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偏执心灰意冷后》
1.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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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诏x谢泠
上京地处靠北,南地已是春芽吐翠的仲春时节,北地依然冰雪未消。
去岁的冬日下了几场罕见的大雪,莫说北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就连一向温暖湿润的南方也没逃过这一场罕见的雪灾。
放在往年这对楚国绝非坏事,齐帝昏庸荒淫,国库空虚,每逢天灾人祸甚至连军中粮草都补给不齐,往往须向楚求粮。
可惜去岁的冬日正赶上楚对齐用兵,这场大雪最终使这次南征功亏一篑。
谢泠把冰冷的手指拢在宽大的袖袍里,北地的寒风凛冽如刀,哪怕隔着厚厚一层披风依然不能阻隔这侵入骨髓的寒意。
“小姐,前头路上山雪未消,陛下或许还要耽搁些时候,您身子骨不好,不妨坐下休息片刻吧。”鹿竹不无担忧的开口道。
谢泠伸出一只手拢在没什么血色的唇边,压下咽喉里的咳嗽,淡声道:“无妨。”
声音是冷的,如这北地连绵不绝永无止境的冰雪,音色却透露出几分本身中气不足身体孱弱的单薄来。
她没有坐下,于是她身后浩浩荡荡的诸位朝臣也依旧站的稳稳当当,哪怕被这该死的天气冻的嘴唇发紫也不敢多说一个不字。
细看去这都是一群年轻力壮的郎君与女官,倒是没有什么上了年纪的老大人,不然这样凛冽的寒风不死也得大病一场。
这归结于君诏的雷霆手段,她继位这两年大刀阔斧的革新,肃清朝中沉冗,那群顽固不化的老臣多数都已颐养天年,也是如此,没了阻力才能开疆拓土。
好在也没有让她们等的太久,不多时尚存山雪的远山尽头便能看见明黄的龙纛,像是从风雪的尽头走进这一方繁华里。
谢泠惯常清冷淡漠的面上似乎缓和了稍许。
御营的旌旗在风中翻飞,甚至能隐约嗅到长风送来的一丝血腥之气。
从西北进献的汗血宝马褚风一马当先,马背上的人逆着光从雪的尽头莽苍山林而来,身着明光甲胄,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似乎有一瞬晃的谢泠长睫微动。
马上的人身量修长,下颌锋利,五官却是极俊美的,然而眉目狭长,唇形又薄,又显出一股凛然与薄情之态,与半年前相比又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那是新帝君诏。
此番她御驾亲征半年有余,大军长驱直入一路势如破竹,本以为至多不过半年便能将大齐收入囊中,然而不想去岁寒冬一场百年难遇的雪灾阻住大军去路。
大雪连下三月,雪可及膝,再是神兵天将也挡不住天灾骤降,军中粮草消耗殆尽,后续补给难以穿过千里雪地,正是大齐趁势反扑的大好时机。
然而送进王账中的却是一封谦卑的议和书。
齐帝昏庸可见一斑,君诏远在边关仍来信询问谢泠的意见,谢泠未有多想便同意了议和。
毕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君诏万金之躯。
大齐本就已是强弩之末,何况让她多活上一二载。
这场战事最后以齐割南庸、阜淮、茳离三城作为结束。
从出征到此时已有大半年时间,谢泠与君诏未有相见,谢泠稍稍往前走了一步,而后在漫天瀑布似的明黄军队里看见一抹极为突兀的艳色。
是一袭红裙。
马背上的女子逆光而行,只能远远看见一个轮廓,然而剪影却是极美的,纤细窈窕,脊背挺直,随着大军立在君诏的一侧,下颌高高仰起,一副倔强之态。
可她的骑术想必是很不熟练的,在君诏夹住马腹策马想跟上去时没握住缰绳,猛的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大军寂静不动,君诏好似没有看见一般继续策马而行,随着她的到来,身后传来山呼一般的万岁声。
谢泠收回目光跪下行礼,膝盖还没弯下去,便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扶住。
扶在手臂上的手掌比去岁离京时更添一层风霜,却又比去岁更加沉稳有力,体温烙印在谢泠冷的没什么温度的手臂上,让她苍白冰冷的指尾忍不住轻微蜷缩。
她先是对身后山呼万岁的朝臣说了免礼,而后带了几分笑意的低声才在谢泠耳边响起。
她说:“阿泠,你我之间,何必行此虚礼。”
谢泠顺着她的力道起身,闻言并不动声色,只是眼睫微动,慢慢抬起眼去。
君诏比她高出许多,一身金麟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她们靠的那样近,抬眼就能看见君诏饶有兴致的目光,谢泠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正从泥地里爬起来的女子。
即便一身污泥,曳地的长裙满是尘垢,也难掩倾城之色,雪肤乌发,姿容秾丽清绝,神色却是高傲的,像初冬凛然艳逸的梅。
这样高傲的姿态,谢泠瞬间明了这是谁。
齐国的嫡长公主,崔妧,齐帝荒淫无道,膝下子女无数,然而美名能够名扬天下的,只有嫡长公主崔妧,据说有倾城之姿,自幼身份尊贵又备受齐帝宠爱,是齐帝的掌上明珠,更是难得一见的上品地坤。
此次战败求和齐帝除了割让三城之外,还献上了她的掌上明珠,以求与楚结秦晋之好。
君诏没有拒绝。
谢泠的目光移过去时,崔妧已经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发鬓散乱,泼墨似的长发从肩头倾落下来,也许是摔到了腿,她走路有些一瘸一拐,却仍昂着头,像一头高傲的凤凰,冷冷的盯着君诏。
谢泠与君诏靠的太近了,近得她甚至不需要观察,就能清晰看见君诏眼中升起的笑容,哪怕她的面色在旁人看来毫无变化。
太过熟悉一个人,在某些时候也会变成一根细微的针。
谢泠的嘴角慢慢抿成一条线,也许是在这十里长亭待的太久,寒风竟好似一根根细密的针刺透了厚重的披风,直抵肺腑。
往前追溯三百年,齐楚皆是雄踞一方的大国,又有乾元,中泽,地坤,分男女共六中性别之分。
以武力更强的乾元为尊,中泽其后,地坤再次之。
只是楚地偏远,北地坚寒,又多天险大灾,百姓过得困苦,生存尚且是难事以后乾元中泽地坤之分便也没有那般严重。
从上往下虽有门第之见,但也设立文武科举,信奉能者居之,北地往前数三代还有镇国长公主是地坤摄政辅君。
而齐地地处江南腹地,这些年富足无忧,所以尤重礼法,一代代教化下来,而今身为地坤在外人面前露面都是大忌。
君诏答应和亲,让崔妧一路跟随回到上京,却不给她准备马车,而让从未学过骑射的崔妧随军一路跋涉,在无数将士面前抛头露面,衣衫不整,这无疑是赤裸裸的羞辱。
最后是崔妧自己爬上了马,虽然途中失败了两次,却依然一身狼狈的攀上了马背。
战马并不服她一个娇弱女子,不断掀起马蹄,崔妧整个人贴在马背上用手抱住马颈,只是哪怕险些被掀下去她的手仍死死攥住缰绳,半晌之后那暴烈的马匹终于不甘地停了下来。
君诏仿佛有些索然无味,又仿佛只是错觉般地勾了勾嘴角,而后低下头来,仿佛没看见崔妧一般:“阿泠,你坐马车回去吧。”
谢泠的身体打从娘胎里出来便很不好,据说她生下来时脸庞涨紫,气若悬丝,连哭声都不闻,这样的婴儿若是放到贫苦人家早便扔了,任由她自生自灭,幸好生在子嗣单薄的谢家才勉强活了一条命,只是这些年都用汤药吊着一口气。
马车早已在一侧备好,炭火烧的正旺
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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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这一日的风太大,吹的谢泠头有些钝痛,鹿竹喂着她吃了两颗老参丸,她坐在燃了香的马车里竟沉沉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梦里难得的,久违的,梦到了十年前的冬天,她与君诏初次相识的那一年。
谢泠与君诏的相识可以追溯到十年之前。
君诏的母后出身梁国公府,身份贵重,于先皇微末之时下嫁,辅佐先皇登上皇位,又为先皇诞下嫡女君诏,执掌六宫,地位稳固。
君诏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父皇看重,母后宠爱,似乎天生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
作为先皇看重的嫡女,所寻的师长也须得是德高望众之人,谢泠的二叔恰好就是这样一位人品贵重,家世显赫的大儒。
谢家从开国时便封侯拜相,历经百年风雨而不倒,是大楚顶尖的是世家门阀。
属意的嫡女拜世家大儒为师,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桩双赢的好事。
可惜这世上总是好景不长。
变故发生在君诏拜师的第一年,皇后在宫中以巫蛊之术暗害皇嗣,又被指认与外戚勾连揽权,先皇震怒之下下令彻查。
这桩举世震惊的案子历经三月,最终以皇后一条白绫悬梁自尽,梁国公府抄家斩首,族人尽数流放充军作为结局。
一朝势如烈火烹油的君诏成了众所周知的弃子,连带着作为她老师的谢家也成了整个上京城的笑话,被笑白捡了一个烫手山芋。
皇帝厌弃了君诏,甚至不准她回宫与众皇子皇女一同念书习武,而将她扔在谢家不管不问,这无疑是奇耻大辱,十二岁的君诏甚至没有见到她母后外祖的最后一面。
在这场滔天祸事过去的第一个年节,君诏终于被允许踏足这座生养她的宫城。
十二岁的君诏从小被宠大,骤然袭来的变故让她方寸大乱,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再看见一向疼爱她的父皇时终于忍不住动摇,她在那场气氛热烈的宫宴里,怀抱着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为她的母后申辩。
然而一向疼她的父皇,这一次脸却迅速阴沉了下来,厉声开口训斥了她。
侍奉君诏的内侍立刻俯首请罪,诚惶诚恐的口称殿下醉后失言,请陛下恕罪。
先皇不悦的挥手像驱赶蝇虫一般,冷声让她下去醒酒,言语之间再无往日半分温情。
十二岁的君诏跌跌撞撞的走出其乐融融的大殿,独自一人走进茫茫深夜里。
而背后刚刚还忠心耿耿维护她的内侍将她一把推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冬日的上京但凡有水的地方都已结了厚厚一层冰壳,太液池也不例外,刺骨的冰水淹没她的四肢百骸,她下意识的伸手去够岸边,却只够到一层又一层的冰壳。
浮冰在她手上碎裂,冰冷的水流呛进她的咽喉,叫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那一刻是真的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
死在这样一个阖家欢聚,万家灯火的年节气,死在这样一个无人知晓,无人在意的寒夜。
她快要窒息的那一刻里,有人伸出手拉住了她。
那是一双冰冷而孱弱的手掌,平素握起来会让人觉得缺了鲜活的热气,然而在那一刻的君诏眼里却是世间少有的温度。
救下她的是谢泠。
很难想见自小孱弱的谢泠是如何把溺水的君诏拉上来的,她只记得,披风拴在池边的柱子上,另一头在谢泠的手里,以及零星烟火映照下谢泠被她攥得青紫的手腕。
她仰面躺倒在冰冷的岸边,两条腿还没有从冰水里拔出来,一只手仍死死的抓住身边人的手腕,已经开始迫不及待近乎贪婪的呼吸空气,哪怕她呛过水的咽喉每次呼吸都犹如针扎一般刺痛。
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些,她在此刻活了过来才是最重要的。
她大口呼吸的声音犹如风箱,一身的淤泥狼狈的像一只落水狗,而她出事这样久宫中都未有一人过来查看,她再也不是一年前前呼后拥的嫡女,未来太子的属意者。
遭逢大难过后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她,她在那一刻甚至生出不如死去的荒谬想法。
“如果你现在还想死,我刚才就不应该救你。”
谢泠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骤然出声。
她的声音是清冷而虚弱的,君诏侧过头来能看见谢泠仍在不断滴水的发梢与鬓角,她并不如这个年纪的女孩一般玉雪可爱,反而是孱弱而清瘦的,脸色苍白如纸,在周围茫茫冰雪与天空一轮银月的映衬下能看见她的眼睛,点墨一般的漆黑,又亮的惊人。
她知道她是谢泠,但也仅此而已。
花团锦簇的上京城里少年少女们的聚会玩乐数不胜数,谢泠却始终是少见的,唯一有关于谢泠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大夫,御医,或是各种流水般的药材。
哪怕她耻辱的借住在谢府,也只听说过谢泠在养病。
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遇见谢泠,她果真如传闻中一样孱弱不堪,似乎风再大一点,雪再重一点,都会让她在这雪夜里停止呼吸。
她的呼吸有种喘不上气来的迟滞,君诏反应过来猛然松开她手的那一刻,她几乎要重新栽倒进冰冷的湖水里,最后勉力扶住一侧的栏杆,鬓角的发因而垂落了下来,遮住了那双映着月色的眼眸。
然后用发着抖的手,缓慢而从容的理顺褶皱的披风。
她说:“你以为只有你是弃子吗?”
她咳嗽了一声,才接下剩下的话:“谢家也是。”
谢家百年门阀,一门清贵,但传到谢泠父亲这一代旁支子弟众多,嫡系血脉却只剩下寥寥数人,她父亲这一代只得两个孩子,她父亲膝下只余下她一根独苗,她二叔也只得两个妹妹。
她是中泽自小身子孱弱,御医断定是短命之相,两个堂妹谢俞为中泽自小愚钝,谢芷为地坤年少时嗑坏了头脑向来痴痴傻傻。
这个绵延数百年世家的未来是一眼望得见头的暮气。
后继无人是整个谢家不容避讳的问题,大楚虽风气开明,中泽地坤皆可学习骑射经算,然而袭爵传承终究还是乾元们的天下。
谢家众多的旁支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吞噬这个庞然大物,而今上持默许的态度,或者说在选定谢家作为君诏的师长的那一刻,谢家就已经同君诏背负上了同样的命运。
注定被驱赶,衰落,抛弃的命运。
谢泠回去后便大病一场,对外说是回府路上受了风寒,只有君诏知道,那晚谢泠穿
3.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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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路滑,崔妧骑术欠佳,堪堪走进宫门便再次栽倒在地。
最后是君诏俯身将她抱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抱进了宫闱,崔妧一袭红衣娇艳似火,是整个冰天雪地的皇城里唯一一抹亮色。
当夜在凤阳宫的庆功宴君诏也早早离席,崔妧之事立刻在朝野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
在君诏将崔妧带回燕京之前消息是完全封锁的,连谢泠都不知道又何况旁人,然而齐求和而送绝色佳人,难免让诸位朝臣联想到勾践卧薪尝胆的典故。
仇敌之女,常卧帝王身侧,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胆战心惊。
谢家有从龙之功,谢泠又是君诏的肱股之臣,御史台来请了她数次,她都以身体抱恙为由打发了回去。
她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甚至君诏出征前还病倒过两次,君诏早就透露过要培植宰辅的意思。
既是怕她太过操劳一病不起,当时也有人猜测谢泠日后要入主中宫,相位必然空置须得早做打算。
谢泠拿笔的手顿了顿,一滴浓墨便晕染开来,毁了一张上好的生宣。
“你要是心静不下来,抄再多佛经也没用。”旁边伸来一只手,按下生宣一角。
谢泠顺势撂下笔,鹿竹拿了手帕替她按了按握笔太久有些发僵的手腕,旁边又递来一盏参茶。
“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谢泠呷了一口参茶,热气从指尖漫上来,这才抬起眼。
“你练的如此入神,我怎好打搅你。”
来人一身紫色官袍衣袖间的云鹤似要展翅欲飞,将人衬的长身玉立,腰间今日没有别刀,只坠了一个碧玉坠子,倒更显得洒脱肆意。
裴南烛,因为生在一棵南烛树下而得名,又因南烛别名染菽,取了裴染疏的字。
剑南裴家的老三,一个女乾元,当年走了霉运被选做了君诏的伴读,她倒也随遇而安,跟着君诏南来北往厮杀了这些年,而今好容易混了一个执金吾使。
外人见了也要毕恭毕敬的尊称一声金吾卫大将军。
裴染疏随手翻了两页佛经:“御史台的那群老家伙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我当你是真静的下心,没想到连妙法莲华经也抄岔了。”
她纤长的手指点了点其中两页。
茶杯似乎有些烫,谢泠无名指摩挲了一下杯壁,动作微不可察。
“崔妧昨夜歇在了未央宫,刚刚陛下下旨册封她为妃。”
茶杯确实烫,谢泠指尖蜷缩了一下,连同呼吸都顿了顿,冰凉的空气随着呼吸呛进心脏。
“都这样了,你也不管么?”裴染疏的目光静落在她身上。
“你要我如何管?”谢泠靠在椅背上,指尖慢慢拢进袖袍里,“陛下向来自有决断,不喜人插手,更何况这是陛下家事。”
虽然哪怕荒淫如前朝景帝也从未有一进宫便封妃的先例,这样逾越的恩宠,怪不得把御史台急的团团转,连勾践夫差这样的话也说的出来。
谢泠抬起头,眸中似笑非笑,却不带一丝温度:“你以为我不知道,全天下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吗?”
裴染疏眼中掠过一抹痛色,转瞬即逝。
谢家有君诏敬重的恩师,谢泠更是与她青梅竹马互相扶持一同走过数十年风风雨雨,早该许人的年纪一直未嫁,天下人都猜测许是要等君诏过了孝期再与她大婚。
早年间谢泠的二叔也确实有过这样的戏言,君诏未见反对,甚至朝野上下都默认了此事,谁能想到君诏会不声不响的将崔妧带了回来,当日册封为妃。
迎娶谢泠的事能借由孝期一拖再拖,册封崔妧就能无视孝期,莫说她日后会不会迎娶谢泠,便是迎娶谢泠,在谢泠之前册封四妃之一,便已经是给了谢泠响亮的一记耳光。
谢泠不算绝色佳人,她常年抱病,身子骨孱弱,连妆粉都受不得,清淡的五官常常带着病容,清淡如水,但眸子却浓似点漆,盯着人看时,几乎有让人沉溺进去的心悸感。
半晌,她忽而弯起嘴角:“我去。”
裴染疏被她喜怒无常的笑晃了一下眼,而后才偏头道:“鹿竹,还不给差人给你家小姐备马车去?”
从而避开了那双点漆般的眼睛。
燕京的初春总是冰寒刺骨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谢家世代煊赫府邸距离宫城不过片刻时间,谢泠被鹿竹搀扶着下马车时,车辕上还是积了薄薄一层细雪。
君诏大约不想见群臣,今日罢了早朝,宣政殿前跪满了朝臣,乌泱泱一片,绯色的官袍上已压了一层薄白。
谢泠是新帝真正的心腹,是君诏出征敢将国事暂托的首辅重臣,她一来诸位朝臣便各自递了眼神。
君诏为君文武俱全,性子坚韧,但许是因为年少之故颇是独断专行刚愎自用,谢泠是唯一能劝谏一二的人。
宣政殿前的青砖冻的瓷实,跪下去一层薄冰沿着膝下衣裙慢慢融化,鹿竹在一旁撑了伞,她拂手让人将伞撤去,大片大片的雪花便在她肩上积攒下来。
这一跪就是小半个时辰,宣政殿的宫门才缓缓打开,曹九得哎呦一声,拈着拂尘小跑下来扶她。
跪的久了腿也麻了,卜一起身,肩上的雪簌簌往下落,被雪水濡湿的膝盖传来钻心的疼,谢泠神色并无什么变化,说一声劳烦,便被搀进了殿中。
殿里焚了香,幽幽的龙涎香在雪日里显得格外清寂。
君诏便站在殿中,逆着昏黄的光影,只着一件玄色龙纹常服,凌厉的眉眼蹙着,那双威严平静的眼眸里有近乎愠怒前夕的深邃。
“阿泠,你也跟着他们来逼孤?”她的声音带着上位者不自觉的威压,殿内的烛火随风摇动。
“陛下也心知不妥所以才会在回燕京前半点消息不露不是么?既是如此,又为何因为诸位大人的劝谏而盛怒呢?”
君诏没有赐座,谢泠便也站着,她有些站立不稳,但声音始终缓缓的,不卑不亢,哪怕是臣子,哪怕是问询,也说的平静温和。
光影摇动,君诏的神色缓和了下来,随侍一旁的曹九得暗暗松了口气。
殿里碳火烧的过旺,熏人的热气烘烤的冻僵的四肢,谢泠轻轻咳嗽了两声。
宣政殿的轩窗被小心撑开,外间风雪并着薄冷的天光透进来,谢泠坐在下首,曹九得奉了谢泠常喝的鹿苑侯在一侧。
“齐帝昏庸,战败献女以求自保,这也值得你们大动干戈?”
鹿苑汤色黄净明亮,叶底嫩黄匀整,香郁高长,谢泠吹在袅袅升起的水汽里开口:“当真是齐帝献女以求自保么?”
君诏漫不经心的神色微变。
“据臣所知衡阳长公主早就与燕伯公世子有婚约,婚期就定在今年上元节,燕伯公镇守齐国南洋要塞,齐帝就是再昏庸无道也不至于朝令夕改,将自己即将出嫁重臣的公主献给陛下。”
她的目光淡然清澈,一眼看去见不到丝毫波动,只是瞧着面前清亮的茶汤,倒是君诏慢慢放下了手里的清茶。
“细细想来去岁秋决定对齐用兵臣便觉得不对,司天台也上过折子进言,去岁冬齐国兴许有一场雪灾,那时臣曾劝谏陛下再等两年为时不晚,是陛下执意.......”
君诏那时是怎么说的呢?是她初登大位,要做出功绩来,齐帝昏聩国内连年增设重税导致匪患不断,正是出兵的好时机。
这样的联想不能细想,再细细想一想,便能扯到去岁春那场仓促的宫变。
她又为何那样一刻也等不到,是因为想早日复仇还是因为她惦念的那个人,再等一刻都或许成为旁人新妇。
“还有呢?”君诏了解她,若是她只知其一便不会匆匆赶来,她总是要把所有的事都掌控在手而后再慢条斯理的理清。
“陛下因雪灾暂时囤兵安诸时齐帝送来的第一份议和文书上并无和亲这一回事,后来使节带着陛下的文书回朝,再来时便带着衡阳长公主。”
“其实,去岁冬日雪灾发生前陛下就已囤兵安诸,并非因为雪灾而寸步难行不得已而为之,陛下从一开始就知道今年打不下来齐。”
“齐虽衰弱,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边境之地早已虚有其表,一击而溃,但围绕皇城后梁的是曾经百战百胜的崔聿军,且一旦开战还有南洋的燕家迅速回援,就是没有那场白灾,大军也要就此止步。”
话说的有些多,谢泠咳嗽了两声,呷了一口茶,滚烫的茶水从脏腑流转,却似乎只衬的这具畏寒的身子愈发冰冷。
“陛下想要的或许一开始就不是齐,甚至不是割据的那三城,而是趁着齐帝昏聩,燕家在外,打到后梁都城不远处借此索要衡阳公主。”
只有这样,一切才说的通。
她的话如天光乍破,殿外的隐约透过的天光几近刺眼的程度,曹九得深深低下头,在暖热的殿里打了个寒颤,硬生生渗出一身冷汗。
多么荒谬啊,帝王登基后这场举世瞩目的大动干戈,竟然只是为了一个女子。
君诏沉默着看着她,谢泠迎着她的目光,毫无避讳,半晌,才慢慢勾起嘴角:“陛下,我很好奇,为什么非得是她?”
她说话始终和缓,这一次用的是我,而不是臣。
在君臣之外,她们也是互相扶持的知己与挚友。
君诏叹了口气:“阿泠,果然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她站起身来,宽大的龙袍蜿蜒的金龙似乎要活过来一般颤动着:“你们下去吧。”
曹九得如蒙大赦,行
4.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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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静的可闻针落,忽而又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像是金贵的瓷器摔在了地上。
昏黄的纱幔摇晃,君诏转头去看发出动静的帘后,谢泠恰在此时将目光移落在她脸上。
年纪轻轻身世坎坷的帝王阴翳的眉眼似乎都被风吹散许多,一派饶有兴致的模样。
君诏不爱瓷器,她说不爱易碎之物,太过轻薄,留不住,只有谢泠喜欢这样易碎又精巧的东西,因此君诏身边少有的瓷器都是谢泠所赠。
宣政殿侧殿只有一只蓝釉莱菔瓶,上头描绘着一只浅色的苍龙乘云而上,那是谢泠亲手所绘,送给君诏十六岁生辰的贺礼,正和君诏的属相。
谢泠敛下眉眼,“既是如此,臣先告退。”
君诏的目光不曾转动,淡淡唔了一声,算是应答。
一直到走出宣政殿谢泠才低下头,外头的阳光有些晃眼,她伸出一只手来,这只手苍白匀称,隐约能看见细微的经络,她自小孱弱养的精细,唯有食指内侧留有一个浅浅的疤痕破坏了整体的和谐。
她用拇指慢慢摩挲了一下。
鹿竹见她出来已经迎了上来,裴染疏却比她更快一步,手半伸出来却又收回去:“如何?”
“不如何。”谢泠垂下眼帘整理袖袍,将手指不着痕迹的藏进袖中,“陛下心意已定,你我毕竟只是臣子。”
话音未落殿里又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隐约可以听见君诏冷厉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分明,只有瓷器碎裂的声音清晰落地。
谢泠面带温和微笑对身后一切置若罔闻,走下玉阶俯身搀扶起御史台的一众朝臣。
君诏不会管这些事,善后抚慰自然都由她来做。
她却隐约想起烧坏的一炉又一炉瓷器,在冬日里一丛一丛升起的炉火,她抱着怎样的心思送给远在异国的君诏描绘那条青云直上的苍龙。
望她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君诏确实扶摇直上了,可她被炉火灼伤的疤痕一直抹除不去,终于在此刻再次感受到遥隔数年的隐痛。
“怎么?这么快就悔教夫婿觅封侯了?”裴染疏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斜靠在马车帘前,有意无意的遮挡了外间寒风。
“有什么可悔的?”谢泠抬起眼睇她,“裴大人今日不当职,这么悠闲,当了御史台的说客不说还要同我一道回谢家吗?”
“你可当真嫌弃我啊,”裴染疏悠悠叹了口气,“我今日难得休沐,去看看吱吱也不行么?”
谢泠怔了一下,没再开口。
她家小妹谢芷三岁时摔了一跤发了一场高热,不仅将半张脸摔毁了,自此浑浑噩噩烧成了一个痴儿,乳名就唤作吱吱。
今年也有十五六了,识不得数,痴痴傻傻认不得人也出不得门,裴染疏平日里总会带各种外头时兴的小玩意儿给她,因此吱吱一向最喜欢她,几日不见都要眼巴巴的问书书什么时候来。
原先裴染疏也打算教她认‘疏’字,奈何吱吱怎么也学不会,只好退而求其次教她书册的‘书’,从此之后吱吱看见书便会念叨着书书怎么还不来看她?
谢家的后花园种着一片白梅,偶有几株红梅肆意横斜,她今日带了两个系着彩带的陶响球,一个滚落在雪丛里叮叮当当的响,一个系在枝头骗吱吱踮起脚去够。
吱吱个子矮,总也够不到,被逗的急了眼眶红通通的,呜呜的喊书书是坏人,裴染疏便轻轻松松的抬起手。
吱吱摇头伸展开手臂,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不要,要自己拿......书书抱!”
“谁家十五六的大姑娘还要人抱啊。”裴染疏啧啧敲她脑袋,却还是轻轻揽住少女的腰,将她举的高高的,伸手去摘那颗被风鼓动的叮叮当当的小球。
“阿姊,要不要日后管制着吱吱一些?”谢泠站在窗口,身后传来脚步声,站定后才颇有些忧心的开口。
“不必了,吱吱难得有这样高兴的时候。”
如今朝堂上文以谢家为首,武以裴家为首,先不说裴家老大人手里有西北虎符,光是裴染疏如今手握金吾卫和西山大营就已经是位高权重。
从前谢泠默认入主中宫,谢俞要留下主持谢家大局,与裴家联姻更无一丝可能,而今变故横生,裴家再和谢家交好,怕是要让君诏不快。
纵然如今看在三人打小的情分上不予追究,可不是一家人,总归要离心的。
本来一切好好的?怎么就出了变故呢?谢泠摩挲着指尖的疤痕,神情愈发温和。
那边裴染疏不知低头和吱吱说了什么,吱吱便欢快的跑过来,踮起脚仰头趴在窗边,伸出冻的通红的白嫩手掌慢慢展开,献宝似的将手里的五彩小铃铛拿给谢泠看。
“阿姊!给——”
声音是稚气的,眼眸也是稚气的,唯有左脸上戴着银色缠枝花的面具,显得有些吊诡。
谢泠伸手握了握她冻的冰冷的指尖,温声开口:“吱吱玩吧,阿姊不需要。”
“嗷——”吱吱欢快的绽放出笑容,扑向裴染疏的怀里,“我的了......”
裴染疏没说话,目光留在谢泠身上,谢泠神色甚是温和不见喜怒,倒是她身后的谢俞面色沉沉,比谢泠更显得忧心忡忡。
出于从小一块对于谢泠的了解,裴染疏哄了两句让其他人带着吱吱离开,吱吱一步三回头,到底是被领走了。
裴染疏擦了擦手上化冻的雪水推开门扉时谢泠已经在翻看今天的奏报:“你又想些什么呢?”
“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
谢泠提起笔望着窗外渐渐消融的春雪:“过两日就是上巳节了,衡阳长公主跟着陛下远道而来,嫁妆远在其后,怕也是这两日就到了。”
说是嫁妆,其实不过是割地求和后赔偿的一干珍奇,讨个好听的名头罢了。
“前日庆功宴陛下早早离席,一干武将已有些不满,过两日就是上巳节了,宫中再操办一回就是。”
她提笔将奏折写好,想了想又温和的笑了笑,将目光移到裴染疏身上:“这事原不该我来管,还是裴将军上奏来的合适。”
“这时候想起我来了,不刚刚还想着撵我吗?”
裴染疏嘴上这样说,倒是伸手把折子接过来了,唔了一声,“这事儿果然还是我爹上奏最为合适。”
折子很快从裴老将军的手里呈上去,竖日,谢泠被留在御书房商议政事。
君诏拿着折子默了一瞬,而后慢慢绽开眉眼:“就按裴将军的意思办吧。”
“这件事还是阿泠你来操办?”君诏合上折子,真正得她信任的也就只有谢裴二人,裴染疏今日在西山大营,御书房只剩下她们二人,于是连称呼也随意起来。
“从前是陛下后宫空置无人才让臣来操办,如今有了人再让臣来代劳就说不过去了。”
君诏当皇女的时候她父皇也强行给她塞过几个人,只是她那时候身份卑贱,塞给她的也只是一些末流小官的女儿,她只觉得是屈辱更无一丝爱意,后宫前朝基本都是交给谢泠一并把持。
也正是这样,才让所有人都有了理应如此的认知。
君诏不知想到什么勾了一下嘴角道:“也是。”
也是。
谢泠呼吸微顿眉眼却愈发温和。
——
《周礼》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
上巳节作为“祓禊”的日子,有在水滨举行祓除不祥的祭礼的习俗,今年恰是君诏改换年号第一年,又正逢亲征大捷办的更是隆重。
护城河边早早就有金吾卫亲自布置,礼部本来要陪同谢泠过来看一眼的,只是昨日风大谢泠身子骨受不得,今日礼部曲大人有事不能亲自来,身边只跟了几个礼部的年轻女官。
楚国的春天来的迟,春风狂乱而凛冽,护城河边依依垂柳都被吹的四处飞舞。
巡看完毕坐上马车时吱吱趴在窗边翘首以盼,果然过了不大一会儿裴染疏就骑马踱步过来,一身流光银甲,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两根糖人递了过来。
吱吱一声欢呼,自己接了一根要去拿另一根,裴染疏往回撤了撤:“这根是你阿姊的,小贪吃鬼,再吃牙要疼了。”
吱吱悻悻的收回手去看谢泠,谢泠摇摇头:“我素来不爱吃这些东西。”
“便宜你这只小馋猫了,今晚回去可不许再吃甜食了。”裴染疏倒也不在意,将糖人递给吱吱,却停在马车边没有离开,目光遥遥望向城门口。
先皇将崩时诸子夺嫡整个楚国经历了一场浩劫,虽然君诏从中杀出一条血路最终坐上那个位置,但四皇女七皇子十四皇女甚至早死的三皇子都曾羽翼颇丰。
这些余党畏惧君诏会事后清洗,而楚国也确实经不住更多风雨,对齐的一仗虽然确有出于君诏的私心,但也确实将一盘散沙的人心聚了起来。
去岁冬对齐大捷,收阜淮三城皆是富庶城池,往昔鄙夷楚地蛮夷不肯打开商路的齐也被破打开商路,允许楚国百姓进齐经商,这也让历经夺嫡寒冬战战兢兢的百姓和官员终于感受到了松缓的春日气息。
大捷后的第一个节日又正逢春日,来来往往的百姓脸上终于也挂上喜悦笑靥,少年男女结伴而行。
不仅是谢泠君诏裴染疏这样位高权重人熬过的寒冬的第一个春天,也是无数百姓熬过寒冬迎来的第一个上巳节。
城门处围了一群人,不时有百姓从旁边经过时多看两眼。
细看来这群人穿着细软轻薄的春衫,衣着繁复规整,似是还没有适应楚国春日的严寒,冻的有些瑟缩,脸上带着某种屈辱的窘迫,同城门处的将士说着些什么。
“我记得从后梁到燕京约莫要小半旬吧,这才几日,他们倒是赶的好日子,刚好这两日就过来了。”裴染疏笑了一声。
“或许是赶巧了呢。”谢泠仿佛根本没听出来她的弦外之音,只温声道,“衡阳长公主颇受陛下恩宠,我看他们在这儿盘旋许久了。”
“也是,来者是客,有我在总不会让他们在燕京闹翻天。”裴染疏朝身边人扬了扬手中马鞭,那人机敏立时便向这边点了点头,抬手放行了。
一行人本以为还要纠缠许久,卜被放行一时间还有些惊愕,人群里跟在使臣旁一个一直低眉顺眼的男子敏锐的朝这边望过来,依依杨柳掩映锦绣马车已经放下了车帘。
身侧的马蹄声却依然没停,马车行的平缓,吱吱便靠在车窗边摆弄她的糖人,谢泠翻着户部新近呈上来的账目。
许久,直到马车行到一处无人巷子,谢泠看完一沓折子才伸出手,鹿竹连忙叫停马车,撩开车帘,点点阳光倾洒而下落在她清淡的眉眼,像一副斑驳的画。
“我记得裴家和户部不顺路,裴大人有什么话不防直说。”
“倒也没有什么旁的事,”裴染疏勒住马,眼眸定定的瞧着她,“只是想提醒你一下,衡阳长公主前日就已册封为元妃,再不改口就是大不敬了。”
谢泠落在折子上的手指慢慢敲了一下,长睫颤动片刻后才笑道:“是么?那我可真是受教了。”
阴影落在她眼睫下方,带动浅浅一道痕迹。
下一刻鹿竹就把帘子放下,马车从容不迫的前行,将裴染疏远远落在身后。
直到走出很久,吱吱过来拉她的手,谢泠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将手中的折子攥出褶皱。
——
今年的上巳节注定比往年更为热闹,随着齐国使臣的到来整个燕京都活络起来,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自诩上国之人的齐国人在短短的一年间就落败求和,驿馆附近也常有百姓或好奇或鄙夷或打量的窥探。
领队的丁昌潮过来掩了窗子,将热闹隔绝在窗外。
同样是上巳节齐国百姓愁云惨淡王公贵胄醉生梦死,燕京的春天虽然寒冷却散发着勃勃生机。
相比之下,齐虽大国却的确已有沉沉暮气,依稀可见帝国余晖。
这样的对比总是令人消沉的,年过半百的使臣丁昌潮关了窗亲自点燃了烛火,昏暗的驿馆内终于亮堂了起来。
“伯卿,你也看见了,楚国兵强马壮,就算当初你及时回援也未必能胜过君诏,又何必一直如此介怀了。”
坐在房间一侧的青年正是当初一眼窥探动静的男子,着一身粗布麻衣,五官端正俊朗,白日里低眉顺眼看不出来,此刻抬头便能看出是一副典型的武将模样。
比之裴染疏的清朗俊雅游侠一般又多了一分颓丧之气,然眉宇间端然正气,一副儒将做派。
“至少我若是在后梁,绝不会让他们就那样将长公主殿下交出去。”
丁昌潮知他不平,但送出长公主毕竟是齐帝决策,不由得眉头紧锁,低喝道:“伯卿,慎言。”
正说着,门口传来脚步声,三声短促的敲门后一个年过不惑身着素雅的女人走了进来,丁昌潮站起身来:“华皖姑姑宫中怎么说?还是不让见么?”
女子摇摇头,眼间浮现起几分焦躁和厌恨:“不成,说是要等上巳节正式觐见过后才能见到公主。”
华皖沉默半晌才道:“据说,今年上巳节由公主主持。”
这话一说一旁的丁昌潮和燕伯卿脸色俱是一变,燕伯卿一掌拍在檀木桌上,半晌,才从齿缝里逼出一句。
“实在欺人太甚!”
平常的上巳节倒也罢了,今年的上巳节祈福祭天是因着君诏大胜齐国,所以办的格外隆重,偏要降国公主来庆贺仇敌之喜,这实在是诛心之举。
对于崔妧,这不仅是诛心,更会让她这个长公主日后在齐国声名狼藉,成为万古唾骂的罪人。
可悲的是既然战败便没有说话的分量,只能任人摆弄。
灯影重重,显得一室寂静格外沉重。
——
在所有人或期盼或忧惧的心思里,上巳节如约而至。
三月三当日倒是个难得的晴天,君诏沐浴兰汤在渭水之侧率领百官祈福祭天,除了借此封赏了一干亲信,也封赏了一批曾经在诸子夺嫡当中站错了队的官员。
到了此时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官员才终于松了口气,开始真切的感谢这场举国欢庆的大胜。
日间祈福祭礼结束回宫更衣,而后再才是宴饮,丁昌潮在宣政殿外等了小半个时辰,春日晚间的凉风将他吹的双膝僵直时才宣他入殿。
他连忙跟随内侍小跑入内,然而冻的太久的四肢发僵,忍不住趔趄了一下。
四周传里隐隐的讥笑声,他脸上升温愈发想快些走,走的太急腿又僵直竟是直接一跤摔在了殿上。
“都说齐是大国,犹重礼仪,怎么使臣这样毛毛躁躁。”不知是谁哼笑出声,继而是爆发成片的笑声。
齐国往日总是鄙夷楚国,早些年楚国遇见白灾几度求开商路,甚至携带重礼请求,谁知齐吞下了礼品却拒绝了商路,大肆讥笑楚是不自量力痴心妄想。
今日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丁昌潮这一跤摔的狠了,周遭内侍竟无人敢来搀扶,原本摔了爬起来也就罢了,可兴许是心口一口郁气作祟,竟是半晌也没能自己爬起来。
满堂重臣谁不会看脸色,君诏嘴角挑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便更让人肆无忌惮。
偌大一个朝堂,只有君诏身边的元妃崔妧眼眶微红,贝齿紧紧咬住润泽红唇,那张娇艳欲滴的面容上露出屈辱至极的表情。
崔妧性格高傲,何曾受过这种羞辱,明艳的眉眼展露出盛极的羞恼,起身便要走。
君诏蓦地伸出手抓住那双染血一般蔻丹,将崔妧死死按在了原地。
崔妧还要挣扎,然而君诏毕竟自幼习武,更在战场上厮杀数年,崔妧一个娇弱公主如何挣得过她?
那节玉白的晧腕被硬生生勒出一道红痕,君诏瞧着丁昌潮的方向,面上仍是半露不露的笑意。
谢泠轻轻咳嗽了一声:“还不去搀丁大人一把。”
她的声音不大,在场的人精却都不敢小觑,三三两两收敛了笑声。
有机灵的内侍连忙赶过去搀起丁昌潮,殷勤的替他拍去衣衫上的灰尘,架着他的肩膀,拍他后背让他把这口气喘过来。
谢泠本就位高权重,位置就在君诏右侧,闻言睇了她一眼:“阿泠你倒是心善。”
这话听不出来喜怒,谢泠也只是轻咳着笑了笑没有搭话。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丁昌潮郑重向君诏行了大礼,祝贺上巳节之喜后又奉上礼单,各类珍奇宝物书画名驹足有上千之数,又请禀过后让华皖姑姑领着数十位宫装美人上殿,多数都是身娇体柔的地坤,也有一二中泽,另献的乾元侯在殿外。
名头上都是给衡阳长公主的陪嫁宫女,然而事实上到了楚国如何安置不过是君诏一
5.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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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过后缠绵不去的风雪终于渐渐远去,春风拂开冰雪,又是一年好时节。
衡阳长公主亲自为君诏办了上巳宴的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不过几日就如春风一般传进了齐国境内。
齐是大国,尤重礼仪教诲,此次被兵临城下已是屈辱至极,再闻长公主竟然为仇敌大办庆功宴,一时之间文人墨客口诛笔伐。
据说甚至连累了崔妧的母妃兄长都受到了齐帝责骂。
崔妧的兄长崔恪是齐帝的三子,一个素有贤名的贤王,只是不为齐帝所喜,早早给了块封地打发了去,大概是真的不喜,这回割地给楚国,刚好就割了崔恪的封地。
没了封地的诸侯王倒是一件奇事,由此也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人言猛于虎,只是这来势汹汹,是否其中有......”谢俞念着手中奏报,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谢家子嗣单薄,谢泠身子孱弱,谢俞便跟着一旁学着,除去机密之外她都能跟着参谋一二,以期日后能够接下担子。
“陛下推波助澜,”谢泠直截了当的点了出来,“能这么快鼓动一众文人骚客,陛下在齐当质子那三年恐怕也绝非任人宰割。”
“阿俞,还有呢?”
谢俞清秀的脸上茫然了一刻,看向谢泠。
谢泠上巳节受了风,此刻躺在躺椅上搭着狐裘怀里放着暖炉,月色透过窗落在她眼角眉梢,她半闭着眼,看不出任何提点,谢俞只得自觉低下头:“阿姊,我愚钝不知。”
她天资极差,远不如阿姊,这些好似一眼就能弄懂的事她总是想破脑筋也想不明白。
谢泠还没开口,外头鹿竹已经快步而来,语气带着点急,禀道:“小姐,宫里曹公公来请。”
谢泠掌控中枢,往常也有急报要议连夜进宫商讨对策的事,这不是第一回,鹿竹快步上前替谢泠换了衣裳,整好衣摆,又往手里塞了一个暖炉。
刚出门曹九得便迎了上来,看得出来来的很急,额头上还有点点汗水。
“什么事这么着急?叫曹公公连杯茶水都来不及喝?”
曹九得想说什么一时语塞,竟是说不出口,只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陛下急召,咱家不敢耽搁,大人快走吧。”
谢俞送到门口站住不动了,谢泠回过头来看着她。
一时之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谢俞颇有些踌躇,不大敢动:“阿姊......”
谢泠伸出一只手来,声音温温和和:“过来。”
月色映衬下她眉眼清浅带笑,谢俞却无端心里有些发怵。
把手搭上去的那一刻谢俞才发现哪怕用暖炉暖了那样久,阿姊的手竟然还是冰凉的,似乎任何温度都难以在她身上存留。
按宫规不论牵马还是马车都该在禁宫口下马步行,谢泠往常病中也曾被恩准乘马车进宫,这一回却是曹九得亲自持了牌子一路通行。
谢俞毕竟是谢家出身,哪怕如今没有担机要官职却也不是头一回入宫,马车越走她心里越是不安。
心算马车步数早已行过了前朝走向了后宫,按照宫规她一个朝臣绝不可擅自进入后宫中去,只是她一个中泽,此刻也不敢掀开车帘往外看。
大概行了半刻钟马车才猝然停下,曹九得亲自过来掀开帘子,急急的道:“谢相,到了。”
此时正值皓月当空,照的天地一片银白,停下的地方是后宫当中的一处偏僻宫殿,距离正中的宣政殿路程不短,周遭虽不算残垣断壁也是蛛网盘结。
长信殿。
崔妧入宫后虽然立刻被封妃,但好似羞辱一般只随便给她指了一个偏僻殿宇,毫无四妃之一的尊崇。
此刻落叶还未清扫的殿前围拢了不少人,一排排宫灯后站着数位宫装华丽的美人,春日的夜晚寒风凛凛,她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些眼眶还泛着红。
远处持火把的则是裴染疏的金吾卫,隐有押看之意。
瞧见谢泠的马车停下立刻便有人快步抢了过来,娇声哭泣:“谢相,此事当真不是本宫的错啊,是那贱人构陷本宫的——”
鲜红的蔻丹抓住谢泠的手,她似刚刚从水里打捞起来一般,手指冰凉,鬓发散乱,然而却依然可见容貌鲜妍,如春日初绽的花蕾。
这是君诏的婕妤,卫青婵,先皇当年陆陆续续塞给君诏的旧人。
在她身侧稍显平静的另一位宫装美人孟琳琅位列昭仪。
在崔妧封妃之前宫中位份以孟氏为尊,谢泠性子温和,暂代后宫诸事时同任何人都和的来,从未和任何人呛过声红过脸。
“我知道。”谢泠点点头,用同样冰冷的手抚过她的手背算作安抚,卫婕妤不知怎的一下子眼泪就下来了,滚烫的泪水滴在谢泠苍白的手背。
倒是曹九得急的皱眉,忙挥手让小太监将卫青婵拉开。
谢泠目不斜视放下手,那滴泪水很快沿着她的指尖变冷坠落,曹九得提着宫灯一路行至殿门,她还未来得及行礼,里头就传来君诏的声音:“免了。”
灯火辉煌,一只手挑开帘子,便露出君诏的脸来,带着天生上位者的尊贵威仪,一双一向如寒潭一般冷静的眼里此刻竟然泛开层层涟漪。
“阿泠。”
长信殿的烛火映照着帝王的侧脸,散着鬓发躺在她怀里的崔妧长发泼墨一般散开,额角湿润似从水底捞起,紧闭着眼,两颊泛着潮红,兴许是做了噩梦,在睡梦当中也不安稳。
她的身上搭着君诏的披风,露出一截白的似玉一般的脖颈,那样娇横倨傲的美人难得露出如此脆弱的模样,看来如此惹人怜惜。
“你来,孤不信旁人。”
谢泠微怔。
她常年抱病,在谢家复起之前一直韬光养晦,病中也常常研读医术,久而久之竟也久病成医,医术不下宫中一众御医,且君诏疑心极重,这些年受伤多半都是她来诊治。
不想有朝一日,竟还要为她的宠妃诊治,真是荒谬。
不过刹那她便温和应了,伸手拉过崔妧的手搭上脉。
崔妧的手极烫,明显发着高热,她细细搭了片刻,君诏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眉头紧蹙:“如何?”
“落水受了风寒,发了高热,脾胃也有些虚,我开个方子让太医院熬了,今日就能把烧退下去,陛下不必忧虑。”
君诏听闻神色不见放松,只微微颔首,曹九得立刻起身相引,谢泠起身将崔妧的手放回披风中去,恰逢君诏来握崔妧的手,无意触碰竟愣了一下,眉头微皱。
“阿泠,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初春的寒夜将她大半夜叫来只为给崔妧把脉,却问出为何她手冰冷这样的话来,谢泠几乎想笑,目光落在君诏攥住崔妧手掌,但她最终只是温和开口:“兴许是夜里风冷。”
她的表情在那一刻冷的近乎冰封,然而再看之时又只是如同过往无数次一般的温和淡然,让人恍惚以为刚刚只是错觉。
君诏在那一刻似乎微妙的捕捉到什么,然而崔妧似乎陷入梦魇,呢喃了一句什么,瞬间吸引了她的所有注意。
只有随侍一旁的曹九得在那刹那感受到令人发怵的寒意。
外间的烛火被寒风侵袭吹的摇摇晃晃,曹九得捧灯站在一旁,谢泠字如其人清隽温雅,落笔也是缓缓,不疾不徐,写到一半突然顿了一下。
笔墨凝聚在笔尖,晕开一点漆黑的墨迹。
轩窗外火光闪动晃了她的眼,她回过神来,一侧静侯的华皖姑姑上前两步道:“谢相,怎么了?”
“无事,只是想到一味药不大合适,”谢泠微微摇头,提笔将剩下的方子几笔补全,“就让太医院按这个煎吧,等退了热再切一回脉换个方子温养。”
曹九得赶紧捧了方子递给小太监,小太监一溜烟儿跑远了,谢泠站在门边看着小太监小跑的背影,外间灯火幢幢,金吾卫在暗夜里举着火把,将一切映照的如同白昼。
“孟昭仪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曹九得只犹豫了一瞬便答道:“怕是有一个时辰了。”
前朝干涉后宫自然不妥,但君诏向来待谢相亲厚不同于旁人。
他们说话就在外殿,除了风声便无其他声音,君诏约莫是听见了,不多时便从里头传来声音:“叫孟昭仪进来。”
孟琳琅进来时都有些站不住了,被宫女搀扶着,见了谢泠面露一丝波动,似感激的朝这边望了一眼。
“从前孤在外政事后宫一概交由谢相主持,这些日子后宫移交到你手里,怎么宫里便连几箱子炭也用不起,还要从孤宫里挪份额?”
现下日子还冷,宫中还要用上一个来月的炭,崔妧这里的炭看来是新近从宣政殿搬来点上的,也就是说从前半个月崔妧殿里竟是没有碳火取暖。
谢泠在一旁听着,只垂着眼帘瞧眼前的茶汤。
崔妧殿里没炭的事君诏怎么可能是第一天知道呢?她这些日子几乎日日宿在崔妧这里,朝堂上旁敲侧击的折子多成雪花一般,她都置之不理。
她既默认旁人苛待崔妧,又在崔妧真出事的时候迁怒于人。
明明这样在意,却又偏要装作毫不在意。
“陛下容禀,宫中锁事无数,臣妾哪里能事无巨细,况且元妃位份高过臣妾,这些事臣妾哪里敢过问,若是陛下怀疑臣妾贪墨,臣妾绝不曾做过此事。”
孟琳琅算不得镇定,绯红的眼眶看起来凄惶至极,哭的梨花带雨。
这件事最好的就是推给谢泠,怪谢泠脱手前未曾安置妥当,毕竟之前这些事都是谢泠一手经办,但她倒是聪明,直接把事扔给崔妧。
这事她本是揣摩君诏的心思,然而上位者的心思瞬息万变,最是不可捉摸。
“碳火之事先暂放一边,那今日御花园落水之事呢?你也毫不知情?”
君诏掀起眼帘尾音加重,帝王之威和杀伐之气扑面而来,她刚下了战场不久,身上仿佛还带有战场上的滔天血气。
孟琳琅被骇的几乎跪立不稳:“此事臣妾确实只在远处瞧见,早先回禀也是听众人之言,若有冤错请陛下彻查。”
“好。”君诏不待她再说,目光一转,“谢相此事交给你去办,天亮之前,孤要知道结果。”
“臣,领旨。”
谢泠站起身来,宽大的衣袍在身前合拢,刚好拢住一袖月光,透过那点点月色瞧见的是君诏紧攥崔妧的手掌。
“夜里清寒,既是今夜就要结果,不防把偏殿清理出来,也免得打扰了陛下。”
她这话说出来曹九得自然是没什么异议的,她要审问这些事孟琳琅必要到场,宫人搀扶着卫琳琅起身,她在外面站了许久又跪了这些时候,难免有些踉跄,出去时往一旁歪了歪,谢泠伸出一只手搀住她,温声嘱咐。
“当心。”
孟琳琅的手似乎也在发抖,借她的力气片刻才勉强站稳。
“多谢谢相。”
外臣不可和后妃亲近,谢泠恰好是这个例外,在崔妧之前,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她会入主中宫,前朝后位似乎都是转念之间。
在外头瑟瑟发抖的一众妃嫔鱼贯而入,曹九得连忙差人在偏殿生了火,碳火烧了许久众人才勉强回了神来。
先皇并不看重君诏,却对赏赐美人一事尤为热衷,绕是君诏根本不放心上陆陆续续还是赐下不下十数位女子。
君诏心不在此却也未曾苛待过她们,锦衣玉食的养着,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有人见了谢泠主持此事,一时之间竟哽咽起来。
这破事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君诏将崔妧位份提的高却不给予她庇护,上巳节一事明面上是由崔妧操办,实则最后受罚。
崔妧自己一个人远在异国他乡,性子又傲气,哪里学得会低头,难免惹人不快。
碳火这事也就是被捅了出来,这事之前必然还有一堆,这些日子以来明里暗里给崔妧使了不少绊子。
一开始当然还有些惴惴不安,崔妧不知告状过没有,按她的性子大抵是没有的,君诏虽然对后宫诸事兴致缺缺,但耳目遍布,明知情状却默许的态度纵容了她们。
这一回卫婕妤跟崔妧在御花园碰上了,不知怎的争执了几句,两个人一同落进了水里。
卫青婵自然是这么给自己开解的,其实另拉两个侍女下去一盘问就能问出来,是卫青婵先出口挑衅。
据说君诏当时正好就在御花园里看着,不知是怎样的心态竟也没着急去捞,就眼见着俩人在湖水里扑腾许久。
最后两人被打捞上来咳水咳的撕心裂肺,倒是卫青婵底子更好些,踉踉跄跄爬起来立刻跑去告状,君诏懒懒将浑身湿透的美人揽进怀里,冷言瞥着衣衫不整的崔妧。
这事说来其实是卫婕妤的不对,她拦了崔妧的路还讥讽了几句齐国,而后俩人撕扯间才落水。
结果卫婕妤抢先咬一口说是崔妧仗着自己位份高,齐国公主的身份欺凌于她。
孟琳琅在一侧瞧见个大概,抱着揣摩上意的意思斟酌着偏向了卫婕妤,给这桩案子做了人证,最后才导致了这无妄之灾。
君诏年少赴齐为质被齐国欺辱的事天下皆知,她平生最恨的就是崔妧齐国公主居高临下的模样,这话一说自然是捅了君诏心窝。
君诏似笑非笑着问崔妧是这样么?
卫婕妤在君诏心中怕是连本名都记不住,这时候但凡崔妧服个软也就罢了,可崔妧偏偏冷声呛她昏庸无道,不辨是非。
君诏怒极反笑,闻言当即偏袒了卫婕妤,怒斥崔妧毫无容人之德,仗势欺人毫无悔改之心,不仅罚了半年俸禄,另罚半月禁足,让她静思己过。
原本这事到这里也算了了,谁知夜半崔妧忽而发起高烧。
华皖姑姑跑去宣政殿拦路跪求君诏救一救崔妧性命,君诏过去一看才晓得崔妧竟是因为白日那场落水受了风寒,殿中没有碳火,手足都发冷。
君诏命人去唤御医,竟又听闻今日不知怎么的宫中几位妃嫔都不大舒服各自请了御医去瞧,竟无一个有空闲的。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几乎一眼可见,不怪她说她信不过旁人,直接夜半唤了谢泠过来。
谢家百年世族的当权者,如今位居宰辅的重臣,平时替君诏诊治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情义,她倒当真将她当成下九流的医女来用。
碳火烧的正旺,苍白的手掌被炉火映的多了些颜色,一簇簇微弱的火焰在暗夜里翻腾。
“我们都以为是您入主中宫,不想陛下对她如此上心,卜一入宫就位列四妃,我等惶恐不知如何自处,她平日里也不与我等姐妹接触,一见便冷眼我等.......”
卫婕妤泫然欲泣,兴许是先皇眼光好,君诏后宫中都是一等一的佳人,纵使比之崔妧要略逊一二也都是明眸皓齿顾盼流转。
谢泠不施粉黛,在一众美人中只算得清秀,清淡中甚至显得孱弱单薄,只多了几许文弱书卷气。
“婕妤慎言。”谢泠轻咳了一声,止住卫婕妤还要继续的哭诉。
宫中之人向来最懂察言观色,卫婕妤这话不免有拱火刺痛谢泠的嫌疑,她说完便抬眼去窥谢泠神色,毕竟谢泠身份不同又与陛下亲厚。
若是谢泠也厌恨崔妧,一切自然好说许多。
按照无数人的想法,谢泠自然该对崔妧恨之入骨。
然而谢泠竟无一丝情绪,眉眼温雅平和,不见赞同也不见皱眉,一时之间卫婕妤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事本来上午就了了,她半夜去找陛下告状,陛下盛怒令我等在外等着她醒过来,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
若不是谢泠谏言,恐怕此刻还要继续在门外苦等。
一想到这里才难得有几分真意的觉得还是谢泠脾性温和,从前把控后宫前朝待人也从不苛刻,不想今朝换了一个齐国公主来,竟就闹成这样。
谢泠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她待人平和清正,颇有容人雅量,与陛下是相濡以沫的情义,况且她身子骨差众人皆知,又身为中泽,很难诞下子嗣,无论从何种方面来说都近乎完美。
这事说也简单,不过就是后宫中推搡的常事,只是因为君诏心意的改变判罚也就有了出入。
君诏理了个大概站起身来,卫婕妤一双眼哭的红肿欲言又止:“谢相.......”
“我知卫婕妤不是有意,只是意外罢了,我自会向陛下禀明。”
她声音和缓安抚,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也确实在禀完后为卫婕妤求了情,只是君诏盛怒之下如何听得。
“失手推人入水又反诬她人,欺君罔上倒是用得顺手。”君诏仍半坐在榻上,重重纱帘阻隔了她和崔妧依偎的模样,只能看见恍惚剪影。
她怒极却仍是平稳的,声音带着几分冰冷的嘲弄。
“既如此,就用水刑长长记性吧。”
君诏在军中待过,军中审问细作用的水刑是将细作绑成脚比头高的姿势,脸覆以布斤,以水倒在脸上,致使细作几近溺毙而不死,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谓酷刑。
卫婕妤几乎在刹那间软了身子跌倒在地,几乎有热泪夺眶而出,然而未及哀求便被内侍捂住口鼻带了下去。
寂静的宫殿中甚至能听见卫婕妤腿脚踢踏的声音,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跪在一旁的孟琳琅脸色煞白,却尽力跪的平稳,直到君诏冰冷的目光移落到她身上:“信口雌黄,罚禁足三月,掌嘴四十。”
孟琳琅闭了闭眼,勉强跪地谢恩而后被搀了出去。
这个处罚虽然相比卫婕妤要轻的多,但孟琳琅毕竟位份在这里,她父亲年前有功刚擢升金紫光禄大夫,家中虽不比谢泠也是金贵人物,被当众掌嘴,已是落了大面子。
这样一耽搁月已中天,外头太医院终于是将煎的药端来,随侍一侧的华皖连忙接过,待要上前时却被拦住。
“孤来。”
华皖愣了一瞬,君诏已经将药碗接了过去。
太医院也知今夜是大事,许是太过着急,药还没晾凉便端了上来,君诏端着药碗眉头紧蹙。
“这群混账奴才,做的什么事。”曹九得看的心里一悸,忙要接过来,却被君诏淡淡喝退。
“无事。”
或许是等不及再煎一碗,或许是不忍崔妧再多受一刻的苦,这样锦绣堆里长起来的人,竟也愿意受这样无谓的苦。
谢泠看着她修长手掌被烫的发红,舀起的药汁晾了许久才送到崔妧唇边。
华皖就在一侧默然,那样大不敬又震惊的神色,白日里分明刻意刁难的帝王,缘何在此刻展露出令人不解的悉心。
却又仿佛在转瞬间了然,流露出无法遏制的狂喜与憎恨。
“咳咳……”
不知是不是呛到,崔妧喝了没有几口便咳嗽出声,刚刚喂进去的药便咳了出来,尽数洒落在君诏的龙袍上,那样爱洁的人第一反应竟也不是发怒,而是拍着崔妧脊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温柔的替她顺气。
“咳咳,咳咳……”
“听话,喝了才能把烧退下去。”
崔妧半睁开眼,见是君诏竟将脸别开了去,再喂过去时也不再开口,只有眼睫剧烈颤动着。
君诏眉眼间涌现一抹戾气,药碗砰地一声落在一侧的桌上,一只手卡住崔妧下颌,声音冰冷而暴怒:“崔妧,你以为你死了就能好过吗?”
她的手指刚刚捧过滚烫的药碗,此刻卡住崔妧细腻的下颌,在她凝脂一般的肌肤上留下清晰的指印。
“公主……”华皖在一旁猝然出声。
僵持只是转瞬间,君诏松开手将瓷勺递到崔妧唇边,她轻轻别过头,却又赶在君诏阴冷的前一刻发出细微声音:“烫……”
好像在这一刻君诏才终于发觉这件事,不是因为她的手掌被烫的通红,而是因为崔妧说,烫。
她没有放下药碗,她只是轻轻吹了吹瓷勺里的药汁。
崔妧醒过来所有目光自然聚集在她身上,无人发觉谢泠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好一番折腾,天已露白,一抹朝阳从山川尽头喷薄而出,渐渐将暗紫的天穹染上血一般的胭红。
清早的空气冷的渗人,呼吸一口便从咽喉直抵心脏,五脏六腑都冷却下来。
不过一夜这荒芜破败的偏僻宫苑就将改换面目,宫中都是人精,最是懂得见风使舵,崔妧虽大病一场,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曹九得选的行刑的场所离这里不远,在这寂静的春日清晨里,她能够听到隐隐的波动的水声,女子闷哼但发不出声音的憋闷声。
在这样长久平和的后宫里显得格外渗人。
院落里不时传来掌嘴声,孟琳琅垂着眸等待着受罚结束,揣摩上意出了错漏,往后若是崔妧得势她该如何自处,是否会殃及父母姊妹的前程都是值得考量的事。
等四十整数完的那一刻面前刚好停了一方手帕。
这回是奉君诏旨意行刑,自然没有通融的可能,她的脸已经麻木感受不到疼痛,却也知道此刻高高肿起的青紫两颊绝不会好看。
谢泠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将手帕往前递了递,四周寂静无声,显得沉默格外冗长。
孟琳琅微微张开口,牵动伤口发出钻心的疼,接过手帕攥在掌心,半晌,才哑声道:“多想谢相。”
天光愈发亮堂,那方手帕通体净白如她主人一般,唯有角落绣了一株兰草,似刚刚倾身过来那一刻几近于无的淡香。
她默然的低头半晌,直到贴身的宫人近前来:“娘娘我搀您回去吧。”
再抬头时,那抹背影早已被天光遮蔽。
——
昨日看了御花园热闹被带过来的妃嫔见了卫婕妤和孟琳琅的下场已是噤若寒蝉,君诏自是没那闲工夫去理会这些人,谢泠也温声安抚着人各自送了回去。
等这些琐事料理完她本就不怎么样的身体自然吃不消,禀了一声后拖着几近沉重的步子离开。
谢俞在殿外干熬了一夜,知道内宫出了大事,来来往往的人看的她也颇有些局促焦急,这会儿见了谢泠才算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忙过来搀住她。
“阿姊,你……”
“没事。”谢泠坐上马车,终于软倒在车厢内,这一晚上不知是不是心力耗费过多,她竟是连坐都坐不稳当,一靠上软垫就往下滑,谢俞吓的不轻,在一旁让她靠住动也不敢动。
在外倒是能撑住,一但卸了力便能看出身子已极坏了。
谢泠倒是不怎么在意,缓过了一口气突然问。
“阿俞,昨晚上我问你的事你想清楚了吗?”
谢俞忙着照看谢泠,又想着要不要去找个暖炉,突然被问到昨夜的问题竟一下子未曾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阿姊问她,除了陛下推波助澜外还看出什么来。
她有一
6.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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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色皎洁,映的天地一片霜白,谢泠一步步走下石阶,阶下那匹白马不安的轻踏,叫她无端想起去岁盛夏。
那场举世皆惊的宫变,她与君诏兵分两路,由君诏和裴染疏各带五百府兵杀入禁宫,擒住其余诸皇子女。
她则率领不到一万兵马埋伏在入城的必经之路上,截伏回援兵马。
那时他们兵力远不如其余皇子皇女,谁都以为她们会先拿下燕京缴下遗诏号令天下,没有人想过他们竟敢以远不如的兵力出城迎击。
大军尽数压在谢泠手中,五百府兵是否能够拿下禁宫是未知之数。
她仍记得那个满城杀戮的深夜,她举着火把身骑快马踉跄着赶回宫中,也是这样一轮霜白的寒月。
君诏站在那轮清寒的月色下,深夜的风像无数翻卷的白刃,同她说:“阿泠,从此以后,我只有你了。”
那一日,少年丧母的皇女亲手逼死了她的父皇,以雷霆手段诛杀了她存世的所有兄弟姊妹,当天边第一缕微光照亮苍穹时她就将是这个庞大帝国新的主宰,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说,天下之大,她只有她了。
可笑自己竟然信了。
她怎么会只有她了?她还有天下万民,无限江山,很快,还会有心心念念数年的心上人。
这个可笑的谎言,信的从来只有她一个人。
谢泠走完这漫长的石阶时脸上已经重新挂上温和笑容,她依然平静从容,走过每一步都刚好的仿佛尺量一般。
这条长且漆黑的宫道,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
燕京的冬天长相应的春天短暂,仿佛只是倏忽一瞬间天气便渐渐炎热起来。
楚国去岁战胜齐国后多地小国先后上书恭贺,刚到夏天各小国进贡的使臣便争先恐后的涌入燕京城。
无数商队跟随着本国使臣队伍之后抵达燕京,走在街巷上都能看见容貌眉眼俱异的番邦人售卖或购买珍奇文玩,冬日肃杀清冷的燕京也终于有些欣欣向荣的景象。
马上入夏,采买囤冰的事又提上了日程,谢泠身体一惯孱弱,谢府门楣在此经常要宴请同僚,夏日用的冰多,去岁冬日正值战事,谢府暂代中枢事宜,忙乱中倒是疏忽忘了多囤些冰。
谢俞同管事交代完事宜,管事迟疑了一瞬才开口:“旁的倒是没什么,绒毡,青鼠皮金银海螺都有增数,就是今年的降真香和夷罗锦数量少了一半,偏这两样都是大小姐常用的。”
谢俞愣了一下:“不应该啊,这两样东西向来都有份额,去岁刚打了胜仗,今年南章等国进贡只有多的绝不可能少。”
谢泠身体不好,常年用降真香理气止痛,夷罗锦质地轻薄细密太医说谢泠体质虚冷,最好是着夷罗锦为上。
这些番邦小国进贡的东西都要先登记造册收归国库,再进陛下私库,由陛下赏赐。
这两样东西虽然稀奇,但往年份额绝对是够谢泠一年可用,就是不够后续陛下也会断断续续赐下,哪怕谢家韬光养晦那两年也绝没有人敢占这两样东西。
“你再去打听打听,别是哪里出了疏漏。”
管事正准备应了去查,恰好帘子被掀开,鹿竹脸上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沉默,谢泠坐在天青的帘子后看折子,神色淡淡:“不用去问了,不够用换就是了,什么东西用不得?”
谢俞莫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有些心慌。
谢芷从另一扇窗探出头来,用不知哪里折来的花枝轻敲在谢俞肩膀,有些气愤的喊:“笨!”
当天夜里从宫里送出来一描金漆盒子,来人送的隐秘,只说是元妃的意思。
管事的打开,刚好是一盒成色上好的降真香,管事心中惊疑不定,捧了东西就送进了谢泠房中。
夜半时分被喊起来,谢泠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袍,神色倦怠的让人放下。
这些东西金贵分量极少,份额都是君诏定的,从前宫中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她自然不会在意,而今多了崔妧,好的东西自然要先紧着宫中的贵人。
崔妧这是在感谢她当日没有戳穿她自己下药重病之事。
苍白的指尖在金漆上掠过,熟悉的香气头一次让人有些心神不宁。
鹿竹守在屋外,一直守到深夜万籁俱寂,烛火都早已熄灭,天色将明未明,她以为这一夜就该这样过去时骤然听见砰的一声,什么东西轰然落地四分五裂。
鹿竹没有进去,在那一刻她几乎隔着纱窗感受到里面的让人心脏骤停的绞痛。
而这疼痛的尽头在哪里谁也不会真晓。
漆黑的夜色里慢慢亮起一盏灯,鹿竹进去收拾残局,免得伤了谢泠。
昏暗的烛火照在谢泠苍白如瓷的面上,终于染上稍许暖色,即使只是错觉:“燕伯卿那边怎么样了?”
鹿竹的手蓦地一顿。
——
禁宫之中的夜同样并不平静。
连续宿在崔妧宫中将近两个月后,君诏今日留在了御书房。
折子分三类,不重要的早早由人筛选出来,剩下一部分有机要重臣如谢泠筛选,真正落到她手里的折子除了军国机要还有由她直接统领的禁卫。
她生性多疑,朝堂重臣身边无不有她耳目,她对于谢泠虽信任但也有钉子埋在谢府。
昨日下午的回话今日就递到了她案头。
‘不够用就换了,什么东西用不得。’
她几乎可以想见谢泠说这话的语气和神态,必然是清淡的毫无在意的,仿佛只是一桩无关紧要的事。
但她也就是面上始终如此,其实最是敏感多思,心思缜密。
谢泠在身边时她自然可以窥探一二,光是从密报里看,却看不出来是当真不在意还是愠怒克制。
君诏按了按眉心。
崔妧这些日子因为落水养病,降真香有理气之用,崔妧身边的姑姑说过一回,划份额时便划了一半过去,夷罗锦最好夏季制衣也便分了一半。
赐完路过御花园听见不知谁人咳了一声,她忽而想起谢泠身子弱离不开降真香,只是金口玉言都已赏赐下去了。
曹九得奉完一盏茶,站在旁边轻声道:“奴才方才叫小骆子收拾账目,瞧见看去岁番邦进贡的缅石长寿佛、贝叶缅字经还有剩余,放库房也许久了。”
他是人精,今日陛下在御花园说听见咳声,但哪个不长眼的奴才胆敢在御前失仪,再加上今日陛下处理国事到深夜,莫说机要看完了,就是各地请安的折子也看的七七八八,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君诏眉头稍松:“孤记得库房里还有金银海螺、苏木,紫胶香也还有剩余,吱吱倒是喜欢这些,也一并送到谢家吧。”
君诏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拧着眉看向曹九得。
曹九得忍着满脸褶子笑,忙应着是快步退了出去。
他的小徒弟也跟着一溜烟儿跑出来,曹九得没好气的
7. 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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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岁盛夏那场宫变最后以一把大火作为结局,对外称发动宫变的皇七子自知罪无可恕自焚而亡。
那场绵延一夜,如同千万盏明灯照亮千门万户的大火将一切都焚烧成烬,只留下了无数漆黑腐烂的断壁残垣。
于是今年暑气刚起,君诏便移动御驾去了西山行宫,将皇城留给能工巧匠修缮。
谢泠与谢俞自然在此列,吱吱闹着要去见书书,便也将她带上。
西山行宫不远处就是西山大营,裴家一门常年坐镇于此,这一回按照惯例也是要先去检视,裴染疏这段时间忙于此事,已许久没过来看吱吱了。
山间清泉激流密布,比燕京又要清冷许多,承光殿后殿就是一处瀑布,着巧匠在溪流上搭起长廊亭台,大事在前殿处理完毕,君诏边领着谢泠到后头来商议些其他事。
“阿泠,孤看你方才落笔时手指屈伸有些僵直,是最近佛经抄多了?”
“那些东西只图个清心也就罢了,还是要以身子为重,赶明孤遣个御医去谢家,纵然医术不一定能胜过你,好歹也能看着些。”
这一路栈道悬空山璧,身侧就是泉水飞流,栈道下是宫中精心栽种的芍药木槿,山壁一侧的崖壁上却零星开着蓝紫的半只莲,颇有野趣。
谢泠落后君诏半步,君诏自然而然的走在外侧,清寒的泉水落了她一肩,倒是没溅上谢泠半点。
这么多年来,有些习惯刻入骨髓,却也只是习惯罢了。
谢泠将目光从君诏沾湿的肩上移开,重新落回蹁跹的衣角:“不是还有阿俞吗?”
君诏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声:“她能拦得住谁?去年冬天裴染疏要出征,吱吱闹着也要跟,她连吱吱都拦不住,更遑论拦着你?”
裴染疏无奈望天抬起手臂咳了两声,表示自己的抗议。
当然最后是没跟成的,吱吱不听谢俞的话总归是听裴染疏的话的,裴染疏给她擦了眼泪和脸上的冰碴子,答应她会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回来就把小姑娘哄的上了马。
然后一拍马屁股就把吱吱送回了城。
难得她们三人都有闲暇,一路除了国事也讨论其他诸事,倒逐渐随性起来,裴染疏懒怠的很,半真半假的多要两日旬休,刚转过一处回廊便听见簌簌声。
裴染疏下意识将手按上刀柄,谢泠抬头望去,却是一处嵌在一处巨石上的亭子被掀开珠帘,一抹绯色如蹁跹的蝶轻巧跃了出来。
裴染疏自觉的侧过身去,无奈的面对着流水的崖壁,谢泠慢上许多,因此清晰看见崔妧。
她似是午睡刚醒,长发未挽,丝绸一般的长发随着肩膀倾斜下来,衬的肤愈白,容色愈艳,只着一身绯色纱裙,隐约可以看见胜雪一般的肌肤。
“怎么就这样出来了?衣裳也不穿好。”君诏几乎无甚犹豫就将外袍脱了下来披到崔妧身上。
谢泠也转过身去,没有君诏在一侧,飞溅的泉水落在她肩侧,她只稍稍伸出手,冰寒的山泉就落入她掌心,又从她苍白的指尖坠落,落入栈桥之下。
去年夏天先皇病重,未曾到此避暑,西山行宫已经空置两年,今年御驾来的匆忙,工部赶忙招了人来紧急检修,生怕栈道腐朽出了岔子。
此刻栈道下的匠人们闻声跪伏在地,听着栈道上传来银铃一般的笑声。
“远远听见陛下声音,等了许久都未曾见人。”崔妧的语调冷冷的,但细细琢磨却又带着娇嗔之意,似乎在埋怨君诏让她多等。
叫满身傲骨的美人低眉俯首,的确是一场不可多得的好戏。
君诏笑了一声,心情似乎不错,只是还未接话,崔妧就踉跄了一下,脚下悬空的栈道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似凑巧似意外的扑进了君诏怀里。
像十六岁那年遥不可及的梦,就那样轻轻巧巧的落进她怀中。
崔妧待要挣开君诏愣了一瞬便已笑开,伸手稳稳揽住崔妧的腰肢。
“别动,想摔下去么?”
她的心情是这样好,似乎连声音都带着少有的雀跃之意,那是那样阴鸷的帝王少有的情绪。
像一根带着细微绒毛的柳枝,轻刺过了谢泠的心脏,带来漫长却清晰的滞涩和痛感。
她缓慢勾起嘴角,朝一旁的曹九得递过去一个淡淡笑容。
曹九得这样的人精立刻便知道该如何做了,掐了尖嗓子哎呦一声:“陛下娘娘可千万莫动,这群混账东西,还不快上来修?”
刚才那一吱呀已经将工匠们吓住,话一出口竟第一时间没有人敢动,等领头者回过神来时却发现早已有人掀起衣袍迎了上去。
那人微微弓着身子低下头,只看得出来身形挺阔,一身粗布麻衣似乎不太合身,双手拿着工具垂落一侧,身形矫健的从山壁一侧的木梯爬了上来。
随着那人的靠近,原本软在君诏肩膀的崔妧瞳孔一瞬骤缩,她死死的盯住那人,直到那人佝偻着腰一步一步走到她脚下。
工匠在飞流下修缮戴着斗笠,一直到近前才缓缓抬起头来,背对着所有人的工匠只有崔妧能够窥探到面容。
谢泠站在栈道边,清晰的看见崔妧脸上娇媚的笑容从凝固到消失,缓慢的戴上一张凝固的假面。
“怎么了?”
她太过僵硬,让揽着她的君诏都发觉到不对,说话间便要侧过身来。
电光火石间崔妧伸出藕白的手臂猝然环上君诏的脖颈,声音娇柔:“腿僵了,我害怕......”
“站这么一会儿腿就僵了?”君诏的声音带着打趣,手上却突然用力,绯色的裙摆飘扬,崔妧便轻巧的被她拦腰抱起。
带着糜艳香气的裙摆从那跪地的匠人头顶掠过,崔妧埋入君诏的怀抱里,只露出尖俏的下颌,她的手紧紧的攥着君诏的衣领,用力到指尖发白。
君诏抱着那抹绯色登上阁楼,直到宫人为她撩起珠帘,她才回头看了一眼仍然跪伏在地的工匠,眼眸中已经再也没有半分方才的兴味盎然。
电光火石之间连曹九得这等人精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谢泠咳嗽了一声,温和叮嘱:“有劳曹公公遣人再将栈道仔细检修一遍。”
“咋家醒得,泉水冰寒谢相怕是受不得,咋家这就让小骆子给谢相拿把伞去。”
这些位高权重的读书人哪个不是心高气傲,哪里看得上他们这些阉人,论温雅谦和首屈一指还是谢相,哪怕她心里未必这样想,说出话来都是让人熨帖的。
更何况,陛下......
正想着小骆子已手脚麻利的将伞拿来,刚要撑开,旁边已有人伸手接过,小骆子低头瞧见墨色长刀连忙松了手。
栈道湿滑,她们走的并不快,耳边隐约还能听见身后阁楼里浅浅的笑声。
谢泠听着透明的泉水噼里啪啦坠在伞面撞的粉碎,又从伞沿散做透明的珠玉溅落一地,面上始终保持温柔的微笑。
一直到这条短暂的栈道走到尽头,葱郁的小径只剩下她们两人,裴染疏停在山溪一侧:“笑不出来可以不必笑。”
“我怎么会笑不出来了?”谢泠报以微笑,比起阁楼里刻意发出的笑声,今日也许她才是那个笑的最真心实意的人。
“低头。”
谢泠从善如流,潺潺流水构造成一面透明水镜,除了婆娑树影便只剩下一张清淡的面容。
以及不管再照多少次都一样的温和浅笑。
裴染疏收伞回身,惊动一池涟漪:“阿泠,等有朝一日你真的笑出来时再来看看。”
“看看真正笑出来是什么模样。”
流水潺潺,摇曳的水草荡开浮动的波纹,将那张永远镌刻着笑意的脸冲碎成无数碎片,剩下的只有无慈悲的彻骨漠然。
……
白日的清溪栈道风景秀美繁花似锦,夜色笼罩下无数伸张的枝叶却只让人觉得诡谲晦暗,如同无数只狰狞爪牙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一盏幽暗的宫灯照亮前路,来人避过来往宫人与巡逻侍卫穿梭在僻静小道,在途径栈道时被身侧猝然伸出的一只手拉进黑暗中。
“谁?”脚步踉跄的声响引得侍卫快步赶来,然而环顾四周并无任何动静。
“兴许是山石落了下来,这两天下雨,崖壁上容易滚落落石。”
身旁的同伴低声嘀咕了一句,调转了方向。
脚步声渐渐远去,一滴冰冷的泉水透过栈道的缝隙坠落下来,刚好落入瓷一般玉白的脖颈,哪怕置身一片黑暗当中,齐国第一美人的艳色依然明晰可见。
“盈盈......”身后的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儒雅俊朗的面庞来,借着凌凌波光依稀可以看见他脸上隐忍痛惜的表情。
“长公主殿下,我来晚了。”伸出的手即将落在崔妧肩上的那一刻又收回去,弯腰一拜。
不是他来楚国来的晚,是当初燕家回援,慢了那一步慌不择路的齐帝便已将她送进君诏营中。
若是当初他能够早一日赶回来——
“伯卿哥哥.......”崔妧的声音细细的抖,连带着她手中那微弱的灯火也沉在崖壁后轻轻摇晃,似北国深秋无助飘落的红叶,随时会坠落深渊。
燕伯卿再忍不住伸手将人一把按进怀里:“我知道你在这里受了很多苦,盈盈没事了,我来了。”
他的手轻轻拍在崔妧肩膀,声音艰涩又愤懑:“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就来带你走,你再也不用委曲求全,对那个狗皇帝卑躬屈膝,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不,我不能跟你走.......”崔妧惊惶的挣脱开他的怀抱。
“为什么?”燕伯卿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攥紧崔妧单薄的手臂,“那个狗皇帝占我齐国国土,强行逼迫你和亲,她在齐为质时我早便看出来其人气量狭小,阴鸷善变,不可结交,盈盈你那时不是也见之作呕吗?”
“你白日里在这里与她虚与委蛇,受她欺辱,难道还没有过够吗?”
“还是你——小心——”
燕伯卿毕竟是出身将门,耳力极佳,弓箭离弦声卜一响起立刻握住崔妧肩膀旋身靠向崖壁,下一刻一手拉起崔妧,一手成刀将闪着微弱火光的宫灯劈落。
微弱的火光被冰冷的泉水淹灭,四周陷入一片漆黑的寂静。
刹那过后,四周骤然亮起无数火光,埋伏在密林之中的狩猎者骤然睁开双眼。
然而原地已经只剩下一盏浸入水中的宫灯。
“陛下,他们往山下跑了!”
阁楼尽头的黑暗中缓缓浮现出一身玄色衣袍的君诏,她着墨色龙袍,眉眼淬冰,再看不见一丝白日里的轻松宠溺。
没有人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
“追,要活口。”她的目光透过栈道往下望去,无数火光在黑暗之中被点亮,层层叠叠一直蔓延到西山脚下,深林之中。
这里是西山大营,三万兵马驻扎于此,逃也不过只是困兽之斗,年轻的帝王嘴角约莫想要弯起森冷的弧度,最终却没能成形。
“是。”只有禁军铿锵有力的声音四散而开。
——
西山一侧有一片天然草甸,被御马苑圈做了马场,星夜之下两匹白马悠然的在山间漫步。
马匹的主人牵着缰绳停在悬崖之侧,那马儿倒是胆大,也不惊慌,只垂首吃着身侧嫩草。
直到山脚下骤然亮起千万支火把,将半边苍穹映的犹如白日,马儿也不禁轻轻踢踏提醒主人。
“这就是你想看见的吗?”裴染疏伸出手摸了摸白马的后颈,安抚着有些不安的马儿。
“你觉得他们能跑出去?”
“这可真是冤枉我了。”夜风颇冷,今晚出门前鹿竹特地给她又披了件披风,夏日将至的时节,她却好似依然停留在去年那个漫长的冬日,不曾走出。
“陛下今年第一年到西山行宫,又因修缮宫中殿宇人手不足,新召来的能工巧匠都是工部一手筛选,于我何干?裴将军莫要污蔑我。”
“燕伯卿在燕京毫无根基,能这样顺利走到御前,你真当陛下傻吗?”
她们三人中,谢泠和陛下心思深沉,老于算计,她虽然对征战颇有心得,然而多数不过是家学渊源,从年少之时开始,谢泠和君诏就是执剑人,而她则是她们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利刃。
或许,谢
8.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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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高台安静到死寂的地步,只有曹九得远远立在一旁,谢泠伸出手,曹九得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将白色的长明灯递到她手中。
先皇后薨在君诏十二岁那年,因是自缢而亡遭了先皇厌憎,连灵位都没进宗祠当中,君诏继位后虽然加封了孝仁皇太后,却一直未曾将她灵位移回宗祠。
火折子在暗夜里点燃微弱的火光,待她要将长明灯点燃时君诏的声音突然传来。
“放下”
火折子扑闪了一下,灼伤了冰冷的指尖又瞬间熄灭。
这是要崔妧点燃的,她本不应该碰,哪怕过去的十数年里都是她陪着年少丧母的少女在僻静的山野放飞这盏长明灯。
她面带微笑从善如流的松开手,任由惶恐至极的曹九得接过。
君诏在等崔妧。
正在此刻裴家副将打马而来,从蜿蜒的山路一路疾驰,掀甲下马,高声禀道:“陛下,西山大营已全部搜查完毕,不见刺客和元妃踪迹——”
她等到了答案。
哪怕夜色幽暗,谢泠仍然一眼看见君诏刹那间冷下来的脸色,沉凝如暴雨将至。
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温柔小意都不过是虚与委蛇,假意做戏。
那个她从少年时就倾慕又憎恨的公主殿下,眼里从未有过她,从来只是骗她,只有她当了真,甚至当真将朝贡之事一拖再拖,有意再议。
美人计,攻心伐情,谁先动情则一败涂地。
如今看来是多么荒谬的笑话,普天之下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而崔妧却已脱身,随着她的未婚夫远走高飞。
谢泠与她靠的那样近,近的清晰看见她负于身后死死攥紧的手掌,修长的骨节用力的青白,几乎陷入掌心。
谢泠拢在袖袍中的手指轻轻捻动,看啊,似乎只是片刻,方才灼伤她指尖的火焰就已窜升到君诏的心脏,她们终于能够感受到同样的苦痛。
谁也不会比谁更为好过。
——
夏初的乔庙村是忙碌的,春日里该栽种的粮食已经播种下去,温暖的阳光和湿润的气候适宜粮食的生长,也同样让杂草丛生。
村里的老阿姆佝偻着腰在田间地头来来回回的走动,手里攥着半抱的杂草,浑浊的眼睛巡视着这片整齐的土地。
这地里的杂草每隔两三日就要来全部除清,也要时刻防着虫吃禾苗,拔出来的杂草则带回去给家里的牲畜吃。
这两天落下了雨,拔出的杂草带着湿润的雨水打湿了老人的褐布裤腿,她走的有些慢。
虽然日子过得贫苦,但是家里媳妇儿刚生了一个乖囡囡,嘴里老是没滋没味儿的,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正好她家地头上有一棵樱桃树,前两天看着红了不少,今天刚好摘一把回去给媳妇儿开开胃口。
老人家抬起头,田陇上的那棵樱桃树摇摇晃晃,最上头刚红的几枝竟然不见了。
再睁眼看过去,原来是树下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刚折了她的树枝下来。
“哪里来的贼东西?!”老人家把怀里的杂草一扔,声音一提就破口大骂快步赶了过来。
刚下了树的燕伯卿眉头紧锁,连忙拉住崔妧,低声道:“公主,快走。”
老人家毕竟是年纪大了,体力不济,追了没有两步便喘吁吁的停下了,站在田埂上恨生大骂赃东西断子绝孙的畜生东西,偷东西也就罢了,竟把树都给折了。
崔妧不知跑了多久,一直到完全听不见后面的声音燕伯卿还没有松手。
“还跑什么?”崔妧愤而甩开燕伯卿的手,无力的撑在一旁的树干上,大口喘息。
“公主,你我私逃出来君诏那狗皇帝盛怒之下必然在各个关口设下官卡,官道大路是走不得的,只要能逃出去,回到齐国.......”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齐国?我只知道已经风餐露宿在林子里转悠了半个月。”崔妧气喘连话的说不平顺,费力的低下头,余光刚好看见沾满黄泥的裙摆。
他们走的匆忙,一路躲避搜寻,虽然不知为何运气一直很好,数次躲过追兵,但也只能往深山老林里钻。
她已经有四五日没有洗漱过了,衣裳更不知穿了多久,前两日连着大雨,燕伯卿带着她在山林之中一刻不停的赶路,鞋袜都浸满了黄泥,只是看见她都几欲作呕。
她自小养在深宫千娇百宠,往昔只有狩猎之时才经过山林,对于野外见闻也只有侍从生好篝火再用银刀剜下最精细的炙肉奉上瓷盘。
为了躲避追兵他们只能挑人迹罕至的小径,甚至不敢生火,只能用苦涩的野果,鳞片都没拔干净的生鱼充饥。
今日好不容易在山间看见一棵红透的樱桃树,刚摘了没有几颗,便被人发现当做贼人一路破口大骂追着砸打,她跑的慢些被那老妇人砸了好一块黄泥在背上。
樱桃金贵受不得磕碰,这一路逃命似的奔跑折来枝上的果子已掉了七七八八。
燕伯卿只能摘下一颗半黄色的樱桃递过去,以手轻抚崔妧脊背。
“公主.......”燕伯卿出身武将世家,自小跟随父母长于军中,这些事在他看来是司空见惯,然而对于崔妧却是无法承受的苦,他只能愧疚的叹气,“吃一颗甜不甜?”
往日再是珍奇的水果放在她面前崔妧也懒得理会,可是半日未曾饮水,她咽喉干渴难当,只好伸手接过可刚放进嘴里便吐了出来。
酸涩难言的口感在口腔里回荡,崔妧一瞬眼眶发酸,她无端想起承光殿里用泉水冰过的瓜果,君诏向来都是将最好的先划给承光殿,而那时她甚至懒得去动。
燕伯卿见她不言不语,心中绞痛,沉吟片刻才道:“已经半月有余,想比大批追兵都已向外追去,没人想到我们还在京郊之地,也确实该休整一下。”
“我见山下有个镇子,今晚我们去镇子上歇一晚,洗漱一番,然后再买匹马。”
他这样的名将世家出身自然知道这样暴露的几率会更大,然而看见崔妧眼角绯红的模样又不得不心软。
然而虽是这样说,他们也只敢等到夜色四合后才缓步下山,借着傍晚夜色的掩护在一家布料店买了两身粗麻布衣。
燕伯卿从布料店出来时崔妧站在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盈盈怎么了?”
“没什么。”崔妧被叫了一声才如梦方醒一般摇摇头,疲惫的脸上难得扯出一丝笑意:“走吧。”
他们自然是没法住客栈的,只好在附近的农庄里寻了一家有空置屋子的农户暂且住下。
“盈盈,你安心睡一下,我在外头给你守着。”燕伯卿将农户人家给的炊饼和陶碗放在土炕旁,“夜里饿了渴了叫我就是。”
崔妧只是点点头。
燕伯卿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看着有些心神不宁的人,蹲下温声劝慰道:“殿下,没事的,等风头过去,关卡没那么严了我们就回齐国,有我在,有燕家军在绝不会将公主交出去。”
崔妧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的眼眶就有些酸涩,半晌才应声:“我知道的。”
燕伯卿出去,屋子霎时间安静下来。
这是一间四面漏风的土房子,用黄土垒砌的土炕潮湿冰冷,夏夜的风透过几根木栏杆直直的吹进来。
君诏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不知何日才能回到齐国,再者说她已经是和亲的公主,主持完上巳节齐国朝堂对她口诛笔伐,连母妃都受到训斥。
就算回到齐国也不会再是曾经受父皇宠爱的长公主,依然要躲躲藏藏的过完这一生。
崔妧张开双手,这双修长漂亮曾经只会端起汝窑的茶杯拿起太仓毛笔的手掌,已经在这半个月的逃亡里变得粗糙干燥,黑色的泥土卡进指甲缝隙,然而疲于奔命的人根本无暇注意。
只有在此刻终于安静下来才能看见自己一身是什么模样,潮湿冰冷的土炕让她睡不着,破竹席咯的她背后生疼,让人没有意外的想念起燕京的高床软枕。
在燕伯卿进入布料店那一刻她听见身旁的妇人小声讨论,君诏设立了告示在寻她,就在镇子的入口依然还有将士日夜守在告示的旁边。
她站起身来,看向空旷的几乎没有任何遮挡的破窗。
——
“阿姊,她出来了。”
乔庙村地势低洼,洼地湿润肥沃适于种植,两侧的山峦生着茂密的山林,早有侍卫将这一片树木清的空旷,任由银月洒下一片清晖,刚好可以得见山坡下的情形。
“锦衣玉食的鸟怎么受得了风餐露宿的苦。”谢泠声音淡淡,侧首道,“去通知裴将军,让她速禀陛下,就说是裴家搜得线索。”
西山大营重重包围,竟然让崔妧和燕伯卿逃出生天,不仅裴染疏受斥,就连她的兄长都一并被申饬罚俸,此次若是裴家找到崔妧,也算是将功折罪。
“阿姊,我不明白......”谢俞踌躇片刻,“若你是想要陛下死心不该一力促成吗?为何反而要将她的行踪禀告陛下。”
谢俞愚钝,但自小知道不耻下问。
“她要扔下燕伯卿独自离开,没了燕伯卿的经验庇护被人发现带回宫中不过是迟早的事,只是那时没了燕伯卿岂不是无趣?”
“况且,”谢泠声音愈低犹如叹息,“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若是这一次她当真逃回齐国,只怕陛下要惦念一辈子,求而不得,只会执念更重。”
这样的话如此耳熟,不知是在说君诏还是在说她自己,似乎无论放在谁身上都这样合适。
她意识到这一点,手中缓慢摩挲过温润的羊脂白玉珠串,慢慢笑开:“既然如此,不如留在燕京,慢慢磋磨吧。”
这里是困兽,是囚笼,既然她无法解脱,那么所有人都一起困在这里同她一起感受这彻骨之痛也好。
——
月色清幽,将天地映照成一片浅浅的白。
崔妧步履匆忙,然而毕竟是雨后,坎坷的山路满是泥泞,一脚踩下去便溅满了新换的衣裙。
她走的实在太急,一只脚陷入了泥坑里,用力想要拔出来只听得撕拉一声,她慌忙低头去看衣衫,却看见背后被月色拉长的影子,于是瞬间僵住。
“公主,为什么要跑?”燕伯卿站在栅栏一旁,声音是难得的低沉,眉头皱起。
“难道你真的对那个狗皇帝.......”
“没有——”崔妧骤然出声反驳。
“那是为什么?难道是贪恋燕京的荣华富贵?”他自然知道公主自小娇生惯养从未出吃过苦,可是这是楚国,侵占齐国国土,兵临城下逼迫陛下称臣纳贡求和的楚国。
有这样的血海深仇,如何还能低头?
崔妧眼眶涌起一片雾气,伸手就从抓了一把泥狠狠扔了过去:“燕伯卿,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燕伯卿不闪不避,受了这一下,只是声音也跟着发涩,喉咙滚动了片刻:“那公主告诉我是为什么?”
“我不回去,难道我要跟着你一辈子过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吗?我还有兄长和母妃,嫂嫂和侄儿还在君诏的手上,燕家远在南疆手握兵马,你自然无畏无惧,可我不同。”
“我已经是和亲公主嫁了过来,我要以怎样的身份回到故国?白天在镇子里,那些村妇说君诏开始重议纳贡之事,更要加重江离、阜淮、南阳三城关税。”
“此事因我之故,若是传回齐国让我母妃兄长如何自处?”
“可齐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君诏不过是钻了南方去岁白灾的空子,燕家军回援不及回天乏术,我知道后梁达官显贵已是醉生梦死,然而边关之地燕家军从未有一日松懈。”
“日日操练,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将公主殿下当做求和联姻送出去的。”
燕伯卿俊雅的面庞也慢慢颤动:“只要公主想走,哪怕过的苦些,也不是没有机会离开此地,君诏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再次挑动战事。”
“公主,其实是你不愿意走。”
“在栈道时,我要带你走时你为何不走?在围场之时又为何要让我将你放下?如今又为何独自离开?”
“公主,你今日走还是不走?”燕伯卿站直身体,儒雅随和的面上难得显得这样郑重。
崔妧张了张口,一时之间竟无法开口。
“小心——”
答案蕴藏在唇齿之间,却无法开口,破空的风声却在此刻穿透长风,厉声袭来。
燕伯卿几乎是下意识的将崔妧揽入怀中,在地上翻滚一圈。
远处开始亮起大片大片的火把,众多精骑快马而来,地面都发出隐隐的震动声。
分明隔了那样远,谢泠还是有些站不住,谢俞连忙搀扶住她一只手臂,而后听见谢泠有些遗憾的声音。
“真是可惜,没有听见答案。”
9. 第 9 章
这个盛夏的第一场暴雨来的猝不及防,崔妧悲痛过度昏倒当场,谢泠刚刚将手搭上崔妧的脉,便有噼里啪啦的雨的落了下来。
君诏几乎没有犹豫的将衣衫脱下,罩在崔妧的身上。
盛夏的雨当然是冷的,一滴一滴落在谢泠裸露的手臂上,或许因为冷,她无意识颤抖了一下。
“先启程回宫。”君诏话落抱起崔妧翻身上马,众人立刻跟上。
飞溅的泥浆快要溅落在谢泠身上那一刻,裴染疏站在了她的身前替她挡住了。
谢泠保持着手指探脉的姿势不动,她一身白衣,肤色也如衣帛一般苍白,垂着眸子看着自己的手,许久才抬起头来。
一滴雨水就那样好巧不巧的落进了她的眼里,干涩的眼眶泛起刺痛,她眨了眨眼,颤动的眼睫下很快坠落一滴透明雨水。
恍若一滴泪水。
再睁开眼时裴染疏已经转过身来,站在她身侧,滂沱的大雨里的人正预备脱下衣袍,谢泠慢慢扯了一下嘴角,恢复了淡然模样,推拒开裴染疏的手。
“我带了伞。”
谢俞性格温吞,但为人仔细,知道谢泠身子骨差,出门东西向来备的齐全,眼见着谢泠出声连忙撑开伞站在谢泠头顶。
裴染疏顿了一瞬,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她搀扶起来。
君诏既已离开,诸人自然跟随。
也许是出于武将的直觉裴染疏下意识的回过头,暴雨如注,燕伯卿的尸身仍然匍匐在地,蜿蜒的鲜血从他身下蔓延,也许是雨太大了,某一刻她似乎看见燕伯卿的指尖颤动了一下。
再看之时却已经是一脉死寂,让人疑心刚刚一幕只是幻觉。
——
承光殿里灯火通明,盛夏暴雨天色昏暗,明明是白日里也几乎见不到天光,只有暴雨噼里啪啦砸在屋檐的声音清晰可闻。
殿中燃着龙涎香,四面的雕花窗被撑开,隐约能看见山中雨雾,一丛木芙蓉被雨打的颤颤巍巍。
谢泠刚刚赶回西山行宫便更衣进了承光殿处理政事,今年盛夏暴雨江淮一带恐有决堤之患,若是当真出事恐怕危及燕京。
六部公卿来了过半,君诏虽然刚刚连日奔波但看不出疲色,威严锐利,她继位后将一干靠着爵位混俸禄吃干饭的老臣一一更换,剩下的不无都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她为君有弑父杀兄灭姊的流言,私德有亏,然而在治国方面却算得上知人善任,锐意图治。
然而即便如此,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还是让整个中枢在承光殿熬了两个通宵,八百里加急每隔两个时辰送到,等雨势稍歇时江淮加急传讯,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堤坝决堤,但当地地方官已提早让百姓撤离,万幸决堤而去的并非闹市,六部已派官员过去征召民夫重修水利。
众位臣工退下时已经是第二天薄暮,雨后的夕阳沾着露水的气息,曹九得跟着也熬的眼眶通红,沏茶时竟手抖了一下。
见茶杯翻倒忙脸色煞白的告罪,君诏拧着眉没说话,谢泠微微笑着开口道:“无防,这两天曹总管也辛苦了。”
“奴才怎敢谈辛苦二字。”曹九得心惊胆战连忙去捡翻倒的茶杯,却被谢泠止住了。
“我来吧。”
见君诏不言,曹九得面带感激之色连忙退了下去。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谢泠沏茶的动作慢而舒缓,清亮的茶汤在雨雾中蒸腾开,茶色清淡香气清雅,就如同谢泠这个人一样。
“阿泠,每次只有你在身边孤才会觉得一颗心定下来。”
君诏啜饮了一口,慢慢闭上眼靠在在椅背上,一向强势冷漠的帝王在此刻终于显露出稍许倦怠来。
她所处的位置群狼环伺,露出任何疲态都会让别有用心之人有机可乘,所能信任之人寥寥无几。
这样难得的脆弱让谢泠微微怔住,往常她会凑过去给君诏按压额角,松开发冠,在过去从未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谢泠是所有人默认的皇后,未来会和君诏携手并肩,她们就是互相亲近一些也无妨,而如今一切已成笑言,再说任何话都显得可笑。
“臣始终在这里。”她温声回答。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君诏紧蹙的眉头慢慢松开,呼吸慢慢趋于平缓。
谢泠等待着手中茶盏凉透才起身,去外殿拿了件薄披风来轻轻盖在君诏身上。
周遭太安静了,俯身盖在君诏身上那一刻她心中有什么轻轻悸动了一下,而后被君诏抓住了手腕。
君诏的力气并不大,环住她清瘦的手腕,仍然闭着眼。
谢泠就站在她身边,她们靠的太近了,袅袅的茶香将她们包裹,谢泠在那一刻有些想回握住君诏冰冷的手指。
“盈盈,为什么回来......”她的声音很轻,不确定梦呓一般的呢喃。
是故意露出的行迹,是在那一刻哪怕没有逼迫依然向着她的方向,如果燕伯卿没有死,她可以堂而皇之的问起她,而如今一切都得不到答案。
她闭着眼所以不会知道谢泠那一刻僵在半空中的手指,预备着握住她手背的手指。
谢泠忽而明了,这两天的忙碌,哪怕诸事已经停当她仍不肯休息,而要与她在此喝茶,是不愿回到后殿见到崔妧。
果决如君诏,也会不知如何面对心上人。
那一瞬间的心软和悸动像是一个巴掌扇在了谢泠脸上,哪怕君诏看不见,她依然露出完美的仿佛镌刻在脸上一般的笑容。
“陛下,睡吧。”
君诏也许是信了也许是当真困了沉沉睡去,谢泠站在她的身侧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许久才用另一只手握住君诏的手。
当接触到的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她的体温远比君诏更为冰冷。
怎么能期望一个本就身处寒冰的人去温暖另一个人呢?
她用淬冰一般的手握住君诏的手,慢慢放回披风里,而后毫不留恋的转过身,在即将离开的那一刻,她终究还是回了头。
君诏就沉在那一片夕阳里,像一个瑰丽的不太真实的梦境。
君诏如此强势之人只会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疲态,给了她不切实际的期望和自以为是。
她一步步走出承光殿门,灿烂的夕阳也随着一寸寸寂灭,当她走出去的那一刻,漆黑的夜色笼罩了偌大的山林,除了脚下微弱的烛火再也看不见任何出路。
——
谢泠走的很慢,回到谢家所住的兰台时谢俞已经等了许久,吱吱等着等着不知何时伏在谢俞膝上睡着,谢俞解开吱吱长长的头发,轻轻拢在掌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看见地上的影子才略有惊慌的抬起头,伸手捂住吱吱的耳朵,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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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阿姊——”
等到把吱吱放上床榻谢俞才起身,屏退了旁人,亲自执起了一盏灯。
此次谢家来的人不多,君诏知道谢泠喜静,受不得吵闹特意指了僻静的兰台供她居住。
等绕到院子深处,一处不怎么起眼的耳房里才停下来,鹿竹亲自在这里照顾,掀开帘子露出一股子血腥气。
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半身包着纱布的男子,手臂浮肿青紫,脸色惨白。
“死囚已经替换了,金吾卫不曾起疑,只是耽误的时候有些长,伤势极为严重,若不是小姐当时就喂了一颗养心丸护住心脉怕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谢泠上前自己探了脉,那一息虽然微弱却确实存在。
燕伯卿确实心生异位,但歪动的偏颇并不大,君诏那一箭擦着他的心脏过去,若是没有丹丸保住性命,也不过多活一刻的事。
她的脾气确实太好,好的让君诏和崔妧当真拿她当下九流的医女使唤,自然要有被诓骗的觉悟。
探完脉鹿竹递来布斤为她擦手,她想起君诏理所当然叫她名字,唤她下马俯身进泥浆为燕伯卿探脉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鹿竹轻声劝着:“小姐的心疾时不时发作,养心丸是二老爷和二夫人辗转多年好不容易才制成,用一颗少一颗,您要多为自己考虑。”
谢泠望向漆黑的窗外,嘴角牵起淡淡的笑来:“若是无趣活的再长又有什么意思了?还不如用来做些有意思的事。”
鹿竹想要再劝,抬眼看见谢泠苍白的脸色和眼下青黛心里一痛,也就噤了声。
小雨淅沥,谢泠坐在窗前听雨,明明熬了许久旁的大人是落枕就睡,谢泠偏偏无法入眠。
山中幽冷,手腕处羊脂白玉的珠串也冷冷的贴近骨骼,她摩挲了一会儿慢慢笑了下:“不是问我她为什么要回来吗?”
“阿诏,我会给你答案的。”
——
六月末,谢泠生了一场病,所有人对于首辅春日受风夏日受热秋日受凉冬日受寒的身子骨都已了然于心,甚至有传言谢家连谢泠的棺材都早早备好。
奇怪的是君诏竟也跟着生了病,君诏常年习武,哪怕继位以后也经常同裴染疏过招,身子骨极佳,这些年御医一日两回的请脉就算有什么问题也早就开药诊治。
可不知为何,这一次的病却来势汹汹,一开始只是常常困倦乏力,嗜睡多梦,后来渐渐体力不支,走路时也经常觉得头重脚轻。
御医也查不出来有何不对,君诏以为是近日专心朝政懒怠了习武,特意抽了两日出来在西山马场同裴染疏较量。
谁知两匹马行到一半君诏竟松了缰绳从马上摔了下来,据说曹九得过去时龙袍上已经满是鲜血,不是摔的,而是从口中呕出。
作者有话要说:
谢泠:问我是吧?那可要按照我的答案来了:)感谢在2023-11-2923:58:29~2023-12-0205:4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astdance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仄崽啊!48瓶;休眠40瓶;榴月九20瓶;酒果10瓶;我是将军大人的狗、葡萄不够酸5瓶;自bee只看不说话2瓶;洛水、王小景不宅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 第 10 章
承光殿灯火通明。君诏醒来时眼前重重倒影,一只手覆在她眼上,许久,等她适应后才拿开。
再映入眼帘的就是谢泠病弱清淡的眉眼,指尖后移开始撤去她脑后的银针。
君诏这才发现她额上脑后已被施了无数银针,每拔一根都痛得她轻轻一颤,谢泠动作稍轻,君诏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到底能忍,一声未吭。
“陛下好些了吗,可还有哪里不适?”银针被整齐的摆放在一旁,谢泠将手覆在她额角轻轻按压,缓解施针后的胀痛。
君诏唔了一声,声音有些嘶哑,谢泠招手让曹九得端了温水过来,先是扶着君诏起身,用布巾润了润她干涩的嘴唇,再用瓷勺喂了两口清水。
君诏闭了闭眼,曹九得立刻挥手招呼宫人都退下。
后殿里重新安静下来。
“裴染疏告罪护驾不力,已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了。”谢泠先开了口。
“怎么?这就心疼了?”
谢泠握着勺子的手微微顿住,眼眸中似乎有什么闪烁而过,最终只是垂下眼帘。
“陛下说笑了。”
君诏这话一出口也觉不对,倒是显得有些莫名,只好自己把话带过去:“这事原本就与她无关,是孤自己失手,叫他不必请罪了,回去吧。”
“臣这就出去宣旨。”谢林站起身来,君诏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张了张口问道:“这片刻也等不得?阿泠,你我之间就不必再说旁的了,孤不想听太医院那些敷衍了事的话,你告诉孤,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泠顿的一瞬,俯身禀道:“依臣浅见,或许是......中毒。”
君诏眸色瞬间锐利起来:“什么毒?”复又笑着咳了两声,“什么毒能绕过太医院之手下到孤身上来?这么久还不曾被察觉?”
“臣不知,但似乎不是常见之毒。”
“陛下坠马后臣以封锁整个行宫,但没有陛下御旨,臣不敢妄自搜查。”
“你什么时候行事也变得这么犹豫不决了?”
谢泠有些无奈:“陛下,行宫上下不仅文武重臣,还有其家眷仆从,这些没有谕旨臣若是动了等着折子漫天参一本也就罢了,行宫中还有陛下妃嫔,臣毕竟是外臣,怎敢叨扰后宫诸位娘娘。”
她面色平和甚至带着几分调侃,丝毫看不出曾经前朝内宫一手把持如今权力分走的任何不满。
君诏默了一瞬,以手扶额,似乎头痛:“你思量的也有道理,彻查此事就交给曹久得和裴染疏,这段日子孤精力不济,前朝之事辛苦你了。”
“臣份内之事。”
此时已至夜深,承光殿建在山腰依稀可见山下灯火连绵,几步台阶之外站着崔妧。
红衣乌发,山间雾气朦胧把她衬的仿若山间精怪一般美的不真实,像一个忽远忽近的梦一般。
崔妧面向他却并不说话,她大概在这里等了许久,发梢已经有细小的水珠凝结。
“见过元妃。”谢泠先行了礼,崔妧只是微微颔首,依然不言不语,谢泠了然温声道:“陛下已经醒了。”
崔妧似乎犹豫了一瞬,最终转身朝承光殿走去,身后的华皖手里拖着一个食盒。
燕伯卿之死后很久崔妧闭门谢客,不与任何人相见,包括君诏,两人本以缓和的关系再次结冰,直到君诏以齐国关税为要挟逼着崔妧低头。
哪怕崔妧背叛君诏同着情人私奔,哪怕君诏亲手杀死了崔妧的青梅竹马,明明互相往对方心里一刀又一刀的插上去,却还是要死死绑在一起,不能分离。
谢泠微微扬起嘴角。
“不过一个降国公主还敢如此拿乔,也就是仗着陛下宠爱和谢相脾气好.......”目睹了方才情形的几个宫人在墙角低声议论,话还没说完,便见到谢泠从一侧过来,连忙跪地称罪,“谢相......”
谢泠一如既往的温和:“雨后地上湿冷,起来吧。”
“多谢谢相体恤。”宫人站起身来等的谢泠走远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小声开口,“谢相就是脾气太好才会被什么人都骑在头上,谢相主持后宫时哪里出过什么事,今年那公主一来,宫里是一桩接着一桩的出事......”
“是啊,这降国公主架子倒是大,听说前些日子那位说是在宫中抱病,其实啊是跟着人逃了......”
“你们几个在这儿嚼什么舌根子?叫人听见不想要脑袋了?”小骆子从里头出来,刚好听见这话,吓得连忙拿拂尘把这几个的脑袋挨个儿敲了一遍,“这话也是你们能议论的?一个个的耳朵都聋了?还不进去收拾?”
几个宫人垂首挨骂,竖起耳朵听,内殿果然有什么东西碎地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像一场可悲的闹剧。
这样的声音他们已经听的太多,每次过后一片狼藉,都是众人收拾残局,若只是收拾也就罢了,但贵人心情不好,他们自然讨不了好,时常被处罚斥责。
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愈发怀念温雅的谢相,只是他们始终跪着未曾抬头,所以也就不曾看见谢泠温和声音下的眼睛。
如果有任何人见过那双冰封的眼睛,就再说不出来她淡然温和的话来。
裴染疏练家子出身,从小扎马步都是两个时辰打底,跪了两个时辰半点事没有,站起身来时只有骑装上的雨珠轻颤着落下。
“陛下此次坠马情势危急,若不是我及时拉住缰绳,怕是马蹄要从陛下身上踏过去。”
“怎么赦你无罪以后还要请功?”谢泠神色淡淡,“裴将军请功得去启奏陛下,跟我说可没什么用。”
“今天夜里怕是还要落雨,裴将军浑身湿透,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泠,”裴染疏的声音难得郑重,“你当真不怕那个万一吗?到时谢家承担得起吗?!”
“谢家时代效忠陛下,其心可鉴,我不知裴将军指的是何事?”谢泠声音懒怠,抬头望向夜空,“只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当真到了那一步,我只求速死。”
今夜雾色绵延,无星无月,只余一片晦暗。
谢泠一步一步快要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那一刻,听见声后轻声的叹息:“阿泠......”
是欲言又止的叹息,还是无能为力的怅然。
谢泠没有回头,眼前的山路步步坎坷,早已不是坦途:“我早就说过,你不必插手。”
这一次彻查裴染疏调用的皆是西山大营兵马,宫人侍卫一律不用,对外只说彻查坠马一案。
排查出人来后尽数交由梅花卫审讯,她再不沾手。
梅花卫独立于文武重臣之外,暗卫统领常年隐匿行踪,监视重臣,知其身份能调动者,唯有君诏一人而已,再多一人也就是曹九得。
曹久得当年是侍奉先皇后的老人,也算看着君诏长大,虽然平日里唯唯诺诺,不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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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露水,但能在禁宫中一路爬到大内总管的位置又怎会是什么善茬。
谢泠每日来同君诏商议政事时经常看见被重刑折磨的不成人形的人被拖上来又拖下去,兴许是她脾性温和人尽皆知,竟有囚犯忽得扑上来抱住她的腿,含混着哭嚎,求谢泠救他一命。
“放肆,还不让人拖下去。”君诏病的愈重,禁不住连声咳嗽。
“日后谢相在,这些人不可再拖上来。”
外界传她温和良善,然而当初城外截杀援军尸体也曾堆积成山,将护城河染成一片血色。
君诏此举到底是对她的体恤还是避嫌无人可知。
好在这场浩劫一般的排查终于在七日之后有了眉目。
那天是难得的放晴,君诏宣谢泠商议政事,进去时她却在闭目养神。
这些日子里她飞快的消瘦下来,两颊深陷,面色苍白,只有深陷的眼窝带着黛青是整张脸上唯一的颜色。
灿烂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再也不见当日凯旋时的意气风发,却很像很多年前那个冬日里无依无靠的少女,被谢泠从太液池拉起来的模样。
谢泠双手拢在袖中,没有出声打搅她,过了不知多久,直到光阴都已从桌案上移开,君诏才开口:“阿泠,以你的医术,查出来这是什么毒了吗?”
“臣惶恐,只是略有眉目,不敢断言。”
“什么时候你说话也这样拘谨了?”君诏没有睁开眼,声音也没有任何温情,“说。”
“像是齐国宫廷百年前曾有记载过的禁药,两心牵。”
空气都仿佛在这瞬间滞涩,许久,君诏阴沉的声音再度响起:“谢泠,孤看是孤对你宽厚太过了,宫中只有元妃一人来自齐国,你这是意有所指?”
谢泠对她有恩,又身子孱弱,便是继位之后君诏对她也是礼遇有加,连声重话都没有过。
这是第一次,对她如此言语,帝王惊怒蕴在声音里似乎下一刻就会治她死罪。
君诏没有等到答案,过了许久,她听见脚步声在她身侧停下,超越了君臣的距离,带来一声叹息。
“阿诏,你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若是你不信我,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君诏睁开眼,谢泠就站在她身侧,阳光倾泻了她一身,映照出她清净的眉眼,带着微弱的怜悯。
她伸过来的手递着一方绣着白梅的手帕。
君诏想笑,也许是空气呛进咽喉,她猛烈的开始咳嗽起来,捂住心口,仰着头,一面大笑一面剧烈的咳嗽,慢慢的,有温热的液体浸透她眼角。
未关严的窗吹进夏日凉爽的风,吹的桌面上的折子哗啦啦的响,吹到最后一页时露出一朵鲜血一般的的雪中红梅。
梅花卫的结果早已出来。
谢泠静静的怜悯的看着她,看着这样骄傲自负的人硬生生咳出鲜血,满心凄怆的模样。
她的手帕就那样悬在风中,无人收取。
作者有话要说:
谢泠:再凶一句试试:)感谢在2023-12-0205:45:55~2023-12-0404:5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安初夏、咸鱼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初夏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以时生12瓶;王小景不宅9瓶;QWEN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 第 11 章
崔妧坐在铜镜前,华皖正为她梳妆,云鬓高挽,肌肤胜雪,插上一根根金簪,一支支玉钗,放在旁人身上夸张的首饰,放在她身上只让人觉得雍容华贵,相得益彰。
“姑姑,坠马之事当真与你无关吗?”崔妧握住华皖正为她画上花钿的手。
她的手冰凉,朱砂的蔻丹血一般刺眼。
华皖回握住她冰冷的手掌:“公主,我们安插的钉子早在演将军带你走时就已经暴露,哪里还有人手去策划这种事,现下关税之事才作为要紧。”
“娘娘已经连发两封密信,若是君诏不肯再宽宥,这笔税就要魏王殿下来筹,魏王殿下如今没了封地,屈居京中已是天下笑柄,娘娘与魏王殿下举步维艰,公主......”
“我知道。”崔妧皱了皱眉,松开了华皖的手,阳光晃过了鲜红的蔻丹,她突然开口,“把指甲换了吧,她喜欢丁香色。”
承光殿比往日更为安静,君诏受伤后脾性不定,但精力愈发不济,经常小憩,崔妧下意识放缓了脚步。
华皖掀开珠帘时才发现里面坐满了人,谢泠裴染疏数位金吾卫,座下甚至压着数位囚犯,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崔妧秋水般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不安,站直身子,等谢泠裴染疏朝她见过礼后才皱眉开口:“陛下,既然还有政事要处理,臣妾就先告退了。
“你来的正好,”君诏半倚在榻上遥遥朝她伸出一只手来:“过来。”
崔妧默了一瞬还是走到君诏的身边,君诏伸手将她拉的坐下,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样紧张做什么?”
崔妧靠在她身上,淡淡的声音里仿佛带着娇嗔:“陛下在这里,我自然什么都不怕。”
谢泠手指微顿,垂下眼眸呷了口茶。
君诏安抚的抚过崔妧的肩,微微颔首,向下示意:“说。”
曹九得与裴染疏对视一眼,最终还是曹九得站了出来。
这事儿倒也没什么不好查的,君诏坠马后那匹马无故发狂逃入山涧坠崖而死,事后检查草料核对后也无任何问题,负责御马的太监身世清白,家中自身皆无收受钱财。
直到曹九得顺藤摸瓜核对了近日宫中出宫的名单,才知那太监在宫中与一个男地坤小太监感情甚笃,私底下结了伴,前两日他那个伴正好得了恩典被特许出宫去了。
后宫之中崔妧圣眷正浓,出宫的名额自然要她亲笔勾了,由此查到那小太监被特许出宫,走的正是长信殿的路子。
曹九得几番搜寻,最后得知那相好的姓名籍贯一概是假,出宫后早已不知所踪。
那太监本想等他熬过了刑好出去同人远走高飞,哪知人家不过是假名假姓的哄骗他,那太监干脆一把全撩了。
只是他也所知不多,那相好太监极为谨慎,只曾看见相好太监左肩上有一枚白哨纹样。
说到这里,曹九得停顿了一下,抬眼觑了一眼华皖,往日端庄持重的人脸色已是一片煞白。
曹九得低下头继续回禀,剩下的事就顺理成章起来,那白哨纹样正是齐国崔律军帐下标识,那小太监几经辗转被在路城截获,本欲自尽却没成功,酷刑之下全盘供出。
齐国多年来在燕京铺下的暗网,此次燕伯卿遇难后尽数交由长公主崔妧,不多时便策划了坠马之事,另有从后梁都城运来的秘药被送入禁宫。
话说完时华皖脸上已经一片冷汗,几呈蜡色,失声道:“不,陛下明鉴,公主与此事绝无干系,齐国已然称降,怎敢做出此事,这是陷害——”
君诏咳了两声,睇着崔妧,眼底冰寒似笑非笑,“她说是陷害,你说呢?”
崔妧直直的盯着面色苍白的君王,“你不信我。”
在那一刻谢泠几乎可以感觉到只要崔妧说她没有做过,哪怕人证物证俱全,君诏也会信她,然而只是一瞬间,崔妧就站了起来,拂袖掀翻了刚刚带来的食盒,眉眼之间尽是凌然憎恨。
“是我又如何?日日夜夜对着你这样一张脸,只让我觉得作呕,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杀死伯卿哥哥的那一晚,是我是我要你死,是我要你给伯卿哥哥陪葬。”
“我不想杀了你难道我还要和你柔情蜜意吗?你将我强掳来这边蛮之地,用我的母妃兄长逼我就范,我日日夜夜都恨不得你死无全尸,君诏——”
也许是激动她的眼眸里仿佛带着泪光,盈盈欲坠,然而话语却如同利箭,直刺君诏心脏。
远比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剑来的更痛,君诏如此能忍之人脸上神情也经不住崩裂,她几乎无法坐住,然而脸上带着慨然的笑,声音狠厉的像是一场报复。
“可就算如此,你不一样还是要低头吗?”
“怎么想激怒孤来个痛快?衡阳长公主,想死哪有这么容易?”
她豁然转头:“来人将这些人全部拉下去杖毙,元妃从齐国带来的一干人等全部拉下去杖责一百,活的下来贬入掖庭为奴,至于她——”
君诏的目光摇摇指向华皖,声音如高悬的利刃横在所有人头顶。
“君诏——”崔妧的神情终于剧变转身扑向君诏,没有人知道她想做什么,是扑向她求饶,还是想杀死她?
君诏的嘴角挂着阴冷的笑,抬首望向她,她当然等不到结局,在场这样多的人没有人敢放任意外的发生,裴染疏上前两步以手作刃敲在崔妧脑后。
那样怒不可遏的人,像一枝软软的花倒在了君诏的怀里。
君诏接住了她,沉默漫长恍若永久,终于听见她近乎空茫的声音。
“将元妃带下去,没有孤的命令,不可出宫门一步。”
战战兢兢的宫人将软倒的崔妧从她怀中带走,君诏仍抬头望着什么,良久才道:“将此人暂时收押大理寺。”
华皖顿时瘫软下来,再站不起来,被人硬生生拖了下去。
裴染疏低声告退,曹九得也弯着腰退了出去,走前看了一眼谢泠,终究还是闭了嘴。
偌大的殿宇里似乎空的只听得见风的声音,谢泠走上前去,在君诏身侧跪下握住君诏的手。
她的手攥的太紧,浅色的青筋透过了骨骼分明的手掌,用力到指节苍白,她在颤栗。
这样的颤栗从心脏至骨骼一直蔓延到谢泠掌心,她的痛苦愤怒谢泠感同身受,她的不甘悲怆谢泠触手可及。
谢泠沉默的看着这个从小一同长大的人,在这一瞬间她甚至感到陌生。
原来,君诏爱一个人是这样的。
谢泠的心像被锋利的刀刃一寸一寸凌迟,但她近乎释然的知道君诏此刻绝不会比她好过半分,她们同样饱受锥心之痛。
快意到她想笑,可悲到她想哭。
“陛下,”她握着君诏的手,将银针刺入穴位,“臣不懂,为什么明知有毒还要服用?”
每一回崔妧送过膳食后君诏的病只会更重,然而每一次哪怕剑拔弩张,君诏还是会服用。
每一次毒性加重则要以银针入脉,排出毒血,暗红的毒血缓缓流淌了谢泠满手,打湿了素白的衣袖,不用去想也该知道那有多痛。
哪怕这样痛还是甘之如饴。
君诏没有回答。
谢泠自嘲似的掀了掀嘴角。
两心牵之所以叫两心牵,是因为这毒可以转移一回,第一个中毒之人虽饱受苦痛,但只要以身做毒,将毒转给第二个人,便会不药而解。
然而这毒染给第二个人将再无可解,是这世上罕见的剧毒。
既要转毒,须得是异常亲近之人,以己身作毒方可转移,是以唤做两心牵,两心相牵,必有一死。
身边至亲至信之人才能下得此毒,既下此毒必然一死,且中毒者必痛不欲生,浑身溃烂而亡。
两心牵痛不欲生,然而被身边至亲至信之人背叛,到底哪一个更为痛苦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
谢泠的针悬在半空良久,看着那张痛的额角满是细汗的容颜终于落在她睡穴。
谢泠拿出手帕一寸一寸擦净她脸上污血与汗水,冰冷的指尖透过单薄的丝娟停留在君诏眉眼。
哪怕在睡梦中她依然紧蹙着眉,痛苦似乎还留有余温。
“阿诏,心意被践踏的感觉好受吗?”
她的指尖停留在君诏的嘴唇,这样薄情而满口谎话的嘴唇。
“这就是你说的不会动心?玩玩而已?”
她仿佛是困惑的,疼痛的慢慢勾起嘴角:“阿诏,真的有这么痛苦吗?那为何还是不愿意放手呢?”
日光明灭,最后一缕夕阳落下了,黑夜淹没了谢泠的指尖也淹没了那个拙劣的谎言。
两心牵是齐国宫廷秘药,华皖已被大理寺审讯关押,然而不知为何,她竟咬死不肯开口。
谢泠听闻不置可否。
也是,君诏即位后手段酷烈,已将兄弟姐妹一干屠尽,如今皇室剩下的寥寥数人都是老弱病残,若是万一君诏殡天,国内群龙无首,也正好给了齐国喘息的机会。
君诏中毒愈深,要在周身大穴施针,太医院战战兢兢不敢担待,到最后推诿着还是让谢泠亲自施针。
然而不同的毒药不同的顺序有千百种解毒之法,为试药效不能服用任何镇痛药物,君诏痛到甚至无法入眠,只能借助烈酒勉强入睡。
那样疑心深重,常年不敢大醉一次的人开始烂醉如泥,到底是因为剧毒发作的剧痛,还是在借酒浇愁?
君诏于宿醉中模糊听见丝丝缕缕清幽的萧声,她撑着头疼欲裂的额头睁开眼时发觉不知何时已是深夜,周遭没有点灯,清幽的月光落在山涧,衬出一道清癯的影子。
素白的衣,泼墨的发,侧脸清淡宁静,算不上绝色,只是立在廊前,萧声如人亦如脉脉月色静谧流过。
文弱的秀丽的,像晨间山林涌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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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又像是大雨滂沱后清冷的秋,那就是谢泠。
一曲终了时君诏面前的酒杯已斟了满盏,“阿泠,许久未听你吹过了。”她将手里的瓷盏递过去,“来,陪孤喝一杯。”
谢泠将萧收好放在一旁,接过酒杯却并未尝,只是垂眸道:“是有许久了。”
可以追溯到漫长的少女时期,那时君诏因丧母因而满身戾气,时常不安总觉得有人会在睡梦中将她置之死地,常常困于梦魇之中。
也许是因为谢泠救过她一命,似乎总是能让她安心。
她困于梦魇中时寻着萧声总能走的出来,只是后来少女性子愈发坚毅,她不再畏惧厮杀,不再困顿于黑夜,自然也就不再需要相伴的那只玉萧。
谢泠不喝她便一盏接着一盏的自斟自酌,直到谢泠伸手拦住她的酒盏:“陛下.......”
君诏已不再清醒,谢泠夺下她的瓷盏,她再要去抢,不知怎的一个踉跄栽到在了谢泠怀里,她也许是真的醉了,便也当真倒下来,发冠歪斜枕在谢泠的膝上。
砰的一声,是瓷盏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曹九得怕出了岔子,忙快步进来,一眼望去竟是一顿,他按耐下几欲跳出嗓子的心脏,眼观鼻,鼻观心的退出去,连带着将门关上。
小骆子被他师父挡住不知所以,待要去看却见他师父缓缓摇了摇头,他心头咯噔一声,却不敢再言语。
廊外风动千树,山河永夜。
君诏发冠未解,枕在膝上难免不舒服,谢泠伸手缓缓解开她发冠,绸缎似的长发从紫金冠中倾泻而下,将谢泠的指尖淹没其中,若隐若现。
她的眼神几近涣散,却依稀认的出来这是年少相知的挚友,呢喃困惑:“阿泠,我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她眼里有我?”
太难了。
十六岁的执念一直到今日,从不曾释怀。
“我怎么知道呢?”谢泠冰冷的手指缓缓拂过面前人的鬓角,她早已醉了过去,只有眉宇浅浅的蹙着。
她看着这张熟悉的,不用再看一眼就能在心里描摹出的容颜,忽然生出一股想象她彻底毁掉的心火来。
并指如刀划过这张凌厉俊美的面颊,将这张面皮剥下收为己用,就像珍藏任何一套自己喜欢的茶具,棋子。
可惜活生生的君诏并不在此列,无法剥夺私藏,要一点一点的抽丝剥茧一般让她属于自己。
这很难,却又难得的让她有了一点兴趣。
她轻声应着她,“我怎么知道呢?毕竟我连自己的心上人眼里都没有我。”
好在这样肝肠寸断的痛,君诏也同她一样承受。
“你喜欢她什么了?倾城绝代的容貌吗?”在这样寂静的长夜里,她问着这个宿醉不醒的人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她的指尖轻轻按压着君诏的额角,缓解她的疼痛。
“得不到,放不下,痛不欲生,这就是你所想要的吗?”
谢泠慢慢低下头,鬓角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落在君诏眉眼,宿醉中的人似是不适微微皱眉,又一错不错的看着她。
那双眼睛里盛着一湾月光,温柔的倒映着谢泠清冷的眉眼。
谢泠一寸一寸靠近她,君诏伸出一只手抚上她的侧脸,沾染着酒香的指腹摩挲她的脸颊。
在唇角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谢泠轻声问:“我是谁?”
清幽的呼吸浅浅拨动着心弦,心跳怦然。
宿醉的人露出困惑的神色,烈酒麻痹了她的精明的头脑,在这一刻这个简单的问题似乎耗尽了她的耐心。
向来被顺应的帝王没有耐心,她皱眉想要吻上那苍白的唇,却只擦过那人的侧脸。
“我是谁?”
她的眼里静静的倒映着那个人,那个影子几乎镌刻入心脏,她的嘴唇张张合合,惯性的吐露出两个字:“盈盈......”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风都似乎在那一刻静止,片刻后倒映的影子微微弯起嘴角,一点一点靠近她。
不知为何,宿醉之人的心脏开始前所未有的跳动起来,快到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等待着,等待着,直到温热的触感轻柔落在她眉心。
耳边传来带着淡淡笑意的叹息:“喜欢崔妧是吗?会让你不喜欢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君诏,距离正确答案就差了那么一丢丢......惯性思维脱口而出害死人???感谢在2023-12-0404:57:01~2023-12-0612:2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安初夏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珠珠2个;夜星与冬雪、泽、休眠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AF、星辰予我10瓶;易中利心3瓶;QWEN、天草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 第 12 章
君诏曾在睡梦中呢喃着问过谢泠,崔妧为什么回来了?
她曾期待过崔妧是为了她,是因为不舍,后来谢泠给了她答案,是因为要施予她同等的报复,为了燕伯卿复仇。
在那天天亮之前,谢泠孤身走了出去,衣衫齐整,神色温和,一如既往。
曹九得心有疑虑,待她走远悄然打开殿门往里觑了一眼,君诏倒在榻边,身上盖着锦被,只被脱去了外衫,并无不妥。
不知为何,曹九得唉了一声,叹了口气。
小骆子不解奇怪的看过去,被曹九得敲了脑袋。
兰台有谢俞守着,燕伯卿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狰狞的伤口开始愈合,整个人从奄奄一息开始变得呼吸平稳。
醒来一开始当然也想逃,可惜的是重伤之人连刀都拿不稳,谢泠也不拦他,倒是谢俞急的不行,生怕他跑出去牵连了谢家。
结果谢泠一盏茶还没沏完燕伯卿就跌跌撞撞的跑了回来。
君诏坠马之事后正逢严查,几乎是五步一人,十步一岗,在固若金汤的行宫里他根本走不出两步。
只得又铁青着脸回来,谢泠嘴角扬了扬,让他安心在这里继续养伤。
“为什么要救我?”燕伯卿的刀放在桌子旁,手覆在刀上。
“大概是,同病相怜吧。”谢泠提笔写方子,闻言可有可无的笑了一下。
燕伯卿有些惊异的皱了皱眉。
燕伯卿毕竟身份隐秘,兰台中安排了心腹照料,同时也严禁他踏出兰台一步。
当谢俞关上院门时谢泠往后看了一眼,风声萧瑟,重伤之人站在风里,遥遥的望着承光殿的方向。
崔妧的方向。
“阿姊,是不是该.......”谢俞有些疑虑,她性子最求安稳。
“不急,还有他用。”
谢泠的目光也追随着燕伯卿遥遥望向承光殿,那样金碧辉煌,巍峨高耸的殿宇,永远矗立高处,承载着无数人的追逐疯狂和欲/望,然而太多人只是那巍峨宫殿下的枯骨。
她的所念,也在那里。
——
曹九得在盛夏的一个清晨满脸骇然的来寻谢泠,彼时谢泠正在批堆积如山的奏折,曹九得惶恐的话都说不出完全,只求着谢相快去看一看陛下。
谢泠到时承光殿已经一片狼藉,曹九得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只是摇头,讳莫如深,当谢泠推开门的那一刻一盏瓷盏猛得碎在她脚下。
“谁让你进来的?”
那声音阴沉冰冷,似乎有无尽的愤怒悲怆蕴藏其中,然而只是吼出这一句她已经开始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谢泠这才发现哪怕是阳光正好的清晨,殿中也没有一丝光亮,四周都被锦缎严密的封锁起来,整个殿宇漆黑不见五指。
“滚出去!”
谢泠顿了一下,转过身却并未离开,只是将门掩好。
门口的一丝光亮也瞬间泯灭,眼睛在转瞬间的茫然过后开始适应黑暗,她朝着君诏一步步走去。
烈酒与清苦的药香相混合,在终于靠近君诏的那一刻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谢泠低下头,那是铜镜的碎片。
君诏半靠在椅背上,鬓发如瀑般散乱,周遭一切都已被尽数扫落粉碎,谢泠的目光落在君诏的脸上,掩映在黑暗里,被长发遮掩的半张脸,依然锐利而桀骜。
她顿了一息,伸出手去用冰凉的指尖将覆盖在她脸上的长发拨开。
君诏认出了她,并没有阻拦,眼神厉的像淬毒的刀。
那张曾经俊美无瑕的脸上开始有了溃烂,哪怕只是一小块也像脏污一般破坏了整张脸的和谐锐利。
她的指尖停留在那一小块溃烂的痕迹上。
“怎么?很恶心吗?”君诏兴许是有些醉了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却无半点纯善之意。
也许任何人说出让她不满意的话,下一刻就会血溅五步。
“不曾。”谢泠拿出手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溃烂,动作轻柔而小心,目光专注安静,哪怕君诏如此审视也寻不到半点作伪的痕迹。
两心牵由内而外先是身体上的痛苦,毒素尚轻时只是剧痛,而当中毒愈深时就会蔓延溃烂,直至整个身体都溃烂无法挽回,散发出恶臭,变成一具烂肉。
然而直到这时,人还是活着的,等到溃烂从外再向内,烂掉五脏六腑,痛不欲生而亡。
据说中过此毒的人往往熬不到最后就会因为这非人的痛苦而选择自我了断。
君诏早就知道两心牵会溃烂成泥,只是没有想到她的溃烂首先从脸开始。
素白的手帕沾到溃烂的伤口,那里不只是看起来犹如黑色脏污,溃烂的血渍沾染到素白的手帕,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谢泠生性爱洁,性子看似温和平柔,实则骨子里的清傲未必就比崔妧少,她们彼此之间太过了解。
然而,谢泠只是问她:“疼吗?”
君诏嘴唇张合几要笑出来,心脏钝钝的疼,几乎要嘲笑起自己来。
她偏过了头,以袖遮脸,哑声道:“别看了,阿泠。”
这件事不是谢泠的错,给她下毒的人不是谢泠,辛苦照料她的人,操劳国事一肩担之的人是谢泠,她为何对谢泠这样苛刻。
甚至恶意的愤怒的,要让她看见自己如此不堪的模样,畏惧又想要去从她的神情里窥探出恶心和嫌弃,以此来证明什么了?
“没事的,”谢泠俯身握住君诏的手,将她的手从脸上拿下来,露出那张腐坏的容颜,“没事的。”
她一遍又一遍的安慰她。
在最开始的愤怒崩溃之后君诏接受了这件事,她到底是曾经忍辱负重征战四方的人,心智坚韧不同寻常。
只是溃烂已经开始证明着毒素侵入肺腑,难免还是让她更为虚弱,脾性也愈发坏了起来。
有时对谢泠都能冷嘲热讽几句,听的曹九得汗流浃背,心里只能说幸好谢相脾气好。
有时会突然将脸凑到正在处理政事或是施针的谢泠眼前,用阴冷的眼神盯着她。
“恶心吗?”
谢泠每次都会报以温和的微笑摇头,君诏不知出于什么病态心理,总想在谢泠眼中找到嫌恶她的证据。
但每一次总会失望。
她的平静永远不会被骇人的面容所打破,哪怕从她清澈眼眸倒映的影子甚至能够恶心到君诏自己。
只是溃烂愈发加重,一开始指甲大小的黑点变成一指来场,白皙的脖颈裸露的手臂,包括匀称修长的双腿都开始逐渐蔓延开来。
君诏情绪还算稳定,虽然精力不济对军国大事该有的决断从没有错断过一回,只是承光殿已不许有任何铜镜的存在。
很偶尔的时候她同谢泠临溪而坐,偶然低头看见水中倒影,会大发雷霆将所有茶具一应扫落,直到她扫落茶具时踉跄着站不稳当,跌坐在地。
绕是如此,她依然不曾下令封锁临溪栈道。
只因谢泠有心疾,太医说临溪栈道风景开阔适宜她调养,若长期逗留于逼囧阴暗的室内,对于谢泠反而不好。
似乎隔了许久,她才想起来,原本整修临溪栈道是为了谢泠。
只是后来,崔妧住进了栈道尽头的临溪阁楼。
她的心脏没来由的感到一阵细微的刺痛,快的仿若错觉。
两心牵的解药试过无数,然而收效甚微,君诏的身体一日日的衰败下去。
有数次吐血昏迷,若不是有谢泠当场施针恐怕都有呕血而亡的风险。
哪怕封锁消息,外头还是有风言风语流传,说君诏一病不起,怕是要不行了,谢泠和裴染疏虽能掌控局面,但流言依然不止。
后来裴染疏行雷霆手段抓了不少人,果然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虽已经服毒自尽,然而也遥指南方齐地。
君诏身体愈差之后愈发依赖谢泠,几乎每一回从疼痛中醒来时谢泠都守在她身侧,几成习惯。
所以当醒来的第一时间没有看见谢泠时,她的心中竟有些怔仲。
却又想,谢泠也不是铁人,日夜辛劳,总归要休息的,她按着眉心,低声问道:“谢相今日是回兰台休息了?偏殿不是收拾好了吗?”
曹九得心中一突,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措辞。
君诏眼睛微眯,已经察觉到不对:“说。”
“今日按理来说正值谢相休沐,谢相操劳多日,刚刚裴将军过来,说带谢相出去走一走,陛下还在睡着,是以也就不敢惊扰陛下。”
“呵,裴染疏倒是有闲心。”君诏声音微冷,话说出口却又不禁皱了皱眉。
谢泠确认辛苦,裴染疏带她出去走一走也并无什么不对,谢泠是她的臣子,可也并不代表所有时间都该花费在她身上。
然而心中隐隐的烦躁还是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那一天从清晨到傍晚,谢泠一直没有回来。
君诏自斟自饮到傍晚,不知为何两心牵的毒牵动隐痛,她趁着醉意起身道:“摆驾。”
临走之时,她还是拿起了半面面具。
吱吱年少受伤脸上一直覆盖半面缠花面具,她那时只觉怜惜,然而到她自己才知冰冷面具覆盖其上的不甘。
崔妧一直住在临溪栈道的尽头阁楼,依山傍水风景绝佳,不远处就是承光殿,可以两相探看。
君诏撑着额头坐在銮驾上的那一刻窥见远处群山,心中突兀的想,或许谢泠与裴染疏正在其中纵情山水。
醉意让她头痛欲裂。
临溪栈道安静而漫长,一层层轻纱薄幔后的崔妧显得美的犹如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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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面了,因为两心牵,因为每见一次都是剧痛,崔妧曾经求见她放过华皖,君诏狠下心没有见她。
“陛下。”崔妧远远出门迎接。
她少有如此低头的事,君诏清晰的知道,崔妧会如此低头是因为有求于她。
她托住崔妧的手臂将她扶起,崔妧顺着她的力道倚靠在她怀中,这一次没有愤怒的对峙和互相刺痛。
她牵住崔妧的手,将她带至床榻之上,柔和的灯光下崔妧美艳都像一朵初初绽开的牡丹,她描摹崔妧的眉眼。
“睁开眼。”
崔妧这一次没有再反抗,为了华皖的性命,她顺从的睁开眼,君诏以手撑榻笼罩着她,将她圈禁在怀里。
淡淡的幽香混合着奇怪的味道,像一个牢笼将她紧锁在此地,银色的面具反衬着冰冷的微光。
君诏的眼神锋锐,露出的半张脸是攻击性的美丽,近的几乎刺痛她的眼。
她的呼吸微微急促,抓紧了君诏的衣袖。
然后她眼睁睁的看着君诏拿下了脸上的面具。
半指长的黑色溃烂猝不及防冲进她眼帘,鲜活腐烂的血肉,哪怕处理得当她也似乎能嗅到令人作呕的恶臭。
崔妧瞳孔骤缩,轻轻握住君诏手臂的手掌禁不住收紧,几乎嵌入君诏血肉当中。
她们隔的那样近,近的可以清晰看见崔妧眼底的震惊畏惧害怕嫌恶到最后颤栗的克制。
因为君诏是君王,是崔妧要低头讨好的人,即使如此恶心还要装作平常,哪怕她害怕的脸色都已苍白。
在谢泠眼里常见的平静温和让君诏几乎以为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崔妧的反应如此清晰的告诉她不是。
“恶心吗?”君诏声音冰冷阴沉,带着森然的冷笑。
崔妧张开嘴唇,勉强摇了摇头:“不.......”
君诏嘴角挑起嘲讽的笑,心脏像被千万根针细细密密的扎过,她骤然俯身下去,崔妧近乎恐惧的闭上眼。
但没有任何接触,身上的温度立时离开,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等她睁开眼时,君诏已经拂袖而去。
“不.......”
崔妧站起身来,她下意识想追,然而只能看着君诏的背影。
崔妧骤然觉得她似乎在那一刻失去了什么。
外间月色如练,谢泠不知何时回来,她站在临溪栈道上,长风吹起她素白的裙和漆黑的发,君诏原本故作稳健的脚步顿时变得踉跄起来。
站立不住的那一刻,谢泠从一旁扶住她,一丝一缕的鲜血从君诏嘴角呕出,她一边咳一边笑,污血尽数咳在谢泠衣摆,她死死的,死死的攥紧谢泠的手,目光如桀骜阴冷的狼隼,似乎想从她眼中找到相同的嫌恶痕迹。
“阿泠,恶心吗?”
谢泠冰冷的掌心回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若是真心喜欢,又怎会在意容貌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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