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致此生》 1. 00.楔子 [] 黄昏的阳光是橙黄色的,或者,更深一点。斜照下来,穿过泛黄的银杏叶的缝隙,在街面映出一片斑驳陆离的影。 风动,影晃,似梦境。 一辆电动车停在路桩旁,后视镜反射一道光,一闪而过。 他闭了闭眼。 再一睁眼,面前的景象顿时虚了。 仿佛看到街边的店铺,招牌还是老旧得掉色,水泥路被盛夏日光照得发白,少男少女的手握在一起,脸颊生绯色,从树荫下走过。 只是,女孩的面庞如同搁置一段时间后的冰激凌,渐渐融化,失去棱角,模糊不清。 “您好,您点的巧克力榛子蛋糕。” 陈致收回视线。 “谢谢。” 他手边搁着的手机进来一条消息,屏幕亮起。 杨靖宇:去了这么多天,找到了吗? 陈致:没。 杨靖宇:实在不行,就算了吧。这么多年了,人家说不定早就不在阳溪了。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陈致:不管在不在,哪怕得到一点消息也好。 陈致:好了,你别说了。公司的事你替我处理,不是要紧事不用知会我。 杨靖宇认识他多年,知他脾性,再多说一句,怕是得惹他心生不快了。 杨靖宇:行,祝你成功。 同蛋糕一道送上的,还有一只金色合金小叉子。 他挖下一角,递入口中。 夹心混着奶油、榛子酱,太甜,甜得舌尖生腻。巧克力却带着淡淡的苦味。 莫名和谐。 是好吃的。 这家店的门面小,只有三张靠窗的小桌,桌上摆着拳头大小的,不同的多肉盆栽。店里弥漫着烘焙面包的香气,混着芝士的奶香。 生意不错,但大部分客人是买了带走。 陈致吃完,起身,去前台,“再要一份,打包。” “好的,稍等。” 余光里,一个年轻女生系着围裙,掀开隔帘,从后厨出来,她端着一盘新出炉的面包,摆上货架。 巴掌大白净的脸,头发往后梳,随意挽成一个丸子,松垮地坠在脑后,鬓边留有几缕发丝,发尾微翘,像某种小雀的尾巴。 身上的气质,也像沾上了麦香,暖烘烘的。 “先生,您好,付款码出示在这里。” 陈致怔怔地,被唤回神,调出二维码,“嘀”的一声。 收款方:之橙烘焙。 他接过打包袋,扭头,想再仔细看看那个女生,她却背过身,复又走进后厨。 背影单薄,人很瘦。 像,总觉得像。 一种隐秘的兴奋,和近乡般的胆怯,定住了他的躯体,想靠近,却无法动弹。 但无法确定是不是。 多少年没见了? 唯一留存的毕业照,被他反复摩挲过千百回,过了塑的边角也卷起。 那是十八岁的她,现在,她应该已经大变样了。她会摆脱土掉渣的校服,厚重的刘海,摘下瘸了腿的眼镜,彻底脱胎换骨。 他想,她一定会的。 陈致的记忆无法更新,哪怕她站在他面前,他大概也不敢认了。 作为一名客人,贸然打探店员的名字,极为不礼貌。 何况,八成不是。 陈致强行按捺下冲动,提步离开,门推开,风刮上脸。 前两天。 他辗转联系到几个高中同学。听说他是谁,他们愣了几愣,才对上号。 “许希?不知道。毕业后就没联系过了,也没加好友。” “好像结婚嫁到外地了吧。不记得谁讲的了。你们当时关系不是很好吗?” “……” 她当年说的,还真是一以贯之地践行着。 问的这些人,算是当年班上的活跃分子。问来问去,得到的唯一一条有用的信息,是那句“结婚嫁到外地”。 启程回阳溪那天,下了一场雨。 他坐在车里,看雨丝丑陋、狰狞地爬满窗玻璃,胃一阵阵地绞痛。他无端想到,她兴许结婚了,还育有孩子。疼得眼前之景愈发模糊。 但他还是被强烈的情绪推动着,时隔多年,回了阳溪。 没想到确认得这么快。 可他没见到她,没亲眼见到她,他不想信。 陈致回头,望了眼之橙烘焙的logo。 圆滚滚胖乎乎的中文艺术体,缀着半边橙子,温暖的色调,让人心情愉悦。 也许就像杨靖宇说的,他心里终究有执念。它跟不断生长的蛛丝一样,缠绕他的心脏,扯不断,烧不绝,时常缠得他濒临窒息。 他像被操控的提线木偶,机械地往回走。 店前有两层小台阶,他站住了。 隔着玻璃推门,陈致听到一道声音:“许年,该吃饭啦。我们一起叫点吃的吧。” 两分钟前,他见到那个女生应声走出来。 许年?徐年? 总之不是她。 他死心了,这次走得毅然决然。 店里。 女生抬眼,半开玩笑地和同事说:“那,那个男人,好像,挺帅,刚刚是,是在看你吗?” 她认真翻看外卖软件,随口说:“没吧,看你还差不多。刚刚你出来,他看你看傻了。许年同学,你这么漂亮,男人看上你很正常的啦。” 女生淡淡一笑,眉眼舒展开,温柔恬静。 - 陈致今天约了人,等在咖啡馆。 陡然降温,没有日光,天空一片银灰,风也吹得萧索。 似乎是刮起了雨,行人撑开伞,顶风而行。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拎着公文包走起来,他收起伞,搁在门口的伞桶里,环视一圈,在陈致对面坐下。 陈致抬头。 就如今他的成就而言,他还很年轻,不到三十,眼神却是不符合年纪的沉着锐利。 他率先开口:“郭律师,你想喝点什么?” “摩卡就好,谢谢。” 服务员很快送上。 “陈先生,这是您要的资料。” 他取出一沓文件,继而是iPadPro,点开一段视频文件。 拍摄角度隐秘,视野倾斜,看不全周围,但十分清晰的是,一个颇为魁梧的男人,揪着一个女人的头发,把她往沙发上撞,一下一下。 女人拼命挣扎,但敌不过男人的力气,像只破娃娃。 男人发泄够了,撒了手,离开前,往女人身上踹了一脚。 静着音,越发衬出动作的暴力,凶狠。 陈致全程默不作声,直至视频播放完毕,他又拿起文件翻看。 “郭律师,这种程度是不是判不了刑?” 男人点头,说:“即便报警,一般也就是调解。因为没造成太大人身伤害。赵小姐很畏惧林政,提过离婚,躲到娘家,林政便去闹,最后不了了之。” “发到网上,把事情闹大,再找人保护赵小姐。” 陈致语调低,语速慢,情绪平静至极,偏偏叫人感觉到他语气里的森森寒意,“就算下不了狱,他也别想好过。” 男人作为律师,并不会探究他恨意的源头——尽管,一开始在接收委托时,他的当事人就表明,要用合法的手段,向这些人报仇。 没错,这些。 林政不是唯一,也不是开始。 在他之前,陈致已经将他的复仇之矛刺向另一个人。 一个整日抽烟打牌的中年男人,牌场失意,又丢了工作,儿子打架斗殴,原本只是处分,因家长集体抗议,最终被学校劝退。 实现这一切, 2. 01.校服 [] 学期即将过半,班里突然来了一位转校生,是件令人很好奇的事。 往日充满朗读声的晨读课,今天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取代,个别几个同学,甚至探头往外看,想听来一些相关信息。 许希似乎并不感兴趣,埋着头,嘴唇动着念英语,却没有发出声音。 同桌秦伊习惯她这副姿态,也不同她搭话,伸手扒拉前排的人,小声问:“那人谁啊?” “不知道,好像是昂立转来的。” 才几分钟,消息就从前门,一路传递到后排了。 “昂立?那他家里挺有钱啊。” 昂立——阳溪最为出名的一所私立中学,一学期学费几万,在那里就读的,不算大富大贵,也是小康家庭了。 正说着,班主任已经将人领进来。 “同学们,今天我们班迎来一位新同学,以后,他将跟我们一起学习。请他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吧。” 老套的开场白。 他们更期待新同学开口。 他个子高,站在班主任旁边,高出小半个头。他单肩挎着包,一手垂着,没穿校服,白色棒球服搭黑色长裤,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样的气质,不足以吊起他们的胃口。重要的是,他的脸。 帅,又不单是帅。五官端正俊朗,脸部轮廓分明的帅哥比比皆是,可他的长相,精致到,像是精雕细琢出来的瓷,或玉,因而有一种脆弱易碎的感觉。 不知是他瞳仁生得黑,还是光线的缘故,令人联想到黑不见底,光照不进的深渊,自带吸住人目光的磁力。 “大家好,我叫陈致。别致的致。” 声音是属于少年人的清朗干净,可,没有起伏。 就没了? 停了两秒,他们后知后觉地鼓起掌。 前排的同学跟秦伊说:“看他包的logo,是‘驴’。如果不是假的,那确实有钱。” 秦伊“啧啧”两声。 在学校,得掌握一点必备技能,屏蔽外界干扰。 许希充耳不闻,默念完,遮住单词,看着中文释义,默写起来。 她每天给自己定下明确清晰的学习计划,并严格执行,如果分神听他们八卦,她就要完不成了。 班主任说:“陈致同学,你先坐最后一排吧,期中考后再调整座位,可以吗?” 他颔首,径直迈下讲台,朝那个空位置走去。 “好了,大家不要交头接耳了,读书吧。” 陈致的书包几乎是空的,里面只装了几支笔,和一本草稿。 待他坐下,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将他的书搬进来。摆好后,很快离开。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班主任过来,拍了拍许希的肩膀。 她抬头,眼里有些茫然。 不到一臂的距离,陈致能看清她的睫毛,挺翘,但不长。 班主任姓袁,教语文,四十来岁,人挺和蔼。只是抽烟凶,身上带着一股萦绕不去的烟味。与他靠得太近的人,总忍不住屏住呼吸。 他说:“许希,你下课带他去领一下校服。” “哦,好。” 他又对陈致说:“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同学,或者来办公室找我。” “好,谢谢老师。” 许希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默写单词,脖子弯着,露出脑后颜色偏淡,偏细的头发。像婴儿的胎发。 倒是她的同桌,扭过头,明知故问:“陈致,你是哪里毕业的?” 出于礼貌,他回:“昂立。” 没想她又问:“昂立教育资源不是很好吗,怎么转来三中啊?” 他垂下眼,翻开一本书,语气愈发冷淡:“没怎么。” 识趣的人,就该知道他不想被搭讪了,或者,这个问题,触及他的隐私了。 秦伊碰了枚软钉子,撇了撇嘴,转回去了。 许希写完,对了下书,错了一个。她划掉,更正,重新记。 待完成这项任务,她望了眼教室前悬挂的钟,还剩两分钟才打铃,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还好没被这段小插曲耽误。 她从桌洞摸出一个水煮蛋,磕了磕桌沿,轻轻碾碎壳,剥开,用纸巾垫着。 秦伊闻到鸡蛋的味道,不耐地皱眉,看向她,“许希,你怎么每天吃啊?好难闻。” “我,我很快,吃,吃完。” 许希两口塞进嘴巴里,然而蛋黄干,吃得急,容易噎到。她勉力咽下去,便开始打嗝。 秦伊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也不想说她了,撇开眼。 许希拧开水瓶,瓶盖没拿稳,掉了下去,往后滚,一路滚到陈致的脚底下。 她没期望他能好心地施以援手,自己蹲下去,伸长手,努力去够。 费劲的样子,像寓言故事里,怎么也喝不到瓶中水的乌鸦。 “呃。” 一个嗝猝不及防地涌上来,她身体随之往上,头顶撞到桌子。 “砰”的一声响,旁观人听了都无端感到一痛。 陈致不过弯个腰的功夫,就拿了起来。 红色的保温瓶盖,样式老土,表面有几个摔碰出来的坑,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金属银色。不像高中生的年龄段会使用的东西。 许希接过,讷讷地道:“谢,谢谢。” 陈致没觉得她本身就是结巴,只当她太紧张。 他这下才看全她的整张脸。 很小的脸,约莫巴掌大,鼻头小巧,因为疼痛,眼尾有点红,似还缀了滴生理性的泪,眉毛淡而稀,额头光洁。 总的来说,这是一张很素淡的脸,淡到一眼过去,留不下太深印象。 还有一点原因是,一晃而过。 因为她很快转回去了。 她依旧没正眼看他。 陈致倒不明白了,他很吓人么。 许希喝水将嗝压下去,正好,打早自习的下课铃。她抽出书本,利用短暂的五分钟,进行新课预习。 这堂是英语课。 老师年纪大了,难免带有些口音。陈致不爱听,两根手指夹着笔,转啊转,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 老师叫大家齐读课文,他忽然发觉不对劲。 他视线掉转,落到前方的女生身上,的确,她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下课,许希收好笔,见陈致没反应,看着窗外发呆,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提醒他:“校,校服。” 袁老师吩咐她带他去领校服,她还挺“尽职尽责”。 陈致说:“不用了,你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 她思考两秒,摇头。 他便起身。 许希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缓缓上抬,然后真切地意识到,他好高。她好像还不到他的下巴。 她抿了抿唇,率先从后门走出去。 三中的校服很难看,黑白红的配色,宽松肥大,不分男女,丑得统一。但学校要求必须每日着校服,校门口有督察员监督。 领校服的地方在行政楼一楼靠里的一间办公室,不好找。 有一个值班老师边嗑瓜子,边用电脑看网络小说,陈致瞟了眼,修仙类的大长篇,一千多章。 他心底笑了声,这么闲。 “要多少码的?” “185 3. 02.结巴 [] 放学后,许希走路回家。 原本,以她的成绩,可以去市重点,但为了省钱,她选择离家近的三中,就可以不用寄宿。 走到校门口,有道陌生的男声叫她的名字。 她循声望去,是今天新来的同学。 陈致。 他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边,她不认识车标,但知道肯定不便宜。 秦伊他们似乎很好奇他的家境,下课趁他不在,讨论过几次他所穿所用的品牌。 陈致朝她走过去,“谢谢你。” 他是为的还钱。 两张红色的钞票,许希找不开,便问:“你有,有零钱么?” 陈致说:“剩下的当感谢你的。” 口头上说感谢,表情却匮乏,冷冷清清的。 她知道他不是针对自己,是本身性格就如此。所有人和他搭话,他都给不了热络的反应。 “你,你等我一,一下。” 她可以去旁边的小店,找老板换一下零。她有些着急,怕他没耐心等。 果然。 “不用了。” 陈致说完,不等她再说话,转身,拉开后座车门,坐了上去。 司机刚给了他两百现金,转眼又看他给了一个女生,不免问:“欠人家钱?” 陈致知道他要跟自己父母交代他的情况,“嗯”了声,言简意赅地解释:“买校服,忘带钱包了。” 他抬眼看向后视镜,她捏着那两张钱币,似是纠结了会儿,然后收了起来。 - 许希回到家,叔母坐在客厅看电视,叔叔估计还在外头打牌。 “我,我回来了。” 叔母注意力在电视剧里,没理会她。 许希默默地换鞋,进了卧室。 说是卧室,其实是杂物间改的。 屋子朝北,采光通风差,冬冷夏热。放了一张床,一张书桌,就挤得转不开身了。窗户开得高,还小,她个子矮,想开关的话,得踩凳子。 她放下书包,拿换洗衣服去洗澡。 洗澡太久,会被叔母说浪费钱,不洗头发的话,她一般控制在十分钟内结束。 没想到,刚脱掉外套,正要脱T恤,门突然从外面被打开了。 许希一惊,如关在笼中受惊的鸟,看向误闯的人。 她的堂弟,许凌。 他约莫是刚打完游戏,迷迷瞪瞪,没注意到里面有人。 许凌揉了揉头发,脸上有一丝尴尬,说:“你要洗澡吗?” 她低低地“嗯”了声。 “你洗吧,我待会再来。” 说着,他退回去,顺带关上了门。 许凌其实没比她小多少,他们同年,不过他才高一。他们学校没晚自习,他早早放了学,便待在房间玩电脑。 许希惊魂甫定,心还砰砰跳着,听见外面叔母说:“你个晕脑壳,打游戏打傻了,里头有人都不知道?” “哎呀,又没看到啥。” 叔母只是这么说一嘴,不会真的教训许凌。 许希飞快洗完,抱着换下的衣服出浴室,晾好洗净的内衣内裤,再钻进那个逼仄狭小的房间。 头一直埋着。 许凌似乎瞟了她一眼,她权当不见。 她这套睡衣已经穿了几年了,洗多了,布料薄,领口大。胸发育起来后的这几年,即使洗完澡,她也会穿上胸衣。 因为家里有两个男性。 这个家里,她是十足十的外来人,她只能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引起他们注意,不叫他们生厌。 许希关上门,才松了一口气,摊开书。 老师布置的作业她已经写完了,这是她另外买的练习册。 学习上,她不是很有天赋的人,笨鸟先飞,她只能不停地通过努力,试图飞高一点,飞远一点。 写到十一点多,叔叔回来了。 因为老房子不隔音,清晰地听见叔母的抱怨:“天天打牌打牌,输得都没钱吃饭了。” “罗里吧嗦。”叔叔听得烦,“饿不死你的,别一天到晚念叨,有这闲功夫,不如出去找个活干。” “你以为我想天天念你啊?含辛茹苦把这两个孩子拉扯大,我现在人老珠黄的,再出去找工作,谁要啊?” “你平时不就做饭、洗衣服,说得多累似的。” “许卫民,你别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凌凌从小到大,你管过他一点吗?” 又是无意义的争吵。 许希习以为常,反正有一方吵倦了,就会自动中止。 她戴上耳塞,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窗户没关,但风吹不进来,空气凝滞,幸好夜晚气温降下来了,白天残留的暑气褪去。而月光一如既往地温柔,抚着她的脸。 不知何时开始做起梦。 父母一左一右,各牵着她一只手,在菜市场逛,问她想吃什么,回家给她做。 她胡乱报着菜名,什么胡萝卜炒菠萝,鸡蛋炒鸡,他们被她逗得笑。 许希知道是梦,可仍贪恋于一家三口的温暖,嘴角上扬,眼睛笑得眯起来。他们说这样笑的女孩子有福气。 直到被铃声吵醒。 她定了六点的闹钟。 许希轻手轻脚洗漱,如果吵到许凌,他会发起床气,不分对象地发。 早上时间来不及,她做完早餐,往口袋揣上一只鸡蛋,嘴里还塞着没咽下去的馒头,匆匆离开家。 想起昨天秦伊讨厌水煮蛋的气味,她边走边小心地剥滚烫的蛋。 从家走到三中,只要二十分钟。 她有一只MP3,是唐黎攒钱送她的生日礼物,她利用这段时间练英语听力。 也就没注意到背后的单车铃。 一个男生骑车几乎贴着她,从她旁边掠过去。 许希吓了一跳,手一松,蛋掉落在地。 那人是许凌。 自从叔母给他配了单车,供他上下学后,他的横冲直撞就变本加厉了。 蛋沾满了灰,吃不了了。 她心疼,可也没办法。 许希到教室时,发现陈致已经坐在位置上了。 他从头到尾,表现得都不像一个好学生,既不积极回答问题,也不专心致志听课——昨天老师还点了他。 也可能是她的偏见,总觉得有钱家庭的孩子,并不需要一心扑入学海,以苦作舟的,通常是她这般人。 但他竟然来得这么早。 陈致今天穿了校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小臂,拉链只拉到锁骨处,衣领敞着,看着肆意随性。 他也没在学习,手指夹着尺子转悠,神情倦懒,意兴阑珊的。一个男生坐在许希的位置上,扭着身,和他说话。 那是他们班的班长,杨靖宇。 走近了,听见他在说:“……希望你能被许希同学的刻苦学习精神所感染,勤奋学习。” 陈致眼皮也不抬,“老师叫你来说的吗?” “袁老师是叫我照顾新同学。”杨靖宇说,“不过上面的话,是我本人的肺腑之言。” 他看见许希,立即站起来,“不好意思,坐了下你的位置。” 她微笑着摆摆手,示意没关系。 杨靖宇低声跟她说:“他之前在昂立成绩很差,袁老师希望你作为前桌,带动一下,不要拉低我们班平均水平。” 怎么带? 许希想不明白,他已经走了。 这时,陈致拿着尺子,点了点桌面,“我听见了。” 她回神,说:“你,你想学就,就学,不用听,听他的。” 陈致忽然问:“你是很怕我吗?” 他的目光攫住她,眼底有摄人的光,无端地叫人心底一颤。 明明他坐,她站,气 4. 03.旧识 [] 陈致没想到他能惹得一个女生哭。 平白无故担负了这一桩罪责,他有些无措,又有些莫名。 但再次看到许希时,她没半点哭过的迹象,只是脸色冷淡地垂着头,看着鞋尖。 单薄的帆布鞋,已经穿旧了,甚至有些脱胶,但刷得很干净。 男女各分两列,男左女右,她站在前面,他往队伍后面走,被她忽视了个彻底。 下操回教室,杨靖宇跟住陈致,问他:“你会打篮球吗?” 他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总之心不在焉地回道:“嗯。” 杨靖宇是个热情的主,不在意他的冷淡,继续:“打得怎么样?下个月有篮球赛,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还行。” “下午有体育课,打一场看看。” 那抹瘦薄的身影拐去了小卖部,随即消隐不见。 陈致收回目光,“行啊。” 许希实在饿极了,跑完两圈步,现在走路都无力,她买了包小面包垫肚子。 正好可以破开整钱。 小卖部老板娘还不大情愿,大家都是刷卡,偏偏她拿张大额钞票来,耽误功夫。 许希回教室把零钱还给陈致。 仍是不发一语,且摆出强硬的姿态:不收也得收。 秦伊想起老师待会儿要讲习题,问许希:“昨天物理作业你写了吗?借我抄几个选择题。” 许希把书翻开给她。 陈致伸笔尾点点她的后肩,也问:“能借我抄下么。我也没写。” 她没搭理他。甚至往内收了下肩膀,避开他的触碰。 这气生得太明显了。 连秦伊也注意到了,她颇为好奇地问:“你怎么惹到她了?” 他轻耸一下肩,“我不知道。” 秦伊撞了撞许希,低声说:“人家刚来第二天,你跟他生什么气啊?” 她皱眉,语气不大好:“不,不关你的事。” 秦伊扬起眉,“嗬,气性还挺大。” 许希没接茬。 她清楚秦伊不喜欢她,原因有很多,但她也没打算讨好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毕竟是同桌,平日里只求不闹矛盾,不撕破脸。 一个斜前方的女生,隔着过道递作业给陈致,好心道:“我写了。” 正好打上课铃,他说:“不用了,谢谢。” 许希还是埋着头,不受外界一点干扰的样子。 中午饭后,陈致靠着走廊栏杆吹风。 今天几乎没有阳光,阴云密布,风刮得树叶萧瑟,看着马上就要大降温。 教室位于二楼,不高的位置,楼下成群结队的学生的说笑声便显得尤为聒噪。 他略偏头,看见许希和一个女生手挽手,脸上带着浅浅笑意。 秦伊叫他一声。 陈致抬眼看向她,身形未动。 风拂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他清隽的眉眼。他眼底幽深,似一汪古潭。 秦伊说:“许希这人犟,一般不生气,一生气就很难好。” 似乎终于和他有了共同话题,她跟许希分班前就是同学,迫不及待般地侃侃而谈起来:“她脾气怪得很,说话还结巴……” “结巴?” 他打断她,问:“天生的吗?” “鬼晓得,大家都不乐意和她玩,她也不会主动说这些。”她撇撇嘴,“袁老师总找她做事,就是想让她更好地融入班级吧。但我看,白用功。” 陈致目光落在秦伊身后。 许希显然听到了,但她只是定了两秒,就进教室了。 背影依旧单薄。 像沙漠里的沙柳,看似纤弱,却有极强的韧性。 ——不知为何,陈致有这样的想法。 午休时间,许希会先写半个小时题,再趴下睡一会儿,不然下午上课没精力。 秦伊没睡,她在看那种言情小说杂志,时不时发出闷闷的笑声,肩一颤一颤的。 许希把脸埋在臂弯里。 她脑中回响着秦伊对陈致的话。 “……大家都不乐意和她玩……白用功。” 她埋得更深了,连同耳朵一起埋进去,像只鸵鸟,自欺欺人地与外界隔绝。 没必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她唯一要做的,就是高考考出阳溪。结巴不再会是他们可以嘲笑她,看不起她的理由。 她经常这么告诉自己。 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也尝试过改变,可几年过去,一点起色也没有,她只能简练语句,不说大段大段的话。 缺陷的存在,有时比优点更令人印象深刻。就像一只不完整的碗,人们总不由自主地先关注到豁口。 别人提起许希,第一反应是“哦,那个说话结巴的女生”,而不是她成绩多好,学习多刻苦。 久而久之,她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宁愿不说,也不想被陈致那样嘲弄。 许希强迫自己入睡,迷迷糊糊,还没完全睡着,又该上课了。 她用力地搓了把脸。 下午第二节是体育课。 老师带他们简单做了套操,便放他们自由活动。 陈致被杨靖宇拉去打球。 以秦伊为首,一众女生跑去凑热闹。 当然不会包括许希。 操场和篮球场相邻,她坐在操场边都听得到那边的欢呼声。 陈致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类型的人。 一个默默无闻,平平无奇,一个才来两天,就是众星捧月。 当时许希从来没想过和他有任何交集,无论过去,还是未来。 她捧着一本口袋书,胸口压着大腿面,弓身抱着腿,像是蜷缩,很小声,很小声地读着英语单词。 小到完全地被淹没。 她以为,她寡淡的青春,会被学习占满,分不开心去喜欢一个人。 也认为理应如此。 她不像秦伊有松懈的底气,呼朋唤友的号召力,她能靠的只有学习。 可当她抬头看见陈致时,也料算不到,此时伏脉千里的草蛇灰线,已经正式开了头。 下午的风更大了,带了秋天的寒意。 偶有几片叶子落在身边。 许希的反应并不迟钝,有人靠近,她立马就察觉了。 陈致脱了校服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的T恤,简单得连品牌logo也没有。他出了汗,额头、鼻子上都是,黏着几缕头发。 比之前少了几分清冷、疏远感。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他刚运动完,声音里带着点喘。 许希望向篮球场。 原来他们已经散了。 她也起身。 因为坐得太久,腿僵了,站得不稳,他顺手扶了她一把。 在她开口前,他先说:“对不起。” 许希愣了愣,随即抿紧唇,从他掌心抽出胳膊,不答。 “我之前见过你,那个时候你没结巴。” 她面露疑惑。 她终于直视他的脸,似想找出蛛丝马迹,来验证他的话的真伪性。 “那天很晚了,司机有事没来接我,也打不到车,我被几个人跟上,他们想抢我钱。你跳出来,说你家人就在附近,吼一嗓子他们听见就会过来,他们就跑了。” 许希有印象了。 然而并不是什么好印象。 他的语气反而越来越笃定:“是你。” 事实上,在她给他钱的时候,他已经确信无疑。 把几个年纪不大的小混混吓跑, 5. 04.期中 [] 期中考试是多校联考,前一天下午布置考场,不上晚自习。 大家的书很多,带不回去,都往教室后、窗台、走廊上堆。 许希整理出一大箱子,提不动,弯腰,吃力地推着走。 忽地,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替她抬起,很轻松地往空隙里放,“这里可以吗?” “嗯,可,可以。”她看着陈致,声音低低的,“谢谢。” 卫生委员按照学号,安排同学负责大扫除,本来轮到秦伊扫地,她事先没想起,和人约好去玩。 她掏了颗巧克力球,往许希手心一塞,“拜托,她们在催我了,请你吃,感谢感谢。” “我……” 秦伊说完也不等许希答复,抓起书包跑了。 陈致一只手撑着桌沿,袖子撸到小臂上,旁观完全程,清清冷冷点评了句:“用这么个东西贿赂,未免太瞧不起人了。” 轻描淡写地像是看戏。 这学期自开学起,许希便和秦伊是同桌,这样的忙,也不是第一次帮了。 秦伊就是仗着她不会拒绝。 许希慢慢地剥开金色锡纸包装,往嘴巴里塞。巧克力包着榛果碎,很甜。 过去爸爸也爱给她买巧克力,妈妈就会怪他,老让她吃甜的,小心长蛀牙。 她将纸揉在手心里,一时竟舍不得丢。 ……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和一个男生一起搬桌子。 间隔拉大,桌洞朝前,对齐。 教室里不断响起拖拉、碰撞声。 陈致走到许希身边,格挡开她的手,一片阴影覆下,遮住她的视线,他说:“我帮你搬,你去扫地吧。” 她立着没动,想说不用,他又追了句催促:“去啊。” 和人抢东西,争执,都是许希的弱项,她便放弃了,去拿扫把和撮箕。 男生力气大得多,两个人分区域,很快搬完,接着扫地。 许希腰有些酸,直起身时,正好对着陈致望去。 他看起来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 事实上,他的确不熟练,握扫把的姿势笨拙,扫一点漏一点,事倍功半说的就是他。 她有些想笑,又抿唇忍住了。 另一个男同学跟陈致聊天:“听说你们昂立不用自己搞卫生。” “现在昂立跟我没关系。”他对扫把上沾着不掉的吸管纸有些不耐,皱着眉,干脆用手扯下来,“确实不用。” “那你怎么从昂立转过来啊?” 八卦是人的天性,估计很多人好奇。秦伊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但那次他没说。 听起来,他在那儿待得并不愉快。 许希也悄然竖起了耳朵。 陈致嗤笑了声,说:“想好好学习了。” 阳溪是个小地方,有钱人并不那么多,他们的子弟多集中在昂立。饶是教育配套资源再好,学习氛围到底差一截。 三中不像一二中那么卷生卷死,算中上。 男同学笑了笑,显然没当真,但很有眼力见,知道不必再追问下去。 他收了扫把,说:“我先去倒垃圾。” 其他同学完成任务,陆续离开了。 这下只剩许希和陈致。 她看到地上有灰,去水池洗拖把。 他跟过去。 “秦伊那么对你,你还尽心尽力帮她打扫,她会记得你的好么,何必当这个老好人。” 他坐在她们后座,早已看清秦伊对许希的态度。 谈不上轻蔑,但说难听点,利用居多。连友善的同学情谊都没有。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本无须多插一手,但不知怎么的,就是留了下来,还发消息跟司机说,得晚一点出来。 许希拧开水龙头,看他,在“哗哗”的水声中说:“那,那你又为,为什么,要帮我?” 她的个子矮他许多,要仰头才行。 陈致一手揣着口袋,漫不经心地道:“我不喜欢欠人情。” 这些天和他相处,她愈发地觉得,他和她之前见过的那个,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却始终陪着她的男生,不大一样。 现在的他,要疏冷太多。 不过,他们当时本来就不熟。何况年纪也小,不懂事。 许希这才回答他的话:“小,小事而已,我不想得,得罪他们。” 不止是秦伊。 包括其他同学找她帮忙,她也会答应。 哪怕她在班上没有真心朋友,至少,他们不会厌恶她,排挤她。 而且,她也不想回去。 那个住着叔叔一家的房子,不是她真正的家。 每次放学,她都很羡慕别人的轻松情绪:啊,学了一天,累死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可她想的是:又放学了。 听完,陈致倒更奇怪了,问:“那你就乐意得罪我?” 许希默了下,说:“明明是你,你先学,学我。” 说着,她还愤愤然,猛地捅了捅拖把。 池子的出水口有些堵,积了很多脏水,这么一捅,水霎时四溅,溅到他裤腿上。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故意的。”她越着急,说话越磕巴,“我去,去帮你拿纸。” 陈致反而笑了。 跟之前的笑法不同,这会儿连眼睛都晕开了笑意。 猝不及防地,许希看得晃了两秒神。 那会儿日已西斜,天际残留着一些颜色深沉的霞色,走廊灯没亮,光线很暗,可他的瞳仁里,却隐约闪着星星点点的碎光。 他原来有酒窝啊。 笑得开了,便自动显露了。 “你看着没脾气,但其实挺记仇啊。” 许希脸羞愧地一红,放了拖把,跑回教室拿纸巾。 他分了一半给她,“你也擦一下吧。” 如若她是存心报复,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她自己也被溅湿了。 许希伸手去接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 微微冰凉,柔软的。 约莫只有0.05秒的相触。 她猛地缩回手,心一下子跳得快了几个节拍,很清晰地在胸口鼓噪着。 但他大抵无所察觉。 因为他神色如常地去擦裤腿上的水渍了。 离开学校时,许希故意拖拖拉拉,落在陈致后头。 这是她的习惯,尽量避开被熟人搭话的可能——如果划分的标准为,和她说过二十句话以上,那他是她的“熟人”无疑。 他步速不快,腿长的缘故,没多会儿就和她拉大距离了。 她无端地想起,那天体育课,远远地看到的,他跃起的身姿——得感谢遗传到父母的好基因,高强度的课业压力下,依然保持良好视力。 非常流畅潇洒,一气呵成。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变成了鸦青色,快要完全黑透了。 路灯亮起,脚下的影子拖得很长,她沿着地砖缝走直线,一格一格地,小时候玩跳房子游戏似的。 “许希。” 她吓了一跳,发现陈致以一种守株待兔般的,等待她经过的姿态,立在路灯旁。 他抬了下手,唇角浅浅地扬了个小弧度,“再见。” 许希并不清楚这一声,是不是象征着某种讯号,比如,他想和她“冰释前嫌”。 毕竟她之前冲他发过脾气。 尽管是她误以为他嘲笑她结巴。 她也小小声地回道:“再见。” 然后就目送他上 6. 05.秋雨 [] 按陈致的形象,标配应该是学霸人设才对,但他没缺考,每科都差得平均,确属倒数前三。 差一点就垫底了。 不过看他本人,倒是神色自若。 要么是刻意压分,要么是习以为常。 大家对他仍有滤镜,以为他有何隐情,所以隐藏真实实力。 杨靖宇最近跟他走得近,打听道:“你是不是考试的时候精力不好,睡过去了?” 陈致很坦然:“没有,就是不会写。” “……” 杨靖宇很痛心:“你坐在许希后面,怎么能差成这样呢?” 陈致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一颗弹力球,弹起又落下,他接得轻轻松松。 “她成绩一直很好么。” “还行,一般在十名左右徘徊,不过她算是我们班最努力的了,学习特别扎实。” 努力这一点,陈致倒是看得很清楚。 即使是三中重点班,学习氛围并未那么紧绷。下课大家会聊天,看课外书,去走廊吹风,甚至上课也有打瞌睡的。 许希不。 她有非常规律且严格的行动轨迹,除了上厕所、去办公室,她下课永远坐在位置上写题。 上课她也不会走神发呆,她准备了一小瓶风油精,实在精神疲惫,就打开闻闻。只是从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现在陈致能猜到原因了。 而且,她从不拖欠作业,认真做了笔记、错题集。 任何人都看得见她的努力。 但其中一部分,背地里嚼着什么舌根,就不得而知了。 杨靖宇又感叹:“前几名一般都在补课,不像许希全靠自学,挺佩服她的。” 补课是大部分普通人提高成绩的途径。 那些年,补课机构开遍阳溪,重点高中名师开班,班里有几个老师也带了学生周末补习。经济条件好一点的,请一对一家庭辅导。 就在他们聊天的时候,许希刚从外面回来。她脸上犹带着淡淡的,凯旋般的喜悦,但一落座,又迅速收起笑,继续学。 如果她真是战士,那大概是浴血奋战,绝不投降的死士。 笔是她唯一可以借助的剑。 杨靖宇拍拍陈致的肩,“就说叫你向她学习了。” 陈致拍开他的手,“婆婆妈妈。” 上课时,袁老师提了一句,期中排名出来了,开完家长会,就要调换座位了。 课后,陈致跟去办公室。 他表情平静地起身,步调散漫随性,他们又困惑了,他到底是不是被请去“喝茶”的。 袁老师往保温杯中丢了几颗枸杞,去饮水机处接热水,一边问:“明天你父母能来吗?” “来不了。” “你有其他长辈能出席的吗?” “没有。” 斩钉截铁的语气令人容易错以为,他才是领导。 陈致转来前,袁老师大致了解过他在校情况、家庭背景,知道他性子有些乖戾,但品格不算坏,加上有人打点过,故而收了他。 富家子弟么,收进来容易有麻烦,但不得不收。 现在就面临一桩棘手的麻烦。 “要不然,等他们有空,来学校找我一趟吧。有些话得当面谈。” 陈致依然不配合:“他们不会来的。” 袁老师面露难色,“学习不单单是学生的事,家长……” “老师,”陈致打断他,“他们不在乎我学得好不好,坏不坏,不给他们惹事就够了。” 袁老师语塞。 他从教近二十年,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不是没见过对孩子不管不顾的家长,但头回见孩子也这么若无其事。 办公室还有其他老师,听这么一句,瞟来一眼,眼中的深意是:老袁,难搞哦。 他苦恼地挠了挠有些秃顶的脑袋,这是多年当班主任熬出来的“成果”。 正待他思考对策时,陈致再次开口:“老师,下次换位置,我想和许希同学做同桌。” “许希?”袁老师略略惊讶,“虽然我不反对男女混坐,但你确定?” 陈致颔首,“她学习很专注,我想向她学习。” 他表情诚恳,袁老师略感欣慰,“行,你叫她来一下,我正好有其他事跟她说。” 轮到许希站在老师面前,姿态同陈致迥然不同。 她两手垂落,贴着裤子缝线处,头微低,乖巧温驯的样子。 所有科任老师对她的一致评价是:听话懂事,勤奋努力,但太内向。 然而当班主任的,拿这样的学生也头疼。 “先问你,陈致想和你坐,你同意吗?” 许希闻言抬头,“他自己说,说的?” “对。如果你不同意,我再和他说。” 除了唐黎,第一次有人主动提和她当同桌。 她蜷了蜷手指,半晌,轻点了下头。 “我主要找你来,是问你竞赛的事。你应该知道,我们学校每年有几个往市里推介参赛的名额,你数学一贯很稳,你有没有想法?” 竞赛拿金奖可以保送全国顶尖大学。 于她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好比跋涉数日的人,骤然看见了通往舒适大床的路。 但,许希说:“没,没有。”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你不考虑吗?” “嗯。” 她语气笃定,似怕他再问,又似怕自己反悔。 话尽于此,袁老师无法勉强,便摆摆手,放她回去。 许希回教室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拖沓。 梦寐以求的大学,她何尝不想拼一把,无论成功与否。 可她没有尝试的资本。 天上掉的不是免费的馅饼,是把人砸清醒的冰雹。 培训要一大笔钱,申请到的助学金金额不高,顶不了事。找叔叔叔母要,他们也不可能给。 就连回家请叔母替她开家长会,她都是唯唯诺诺的。 叔母的目光终于舍得从电视上移开,“下午几点?” “五点半,开,开一个小,小时左右。” “有成绩单吗?考得怎么样?考太差了我可不想去丢这张老脸。” 许希递过去。 “哟,考这么好。”叔母诧异道,“你不是作弊吧?” 许希涨红了脸。 是因为生气。 许凌有次月考考很好,叔母大夸特夸,他得意忘形,第二次作弊被抓了现行,老师叫了家长。 据让当她是他那种人么。 但她不敢顶撞叔母,低声否认道:“不,不是。” “行,知道了,我明天去。” 第二天早上许希去学校时,叔母还没醒,她留了张便利贴在早餐旁,提醒家长会的事。 之前有一回她就给忘了,说到底,还是不上心的缘故。 天色灰暗,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风卷着雨丝往伞底刮,像冻成了冰刃,剌着皮肤,露在空气中的手冷得发疼。 许希提不起精神。 爸爸曾是工厂里负责运输货物的大车司机,他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出了车祸,不治身亡。查出肿瘤的妈妈得知噩耗,伤心过度,跳楼自尽。 短短一天,许希同时失去父母。 她当时在学校,没人通知她,当她兴高采烈回到家,叔母一把抱住她痛哭,说,希希,你爸妈好苦啊。 叔母因心软收养了她,随着日子长了,反而嫌她是拖累。 可明明爸爸说过,她名字里的希,是希世珍宝的希,是希望的希。 许希今天一天都无精打采,直到下午放学。 叔母在和其他家长攀谈。 “我 7. 06.白鞋 [] 许希被他们的目光吓得倒退一步,回头看保安大叔近了,冲他们喊:“放,放开他!” 为首的人笑了,“妹子,我们跟他的恩怨,你最好别管,小心连你一起。” “你们是哪个学校的?胆大包天了是吧。” 保安听见动静,忙不迭地冲过来,掏出手机,“还不走,我现在就报警。” 他们悻悻然,不甘心地踢了脚陈致,啐了一口。 陈致突然开口:“林政,你以后最好别落到我手里。” 被叫名字的男生“哧”地蔑笑,“你不如先祈祷你家晚点破产,没有家里庇护,你算个屁。” 他们人多势众,根本不怕,大摇大摆地离开。 为首的那个叫林政的,瞥了眼许希,眼神狠戾,是怪她多管闲事。 她哪和这种浑身社会气的人打过交道,不禁退了半步,和他们拉开距离。 一行人走远了。 保安把陈致扶起来,说:“那几个人是校外的学生?这么恶劣的行径,我得通知教导处。” “不用了。” 陈致站直。 他身前衣服全湿了,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剐蹭出来的血痕。 饶是如此狼狈的形象,他面上也不乱分毫,立在霏霏小雨中,依旧平静如斯。 保安说:“那怎么行?这么猖狂,下次再来找你怎么办?” “报到教务处,您会挨批吧。”陈致说,“这里没有监控,您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 “你这……” 保安犹豫了。确系他工作失职,导致发生这样的事,肯定要被罚款。 “算帮我个忙,可以么?” 陈致年纪不大,说话却沉稳。他眼里有超出同龄人的冷静,即使刚才被殴打过。 他大概有什么苦衷。 保安纠结半晌,到底还是算了。 毕竟没造成严重后果,但如果上报到学校,后续一系列事也麻烦。 反正是他本人请求的。 “你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吧,挺帅一小伙子,怎么惹上这种地痞流氓。” 保安离开前还嘀咕着。 许希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她其实有些吓懵了,没缓过神,心头也缠绕了许多疑惑。 他们是从昂立跟来三中的,他不可能欠钱,那还能因为什么被寻仇?以及,他为什么选择息事宁人? 陈致的书包被随意丢到一边,他俯身捡起来,拍去沾的泥水、落叶,挎到肩上。 淡淡瞥她一眼,道:“你一个女孩子,下次再碰到这样的事,最好别多管,免得引火烧身。” 许希觉得他太不领情,明明是担心他被打伤,好心好意,反而被他一通说。 他又说:“不过这次你倒知道找人。” 不像之前,小丫头片子,单枪匹马,手无寸铁,就敢挺身而出。 她胆子么,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现在一脸心有余悸。 许希说:“我又,又不傻。” 陈致扯了扯唇,不置可否,低头看她的脚,“你鞋脏了。” 跑得急,无暇顾及鞋带散了,污水溅到鞋面,鞋底也湿透了,脚底板冰凉,很不舒服。 许希缩了缩脚,指他,“你,你身上,才好,好脏。” 陈致不在意,脱了外套,裤子就没办法了,说:“我们算同病相怜吗?” 露出的胳膊上有几道擦痕、红印,看不见的地方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伤。思之恐极,要是她晚来,或者不来…… 她摇头,不算,“我可没,没挨打。” 他这回真笑了。 她默默想着,挨打怎么还像个没事人似的,缺心眼么。 “你快,快去医院,检,检查一下吧。” 陈致说:“没事,先送你回家。” 许希习惯独来独往,想也不想,下意识拒绝:“不,不用。” “你鞋子湿成这样,走一路回去,不难受吗?” 她正要开口,陈致手机响了。 是他的司机打来的。 “路上耽误了会儿,马上出来……陈叔,麻烦您帮我买双女生的鞋。多少码?” 许希没反应过来是问她,直到他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 他挑起眉骨,重复道:“鞋,多少码的?” “三,三十六。” 陈致挂了电话,“我伞坏了,一起走吧。” 是被那群人弄坏的,伞骨断了。 许希撑起伞走近他,奈何他太高了,踮脚也无法替他遮雨,他从她手里接过伞,半调侃地说:“小矮子。” 她反驳不了,小声说长得高了不起啊。 他听见了,没说什么。 这样的句式,和林政那伙人说的一样,但完全不令人生厌。 甚至有点……可爱。 伞小,遮两个人很勉强,何况许希不想和他挨太近,内扣着胳膊,避免碰到他的身体。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拳的宽度,另一边的肩膀皆被雨淋着。 陈致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歌词:“我站在你左侧,却像隔着银河。” 心底不禁发笑,面上却不显分毫。 他稍稍偏过头,目光所落之处,是她的头顶。 她的头发有些许发黄,很细很软,显得发量少。不知是后天营养不良所致,还是天生如此。 后脑勺很圆,扎着的马尾因为跑得急,而松垮了。 陈致胡乱想着,在她察觉之前,先移开了目光。 许希注意到,伞往自己这边倾了倾。 她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走出校门口的这一段路,被雨雾覆盖,朦胧不清,再无他人。 其实,也在冥冥中,暗示了他们未来的结局。 他们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陈致的司机开车过来。 陈致拉开后座车门,偏了下头,示意她上车,“就当是报恩。” 许希犹豫两秒,才坐进去。陈叔从后视镜看她一眼,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一身正装,不苟言笑,莫名给她带来压迫感。 她扯唇笑了笑,小声道:“叔,叔叔好。” 他颔首,不咸不淡地回:“你好。” 陈致随即上车关门,也没向司机解释她的身份,问:“陈叔,鞋呢?” 陈叔递给他。 陈致打开鞋盒,里面是一双普通的白鞋,款式挑不出错,是许希承担不起的品牌。因陈叔不知给谁,只管往好的买。 他取出来,弯腰放到她面前,“试试。” 说完,他抽出几张纸,擦了擦身上的雨水,又抽几张递给她。 陈叔自然注意到他脸上的伤,碍于旁人在场,故而没问,目光转向许希,问她家的地址。 “望北,北路,邮,邮政局附近。” 陈叔启动车。 许希见陈致没看自己,脱下鞋,袜子也湿了,一同脱了,团了团,塞进湿鞋里,赤脚穿入新鞋。 很合脚,合适得她觉得无法安心受下他的“报恩”。 她抠了抠手指,“我,我到时洗,洗干净,还给你。” “也不能退,穿着吧。” 随即便没了话说。 座椅高档是真皮的,车里放了薰香,和轻缓的纯音乐,许希局促地将手搭在膝上的样子,格格不入。 不是穿上水晶鞋的女孩,就都是公主。她深谙这个道理,从不试图融入不属于她的阶级世界。不像学校有的人,知道陈致家有钱,特意来结交。 所幸,很快就到了。 8. 07.包厢 [] 叔母回来时,许希已经做好了菜,简单的三菜一汤。 许凌是完全不会的,偏喜欢在一边指挥:“多放点辣椒”“肉切大块点”“少点盐,不然齁咸”…… 往常许希大多会照做,但她今天被他惹到了,听得烦了,转头呛道:“不,不做饭的人,没资,资格挑三拣四,要么,你就,就自己做。” “至于么你,实话实说你也不乐意听了。” 得不到回应,许凌唱独角戏也没意思,悻悻地回房间了。 许希听到门口动静,探头看,见是叔母,问:“叔叔今,今晚回来吃,吃饭吗?” 叔母说:“不知道他,我们先吃吧,给他留点菜就是了。” 饭早蒸熟了,许希盛出三碗饭到桌上,再摆上筷子。 这些事情,她已做得十分熟练。因为知道住在别人家,表现得懂事点、主动点,才不会招人嫌。 叔母没急着喊许凌吃饭,而是递给她一个袋子。 “希希,给你买了双鞋,来试一下,看合不合脚,不合我再拿去换。” 许希有些受宠若惊。 叔母不是很关心孩子的长辈,她绝不会记得,许希一双单鞋穿了多久,已经很旧了,也不会记得,她的鞋码大小。 果不其然,小了点,挤脚。 “呀,没想到你个子不高,脚挺大。” 叔母心情很好的样子,又说:“没事,脱下来吧,待会吃完饭,我去换大一码的。” 许希脱下鞋,摩挲着崭新、干净的鞋底,忍不住问:“您怎么突然想起给我买鞋?” “你这次不是考得很好吗,老师一直夸你,说你学习态度端正,刻苦,希希,你可真给叔母长脸唷。” 叔母看到许凌出来,叹了口气:“唉,要是这家伙有你一半省心,我就知足啰。” 他莫名其妙:“我怎么了?好端端的就要被骂。” “你还好意思说你怎么了?人家许希没补课,天天走路上下学,考到班里第二,你看看你什么鬼德行。” 许凌左耳进右耳出,撇了下嘴,坐下吃饭。 这段话的内在逻辑其实是,叔母对儿子恨铁不成钢,把许希当作“别人家的孩子”,以此为参照物,训斥许凌不求上进。 但许希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情绪。 叔叔许卫民加班到很晚才回到家,叫叔母帮他热饭。 “你自己没手啊,”她没好气,“怎么不叫我帮你吃了得了?” “上了一天班,累都累死了,让你帮我热个饭而已,讲这么多废话,快去。” “没有皇帝命,偏就有个皇帝脾气,一回来就使唤这个使唤那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赚了多少钱,才这么累死累活的。” 叔母骂骂咧咧的,还是去了。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从许希住进他们家起,见过他们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拌嘴、争吵。秦伊觉得她很奇葩,无论教室多吵,她都学得进去。怎么做到的呢?就是这么日复一日地练出来的。 陈致送的鞋,她收进盒子,放在床上,不知如何处理。 许凌一贯粗心莽撞,傍晚那会没注意她穿的新鞋,但以后肯定瞒不住。 她没有多少钱,解释不清这样一双价格不低的鞋是哪儿来的,实话实说更加不行。 还给陈致? 穿脏了,就退不了了,他也不会要吧,说不定会扔了。多可惜啊。 思来想去,许希塞到床底下。 周末两天,三中是不上课的,追求成绩的学生就会补课,或者请家教。 许希没这个经济条件,都是自学,而且还得帮叔母做家务。 这周唐黎发信息叫她出去玩,说好不容易考完,放松一下。 青春年华的女孩子,哪会愿意蹉跎在教室和家里呢?许希自然想和唐黎出去逛街,但须征求叔母同意。 “行啊,去吧。”叔母从钱夹抽了张五十的钞票,“在外面吃一顿饭,这么多够了吧?” 她点头。再多要就是得寸进尺了。 许凌不知从哪儿蹿出来,“我也要和同学出去玩。” 腆着脸伸出手,向母亲要钱。 叔母照样给了五十,他嫌少,想说根本买不到啥,她看穿他的意图,立马说:“除非你考到班级前三十,否则没得谈。” 许凌不情不愿地收下。 许希进房间挑衣服。 除了校服,她的常服不多,属于是矮子里拔将军了。 她坐公交到约定地点,唐黎已经在等了。 “他们说在楼上的A03包厢。”唐黎看着手机,那会儿用触屏智能机的学生还不多,她是攒压岁钱买的,“我们上去吧。” “楼,楼上?” 许希仰头,看到偌大的几个立体灯牌。是KTV。 唐黎安抚她说:“人很多,你坐旁边吃点东西就好了,待会儿我们找个借口溜掉。可以嘛?” 好吧。许希狠不下心拒绝唯一的好朋友的请求。 A03是个很大的包厢,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 许希吓了一跳。 为什么是个男生在接“娘子”后面的“啊哈”? 唐黎跟许希说,跟着她就好,然后推门。 “杜允恒,我就该早点来,把你这段录下来。” 被叫杜允恒的男生是唐黎班上的,许希见过,但不熟,没想到的是,会见到陈致和杨靖宇。 唐黎也有些意外,拉过杜允恒问:“咋还叫了外班人?” “我们平时一起打球啊,而且你不是也带了?”他扬扬下巴,指的是许希。 唐黎无可辩驳,拉许希找位置。 沙发很宽,但十来号人坐得稀稀疏疏,她们也挤不进去,有些踌躇。 陈致坐在光线较暗处,不动声色地抬眼,视线清清淡淡地落在她们身上。 或者说,仅仅是看着许希。 她今天没扎马尾,而是披着头发,穿的是一件假两件卫衣,底下是条格子半身裙,搭白色的圆头小皮鞋。 这么一打扮,不说多惊艳,只是见多她穿丑校服的样子,目光难免偏爱于她。 是他们有眼无珠,看不出许希的漂亮。 陈致低声跟旁边人说:“给两个女生让让。” 几人一致挪位置,空出一块儿,杨靖宇挥手招她们过来,“这儿。” 比起陈致,许希跟杨靖宇更熟,于是挨着他坐,唐黎便坐在她和陈致中间。 杨靖宇随口问:“你应该不喜欢唱歌吧?” 他人缘挺好,跟很多人都玩得来,平时在班里对她也有照顾,她知道他没恶意,“嗯”了声,以作回答。 音乐声大,他没听见,以为她不自在,说:“你吃东西吗?有水果盘,有零食,还有饮料,你想吃什么就随便吃。” 许希说:“嗯,好。” 但没动。 杨靖宇干脆抓了几样东西,一股脑塞到她怀里,又拧开一瓶汽水,重新拧上,放她腿边。 许希快捧不住了,颇无奈:“谢,谢班长。” “没事,你平时也不大跟同学出来玩,难得来一趟,放松点。” 许希朝他笑了笑,点点头。< 9. 08.榛子 [] 学校经常有合唱比赛,艺术节、元旦晚会之类的,老师知道许希的毛病,不要求她跟节奏,叫她张口,做做样子就行。 她想,她一直都是凑数的。 因为作为团队的一份子,无法被抛弃,只是占据那个位置,唯一的用处,就是“做样子”而已。 在叔叔家如此,在这间KTV的包厢亦是如此。 除了唱歌的,还有几个在打扑克牌,几个在投骰子。 男男女女,有的许希认识,有的只是见过,他们没叫她。 不过陈致也是。 杨靖宇一派正直的班长,也参与进看着不太“正经”的牌局中,而陈致一直坐在原地,间或有人和他搭话,他应完,又低下头。 许希不经意瞥到他的手机屏幕,是那种数字类的益智游戏。 他玩得很快,手指不停地滑动,不知是玩熟了,还是脑子转得快。 ——如果是后者,他成绩不该那么差才是。 有人在点歌台处叫唐黎:“别光坐着啊,来点首啥。《一生所爱》会吗?” 她没法,被拉去唱,走前,把包交给许希看管。 唯一的朋友离开身边,在这样陌生、灯光昏暗的环境里,许希难免变得局促不安。 但唐黎玩得很开心,许希不想强迫她一直守着自己。 她抠着手指,默默看着他们,并不知道脸上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这时,陈致忽然收了手机,站起身。 他存在感太强,许希的目光下意识被他吸引走。 他似乎想越过去,她缩回腿,他个子高,有一瞬间,完全地遮挡住她面前的光。她闻到一点儿他身上很淡很淡的香气。像是柠檬。 也许他瞥了眼自己,也许没有,那么一丁点短暂的错觉,在他弯腰和杨靖宇说话时,消失殆尽。 两个人一起出了包厢。 左右一下子空了,热闹的氛围里,许希独自坐在那儿,更显孤寂。 幸好,一首歌唱完,唐黎就回座了。 “嗯?陈致和杨靖宇人呢?” 许希说:“不,不知道。” 唐黎抓了把瓜子嗑,说:“要不我们待会儿就走吧,反正这么多人,少一两个也无所谓。” “好。” 大概坐了近半个小时的样子,唐黎和杜允恒说了一声,拉着许希,准备离开包厢。 好巧不巧,碰上陈致和杨靖宇回来。 杨靖宇见她们挎着包,说:“怎么就走了?我们刚去买了点蛋糕。” 他们俩手上各拿了两个蛋糕店的纸袋。 唐黎和许希对视一眼,说:“算了,谢谢你们啊,我们不吃了。” 这回是陈致开的口:“买都买了,你们拿着吧。” 他取出两盒,先给许希。 包装是透明塑料壳的,不甚清晰的走廊灯光下,她看出,里面是一块榛子千层蛋糕。 许希有些愣,瞥去唐黎那边,是草莓慕斯。 再抬眼看陈致,昨天留在他脸上的伤经过一夜变青了,愈发骇人,像是没涂药。 她无法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任何刻意为之的蛛丝马迹。 仿佛仅仅是因为离得近,顺手给了她这盒。 可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他不久前才和她推荐过。 陈致说:“不用谢,再见。” 杨靖宇“噗”地笑了,“什么啊,人家说谢谢了么,你就先客气上了。” 因为无论如何,许希都会道谢。 她是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划分得清清楚楚的性子。在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前,她先拉远了距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但陈致觉得,她素日看着不声不响,心思重,但其实挺好懂的。 就譬如刚才。 这个年纪的女孩,不看电视剧么?再不然,小说,漫画?可她纯情得像张纸。居然因目睹别人的亲密,而面红耳臊。 再譬如现在。 许希小声说:“再,再见。” 似乎是猜测到,他是特意请她吃榛子蛋糕的。 当然,她不会知道,店里恰好只剩两份,一份放在最上头,一份在最下头,免得分不到她就没了。 没料到她要走。 杨靖宇先回包厢了,陈致忆及口袋里的徽章,但她们已经到电梯口了。 他想,干脆等周一再还她。 出了KTV,深秋的凉风扑面而来。 唐黎说:“杜允恒说,今天的场子是陈致请客。刚刚他还买蛋糕。他好大方啊。” 许希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是啊。” 两个女孩下午随便逛逛,吃了点小吃,就各回各回家了。 值得高兴的是,逛到一个小摊处,许希看中一条带着半颗橙子挂饰的红绳手链,唐黎替她砍价,花言巧语,哄得老板一高兴,让她得以用便宜的价格买下。 橙,成,成功,算是图个好彩头。 - 周一到学校,袁老师组织大家调换座位。 许希还是坐在后排。虽然她矮,视线容易被挡,但相对更安静、自由,也不惹人注意。 不同的是,陈致成了她的同桌。 嗡嗡闹闹的教室,陈致只需简单把书往前一搬,人一坐,就完成了。 她在刷数学题,很厚一本的习题册,集结近些年各省的模考题,用来巩固基础。她写得心无旁骛。 陈致朝她伸出右手,眼里漾着淡淡笑意,说:“许希同学,以后请多多指教。” 出于礼貌,许希浅握了下他的指尖,“好。” 他左手成拳,扣在她桌上,缓缓松开,留下一枚徽章,“你落的。” 声音不大,语义也含糊不清,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都没说。 免得其他同学听见,八卦他俩的关系。 许希怔住,拿在手里,转头看他,“我,我还以为,丢,丢了。” 怕别在书包上会丢,平时收在侧袋里,昨晚倒空书包,翻来覆去地找,也没找到。 虽说,本就是多年前的旧物,半点不值钱,丢了便丢了,但意义终归不同。 陈致问:“很重要吗?” 她垂眸半晌,说:“是我,我爸爸的,他以,以前做好事,单位奖,奖励的,他送我了。” 许卫国是单位里出了名的老好人,他性子软弱,别人总以各种借口找他办事,还捞不着好。为此,母亲没少念叨他。 说来,这点许希是像他。 记忆中,那回是库房角落起了火,因来不及叫人,他想办法独自扑灭。 那堆货易燃,价值又高,他的及时发现,挽救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可最后也只得到这么一枚华而不实的雷锋徽章。 他生前的好,在身后,也少有人惦念。 就跟这枚徽章一样,颁送的那一刻是荣誉,之后便不值一文。 陈致犹豫道:“我好像记得你爸爸……” 是之前,她一通哭着,说了很多很多,说到她爸爸妈妈不要她了,自己去天上了。 许希闷闷地“嗯”了声。 “那你现在跟谁生活?” “我叔叔他,他们。” “他们是不是对你不好?” 觉察这一点,并不多困难,这个世界上,最难掩藏的,就是贫穷。 许希无意隐瞒,但也不愿多说:“一,一般吧。” 陈致没再继续问下去。 看着她把徽章收进文具袋里,又觉不好,找妥善的地方,像……冬天储存过冬粮食的松鼠。 他递去一只还未拆封的,装满巧克力的玻璃罐,“别人送的,你不是喜欢么,给 10. 09.剖白 [] 整栋房子的暖气开得很足,才进来不一会儿,许希就感觉浑身热烘烘的。 上楼梯到二楼,天花板的水晶吊灯明晃晃的,风雨被隔在墙外,别墅内安宁静谧,便令她的贫穷与不自信无处遁形。 她想,她和陈致果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的房门紧闭,几乎能让人想象到,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时候,他不会想见她。 咬着下唇,盯门半晌,还是抬手叩了叩。 无人理会。 阿姨不是说他在吗? 她又敲了几下,唤道:“陈,陈致?” 屋里传来拖鞋的声音,踢踢踏踏,显得散漫。 出现在面前的少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袖T恤,底下是黑色运动裤。 陈致身上的伤已经结痂了,脸色却不好,惨白惨白的,唇也失去了血色,因干燥而微微起皮,眼球里有红血丝。 下巴生了淡青胡茬,那是青春期男生的特征。 她有些被吓到,“你,你怎么……” 他定定地看她两秒,又瞟了眼楼下,开口时,嗓音带了三分哑意:“先进来吧。” 许希进去后,他反手关了门。 她无端地紧张,握紧拳头,虽然,他可能只是下意识。 这是除了许凌卧室,她第一次进同龄男生的卧室。 空间很大,有一整面墙的柜子,零零散散摆着一些书、模型、积木,甚至有篮球,还有一些许希不认识的物件。 床单被套是灰色的,整洁得不像男生的床铺。 桌上的电脑亮着屏,显示的是游戏画面,她见许凌玩过,是一种多人作战类的网游。 陈致坐回椅子,继续通过鼠标和键盘操控画面里的人。 许希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目光逡巡一番,坐哪里? 床边有张单人榻榻米,好像不好。床上?那更不礼貌了。 她干杵着,以为要等到他打完这局,结果他很快死了。 ……似乎是“自杀”。 陈致丢了鼠标,起身,在床尾处坐下,岔开两条腿,手往后撑,扬了扬下巴,“坐。” 椅子还残留着他的体温,许希将屁股尖落在上面。 他弯腰拿来那一袋书和试卷,兴致乏乏地翻了下,“嗤”地笑出声,两根手指勾着,甩到另一边的书桌上。 她“欸”了声,但又没有立场,阻止他这种不尊重学习的行为。 “袁老师叫你来的?” “嗯……” 他就知道。 班里就许希这么一个,愿意大老远跑来送作业的大好人。 陈致偏过头,手抵着唇,咳了两声,正巧,阿姨这时敲响了门。 她端来一盘吃食,有水果、点心,以及两杯果汁。 听见陈致咳嗽,她关心道:“小致,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喝药吧。” 陈致摇头,哑得更明显了:“张阿姨您先出去吧。” 他被禁足后,没吃什么东西,水也不大喝,还因降温而着凉了,其后整日关在卧室里打游戏,一副自甘堕落的样子。 其实他心里清楚,这样的反抗,招不来父母的心软。 张阿姨拿他没法子,略无助地看向许希,可也不好无故请求一个陌生人,让她劝劝他。 只好低叹了口气,转身出门。 陈致坐直了,手腕搭在膝盖上,说:“你还没吃晚饭吧,想吃什么随便拿。” 许希一放学就过来了,这会儿的确饿了,她拈了块板栗糕吃,有点噎,她又拿起果汁喝。 他一直看着她。 女孩吃东西很慢,明明是普通的东西,她细嚼慢咽的程度,却仿佛是品尝什么佳肴。 实则是因为,这样更容易饱腹。 “你……”她被盯得不自在,向前递了递餐碟,“要吃,吃吗?” 他还是摇头。 许希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感觉得到,他周身的气压很低,没有对她冷脸,或许是教养使然。 她本不是机敏灵活的性格,与其相顾两尴尬,不如先行告辞,正准备开口,他突然说:“你知道吗,父母与父母之间,差别特别大。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亲生孩子。” 许希抿住唇,善良的本性,让她把话咽回腹中。 如果他压抑着什么情绪,能倾诉出来,终归会好一些。 “他们一直忙生意,我就像他们投资的某个项目,目的是替他们盈利。见情势不好,他们会立即采取必要措施。在他们看来,我这不是受罚,是改正谬误。” 陈致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既不闻悲伤,也不觉愤怒。 唯一可能的原因大抵是,他对父母的淡漠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默了默,说:“可是,是你被,被打了啊。” 为什么受害者反倒成了“谬误”?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昂立转来吗?你应该听过一些传言。” 许希愣愣地说没有。 所谓传言,也要有人传给她才行,她和班里传八卦的那些人素来没什么来往,自然不知情。 “那个叫林政的找上我,我还手了,性质为‘斗殴’,挨了学校的处分。他们以此判定我学坏了,把我转来三中,方便看管我。” 所以那天,他才任由他们打,还让保安隐瞒下来吗? “我的成绩好不好,他们并不看重。反正高考完,会想办法送我出国。但不能在学校惹出事。” 许希说:“我,我觉得,你这,这样是不对的。” 陈致扬了扬眉梢,示意她继续说。 “不,不管他们,对,对你如何,你的人生该怎,怎么活,是你,你说了算。” 她说得磕巴,话里的意思却清楚明白,铿锵有力:“用,用自己报复他们,很幼,幼稚。” 不吃不喝,不学习,平白挨一顿揍,都很幼稚。 她这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他终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心智还没完全成熟。 某种程度来说,他们是同病相怜。 不。 她想,他出生在富贵家庭,怎么体会得到,贫穷、遭同学漠视、挑灯苦读,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如果我,我是你,我就不会像你一样颓废。我,我会利用这,这些好资源,努力往更高处走。” 她指着脚下,“你,你的起点,本来就比普通人高。” 不要成为他们的投资项目,盈亏皆归他们,而是独立的高楼大厦,连他们也只能瞻仰。 他好奇:“你有什么理想吗?” 袁老师在教室后墙搞了个“理想树”,叫每个人用苹果形的便利贴写上梦想大学。虽然是无用的仪式感,但大部分人都认真地挂上“理想果”。 他没看到许希的。 “我想,考出阳,阳溪,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让所有人,看得起我。” 谁敢相信呢?除了和叔叔、叔母去走亲戚,她数年没出过阳溪了。 一座小城,困了她整个青春。 她没有什么宏伟的目标,不过是想去更广阔的世界,看一看,走一走;想彻底摆脱拮据的经济,不受人限制;想落落大方地和人交流,而不是不敢开口,怕人嘲笑。 这也许很难。 但并非绝对不可能实现。 她说话的时候 11. 10.同频 [] 陈致回学校了。 许希看到他出现在教室门口时,还有些猝不及防。 他脸色好了许多,那日笼罩的阴霾也散了。单肩挎着书包,一手揣在校服口袋里,姿态随性散漫,看着像是没睡醒。 完完全全是少年人的模样。 袁老师和他简单说了几句话,就放他回座位了。 陈致一路走过来,不少人打量他。他本身就是瞩目的人,无端消失几天,不免惹人好奇。 对于这些目光,他皆视若无睹。 他坐下,发现桌面整洁许多,从大到小,码得整整齐齐,没写的试卷折叠好,用一本书压着,原本丢得乱七八糟的文具,也归整到一旁。 估计是那天,许希替他收拾的。 许希低着头记单词,面前忽然多了两张答满的试卷,她转头看陈致。 他侧坐着,一条胳膊压着桌子,面朝她,说:“许老师,帮我批改一下?” “好,等,等会儿。” 她放到一旁,免得打乱学习计划。 许希完成自己规定的晨读任务,才拿起红笔,替他批改试卷。 应该是认真写的,但实在是……一言难尽。 她忍不住说:“你,你是从,从来,没听过课吗?” 这张小测偏容易,很多都是基础题,难题在后面,怎么可以错得这么惨不忍睹的? 陈致坦然道:“对啊。” 许希批改完对错,都狠不下心算分。 他倒无所谓,指了道选择题,问:“为什么选这个?” 她在草稿纸上写下完整解题思路,他瞄了眼,说:“看不懂,你跟我说说呗。” 班里没人会找她问题目,哪怕她成绩再好。她平时说句话都不流畅,何况讲题? 秦伊和她坐同桌时,也只会找她要作业抄。 许希几乎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她略无奈道:“没,没用的。” “我是真看不懂。”陈致一脸认真,“我连公式都记不清。” 许希:“……” 她只好耐着性子,配着示意图,一步一步跟他讲。 许希属于天道酬勤类的学生,所用解题方法中规中矩,都是老师上课讲过的,哪怕要绕点弯子。 但也最不容易出错。 来教陈致这种基础薄弱的同学,优势就体现了。 她尽量用最简洁的语句,讲清其中的逻辑关系,试图让他高效地吸收、消化。 陈致听完,点点头,“OK,我懂了。” 许希狐疑:“真,真的吗?” “你没听说过,‘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师’吗?” 她找了两道相似的题型,让他做。他扫了眼题,很快解出来。 答案是对的。 “你,你不是耍,耍我吧?” “我有那么闲么。”陈致右手转着笔,笑着恭维她,“是许老师教得好,学生一听就会。” 见她一脸不信,他又问:“打个赌吗?” “什么?” “下次月考,我的班级排名,能不能前进十名。如果不能,我答应你一个要求,什么都行;如果能,就反过来。” “不赌。”许希想也不想,“我,我没空教你。” 考一次前三可能是偶然,如果守住那就是实力。要稳固不掉,得付出更多努力。 她的确分不出时间和精力。 “不用,你监督我就行。”陈致转笔的手停了,眼睑微微耷下,“不然,你不觉得,光是学习,挺无聊的吗?” 许希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有一个很小很小的人像倒影。 是她。 诚然,人日复一日,单调地做某件事,一定会感到乏味、疲惫,但她不敢松懈。 叔叔很直接地告诉过她,到她十八岁,他们抚养的义务就尽了。尽管这些年,他并未付出过什么。就连感冒发烧,她也是自己找药吃,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吃坏身体。 他和叔母吵架最厉害的一次,叔母说要离婚,拎行李回了娘家,那天她躲在被窝里哭,枕巾干了又湿。 她害怕,怕他们抛弃她,她只能被送去孤儿院,或是另找他人收养。 可她已经十几岁了,谁会要呢。 至少,现在他们还是她的亲人。 还有一次,叔叔打牌输了很多钱,心情糟糕,她找他要五十块钱交班费,挨了他一巴掌。 “钱钱钱,一群败家玩意儿,就知道要钱。你都多大了,自己可以出去打工了,别张口闭口找老子要钱。” 她不敢吭声,眼泪悬在眼眶边,要落不落的。 生生憋回去了。 最后,是叔母给了她班费,叹气说:“我就是没读高中,早早出去打工,混不下去,回阳溪和你叔叔结婚。你看我现在日子过成什么样了?” 又叮嘱她,煮个鸡蛋敷一敷脸。 巴掌印过了两三天才消。 别人的生活经验没法借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除了高考,她目前想不到任何独立的途径。 这样的她,有嫌学习无聊的资格吗? 但许希那一刻,的确松动了。 很多人都有赌徒心理,在于敢不敢下注罢了。 反正,只是一个要求罢了,她想,也不影响什么。 于是她说:“行。” 其后,陈致真的端正了学习态度。 许希发现,他学东西快得离谱,她把自己的笔记借给他,他用两天自习课看完——那可是半个学期的啊。 她给他讲题,讲一遍他就会了,还能举一反三。 中午吃饭,她告诉唐黎,唐黎“哧”地笑了,说:“他忽悠你呢。” “啊?” “他初中一直是年级第一,高中不知道怎么,干脆不学了,考试照常考,但成绩一落千丈。” 许希不作声了。 这么一想,就合理了。 不是学不懂,是不想学。 其实挺招人嫉恨的,通往罗马的路,有长有短,有人坐直升机去,有人徒步跋涉千万里路。 唐黎又凑近她,压低声音问:“你知道他之前在昂立的事吗?” 她摇头。陈致只告诉她,他挨处分了,具体的没讲。 “他有个朋友的朋友,把自己妹妹介绍给他,估计他态度不好吧,把人给惹生气了。那男生护短,对外造他的谣,说他同性恋,表面清高,实则私生活很乱,经常在外面约,炮。反正说话挺难听的。” 许希蒙了。 连他也会遭遇这种事吗? “本来陈致不在乎,但传多了,说他细皮嫩肉的,也不跟女生来往,别人就信了。然后有体育生主动找他约,起了口角,打起来了,学校给他们下了处分。” “这个体,体育生,叫,叫什么?” “不知道,我也是听人讲的。”唐黎继续说,“这还没完,他爸妈买通关系,学校把那人开除了。” 所以,那个叫林政的才纠结一群人,来三中报复他么。 许希好震惊。 “可,可是,他家里不是很,很有钱么,怎,怎么,还……” 唐黎说:“嗐,昂立好多纨绔子弟,富二代、官二代什么的,不好好读书,喜欢搞小团体,破事满天飞。” 她们吃完,去回收餐盘处,一边走一边说。 “不过,你也别觉得陈致是个好欺负的主。这种公子哥,如果真想整人,有的是手段。” 唐黎已经脑补了一大出复仇戏码 12. 11.生日 [] 从许希和陈致立下赌约,到月考,中间只有二十天。 这段时间,陈致的表现,令袁老师十分满意,甚至拍了拍许希的肩,夸赞道:“学习这种事情,果然也是需要先富带动后富的。” 可事实上,许希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陈致偶尔拿题来问,有的答案有解析,或者老师讲过,他就是想要她讲。 作为回报,他会给她各种零食,说是别人送的,他不爱吃。 每当许希觉得,他对自己好得异常时,他的行为又会打消她的错觉。 陈致很大方,尤其不吝于钱财的挥霍。 那天是他生日,十一月二十一号,晚自习前,他给每个人发了一块单独包装的蛋糕,以及一盒香薰蜡烛。 许希那块是榛子巧克力蛋糕。 她听见动静,抬起头。 讲台上,杨靖宇拉着陈致的胳膊,把他拽上讲台,说:“来,有请今天的寿星来说几句。”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同学们很配合地鼓掌。 陈致曲肘,拐了他一下,语气不大乐意:“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么。” “哎呀,随便说说。” 陈致不得已,被推到讲台正中央。 本来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他扫了眼台下,随意开口,仍是那副散漫的腔调:“我不爱许愿,就祝大家月考顺利吧。” 大家愣了下,又笑起来。 “不愧是大少爷啊,连生日愿望都这么慷慨。” “我们要是都顺利了,你自己怎么办?” 陈致浅笑了下,摆摆手,下台了。 自他转来这段时日,大家对他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 人不大热络,虽然家庭背景好,被叫大少爷,但没有大少爷架子,会跟他们一起打球,聊天,一般开玩笑也不生气。 不过,他总给人一种感觉,他其实游离于他们之外。 ——很奇怪,居然和许希有点像。 这个世界上,有人融入不了人群,于是独行;有人与众人为伍,却像戴着假面。 而这样的两个人,居然坐到了一起。 顺着他们的目光往后看。 陈致回到座位,见许希桌上的蛋糕原封不动,问:“怎么不吃?” “你,你是……” “之前在KTV,你不是说喜欢吃榛子吗?” 果然是刻意的。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好像没什么必要。 他可能只是顺手而为,抑或者,是心善,施以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悯罢了。 陈致抽出书,翻开,淡声道:“吃吧,祝你月考顺利。” 许希犹豫半晌,递去一个信封,“我,我之前不知道你,你今天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不待他回答,放下后,转过脸去,挖着蛋糕,小口小口地吃。 牛皮纸的信封,学校五毛钱一份,十分简陋。 看得出来,她的确是临时准备的。 他拆开。 里面是一张贺卡,没有称呼、问候,更没有落款和时间。 只写了一句话:祝你此生多喜乐。 另外还有一枚书签,图案是一颗手绘的橙子。 橙子…… 陈致。 他忽地笑出声。 许希听到他的笑声,估计他是猜到其中的机巧心思了,不免耳朵热了热。 今天中午,她和唐黎讨论,该不该送他一些小礼物,毕竟作为同桌,他帮过她不少忙。 唐黎绞尽脑汁,看到她腕上的橙子手链,突然一拍而起:“橙子,不就是陈致的谐音吗?你还说不喜欢他。” 许希完全没意识到这茬,连忙否认,急得脸涨红了——她脸皮是生理意义上的薄,很容易因情绪激动而变红。 可唐黎已经认定,她对这个同桌别有心思,怂恿说:“送一个有相关寓意的呗。” 最后…… 最后,许希没去吃晚饭,画了这枚书签。 她的想法很简单,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她送得起的,他未必需要;他看得上的,她也不一定送得起。索性送有寓意的。 递出去的下一秒,就有点后悔了。 他千万别像唐黎一样,误会她喜欢他。 陈致说:“谢谢,很好看。” “不,”她头也不抬,小声说,“ 13. 12.战友 [] 十一月下旬,已是初冬,许希顶着风,一路走到学校。 陈致懒懒地半趴在桌上,手里拿着一支按动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动着。 他的目光抬起,又顺着她坐下的动作而下落,奇怪问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晚?” 一贯早早到教室开始学习的许希,破天荒的,今天居然踩点到。 “没,没怎么。” 她摘下书包。 陈致猝不及防朝她的脸伸出手,她躲开,甚至下意识地挡住脸。 完全是应激反应。 前排同学在说话,谈论的是过两天的月考的事,他压低声音:“被打了?谁?” “你别,别问了。” 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是这么不光彩的事。 陈致看着她,眼神沉了沉,倒依了她的话,没有再问下去。 她一整个上午情绪都不好,上课时而走神。 高中教学进度快,一旦有知识点听漏,或者跟不上,就过去了,老师不会再讲。 中午许希不想去吃饭,跟唐黎说自己不舒服,在座位上写题。 写着写着,眼眶酸涩,头埋下去,藏起滚动的泪水。 教室几乎空了,仅有的几个里,有一个贫困生吃馒头,还有的自己带饭,或者吃面包、泡面。 他们没注意后排的许希。 原本,父母去世前,她是个很活泼开朗的女孩子,老师夸,同学也爱和她玩。 每到换季,妈妈会给她买新衣新鞋;在她去上学前,往她书包塞水果、零食,或者牛奶。 爸爸偶尔也跟妈妈吵架,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吵完第二天,又是恩爱、甜蜜的夫妻俩。 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幸福也许是比较别人的苦难而来的,她时常安慰自己:啊,你看,还有那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你已经很走运了。 可当自己的苦难降临时,这套方法,便失去了效力。 她肩膀瘦弱,担不起这么沉重的痛苦啊。 许希的脸埋在臂弯里,哀戚地想:爸爸妈妈,我快被压垮了。 肩膀被人拍了拍。 耳边传来唐黎的声音:“希希,你在哭吗?” 许希抹了把眼睛,抬起头,“你怎,怎么来了?没去吃,吃饭吗?” 她并不想传递负面情绪给好朋友,尽量让语气轻松一点。 但似乎没用。 “陈致刚刚来找我。”唐黎牵她的手,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心疼地说,“我们出去转转吧。” 这样的天气,不适合闲庭信步,她们进了体育馆,那里空旷且避风。 唐黎从兜里掏出一颗杏仁糖,剥出来问她吃不吃。 许希不想摘口罩,缓缓摇了摇头。 唐黎不勉强,塞进自己口里,说:“我一出教室,就被陈致堵住了。” 整个高二年级,几乎没人没听说过陈致。颜值,家世,还有他在昂立的事迹,都容易成为谈资。 其他同学不断侧目看向他,猜测着,他来文科班找谁。 包括唐黎也不知道,班上总共就几个男生,他跟谁有联系。 陈致伸手挡在唐黎面前,她莫名地指自己,“找我?” 他颔首,说:“过来一下。” 离开走廊,到拐角处,陈致两手插着校服口袋,半靠着墙,淡声问:“许希家的条件,你了解吗?” 唐黎有些懵,含糊其辞:“知道一点。” “她叔叔一家对她好吗?” 唐黎摇头,“不怎么样,但具体的,希希也没告诉我。” 陈致沉默了会儿,说:“她家可能出事了,你是她闺蜜,你去找她的话,她应该会说。” 于是唐黎来找她了。 “其实我没想到,他这么关心你。” 许希没作声。 唐黎又说:“不过我觉得,要是你不愿意说,不说也没关系,很多事情,安慰不如陪伴。” “我,我只是……不知,知道怎么,开,开口。” “是你叔叔还是谁,”唐黎试探道,“打你了吗?” 她低低地“嗯”了声。 “严重吗?” 许希停顿了下,似下定决心,摘下一边挂绳。 唐黎见状,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人啊!”她愤愤,音量都高了数分贝,“打成这样,可以报警了。” 许希低落地说:“就算报,报警,警察也只,只是调解为主,不,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你怎么知道?你们是……”唐黎心惊。 她解释:“以,以前,他们打,打起来,邻居报过警。” 唐黎完全不敢想象,许希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她是很怕麻烦别人的性子,有难处或苦楚,永远自己处理、承受,于是愈发地闷。 “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啊?” 唐黎又气又心疼——气是冲她家人。 “说了也,也没什么用。” 许希想笑笑,结果扯到脸颊肌肉,刺痛不已,笑不出来。 “希希,有句话是说,‘虽然这世界充满苦难,但也充满克服苦难的故事’,会好起来的。” 会吗? 但如果没有这样的希望,她靠什么支撑自己? 走出体育馆时,看见陈致倚着不远处的一棵树,目光眺向远方,一只手拎着一个袋子。 冬风冷漠,刮得他的身影也显得萧索。 似有所觉,他转过脸,目光一顿,定在她的脸上,眉毛逐渐蹙紧。 许希蓦地想起口罩,忙戴回去。 陈致将袋子递过去,许希问:“什,什么?” “拿着。” 她只好接过。 他没说什么,直接走了。 袋子里是两份饭,从食堂打包的。还有一管药,看说明,是消肿化淤的。 唐黎说:“我感觉……他是不是……” 诚然,发问的这一刻,自己也怀疑,与许希有着云泥之别的陈致,真的会喜欢她吗? 她不知道的是,他们在很多年前,就有过交集。 许希觉得,大概是因为,陈致把她当成了,见过彼此最狼狈落魄模样的朋友,或是战友。 关心,送饭和药,只是出于情份。 他怎么可能喜欢她。 - 一转眼,月考很快过去了。 这几天,家里氛围特别差,叔母不和叔叔说话,照样做家务,拖地拖到叔叔脚下,像是没看见,径直拖过去。 叔叔憋着气,又不好发作,脸色糟糕。 连许凌也不敢惹他们,小心翼翼的,比平时老实不少,怕挨骂。 许希更沉默了,绝大多数时间都窝在房间学习。 成绩出来时,因为用了药,她脸上的巴掌印消得差不多了。 然而,这回她考得史无前例的差。 袁老师当天就把她叫去办公室,问:“许希同学,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她摇头。 他苦口婆心:“你一直很稳定的,上次前三,这次滑了十几名,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和老师说,老师会想办法帮你解决。” 许希说:“没。” “陈致倒是进步很多,是不是他影响你了?” 她还是摇头。 这姑娘看着没脾气,骨子里却固执得很,袁老师拿她没辙,到底放她走了。 许希回教室写作业,陈致叩了叩桌面,叫她。 “之前的赌约,还记得么?我赢了,我现在找你兑。” “行,你,你要什么?” 他不提要求,只说:“周六早上,我来你家楼下找你。” 许希现在心灰意懒的,懒得揣摩他的用意是什么,答应下来。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初,早上气温很低,他们都没起床,屋里安安静静。 许希有台手机,是叔母淘汰下来的,唯一用途就是与人联络。 她收到陈致的短信后,换鞋出门。 陈致穿的是一件白色卫衣,背了只橙色斜挎包,整个人在灰 14. 13.劲草 [] 两人找了处木长椅坐下,陈致买了两瓶矿泉水,拧开递给她。 许希道了声谢,渴极,喝了一大口。 风从他们之间足有一人宽的空隙穿过。 心跳慢慢地平复下来,她终于有理智来思考一件事。 “明明,是我,我欠你的,你为什么,还要……” 帮她排解? 陈致目光落在前方,一个小女孩戴着发箍,摆着pose,比着耶,由她爸爸给她拍照。 幸与不幸,都是衬托出来的。 如果是幼时,看见这样的情景,他还会感到失落。 他说:“我过得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随性。很小的时候,我爸妈就雇人负责照顾我。不能随意出去玩,不能跟同学打架,更不能泡酒吧、抽烟,结交狐朋狗友,一旦有违,他们回来,就会罚我。” 他们也许爱他,也许不过是照着一个模板,打造他,好叫这个独生子成为一个,令他们满意的接班人。 他们忙于生意,不会陪他来游乐园,不会给他开家长会,也不会陪他过生日。 自他记事起,他就没许过生日愿望。 但如果跟人说,他们会想,啊,你家都这么有钱了,还有什么不知满足的?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想要什么,什么才能令他满足。 像活在虚空里,只是单纯地通过氧气和食物活着。 但许希像一株劲草,不断遭受疾风的肆虐,依然顽强地挺立。 她知道,她要拼命地向上生长。 他其实找袁老师聊过许希,在她挨打后的那天上午。 袁老师说,他高一就教她了,本来她文科成绩很好,学起来也不会这么吃力,文科班班主任来劝她,她不愿意转。 她的理由是,文科将来前途没那么广。 老一套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时至今日,一直有道理。 她留在理科班,努力抓好每一科。 但她家庭条件确实不好,袁老师又说,那么瘦,纯粹是营养跟不上,也不是吃不起饭,就是她家长……唉。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陈致大概猜到七七八八。 后来看到她脸上的巴掌印,他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可怜、同情,还是愤怒、悲哀。 这世间,有人所在之处下着雪,有人走的每一步都是泥泞路,谁又管得了谁,救赎得了谁。 可他尽量地,想让许希轻松一点,自在一点。 陈致笑了笑,“其实你看,我们有着类似的伤口,能做朋友的,不是吗?既然是朋友,做这些也没什么。” 许希捏着手里的瓶子,不知道说什么,“嗯”了一声。 他起身,“还行吗?再玩点别的?” 旋转木马比较适合现在的她。 许希个子矮,爬上去还有点费劲,陈致扶了她一把。 木马随着音乐,不断升起,降落。 并不浪漫,周围有很多家长在拍照,小孩子叽叽喳喳的,甚至有些吵。 他坐在她侧后方,转过脸问她:“再打个赌吗?” “赌什么?” 陈致说:“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许希“噗”地笑了。 当时以为是玩笑话,像小孩子写题目《我的理想》,有一种天真的,对长大后的畅想。 可是他们都知道,所谓光明,是穿越漫长而黑暗的隧道,也许走不到尽头,要么止步,要么回头。 谁赢谁输,似乎注定是个没有结果的赌约。 从旋转木马下来,有工作人员守着电脑屏幕,上面是抓拍的照片,可以花钱买下。 陈致想去看,许希拉他走,“不,不要啦。” “为什么?” 她一脸抗拒,“肯定,好,好丑。” “你没看怎么知道?” 她还是摇头。 这个时候的许希不擅打扮,普通的棉衣,不起眼的马尾,以及青涩的面庞,照镜子,都觉得自己不好看。 她不想留下照片。 没法,陈致拗不过她,被她拉走。 只是当时没想到,那是唯一一次,留下单独合照的机会。 - 后来的日子,过得像钟表上的针,一晃神的功夫,就溜走了。 叔叔和叔母的那次争吵,悄无声息地揭过去了,照常生活。 叔叔给叔母买了件新羽绒服,样式时兴,颜色亮,多少有些讨好的意味在。 叔母试穿了下,嗔了句“什么年纪了,还学小姑娘呢”,看样子,明显是高兴、喜欢的。 许希清楚,到了这个年纪,他们的婚姻,是共同利益体,很难离掉婚,尤其叔母又没有工作。 事情已经发生,再追究没有任何意义。 但她心里永远有一块瘤子,时不时痛一下,提醒她,叔叔有多对不起父亲。 至于她跟陈致。 应该算是,成为了朋友? 下课经常有人来找他,如果他不在,就问她。 万圣节、平安夜、圣诞节,有形形色色的人给他送礼物,有的当作回礼,有的夹着情书。 她帮忙转交了许多,他桌上都堆不下了。 陈致的处理办法是,看一眼贺卡落款,男生的留下,女生的退回。 许希感到奇怪。 他解释说:“免得惹人误会。不能开这个头。” 平日没交集,不好平白无故收下礼物,哪怕只是平安果。收下,约等于接受心意。遑论是对他有意思的女生。 退回也是找人代转,免得尴尬。 次数多了,她们自然知道,下次不必再送。 她又问:“可是,你,你收了我的。” “不一样。” 说话的时候,他正将一张明信片放回礼品袋,可眼睛是看着她的。 许希无端地,心头一跳。 每次和他讲完题,他就会漫不经心地挑眼看她,少年眼神清亮,像是没有情绪,又像是饱含意味。 还有,上体育课、做课间操,他站在后排,她有时回头,会猝不及防和他的视线对上。 哪里不一样? 她抿着唇,等他的下一句。 “我们是同桌,是朋友,不是吗?” 她愣了下,恍然,是自己多想,低低地“嗯”了声。 陈致清开桌面,从桌洞里掏出一个包装好的苹果,“所以,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它。” “但我没,没给你准备……” 她的钱只够给唐黎买礼物。 他看着她说:“没关系,平安夜快乐,许希。” 她知道,他不单只送了她,他却是除了唐黎之外的唯一一个,每个节日,都送她礼物的人。 从这年的平安夜 15. 14.纸鹤 [] 从杨靖宇的角度来看陈致,会觉得,他这人有点傲。 不管以哪方面的条件来说,他在同龄人里,都算得上天之骄子,自然有“傲”的资本。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 他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 换种说法就是,他没有青眼相待过谁。 不是傲得以为自己是稀世美玉,不屑与他们这类青瓦石砾为伍,单纯只是,独自为营。 大家私下里讨论过,陈致会喜欢哪样的女生,不外乎会堆砌一些夸张、完美的词汇,漂亮、聪明、能歌善舞…… 枯燥的高中学习,八卦是难得能消遣的事。庸俗也好,高雅也罢,猜了个遍。 没人猜到许希头上去。 她虽不算丑,但不经打理的秀气长相,也成了“普通”“平庸”。 家庭那些,更不用提了。 有时候,一个缺点会遮掩许多个优点。 她的结巴,容易让他们忘记,或是刻意忽略,她本身是个很好的女生。 杨靖宇当时停在那儿,思忖两秒,计算着,“陈致喜欢许希”这件事的概率大小。 至少,单论他们是同桌这点,也不会是0%。 看来,他买的那袋子东西,特意提前赶到占座位,都是为许希。 可能性直接飙到50%。 他决定退回去,把那两个被占的,顶好的观看位置腾出来。 后方。 许希推了推陈致的胳膊,“要,要开始了,去看节目。” 他兴致缺缺,身体向后靠,手揣在兜里,随意地看着台上。 他们的位置离得太远,完全看不清人脸,不过是看个热闹气氛,听个响。 第二个是歌舞类的节目。 是秦伊和几个外班的女孩子凑成的。 口袋里的手握着暖宝宝,手心微微出了汗,她的心思逐渐飘远。 小时候过年,家里来亲戚,南方冬天没暖气,大家围着取暖炉聊天,桌上摆着瓜果、零食,电视里是重播的春晚。 爸妈叫她展示从学校学的花样,她一点不怕羞,翘着兰花指,边扭边唱。怪模怪样的,逗得他们笑个不停。 那时确实很小,有爸妈宠着,生活无忧。 现在她哪还敢。 台上的节目,灯红衣绿,缤纷夺目,可许希也看不进去。 旁边的蔡心怡像是终于憋不住了,轻轻碰了下许希,说:“你可以陪我去下厕所吗?那边有点黑。” 最近的厕所在体育馆,树多叶茂,灯光不太照得进,是挺黑的。: 许希知会陈致一声,和蔡心怡一起离席。 操场的音乐声隐隐传来,愈发衬得这条路黑暗、阴森。 蔡心怡忽然开口:“你和陈致关系很好吗?” 许希反应过来,说:“还,还可以吧。” “我其实……挺羡慕你的。”蔡心怡微低着头,“老师喜欢你,你成绩也好,连陈致也爱和你玩。你比我强多了。” 许希惊异不已。 居然有人因为这些羡慕她? “可,可是,我说话结,结巴。” “之前分座位,我想和你做同桌,但是被抢先了。下学期换位置,我能跟你坐吗?” 许希不知道怎么回答。 比起长辈、异性的赞赏,不熟悉的同龄女生的认可,似乎更令人感动。 “嗯……我,我说不好。” 蔡心怡笑笑,“没关系,坐你前面也可以。” 体育馆到了,里面有感应灯。 蔡心怡问:“你上吗?” 许希摇头,“我帮你守,守在门口吧。” 她便自己进去了。 许希站在体育馆外,拢了拢外套,好冷。 风一阵阵地吹着,月亮被云遮住大半,光色暗淡,照得树影朦胧不清,瑟瑟晃动着。 她忽地看见小路尽头处一道身影,脸部一片黑,心里“咯噔”一下。 虽然理智告诉她,那是人,但忍不住脑补一些恐怖画面,自己吓到自己。 害死猫的好奇心驱使下,她慢慢走近,发现那人站着不动,因为有另一个人追上了他。 恰巧,到了下个节目搬道具上台的时候,周围一片安静。 许希隐约听见说话声,是秦伊和陈致。 再走近一点,声音便清晰了。 秦伊仍旧穿着舞台服,带着亮片的鱼尾裙,抹胸款,露出肩膀,下部分裙摆是薄纱材质,长得曳地。 美则美矣,却毫不保暖,她也没披外套,看着就替她冷。 “……刚刚我下台,就看见你往这边来。正好,我有话想跟你说。” “你说就是。” 言下之意是,不用拐弯抹角。 陈致语气并不差,但给许希的感觉就是,他不耐烦听。 也许秦伊没意识到,她继续说下去:“你刚转来我们班的时候,我就经常注意你,后来你打球,我也去看了……” 向来是被男生表白的秦伊,也许是头回和男生表白,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她停了下,似深呼了口气,一鼓作气道:“陈致,我喜欢你。” 许希愣了,下意识地想往后退。 要是被秦伊发现她在偷听,估计会生气吧。 虽然她不是故意的…… 台上开始表演相声了,自编自导的,与学校生活相关的话题,像模像样的,台下观众不断哈哈大笑。 许希听不到陈致的回答了。 她轻手轻脚退回体育馆门口,蔡心怡已经出来了。 她看见许希就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走了。” “没,就随便走,走了下。” “那我们回去吧。” 秦伊表白完了吗? 实在太暗,又被树遮挡,她无法确认他们走了没,于是对蔡心怡说:“我们换,换条路走吧。” 换路的话,得绕很大一圈。 但蔡心怡无可无不可,点头,“好。” 一路上,许希有点心不在焉。 秦伊长得漂亮,身材好,唱歌也好听,在班里班外都吃得开,从来不缺玩伴,其中不乏异性。 那陈致呢? 会答应她吗? 秦伊不喜欢她,如果陈致答应,那么她的处境便会很尴尬。 她记得,叔叔曾吐槽过叔母一个读书时期的闺蜜,她丈夫看不起叔叔,后来她们的来往就几乎断了。 仅仅是因为担心他们走到这步吗? 许希好像看不清自己的想法,就像这夜色,朦朦胧胧。 回到观 16. 15.补习 [] 三中元旦节只放一天假。 不少人约着跨年那晚去聚会,唐黎也邀请许希了,但她出不去。叔母不让她一个女孩子玩太晚。 那年头禁烟不严格,有很多人在外面放烟花。 无奈这一片老城区居民楼建得又密又矮,十分遮挡视线,她只能听个响。 叔母在客厅看电视,看累了就去睡觉,叔叔在外面打牌尚未回家,许凌八成是关在房间里打游戏。 房里没空调,许希冻得手僵,写完两张试卷,拿起手机。 还不到零点,班级□□群已经热闹起来了。 许希一直潜水,没发过言,看到有人艾特她,她才点进去,一路往前翻,翻到源头。 陈致发了个红包,说新年快乐。红包数量不多,但金额大,很快抢没了。 杨靖宇说:你同桌没抢到。 他的消息被淹没在一众感谢的消息里,没人注意。 过了几分钟,陈致发了个专属红包。 仅限许希领取。 他说:给我同桌的。 一群人抱着凑热闹的心情,艾特许希,说:陈致同桌快领。 往下跟了十几条一模一样的消息。 许希始终没出现,他们兴趣又转移了,聊起其他的话题。 她没领,点开陈致头像,进入个人主页。 那年头,玩□□的基本上是年轻人,中学生大多都用网图当头像,昵称也一股中二、非主流风。 他的不是,就是简单的“X”,而头像则是一张彩色水笔画的橙子——笔触细致,画得栩栩如生。但受限于绘图工具,仍透出一种潦草感。 和他本人给人的感觉十分违和。 只有许希知道,那是她画的。 心毫无征兆地在胸口鼓噪不安,怦、怦,她险些以为,是屋外的烟花炸开了。 情不自禁地,会去猜,他的用意是什么。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重视感。 对待礼物的态度,一定程度上,等同于对待送礼人的态度。 明明那么拿不出手的东西,他却拍下来,换作头像。 许希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良久,点了添加好友申请。 他很快通过。 X:红包怎么不领? 嘘:拿着没用。 她没绑银行卡,账号里的钱只能用来充游戏、会员什么的,可她平时也不太玩□□。 X:领了吧,也不多。 X:算给我个面子?别人都领了。 许希只好领了。 他说的不多,结果是一百四十八。 这个数字很奇怪,谐音寓意还不好…… 嘘:你不是在骂我吧? X:我掐指一算,下次考试,你数学能考148,提前恭喜。 许希“噗”地笑了。 X:元旦有安排吗? 嘘:嗯,应该就是复习,写作业。 不出他意料,总是学习。 陈致此时正半倚着床头,下半身在被窝里。 原本他打算睡了,手机进来新消息,“嘀嘀”的一声,好巧不巧,他瞥了一眼。 好友验证消息就四个字:我是许希。 这的确是她的风格。 于是他又坐起来,捧着手机和她聊。 X:明天张阿姨回家,我一个人在,你来帮我补下课成吗? 嘘:啊? X:包吃包路费。 X:学累了的话,可以看电影。 他这么一个个诱饵抛出来,跟钓鱼似的。 嘘:你好像诱拐小孩的怪叔叔…… X:[尴尬] 嘘:好吧。几点? X:都行,看你方便。 正聊着,突然响起几道震耳欲聋的爆破声。不远处传来的,不知哪家开始放烟花了。 许希分了下神,目光再转向聊天界面,看见他发来一条—— 方便接电话吗? 嘘:嗯。 过了两秒,他拨来。 她抿了抿唇,才接通。 听筒靠近耳朵,陈致久久没有开口,耳边只有接连不断的“咻”“嘭”。 许希疑惑,可又没断线,她忍不住问:“你……不说,说话吗?” 明明是他说要打电话的。 房子隔音差,她刻意压低了声。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 “新年快乐,许希。”陈致笑着,又说,“我是不是第一个?” 一看时间,恰好是零点整。 所以,他是为了卡点,亲口跟她说新年快乐,才故意等着吗? 许希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桌面,小声说:“本,本来,平时就没,没人跟我说。” 她没加几个同班同学,连群发都收不到几条。 陈致“哦”了声,换了种说法:“那你是我第一个。” “干,干吗说得这么……” “这么什么?”他反问,“第一个送新年祝福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明天早点来?” 不是说随便吗?她没问,只轻轻埋怨他:“好不容易放假,你,你还压榨我。” 陈致还是笑,过了变声期的男声,更为低沉,萦绕盘旋在耳畔。 他说:“晚安。” 次日早晨,天气阴,北风阵阵,到了八九点,世界还是灰扑扑的。 许希按响门铃,迟迟不见人来应门,有些后悔,干吗听他的,一大清早过来。 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陈致,门开了。 他穿着一身浅色家居服,肩上搭着一块白色毛巾,短发往下滴着水。 “不好意思,刚刚在洗澡,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到了。”他弯身从鞋柜拿出一双拖鞋,“进来吧。” “怎么早,早上洗?” “上次你来,我那副样子,估计挺难看的。” 她摇头。 不会。毕竟脸生得好。 她背着书包,跟他上楼,他说:“旁边那间是我的书房,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好。” “好。” 她没想到,他卧室那么大,还有间单独的书房。 陈设比卧室简单得多,只有书架、书桌,一张靠窗的布艺沙发,小桌几。 书架上塞满了书,乱七八糟的类型都有,上及天文,下及地理,甚至还有金融、社会学方面的,丰富得堪比书店。 但看起来,似乎没怎么被翻开过。 她没动屋里任何东西,坐下来,拿出卷子开始做。 整栋房子都开着暖气,许希写了一会儿,便嫌热,脱了外套。 陈致吹干头发,另换了身衣服,进书房时,就见她穿着件乳白色高领厚毛衣,伏案写题,也许是因为静电,头顶有几根头发翘起来了,她还浑然不知。 有几分……憨态。 他无声笑了笑。 走过去,放下书,拉开椅子,在她旁边坐下,“今天怎么安排?” 许希觉得,以他的领悟能力,并不需要专门找人替他补课,但见他一副认真诚恳的样子,便拿来他的书,数理化生,每科都用铅笔圈了几道不同的经典题型,叫他写。 “实在不会的,再,再问我。” 陈致应好。 一个小时后,他叫她检查。 她看完,再讲解。 像她这种踏实又勤奋的学生,学习基础扎实,了解高频考点,熟悉归纳总结,讲题也是条分缕析,逻辑分明的。 而且,她完全不藏私,有什么就教给他什么。 跟着她学,思路会很清晰。 快到饭点,陈致问她想吃什么,他点外卖。 那会儿外卖平台远不如十年后发达,能点 17. 16.夜阑 [] 许希醒来,发现自己靠着他时,立马坐直,感到抱歉。 “不,不好意思,你肩膀……” 是僵硬了。 “没事。”陈致小幅度地活络着肌肉,看见她往旁边挪了挪,被沙发扶手挡住,才没动了。 电影已经播完一大半了,前一半差不多是被她睡过去的。 她生硬地转移话题:“中间讲,讲了什么?” 他大概讲了下,又补了句:“其实没看到也好,不咋好看。” 她不疑有他,“哦”地应了。 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男女主有一段大尺度戏码,他们这个年纪,正处于一知半解的阶段,做不到坦然,又是异性,一起看太尴尬。 沉默如墨在水中晕开。 音响声很逼真,不比电影院的差。身边的细碎动静,按理是听不见的。但也许是心不静的缘故,她总能听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许希偷眼瞥陈致 他的坐姿一如既往地不太端正,上半身向侧靠,一只手支着脑袋,腿则架着。这么坐一会儿,又似觉得不舒服,直起腰,但仍是散漫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他有些心神不定。 变幻的光影打在他脸上,莫名地让她想起一句陆游的诗——灯火昏昏向夜阑。 不记得在哪儿看到了,可能是练习册页角印的拓展阅读。 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夜阑深处,青石板路铺就的巷子里,缓缓走出一个背对万家灯火的,白净、落拓的公子哥。 明明有贵气,却毫无张扬奢靡的习性,甚至有些颓丧。 偷看点到即止。 在他发觉前,她立马转开了视线。 但肩头似乎还残留着,不久前挨着他的触感,那么强烈地提醒她:他们刚刚靠在一起。 自然不会是她梦游,主动移过去的,唯一一种可能性…… 许希两只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指甲掐住指腹,逼迫自己别多想。 陈致的余光也在注意她。 今天之前,他就清楚自己对她究竟是什么心思了。但无论于她于己,现在都不是挑破的好时候。说不定还会吓得她与自己断交。他毫不怀疑,以她的性格,她做得出来这种事。 高考之后,他会告诉她,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耐心和恒心总会得到报酬的。他只要抱着这样的信念静候就好。 他们分坐两端,一个没心思看,一个没兴趣看,都在走神。因为陈致的疏忽,连零食也没准备,难以打发时间,开始变得难熬。 总之,这是一场十分失败的“私人电影趴”。 陈致问:“你还想继续看吗?” 从中间开始看也没什么意思,许希摇头。 那天下午,他们很干巴、很高效率地写完作业,连一句废话都没说。像是一种默契,不约而同地三缄其口,以免独处之时,再发生什么偏离正常轨道的事。 后来,天色也渐渐暗下来了,陈致打车送她回家。 许希原本拒绝了,他说他正好出去吃点东西,顺路。 谁顺路顺得这么远? 但她也没再坚持,不然他还会找其他借口。 “就,就到这儿吧。” 隔两条马路,她便停下来了,担心被叔母他们看见,“拜拜。” 陈致止步。 路灯光照得他脚下影子很长,眼底倒映着夜色,声线低沉:“明天见。” 似乎毋庸置疑,在所有的期许里,“明天见”是最不需要努力,最容易实现的。 这方面许希比较迟钝,她同样回了句明天见,所以,见他笑时,有些不解。 但她没多想,免得心跳又乱了分寸,立即转身走了。 陈致晃了一圈,才折回家,远远地看见车库处射出一道远光灯。 他说在家写作业,放了陈叔一天假,那么,那辆车属于谁,就不言而喻了。 幼时的他,曾对父母产生过埋怨情绪:为什么总忙于事业,挣那永远挣不完的钱,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 现在,他又宁愿不见,也好过一见面,彼此不是冷淡,就是争吵。 陈母已经进了屋,坐在沙发上等他。而车亮着灯,是陈父准备走。 “你刚刚去哪儿了?” 习惯性的开场白,总是带着质问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她的属下。父亲比她,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致拖着步子,走到一边坐下,淡淡地道:“吃饭而已。” “老陈说你最近成绩进步了不少,是因为同桌的辅导有效?” 司机陈叔虽姓陈,实际与陈家没半分血亲关系,他是早年受了陈母的恩,才为她做事——陈致年纪长些后,也听过母亲与他的绯闻,无非是你情我愿,被棒打鸳鸯之类的悲剧爱情故事,但无从求证——忠诚且一丝不苟。 这消息自然是从袁老师那得到的。 陈致没什么可否认的,于是应了声是。 “是女孩子?” 他掀起眼皮看她,神色岿然不动,“这重要吗?” 陈母正色:“对一个处于青春期的男生不重要,但对该男生的母亲来说很重要。希望你有点分寸,不要做出格的事。不然既耽误你自己和她,也丢我们的脸。” 一道刺眼的白光穿透玻璃,划过他的眼前。 陈父开着车离开了,光很快消失。 距离父子俩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小几个月了。当时,他是为了处理陈致转学的事才特意赶回来。 陈致一直搞不懂,他们对他的不信任感从何而来。 或者,是他们的经验告诉他们,十几岁的男生,普遍会做一些令家长头疼的事,譬如打架斗殴,譬如早恋。 又或者,是他们的掌控欲,不容许未成材的他,出现任何腐烂的迹象。 与母亲辩论没有意义。 在某些传统观念里,作为儿子,替自己争取利益,极有可能被判为顶撞父母,乃至不孝。 他索性遂了她的心愿,向她保证:“我和她就是纯同学关系,不会越过这条线,您放心吧。” 陈母表情略松,说:“原本打算陪你过元旦的,有事耽误了,这么晚才到家。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什么也不缺。” “鞋,衣服,模型,游戏机?”她挨个试探。 不过是一种延迟补偿,类似于打个巴掌再给甜枣。 < 18. 17.初夏 [] 那一年的春风,来得格外的晚。 到了二月底,仍是冰冻天气,树枝、叶尖、屋檐……随处可见一根一根的冰挂。 再过一周,出了太阳,冰雪消融,高三第一次模考也出了成绩和排名。 这次是联考,除了阳溪,还有多省市多校一起,题目出得难,似乎要给他们个下马威。 有人崩溃,有人逆风翻盘,许希看着成绩单,内心平静。 高三以来,她的班级排名波动不大了,基本稳固在前五,再差也不会跌出前十。 那段时间,有一部分同学准备出国留学,或者特招、竞赛之类,她没有别的途径,唯有高考。 也不期望突然飞升,保持不退步,就十分了不起了。 高三生大多在家里都被当成了宝,她得到唯一的特殊待遇,就只是少干些家务活。 叔叔夹枪带棒地说,快高考又不是断手断脚了,还是说要进京当皇帝了,有什么做不得的? 还是叔母心软,有时见许希做事,会把她赶回房间学习。 试卷、习题越来越多,放学时间越来越晚,有一段路没安路灯,周围商铺也少,到了深夜,人烟稀少,又很黑。 有一回,她感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是个中年男人。她攥紧书包带,心跳躁动不安,慌乱地想着,有什么能防身的,同时加快了步子。 后来,那人没跟上来,大抵只是恰好同路,却给她留下心理阴影。 许希纠结犹豫了很久,才向许凌开口,问他能不能晚上来接她一段路。 他在打游戏,战局正酣,他分不开神,敷衍道:“咋的,你做亏心事了,怕鬼来敲门啊?” 她才觉得奇怪。 为什么老实本分,一心学习的女生,要提心吊胆,害怕夜晚遭受侵犯呢? 许希低声恳求:“就一小段,不,不会耽误你,很,很多时间的。” 许凌不耐烦:“之前不是有个男生送你回来吗?你找他呗。”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陈致。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他就是普,普通同学而已。” “行了行了,再说吧。” 话已至此,许希知道,许凌这里行不通了,叔叔、叔母那边也没戏。 不加班的时候,叔叔通常在打牌,如非事态紧急,旁人是没法把他叫离牌桌的。 一入春,气候变得潮湿,叔母总说身体不舒服,睡得很早。 她谁也靠不了。 陈致? 自那次元旦之后,他再找她补课,会给她一笔报酬,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这是她应得的。 是不是按市场价她不知道,但对她来说,已经十分丰厚。一沓红钞拿在手里的感觉,分外不真实。 为免被叔叔他们发现,她把钱存在唐黎那儿。这是她留给自己的退路。 一年里,陈致的成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她感觉到的暧昧,不过是她的错觉。他只把她当朋友。 到高三,进入总复习阶段,他反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两人交集由此逐渐减少。 她怎么可能开得了口,请他送她。 许希咬咬牙,在书包里备了一把美工刀,兜里揣一支钢笔,用以防身。 其实她心知肚明,真碰上危险了,这些大概率不管用,但也就是图个心理安慰。 这天下了晚自习,快进入那条小路,她远远地注意到,墙边暗处倚着一个人。 看身形,还是个男的。 她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下来了。 绕又绕不开,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如果他是蹲她的,更不会走了。 她攥紧了校服口袋里的钢笔。 她挪着又轻又快的小步子,即将经过那人时,猝不及防地听到他开口:“等你老半天了,怎么这么晚?” 不耐烦的年轻男生声线,显然是许凌的。 许希心头一松,辩解说:“本,本来就是这,这么晚才放学。” 他两手插兜,直起身,瞥瞥她的,没说什么,径直走在前面,吊儿郎当的。 男生到了这个年纪依然会长个子,许凌现在快到一米八了,他吃得多,动得少,很壮,但莫名能给人安全感。 她跟上,问:“你,你不是说,说不接我吗?” < 19. 18.巧合 [] 她曾经觉得,等到某年某月,在某个街头再遇到陈致的话,她应该已经可以做到淡然地一笑,以表示对过去的释怀。 但相亲失败后,被他叫“许希”的时候,她心里五味杂陈。 预先设想的平静,似乎不太管用。就像提前背好的考点,上考场便浑然忘记了。 难以说明,究竟是惊讶更多,还是陌生感占上风。 面前的男人,相比较十七八岁那会儿,气质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一身质地考究,剪裁合身的休闲西装,搭白T、深色牛仔裤,腕上是一块石英机械表,深蓝色表盘,金属表带。五官更立体硬朗了,突出骨相的优越,眉眼之间,褪去少年的意气、稚气,尽是成熟内敛。 他依然矜贵,仿佛这些年,他从未落魄过一般,陈致依旧是那个天之骄子,众人望而不及的陈致。 但许年知道,不是的。 她定定地看半晌,他眼里的波澜已经悄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摸不透的幽深。 他松开她的手腕,问:“你改名了?” 她“嗯”了声。 手背到身后去,默默地转动了下。 他是用了多大力?好痛。 “什么时候改的?难怪……” 我找不到你。 话出口,却变成一句貌似云淡风轻的话:“刚刚叫你没反应。” 她说:“前,前几年。” “许年,是年岁的年?” 他听到她的相亲对象这么叫她。 她低声:“嗯。” “许年。” 陈致缓慢而清晰地念了一遍,似第一次接触这两个简单的字,在尝试熟悉。 他的声音也有了细微的变化,嗓音低沉,“年”像从他唇齿间碾出来的,有了黏湿砂砾的质感。 她的耳朵无端泛起一丝丝痒意。 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本不是可以这么寒暄的老同学关系。 其实,到这里,该说“下次有机会再聚”了——成年人偶遇熟人一贯的流程。 但两人很有默契地都没提。 红灯跳绿,响起“请通行”的指挥音。 许年有些迟疑,陈致率先提步,她原本就得往这条路走,不好临时变卦,只好跟上。 过了马路,他才复又开口:“没交男朋友?” 她点头。 其他女生被前男友问,现在有没有男朋友,也会这样尴尬吗? “怎么不交?没遇到合适的?” “嗯……” “只有一个‘嗯’回我吗?” 可她不知道说什么。 他似猜到她心中所想,说:“随便说。” 许年正要回,突然觉得这样的对话万分熟悉,记忆如骤风,拔地而起,突然朝她袭来。 是那年元旦晚会,他和她一起坐在观众席最后排,鼓励她,说“随便说,多说点”。 她恍惚间,忘了作声。 陈致偏过头,目光落在她头顶小小的发旋上,转而又下滑,去捕捉她的眼神变化,说:“你也可以问我。” 问他什么? 他回阳溪干什么?还是……这些年有没有交女朋友? 许年抿住唇,把探知欲堵回腹中,不咸不淡地说:“你吃,吃饭了吗?” 典型的中国式问候法。快到饭点,问得理所应当。 本来,约在这个时间,是因为和那位杨先生有午饭之约。岂料闹得不欢而散。 想到那样的场面被陈致看见,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些许难堪。 如果有“早知道”,她一定不答应热情的邻居王大妈,加上他,又因为对方再三要求见面,去赴这场八成会黄的相亲局。 照他们的说法,过了25岁的女生,是很难去挑三拣四的了。 言下之意是,她才是被挑的了。 何况她有结巴。 但她厌恶极了那样的口吻和眼神。 他应该是笑了一声,但当她下意识看去时,他唇角分明无半分笑意。 陈致是笑她,技巧太差,话题转得太生硬,和当年一模一样的窘迫。 但不是话当年的好时机,便迅速敛起笑,正儿八经地讲:“就喝了杯咖啡。” 许年暗暗吐了口气,说:“我,我请你吧。” “行啊。” 陈致不假意客气推脱,还“好心好意”说:“不用破费了,吃点家常菜就行。” 许年佯装听不懂,带他七弯八拐,去了一家隐藏在居民区里的小炒菜馆。 店铺面积不大,装潢简陋,甚至还在使用传统纸质菜单。 她将笔和菜单推到他面前,说:“你,你点吧。” 陈致环视一圈,没什么太大反应,随手勾画几道菜,“你还是不吃蒜、姜、辣椒么?” 她不挑食,只是吃不惯这些味重的调料,但看他点的,却都是她偏爱的。 他不会知道她口味十年如一,也不会是单纯的碰巧,大概,是循着记忆,刻意如此。 想表达什么呢? 以此作为开头,缅怀一下过去吗? 抑或者,是试探她? 但他不说,她也不问。 ——分手多年,对前任应有的态度。 事实上,许年以如今踏入社会几年的成年人角度,再去回想十八岁夏天的那场恋爱,多少觉得幼稚和青涩。 “久别重逢”这件事,她仍无法平常心处理。 可再看陈致,他好像泰然得多,仅有猝不及防抓住她手腕那一瞬间的失态。 他还能做到起身,替她去饮水机处,倒了杯不冷不烫的水。 “谢谢。” 她及时收回漫天飞的思绪。 厨房传来烟火气很浓的炒菜声、碗碟碰撞声。 桌面有经年累月留下的油印,形成了一层光亮的膜层,她看着角落的一条裂缝,看似出神发怔,实际是为躲陈致的目光。 她觉得里面有一种她难以直视的东西,说不上来是什么。 却在听见他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回阳溪”时,不得已,抬起了头。 她答得含糊:“家,家里有事。” 他了然地点点头,没深究下去。 她一贯不爱和旁人诉说她家里的困难,说是逞强也好,坚强也罢,看着瘦弱的肩膀,从来没被压垮过。 “你不问我吗?” “你自,自然是有,有你的事。” “是。”陈致说,“回来处理一些以前遗留的问题。” 顺着他的话问:“那处,处理完了吗?” “还没有。” “哦。” 好像又没别的话可聊了。 这时,一道铃声打破了令人闷窒的沉默。 陈致瞥了眼,说“抱歉,我接个电话”,便起身出了店。 他站在门口,许年一眼就可以望到的地方。 他侧身对着她,似乎有棘手的事,眉心微微蹙拢着,始终没松。 从头到尾,他开口的次数都不多,基本是听。 看着看着,那道身影,隐约的,和记忆里的少年有了 20. 19.橙汁 [] 薛宁对陈致还有点印象。 小小烘焙店迎来送往的客人不少,但长得高,又帅的男人,也并不多。 当她看到他跟在许年身后,一起走进店里时,没有第一时间将他们联系到一起去,只是尽职地念迎客词:“欢迎光临之橙烘焙,请问您需要什么?” 许年瞄了她一眼。 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这方面倒会看人下碟,平时没今天一半热情。 但一般情况下,不是违反原则的小差错,她并不加以苛责。 诚如陈致所想,许年不太会当老板。 尽管大学上过创业就业相关课程,但理论与实践终究有差别,而且,讲授的老师,也只是照搬旁人案例。 幸运的是,小小一爿店,遇上好的店员,无须她太费心。 在店里仅有的另外两名员工看来,这个老板的脾气是顶好的,而且也和她们一样干活。 与其说是雇佣关系,不如说同事来得更准确。 许年去到柜台后,取了一份蛋糕,打包,递给他。 陈致接过,说“谢谢”。 薛宁正要操作点单界面结算,许年说:“不用。” “啊?可是会对不上账。” 她负责账目,每天都要算耗材,制作和售出份量,虽然一份小蛋糕不影响什么。 “算,算我的。” 他们认识? 薛宁八卦的目光在他们之间不断转悠一番,脑瓜子一转,联想到她今天去相亲的事。 顾客变相亲对象,现实也不是不能这么狗血。 “许xi……”最后的音发得囫囵,又吞回去了,陈致改口说:“许年,我这段时间都在阳溪。” 她没回答,手绞着用来擦台面的干净毛巾。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两人之间,分明有某种氛围涌动着,但不敢问,不敢打断。 薛宁屏气凝神,生怕断了老板的好姻缘。 这时,门被推开,一位年轻父亲来取给他女儿定做的生日蛋糕。 “好的,稍等。” 薛宁将提前做好,冷藏保存的蛋糕拿出来,悉心套上盒子,打上系带,递交给对方。 陈致再留,就显得怪异了。 而且有外人在场,不方便说话。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了声“再见”,没等到她的答复,便走了。 如此以来,又在薛宁脑补的剧本里补了一笔:哪怕女方表现冷淡,男方依旧中意女方,并期待下一次见面。 俗归俗,但妥妥的是一出浪漫的爱情戏码啊。 她迫不及待地问:“相得不错?” 没头没尾的,许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薛宁鼓励道:“这个帅的啊,看着经济条件也好,可以试试。” 许年这才意识到她误会了,说:“他,他不是。” “啊?那今天结果怎么样?” 许年脱下外套,扎起头发,戴上厨师帽,准备进后厨的架势。 她摇头。没戏的意思。 “嗐,没事。你又漂亮又能干,是他没眼光。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许年没想再在短时间内物色下一个了。 不好说,究竟是因为那位姓杨的让她对相亲失望,还是店里那位坐下的姓陈的让她提不起兴致。 半个小时前,她说了那句话后,没有迎来设想中的结果——她以为,他会生气,冷下脸,或者也用往事随风的语气附和她。 他眸色沉了沉,很轻地说了句,过得去么。 不知是反问她,还是自言自语。 从前他就不是情绪外露的人,一别经年,锻造出愈发炉火纯青的情绪控制能力,至少,她无法从这四个字里,判断出他的内心想法。 这一下午,许年都有些心神不宁。 因为不忙,反倒更容易胡思乱想——想那些,她口中已经过去的前尘往事。 店一般是晚上九点半打烊。 除了薛宁,后厨那个也是个女生,叫何与沁。说是她妈妈姓秦,以谐音字取了这个名。 何与沁没上大学,中专毕业,上过甜点烘焙培训课,来许年的小店打工,赚得虽不算多,但好在自由。她还有个自媒体账号,用来发做蛋糕视频。 晚上没什么生意,许年说可以提前回家。 何与沁还在练习裱花,闻言,抬头说:“你们先走吧,待会儿我锁门。” 薛宁背起包,“那你回家记得注意安全。” 她的电动车就停在外面,出了店,问许年:“我载你一程?” “我走,走回去就好。” “好吧,拜拜。” “之橙”离许年家不很近,但这段时间,她正好可以理一下思绪。 其实没什么复杂的,无非就是个分手再重逢的故事,可她清晰地感觉到,她平静许久的心湖,被他搅乱了。 如果没有那句“我最近都在阳溪”的话,“再见”还可以理解成简单的客套。 不怪薛宁误会。 还要再见吗?她不知道。 进家门时,唐黎正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她回来,招呼她过来,“给你留了半袋山楂球。” 许年在她旁边坐下,叉起一个吃。 山楂裹着糖霜,又酸又甜。 “我,我今天碰到陈致了。” 唐黎心思放在节目上,没太在意地应了声“然后呢”。 静默了会儿,她陡然回过味,“腾”的一下坐直了,“谁?陈致?你前男友那个陈致?” “嗯。” 不是他还能有谁。 许年简单地讲了今天的事,唐黎问:“他是回来找你的?如果是的话,你有什么打算吗?” 她拈着竹签,有一下没一下地戳掉山楂表皮的糖壳,听罢,摇了摇头。 唐黎知道,这个小动作,是她心乱的象征。 “没事,”唐黎安慰道,“感情的事,不要为难自己接受或者拒绝,顺其自然吧。” 当初,许年就是太顺其自然,才会不多作犹豫地答应了陈致,结果两败俱伤,草草收场。 她低声说:“我觉,觉得,他这几年,过,过得挺好的。” 唐黎蓦地笑了,“你不是那种见不得前任好的性子啊。” 话虽如此,但私心里,见到他如今这般,她的心情十分复杂。 大概就是,既希望他人生顺遂,又不高兴于没有她,他更一帆风顺,这两种想法的矛盾和冲突。 “那你问他,他有谈过女朋友了吗?” 许年摇头。 “虽然这么说是一棒子打死所有人,但现实就是,男人发达之后,妻子成了糟糠,白月光成了白米饭,他们大多数人的爱情廉价又奢侈。” 他们可以将爱雨露均沾地分给很多女人,但女 21. 20.背影 [] 许年看到手机推送的消息,才知道今天是立冬。 她早上煮了锅水饺,和唐黎分食。 房子是许年贷款买下的,面积不大,一个人住也足够了。 唐黎上份工作干得不满意,辞职闲在家,前些天,为逃避父母唠叨,暂时躲来她这里。 两人多年好友,当初许年说要开店,唐黎二话没说,投了五万进去,每月按比例给她一定分红就好。 无论于己于彼,这都是一个极具风险的决定,但唐黎说,她之前赌她考得上好大学,赌赢了,再赌一次不会让她亏钱也无妨。 学习也好,经营也好,许年踏实,肯钻,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亏。 唐黎反而自夸,说就知道她没看走眼。 吃完早餐,许年又做了煎饺,用餐盒装着,带去店里给何与沁和薛宁。 “我妈之前听说我老板才二十多岁,还怕我干不了多久。” 饺子还热乎着,薛宁边嚼边含混地说:“不过我决定了,要是你开一辈子,我就跟你干一辈子。” 许年笑笑,“借,借你吉言。” “不过你之前工作不是挺好么,为啥还回阳溪啊?要是我……” 闻言,何与沁拐了下她,“还不快点吃?待会儿有客人要来。” 薛宁反应过来,这是忌讳提这个话题的意思,虽然不懂,倒也很快咽下食物,开始忙活了。 上午,许年订的东西到了,她出去清点签收。 做甜品,面粉、奶油、鸡蛋、牛奶等原材料消耗量大,基本得一周一订。 “好,没,没问题了,谢谢。” 结算完,对方拿着单子,开车走了。 许年正要弯腰搬箱子,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抢了先。 男人力气到底大得多,来回两趟,就把东西全搬进去了。 接着,他从架子上取了包吐司,拆开,兀自吃起来,还毫不客气问:“有水吗?” 薛宁看着他,一脸茫然,愣愣地给他用一次性杯子接了杯水。 她又看向许年,像是问:谁啊这是? 许年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臂,用力把他拽出来。 “许,许凌,你来干吗?” 这人还是跟以前一样,不问自取,以为这些是理所应当可以和他共享的。 其实无异于强盗。 但许年倒也没那么在乎,皱着眉,是猜到他八成又有事求她。 许凌说:“老话还说,打断骨头连着筋,没必要把我拒之门外吧。” “有事你就,就直说。”她懒得和他兜圈子。 “我妈前两天去医院检查,那几颗瘤子长大了,要做手术割掉,我也没什么钱……” 叔母前两年去医院体检,查出子宫里长了肌瘤,但医生说不大,不影响生活,可以先观察。 去年临近过年,她走在雪地上,摔了一跤,年纪大了,骨头变脆,这一跤摔得不轻,动了手术,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到现在也不能干重活。 许年问:“还,还在一院?” “嗯,昨天刚办理住院。”许凌说,“我妈对你也算不错,做人不能不讲良心,是吧。” 又搬出这老一套。 这么多年过去,许凌依旧不长进。 他难道以为,她还是那个受欺负,忍憋屈,不知反抗的许希么。 许年说:“得了吧,要,要说欠你们的,拿了那,那么多钱,也早就还清了。” “什么事都谈钱?我妈照顾你,给你买衣服、做饭,这些用钱算得清吗?” “许凌,之,之前,就是因为叔叔,我才,才辞职回阳溪,我已经够,够仁至义尽了。” “照你这么说,你是要坐视不理?”许凌冷着脸,“你上大学,我妈给你塞了五千块钱,你别当我不知道。” 店开在十字路口边,人来车往,风也大,裹挟着鸣笛声一道拂来。 又冷又吵,直往骨头里钻。 今年大抵是个寒冬。 “没谁的钱是,是大风刮来的。” 许年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我会去,但你说的那,那句‘做人要讲良心’,也,也奉还给你。” 至于原因,他自己心知肚明。 转身前,她又说:“下,下次别直接来这里找我,有事发,发消息就好。” 背后的一声冷笑,未阻碍她脚步分毫。 许年第二天才去市第一人民医院。 叔母住的三人病房,她是中间那张病床。许年一进去,便见她穿粉白条纹病服,盘腿坐在床上,和邻床在聊天。 她已年过知天命了,脊背佝偻许多,头发也白了大半,但说话嗓门没减弱半分。 许年把拎的水果放在桌上,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响,叔母说:“希希,来了啊,坐。” 她坐下,看到住院单、检查单,问:“住院费交,交了吗?” “不交哪会让人住进来哦。预交了三千,不知道用了多少,之后肯定还要补的。” 许年说:“我待会再,再帮你交七千,医保可以报,报一部分,应该够了。” 叔母瞥她一眼,猜到她的心思。 没直接给钱,是怕被花到其他用途上。 许凌高考考得很差,读的民办二本不知名院校,一年学费加住宿费几万,相当于花钱买个本科学历。 依叔母的观念,他们就是得举全家之力供他上大学,不然不好娶老婆。 待他毕业,到了找工作阶段,他眼高手低,一直找不到满意的,女朋友和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花钱大手大脚,迄今为止,一分积蓄都存不下来,平时都啃老。 他变成如今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叔母的宠惯逃不了干系。 说许年心硬,她又不会真抛下他们; 说她心软么,她也不可能尽叫他们吸血。 邻床问:“这是你女儿啊?” “没,侄女,但也跟闺女差不多了,她爸妈去得早,她十来岁就跟着我们。” 邻床打量了下许年,又说:“长得蛮漂亮,结婚了吗?” “别说结婚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整天守着她那个蛋糕店。”叔母翻着袋子,拿了几个橘子,递给邻床及家属。 “现在的女孩子啊,都这样,我一个表姐的女儿,三十了,也是不结婚,急死人了。” 叔母边剥皮,边摇头叹:“你说,一个女孩子,那么要强干吗呢,还不如趁早嫁个好人家。” 对方笑着,“时代不一样咯,劝她们,她们还要讲我们老古板。” “她主意大了去了,才不会听我的。” 许年忽地离座,拿起开水壶,也不管里面其实还有水,只想离开这里,“我,我去打水 22. 21.微雨 [] 陈致此时此刻在输液室。 他昨天胃炎发作,来医院吊了两天水。 护士大概刚来没多久,扎了两下没扎进,尽管他血管挺明显的。 “不好意思,要不我换人给你扎。” 陈致看她都有点急出汗了,说:“没事,再试一次吧。” 插上输液针,护士问他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说是。 “那你别睡着了,待会快吊完了按铃叫我来换。” “好。” 护士收东西走,同事揶揄她:“哟,被帅哥晃了眼,连针都不会扎了?” 她紧张地往后瞥了眼,压低声:“别瞎说,人家听得到。” “这两天他都是一个人来的,也没戴戒指,八成是单身,试一下呗。” “哎呀,都跟你说了,没有的事。” …… 陈致把笔记本电脑架在腿上,左手操控触摸屏,处理这段时间积累的工作。 “小伙子,身体要紧,都生病了就别忙工作啰。” 他看过去,是个六七十岁,身形瘦小的老太太。 她带着发烧的孙子来吊水,小孩子趴在她腿上睡着了,她动弹不得,闲得慌,便跟陈致搭腔,说话带了一口浓重的方言音。 都说南方是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风,各地之间方言差异很大,他离开阳溪多年,再没在别处听过这么地道的本地话。 他礼貌笑笑,“没事,习惯了。” “女朋友不心疼哟?” 毕业那年的暑假,他俩一起吃路边摊,她好端端的,他吃得拉肚子。 她说是他肠胃不耐造, 他不满:“你不心疼你男朋友,还幸灾乐祸?” 她从家里跑来找他,见他脸色一片纸白,吓了一跳,说带他去医院,他不想去。 她用他的话回敬:“那,那你怎么不心疼你,你女朋友心疼?” 许希谈恋爱也一本正经的,不像说情话,像辩论。 最后他被她说服了,去医院输液。 她陪了他一下午,输完帮他叫护士,还怕他无聊,买了本数独,和他一起填。 陈致说她最爱的是学习,他连前三都排不到。 她反而好奇:“第,第二第三是什么?” 他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反正不会是我。” 十八岁的对话,幼稚得连旁人听了都忍不住发笑。 回忆似雾,一漫开,就是铺天盖地的,渗入人的每一寸肌理脉络。 陈致强行敛神,定了定,回答说:“没女朋友。” “长这么帅,怎么会没有嘞?” “太忙。” 话又绕回去了。 “所以说嘛,工作不是生活第一位的,钱永远赚不完,哪有健康、家庭重要。” 陈致没有解释。 这几年,他经历的种种,又哪是一两句话解释得清的。 小孩被他奶奶的声音吵醒,老人问他想不想上厕所。输液容易尿频,他点头。 他们走了,面前的走廊人来人往,陈致看着某个角落发怔,随即被手机铃唤回神。 杨靖宇的。 他在对面说了一通,陈致说:“知道了,我在看合同。” “你在哪儿?”杨靖宇听到他那边的广播声,但太嘈杂,没能听清。 “外面,看完发你。” 陈致无意多说,敷衍过去。 挂电话时,电脑往下滑,他忙伸手去捞,扯到输液管,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脱针了,血滋出来。 输完液已是四点多钟。 来取针的还是那个护士,他皮肤白,手背那块青肿格外显眼,甚至有些触目惊心。 她说:“可以把土豆切成薄片,敷一会儿就好。” “好,谢谢。” 护士没好意思直视他的脸,不经意瞥到他的衣角,看布料就知价格不菲,心说,这还试什么啊,人家哪看得上一个月薪到手不到万的小护士。 陈致收回手,提包离开门诊楼。 不知何时,竟下起了小雨,天地间一片雾蒙。移动的各种颜色的伞,仿似一枚枚圆纸片漂浮在水面。 他停在门口。 这两天他忙着处理公司的事,没顾得上找许希,他思忖着,要不要去之橙。 他看了眼手背,又想,还是算了,别吓到她。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看到提步向他走来的许希。 或者说,许年。 她撑着一把米黄色伞,面容被雨雾遮挡,变得模糊了,眉眼像清淡的墨笔勾勒,是疏浅写意的美。 ——尽管这个形容,与充满焦躁、悲情、压抑、忙碌的医院格格不入。 走到屋檐下,她收起伞,距他仅两步之遥。 陈致一下没反应过来,忘了藏手背瘀青。 那么大一片,她果然注意到了。 许年目光被吸引,落在上面,不自觉顿了下。 “你……”她抿了抿唇,示意他的手,“怎么了?” “没事,跑针了。”陈致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带过去,反而更关心她,“你生病了吗?” 她摇头,“我,我叔母住院。”顺带解释了一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来帮,帮她取药。” 取药窗口走门诊一楼。 但只有自己知道,有多少欲盖弥彰的水分。 她胡思乱想,坐立难安了近一个小时;改变离开的方向,走到门诊门口却只花了几分钟。 疾病降临概率也许比幸运的大得多,比如母亲罹患癌症,再比如叔叔,身体平时没有大毛病,某天突然中风,救不起来。 在医院这个特殊的地方,难免多想,却不敢多想。 不如 23. 22.差距 [] 进门面临的第一桩问题就是:家里没有男士拖鞋。毕竟这个家里,除了搬家电的工人,没有异性进来过。 许年瞟了下陈致那双切尔西靴,叫他不用换了。 听见关门动静,唐黎从房里出来,“希希,今天……” 晚上吃什么。 戛然而止。 看到玄关处那个个子快赶上门框的男人,她瞳孔骤然放大,嘴巴也合不上了。 许年只顾尴尬,忘了唐黎白天在家,也忘了提前知会她一声。 结果把人吓愣了。 她能猜到唐黎望来的那道眼神的意味,大抵是:是你疯了还是我在做梦,为什么你前男友会来家里? 陈致则淡定得多,略一颔首致意,“你好,叨扰了。” 唐黎还没回神,愣愣地回:“你好。” 陈致又问许年:“有鞋套么,鞋底脏,免得你拖地麻烦。” 她灵光一闪,去厨房拿来两个一次性保鲜膜套,“将,将就一下吧。” 他也没说什么,弯身套上。 “只,只有纯净水和,和椰子水,你要喝,喝什么?” “水就好,谢谢。” 他没想到的是,她给他的是一瓶……农夫山泉。 这是第二桩问题,家里只有她们自己用的杯子在,只能拿前段时间停水买的瓶装矿泉水。 陈致不动声色环视一圈屋子,两室两厅,不大,一眼就能扫完,目光所及的每个角落,尽是女生生活的痕迹。 至少可以判断得出,她住进这个屋子以来,没谈过恋爱。 许年不知他所想,脱了外套,挽起袖子,准备进厨房,“你,你随意坐吧,桌上有,有水果。” 唐黎忙不迭说:“我帮你。” 一把青菜丢进水池,借着水流声,唐黎按捺不住八卦之心了,问:“你们不是前天才碰到吗,进展这么快?” 许年磕开两个蛋,用筷子搅散,低声说:“晚,晚点再跟你说。” 唐黎觑她,“吃完饭要不要我给你们腾个地儿?” “不,不用。” 她打算饭后就让他走。 不然,前任同桌吃完饭,还要叙叙旧么? 许年本来也不是这样热络的性子,何况多年未曾逢面,没什么好聊的。 唐黎择着菜,说:“不过他更帅了哈,第一眼我都没认出来,也可能是因为有衣装的加持。” 许年笑笑,低着头,没接茬。 他穿高档的奢侈品牌羊绒大衣,真皮靴,开名贵轿车; 她呢,即使经济独立,不用再抠抠巴巴地花钱,但靠一爿小店,又能赚多少。 他们之间的差距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年岁的增长,而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他站在这间屋子里,都那么格格不入。 马太效应在他们身上,演绎得那么现实又残酷。 这样的两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有什么太深的交集的。 许年简单地做了两荤一素,荷兰豆炒肉片、虾仁蒸蛋、素炒油麦菜,另从冰箱里取出之前卤的凉菜。 不知道陈致有什么忌口,都往清淡的做。 其实他都不大能吃。 医生叫他最好吃无油无盐,好消化的面条、粥之类。 可他要是谨听医嘱,现在也不会复发了。 他原本肠胃就不大好,后来工作忙的时候,经常顾不上三餐,久而久之,折腾得更糟,还动过手术。 他没说,也不准备说。 许年做饭很家常,但色香味俱全,他以前开玩笑说,连她泡的泡面都是好吃的。 时过经年,他们相对而坐,中间饭菜冒着袅袅热气,没了话讲,静默得怪异。 最尴尬的莫属唐黎。 她很想说一句“我这个电灯泡是不是太亮了”,这样的氛围让她硬生生憋回去了,继续默默扒饭。 陈致将碗里的饭吃光,起身帮收碗筷菜碟,手背淤青在许年面前晃啊晃,好像更严重了,颜色几近黑。 她问:“你,你手怎么办?” “护士叫我用土豆片敷,不过我住酒店,没这条件,等它自己痊愈吧。” 家里正好有土豆,许年削皮,切下薄片,找来创可贴,一起给他。 他求助地看她,“我单手不好弄。” 许年定了定,撕开创可贴。 他主动伸出手,积极得有些殷勤,但她没注意。 她低头,耳后勾着的鬓发滑落下来,她没管,新切的土豆片有些滑溜,她一手按住,另只手用创可贴贴稳。 刚贴好一边,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脸侧,惹得皮肤微痒。 再是耳尖。 她耳朵十分敏感,她又怕痒,即使是短短一秒,或半秒的短暂触碰,仍令她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 像含羞草的应激反应。 许年手上的动作停了,抬眼望他。 唐黎不知何时躲到房里去了。 她敏锐地察觉到,她再待下去,浑身如蚂蚁爬过一眼难受的绝不是他们,而是她。 陈致视角比较高,他垂着眼皮,缓慢地收回手,嘴唇动了动,像有话说,却只是嗓音沉沉地唤她:“希希……” 尾音悠长,似带着缱绻。 许年撇开眼,加快速度贴好,往后撤了半步,拉开距离,说:“挺,挺晚了,再见。” 多余的话都不想说,干脆利落地逐客。 陈致顿了顿,阵阵疼突如其来,他不禁皱了下眉。 她以为是她惹得他不快,但也无惧,又加了句:“慢走,不,不送。” 陈致到底还是走了。 他出了门,捂着胃部,走到便利店买水。 结账时,收银员见他脸色不好,多问了一嘴:“帅哥,你没事吧?” 他摇头。 他与胃病共存了几年,他自知已经熟悉这个“老朋友”了,这次不算严重,只是刚刚吃太多。 陈致回到车上,翻出药盒,忽略剂量,抠出几粒药和水吞了。 他缓了十几分钟,感觉稍有缓解,方开车离开。 路过她住的那栋,他向楼上看,正好错过下楼丢垃圾的许年。 屋里。 许年洗完碗,擦净桌面,把厕所的垃圾袋拎出来,没想到底部破了洞,汤汤水水的流出来。 她蹲下身收拾。 唐黎探出半个脑袋,见陈致不在,问:“你把他赶走了?” 许年“嗯”了声。 “你今天不是去医院了吗,怎么跟他在一起?” 她简单把今天的事说了。 “你说……”唐黎犹疑着说,“陈致是不是还喜欢你?” 许年下意识否认:“怎,怎么可能。” “你以前不是还觉得,他不可能喜欢你吗?结果高考完他就跟你表白了。” 她没作声。 “希希,你也动摇了。”唐黎一语道破,“你是心软,但你明知道他是在用奶酪引诱你进他的陷阱,还是自愿上钩了。” 许年又不傻,她岂会不知,他所有说辞都 24. 23.自尊 《何年致此生》全本免费阅读 [] 薛宁锁了店门,回身正好看到不远处两人的背影。 天色暗成靛青色,街道两边路灯亮起,北风卷得树枝打寒颤,这样的一副画面,莫名给人一种电影镜头的质感。 她脑海中不由的浮现出一个念头:他们还挺般配的。 许年站在路边和陈致说话。 她语气无奈:“你这手段挺,挺老套的。” 他说:“去看老师总不能空着手,送你一单大生意,不也挺好?” 她关注的是前半句,转过头,“你,你回学校了?” “嗯,”他声音很淡,“袁老师老了很多,他现在不带毕业班了,说精力跟不上。” “袁老师有,有五十多了吧。” “你没回去看过?” 她垂眸,“没,没什么可回的,袁老师大,大概也不记得我了。” 大学一开始就改了名,她下定决心,与过去断干净。 放寒暑假,能申请留校就留校,阳溪也不大回,更别提回母校。 有关那座校园的大部分记忆,都是黯淡阴沉的,角落爬满青苔,像潮湿发霉的雨天。 唯一一点色彩,也被她抛下了。 “陈致,我,我们分手这么久了,你也,也有更好的生活,别浪费时间再,再找我了。” 她吐出一口气,凝成淡淡白雾,“不,不是说好,各自安好吗?” 光是说这么几句话,她都感觉疲惫,四肢提不起劲,又觉骨缝里泛着湿冷,裹紧外套。 “许年……” 我想重新追求你,可以吗? 现在不是恰当的时机。她抗拒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你现在过得好吗?” 这句话,本该是所有烂俗的久别重逢的开头问候,却这么不合常理地,现在才问出口。 过得好吗? 许年自己也不知道,世俗的定义里,这样算不算好。 应该还不错的。 她开了自己的店,有一套遮风挡雨的小房子,生活规律而乏味——最后一点的话,普通人不都如此么。 但她在陈致面前却说不出来。 不然多少有点班门弄斧的意思。 这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机制——维系这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心。 她没作声,眼皮耷拉着,更累了。 放过她,让她回家休息吧。 陈致的声音都像镀了层玻璃砂纸,变得隐约而模糊了:“我没有再交女朋友,许希。” 又是这个名字。 叔母、唐黎总改不了口,始终叫她“希希”,可她觉得这么美好,充满希冀的字眼不属于她。 她应该像鲶鱼,寿命和人差不多长,但住在水底的坑洼,或是黑暗的涵洞,与树的根系、腐烂的叶子、河底的砂石为伍。 许年眼睛快睁不开了,不知道是不是太困,慢慢地阖上了。 然后,她感觉有人托抱住她。 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拥住她的手臂,有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了,情绪也得到安抚,她放纵自己靠着他的怀抱睡过去。 再睁开眼,是在车上。 城市的霓虹被车窗框住,如胶片底片,一张张划过。 “去,去哪儿?” 开口才发觉自己嗓音哑得不像自己的,嗓子眼深处拉扯着,隐隐发疼。 旁边的驾驶座传来一句回答:“医院。” “我没,没事,就是太困。” 停在红灯前,陈致才转过头,光没完全照进来,他的面孔故而不甚清晰,夜如墨晕开那般浓。 “你发烧了。” 许年挣扎着坐起身,抬手触了触额头,没什么感觉,大抵是因为手也是热的。 “不,不用去医院,回去吃,吃点退烧药就行。” 他想也不想:“不行。” 她口吻变得强硬:“我要回家。” 但这只是她自以为,实际上,她音调软绵绵的,带着疲倦,根本没威慑力。 陈致知道她倔,也不想这个时候惹毛她,在下个路口调头去她家。 许年听到背后的关门声,但懒得阻止他跟上来,迈着悬浮无力的步子上楼,进屋。 她边走边脱鞋和外套,进卧室扑到床上,过了半晌,才缩紧身子。 唐黎今天和人有约,屋里冷冰冰的,但入鼻的不是医院的消毒水味,入耳的也不是嘈杂的人声。 她像回笼的家禽,卸去所有防备。 “药在哪儿?” 她没回,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这几天总做梦,梦到叔叔去世,她被他们急忙叫回来办丧事;又梦到胡子拉碴的男人,伸手拍她屁股,笑得一脸奸邪;还有,男生扯住她的衣领,声音凶煞粗嘎,叫她把陈致叫出来。 她厌恶极了那些人,那些事。 可阳溪太小了,他们化成魇,缠绕着她,好不容易赶走了,又卷土重来。 她半昏半睡,彻底失去分辨陈致做了什么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 “希希,起来吃药。” 她或许无意识地哼了声,又或许没有。 唇瓣被人拨开,几粒小小药片被填入口中,随即是杯沿抵住下唇,温热的水漫上来,润湿着干燥的唇皮,多余的顺着唇角往下流。 有人替她揩走。 “乖,咽下去。” 他柔声哄着。 她依言老实地吞咽,又被放倒在枕上。 陈致站在床边,弯身,先解开她扎着的头发,再帮她脱了毛衣,免得她被束缚得不舒服。 里面是一件薄薄的内搭,因为贴身,勒出胸衣的形状,胸口随着呼吸小幅度地起伏着,领口不正,袒露一片白皙细腻的皮肤。 他气息一滞,略显狼狈地撇开眼。 最后掖好被角,调好空调温度,离开卧室。 刚巧漏听了她呢喃的那声“陈致”。 第二天早上,许年是被热醒的,她浑身说不出的酸痛,每块肌肉被捶打过似的,异常高的体温烘着,汗闷在被子里,黏得不舒服。 她看了眼身上的衣服,极力回忆,仍想不起昨晚的细节。 许年披了件外套,趿着床边的拖鞋,出卧室叫唐黎。 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来,便生生堵在喉咙口,枣核一样,不上不下。 陈致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看到她,从沙发坐起来,说:“我等你朋友等了很久,看到她给你发消息说不回来,就没走,怕你有事找。” 许年沉默了会儿,又看向厨房。 不知道他放了什么熬粥,电饭煲保着温,散发着浓郁的鲜香。 这么窄的沙发,他怎么忍了一整晚。 一贯不会下厨的大少爷,又怎么洗手做起羹汤来。 其实心知肚明,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但下意识地又不想承认,仿佛承认等于认输,心理防线会因此一溃千里。 陈致咳了两声,像冻着了,他拎起大衣,“你记得量体温,吃药,我先走了。” “陈……”见他要走,她囫囵 25. 24.恋爱 《何年致此生》全本免费阅读 [] 许年迄今记得那天的情景—— 高考完的第二天,知了一声一声地喧嚷着,太阳烧得发白,薄薄的亮片似的贴在天上。 她煮了绿豆沙,放到冰箱里冷藏一夜,早上就着玉米鸡蛋一起吃。 叔叔上班,许凌上学,叔母还没起,她轻手轻脚地出门,小跑着下楼。 事实上,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脚步那么轻快。 她穿一条纯棉长裙,样式略显旧,绣着数朵小花,领口是花边,露出两段藕节似的胳膊,白生生的。 裙摆随着她的跑动扬起、落下,像只白粉蝶。 陈致在拐一个弯的路口的树荫底下,她叫他远一点等,不想叫认识她的人瞧见。 他说好。 后来那里成了他们经常见面的地方。 但当时,远远地看见他时,心脏无故跳脱掌控,在胸口闹嗡嗡的。 许希脚步慢下来,太阳大,照得影子淡,有风刮过,吹得她的神思微晃。 陈致之前理得只剩发茬的头发长长了些,像才洗过,格外柔软,有点……毛茸茸的。 他穿得很清爽简单,就是宽松的T恤、短裤,朝她望过来的眼神亮而灼热,像那个夏天,占据二十四小时大半的日光。 她没法继续拖沓,走到他面前。 与他离得近了,男生身上的清香被晒得散开,混着热气,铺天盖地地围拢她。 “吃冰激凌吗?” “都,都行。” 她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裙子,鼻尖缀着几颗汗珠,掌心也有。 陈致带她去了麦当劳。 那年头,阳溪这座小城市还没入驻多少大品牌的快餐店,奶茶店也没开得遍地是,吃的基本是路边摊。 再早一点的时候,吃顿麦当劳甚至算得上奢侈,许希还是小时候过生日,父母带她来过一次。 后来,全省整治市容市貌,餐饮行业就规范得多了,反而失去了熟悉热闹的烟火气。 六月初,中小学尚未开始放暑假,店里人不多。 他点了一份甜筒,问她还要什么。 她说她吃过早餐了,多的也吃不下了。 陈致又问她,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她摇头,说没有。 事实上,在阳溪生活十几年,她仍像初来乍到,不知道哪里有好玩的,有好吃的。 “看电影吗?”陈致没有和女生约会的经验,在脑中搜刮着可行方案,显得有些局促,“或者,游戏厅?” 说完又觉得俗不可耐。 是了,他们成年了,也毕业了,没有任何地方限制他们进出。 许希犹豫了下,试探地问:“可,可以去酒吧吗?” “酒吧?”他显然有些惊讶,“你确定?” “嗯。” 她以为他会拒绝,毕竟这种听起来乌烟瘴气的地方,和她这种好学生极不搭边。 但陈致只是说:“现在还太早,大概没开门营业,晚点去吧。” 许希点头,“好。” 天气热,手上的冰激凌融得很快,一下没留神,就滴到手上了。 “我来。” 陈致掏出纸巾,帮她擦。 她的手被他托着,下意识地想收回来。 “别动,不然滴得到处是。” 他指腹好烫——许希晃晃然的,只记得这个。 “快吃吧,”他把废纸团了团,扔进垃圾桶,“不然就融完了。” 陈致低头在手机上点着什么,她也没有要窥探的想法,一下下地舔掉冰激凌。 “杨靖宇说县里有个漂流景区,你想去吗?” 她一怔,“怎,怎么去?” “包车。如果叫家里司机的话,我爸妈会知道。” 她无可无不可,“行。” 他包到的是一辆面包车,司机常年跑市县路线,说是杨靖宇推荐给他的。 等他们上了车,司机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还要再上两个人,你们的钱减免一点,可以吗?” 陈致皱眉,“说好是包车的。” “我老熟客,人家家里有急事,下趟大巴得下午了,能不能通融一下?” 他正欲开口,许希说:“那我,我们,坐到后面去吧。” 他本来也是主要为她考虑,她都这么说了,他也没别的意见。 是一夫一妻,皆是农民工的打扮,没多余的行李,就挎着一个褪色的大包。 他们连连道谢:“小孩生病了,我们实在没别的法子,太谢谢你们了。” 陈致说:“没事。钱也不用免了,就按原本商量好的,算我们包车。” 车驶上高速。 从市区到景区,约两个小时。 车身微微晃动,又是后排,呼出的二氧化碳全闷在车里,纵是开了冷气,也抵不过阳光炽烫的温度。 许希有些晕车。 前方的夫妻焦虑地打着电话,似乎是在问小孩的情况,还有风声呼啸,发动机的响动,相加起来,愈发显得扰人。 陈致小声说:“你靠着我吧。” 她看他,他挪过来一点,和她肩抵着肩,将她的脑袋往下按,“别顾虑太多。” 胃里翻涌,脑袋也晕,她竟也未反抗,反而顺从地靠着他。 “要不要说说话,可能会好一点。” “说,说什么?” “比如……”他思忖着,“你跟我单独出来,不怕被我拐到深山老林里卖了吗?” 许希摇头。 “这么信任我?” “你又,又不缺钱。” 陈致失笑。 “那再问你一个问题。” 她阖着眼,“嗯”了声。 “许希,可以当我女朋友吗?” 他声音很轻,轻得只有她听得清。至少,前面的人没有因为他这句话,有半点惊讶。 不奇怪吗? 高速行进中的车里,两个人挤挨着坐,空气闷窒,遑论浪漫的氛围,他居然问…… 她身体瞬间僵硬,像被施了定身咒,眼皮跳了跳,再作不出别的反应。 陈致估计也察觉到了。 他打圆场似的笑了一声,“我昨天说想跟你说的话就是这个,你可以不用着急回答,反正我也等了挺久了。” 所以,他喜欢她?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她? 她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质疑。 那么多漂亮、优秀的女生喜欢他,给他送礼物、情书,向他表白,他没有接受任何一个,原来是喜欢她吗? 他喜欢她什么呢? 放在膝上的手,被人轻轻地碰了碰,然后拢住,不紧不松地,继而摩挲着指缝,似乎有五指相扣的意图,但又畏缩不前。 陈致手心里也有汗,她无从得知,是因为热,还是紧张。 许希装作睡着,没有动。 不久前吃的冰激凌的甜味又涌了上来,在口腔里,心间晕开。 最后陈致也没有完全握住她。 先放那对夫妻下车,绕另一条路前往景区,那时已近中午。 许希这才“悠悠醒转”,睁 26. 25.如帆 《何年致此生》全本免费阅读 [] 许年缓了一阵,因为情绪的波动,头晕得更厉害,测了体温,不降反升。 她打给许凌。 “我,我不舒服,今天你,你留在医院吧,实,实在不行,就叫个护工。” “行,”估计这几天把事全丢给她一个人,他也心虚,答应得痛快,“你好好休息。” 说完就挂了。 许年也没指望从他那儿得到什么真情实意的关心。 远近亲疏,人情世故,幼时不懂,长大之后,就像风暴平地而起,自然而然会被卷入其中,不可幸免。 唐黎快到中午才回来。 她昨晚和之前的同事去酒吧了,碰上喝醉闹事的,到派出所去了。 许年问清情况,得知她无碍才放下心。 “你知道那男的多贱吗?”唐黎一边翻冰箱,拿蛋和西红柿,准备下碗面吃,一边吐槽,“有老婆孩子,还晚上跟女人喝酒撩骚,他老婆抹着眼泪给他收拾烂摊子,我看着都心疼。真不是个人。” 她忽然发现锅里有剩的粥,“怎么煮这么多?” “陈致煮,煮的。” 做饭不熟练的人,很难把握好量。 唐黎福至心灵,“他昨晚睡在这里?” “嗯。”许年披着毯子裹住自己,昏昏沉沉地,“他照,照顾了我一晚。” 唐黎尚未意识到她生病了,激动地问道:“那你们有没有发生点什么,比如,春风一度之类的?” 许年说:“你,你想什么啊,我们从,从来就没有过……” “不是谈了快三个月吗?” “我们也,也就亲过两次而已。” “这么纯情?” 许年无奈地望她,“你怎么还,还有点失望的样子?” “那倒不是,主要是没想到。那会儿又没老师、家长管,炽热的夏天,少男少女,没点互相探索的意图,太不合情理了。” 但事实就是,连初吻都是很后面的事了。 而且非常非常青涩。 今天回忆过去太频繁,越想,心里越闷得慌,像盛夏雷阵雨欲来前的空气。 许年让这个话题至于此:“吃饭不,不用叫我了,我,我先睡一觉。”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唐黎才注意到她脸颊异常的红,“吃药了吗?” 许年简单回答完,回房间上床。 睡得不踏实,又是芜乱的梦,有的怪谲得像海底旋流。 烧到了第二天才完全退下去。 病去如抽丝,身体依旧不爽利,但好歹头不痛了。 许年打开窗户通风,吹去病气,准备去医院看望叔母。 刚出门,便看到地上一个打包的纸袋,上面贴着一张橙子样式的便利贴,什么字也没留。 她弯腰拎起,打开一看,里面装着车厘子、草莓、橙子,一个针织挂件——还是橙子。 另有一个信封,封着口,摸着硬硬的,似是张卡。 她犹豫了下,才拆开。 不是想象中的银行卡什么的,而是阳溪一家近两年新开的高档SPA会馆的VIP卡。 再就是一张折叠的信纸,字迹潦草,像匆匆写就: 需回章州,手机号码没换,有事随时可以找我。卡里存了钱,累的话,去放松一下。生病多补充水分和维生素。别的,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了。 好好照顾自己。 没有落款,像笃定读信人会认出写信者为谁。 纸张轻飘飘的,拿在手里,却沉重不堪,压得胳膊直往下坠。 许年吐出一口气,放下水果,打车去会馆,问前台,对方说:“卡内一共五万元整,可以任意选择套餐消费。” 她被这个金额吓了一跳,“可,可以退吗?” 穿着职业套装的前台摇头,礼貌而官方道:“抱歉,小姐,此卡不能退,不能转让,如若丢失,可凭本人身份证前来挂失。” “好,好吧,谢谢。” “小姐请慢走。” 五万对陈致来说,估计算不得什么,却是许年店里几个月的净利润。 卡退不了,她也没有他现在的住址,不能寄还给他。 甚至于,她连他在章州的消息,都是才知道的。 许年缓缓输入那串曾烂熟于心的十一位数字,拨过去。 果然通了。 但听到那声“喂”时,她醒过神,迅速按下挂断键。 她其实压根没组织好语言,该怎么和他说。 过了会儿,手机进来一条短信:许年? 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是我。给我你的账号,我把钱还你。 陈致:抱歉。我现在有点事,晚点回你。 许年:行。 文字沟通就方便多了。不需要管理情绪,控制语气。 她去到病房,见叔母躺在床上吊水。 “许,许凌呢?” “说是去吃早餐了,半个多小时了也没回来。”叔母伸出手,“你扶我去下洗手间,憋得很。” 蹲下时,不可避免地拉扯到手术刀口,叔母“嘶”着声喊痛。 许年背着身,听见背后响起淅沥水声,过了一会儿,声音停止,她搀叔母起身。 吊水的缘故,叔母每隔一小段时间就要上趟厕所。 到第三趟的时候,许凌才姗姗而归。 他拎了一袋子水果,还有卤味、鸡架,许年说:“叔母不,不能吃这些。” “我自己吃的。你来点不?” 她摇头。 许凌靠着墙坐,一边打游戏一边吃,满屋子香。 叔母明知道不能吃,但闻到这味道又馋,眼巴巴地看着,终于忍不住,说:“给我尝一小块,过过嘴瘾。” 正好,护士进来换药,瞟了眼许凌,严肃道:“病人需要忌口,家属注意点。” 许凌不耐烦:“我出去吃,行了吧。” 护士又说:“病人也是,这样不利于伤口恢复的,万一发炎更麻烦。” 叔母悻悻地“哦”了声。 许年忍俊不禁。 笑完,不由得又看了眼手机,始终没动静。 医生叮嘱叔母,不要一直坐躺在床上,叔母吃完午饭,就下地慢慢地走动。 许年陪着她一起。 叔母边走边刷短视频,“啧啧”几声,说:“现在怎么这么多家暴的,哟,还正好是阳溪的。” 许年无意瞥了眼。 是一段男人殴打女人的视频,显示地点是阳溪。 叔母点开评论区,她年纪大了,视力退化,手机字体设置得大,连许年也看得清。 很多网友在底下义愤填膺,大骂家暴男该死。 置顶的一条,是关于家暴男的信息:林政,199x年生,对妻子实施长达两年不同程度的家暴行为,打得妻子三次进医院,伤情检验报告如下,民警也上门调解了一次。要不是畏惧他实施报复,早就离婚了。 林政? 许年隐约觉得熟悉,不待想起来,叔母已经刷过去了。 后来回到病房,林政这个名字再次浮现在脑海里,她才和人联系上。 当年,就是因为他,陈致才从昂立转学到三中。 关于他的记忆,对许年来说,如同噩梦。 不仅仅是目睹过他带人群殴陈致,他们第一次去酒吧,也碰到了他。 那时他们已经交往了。 人老怕过夏,叔母娘家有老人去世,她独自回去,许凌在房里打游戏,许希偷摸出门,到楼下,心还“嘭嘭”跳个不停。 陈致在老地方等她。< 27. 26.如果 《何年致此生》全本免费阅读 [] 那天一直到晚上,许年才收到陈致的回复。 他发来一串英文,zzxcsdxl,像是乱码,随后又说:我私人微信。 结果真搜索出来了,微信名叫“XYZ”,头像更敷衍,是天空斜斜插出一树枯枝。 和他本人很不搭的风格。 她懒得多想,发送好友申请,很快通过。 许年头像和名字都是之橙,朋友圈发的也都是店里上新、折扣什么的,没有任何个人痕迹。 所以陈致问:店号? 之橙烘焙:我就这一个号。 反正她没多少需要联系的亲朋好友,懒得分管两个账号。平时收钱,联系顾客也是用这个。这样方便。 她打算转钱给他,结果因为微信支付限额二十万,额度快用完了,五万转不过去。 之橙烘焙:给我银行卡号,或者支付宝号吧,我转给你。 XYZ:转什么? 之橙烘焙:那张会员卡的钱。 XYZ:有空去试试。 之橙烘焙:? 这人怎么已读乱回呢。 XYZ:今天从早到晚一直在开会,见客户,刚刚才到家,不是有意不回你的。 之橙烘焙:哦。 许年心说,我又没问你。 XYZ:烧退了么? 许年不想回,怕越回纠缠越多,眼不见心不烦地倒扣手机,晾着他,他也不会自找没趣。 哪成想,他直接打来电话,突如其来的铃声吓她一跳。 她翻过手机,手快过眼睛,按错成接听键。 不得已,只得拿近耳边。 “你,你干吗?” “烧退了么。”陈致口里像含着什么,说话不甚清晰,随即是一声吞咽,“你没回,怕你烧昏过去。” 许年说:“退了。” “是不是你传染给我了,感觉我也有点烧。”他又咳了两声。 “啊?”她一愣,心间涌上一股愧疚,“不,不好意思啊。” 毕竟他守了她一晚,又给她量体温,又熬粥的,哪怕不是被她传染,可能也是睡沙发冻着了。 “你吃,吃药了吗?多喝,喝热水。” 陈致没接话,低低地笑着,断断续续地从听筒那段传来,低频率地震着她的耳膜。 仿佛能叫人想象到,他笑得胸口震动的样子。他脸上也一定有揶揄之色,笑她居然信以为真。 明显是耍她。 许年气急:“你无,无不无聊。” 他话音一转:“好饿。晚上光顾着喝酒,没吃饭。” 她说:“饿就点,点外卖,或,或者自己做,跟我说有,有什么用。” 带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慌乱。 总觉得,他这话,该是男朋友对女朋友的撒娇。 “是没用。”他语气里的笑意散了,变得沉而喑哑,“就是想念以前的味道了。” 许年没作声。 两端的静默如大水,瞬间灌入耳蜗,堵住所有声音。 只剩彼此的呼吸。 “店是朋友家开的,给捧个人场。我也用不了,你去吧。”陈致顿了顿,才说,“挺晚了,挂了。” “嗯。”冷漠得不近人情,没必要这么对他,她补了句,“晚安。” 陈致在原地立了会儿,把手边的锡纸板塞入药盒,又接了杯水喝。 凉水入喉,以刺冷的痛感压制住胃的不适。 本来就没完全好,加上喝了酒,搅腾得更难受了。 他脱了外套,靠在沙发上。 屋子很空,便显得很大,客厅里一点多余的装饰品都没有,像样板间,一个轻微的动作,就能引起回音似的。 这几年,他拼命工作,还清父母的债务,但他不能停。他怕一旦停了,所积攒的这一切力量,将在顷刻之间,尽数化为乌有。 直到今年,方抽出时间回阳溪。 陈致重新点开手机,看到律师发的消息。 ——视频发到网上了,这几天发酵得很快,闹得他单位人尽皆知。出于舆论压力,已将他开除了。 ——替赵小姐拟好离婚协议书,林政如果不答应,她愿意起诉离婚。 他回:好,郭律师,辛苦了。 烟和打火机都在口袋里,他掏出一支,点燃,没抽,架在烟灰缸上,看着猩红的火星舔舐烟丝,吐出一截灰。 他想问许年,帮你报仇了,爽不爽? 但这哪够呢,犯下罪孽的人,还没亲口向受害者道歉,这哪够。 陈致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但林政欠下的债,哪怕过去多年,他也要向他讨。 如果不是林政找到许希家,在附近的墙、电线杆上贴一张张骂她、辱她的纸,她怎么会被她叔叔打,他们又何至于走到分手这步。 当时的陈家已走向式微,父母苦苦支撑公司,甚至顾不上陈致。 许希顶着被扇得红肿的脸,跟他说,别去找林政了,冤冤相报,没完没了。 这人记仇又心狠,不是怕他,是不希望再惹出多余的事。 陈致那会儿羽翼未丰,赤手空拳的,没能保护好许希,反而因自己牵连到她。 所有的怨,所有的仇,现在他要亲自了结。 - 许年拿不准怎么处理那张卡。 她知道陈致的性子,给出去的东西,绝对没有收回的道理,除非以他喜欢的方式还。 以前就是。 那年七月底,录取通知书下来,她和陈致如愿被江大录取,一个计算机,一个金融。 他说要庆祝,送了她一条项链。镶着钻,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她压根回不起这礼,他说亲他一下,就当回了。她也就只是亲了下他的脸,他笑得像得到了什么珍宝。 薛宁的话打断她的思绪。 “哇,许年,你什么时候背着我们发大财了,卡哪来的?这家会馆好贵的。” 算了,终归是要还的,用就用了吧。 叔母是昨天出的院,过段时间再复查。许年累了多日,又生了场病,也想休息一下,扬了扬卡,说:“今天晚,晚上早点关店,一,一起去吧,算是员,员工福利。” “真的假的?” 许年点头。 薛宁激动地跳起来,“许年,老板,我的姐,我爱你,么么么!” 何与沁按住她,“地板都要被你踩塌了。” “你不懂,我是山猪没食过细糠,这种高档SPA会馆我平时进都不敢进。” 许年笑了笑,发消息问唐黎要不要一起,她正好闲着没事,应下了。 晚上,之橙提前打烊,她们一道前往会馆。 套餐有很多种类,什么泰式古法,黄金热油,泰式磨砂,会员折后价也不低。 作为被请客的,她们也不好意思宰许年,选要价偏低的。 许年说:“平,平时工作累,难得来,来 28. 27.醉酒 《何年致此生》全本免费阅读 [] 一个小时SPA做完,许年浑身筋骨都松快了,皮肤在光下白嫩得像新剥出来的菱角。 她巴掌大的脸更是跟水煮蛋似的,眉弯弯一钩,眼神温婉,唇是盈盈一点樱花粉,恰到好处的颜色。 她的长相是那种完全没有攻击性的秀妍、柔丽,不算大美人,但很舒服,耐看。 比之高中,她五官没太大变化,但又像脱胎换骨一般,不再会被轻易忽略。 唐黎摸了一把她的肩,笑得贱兮兮,“真滑溜,还跟十几岁小姑娘似的。” 许年脸皮薄,灵活躲开,轻嗔道:“小心我告,告你骚扰啊。” 薛宁说:“去吃夜宵吗?” 她刚刚在大众点评上看到附近一家不错的烧烤店。 许年回阳溪这么长时间,没太有过娱乐活动,身体舒服了,心情便也不错,说好。 阳溪不大,生活节奏慢,夜间活动多,极其容易碰到熟人。 这不,今儿赶巧,就撞上了。 唐黎她们说请许年,她没什么忌口的,就由她们主张点。 “鸡中翅和鱿鱼四串会不会不够,各八串吧,五花肉多来点。” “蔬菜呢?光吃肉太腻了。” 许年起身去拿饮料,问她们要什么。 薛宁说:“烧烤当然得配啤酒。” 许年拿了四瓶哈尔滨啤酒,抱在怀里,被人拍了拍肩。 “许……希?是你吧?”对方舒了口气,还担心认错了,“刚刚看到你,还不敢上来打招呼,你变太多了。” 是蔡心怡。 毕业后,她们也没联系了。 她比高中还要胖,下巴多了一层肉,一笑,挤得快没眼睛了,但看着开朗很多。头发烫染过,做时髦的发型,披在肩上,脖子上还戴了条细细的金项链。 许年客气一笑,“好,好久不见。” 蔡心怡语气热络:“你什么时候回阳溪的?没听你说过。” “去年。” “前段时间陈致不知道怎么找到我,跟我打听你。”蔡心怡唠家常般地说着,“我说我好久没跟你联络了,也不知道你在哪儿。” 许年闻言一愣,“陈致?” 他找她? 她俩站在过道,挡到别人的路了。 蔡心怡拉她避让开,许年这才注意到,她小腹微微隆起,似是怀孕了,又听她问:“是呀,他是有事找你么?” 她不知道他俩谈过,主观代入,觉得他俩也一样没有交集了。 许年含糊其辞道:“我也,也不知道。” “那要不,”蔡心怡提议,“你把你微信给我,我转给他。” “不,不用了,我见,见过他了。” 担心蔡心怡追问下去,许年转开话题:“你结,结婚了?” “早结了,这二胎都五个月了,实在嘴馋,就来打打牙祭。”蔡心怡笑了笑,一抬下巴,示意角落的一桌,“那是我老公。” 许年看过去,是个很普通的男人。不丑,也不好看。泛善可陈得,就像大多俗世之人。 是这样了,毕业、工作,再找个差不多的人结婚、生子,按部就班。 原本,在叔母的期待里,许年也会,或者说,理所应当走这样的路子。 然而,正因为太庸常,仿佛一眼望得到尽头,才令她心生抗拒,甚至恐慌。 像一群朝生暮死的蜉蝣,死前回想一生,平淡而匆匆。 许年有了这种意识时,也分不清,它究竟是出于茫然,还是觉醒。 但至少,当她选择租下之橙那间店面,她便下定决心,她努力的目的,绝非对抗谁,而是要绝对拥有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力和能力。 而别人的抉择,不在她的管控范围之内。 是以,她既不过多问候蔡心怡的情况,也不对此加以评断,只浅笑道:“恭喜。” “你呢,你结婚了吗?” 为什么要跳过谈恋爱的步骤呢? 许年摇头说:“没有,我,我单身。” 好了,说完这句,她不用去对蔡心怡的眼神作分析了,因为那八成会令她不快。 她现在不满二十七,在阳溪,姑且算是个“老姑娘”了,所以之前相亲的杨先生——她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了——才那样趾高气扬。 但她自认为,目前的生活状态不错。 许年说:“我去找,找我朋友了,再见。” “哦好,下次有机会再聚啊。” 这当然只是客套话,毕竟她们连联系方式都没加上。 蔡心怡拿着饮料落座,对面的打游戏的男人抬头看她一眼,问:“碰到谁了,聊这么久?” “高中同学。”她拧开瓶盖,喝了口,“成绩挺好,高三经常教我写题,她高考考得挺好,江大呢,也不晓得她现在在干什么。” “你们不是挺熟吗,怎么不知道?” 她耸耸肩,“唉,她脾气好是好,就是感觉很难跟她交心。” 男人不以为意,“那说明你们没缘。” 蔡心怡嘀咕:“也不知道她那样的,跟谁有缘。” 这一声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另一边。 唐黎直接将啤酒瓶沿挨着桌沿,猛地向下一扣,瓶盖受力,被撬飞,引得薛宁惊呼:“厉害啊。” 她给其他两人倒满一杯,问许年:“你能喝吗?” “喝吧。” 许年其实酒量不好,大学毕业那天,是宿舍四人最后一次聚餐,吃的火锅,点了酒,她没喝几口就醉了。 但她忽然有些想醉。 开心也好,为消解过去的遗憾也罢,醉一场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一大盘烧烤端上来。 这家店实在,是炭火烤的,没图快而用油炸,料也实在,干不干净就不清楚了。 “嘶,好辣,”薛宁嘶哈嘶哈地吸气,“早知道让老板少放点了。” 何与沁尝了口韭菜,“我觉得还好啊,是你太吃不得辣了。” 薛宁一口干掉半杯啤酒,何与沁说:“你快把你家地址留下来,怕你待会儿醉得不省人事。” “我酒量好着呢,过年陪我爸喝白酒能喝二两,这点算什么。” 薛宁又满上,敬许年,“感谢我们的许年同学,我们人美心善的老板。” 四个女生一起碰杯。 醉得最快的果然是许年。 一次性塑料杯,也就200毫升吧,她到第二杯脸就红了。 她撑着脑袋,眼半阖半闭的,能听到她们的声音,但大脑没法运转思考,回答得颠三倒四的。 “酒,酒喝完了,再来一杯吧。” “你还喝啊?” 她伸出一根手指,撅着嘴,“就一杯。” 薛宁象征性地给她倒了浅浅一个底,她不乐意,“没了吗?我去,去买。” 许年起身,东倒西歪的,险些没站稳。 唐黎忙扶住她,哄着她说:“不喝了,待会我们回家。” “不,不,我要喝。”许年抱她的胳膊撒娇,“黎黎,你对,对我最好了,我给你钱,你,你帮我买一瓶,还要这个。” 何与沁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多话。” 薛宁想捏她的脸,“好可爱哦。” 许年打开她的手,嘟囔着:“不许,怎么跟陈,陈致一样喜,喜欢捏我。” “谁?”薛宁没听清。 唐黎两条胳膊架住许年,喝醉了的人比平时重得多,对薛宁说:“我带她回家,你们结一下账吧。” “还剩这么多。” 薛宁舍不得浪费,找老板打包。 何与沁问:“你OK吗?我帮你吧。” “行,那麻烦 29. 28.视频 《何年致此生》全本免费阅读 [] 接到许年的通话请求时,陈致在出差。 他和杨靖宇飞去北方和厂商见面,白天达成协商,约定第二天签合同,双方心情都十分愉快。 厂商尽地主之谊,定了包厢,宴请他们。 席上的酒,杨靖宇都替陈致挡回去了,说他们陈总前几天犯了胃病,才进了趟医院,喝不得。 他其实不知道,但瞎猫撞上死耗子,叫他说中。 杨靖宇好歹是个副总,面子给够,对方也不会为难他们。 陈致晚上就喝了点果汁,难得没有碰酒。 杨靖宇酒量很好,但容易上脸,红得像油桃。 回酒店的路上,他攀着陈致的肩,“你就说,哥们讲不讲义气,你回阳溪那么久,都是我顶着,还帮你挡酒。” “知道了,给你涨年薪。” “你懂我。”杨靖宇拍他一把,又问,“你跟许希怎么样了?” 陈致看向窗外,语气寡淡,像是不想提:“她不想见我。” “你就是放不下你那大少爷架子,她嘴硬心软,你多卖卖惨,刷点存在感,不就自然而然和好了嘛。” 他睨一眼杨靖宇,蹙了下眉,“卖惨?” “有句话叫‘哭的孩子有糖吃,懂事的孩子没人疼’你不知道吗?”杨靖宇喝多了嘴就碎得不行,“比如你可以渲染一下你的胃病,发作多疼,多要命,多需要她关心照顾。她要是拒绝你,你就装委屈。男人得适当服点软。” 闻言,陈致轻嗤一声:“得了吧。” 他就知道这家伙不靠谱,否则何至于从大学起交的几任女友,全都分了。 杨靖宇突然叫停车,推门下去,到路边,撑着膝盖,躬着上半身,一阵一阵地干呕。 他头也没回,喊道:“陈致,帮我拿瓶水。” 陈致手机恰巧在这个时候响了。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许年。 车里光线不甚清晰,他往外走,杨靖宇在后面喊:“不是,我叫你呢,你去哪儿啊?哎!” 陈致没搭理。 男人一身西装,长身而立,北方气温已经跌到零上几度,干冷的风卷起他的衣角,路灯的灯光打下来,显得他五官愈发冷硬。 可他看向手机屏幕的眼神却是万般柔和的。 许年也喝醉了。 但跟杨靖宇不一样,她嗓音软软的,像毛茸茸的猫爪挠着心。 她听到他说的要回来找她,约莫是酒精作用,突然哭了,哽咽地控诉,说:陈致,我讨厌你。你干吗还要找我,我们不是分手了吗。 再为自己的眼泪狡辩,说:我没有哭,你不要觉得我还想你。 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应好。 许年吸了吸鼻子,很轻很轻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正要再问,屏幕一闪。 断线了。 陈致猜手机大概率是关机了。 薄身孤立风中,他唇角扬了扬,如霜雪消融,无声说:“许年,晚安。” 杨靖宇吐完就到车里等陈致,等得无聊,拿手机玩消消乐打发时间。 陈致关门坐上来,杨靖宇睨他一眼,“谁的电话?打这么久?” 他答得风牛马不相及:“我下月回阳溪。” 也不顾杨靖宇有什么意见,叫司机开走。 手指叩了叩手机背壳,他略一思索,点进资料卡,加上备注,盖住原本的“之橙烘焙”。 ——X。 X是未知数,是他以前的□□名,也是希。 - 许年断片了,还是中午看到长达32分钟的视频通话记录,才知道昨晚打给了陈致。 早上一醒来,发现手机没电关机了,她连上充电器,嗅到自己一身的酒气,拿衣服进浴室洗澡。 热水从头顶淋下来,脑海里突然回响起一道的声音,隐约不清,似乎来自远方: “我回来找你了。” 男声,像……陈致的。 但他什么时候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完全没印象了,绞尽脑汁,怎么想都想不起。 虽然没有感到身体明显不适,她还是自我反省、告诫:这酒喝不得,伤神经。 洗完澡,又觉口渴,去厨房倒水。 唐黎被她的动静吵醒,走出来,打着哈欠说:“你都不知道你昨晚多闹腾,我跟小何两个人才把你弄回来。” “我,我保证,绝对没,没有下次了。”许年双手合十,道歉诚意满满,“吃土,土豆泥拌面吗?” 唐黎轻易被收买。 “吃!我来切土豆,你先吹头发,待会你做。” 许年收拾停当,扎头发,挽袖子,麻利地干起活。 热好锅,倒油,先放蒜末、小米辣炒香,放土豆块,加调料,然后倒开水闷煮。同时另起一个灶,炒熟肉末,盛出,再烧水煮面条。 还没做好,唐黎就循着香气过来了,“闻得我肚子好饿。” 她迫不及待地尝了口肉末,竖起大拇指,“好吃!” 许年把土豆捣成泥,和面和在一起,端出两大碗拌面。 唐黎啧啧称叹:“难怪说抓住女人的心,要先抓住女人的胃,我觉得我离不开你了。” 许年开玩笑地说:“那你就一,一直跟我住呗。” “那哪行。” 唐黎夹了一大筷子,吹凉,呲溜呲溜地吸入,含糊地说:“你收留我这段时间我已经很感激了,我还是要回去的,不然我妈能轰了我。” “但你不,不是不想和他们住吗?” “你知道我的,我没什么太大志向,只求安稳度日,不然也不会一毕业就回阳溪了。” 说罢,她又叹了口气,“能苟几年就苟几年吧,实在不行,我到时出去租房。” 唐黎家中条件虽算不得特别好,但是那一代难得的独生女,思想又独立得早,她有放弃和重头再来的底气和勇气。 她身上最令许年羡慕的一点,就是潇洒自如。 她打定主意单身,纵是亲生父母,也不能干涉她。 许年问:“那你打,打算什么时候回?” “过两天吧,我在找工作了。”讲到这里,唐黎又愤愤,“文科女、未婚未孕、双非本科、非应届,在他们眼里,就像烂白菜一样。” 许年开玩笑道:“要不然,等,等我把生意做大,你就坐,坐享其成好了。” 唐黎也笑,“那感情好,好姐妹,靠你了。” 吃完早餐,碗交给唐黎洗,许年准备去店里。 她拔下手机充电头,也没空看,刚到之橙就忙起来了。 一直到中午,许年翻了下消息列表,才看到那条通话记录。 “啊!” 许年懊恼地捶了下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