身前的男人一眼,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看到什么,大概只是想要确认,刚才那透着亮的相信真的从这双眼睛里流淌出来过。 “小男生也是好心。”简珩书垂眼迎接她的视线。 褚迟一挑眉,长眼睛又开始放电:“那你希不希望我接受他的好心?” “你觉得呢?”简珩书反把问题转向她。沉润的声音尾音上扬,如同一种轻飘的试探。 褚迟眯起眼睛,弯唇:“看起来你挺希望的。”而后故意拿起来地上的纸袋子,翻看两眼后抽出来一条裙子。 她假装端详,啧啧赞美:“你别说,这个做工确实比我在小摊上买的十五块钱一条的裙子要好很多。” 接着她又从纸袋里捡出来烫金邀请函,打开后举到脸前,动作有些夸张地凑近看,仿佛看不清字那样:“嗯……拍卖画作、慈善晚宴、鸡尾酒会……还邀请了明星呢,正好我也很久没参加过鸡尾酒会了,那我这就和孙海生说一下,我答应陪他……” 下一秒,她手里就空了。 简珩书一下子就把邀请函抽走,随意向身后一扔,又拎着那条看起来很紧身的小香风裙子扔回纸袋,发出不小的声音。 褚迟仰着脸看着他的动作,似乎是略有嫌弃——像是在扔一袋味道很刺鼻的垃圾。 “扔我裙子干嘛?”她明知故问。 片刻沉默过后,简珩书语气沉着地说:“裙子不好看,确实土。你还是别穿了。” 嘴比鸭子硬啊,死正经。 褚迟都要乐出声了:“不土,我故意气他的,我很喜欢啊,多好看的小白裙子,穿身上跟条杜宾犬似的。” 说完她仓促地短咳一声,但想收回后半句话已经来不及。 服了,一句话暴露meangirl本性。 . 面前男人发出一声闷笑。 这时候那只布偶猫正好蹭过他的裤脚,简珩书看到后,弯腰摸了它一把。小吃大概是喜欢他,立马黏黏糊糊地蹭着他的手心,柔柔地叫了几声。 “喵喵——” 褚迟见状,震惊地瞪圆眼睛。不是,这猫这么没出息? 先前小吃对孙海生爱答不理,她还以为小吃认主呢,心里还怪感动的。结果它现在搁简珩书这儿就撒起娇来了? “嘿,你怎么还躺下了!”褚迟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小吃正往简珩书脚边一卧,翻出来柔软毛绒的小肚皮,两只爪子抬了起来,瞳孔放得很大,满脸乖巧的“求rua”一词。 “小吃,你给我起来呀,你是一只小公猫的呀。”褚迟伸手去捞小吃乱摇晃的尾巴,只感受到被柔软尾巴毛扫过手指的痒意。 “呜喵。”赖在地上的小猫充耳不闻,又往男人温暖的掌心里拱了拱。 简珩书又是一声闷笑,手上挠着小猫:“你和猫多学学。” 褚迟:“……” 够了,怎么不算是猫学她呢。 猫随主人,具体指挑男人的眼光。 “……” 看着男人冷白手背上分明的青色血管与经络,弯曲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白色的毛丛里颇有技巧地揉这儿一下,又捏那儿一下,就好像他清楚这猫身上所有神经敏感的地方,也知道如何触发令它愉悦的开关。 小吃舒服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喉咙里不住发出呜呜的呼噜声,显然已经美得云里雾里了。 褚迟巴巴地瞪着它,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 天杀的,那只能给人揉迷糊的手本来是属于是她的! . “它叫什么?”男人一弯腰,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小猫捞进了自己怀里,低头看猫,唇角是一抹柔和的笑。 褚迟越看心里越不是味儿。她当然见过这个人种种温柔宠溺的表情。 可是她从来没想过这种神情不是对着她的。 嗯,对着猫也不行。 . “小吃。” 简珩书挑眉:“就叫这个?我还以为是小名。” “不然呢,和您起的‘小花’也差不多吧。”褚迟心里沮丧,所以没什么好气。 “小吃,你喜欢你这个名字吗?”简珩书看了她一眼,唇角的弧度加深。 “喵。”小吃挥舞爪子。 褚迟盯着男人和猫看着,心情难以描述。 她怎么还没碰到个女的或者男的竞争对手,就先被猫加三儿了。 . 第二天天还没亮,还没睡几个小时的褚迟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觉得屋子里很黑,还以为是自己换了一个质量很好的窗帘,正在为了自己的勤劳而满足,拿起手机一看,发现现在是凌晨四点。 而她昨天也根本没想起来装窗帘。 来电显示:钟晚。 “……要死啊,这个点打电话。”褚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泛出几滴生理眼泪。 钟晚的声音也很懒散,丝毫不见歉疚:“你睡了啊?我还以为你没睡呢,之前四五点见你还老在线。” “那是因为我明天要去上班儿了啊。”褚迟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困困地回应。 电话那头顿了半晌。 “上班?”钟晚迟疑地重复。“是我理解的那种上班吗?” 褚迟困得一闭眼就能晕过去:“是吧,前男友现在混得太差了,找我帮忙我不忍心拒绝。” “前男友?在海城?你俩怎么又搞一起去了,我还没见过呢,带来给我看看。”钟晚似乎在外面,能听到有风呼呼刮过听筒的声音。 她知道褚迟上大学搞了一个帅哥,据说人很体贴,和她精神契合度高,是个完美人夫。可惜那时候她人在国外,刚说回来看看,褚迟家里就出事了,他们就分手了。 没想到这俩人现在又碰见了。 在风声间隙里,模模糊糊响起一道桀骜的男声。“喂,我还在这儿呢,你就想着看别的男人。” 钟晚大概是没理他,因为她接着和褚迟说话了:“我就是和你说我到海城了,要是你没睡咱可以出来喝一杯。你还想睡觉吗?我估计到你那儿一个小时,你再睡会儿,睡醒了咱一起吃个早饭。” 听筒那边的男人还在跟个不受宠的小媳妇一样埋怨:“别不理我宝宝,当着你朋友,给我点面子。” “咳,”褚迟听得起鸡皮疙瘩,清了一下嗓子,“钟晚,你那边是不是有人啊?” “啊……”钟晚可能是伸手通过捂 23. 第 23 章 《月落吻潮》全本免费阅读 [] “天呢,你们都认识啊?”褚迟好奇地端详着秦宿永的神情,再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种种巧合,生活都要因此显得不太真实。 但照理说,巧合背后会有一条暗线将一切都串起来。如果有人觉得某种结局荒诞不经,那大概是没有发现种种事件背后的隐喻。 “别误会,我只是看到一个帅哥进来,而且第一眼就盯着你,所以瞎猜的。”钟晚摆手。“至于他俩,我不清楚。” 简珩书同塑料凳子上那个气质锋利的男人目光相触,微笑不变,扫了一眼褚迟,算作暗示。 秦宿永沉默了好久,才用气声“啊”了一下。 这反应落在褚迟眼里就变味儿成,过去简珩书的商业伙伴见到他如今的落魄,难以置信得无以言表,所以只能轻轻叹息一声,因为这时候说什么似乎都是二次伤害。 她又想替简珩书抹一把辛酸泪了。 “行,我们要在这儿待一阵呢,有的是时间叙过往那些序章,坐下来吃两口吧。”钟晚听褚迟大概说了她这个前任的现状,也是深表同情,不想让气氛变得沉重,遂岔开话题。 简珩书没动:“我车没停好,等会儿再进来,你们先吃。” 他刚转身,秦宿永后脚跟着就站了起来。 “我去抽根烟,你们慢慢吃。” 钟晚没想那么多,只朝他伸手:“给我也来一根。” 男人摸了摸裤兜,拿出来一根棒棒糖放在了她的掌心:“一根。” “靠,”钟晚一看,笑骂道,“滚,什么抠门男人摸过的糖,我不要它。” 秦宿永接住她扔回来的糖,自己剥开了镭射玻璃糖纸,把棒棒糖塞进嘴里,弯着得逞的笑眼往餐馆外走了。 褚迟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 出了小餐馆,秦宿永就瞧见简珩书扶着一辆黑色商务车的车门,在喝矿泉水。 “啧。”他走近,轻啧一声,算作打招呼。 简珩书从车里又摸出来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他摆手拒绝:“怎么个意思?” 破产就算了,他前几天还在和简氏谈合作。简氏家大业大,在京城根深叶茂,与“破产”这种个体户常见灾难无缘。 他家要是都能称得上破产,那整个京城的经济生态都得跟着抖上一阵了。 “我现在,就是个小经理。帮个忙,别说漏嘴了。”简珩书西装衬衫的袖子挽上去一半,露出精壮的小臂。 秦宿永撇了一眼,嗤笑:“戏还挺全,没戴表。” 不过简珩书的气质摆在那里,就跟那个什么褚迟似的,一双长眼睛那是一个精明。 他们俩人,到最后指不定谁在蒙谁呢。 只不过秦宿永不太关心,毕竟和他能有什么关系。 “你二叔,还能干多久?” 秦家和简家的情况差不多,两家可以算是世交,不过秦家的生态比较简单,只有秦宿永一个继承人。 他和简珩书合作过,他知道简珩书是个坦荡人,作为一个商人,他算是个好人。但是他那二叔,没眼光不说,背后手段还脏。 “来海城就是为了这个事。”简珩书说。 这次做好了,回去就可以直接开始换选大会。等他坐稳继承人的位置,就会给公司大换血了。 很多曾经因为身份受限不方便开展的工作,也都可以推进了。 “嗯,尽快,”秦宿永点燃一根细长的香烟,微微偏头,避开迷眼的烟雾,“国兴疫苗的项目我最多给你留半年。” 而他没拿烟的那只手夹着刚含一会儿的棒棒糖,在清晨的阳光下发出熠熠闪光。 “够了。”简珩书点头淡笑。“那还拜托你别把我的事说漏嘴。” 秦宿永神色淡淡地抽了一口,又缓缓吐了很长的烟。 嗯,豪门秘辛里不乏诸多类似的角色扮演,扮猪吃老虎,大概就是少爷小姐当腻了,想体验一下乡村爱情。 人一旦有了太多钱,干出来什么都不奇怪。 “理解。”他什么也没多说,隔着烟雾应了。 . 早饭也吃不了多久。钟晚和秦宿永这对儿是通宵坐飞机,没怎么睡觉,所以打算赶回酒店睡觉——当然,具体怎么睡觉还有待考证。而褚迟和简珩书,因为目前是社畜的身份,所以需要前往公司打卡了。 一行人就此分道扬镳。 “你们聊什么了?”钟晚叼着根没点燃的香烟,看自己旁边含着棒棒糖的男人。 “工作,你想听吗?” 钟晚撇嘴摇头:“免了。” “对了,”舔了一会儿嘴里甜腻的硬糖,秦宿永忽然发问,“你那个朋友,你之前说她学计算机的?” “对,”钟晚点头,大概做了个手势,“一个小天才。” “哦?有多天才?” 钟晚思考了一会儿,手指转向自己:“和我画画一样天才。” 大概是这番话太自恋了,一旁的男人笑出了声,质感偏冷,底色却很温柔:“好,都知道你是大艺术家。” “棒棒糖拿下去。”钟晚被他这么夸,也是一点都没不好意思。 在秦宿永照做后,她抬手钩住了男人的脖颈,自己踮脚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怎么样,艺术家之吻。” 骚完她就撤退,顺便伸舌头舔了一圈嘴唇上的甜味儿。 但秦宿永怎么可能就这么让她跑了,手臂在女人腰上一捞,直接将人提高半截,俯身,强势地衔住了她刚刚被舔湿的嘴唇。 同刚才钟晚一触即离的轻吻不同,秦宿永回馈的这个吻很深,很用力,也很旁若无人。他就是这样的人,几乎是要给她吃进去那样的吻。 饶是接吻了这么多次,钟晚还是招架不住,被吻得腿软。 那根原本叼在她嘴里的,没有被点燃的香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 …… 在微微的喘息之中,钟晚终于被松开来。她用手背碰了碰自己似乎有些涨的嘴唇,感受到熟悉的刺痛。 而一旁的男人露出来还没吃够的表情,还意犹未尽地用舌尖舔着嘴唇。 “……你问我褚迟的事干嘛?”钟晚觉得自己嗓音都有些湿。 “别误会,是为了工作。”他很敏感地撇清关系。 因为他自己占有欲强,为了不让自己心爱的人感到不舒服,凡事他都要换位思考一下,假设如果自己是她,会不会反感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知道啊。”钟晚回答。 “哦。”秦宿永摸了一下后颈。“她做什么的?” “反正没她表面上看着这么简单就对了。”钟晚知道褚迟所有的事情。 “能说吗,我不和别人说。”秦宿永问。 “那你问它干嘛?” “她将要参与的项目会影响我一些决断。” 比如简珩书是不是在自作聪明,还有她在海城这个项目里扮演的角色究竟有多么重要,以至于简珩书多久可以 24. 第 24 章 “怎么, 《月落吻潮》全本免费阅读 [] “谢、谢谢……”褚迟磕磕巴巴的。 她联想到昨天这只手在摸猫时候那样富有技巧的挑逗,还有小吃那舒服得云里雾里的神态,进而类比到了一些过往亲密的回忆。 褚迟脸上一热。 其实她以为人的大脑会淡化那些太久不触动的神经连接,所以只要坚持可以不去回想,有些事情自然而然也就被遗忘了。遗忘是很科学的。 和拜金主义里的人向钱看一样,生物学里的人总归得向前走了。 可是近几日她发现,四年时间也根本没能冲刷掉任何过往。没有任何与简珩书相关的记忆,褪色。 . 睡觉压乱的短发是很难被拨弄正的,简珩书修长的手指夹着她柔软的头发摆弄半天,松开后发丝还是固执地翘起来。 他垂眼看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就这样吧,乱着挺好。” 这声音沉润又带笑,在褚迟听来就跟带着钩子的逗猫棒似的。 “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她快步跑了进去,说出来的话没太过脑子:“你们公司允许办公室恋情吗?” 简珩书迈开长腿跟上去,没有立刻回答她。 等电梯到达楼层的时候,他忽然偏头问道:“怎么,你想和我搞办公室恋情?” 呼吸几乎吹到了褚迟的脸上,简珩书和她贴得太近了。电梯间里本来残留着地下停车库那宛若垃圾场一般的气味儿,但褚迟只能闻到男人身上久违的香水味。 “我当然——”她刚发出声音,电梯门完全打开了,露出来王检明石化的身形。 看他的反应,大概是听到简珩书刚才那句语气堪称温柔的调戏了。 “——搞什么办公室恋情,兄弟,咱们一切向钱看。拜金主义一下,懂?”褚迟的舌头强行拐了个弯儿,强行收回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表白。 然后朝着王秘书挤出一个虚伪的笑:“王老板啊,这么巧。” 一只手落到了她的肩膀上,男人的声音贴着她耳边响起:“先下电梯。” 褚迟懵懵地就被简珩书搂着带进了办公室,直到“哔”地一声响起,她才意识到简珩书已经搂着她走了好远一段路了。 “那个……你们老板……” “不用管他。”简珩书的声音微凉。 . 而此时的王秘书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电梯门缓慢关上,他却忘了往里走。 方才擦肩而过的时候,简少爷看向自己的目光实在是……不友善。 王秘书实在是想要叫冤。 这个“王老板”又不是他想当的,那个褚小姐的嘴……也不归他管。 而且谁知道他就是下楼拿个邮件都能撞上这俩人打情骂俏啊? 再说了,简珩书堂堂简家最出色的大少爷,为什么会看上这么一个铜牙铁齿三无女青年啊? . 前两天,简珩书在工作之余让王秘书联系总部的法务部拟了一份合同。 所有条款都是简大少爷亲自和法务敲定的。 王秘书犹豫了半天,才问出口:“这是给谁的?” “一个……朋友。”简珩书那时候坐在办公室里,四周围的灯早已熄灭了,只有他桌前的一盏台灯还亮着。 听了这含糊不清的描述,王秘书下意识松了口气:“您是找到可以补足被您二叔扣留的核心技术人员了……” “得看她愿不愿意吧。技术人员还得找。主要是我这个朋友最近经济困难,我想帮帮她。” 王秘书:? 少爷,我只有一个问题,您还认识会有经济困难的朋友呢? 而且如果您的朋友有经济困难,您这几万块钱不就杯水车薪了? “孙氏第一次找过来那天晚上,我就是去找她了。”简珩书见他疑惑,耐心多解释了一些。“她过得不太好。但上次你撞了她的车,她讹你钱,算是误会。” 王秘书风中凌乱:“……谁?” “就那个,十五万。她叫褚迟。” 于是王秘书这才知道了来龙去脉。 比如一向敬业的简少爷为什么那天晚上的应酬突然玩失踪,还有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五金店所在的那条街上,以及简少爷忽然严肃敲定的这莫名其妙的堪称做慈善一般的应聘合同。 合着,自己在简珩书的暧昧对象的眼里,成了一个周扒皮。 而且,他们老板,好像是个戏精。 . “呦呵,简哥来啦?带家属了怎么还?”一个很白净的男人端着一个马克杯路过,正瞧见褚迟给简珩书推开。“你俩,郎才女貌。” “啊,误会误会,不是家属。”褚迟连忙摆手否认。 见到王检明那板着的脸的瞬间,褚迟就深刻领悟到,这个王扒皮估计瞧简珩书不顺眼,不然干嘛那副表情对着他? 哦,或者是说,王扒皮肯定看自己不顺眼。 如果自己和简珩书关系太好,这个小心眼的老板没准会找简珩书麻烦。 逻辑闭环,没毛病。 褚迟在心里点了点头。 端着马克杯的那个人看看褚迟,又看看简珩书,一副了然的表情:“哦——” 然后拍了拍简珩书的肩膀:“简哥,你得加把劲啊。” 褚迟拒绝误会的发生,严肃制止:“我是来工作的……” “嗯,我会努力的。” 男人沉润的声音打断了她。 “……”褚迟怔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话语里的意思。“什么啊。” 她转过头想和简珩书理论,给他分析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而且照理说简珩书当了这么久的社畜,不可能连这么简单的职场潜规则都不懂…… 等会儿。 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简珩书老板当惯了,所以对于底层员工的生存法则,确实不懂。 “欸,简珩书,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 这公司虽然小,但是设施倒是齐全。 关好门的茶水间里,褚迟说得嗓子都要冒烟了,于是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但是关于职场人际交往技巧她还没有说完,所以干咳一声又继续掰着手指头要讲下去。 简珩书低头,端着刚烧开的水,沏茶。 之后端起瓷杯子,送到唇边,细细吹凉。 茶杯里氤氲起的水汽濡湿了他浓密的睫毛。 这慢条斯理的,看得褚迟都着急:“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简珩书,你总不能在底层干一辈子的。你不属于这种位置。” “温度差不多了,尝尝。” 那杯刚沏好的茶被送到了她的唇边。 茶香一下子封住了褚迟接下来还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