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骨》 1. 楔子 [] 《腕骨》 文/聆眉 她和他就如同土壤和大树。 她是他的土壤,他是她的大树。 以前树苗植根于土壤汲取养分,后来大树成为了固定水土的存在。 虽然总是一个仰视一个俯视,但彼此早已不可能离开对方。 ——题记。 “哪怕长成参天大树,都不会忘记我们的情意。” 尹煜柃×沈逾晟 2024.2.24晋江文学城独发 / 第一次见到尹煜柃,是沈逾晟十岁的时候。 她很美,见到她时第一眼他便这么觉得。如果硬要描述的话,大抵是一种精致妩媚又凌厉清冽的美。 “尹煜柃”是沈家给她的新身份。 在此之前,她一直叫奚菁。 杏楪正值夏末,城南连绵雨季过后空气湿热,一呼一吸之间充斥泥土与生锈金属混杂的气味。 室内尽管打着冷气,但设备老旧,没褪去几分燥意。 露在闷热空气中的双臂及肩胛白皙,几处被蚊虫叮咬过的地方留下红肿印记。 伸手绕过脖颈在后肩抓挠几下,为她添上数道红色血痕。 顺着昏暗的过道走至前台,尹煜柃坐上吧台椅,拿湿巾将手擦拭一遍。 视线环绕潮醇一周,然后将湿巾纸丢入垃圾桶,她低下眸,自上而下扫过账本,轻声问:“阿澈还没来吗?” 锁骨与背心吊带之间有间隙,说话颈部肌肉一收一缩,皮肉紧绷,凹陷愈发明显,添几分妩媚。 大厅内灯光暗沉,霓虹光照在她的身上,沉默不言时,闪烁间面部轮廓更加清晰冷冽。 “澈哥去别处打工了。”郑梁视线落在斜对面沙发,眉头微凝,摸着下巴细细思索,心不在焉答道。 李奕明撑着头歪七扭八地靠在吧台,在一旁唉声叹气:“今澈也不容易,一家人把妹妹拉扯那么大,结果孩子还落了这病……都多久没见到我澈哥了。” 尹煜柃把账本放置一旁,伸向花露水的手在空中突然悬住。 注意到她的晃神,下一秒,李奕明被郑梁朝肩上挥了一拳:“你这碎嘴子什么时候能合上。” “奚菁姐,你电话。”唐歆悦从吧台角落跳出来,举着座机电话,朝她挥了挥,打破几近凝滞的氛围。 尹煜柃转而从吧台上拿了支笔,抬手将黑直长发挽起,指腹稍一用力,便将笔当作发簪插入黑发之间,进入到吧台里。 与往日相同,一件纯黑无袖背心配上宽松黑色牛仔裤,背心长度至她腰部,腹部线条隐约可见,腰间一串英文刺青让人无法忽视。 尹煜柃接过电话,俯身翻看电脑,却发现被包场,解释道:“您好,这里是潮醇酒吧。十分抱歉,今日预订已满,我们每日下午五点至凌晨三点营业,您可以明天……” 话未说完,电话那头似是没了耐心:“小靖,我们没——” 刚吐出几字,尹煜柃握笔的手在纸上无意识地加重力度,眸色暗沉。 没有任何犹豫,旋即挂断电话。 挂完电话回来时,她顺带把花露水拿来,神情有些凝重:“最近有人来潮醇找过我吗?” 三人两两疑惑对视,然后纷纷摇头。 前几日降水连绵不断,令潮醇二楼天花板有些渗水,闲聊过后大家各忙各的。 这时,唐歆悦想起什么似的,把尹煜柃拉过来:“奚菁姐,那边那个男人来也不喝酒,偶尔还会朝你看,倒像是来找你的。” 尹煜柃按下花露水喷头,有气无力地喷出些水雾,清凉气味在四周扩散开,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懈下来。 视线落在沙发上的男人,停顿好几秒。 然后她拿起手机,眉心微蹙,再次熄屏放下,径直绕过他离开潮醇。 次日,潮醇又被包场。 客人依旧是昨日那名男人,一身西装,戴白手套,举手投足颇为有礼,看样子上了些年纪。 郑梁胳膊肘怼了怼唐歆悦:“哎,坐斜对面那桌的是谁啊?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跟你说……”唐歆悦用手遮住口型,“听说是沈家的司机,就之前不是……” 郑梁神色骤变:“那还不好好招待一下!” 正当他端着盘子准备过去时,被尹煜柃拦住。 她拿上潮醇最好的红酒,从打印机上抽出一张白纸,干脆利落:“我去会会。” 时钟指针指向下午三点。司机接通电话,距离很近,尹煜柃听见电话那头是道男声。 “直接去接吧。” “先生……” 赚钱的方法有多种,她做过许多兼职,但都没有眼前来得快。 难道除了她还有其她备选? 听闻电话那头,尹煜柃提着酒瓶的手加了些力。冲动就在一瞬间,不再有所犹豫。 将红酒落在司机面前,食指中指之间夹着那张白纸转至他眼底,随后尹煜柃轻抬腕骨,将穿入盘发之中的笔抽出,顿时黑发倾斜而下。 她在白纸右下角落上“奚菁”二字,又熟练地握住红酒瓶底部,倾斜四十五度角,另一只手食指和拇指夹住木塞上方的环形边缘向外旋转,上下轻轻移动,将其完全拔出。 往干净烟灰缸内倒些红酒,用途似砚台,她用食指朝里沾取液体,在刚才落下的字旁按下指纹。 司机并未挂断电话,稍许愣怔。 酒水如鲜红血液,白纸上还未干的“奚菁”二字逐渐在红艳之中晕染开。 尹煜柃直起身,“我跟你签。” 这话并非同司机说的,而是电话里那位。 男人最需要的不是烟灰缸,不是红酒,而是一张“白纸”。 / 隔日潮醇便收到一份快递。 拆开后发现是个精美礼盒,里面有衣服,是给尹煜柃的。 在衣服上方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张长方形硬质证件,除去一个全新的身份,还有一个地址。 循着地址找去,是杏楪南部不起眼的一条小路。小路位于巷子口,肮脏破烂,垃圾恶臭,地面湿泞。 路旁却突兀地停泊辆银色R8,车身侧面线条设计流畅,修长且富有攻击性。 汽车驶过泥泞地表进入高速,绕过城市中心区域的高楼大厦,横跨南北,最终停在杏楪北部城郊处。 两扇对开铁艺门立在眼前挡住去路,司机输入密码时,尹煜柃自外头朝里窥去,近处是青绿草坪,边缘围圈白木栅栏,远处便见红褐色屋顶,古典气息浓郁,浪漫又庄严。 密码输入完毕,司机领着尹煜柃朝里走,刻有“沈宅”二字的金属牌匾在宅邸大门前高高悬挂。 司机止步于此,沈宅里头的阿姨继续为尹煜柃指引。 进入室内,客厅繁复灯饰发出冷冽亮光,沈志宗就坐在沙发上,年届四十五,头发有些花白,举手投足十分从容,气质威严。 尹煜柃在他对面落座。 沈逾晟生母很早便离世,父亲沈志宗并未再娶。 而沈逾晟的爷爷沈伯寅年岁愈大,如今病重,放心不下自己的小孙子,心心念念要沈志宗再娶,让沈逾晟拥有应有的母爱。 近期,年近七十的沈伯寅身体状况日益变差,沈志宗决定再娶,让老头子安心度过后面的时光。 商圈讲究门当户对,沈志宗却又并非真心实意想娶妻。 尹煜柃曾多次来到杏楪城北做兼职,样貌极致的出彩,也因此让沈志宗注意到她。 让手下查了查,发现她出生普通,家庭条件一般,身份经历背景都能任由编造。他与她互利互助,逢场作戏,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我的人给你发过短信,却迟迟得不到你的回复,便让人去寻你。”沈志宗合上书本,放在一旁,微昂起下巴正视她,“既然需要用钱,怎么现在才来?” 尹煜柃不相信灰姑娘的童话故事,也不隐瞒,直言说:“我以为是诈骗。” 沈志宗微不可察地轻笑了声。 坐在对面的虽是势力雄厚的沈氏长子,尹煜柃却丝毫没有怯意,纤细肩背挺直在座位上:“我需要一张新的银行卡,每个月往我的账上打十五万元。” “可以。”沈志宗十指交错握于身前,“还有别的要求吗?” “我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这件事。” “这你大可放心,在合约期间,奚菁这个名字会消失在杏楪,如果你父母那边出现问题,全权交由我处理。你的父母,应付起来似乎并不难。” 沈志宗将正式合同交到她手中:“合约条件希望你能仔细考虑。做我的夫人,照顾沈逾晟直到成年。” 甲方乙方签名与指印都已呈现。 简单来说,这个合约甲方乙方实际并非沈志宗与尹煜柃,而是沈志宗的儿子沈逾晟和尹煜柃。 尹煜柃今年年仅二十,将沈逾晟养大至成年绰绰有余。 她并没有打开合同,而是将其原封不动还给沈志宗:“我知道。” 既然昨日已将签名与指纹交与他,便落子无悔。 沈志宗满意点头:“季姨,您带夫人在宅邸里转转,熟悉一下吧。” “好的先生。” 季姨在沈家已有数十年,领着尹煜柃沿石子路自宅邸后院朝深处 2. C01 [] 十月初,寒露。 来到沈宅的第一个月转眼过去。 阳光自圆形拱窗倾泻而入,空中悬浮几粒尘埃,阖上家门,随之飘扬。 尹煜柃刚同沈志宗看望完沈伯寅。 沈老居住于城北半山老宅,空气清新,适宜养病。与沈伯寅聊天过程里,探出许多对尹煜柃的喜爱,万分满意。 回来时,沈逾晟正在老师的指导下练习钢琴,悠扬动听的旋律于空间中回荡。 厅内并未开灯,自然光卷裹着纱帘,略显灰暗,从朱红雕花木窗透进来。钢琴琴纹精致,雕刻精美,高雅而庄重。 沈逾晟背光坐在钢琴椅上,窗户格纹在柔软地毯与他的白色圆领卫衣上压下暗沉阴影。 这一个月以来,每逢周末都会有老师来家里教沈逾晟练琴。 季姨说,沈逾晟是很懂事听话的小孩,幼儿园时便开始学习钢琴,这样好动的年纪却能坐在位置上几小时不动,一练就是一下午,老师都夸他聪慧好学。 每回有老师来教他,尹煜柃不了解也不懂钢琴这方面的知识,就安静待在旁边,或是干脆在房间内不出来。 此时,沈志宗只朝那儿眺去一眼,便回到书房工作。 不方便打扰,尹煜柃轻轻将家门关紧,默默把客厅的灯打开。 宅邸里瞬间澄亮起来,大抵是注意到这一动静,旋律戛然而止,沈逾晟偏过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尹煜柃呼吸一凝,自知打扰到他,露出有些窘迫的笑容,然后鬼鬼祟祟自他身后走过,绕开钢琴,进入房间。 嘴角弧度逐渐敛起,她将米色大衣脱下,换上围裙,走入厨房。 “小晟平时有忌口吗?”尹煜柃踮脚从柜中拿出一瓶料酒。 “小晟从不挑食的。”季姨正在厨房间收拾,见她的装扮与举动,连忙阻止,“夫人,您放在那儿,我来做就好。” 尹煜柃随手将长发低挽扎起,语气平静如水,没有任何情绪:“我和小晟还不熟,毕竟还要相处那么久,总得让他喜欢我。就让我做吧。” 沈家其余人并不知晓尹煜柃和沈志宗的夫妻关系只是一纸合约。 戏仍需做全,她便把季姨打发出去干些别的家务活,独自留在原地。 天色渐深,临近饭点。 冰箱里有新鲜食材,今日季姨也买了新鲜基围虾。 厨房为窄长布局,水池朝向窗户,狭窄的空间里铺满晚霞时柔和温暖的光线,镀在她周身,褪去她平日里的清寂淡漠。 尹煜柃熟练地将葱姜洗净切末,剪去虾的胡须。 毕竟她才二十岁,相貌又如此美丽,不由自主给人一种不会操劳家务,也不会做饭,花瓶般的刻板印象。 季姨对尹煜柃总是不放心的,在厨房门口朝里来回观望,然后递过来一个小罐:“夫人,我把牙签放这里。” 尹煜柃朝身旁眺去一眼,说知道了。 一个月以来沈家人都摸清尹煜柃的性格,平日虽对沈逾晟很温柔,然而她不说话时却冷得像寒冬凛风,面上不带任何表情,不免让人退却几步。 离开前季姨又远远地左右看几眼,见她动作熟练,也就踏实地做别的事去。 剃虾线时,尹煜柃视线落在身旁那罐牙签,犹豫良久才从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根。 将牙签拿在手里,手却微不可察地发抖,无法制止。 她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选择用刀划开虾背,刀角挑出虾线。 自触碰那牙签后,她莫名有些走神,力度控制不稳,刀尖偏斜向外一划,不小心将手指弄伤,泛出鲜红血液。 瞬间的刺痛让她回过神,放下手中物品离开厨房,来到客厅内寻找创口贴。 沈逾晟低垂眼帘,稚嫩的手一下下按着琴键。抬眼看琴谱时,正对面的尹煜柃恰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她自他身边走过时,偏了一个音。 鲜血朝下流淌,尹煜柃暂时拿餐巾纸吸了吸。 在找寻的漫长过程里,她十分专注,于是没有注意到琴声的停止。 最后,她弯下身在茶几抽屉中找出创可贴,往伤口上对。 将包装丢入垃圾桶转身时,余光里突然多了个小小的身影。 个子矮矮的沈逾晟正轻拽她的衣角,另外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摊在她眼前,掌心安静放置几粒糖果。 她的脚步就此停顿住,视线自他的手掌划向他的澄澈干净的眼眸,笑着问:“给我的嘛?” 他点点头,然后就跑走了。 很可爱的一个小身影。 这一个月以来,沈逾晟没有主动开口同她说过一句话。 大概是生母过早的离世,单亲家庭的原因让年幼的沈逾晟变得缺乏关爱——特别是母亲细腻的关怀,他变得十分内敛沉默。 但更多的沉默或许是源于沈志宗。 父亲长时间对孩子的严苛,又加之没有人给予柔和的爱,于是造就了他胆怯小心的性格。 坐回钢琴前,沈逾晟脑海中始终盘旋她对自己笑时的模样,不知不觉里已经弹错许多音。 不协调的音律传入书房,扰乱了办公思绪,沈志宗自里面出来时神情多了些恼意。 “不好好学,在想什么呢?”沈志宗站在沈逾晟旁边,口吻严肃,具有极强的压迫感,“花钱给你请老师,不是让你坐在这里乱弹的。能不能认真一点?你自己听听,弹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沈志宗对沈逾晟的管教向来严格,发火教训沈逾晟时,他总害怕得低头不吭声,乖巧地挺直身子坐着,眼睛湿湿红红的。 “练不好今晚就别吃饭了,练到好为止!听见没有?” 沈逾晟点点头,压下委屈,然后在沈志宗的注视下继续弹琴。 凡有出错,便旋即被沈志宗教育一番。 先前父子二人便经常有这种情况,但尹煜柃来以后还是第一次。 季姨向尹煜柃投去求助的眼神。 尹煜柃听不懂钢琴,听沈志宗的话,他生气似乎是因为沈逾晟弹琴没之前认真。 虽然明面上她现在和沈志宗是夫妻,却根本没有任何的情感。 她心知肚明与沈志宗的夫妻关系只是一张合约,以她真实的身份,并没有资格管他们家事。 尹煜柃在厨房门口望向钢琴前的两个身影,口袋里还装有刚才沈逾晟给的几粒糖果。 原地踌躇许久,最后只当作没看见。 她从来都不是多管闲事的性格。 / 那是尹煜柃第一次见沈志宗冲沈逾晟发火。 第二次是在饭桌上。 今日尹煜柃起得有些晚,洗漱完已是中午十一点。时间来不及,季姨在旁帮忙做其余菜品,尹煜柃只做了基围虾这一道菜。 长桌上摆放近十道菜,菜品丰盛,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沈逾晟端端正正坐直,拿起筷子的第一时间便是去夹基围虾,抽张餐巾纸放剥下的虾壳,手上沾上油渍,干脆一连剥了好几只放碗里。 “别光吃肉,”沈志宗眉头微凝,语气沉下去,“吃点菜。” 沈逾晟埋头吃饭,乖乖点头,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尹煜柃在一旁沉默不语,往嘴里送一口饭。这时,沈志宗突然将筷子放下,空气凝滞一瞬,像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听闻动静,沈逾晟小心翼翼朝沈志宗看去,下一秒,就被沈志宗从椅子上拉起来,手里的筷子掉落在地板上。 尹煜柃的动作顿了顿。 “我看你是没被饿过,才这么挑食偏食。不吃你今天就给我饿着,别给我吃饭了!去房间里给我待着!”说罢,沈志宗便把沈逾晟往房间里带。 刚走至楼梯口,心脏却在此时猛地抽痛一下,沈志宗旋即捂着胸口,紧皱眉头,手撑在扶手上,大口吸气。 见状,季姨迅速从厅里拿来药与水,让他吃下。 不合时宜的,尹煜柃眼前逐渐浮现出自己小时候的模样,被父母打骂,被他们要钱…… 无疑,给她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痕迹。至今她都不愿多加回忆那段灰暗的童年。 在那一瞬间,尹煜柃思绪很混乱,拿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捏紧。 她对自己无动于衷的行为感到惴惴不安,没办法做到眼睁睁地看 3. C02 [] 不过沈逾晟必定不知道,恰恰相反的,尹煜柃是个十足的坏女人。 进沈家那天,是她第一次穿那么漂亮的衣服,那些优雅的举止、落落大方的谈吐、得体美丽的笑容都不是她真实的一面,她从不这样。 大逆不道是家人对她的唯一评价。 将尹煜柃一层层抽丝剥茧后,会发现她其实会抽烟,会喝酒,甚至曾经也纹过身。 纹的不是花纹,而是姓名。 看着一针针扎到自己的皮肉里,能清楚地闻到血液混合着纹身墨的血腥味,关节骨头、皮肉肌肤、大脑神经都像是数群蚂蚁爬过,疼痛难耐,但可以忍受。 纹身后皮肤红肿,渗出的液体最终结痂在皮肤上,然后开始掉皮。 过程是痒痒的,就仿佛是蟒蛇蜕皮般。 纹身位于她的腰间,是一串英文字母拼凑起来的名字。 ——JiangJinchul. 十月中旬,凉意渐浓,尹煜柃回了趟杏楪城南。 城南总比城北要热许多,出地铁后,她将薄围巾取下拿在手中,踩着米白色高跟鞋,再次踏入那条熟悉的肮脏道路。 潮醇是蒋今澈家人开的酒吧,位于城南老街上,隔壁是家烧烤店。 高中的时候,尹煜柃与蒋今澈他们每次放学都喜欢去潮醇,又碍于是未成年,不给他家添麻烦,总会聚在那家烧烤店。 阿康烧烤店夜晚尤为热闹,尹煜柃每回去都点上几罐啤酒,去得多了,不用说,老板都会直接给她拿上来。 思绪随着巷子里下水道的臭味一同飘回,路上有不少行人,随意吐痰的、破口大骂的、喝醉酒浑身恶臭酒气的…… 在沈家待久了,闻惯那股香薰古朴气味,过路时,尹煜柃眉头不禁微蹙。 脚步最终停至阿康烧烤店前,尹煜柃走向老位置,方桌前并非空无一人。 男人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阖,眼皮下方布层淡淡的青灰。每当身旁有小小的动静,他都会睁眼探一眼,神色困倦。 尹煜柃蹑手蹑脚靠近,在对面坐下,把包放在身旁的那张椅子上。 没想打扰他,只将椅子朝前拉了拉,挪至舒适的位置,然后凝视着眼前人,并未开口。 木质椅腿于地面发出略显刺耳的声响,男人提起些精神,撑开眼皮轻轻揉了揉:“阿菁。” 时隔几个月再次听见这个称呼,尹煜柃心口止不住地起伏。 她将一张银行卡轻轻地放置于他面前,柔声说:“阿澈,这里有十万元,你都拿去给雯雯治病。你不要有负担,我跟郑梁唐歆悦和李奕明他们都商量过了,你拿十万,剩下来的五万他们分。” 蒋今澈双手交握于桌面,与她对上视线,声音因为疲惫显得沙哑:“你的呢?” 他的眼睛深沉柔和,又泛着破碎的光。 下意识的,尹煜柃想要去握住他的手,伸至半途,想起什么似的,又默默收回,停至合适的距离。 她平静道:“在沈家我不会缺钱的,雯雯的病不能再拖了,你先把欠的医疗费补上。” “你要是不留点,能确保叔叔阿姨不会再去找你讨钱吗?”蒋今澈顿了顿,再开口时多了许多无力,“你在离我那么远的地方……我很担心你。” 尹煜柃唇瓣微张,又再次紧闭。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揪紧布料,心脏随着他的话语往下一沉。 她的家庭其实并不富裕,更倒霉的是摊上不讲理的父母。 奚荣贵酗酒家暴,汤梅懦弱无能,夫妻两个始终觉得读书不如赚钱,便让她不顾死活地打工养活家庭,动不动就伸手问她要钱。 无论她躲到哪里,他们要是想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能把她找出来。 她和蒋今澈他们是在学校里认识的。 像是自由的灵魂碰撞在一起,肆意又张扬,不喜欢被条条框框束缚,于是一起逃课打游戏、约夜宵说脏字、抽烟喝酒、闯祸后逃跑。 他们也会在阿康烧烤店谈论天马行空的理想、冲着无人的街道大骂百无聊赖的现实、看着互相的模样然后拍腿笑得前仰后倾。 后来是蒋今澈父母收留她住在潮醇,才终于逃离那个压抑的家。 蒋今澈他们在她最难拗的几年里,为她带去些光亮,即便对外人来说十分微弱,却足以照亮她那条破破烂烂的路。 如今蒋今澈的妹妹蒋雯生病,她自然无法坐视不管。 之所以同意沈志宗的合约,首先是为了帮蒋今澈,其次才是逃避父母的纠缠。 她和沈志宗只是名义上结了婚,没有婚礼、没有仪式、没有领证、没有见证人,只是做戏给远在半山老宅的沈伯寅看。 他知道她家的情况,并为她的父母找到好住处,给了一大笔钱,一段时间之内都不愁吃喝。 这些都是写在合约里的,她需要做到保密。如果违约,她不仅无法拿到钱,反而还要赔偿一大笔。沈家资本雄厚,她终究是得罪不起的。 然而,恰恰是她的欲言又止,在蒋今澈眼里多几分刻意隐瞒的意味。 周遭环境热闹,客人断断续续举起酒杯大声吆喝,此时陷入沉寂的二人,愈发显得格格不入。 “欸,这是阿菁?穿那么漂亮都认不出来了!”老板端着烧烤盘出来时,目光落在尹煜柃身上,热情道,“等等啊,我去给你拿酒过来!” 浅蓝色针织毛衣内搭配一件深褐色吊带,头发低低盘起,蒋今澈也是第一次见她打扮得那么漂亮,看着她一身得体的名牌服装,心中莫名有些酸意。 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将烟点燃,冒出猩红的火光,然后吐了吐烟,安静凝视着她,持续缄默。 尹煜柃抬眸,视线越过蒋今澈,落在他身后的时钟,然后礼貌微笑:“不用了李叔叔,我马上就走,下回来再喝。” “害!喝点不碍事!” 然后一瓶啤酒落在眼前。 蒋今澈与她先前无话不谈,举止随意,现在却变得别扭奇怪,像是产生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互相逡巡试探。 此时电话铃声打破陷入冰点的局面,尹煜柃视线朝上一扫,发现是座机电话号码,从沈家打来的。 心底一阵微颤,她把银行卡往蒋今澈手里塞:“你给我拿着。” 银行卡被蒋今澈捏在指间,他随意把玩,很安静,只是有意无意聆听她的话语。 “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想我们都能够生活得更好些。之前一直都是你们在帮我,所以现在我也想出份力。” 蒋今澈没有让她为难,将银行卡收起:“他对你好吗?对你不好的话,不管是谁。我一定会找他算账的。” 尹煜柃终于露出笑容,语气轻松:“沈志宗对我挺好的,比起沈伯寅,他看起来更值得担心。不用多久一切就会结束,很快我便能立马走人。” 合约条件虽是照顾沈逾晟至成年,沈伯寅怕是等不到那时,等沈老安心走后,沈志宗或不再需要她,她自然会离开。 除此之外,沈志宗有心脏类疾病,尹煜柃有看出过几次,比如他冲沈逾晟发火时情绪波动大,会捂着胸口,有时工作也会时常见他艰难呼吸。 心脏总是未知的风险,先前她隔壁有家人,丈夫有心脏类疾病,前一天还好好的,次日早晨却已喊不起来,没了心跳。 如果沈志宗有所意外,便没人知道合约的存在,她就能无视合约,提早悄无声息离开。 她有太多太多可以违背合约,又能顺利让自己脱身的机会。 她本来就是没有底线,满嘴谎言,金钱至上的坏女人——向来如此。 尹煜柃拿起身旁的包,语速略快:“腰间的纹身前两天我又偷偷重新去纹了,现在还有点痛呢。不过痛点也好,越痛,就越无法忘记你。” 在他面前把那瓶酒一口喝下,她将空酒瓶往桌上一撂,原地摇摇晃晃好几秒,最后歪七扭八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地碎开。 蒋今澈还未来得及开口同她道别,她便火急火燎离开了,只留给他一个遥远陌生的背影。 / 时间不早了,回来得匆忙,风把她的长发吹得格外凌乱。 自城南破巷到城北沈宅,跨入沈宅的那一瞬间,就像是跨度一场虚幻梦境。 突然有些恍惚,直到脱下高跟鞋,发现原 4. C03 [] 杏楪城北的冬,寒意逼人,冷风横扫,风雪漫卷。透过雕花木窗,院子里种植的老槐树枝干泛出灰白色,十分素雅。 叶已落尽,树皮裂片,几簇积雪自枝头落下,树枝发出沉而闷的断裂声。 每日为沈逾晟准备中晚饭,平时多照顾些他的生活,多主动同他说些话,关心些他的校园生活……这些便构成了尹煜柃在沈家的日常。 渐渐的,沈逾晟与她的关系也在她的努力下得到升温,同她的话变多了许多。 日复一日中,转眼已是在沈家的第二年,他也进初中念预备年级有小半年。 原以为一年年可以平静度过,然而猝不及防的,沈志宗去世了。 料到他的心脏病随时都可能发作,却没料到来得如此迅速。 尹煜柃坐在房间内,默默将大衣裹紧些。 分明已在沈家定居一年,理应习惯这里的冬天才对,近几日却感到格外的冷。 此时传来两下敲门声。 季姨将长方形簿子放在桌上,牛皮纸封皮略显老旧,看起来年代久远:“夫人,这是电话簿。” 收回视线,尹煜柃心不在焉应一句:“好,放这儿吧。” 季姨伸手将窗户关紧:“夫人,您已经一天没合眼了,知道您心里不好受,要是先生知道您这样折磨自己,在黄泉之下一定也不会安心的。” 只有沈志宗和尹煜柃相互知道,她与他之间夫妻关系仅是场交易,而现在,这件事只剩她一人心知肚明。 作为妻子的她必然要承担许多事情。 在外界看来,大概所有人都觉得她和沈志宗这一年恩爱至极,如今他的离世让她必定无法承受。 其实只是这几天着了寒,嗓子有些痛,因此听起来有些哑,恰巧碰上这白事罢了。 一整夜没合眼,没有精力同沈家人演戏,尹煜柃抬起手腕轻柔太阳穴,淡声说:“我知道的,您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沈志宗前阵子时常工作到很晚,昨日深夜突然发病,等发现他的异样送至医院抢救已然来不及。 尹煜柃在医院办理各种手续,熬了一个通宵,今早才回到家里。 刚至家中,还未能歇息,又需要分别通知直系亲属报丧,告知他们情况,并与他们商议有关丧事的安排。 指腹落在封皮上,尹煜柃拿起手机逐一拨打号码。 刚朝手机里输入两个数,门口倏然再次传来敲门声。 尹煜柃平时习惯独处,话并不多,特别是工作时她不喜欢有人打扰,说过一遍的话也不愿意费力再说第二遍。 加上本就劳累,头愈发疼痛,她的语气几乎将至冰点:“我说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并没有远离的脚步声。 门未关紧,尹煜柃回头时眉眼间尽是冰冷,却发现是沈逾晟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愣怔几秒,她迅速整理情绪,露出柔和的笑容,招手示意他过来。 昨日家里只有季姨,沈逾晟也是现在才见着尹煜柃。 她没吃早餐,今早在餐桌上听季姨说是因为喉咙痛,吞咽过于不适,便不想吃。 于是沈逾晟拿了润喉糖过来,递一粒给她,然后把剩下来的留在她桌上。 “谢谢小晟。”尹煜柃接过,在沈逾晟的注视下剥开往嘴里塞。 含在口中,清凉口感融化于喉中,缓解许多疼痛,她弯弯眼角:“作业写完了吗?” 沈逾晟点点头。 尹煜柃夸他一句乖:“爸爸刚刚去世,妈妈还得忙很多事情,我去找陈叔来,带你出去玩会儿。听说新开了个游乐园,让陈叔陪你去好不好?” 毕竟亲生父亲才离世,又早早的没了生母,如今他孤苦伶仃,怕是一时间还不习惯。 尹煜柃本想让他出去散散心,却没料到他摇了摇头。 “我想待在这里。”他只想跟她呆在一起。 他那张稚嫩的脸上神情却格外认真,透黑的眼眸不含任何杂质。 注视着沈逾晟,尹煜柃没拒绝,让他搬张椅子在自己旁边坐着。 沈逾晟现在会不安,她也能理解。 如今他能依靠的人,也就只有无亲无缘的她了,刚失去至亲,他需要人陪伴。 尹煜柃摸摸他的脑袋,软下语气:“那小晟就坐在这里,妈妈陪你。” 沈逾晟只是乖乖把椅子搬来。 沈家亲属多,逐通打电话告知完后,已是深夜,漆黑枝桠错落在灰蓝色调的天幕。 尹煜柃的手指细长,拨号时手背皮肤绷紧,勒出骨骼的形状,一页一页翻开电话薄,时而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 偶尔会问他一句,电话簿里的人是他的谁,好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 除此之外,沈逾晟安安静静,没有说一句话,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并不让她觉得烦扰,反倒让她觉得有个伴,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谁陪着谁。 挂完最后一通电话,尹煜柃只觉着眼睛酸痛。用力闭了闭眼,太过疲惫,加上环境静默,以至于忘记沈逾晟的存在。 “困了就靠在我肩上。” 再次睁眼时,沈逾晟正格外认真地看着自己,俨然像个小大人。 侧目看着他窄窄的肩膀,小小的身子板,尹煜柃没忍住笑出声:“那我们逾晟可要坐稳咯,千万别倒下了。” 确实疲惫,她也不拒绝,控制着力度,轻轻靠上沈逾晟的肩膀,然后逐渐泄下力。 尹煜柃清瘦有力,其实不重,但成年人与小孩力量差别太大,对于现在的沈逾晟来说,还是有些吃力的。 他放在腿上的手一点点攥紧。 似是注意到他的僵硬,尹煜柃闭着双眸,只打算短暂歇息:“妈妈靠两分钟就好。” 天色暗得浓郁,周遭也很安静。 桌前开着一盏台灯,暖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疲惫的她遇上柔和的光,一定美得会是别样风姿。 视线只能落在她的头顶,隐隐约约可见她浓密眼睫。 想看看她此刻的模样,却不敢乱动,沈逾晟只说:“多靠一会儿也没关系的。我可以的。” 如果这样靠着舒服,那就像窗外临时落在枝桠上休憩的蝴蝶,这样美丽地在他这里多停留会儿。 他也能成为她可以依靠的人。 / 作为沈志宗的妻子,他的丧事完全是尹煜柃一手操办的。自她有记忆起便没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年仅二十一岁的她,从未真正经历过白事。 她浑浑噩噩,每天忙得晕头转向,一面还要领着沈逾晟,教他白事流程,照看好他。 沈志宗入殓送来宅邸后,尹煜柃坐在旁边守夜,头戴白布,身穿黑袍,有些昏昏欲睡。 自客厅路过绕到楼梯口时,沈逾晟遥遥地看她一眼,心里奢望她能朝这看来,可她却没有。 于是他便想主动靠近些,结果被季姨领回房间睡觉。 屋内窗帘被拉上,只留床头一盏灯。 明晃晃的光线映出他心不在焉的神情,脑中还在想她。 “她要在那里坐一晚上吗?” 季姨说是的。 沈逾晟坐在床上,稍稍抬眸:“就一个人吗?” 他今日话突然有些多,季姨为他把被子整理好:“老爷子生病不方便来,先生走得突然,其他亲属来不及赶来,所以就只有夫人一人。” 从小到大他很少提要求,却为她破例,语气有些急切:“我想去守夜,我也是亲属。” “你年纪小,还在长身体,不能熬那么深。”季姨语重心长道。 “她会冷的。”沈逾晟还在尝试说服,语气逐渐虚下来,“……多一个人总会暖和点。” “我待会儿会给夫人送衣服。”季姨帮他掖好被角,“夫人叮嘱过,要你睡着才放心。小少爷你就踏踏实实睡觉,不用担心。” 房门轻轻合紧,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暗中发誓,即便是在屋里,也要陪她一起熬夜。 可到底年纪还小,望着天花板,眼皮开始打架,最后还是睡着了。 灵堂已布置好,清晨沈家人便陆陆续续来此吊唁,沈逾晟是被屋外奏起的丧乐吵醒的。 洗漱完出去后,沈家人围坐沈志宗周围悲痛啼哭,尹煜柃左右忙碌,面上没有任何哭过的痕迹,同往常一样不带表情。 季姨将她拉到稍微 5. C04 [] 沈志宗在世的一年里,尹煜柃对沈逾晟的好沈伯寅都看在眼里。 同她交代完沈逾晟的事,像是了结一桩心事,半个月后,沈老很安静地离开人世。 尹煜柃倚在阳台围栏,视线正对着花园里那片漂亮的荼蘼花。 即便有控温系统,过了花季便抵不了多久城北的寒,早已凋谢,仅剩积雪半融的灌木。 突然又记起沈志宗葬礼那日,沈伯寅恳切看向自己的目光。 那天回到沈宅前,沈伯寅身上披着老羊皮袄,坚持不坐轮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把尹煜柃找来,像弱不禁风的枯树枝。 他身姿佝偻,已白发苍苍,清瘦的脸上布满皱纹,触碰到她的肌肤时,她能感受到他手的冰凉,比先前看望他时更冰,怕是时日不多。 沈伯寅看向她时,慈祥而温和,跟沈志宗给她的感觉全然不同。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哀愁,叹息一声:“志宗大概是清楚自己的病,和你的事,他之前也都跟我说了。” 尹煜柃双手垂在身侧,微微悬起,有想扶着他的冲动。 “你们是不是真夫妻,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你待小晟的好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 沈伯寅右手执拳,放在嘴前咳了几声。然后深吸气,撩起衣角作势要下跪。 心底一颤,尹煜柃旋即伸手将他扶起。 阵阵寒风凛冽,沈伯寅咳得愈发严重起来,她正搀扶着他,一下下地刺挠,听得让人不由得心头揪紧。 “我也一把年纪了,从来没求过谁。”他声音嘶哑,轻拍她的手,示意她拿开,然后看向她,恳请道,“我沈伯寅今日想请求你一件事。” “请你留下来,照顾沈逾晟直到他成人,沈家的钱你可以随意开销。我不希望小晟在缺失家人关爱的环境里长大。” 沈伯寅朝后退几步,“等到沈逾晟成年,你的去留随意。” 沈老诚心诚意,可她这个人,理智总是占上风。 “我和你们沈家无血无缘,只不过是沈志宗随便找来的一个合作对象。我从前是什么样的相信沈志宗也告诉你了。” 尹煜柃平静说,“把未来交给一个陌生女人,你就不怕我心怀不轨?” 沈伯寅再度叹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瞒你说,我那二儿子实在不是省事的料,沈家的未来没法交给他。我就小晟这么一个孙子,他是咱们沈家的未来,我不希望我走以后,沈家几十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突如其来的一阵风把她的眼睛吹得有些涩,睁不太开。 尹煜柃低了低头,避躲开。 她当时其实是犹豫了。 沈逾晟今年才十一岁,等到他成年,时间有些太久了,那时候她都已经二十八岁,又为何要苦苦再锁于沈宅七年。 她不可能做到。 她分明可以直接拒绝,明明也可以含糊不清地给他一个“我再考虑考虑”的回答。从前的她一定可以做到。 可那天的她却犹豫不决。 甚至,看着风中不断咳嗽的沈伯寅,她鼻子突然有些酸,怕他经受不住这凛风,明面上居然答应下来。 望着底下那片消失的荼蘼花,它们漂亮绽放的时候仿若就在隔日。 凛风呼啸,耳畔不断浮现沈伯寅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愿意相信你。也相信你值得我相信。这是老头子我一辈子筹码下得最大的赌——也是这辈子最后一个。” 思绪有些杂乱,尹煜柃下意识去摸口袋,却抓了空,于是便朝屋里走去。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看重她了。 / 答应沈伯寅照顾沈逾晟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他与她知。 空口无凭,她要是想离开沈家,也没人拦她。 其实,沈志宗这一年里对尹煜柃还算不错,沈家人也都对她毕恭毕敬,对比起从前,她的生活安稳许多。 每每想到这,她不知为何,心中总莫名感到有些空。 或许她应当留下。 然而仔细思索一番,尹煜柃又觉得并没有必要。 沈志宗当年要她与他假扮夫妻,首要目的就是哄沈老开心,让他安度晚年。 可如今却没想到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黑发人送白发人,相继离世,在九泉之下父子再逢。 无人强迫,于是要不要照顾沈逾晟,也变成她个人意愿。 沈家牵连关系众多,背地里利益牵扯深远,血缘之间实际没什么情谊在。沈志宗去世后,尹煜柃自然而然成为沈逾晟唯一最值得信任的家人。 明明最初只是一纸合约,却不知为何,她的担子如今愈发沉重。 照顾沈逾晟,并非她法律义务。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她如今已渐渐习惯这个身份,照顾他变成自己的一种习惯。 习惯了习惯,有很多时候,她真的将自己当作他的妈妈,渐渐把照顾他改变成自己的义务。 虽然没有任何经验,但认真地在学习中实践。 不过,沈逾晟一直都没叫过她妈妈,但她并没有多想。 近几日,除去自己,尹煜柃也愈发感受到他的变化。 沈逾晟会非常没有安全感,会害怕她是不是也会像沈志宗和沈伯寅一样,突然有天悄无声息地消失——毕竟她有过先例。 他很害怕见不到她,开始缠着她,开始主动与她说话,活生生像个小话痨。 尤其是晚上,他的胆子变得特别小,这是让她最心疼的地方。 夜幕低垂,点点灯火在城郊宅邸亮起,路灯被投射出长长的影子。 屋内大灯已被关上,仅留台灯。 尹煜柃斜坐在沈逾晟的床边,手中拿张彩纸,腿上还放置几张,耐心教他折千纸鹤。 她稍抬眼睑:“这一步折好了吗?” 沈逾晟对着自己手中的纸,又望向她一眼,然后点头。 “然后……”尹煜柃将彩纸往里折一角,耐心又温柔,“像这样子折进去。” 沈逾晟那双小手捏着纸,分明弹起钢琴来灵活自如,此刻却显得笨拙,照模样尝试一下,情理之中的失败。 尹煜柃笑着将纸重新拆开,又演示一遍给他看,指尖动作时手背骨骼明晰。 他其实一开始就没认真看,只是在她结束后乖巧问道:“你能帮我折一下吗?” 然后把手里皱巴巴的纸递过去,一双眼眸单纯无辜。 尹煜柃没忍住笑出声,轻戳他的额头:“小笨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句轻飘飘的“小笨蛋”在他听来,多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尹煜柃并不知晓沈逾晟此刻在想什么,只是低眸帮他折纸,唇角微微抿直,认真的模样特别漂亮。 一侧的头发被她撩至耳后,在光束下让他有幸窥见她。 沈逾晟坐在床上,侧目安静凝视着。 大功告成后,尹煜柃将折好的两只放在他的床头,口吻温而甜:“左边那只是爸爸,右边那只就是我。它们会一直陪着我们逾晟睡觉,所以晚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哦,不用害怕。” 可似乎这样还是消除不了他的恐惧。 他的确是小孩,可也已念了初中,还没笨到被两只千纸鹤骗过去。 沈逾晟缓缓开口:“……你可以陪我睡觉吗?” 其实尹煜柃与他相差十岁,此时的沈逾晟在她眼里,真的就是小朋友一样的存在。 妈妈陪孩子睡觉,每个家庭里 6. C05 [] 这是在沈宅过的第二年凛冬,格外的冷。 昨日夜晚降雪不断,今日凌晨才停下。雪后初晴,道路两侧停靠的车辆顶部残留厚厚一层积雪。 白天将沈逾晟送去学校,从市区返回宅邸的路上,尹煜柃叫陈叔路边停下,去便利店买了包烟,偷偷藏进棉袄口袋。 沈志宗与沈伯寅的相继去世,让沈家一时间没了主心骨,风雨飘摇,公司动荡,外界对沈家企业虎视眈眈。 先前沈伯寅便说过自己还有一儿子,叫沈德珩。 虽没同她说过具体情况,但操办沈志宗葬礼时,尹煜柃见过沈德珩。不通事理,说话举止不成熟,俨然一副成不了大器的样。 为保证沈逾晟将来顺利继承公司,不被他这不靠谱的叔叔夺走,尹煜柃现阶段不得已承担起沈家女主人的责任,逐步处理各式各样沈志宗留下的公司相关事务。 实际上,尹煜柃学习并不好,也不喜欢学习。 金融和管理这块未知领域让她头很大,每天抱着书本寒窗苦读,把自己欠下的学业知识在这近日里疯狂汲取入大脑。 每日忙得晕头转向,这也意味着,和蒋今澈的联系随之减少。 她先前与他承诺过,等沈志宗去世她就会离开,最晚也是等到沈伯寅去世。 当初她对蒋今澈的承诺历历在目,如今条件完全满足,可她却迟迟没能给他一个准信。 事到如今,她心里也已有了答案。 一轮冷月悬于夜空,枯枝剪影孤寂萧瑟,细细的碎雪随着风飘进来。 尹煜柃缓缓从卧室抽屉里摸出打火机,拿在手中心不在焉地随意开合几下。 这些日子,她依旧不断地在生活上帮助蒋今澈和郑梁唐歆悦他们。联系相较于刚开始确实是少很多,但却也一直没有断开过。 尹煜柃倚在窗边,给蒋今澈打了通电话。 略显惆怅飘渺的视线落在手中先前在沈逾晟房间里写的,后来又被自己偷偷拿回来的那封信。 良久,她将其放至身旁矮柜上,然后点燃一支烟。 窗户半扇全开,冷风寂寂,头发吹得凌乱。 长时间久站于风口,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带了些哑:“沈志宗和沈伯寅都死了,但我没法回去。再等我会儿好吗?” “……你想好了是吗?”对面沉默很久,反问道。 “是。” 没有问等多久,没有冗长的对话。电话是对面挂断的,直截了当,不假思索。 手机突然“叮”一声,以为是蒋今澈的消息,略显期盼的视线落在屏幕上,心中却愈发沉闷。 最后,尹煜柃略显不耐地将手机按灭。 手机里垃圾短信接连不断弹出声音,她干脆把手机关机丢至一旁。 深深吸了口烟,直达肺部,获得一时消愁,然后缓缓吐出。 蒋今澈永远都是她的优先选择项,这是她第一次没有首选他。 他气愤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尹煜柃背弃与他的承诺,选择留在沈宅。 尹煜柃坏心思很多,却从未对他有过。她待他温柔真诚,因为他是她心里很特别的存在。 不置可否,尹煜柃仍旧很喜欢他。 可在蒋今澈看来,这无疑是种背叛,如今他在她心里,正逐渐沦为平庸。 这天尹煜柃在窗边等了很久很久,不同以往的任何一次,蒋今澈再也没有温柔迁就她,没有主动找她解决问题。 她始终没有等到他的消息,情绪变得异常低落。 季姨小心翼翼走近她:“夫人,该用晚餐了,小晟在那里等着您。” 尹煜柃拎拎嘴角:“知道了。” 她只在衣裙外面披一件长款外套,望着她单薄的身影,季姨放心不下,叮嘱说:“今天风大,夫人您别站在这里了,不然要着寒感冒。” “我没事,你们先吃吧,我不是很饿。” 她眼角带笑,却是寡然无味的。 季姨走后,寂静的空间让她感到舒适自在,在窗口停留,点了今天的第二根烟。 寒意刺骨的风让头脑很清醒。 理性分析后,她的感性思维开始活跃,负面情绪逐渐发酵。 沈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事都等着她处理,公司繁杂事务需要她解决,同时还要学习相关知识。 即便沈逾晟是很乖的小孩,随着他一点点长大,名义上作为母亲的她依旧要在他的生活方面忙碌操劳很多。 她感到压力与负重。 究竟是什么让她选择留下来? 如果一开始,没有沈逾晟的存在,她连来沈宅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后面的事了。 如今二十一岁的她本该享受自由无拘束的生活,而不是在沈宅一点点腐烂,照顾着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的儿子。 她又吸了口烟。 自从来沈宅后,她便没再抽过烟,已一年多没接触过,突然过猛的量让她不由得呛得咳了好几声,肩膀一下下地颤动。 眼角微泛白光,尹煜柃撑着窗台,胸口隐隐作痛,突然感到有些迷茫。 她究竟为什么要照顾一个和自己本不相关的小孩,为什么要捡一堆烂摊子…… 她明明可以撒手不管立即走人,明明可以和蒋今澈继续原来的生活,明明可以避免这场矛盾。 沈逾晟并没有吃饭,只是压着脚步声,停在她后面不远处。 她侧身时口鼻中呼出阵阵白气,分不清究竟是来自香烟,还是寒气。 烟雾缭绕,将她蒙上一层薄纱,在夜色朦胧中,她的剪影美丽、妩媚、落寞中又带有破碎感。 沈逾晟猜想,那白雾大概是来自于香烟。 因为她手中猩红的光一闪一闪,被她轻轻抖了抖,继续燃烧。 她一定不是第一次抽烟,看起来十分老练,成熟性感,又叛逆不羁。 她会不会冷?要不要给她再拿件衣服?她真的不饿吗? 沈逾晟却不知她此刻在想—— 她突然有些讨厌沈家的一切,包括他。 / 尹煜柃思索过自己究竟为何会变得“奇怪”。 最后她将它全都归咎于沈逾晟。 沈志宗的合约对她来说无所谓,沈伯寅的信任她更是不在乎。 可每天晚上陪着沈逾晟,深夜将她藏匿心底最柔软的情绪悉数翻出来。只要想到这个小可怜蛋,她就没法狠下心。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似乎是从沈逾晟挨骂护着他开始,她一步步变得重亲情重感情。 想到沈伯寅看向自己的恳切眼神,想到沈逾晟每日夜晚的胆怯,她便无法割舍,无法抛下他独自离开。 分明她先前淡漠到称得上是自私的坏人,如今却因为沈逾晟变得会有明显的情绪波动,甚至会掉眼泪。 他给她带来的改变太大,她一时无法接受,无法习惯这样的自己。 他把她变得好奇怪,把那些多余的情感变得越来越多。 于是尹煜柃把自己锁了起来,尝试回到最初。 沈宅有一间房,木色酒柜整齐分类放置不同酒水。 沈志宗心脏不好,沈逾晟又小,所以家里没人喝,只是供来人时用。 尹煜柃去里头拿好几瓶红酒,关在屋里一瓶一瓶地喝。 尝试给蒋今澈打电话,他却没接过。查了查银行卡里的钱,只有郑梁他们那份被取走,蒋今澈这个月分毫未动。 给唐歆悦打电话,说蒋今澈领着蒋雯去别的城市看病了,父母让他们照看好潮醇,然后彻底消失在杏楪。 “澈哥他……本来是要带你一起走的。” “没事,”尹煜柃故作轻松地笑笑,“我在这里也挺好的。” “对了,奚菁姐,有件事我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跟你说一下比较好。” 唐歆悦声音放轻,“叔叔阿姨来潮醇找过你,我们没说你在哪儿。你在那边也小心点……好不容易生活得那么好,别被他们再纠缠上。” “……给你们找麻烦了吗?”尹煜柃手里握着酒瓶,语气沉下去。 “跟郑梁和李奕明打起来了来着,不过没闹去警局,姐你放心,我们都没事。” 望着手中酒瓶,她轻晃几下,思绪也随之飘远,很久才说:“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奚菁姐,你每个月给我们那么多钱,是我们感谢你才对。有客人来了,我先去忙啦,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 电话挂断,尹煜柃默默将手机放下,仰面往嘴里灌入一口酒。 她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日,并非心情烦躁,只是想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静心独处。 地上歪歪扭扭躺着好几个红酒空瓶,喝尽手中这最后一瓶,她的头脑昏沉,手一滑,酒瓶摔裂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沈逾晟正在房间内看书,听闻隔壁动静,心随之一揪。 怕打扰她,却敌 7. C06 [] 一月中旬,沈宅内暖气充足,玻璃窗将外界冷意与嘈杂隔绝。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客厅,香薰散发浅淡清香。 近日公司事务繁多,尹煜柃需要学习的内容复杂难懂,抱着平板对照书本一页页学习。 虽然行为举止冷淡了些,但她其实是很生动有趣的人。 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能在沈宅见到一个坚定而悲伤的、捧着书本念念叨叨的、怨天怨地骂骂咧咧的身影。 身后传来脚步声,尹煜柃并未察觉。 季姨也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双手交握身前,小心翼翼说:“夫人,您要的书我给您拿来了。” 呼吸一滞,尹煜柃瞬间收敛抓着头的手,清咳几声,故作正经,再度变成原先那副平淡模样:“放茶几上吧。” 季姨面露笑意:“好的夫人。” 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尹煜柃背靠沙发坐在复古羊毛地毯上,灯光映出她淡泊宁静的面庞,心底终究还是愈发躁郁起来。 茶几上摆放一套精致瓷器茶具,难以抑制心中情绪,最后拿起瓷杯往嘴里豪迈地灌一大口,降降火气。 客厅墙角竖立拐角书架,整齐摆放各种书籍。 沈逾晟踩着椅子,目标书本位置摆得较高,伸出手臂仍够不着,于是踮起脚。 不急不缓放下瓷杯,余光注意到这一幕,尹煜柃视线眺过去:“小晟,小心点,别摔着。” “嗯,我会的。”他咬着牙,费力将书本逐步挪出。 本来尹煜柃没想要沈逾晟帮忙的,不过她实在太累,沈逾晟又在旁数次强调他是小男子汉,他可以做到。 毕竟是男孩子,她也没想娇养着,便同意了。 台灯浅黄灯光映照书本,尹煜柃却单手撑头侧目而望,怀里塞着绣花抱枕,注视沈逾晟将厚厚一沓书本放置在自己眼前。 自上次吓着沈逾晟后,在他面前,她便控制着,从不展现负面情绪。 然而此时她却叹息一声:“小晟,妈妈实在学不下去了……” 一时间有些崩溃,她将手中书本合上,疲惫地仰靠于沙发背,展现出细白脖颈。 她心中又有些开始后悔留下。 但表面并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甚至连眼眶内沸腾起来的眼泪都被她仰面咽下。 沈逾晟却能捕捉到她的低落情绪,小心翼翼靠近,跪坐在她面前的柔软地毯上,用小手替她擦拭眼角泛出的泪水。 指腹抿开湿润,他笨笨地安慰她说:“不哭不哭,逾晟在。” 然后他拍拍小胸脯,神情格外严肃认真:“我会好好长大的,到时候你就不用再学这些了,你再等等我,我马上就长大了。” 从来都是尹煜柃要求他做事,这倒是他第一次对她提出要求。 准确的来说,应该是请求。 认真到……格外虔诚。 / 房间里太闷,尹煜柃总喜欢在茶几前读书。 怕她学着学着心情不好,又打着离开的主意,沈逾晟便捧本书坐在她身边,随时准备哄她开心。 凭什么这小子没有了作业,可以读课外书……而她却得看这些…… 沈逾晟在旁边,尹煜柃眉眼间压着怨气,啧啧嘴,偷偷给他送去几个“凶狠”的眼神。 他盘腿坐着,低头的动作让他额前刘海下垂,露出认真神情,短短的小手指指着书本一字字默读。 奶白色卫衣的帽子在圆脑袋后面鼓出一大截,他的头本就小,衬托得愈显乖巧。 一阵冷风吹过,尹煜柃缩了缩手。 深深叹息声,最后只能把心思藏进肚子里,认真学习公司管理。 静谧的客厅内此起彼伏,传来阵阵翻页声。 很久以后,身边忽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原本他的确安安静静,可没料到起身时把场面闹得翻天覆地。 “啪嚓——” 清脆且刺耳的一记声响。 沈逾晟呆滞在原地。 瓷杯翻倒碎裂,茶水被茶几边缘拦成一条长线,分别朝两个方向流去。或是停留茶几玻璃表面继续流淌,或是向下滴至地板上。 侧目一看,原来是他不小心撞倒放在一旁的茶杯,把自己的衣服与周遭物品弄得一团糟。 旁边还摊着好几本书,尹煜柃连忙抽几张餐巾阻断水流。 干纸巾瞬间浸满茶水。 沈逾晟自知犯错,老老实实地立在原地。 先前窗户打开通风,注意到尹煜柃把手缩进袖口的动作,他本来只想去将其关上的…… 回过神,尹煜柃旋即起身,走至他身边上下打量,眸中盛满担忧,语气略快:“有没有烫着?” 沈逾晟却只是低垂着头,小心翼翼认错:“对不起。” 然后向她投去一个试探的目光。 其实拉个勾并无法消除他内心不安。 他知道尹煜柃不是个把承诺看得很重的人,比如前一天还同季姨说要早起一同买菜,后一天又因为没定闹钟起不来搁置。 又比如上上周明明答应过他说要接他放学,结果满怀期待地上车时却是空无一人。回来时她正看电视剧,与她提起时,她才记起来有这回事,说是明天一定接。 她不会表现出有任何愧疚感,仿佛对她来说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沈逾晟也并不怪她,只当她是记性差。 只不过这时他心里在想着,千万不要生气把他抛下,留他一个人。 尹煜柃自然不知道他的心思。 见他模样完好无损,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眉眼微弯,安抚似的摸摸他的脑袋:“我们逾晟小笨蛋没事就好。” 然后她便独自收拾这一堆烂摊子。 沈逾晟想帮忙,却被调侃着“不要帮倒忙”打发去一边。 / 夜色慢慢降临,最近每日尹煜柃总会学到很晚,沈宅所有人都已回房睡觉,只留她一人在客厅。 恰好沈逾晟出来想找口水喝,发现一楼还亮着灯,便在上面偷偷朝下看了好久。 尹煜柃就独坐在沙发上,撑头看书,百无聊赖地晃着腿。 黑发被她随意盘起,用笔插入固定,碎发都被撩至耳后,露出干净饱满的面容,夜色里更加媚艳迷人。 将近二十四点,合上书本时,感到肚子有些空,她便进入厨房打算随便煮点面条。 按下开关,厨房间瞬间澄亮。 头发有些松散,她干脆将笔抽出,黑直长发倾泻而下,她稍稍后仰轻甩头,然后将头发重新固定好。 不知何时,沈逾晟已悄悄来到脚边。 尹煜柃往锅里加些水,然后俯身点火,抽空往旁边看一眼,柔声教导:“怎么还不睡觉,不好好睡觉还怎么长高?想变成大人,就要乖乖睡觉,知道吗?” 沈逾晟老实站在门口,犹豫许久才解释交代说:“……不是的,我是出来倒水喝的。” 只不过本来是想喝水的,看见她以后,就忘了这回事,也没这个打算了。 尹煜柃眉头微蹙,深表怀疑地凝 8. C07 [] 那日过后,怕自己把她从沈宅气跑,沈逾晟就没再烦扰她了,想着她眼不见为净,便忍着与她说话的冲动,总远远地躲着。 尹煜柃也不知道这小孩怎么突然害起羞避躲起自己来,又觉得小朋友都天真烂漫,没几天估计就恢复如初,便没放心上。 清晨,沈宅内盛满温和日光,空中颗粒尘埃悬浮可见。 几日前季姨同尹煜柃提起乡里亲戚在老家办满月,想请五天假,今日转眼已是第四天。 尹煜柃头发低挽,拿着扫帚在家里头打扫卫生,一侧短到无法扎起的碎发随着下倾的动作滑落,遮挡住视线。 她直起身,伸手随意将其朝后撩。 然后放下扫帚,单手叉腰,右手按至左肩,歪头扭了几下脖子。 她总有股松弛感,骨相清冷气质明艳,美得毫不费力。 只要站在那儿,无论周围有多美的景色,她都是他眼中唯一无法忽视的存在。 沈逾晟心不在焉地吃完饭,将碗筷收至水池中,走到她身边轻声说:“家里有扫地机器人,不用亲自扫的。” 尹煜柃动作一顿,脑海中逐渐浮现出模样来。 她其实见过那个扫地机器人,听季姨说,这是沈志宗三年前国外出差时买了带回来的。 不过她自小是在杏楪城南落后的小破巷里长大的,没有怎么见过世面,没有玩过很多东西,很多东西都不会用。 老城的教育也比城北这边落后许多,奚荣贵和汤梅平日里又拉她去打工,不让她好好念书,机器人上面的按钮还全是英语,她看不太懂。 要是同沈逾晟老实说自己没好好学习看不懂,不仅没给他树立榜样,小孩子好奇心重,他怕是会问为什么不好好学习。 要解释学习差,就不得不提起奚荣贵和汤梅。 但她并不想为这件小事回忆从前。 尹煜柃心虚地笑笑,拒绝说:“没事,妈妈马上就扫好了。” 沈逾晟见过她这种笑,是在沈志宗葬礼上时,她应付沈家亲戚时见到的。 眼角微弯,礼貌却疏离。 他眼睫低垂,是因为这几天自己和她话说得少,所以和她的关系才变成这样的吗? 季姨回来后,家务活也就没有尹煜柃的事儿了,惬意地躺在沙发上抱着手机追剧。 手机屏幕不大,看得久了,眼睛有些疲劳,加上空调暖风干涩,她用力眨了眨。 暖气充足,平时尹煜柃在家就穿条褐色针织长裙,贴合皮肤,勾勒出身体线条。 她个子高,头靠抱枕,横在沙发上,细白长腿露出一截,想忽视也难。 沈逾晟从屋里出来时视线不自觉地率先掠过那处,耳朵不禁一热,逐步踩上台阶。 尹煜柃并没有注意到他略显僵硬的避躲。 来到楼下,沈逾晟问季姨:“她平时在家经常看电视剧吗?” 季姨放下手中的活:“你去补习班后,夫人一个人在家也没事干,不想看书的时候,每天都会追剧追番。” 沈逾晟若有所思地点头,鼓起勇气,走回沙发旁,扯扯她的衣角。 尹煜柃侧过手机,稍稍抬头:“怎么了小晟?” 沈逾晟拉她坐起来:“家里有投影仪,这样子对眼睛不好。” 没等她再开口,就已经被沈逾晟牵着走。 沈宅实际有阁楼,那里空间小,作为家庭影院被利用起来,多点位灯光搭配墙壁淡雅布艺装饰,装潢色调温润,删繁去奢,没有多余的装饰,纯净温柔。 坐上皮质米色沙发,沈逾晟递给她一个黑色遥控器。 尹煜柃犹犹豫豫接过,拿于手中,视线落在遥控器上密密麻麻的几串英语,眉头微凝。 家庭影院是国外设计师设计的,设施全是英语,遥控器简约到连图案都没有。 她不知道该对着哪里按钮,又不太想说出口,小心翼翼悬在空中,随便对着一个地方按。 等了会儿,毫无反应。 高中没好好学习,那么多年过去,当时会的英语也早还给老师,就连基础的几个词组都不太认得了。 有些窘迫,尹煜柃低下头继续研究琢磨,耳朵微微发热。 欲盖弥彰般的,她的嘴里一直咕咕哝哝:“这个是音量键么……按一下试试……” 余光里注意到沈逾晟望向自己的目光,难得不敢看向他,所以也不知他是什么反应。 尹煜柃稍稍抬头,指腹落在其中一个按键,用力一按,结果灯光被调节成诡异的红色。 她心弦一颤,又按一下,结果吹来阵阵冷风,改变了空调原先的暖风。 下一秒,尹煜柃把遥控器往身后藏,心虚地将沈逾晟往外领:“突然不太想看电视剧了,补习班作业写完了没?妈妈陪你做作业去。” 沈逾晟半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抿抿唇,顺着她乖巧回屋。 / 隔日起床时,他在写字桌前忙活好一阵,然后又在杂物间里蹲了半天。 季姨路过时注意到这一幕,有些惊异:“小少爷你在这儿做什么?该吃早饭了,夫人在那边等你呢。” 小背影看着格外认真,朝后说句:“马上就好!” 一顿早饭,沈逾晟心猿意马,吃得格外快。 吃完饭放好碗筷,尹煜柃在厨房间刷碗,一眨眼的功夫,沈逾晟又不见了。 她喊沈逾晟,却无人回应,四处找不着身影。 “季姨,你见到小晟了吗?”尹煜柃立在客厅中央,纳闷问道。 季姨回忆说:“好像看见小少爷……往阁楼去了。” 沈逾晟在校学习成绩优异,次次名列前茅。尽管如此,到寒暑假,依旧会给他报补习班。 本来尹煜柃没这打算的,觉得放假就是用来放松的,但季姨说沈逾晟每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报班也是为他增长课外知识。 随后同他商量时,沈逾晟露出乖巧可爱的八齿微笑,没有任何异议,她便也没多管。 此时听闻季姨的话,尹煜柃插了插腰,好小子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学坏了,知道逃学了是吧。 她抱臂气势汹汹走到家庭影院,沈逾晟果然蹲在那里,露出颗鬼鬼祟祟的脑袋。 “沈逾晟,再不走就要迟到了,信不信我让李怡乐找你教她做题。”她压低声音,幼稚威胁道。 李怡乐是沈逾晟补习班同学,尹煜柃有几次去补习班接他时见过。 小姑娘和沈逾晟同龄,看起来还挺喜欢他的,每次下课都喜欢缠着他教自己做题,沈逾晟无可奈何,看起来很崩溃,拉着尹煜柃就往车里逃。 毋庸置疑,这时沈逾晟立即慌乱起来,急忙说:“马上马上!” 尹煜柃歪歪嘴角,眉眼染上深深疑惑。 这孩子,今天怎么鬼头鬼脑的,古灵精怪打什么主意呢。 给沈逾晟送去补习班回来后,尹煜柃再次来到家庭影院,确实觉得手机屏幕看剧不太方便,于是打算拿翻译软件查查单词,尝试投影。 沙发上放着遥控器,然而上面与昨天她使用时不太一样。 远远看去,原本漆黑的遥控器居然变成五颜六色的。 逐步走近,尹煜柃将其拿起,发现所有英文上方都被彩色便利贴条覆盖,上面写着中文翻译。 中文字很稚嫩,甚至称得上潦草,很丑很难看。 心中仿若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很久都没有平复。 尹煜柃小心翼翼按下其中写着“打开”的中文,紧接着,眼前缓缓降下一块投影幕。 这时,楼下传来季姨惶恐的喊叫:“夫人!你在上面吗?” 尹煜柃问什么事。 季姨说:“我本来是想用扫地机器人的,结果见‘鬼’了,昨天还好好的,刚才一看,上面居然贴满了五花八门的便利贴……” 季姨将她带至“案发现场”,原本光秃秃的扫地机器人像是被套上一件绚丽外衣,跟遥控器的现状相一致。 倏然间尹煜柃眉眼翘起,发出细碎笑声:“小晟早上是不是待过杂物间?” 话落,季姨恍然大悟:“啊……我说他早上在那里做什么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说着便红着脸略显尴尬地走开了。 沈逾晟自知最近给尹煜柃增添不少麻烦,就想弥补一下过错。 他还在她的房门上留了张浅蓝色便利贴,上面写着: 我知道最近自己惹你不开心了,实在对不起,可不可以不要生我的气?可不可以不要不理我,我们和好可以吗? 字的末端还被画上两个丑丑的火柴人。 一个有两根辫子,一个胸前有领结,互相牵着手。 尹煜柃大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捏,将便利贴从门上撕下,被他逗乐。 她什么时候生他气了。 后来,那张便利贴被贴在沈逾晟桌子正对着的米白色墙面上。 稚嫩的字体下方多了两个成熟有力的字—— 可以。 / 沈逾晟总是会不经意间让她软下心 9. C08 [] 一月末旬,公司的情况逐渐稳定下来,尹煜柃也终于有时间放松。 先前沈志宗去世时,她同沈逾晟提过城北那家新开的游乐园,他说想和她一起去,她当时也答应下来了。 突然记起这事,如今趁沈逾晟放寒假,便帮他请去两节课的假,打算带他出来玩玩。 尹煜柃并没有让陈叔接送,而是订购住宿与车票。 坐在高铁双人里座,沈逾晟有些不解。 她只是微笑着耐心解释:“出门游玩,旅途也是其中一部分。小晟,你看外面风景,平时在车上是见不到的。” 冬日阳光慵懒而斑驳,映照于冰霜之上,一切都熠熠生辉。 顺着尹煜柃手指的方向看去。 高铁疾驰,窗外所有的一切都飞速闪过,近处风景模糊不清,无法追赶,远处景色虽清晰,却过于遥远,无法捕捉。 沈逾晟点头,心里在想,最最美丽的风景,她一直都不知道,其实就是她自己。 正逢寒假,游乐园检票处队伍长排。 空气清冷飘雪,尹煜柃俯身将沈逾晟的白围巾裹紧些,包得像个小雪人。 怕他走丢,她细细叮嘱:“小晟,今天一定要牵紧妈妈哦。” 园内人流如潮,缤纷气球飘荡空中,音乐欢快悠扬,传来此起彼伏欢悦的尖叫声,融化凛冬寒意。 沈逾晟手臂朝上微抬,掌心默默加重些力度,她的温度随之带来更深刻的感受。 牢牢铭记她的教导,于公于私,他都牵得很牢。 朝前迈步,不知何时,一个暗沉高大的影子盖下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脑袋就被胡乱揉捏几下,额前刘海被压下遮挡住视线。抬眸看去,发现是园里滑稽可爱的玩偶人。 玩偶人头套眉眼弯成月牙状,冲沈逾晟挥挥手,在他手腕处绑上一串气球。 每位入园的孩子学生都会有这样一份见面礼,尹煜柃只是浅笑着置身事外,然而下一秒,气球却被伸到眼前。 愣怔片刻,她捏捏沈逾晟的脸:“我都多大了,气球是给小朋友玩的,妈妈是大人,不需要。” 他却执意给她:“你拿着,我再要一个。” 无奈,尹煜柃只好解下气球拿在手中。 随后沈逾晟又去要了串。 从排队时他便注意到来此处游玩的人中有许多与她同龄的人。 他并不否认自己现在是小朋友,可她也不见得有多“老”,分明正是与好友同学相约来游乐园的年纪,却总比同龄人表现得成熟坚毅。 想到这里,心中莫名泛起阵阵酸意,沈逾晟轻轻晃晃她的手:“你以前去过游乐园吗?” 尹煜柃并未隐瞒,如实摇头。 他还想问些什么,她却低眉微笑,突然转移话题问道:“那小晟以前有没有被爸爸妈妈带来过游乐场呀?” 话锋偏转没有任何刻意的痕迹,以至于沈逾晟很自然地接下她的话,声音轻下许多:“是妈妈带我来的。” 这还是第一次听沈逾晟谈起自己的生母。 见他闷闷不乐,尹煜柃笑着寻他开心:“小晟的亲生妈妈一定很漂亮吧,毕竟生出来了我们逾晟这样的小帅哥。” 沈逾晟并未说话。 其实是因为,他也不太记得。 有记忆开始,他的脑中便没有生母的模样,只知道她叫邱瑾初。 除去花园里那片荼蘼花,家里没有任何她的痕迹,就连沈伯寅与沈志宗口中都打探不出一点。 稍微长大些,他时常问起这件事,家里人都说邱瑾初生下他之后没多久便因病去世。 后来上幼儿园时他才知道,因病去世只是欺瞒自己的谎言。 家里雇的阿姨总是在后院里闲谈八卦,有一回无聊坐在池边,他偷偷听见她们说,自己其实是被母亲抛弃的。 邱瑾初丢下他时他还不记事,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婴儿。 沈逾晟的沉默却让尹煜柃误以为是一种防备。 她明明先前就意识到,亲生母亲在他心中圣神的地位,而她现在是他名义上的继母,是取代那个位置的人,总会触碰到他的警戒线。 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怕越描越黑,干脆不再开口。 反而是沈逾晟拉着她,视线被不远处嬉笑声吸引,他再度露出笑容:“我们去玩碰碰车吧。” 比起以前不记得的事,他更想在现在和她绘下能够预见的将来。 / 这日雪落得温柔恰到好处。 尹煜柃牵着沈逾晟,大大小小的脚印落于柏油路上,在一片甜蜜美好的缤纷梦幻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在他面前,她总是朝气蓬勃的。 坐在碰碰车里,尹煜柃为他系上安全带,身上独特的冷香迅速划过他的鼻腔。 沈逾晟从未见她开过车,心中自然有些担心,默默咽了咽口水。 尹煜柃只是两指合并置于额前,做出敬礼的姿势,轻佻地朝前一挥:“今天让你见识见识妈妈的风采。” 他的话还未说出口,身边油门一踩便冲了出去。 虽是第一次玩,尹煜柃却很快适应熟练起来。 目光如炬,握着方向盘的手左右摇摆操纵,幅度大时那截细白腕骨总会露于空气中。 碰碰车自然免不了剧烈碰撞,被别人撞击时车身产生巨大的摇晃,冲击力崩落发绳,扎起的黑发瞬间散开,如泼撒出的墨水般,给他的内心留下浓墨重彩的一击。 只见尹煜柃咧咧嘴角,笑容充满青春朝气恣意:“小晟,你要抓稳咯!” 下一秒,便无法抵挡充满势气地朝对面用力撞去。 相比之下,旋转木马音乐舒缓,沈逾晟坐在前面的白色小马上,尹煜柃就坐在他身边的粉色大马上。 上下摇晃,随风飘扬的浅蓝碎花裙摆在他余光里的存在感渐强,他视线偏移,发现她正面朝阳光举起手机对着美丽景色拍摄。 在他的视角下,她留给他的是一个背光背影,袅袅婷婷,长发披散。 缓缓旋转的同时,尹煜柃突然回头叫他:“小晟——” 没有任何防备地对上视线,只听见“咔嚓”一声,被她映入镜头,永久留存于手机相册。 后来他们还去坐了过山车。 这是沈逾晟的提议,一个证明自己是男子汉的方式。 过山车高耸入云,即将来到最顶端的时候,他却不自觉地闭上眼,紧握扶把,牙关紧闭。 与此同时,尹煜柃侧目,微微扯着嗓子问他:“小晟——你害怕吗?” 沈逾晟心虚摇头,紧接着只听见耳畔传来那道温柔有力的声音: “一会儿冲下去的时候,把手举起来,一定要喊出来!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哦,这才是过山车的乐趣!” 上坡路漫漫,身体最能感知高度的缓步提升,朝下望,便是数十米接近死亡的压迫。 他突然又想起自己的亲生母亲。 郁闷渐起,恰至顶端,失重感瞬间侵袭全身上下。 身旁,迎面的风扬起她的黑发,车体在轨道上飞驰而过,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沈逾晟朝身边看去,四周喧嚣霎时被按下静音键。 凛冽的风吹得眼睛酸痛,他没有将她神情看清,只是觉得那一刻,她有一股肆意蓬勃的,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沈逾晟听话地进行尖叫尝试。 果然,喊出来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轨道坡度逐步平缓,风声平息,沈逾晟难掩愉悦情绪再度朝身边看去。 正想兴奋开口分享,却见她神情恍惚凝重,双唇紧抿,眉头微蹙,十指几乎掐入扶手泡沫。 他这才后知后觉发觉,她刚才并没有叫出来。 她也会跟他一样,在想自己的家人吗? 沈逾晟不知她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她分明还教他过山车最大的乐趣,她分明是不害怕的。 可她刚才种种奇怪反应,又给他一种,她很惧怕的错觉。 踏上平地许久,阵阵寒风挑起些清醒,尹煜柃才逐渐缓过神,突觉疲倦。 察觉衣袖被轻拽,她低眸,对上那双透澈的眼眸。 “你还好吗?” 尹煜柃故作轻松道:“我们去那家礼品店看看好不好?” 沈逾晟略显担忧地看向她,轻轻点头。 礼品店入门口摆放几台娃娃机,视线停留许久,大抵是发现她的犹豫,沈逾晟干脆将尹煜柃拉至机旁,问她喜欢哪个。 她其实对娃娃没什么兴趣,单纯觉得好看新奇,便多看了几眼,谈不上喜爱。 见沈逾晟昂然兴致,不想泼他冷水,尹煜柃便随手指只米白色卷毛小狗。 他旋即兴奋地拉她去前台买些游戏币,站在机器前,俨然一副大阵仗的模样。 然而没多久,良好心情就被骨感现实击败,独自一人操作机器抓了好久,但就是抓不到。 眼看着即将掉进出口的娃娃又被夹子给放了下来,耐心有些被消磨,甚至玩着玩着逐渐开始生起气来。 怎么就是抓不到呢…… 沈逾晟很笨很可爱,抓不到娃娃就固执地站在那儿,小小的掌心不断拍打按键,势必要拿下她喜欢的那个娃娃才肯罢休。 他抓不到的时候,样子又蠢又萌,尹煜柃总忍不住在旁笑出声。 似乎自己这个行为燃起孩子的胜负欲,抓抓额前的刘海,神情变得格外严肃认真,像是抓不到誓不罢休。 尹煜柃清清嗓子,旋即正经起来,在一旁帮他看着夹子和目标玩偶的位置与角度,没抓到时就跟着一起生气。 嘴里还不停碎碎念哄着他:“一定是机器的问题,不可能是我们小晟的问题。” 统共耗时一小时,费劲气力,最后总算是将目标小狗抓到手。 沈逾晟弯下腰将其拿出来,看起来很高兴,语气轻快:“给你。” 很少有人会因为她的一句话付出那么真心与行动,第一次收到这样与众不同的礼物,她的眸光接连闪动好几下。 尹煜柃缓缓将其接过,温和大方的眉眼终于弯出好看弧度,眼底漾着温柔笑意:“送给妈妈的?那我可就收下咯。” 沈逾晟一片真诚,总让她感到内心温暖,她也不愿辜负他诚心诚意。 礼品店中布置精美别致,尹煜柃将玩偶狗拿在手里 10. C09 [] 深冬时节,城北降雪愈来愈大,皑皑白雪覆盖房屋瓦顶,沈宅院中积起厚雪。 蜿蜒缠绕的老槐树树枝染上入骨的白,镶嵌于漫无边际的雪色之中。 沈宅内手工雕刻的壁炉内燃烧熊熊火焰,为寒冷冬日带来温暖。 壁炉旁放置张躺椅,尹煜柃舒适地蜷缩其中,沉浸温暖炉火。 外面降雪似乎停下了。 城南很少降雪,而此时窗沿已堆起积雪,呼啸风声被双层玻璃阻挡在外。她几乎没有见过如此景象。 视线落在落地窗外雪景,尹煜柃已不知不觉直起身坐着。 沈逾晟正在房间内写补习班作业,听闻身后敲门声,回头时尹煜柃从外面探入一个脑袋,眉目间尽是明艳与灵动:“小晟,想不想跟妈妈一起出去玩雪?” 他用力点头,不假思索:“想!” 城北的冬天很冷,出门前,尹煜柃把沈逾晟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拉上羽绒服拉链,戴上毛线手套,裹上羊毛围巾。 像自己小时候装扮芭比娃娃那样,她还为他配上自己喜欢的装饰品。 “我能不能……”沈逾晟嘴唇紧抿,欲言又止,看上去有些不太情愿。 尹煜柃在一盒装有各色各样饰品的透明盒中不断翻找,发出细碎的声响。 沈逾晟话未说完,她抽空看他一眼,语气轻快:“什么?” 良久,他都并未说下去,她便没放心上。 从各类糖果色夹子中,尹煜柃挑选出一个粉粉嫩嫩的小蝴蝶结,在沈逾晟面前站定。 只见她拿着蝴蝶结比在自己面前,双眼微眯,视线从头到脚仔细扫过。 这样被她细细注视着,沈逾晟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低下头,一股热气渐渐向上蒸腾。 “小晟,你觉得这个好看吗?”尹煜柃收回手,将蝴蝶结放于掌心,低眉寻求他的意见。 直到她再度开口,他才小心翼翼顺着看去,违心点头。 只要是尹煜柃喜欢的,他最后还是听话站在原地,任凭她装扮自己,不会发出任何异议。 得到应许,尹煜柃双眸温柔含笑,微微俯身,指腹稍用力,按开发夹,在他脑袋发丝之间来回尝试适合的位置。 在发夹不断开合下产生静电,头发立起,传来阵阵酥麻。 他能感受到落于自己头顶的温热呼吸,电流滚过般,更加深那股麻意。 他和尹煜柃离得很近,稍稍抬眸,连她的眼睫毛都可以清晰数出来。 气息浓郁,沈逾晟不由自主地屏着呼吸,愈发热了起来。 三分钟后,终于大功告成,尹煜柃将发夹别上他的一撮头发,眼睛很亮。 看着被自己装扮完成的沈逾晟,她总会感到满意又高兴:“我们小晟那么可爱,当然是要戴小蝴蝶结啦!” 那几日,尹煜柃总会和沈逾晟到院子里玩雪。 她偷偷摸摸捧起一团雪,在手中揉成球状,将目标对准不远处蹲在雪地前不知忙碌什么的小小背影。 看着他脑袋上翘起的粉色蝴蝶结,然后举起雪球坏坏地砸上他的屁股,大声笑了出来。 被偷袭的沈逾晟胀得小脸通红,气鼓鼓地直起身,弯腰从身旁抓起一把雪向她奔去。 他的手小,团出来的雪球也小,尹煜柃便配合着他来回躲避,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又调皮地向他丢一个雪球。 这球并未丢中,便给了沈逾晟“复仇”的机会。 下一秒,雪球直直地朝她身上飞来,没来得及躲开,“噗”地一声落在她的羽绒服上。 雪球砸开,雪花飞溅,坠上眼睫与眉毛,就连散开的墨发都沾上洁白的雪。 她迅速团出新的雪球,举至头侧,再度对准。 沈逾晟扭头作势准备逃跑。 尹煜柃充满笑意的声线里布满意气与从容自信:“小晟——看招!” 天空湛蓝清澈,透明如倒置海洋,雪地洁白而广阔,金色暖阳撒上冰雪,闪烁璀璨光芒。 迈开脚,大跨步向前跑过雪色,或是自坡上前后一同打滚至平地,或是惬意躺入厚厚积雪,刻入一大一小的身影。 雪地之上杂乱地布满大大小小的脚印,凛风裹挟细雪涌过脸畔,携来阵阵欢悦笑声。 迎面的风扬起他额前刘海,露出幸福快乐的笑容,也吹拂起她的长发。 一呼一吸吐出团团白雾,带着身体内滚烫的热意。 嬉笑打闹一圈又一圈,再次回到原地,尹煜柃才发现,地上被写上她和他的名字—— 依旧是那样丑的字迹。 原来……沈逾晟刚才蹲在那里是在做这个。 在寒冷的冬季,心中却泛起阵阵暖意,融化长久的冰封。 就在尹煜柃望着雪地里字迹出神时,身后衣角被轻拽。 回过头,曾经那个伸至眼前,递来两粒糖果的掌心,此刻正双手平摊,放置着用雪堆出的小爱心。 完美到没有任何瑕疵的一颗心,正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送与她。 / 后面几天,小雪簌簌。 尹煜柃总会陪沈逾晟玩,在家时陪他一起疯,下雪时就带他出去打雪仗、堆雪人、去山上的滑雪场滑雪。 滑雪场有专业的教练进行指导,尹煜柃和沈逾晟分别各自有一名教练,她和他的教练都是男生。 佩戴好安全护具后,尹煜柃迫不及待进行尝试,一连摔了好几个屁股蹲。 教练连忙过来将她扶起,询问她是否有事。 并不觉得狼狈,反而感到十分有趣。尹煜柃只是笑着摆手。 相比之下,沈逾晟则在对面显得稳重许多。 有时候真分不清谁才是小孩。 作为新手,在雪地上总是站不太稳的,教练扶紧尹煜柃的一只手臂:“你可以先适应一下,用雪杖点地帮助保持平衡,然后再试着先抬起左脚。” 尹煜柃低眸进行尝试,身体却不受控地发抖。 教练牢牢地抓紧她,她才勉强保持平稳,在扶持下努力照做一遍:“是这样吗?” 教练露出笑容,夸赞她做得不错。 接着他弯腰拍拍她的雪板,抬眸看向她:“等雪板完全脱离地面后再向前屈伸,然后下落,等左脚落地站稳就抬起右脚。” 抬眸时护目镜被阳光折射出色彩,显得很有恣意潇洒的气质。 尹煜柃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滑呢?” 教练解释:“等会还有左脚左移,右脚跟着平移的适应练习。先不急着练别的,你可以先试一试刚才教的这个。” 在沈逾晟的视角,教练与她似乎话题很多,还时不时露出笑来。 所以在练习时,沈逾晟总心不在焉,心里有些燥闷。 一小时过后,两人都已适应得差不多,可以拄着滑雪杖尝试进行滑行。 沈逾晟坐在座椅上休息,注意到他独自一人,尹煜柃便踩着滑雪板靠过来,拿水杯喝好几口水。 背着阳光,她长长的影子盖在他的头顶。 沈逾晟抬眸看去,沉默良久,声音有些淡淡的暗哑:“……他离你太近了。” 尹煜柃又喝口水,不正经地与他玩笑:“妈妈偷偷跟你说,教练哥哥还挺帅的。” “还有我帅吗?有我年轻吗?有什么好的……”他小声嘀咕。 尹煜柃笑着捏捏他的脸,认可地点头:“是啊,我们逾晟最好了,逾晟可是妈妈的小宝贝。谁都不如我们逾晟小可爱。” 她并不懂他的心思。 这件事沈逾晟不能怪她,却总无法开心起来,只是沉默着远离她,滑去空地独自继续练习起来。 / 沈逾晟自小学习能力便很强,没多久就已能自如地在滑雪场内穿梭滑行。 自尹煜柃和她的教练身旁滑过时,隐约听见几道细碎笑声,心中愈发堵闷。 他时不时会朝他们的方向偷偷看去几眼。 教练似乎在为她一个人做演示,而她的视线也专注于教练一人身上,两人肢体言语交流频繁。 沈逾晟握着雪杖的手逐渐攥紧,沉默不语地抱着滑雪板自坡下朝上走。 再度从坡上滑下时,视线掠过她二人。 恰恰是这一个晃神,上半身突然失去平衡,滑行速度过快,不受控制地重重摔倒在雪地上,许久都未能反应过来。 远处,教练喋喋不休之中,那个小身影忽地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周遭仿佛被按下静音,她的视线默默四处搜寻。 很快便注意到距离自己十几米远的地方坐着的人影,白色羽绒服白色帽子,捂着脑袋,像是刚摔过的模样。 滑雪场人人装扮相似,她却几乎瞬间就认出沈逾晟来,旋即赶来查看他的情况。 尹煜柃脱下装备,跪坐在他身边,略显焦急地询问:“摔疼没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安全措施佩戴完备,巨大冲击并未带来过大的伤害,沈逾晟只是捂着头,渐渐缓过神来。 循声看去,只见她距离自己几厘米,饱满的五官挂满担忧,眉毛与睫毛挂着几粒白霜,扶着自己双颊的手冻得发红。 其实他一直都没有说过,每次看见她从遥远的人群里挤出来找他,那种感觉,让他很想哭鼻子。 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 之前他都忍住了,但今天却有些忍不住。 默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念幼儿园的时候,我在学校上体育课,那 11. C10 [] 转眼便迎来春节,佳节临近之际,沈宅内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大扫除。 宅邸所有人分工明确,季姨与其她阿姨们负责收拾一楼,尹煜柃和沈逾晟负责二楼房间。 沈逾晟蹲在电视柜前,拿浸湿的小毛巾仔细擦拭。 擦过一遍,再度沉入清水中,几乎没有污点浮出水面。 他疑惑问:“家里每日打扫一趟卫生,季姨上午刚打扫过,其实挺干净的,我们为什么还要再擦遍?” 尹煜柃踮起脚,将鸡毛掸子顺着门沿扫过,耐心解释:“因为我们要把这一年的坏运气通通扫走,迎接新的一年的好运气呀。有的时候,走走形式还是很有必要的。” 将最后一处清理干净,她背过手,在沈逾晟面前微微俯身:“我们小晟今天那么努力,想不想要个奖励?” 他呼吸一凝,蹲在地上把毛巾按入水面,凉意漫过手背,传出一记沉而闷的响声。 视线落于水中,眼睫微动,沈逾晟的语气轻了些:“……什么?” 尹煜柃打个响指,故作玄虚地冲他弯弯眼角:“现在不能告诉你。” 她总是这样,简单一句话,轻而易举,吊他足足一天的胃口。 华灯初上,街道灯火通明,四处张灯结彩。 坐在车内,沈逾晟始终保持着高度紧绷,并未关注车窗外风景变化,只是专注而费力地猜想那奖励究竟是什么。 拉手?拥抱?还是……亲个脸颊? 街道位于城北不起眼的地段上,比起市区的热闹繁华,这里更有市井气息。 人流如织,红男绿女打扮精致,面带喜色,扶老携幼,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街市上挂满大红灯笼,商品玲琅满目,人群在外聚拢,踮着脚尖,兴奋地昂头朝里张望。 漫步街头,道路人群密集,欢声笑语萦绕耳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气氛欢乐,令人动容。 “大爷,买个糖画,要只小狗图案的。”尹煜柃牵着沈逾晟停在路旁。 糖画只有十二生肖的样式,大爷熟练为她定制出一只小狗,拿起来伸到沈逾晟面前:“小朋友拿好哈!” 糖画几乎大过他的脸。 沈逾晟握着细棍,小幅度在指腹间转了转:“这个好吃吗?” “如果要跟我们小晟给的糖来比,或许没那么好吃。”尹煜柃笑着说,“妈妈小时候想吃都吃不到,可能也是种眼馋吧,后来长大赚钱给自己奖励了个,觉得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糖画色泽诱人,泛着暗哑的光泽,沈逾晟凑前咬碎一口,含糊不清问道:“为什么小时候会吃不到?” 尹煜柃领着沈逾晟沿着里道不紧不慢地行走:“因为家里没钱呀,并不会把钱花在这些解馋的食物上。” 沈逾晟将一角糖画含于口中,甜味在口腔内化开。 对她来说,这是童年不可缺少的部分。 从前的十年,他的生活孤寂乏味,她突然有一个奇妙的念头,想将他本该拥有的童年,一块块亲手填补。 / 步伐停于水果摊前,隔壁干果铺子各种年货一应俱全,小贩们的推销声,顾客们的讨价还价声,嬉笑声此起彼伏地传来。 比起自小生活在城北的他,她看起来对这里更熟悉。 沈逾晟现在还小,合约这件事尹煜柃暂时没有打算告诉他。 所以他从来都不知道关于尹煜柃的事情,在他眼里,她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沈宅,突然成为他所谓的妈妈。 她与她的秘密就仿若冬夜里唯一火光,不自觉地吸引着他靠近追寻,对她充满好奇。 想到她刚才说的“没钱”,沈逾晟内心反复推敲那几字,问:“你经常来这里吗?” 今日氛围热闹喜庆,戒备心总没那么强。 尹煜柃轻轻点头,伸手剥一个砂糖橘,递一半给沈逾晟,塞一片送入口中。 甜中带酸,并没有多顾虑他的问话。 当初寒暑假来城北,她还是学生,手里没钱,只能暂住在姨妈汤素英家里。来城北兼职时的工作是汤素英介绍的,在一家咖啡店里做服务员。 她不愿和家里人有过多交集,后来不愿麻烦姨妈,同蒋今澈和郑梁他们借了些钱,搬走租套房。 她远离城南那个家,过年也不会选择回去,几乎都是在城北的出租屋里过的年。 出租屋离兼职的店不远,就在这条街上,拐过去不远就到了。 沈逾晟自小那么孤独,家里管得又如此严格,这种地方怕是从没来过。 尹煜柃从旁边扯下一个塑料袋:“怎么样,是不是比家里热闹有趣?” 意料之中,沈逾晟点了点头。 在她来之前,他平日里饮食都被规划,一日三餐营养均衡,每种水果不同维生素含量每天食用数量精准到片。 见沈逾晟往嘴里送片砂糖橘,尹煜柃问:“喜欢吃吗?” 沈逾晟眉眼弯成月牙状:“多买点带回家吧。” 尹煜柃将垂落的长发撩至耳后,弯腰仔细挑选砂糖橘。 沈逾晟站在她的身侧,歪着脑袋,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她的手上。 他一直觉得她的手很好看,一拿一放之间薄薄手背雕刻出骨骼轮廓,腕骨细白,美而不娇。 这双手会很多他不会的事情,会做饭洗衣、会修理物件、会缝合衣物…… 牵手时,掌心纹路一摩一擦,他感受过那里产生的温度,也感受过不为之动容的坚定力量。 砂糖橘一颗颗装入塑料袋中,尹煜柃再度伸手时,却被来自另一侧的力度阻拦。 “小菁?” 循声看去,眼前的女人年龄稍大,眼角爬上几条隐约可见的鱼尾纹。 尹煜柃神色微凝,霎时间没能开口说出话。 眼前那双手突然间停顿,让思绪也随之收回,沈逾晟循声看去,自然是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氛围。 他轻拽尹煜柃的衣角:“买这么多够了,季姨说吃多了上火,我们去结账吧。” 女人半张嘴似乎还像说些什么,二人却已远去。 合上车门,隔绝外界尘嚣。 沈逾晟将砂糖橘放置身边,侧目看向她,轻声问:“刚才那个人,你认识吗?” 车窗浮起一层近乎透明的薄雾,尹煜柃望着车窗外逐渐模糊的景象。 面对沈逾晟的问话,她突然不知如何回应。 良久,她才说:“大概是认错人了吧。” 也是。 沈逾晟并没有多加怀疑。 小菁——她怎么可能会叫这个。 / 腊月二十八,沈逾晟起床时,尹煜柃和季姨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几幅春联。 吃完早饭,尹煜柃将外套脱下,只留里面米色毛衣,搬来椅子踩上去。 见她上半身在空中摇晃,紧绷的心弦不断被拨动,隐隐感到不安,沈逾晟放下碗筷,咽下食物,去旁边帮忙扶着。 尹煜柃身体稍稍后倾借力,将旧的对联撕下:“小晟,旁边的透明胶和剪刀帮妈妈拿过来。” 沈逾晟乖巧地把东西递给她,剪刀刀尖朝向自己。 剪下胶带黏于指腹,尹煜柃举起春联顶端,虚对上门框,侧过身,低眸问道:“小晟,你看看有没有贴歪?” 沈逾晟左瞧瞧右看看,然后比个大拇指说:“很完美。” 在沈逾晟的帮助下,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两人互相配合帮助,半小时便将宅邸里所有地方的春联与福字贴完。 看着鲜艳的红色春联和福字,喜庆又温馨,尹煜柃不自觉地被过节的气氛感染,心情都愉悦许多。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沈逾晟下意识伸手去扶。 尹煜柃并未在意他这一举动背后所蕴藏的情感,在他面前站稳后,夸赞说:“今天多亏有逾晟宝贝的帮助,给妈妈省了不少力。” 沈逾晟欣喜不已:“那是不是可以算我长大了?” “还不行哦。”尹煜柃将手举过头顶,比划说,“等我们逾晟个子超过妈妈,才算长大——就这样超过妈妈一个头的位置。” 见沈逾晟略显失落的神情,她胡乱揉揉他的脑袋:“平时多吃蔬菜水果,荤素搭配,早睡早起,多喝牛奶,相信我们逾晟很快就长大了。” 隔日便是除夕,阿姨们在窄长厨房里忙碌着,一面互相唠着家常。 尹煜柃也在旁帮忙,尽管她还如先前一样以倾听为主,如今却会被阿姨们逗乐,不自觉地露出笑来。 季姨突然有些欣慰,与她道:“放在以往几年里,家里根本就不会有这种庆祝节日的氛围。自从先夫人去世后,宅里上上下下便都不再过节了。” 笑意未减,尹煜柃从冰箱里拿出几颗鸡蛋,问句为什么。 季姨摇摇头,叹息道:“先夫人走后,先生悲痛欲绝,从那以后就没人敢提过节的事儿。” 沈逾晟和她说过,邱瑾初当年是抛下他离开的,或许是不得已的无奈之举,让有情人分开。 记得花园里的荼蘼花就是为她种植的,看出沈志宗对邱瑾初爱之切。 尹煜柃心想,或许……邱瑾初同时也一定深爱着 12. C11 [] 晚饭结束后,尹煜柃便悠闲地坐在阳台藤椅中,背靠屋内温暖光线,轻轻晃着腿,等待零点到来。 室内暖气太足,她的脸颊微热,衣物单薄,阵阵夜风消散些红晕。 手机屏幕的亮光映出她平静神情,指尖在屏幕前一下下地点击。 来到沈家后她便应沈志宗要求换了手机。 此时她朝手机里输入一串电话号,添加上好友,然后编辑一条信息。 柃:[那天想说什么?] 隔了几分钟对面才回。 汤素英:[姨妈看见你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果然女大十八变啊……都那么漂亮了。] 柃:[有事直说就好。] 对面干脆发了条语音过来,语气十分恳切。 汤素英:[小菁,不瞒你说,你姨夫生病住院了……听说你现在有出息了,赚到钱了,姨妈想……想问你借点钱。当初姨妈这么帮你,你不会狠心……] 尹煜柃并没有把语音听完,只回一句“卡号”,然后将钱转过去,连句客套话都不愿多说。 望着屏幕里弹出的那句“谢谢”,手指犹豫停顿许久,最后没有选择拉黑删除。 返回主页面,蒋今澈依旧是她的置顶,从未改变过。 上一次聊天还是在去年,自选择留在沈宅后便再未联系。 微风轻抚,尹煜柃点开与他的聊天框,打打删删。 刚才吃年夜饭时有些热意,她便将大衣脱下放置在沙发上,季姨正打扫着卫生,怕她着凉,拿起大衣准备去到阳台。 沈逾晟停在季姨跟前,露出微笑:“我想去送给她。” 犹豫之际,恰好此时身后传来拉开阳台门的声响,见来人是沈逾晟,尹煜柃便把手机熄了屏。 明月悬于天际,月光投下斑驳光影。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繁星点亮黑暗的天穹。 尹煜柃坐在藤椅里,眸光微闪,沈逾晟走近后,把大衣轻轻披在她的肩上。 她弯着眼角,说句谢谢。 望着一片寂静的夜空,尹煜柃突然偏头问他:“想看烟花吗?” 沈逾晟点头。 先前沈志宗带着客人来到宅邸做客时,准备过烟火晚会,家里还剩下许多。 后来尹煜柃便找陈叔帮忙一同搬上几箱,领着沈逾晟去空地前放烟花。 沈逾晟年纪还小,却想要承担起男孩子的责任,兴致冲冲拿着打火机准备蹲下身去点。 尹煜柃及时阻止,吓唬说:“小朋友不可以玩火哦,不然晚上会尿裤子的。” “……我已经念初中了。” “那也会尿裤子。” 不想同她犟,沈逾晟只好不情不愿把打火机递给她。 手中握着打火机,尹煜柃抿唇吸气。 对于点火这件事,其实心里隐隐感到有些害怕,但在沈逾晟的面前,她总是坚毅勇敢的,表现出母亲的担当。 夜风寂寂,一阵阵吹着火舌,左右摆荡。 她屏着气将火线点燃,冒出一缕灰烟。 然而远离火线时手一抖,不小心将手指肌肤烫到。 尹煜柃并没有剧烈的反应,只倒吸一口凉气,顿在原地查看烫伤。 夜色昏暗,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下一秒旋即被沈逾晟拉过去,两只小手抱着她的手指头朝上吹气。 “吹吹就不痛了。” 低眸望着沈逾晟,他一头顺毛,极其乖巧。 他看起来比她还紧张担忧,仿佛烫伤的是他自己一样。 心里一软,尹煜柃声音轻柔:“小晟,妈妈没事。” 沈逾晟抿抿唇,借此机会将她的手握住不放开,低声说:“等我长大以后,你再想要看烟花,就不用亲自点了。所以,再等我几年。” 零点在这一刻到来,火线燃尽,烟花四起,在深蓝色的夜幕中绽放,盖过了他的话语。 房间内正在放春节晚会。 她并未听清他的话,思绪随着晚风飘远,只是在想,从前这个时候,她会在做什么? 或许是在家里沉默地吃完饭,伴着春晚的倒计时声与阵阵欢笑,洗漱完躺到床上把头捂在被子里睡觉,没多久又被酒醉归家的奚荣贵拽起来打骂。 或许是在潮醇,听着远处传来的烟花爆竹声,满怀期盼地走至外头,用力抬头,想要窥见些美丽烟火,却发现完完全全被层叠老房遮挡,不见天日。 或许是咖啡店里,仰望城北天空里那片绚烂却遥不可及的烟火,仅仅几秒,然后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工作。 突然有些感触,她偷偷吸了吸鼻子。 自己还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烟花。 绚丽多彩的光映得她面部忽明忽暗,忽闪忽闪。 她的身后,是沈宅星星点点的灯光,夜风撩起她的长发,温柔地抚过他的脸。 沈逾晟仰头,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新年快乐!” 思绪拉回。 尹煜柃被他的笑感染,眸中闪烁着烟火的美好光芒:“小晟,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依旧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哦。” 沈逾晟点头答应。 心里想的是,明年,后年,以后的每一年,他都想和她一起过。 / 尹煜柃比任何人都清醒地知道,在漫漫人生道路上,她只能陪伴沈逾晟走过一段旅程。 虽然现在他与她的人生相互关联,但他总要独当一面,独自闯完剩下来的路,更成熟更勇敢地迈入属于自己的人生。 沈逾晟如今年龄还小,他应当正常的孩子一样成长,所以在有她陪伴的旅程里,她会给予他关爱,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 她会在他取得好成绩时毫无吝啬的给他夸赞,在他受挫的时候给他更多的鼓励与帮助,在床边给他讲完一篇又一篇的故事,陪伴着他度过一个个漫长夜晚。 沈逾晟向来坚强,很少哭鼻子,特别是在她面前。 尽管如此,尹煜柃还是告诉他男孩子不能轻易掉眼泪,只有想爸爸的时候,或是感到幸福的时候才可以哭。 尹煜柃还总是和他说,要是有不开心的事情就说出来告诉她,说出来就会舒服了。 可他却总会看见她抱着手机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发呆,似乎是在想些什么人。 心里郁闷,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说出来告诉他。 年后转眼便开学。 开学后,尹煜柃和沈逾晟有了崭新的约定。 沈逾晟希望她能每天接送自己上学和放学,尹煜柃也答应他,承诺说:“放学的时候,你一定会看到妈妈在校门口等你。就和别的家庭一样,然后我们牵着手一起走上回家的路。” 起初他还有些不安,即便没有表现出来,但尹煜柃还是看出他对自己略带怀疑。 后来她也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诚意,每日下午站在校门口,搭配着不同的服装,用时间将他的那些忐忑消散。 从那以后,只要是和尹煜柃约定好了的事情,沈逾晟就会听信。 他现在相信她,她一定会守约。 开学后不久,沈逾晟的学校便有个开放日活动。 尹煜柃打扮简约漂亮,一条法式茶歇气质碎花连衣裙,墨绿的主体色低调优雅。 她大概是 13. C12 [] 寒潮过后,暖潮涌动。 四月下旬,已是晚春,湿气依旧氤氲,空气中弥漫着果树木香。 尹煜柃解下身上围裙,露出里头荷叶边挂脖连衣裙,一字领的设计展现出白皙锁骨。 抽两张纸巾不紧不慢地擦拭手,视线环绕一周,她问:“季姨,您看见小晟了吗?” 季姨摇摇头:“会不会是去院子里了?从前天气放暖以后,小晟总喜欢一个人坐在外头。” 夜色沉酽,月上中天,沈宅轩窗向外散落光亮,石子路上灯火相隔,一段一段,忽明忽暗。 庭院中喷泉水幕浮出微凉水汽,飞虫飘扬,水声潺潺,给寂静的院子添些灵动。 新闻说今日夜晚有天琴座流星雨。 然而前几日连绵小雨,淅淅沥沥,今日夜里空中还漫着一层薄雾。 跨入庭院,沈逾晟果真独坐在那儿,白衬衫外面着件米色针织毛衣,坐在铁艺长椅上仰面看着天空,极其认真。 他望眼欲穿,神情又略带沮丧。 昨日还下着雨,今天真的会看见流星雨吗…… 尹煜柃长迈几步,坐至沈逾晟身边陪同,眉头微凝,好奇地顺着他视线看去,问道:“在看什么呢?” 沈逾晟说是流星雨。 尹煜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好像前天看唐歆悦朋友圈分享过这条新闻。 接着便再度陷入沉寂,谁都没再开口。 其实她时常注意到沈逾晟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呆着,比如时常在房间里学习,比如在她和别人有事要忙的时候,他会选择一人坐在沙发上看书,而不是靠近烦扰不断纠缠着。 望着沈逾晟的小身板,总是安静又乖巧。 正因如此,尹煜柃总会想要多给他些陪伴,默默坐在他的旁边陪他,即便没有想好该聊什么,也会绞尽脑汁想点话,不想让他感到孤独。 “小晟,妈妈不是有意看的哈,”尹煜柃主动挑起话题,“我有注意到你书架上的书本,好像有很多关于宇宙方面的,你很喜欢太空吗?” 沈逾晟收回目光,出神地抠着指尖:“以前再小一点的时候……我很想去宇宙旅行。” “这当然可以呀,”她顿了顿,神情有些疑惑,“不过,现在不想了吗?” 沈逾晟并没有回答尹煜柃的问题,而是接上自己刚才的话:“其实我还很想在宇宙飞船发射台边看发射。” 她认可点头:“是个不错的注意。” 话音缓缓落下,在静谧的夜里,于他耳畔回荡一遍又一遍。 沈逾晟缓缓抬眸,与她对上视线。她疏眉淡眼,却笑得有些过于漂亮了。 “……那你会陪着我吗?” “当然啦。” 聊起宇宙和太空,沈逾晟又变成小话唠,兴奋地与她叽里呱啦讲一大堆。 即便听得懵懵懂懂,尹煜柃却还是不让他的话落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 沈逾晟没有告诉她自己为什么现在不喜欢宇宙太空。其实他也并不是喜欢一个人待在外头。 只是因为从前没有人支持他,每次聊到这些,都没有人愿意听他说。 也就只有她会对自己那么好了。 时间流转消逝,在黑夜的帷幕下,流星雨悄然降临。 忽然,无数流星划破天际,如同天空的眼泪,闪烁着蓝色磷光,划过蓝灰色的天幕,光芒晶莹剔透,尾焰长而绚烂,穿透寂静的夜。 沈逾晟突然激动地站起身,蹦跳着拽她的胳膊,语速略快,格外喜悦:“你看到流星了吗?是流星诶!” 尹煜柃站起身,被他的笑意感染,话语都带着淡淡的笑腔:“看到啦看到啦。” 他仰起头,咧嘴笑时露出白净的牙齿,双眸变成小月牙:“许个愿吧!” “那我就——希望我们逾晟得偿所愿,快快长大。”尹煜柃低眸,微笑说,“小晟,到你许愿咯。” 沈逾晟点头,然后闭上眼,双手虔诚合十。 早几日他就在等着这一天,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他还是希望,她能一直陪着自己,永远都不分开。 在新年时候,在生日蜡烛面前,在流星雨下,反反复复许下同一个愿望。 那么,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吧。 见他睁开双眼,尹煜柃摸摸沈逾晟的脑袋:“既然看到了流星雨,也许好了愿望,现在想进屋了吗?妈妈有点困了。” 沈逾晟刚想迈开步子同她回去,想起什么似的,再度抬头,疑惑问:“你不给自己许一个吗?” 她却轻轻摇头,淡然道:“没什么好许的。” 事实上,她本来也想过为自己许个发大财之类的愿望,或是希望蒋今澈能早日归来回到她的身边,或是许愿蒋雯的病能尽快治疗好,或是许愿郑梁李奕明和唐歆悦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可她最后却还是觉得没有必要。 对着流星雨许愿,愿望成真这种事,也就只能骗骗小孩子。 又怎么可能会实现。 / 春末夏初,沈逾晟十二岁生日的时候,尹煜柃并没有像沈家其余人一样赠送多昂贵的礼物,而是教他骑自行车。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骑自行车,也是和她的第一次,活生生像个小笨蛋。 那天微风拂面,煦日光线温暖,花红柳绿,莺啼燕语,尹煜柃拿相机记录下他的瞬间—— “现在是生日第一次骑自行车的逾晟小可爱。” 自行车并非儿童款,是成人使用的规模。 将座垫调整至合适高度,沈逾晟小心翼翼地坐上座椅,单脚撑地。 按照尹煜柃的指示,他牢牢抓着把手,另一只脚放置在踏板上,来自初学者的紧张感席卷着他,浑身僵硬不知所措。 由于不平稳,沈逾晟全身开始不自觉地微颤。 尹煜柃旋即收起相机,扶着自行车的后座,在他看不见的身后,露出坏坏的笑容:“小晟,你尽管放心往前冲,妈妈不会放手的。” 有她这句话,沈逾晟自然听信了,感到安心许多。 然而就如任何家庭那样,尹煜柃推着自行车后座带着他连同自行车往前跑。 就在沈逾晟不注意的时候,再偷偷松开手,直起身停在原地,注视着他独自骑远。 当然,学骑自行车并没有理想中那么顺利。 在她放手之后,明明已看他的背影骑远一段距离,突然没有预兆的,连人带车全都倒在地上,笨笨地摔个屁股蹲。 接下来好几次仿若被按下重复键,每次都是同样的情形,沈逾晟惨兮兮地把自行车从身上搬开,缓缓站起身。 自然是担心他会摔伤,尹煜柃连忙追赶上前,关切询问说:“有没有摔疼?” 沈逾晟摇头说没。 然后拍拍身上的灰,不服输的再次坐上自行车,重头开始。 望着他顽强的小小背影,没过几秒,歪歪扭扭摇摇晃晃还没骑多远,重心稍一偏移,又一次倒下。 每每如此,尹煜柃突然忍不住笑,低头咬着唇暗戳戳地笑。 沈逾晟紧抿唇瓣,灰头土脸地把自行车推回来,看着正捧腹大笑的她,很是无奈。 尹煜柃笑够了以后才正经地传授骑自行车的经验,坐上去为他示范。 她同样单脚撑地,却稳稳地立住自行车,侧目看他:“停稳以后把脚踏板转到水平位置,用左脚支撑地面,右脚踩踏板,然后轻轻施力,等速度快些后,左脚再踩到踏板上。” 光说不做假把式,脚部稍用力,尹煜柃便朝前骑去。 前方不远处有个拐弯,她边骑边说:“转弯的时候身体朝转弯方向倾斜,把重心转移到弯曲的脚上。” 骑完一圈,尹煜柃并未把自行车让与他,甚至向他显摆似的骑一圈又一圈,很臭屁欠揍的模样。 三圈过后,她终于舍得轻握刹车,停于他的跟前。 14. C13 [] 沈逾晟小心翼翼地遵守诺言,一直有在好好长大,听话地吃饭睡觉,不再挑食。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他的个子逐渐长高,容貌也慢慢长开,变得不再稚嫩。 沈逾晟初三时,身高便已经明显高过尹煜柃。 在那时候,她能很明显的感受到他变声期的来临,原本清爽的少年音逐渐变得低沉磁性。 变化最大的还属他的样貌,彻底长开后的他五官俊美突出,额前碎发刘海遮到眉毛下方,黑长的睫毛下垂,挺鼻薄唇,好看得不像话。 他的侧脸尤为好看,轮廓清晰俊冷。 作为颜狗的尹煜柃总是会在内心默默发出赞叹:真是个小帅哥。 来到沈家后,她给沈逾晟拍过很多照片,从他还比自己矮的时候,再到如今,完整记录下了他的成长。 如果问她,到现在为止拍的照片中最喜欢的是哪一张,她会回答说是,是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时给沈逾晟拍的照片。 那是一张逾晟笑得很开心的照片,那是她拍过的照片中最明亮的。 阳光很好,铺上梦幻的暖色光边。他在自己的呼喊下回过头,却没料到眼前是对准自己的镜头。 大概是旋转木马的原因,周围有很多可爱的女孩子,只有他一个男孩儿,所以他有些内敛害羞地笑了,侧过脸眼睛都笑成一条线。 “等会儿……等下去再拍!” 他伸手想要挡住镜头,却没想到她先一步按下快门。 很难拍到他那样笑的样子,她恰好捕捉到了那个停止的瞬间。 翻着手机相册,记忆被一点点捡起。 到现在尹煜柃都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沈逾晟的时候,就是个软乎乎的小可爱。 没想到一转眼,如今身高就已超过自己,原本她需要弯下腰才能与他对视,如今也需要仰起脸。 但她并不觉得和他对视会变得很累。 反而,尹煜柃总是会认真地看着他,把他盯得不自在。 看着他如今这副帅气模样,想到是自己将他那么好的养大到现在,总会感到小骄傲。 房间内,明月当窗,夜色如画。 尹煜柃陪着沈逾晟写作业,一侧头发撩至耳后,单手撑着下巴,安静注视着他。 沈逾晟忍不住说起今天学校发生的事:“今天和同学打篮球,正好校领导带着市领导督查,来到操场的时候……纳过球还砸到领导身上叻。” 话还没说完,脸就被捏住,含糊不清地把剩下来的话继续讲完。 尹煜柃对沈逾晟总还是有着幼崽滤镜。 他的脸软软糯糯,像麻薯一样,所以她很喜欢捏他的脸。 尹煜柃还喜欢揉他的脑袋,头发有时候被她弄得乱糟糟的,露出额头和好看的眉毛。 沈逾晟从不生气。 每次被她突然偷袭,他就任凭她捏自己揉自己。 他甚至还会咧嘴角瘪瘪嘴,配合着她戳戳自己的脸捏捏自己的脸,眼睛左右一眨一眨,逗得她哈哈大笑。颇有些宠宠的意味。 其实很多时候,尹煜柃都不太稳重,偶尔会发发疯调皮捣蛋,比如拿东西时会刻意夸大动作,然后轻轻打在他的脑袋上,再收回到自己这里。 跟沈逾晟打打闹闹闹得不可开交,反而是他显得很稳重,就任凭她胡闹着。 沈逾晟似乎格外喜欢看她笑的样子。 其实他看得出来尹煜柃学习不好,有回试探性地问她一道题目,她旋即陷入沉思,皱着脸很苦恼的样子。 尹煜柃会有这方面的担忧,因为家长对孩子的辅导同样重要,但她似乎无法做到这件事,加上他马上面临中考,不免感到有些烦恼。 沈逾晟呢,总是很乖,是求上进的乖小孩。 初三那年一模考,他拿了年级第一,继续保持下去的话,考入市重点高中不会有问题。 要知道,她平时根本不会辅导他的学习,全靠他自己努力。 拿着沈逾晟的成绩单,尹煜柃其实没料到他会如此争气。 想到每日校门口前絮絮叨叨抱怨自家孩子沉迷网络学习成绩下滑的阿姨妈妈们,她惊讶得嘴巴微张:“你那么厉害?” 沈逾晟只是笑着,平静道:感觉就是平时练的一些题换了个形式而已,变样不变本。” 下一秒就被尹煜柃双手按住肩膀,前后兴奋地摇晃:“我们逾晟太棒了,你简直是我的偶像!” 沈逾晟很自觉也很聪明,考试成绩每回都让她感到惊喜。 于是她便逐渐放心,不再顾虑这点,能做的便是,在他取得优异成绩的时候不停地说些夸他的话。 她总能把他耳根夸得红红的。 看着她的笑容,他也不自觉地低头笑出声。 / 时间带来了什么? 初中时,沈逾晟便开始了变声期,个子开始逐渐追赶上尹煜柃。 初中毕业时,尹煜柃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去参加他人生仅此一次的初中毕业典礼。 那年他十五岁,她二十五岁。 在学校礼堂里,其中有一个环节是家长与孩子互相读对方写的信。 尹煜柃写得内容很简单,无非是希望他能够成为更优秀更出色的人,充满对他将来的美好愿景。 相比之下,沈逾晟的信里写了很多内容。 他说:“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也是对我最好的人。” 他还写了很多一起做过的事,从她刚到沈家时写起,停于毕业前一天。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夏末,于是后来我们总会在春天一起去公园看樱花。你把我打扮得粉粉嫩嫩的,让我站在樱花树下给我拍照,好像这样就能追赶上我们曾经缺失的那个春天。” “到了炎热的夏天,我们就一起吹空调吃冰淇淋。你爱买两个球的,拿得不稳,总会掉下去一个球,我忍不住嘲笑你,然后你就跟我打打闹闹,要我还你一个冰淇淋球。我总会让给你,可我也知道,你不会跟我抢的。” “秋天好像是个比较悲伤的季节,我们一起在落满枫叶的路上散步,周围景色萧条,耳畔只有呼呼风声。期末在即,我问了你一个问题,说为什么要出来散步,你只是牵着我的手,耐心告诉我,即便在忙碌的生活中也不能忘记停下步伐,要记得感受大自然的诗意。” “我认为城北的冬天,是一年四季中最美丽的季节。我们一起在雪地里奔跑打雪仗,你总是拿雪球偷袭我的屁股,我不服输地去追赶你,你却突然停住,于是我扑在了你软绵绵的羽绒服上,仰起头,看见你笑得很灿烂。” “在你来之前,我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爸爸不让我吹气球,不让我玩水,出门在外也总要我规规矩矩的。每次路过柏油路上的水洼,我内心很想要上去踩一脚的冲动,可那股冲动总会被脑海中爸爸严厉的训斥给消灭。” “可你来了之后,下雨时总会陪我胡闹,在我脚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去点一下水洼之前,你就已经用力踩下,溅起一地泥水。我不敢玩,你就又踩一遍,激发我内心深处的玩心,一起踩着水洼嬉笑着继续前行。” “后面几天天气放晴,我们就坐在庭院里晒太阳,我跟你聊起学校里近期发生的趣事,你总是耐心地聆听附和,让我有了更多的分享欲。你不会嫌我话多吧?” 四季轮回,天气变幻,他用笔在信纸上绘出这五年的日日夜夜,每一笔都浓墨重彩,淋漓尽致。 虽然沈逾晟从未开口表达过,也从未落笔写下那几字来,但从字里行间尹煜柃可以看得出来,沈逾晟很喜欢她,看来“妈妈”这个身份她做得还是很不错的。 然而尹煜柃拿着信纸,一字字认真默读着,眉头不禁微凝。 信纸上面的字依旧丑丑的,像是一条条小虫子爬在纸上。 有些字甚至需要她花时间破解,弄得她总是又想哭又想笑的。 回到沈宅后,尹煜柃从网上给沈逾晟购买了许多字帖,让他练字。 房间内,尹煜柃收了收手机,抬眸朝身旁望去。 看着字帖上歪歪扭扭的字,她心想怎么还越写越丑了。 视线落在他的手上,尹煜柃开口打破沉寂:“逾晟,你的握笔姿势不太对哦。” 循声看去,只见尹煜柃五指摊开朝自己招了招,示意把笔给她。 望着她墨黑漂亮的眼睛,几乎陷入,直到她的手在眼前挥了挥,沈逾晟才愣愣把笔递给她。 尹煜柃把笔拿于手中,示范给他看:“应该食指和中指在笔尖端三厘米处夹住,笔尾靠在虎口,拇指适当用力压住笔,无名指和小指抵靠住中指,笔杆和作业本保持六十度倾斜,掌心虚圆,指关节略弯曲。” 笔又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上面还带着她残留的体温。 他的温度覆盖在上面,心不在焉地描摹几字。 见沈逾晟懵懵懂懂的模样,尹煜柃以为他是没有明白,干脆起身站至他身后,微微俯身,手掌包于他的手背外围,带动着他写字。 她身上气息好闻,侧头问他懂没懂的时候,呼吸落于他的侧脸,轻轻扫过。 坐在椅子上,他嘴角难掩:“不太懂,可以再试一次吗?” 日落西山,晚霞将天际晕染成梦幻的画卷,霞光倾酒,将屋内两人一同绘入图画之中。 举目向西望去,金红色的夕阳渐渐沉落,光影变幻迅速,大地半明半暗,余晖遍地,树木的梢头仿佛燃烧着火焰。 尹煜柃并未多加怀疑,握着他的手,再度落笔。时间流逝似乎都变得慢了下来。 / 这五年里,尹煜柃给沈逾晟取了很多绰号和称呼。 “逾晟小可爱。” “逾晟哥。“ “逾晟啊。” “逾晟宝宝。” 她总是会这么叫他,却不知每回他都会不受控制地呼吸一屏,心跳倏然漏半拍。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尹煜柃会“逾晟啊”“逾晟哥”那样喊他。 那便是使唤他帮自己干这干那。 初三毕业的那年暑假,尹煜柃总会麻烦沈逾晟帮自己解决不少事,比如找他帮自己拎菜拎包,帮自 15. C14 [] 五月,暖风微醺,草木繁茂,沈宅花园里的荼蘼花经过精心养护再度开放。 透过窗户,阳光洒在楼梯上,色调柔和,照亮雅致的布置,在木质地板上印出紫檀木扶手精美纹路的倒影。 脚步停于房间门前,沈逾晟单手拿着黑红礼盒,另一只手朝上轻轻叩击,解释说:“季姨让我把礼服给你拿过来。” “是小晟吗?进来吧。” 掌心力度一缩,房门被小声合上。 转过身,发现尹煜柃正站在洗漱池镜子前化妆,他径直走过,将礼盒放置在化妆桌前,再度返回。 站在门框侧边,沈逾晟并未跨入,而是问:“怎么在这里化妆,站着不累吗?” 尹煜柃微不可察地叹息声:“本来是想梳头的来着,可能是一年年上年纪了,进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气色不太好,法令纹也越来越明显,不想看见变老的自己,就先化妆了。” 她是侧对着自己的,昏暗光线映照下的轮廓宁静而精美,睫毛仿若蝶翼般一下下扇动。 沈逾晟视线略过她,最终停留在镜子里。 一身简单的纯白色吊带睡裙,黑发披散肩头,下眼皮有层淡淡青灰。 面容如一汪清水,不带任何情绪。 他偏开视线,然后问:“要我帮你梳头吗?” 尹煜柃拿着眉笔凑近镜子,在眉毛上一下下涂抹,没有拒绝:“好呀。” 注视着沈逾晟缓步走近,停于自己的身后,透过镜子,她能清晰看清他的神情。 他刻意将双手抬得略高些,生怕与她产生亲密的肢体接触。 将她的黑直长发完全撩至身后,稍一抬眸,便看见对面映照出的,她精致白皙的锁骨。 视线向上平移,是她白皙秀颀的脖颈。 再往上,紧接着,便没有预兆地与她产生对视。 心跳瞬间被打乱节奏,沈逾晟不着痕迹地躲闪开,弯身自旁边拿过木梳。 木梳轻轻地沿着她的发丝自上而下理顺,他的动作幅度很小,生怕扯到她的头发弄疼她。 其实这几年来,沈逾晟经常会帮自己扎头发,每次都很温柔很认真。 刚开始的她,会老老实实地站着或是坐着配合他,怕乱动影响到他,手上便只能无聊玩着橡皮筋。 后来觉得氛围有些过于安静,感到浑身不自在,她开始自顾自地看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话。 浅浅的呼吸扑打在后脑勺偏上方,让她逐渐回神。 望着镜子里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沈逾晟,尹煜柃突然再度恍惚起来,拿着口红的动作停顿好几秒。 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沈逾晟的个子突然超过了自己。 记得刚认识沈逾晟的时候,他个子还小小,也会像现在这样帮自己扎头发。 那时她还得特意坐在沙发上,沈逾晟站着才能替她扎头发。 那时他的手也是小小的,还没法单手握住她的发尾。加上没有经验,总是把她的头发扎得乱糟糟的,很不像样。 而现在,沈逾晟总能帮她把头发扎得整整齐齐的,甚至还能照着她给出的发型教程,为她扎出来。 现在的她就算是站着,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够到她,做到这件事。 就像是证明他已经长大。 其实她也没想到,原来时间过得会那么快。 四年前新年之际她在他眼前比划过的身高历历在目,沈逾晟的个子还真的超过了自己。 转眼间,距离离开就只剩最后三年。 沈逾晟低挽起她的长发,宽大掌心张开,单手握住,倾身将木梳放于她斜前方的池台边,浅淡香水味划过鼻腔。 注意到她停住的动作,他取来一根橡皮筋,直起身问:“在想什么?” 她回过神,“哦,没什么……” 沈逾晟并未深究,低眸用橡皮筋将她的头发固定。 尹煜柃抿抿唇,将口红晕开,转移话题:“前几天你们是不是考试了呀?” “嗯。”沈逾晟抬眸看向镜子,仅一瞬,立即低下眸继续手中工作,“那是这学期年级第一次月考,方便老师了解前阶段的学习情况。” 沈逾晟学习从来用不着她担心,他清楚她一人将自己带大十分不易,小时候也说过不想给她添麻烦,他不想她操心过多,所以总会很自觉。 尹煜柃也从不会过问他学习方面的事,怕给他带去压力,也十分清楚他是自觉的小孩。 所以她并没有问他考得如何,而是说:“已经过去一学期了,高中生活还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有任何不开心的事情都要跟妈妈说哦,如果社交方面遇到问题,更应该告诉我,不许你一个人藏在心里。” 其实上了初中以后,他在班里便逐渐结交到了朋友。高中更是认识几个好哥们。 说起来,都是尹煜柃的功劳才对。 固定好头发,轻握于右手掌中,稍加力度,沈逾晟抬起左手将她紧绷的头发轻轻扯松些,边说道:“我在学校报了个篮球队。” 尹煜柃有些惊讶,语气瞬间变得轻快起来,下意识回头看他,颇为骄傲:“真的吗?太好了,我们逾晟那么帅,打篮球肯定能迷倒台下一片小姑娘。” 头发并未完全扎好,尹煜柃扭头的举动带动着他的右手一同朝外侧扭去。 他的臂长肩宽,几乎将她揽入怀里。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低眸的动作也没来得及改变,撞入对方眼里的那一瞬间,沈逾晟呼吸不自觉地一凝。 尹煜柃抬眸,却发现他没有任何喜悦的神情。 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头发还没扎好,以为他是气这个,她再度转正:“听说李怡乐跟你还是一个班的,你们俩还挺有缘份的哈。” 沈逾晟并未接她的话,完成最后一步,问道:“这样可以吗?” 尹煜柃稍稍偏头照镜子,头发被他低低地挽起,是一个慵懒松弛的低丸子头发型,十分满意地捏捏他的脸:“妈妈很喜欢,谢谢小晟。” “你还不老,现在这样很漂亮。”沈逾晟突然说,“每天早点睡,不要玩手机玩到那么晚,早睡早起,气色就不会那么差了。” 其实她是在忙潮醇装修的事。 尹煜柃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干脆笑笑,心虚地选择沉默。 / 扎完头发,妆也已化完。 尹煜柃拆开礼盒,走近落地镜,将酒红色鱼尾礼服拎在身前比划。 这件衣服是前阵子去商场里,沈逾晟帮她挑选出来的。当时库存不多,尺码又不太合适,今日才有货寄来沈宅。 原本只是觉得好看才买下的,没想到恰好受邀出席宴会。衣裙露背设计,足够精致,于是便打算今日穿着。 尹煜柃挑了条项链佩戴在肩颈上,沈逾晟站在她的身后,帮她挂好。 望着她大片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他再度想起那日淋浴室里面的剪影。 他的语气略沉:“要不要外面再套一件?” 尹煜柃却听不出来他的言外之意,拿出手机翻开天气预报:“今天好像不怎么冷。” “那也披一件,车里开空调着凉怎么办?” “不会的。让陈叔别开不就好了。”她扭过头反问,“你会热吗?” 沈逾晟摇头。 尹煜柃拍拍他的肩膀:“那不就是了,不用开空调,也不用穿外套。” “不行,你必须穿着。” 沈逾晟向来顺着她的意愿,不知道为何今日如此固执。 无奈,只当是儿子关心妈妈,尹煜柃只好答应。 沈志宗去世的缘故,沈家自然不可避免的衰落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沈家几乎没有受邀参加任何商业活动。 五年来公司逐步稳定回温,今日才开始渐渐回 16. C15 [] 此次宴会邀请来自周家。 来之前尹煜柃向陈叔请教过,周家与沈家之间是长久的合作关系,一直延续至今。 大厅内装饰华丽,光影摇曳,水晶吊灯精美,天花板金色花纹繁复,典雅而隆重。 正餐还未开始,邀请来的宾客逐渐入场。 尹煜柃挽着沈逾晟象征性地与老总及夫人打招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沈逾晟正配合着报以礼貌又疏离的微笑,并不插嘴谈话。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欸——小晟?” 几人纷纷循声看去。 杨舒蓉走至跟前,亲切道:“上次没仔细看,没想到都长那么大了啊!记姑妈印象里,你才到姑妈腿这里呢。快来姑妈这里让姑妈好好看看!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来过姑妈家里玩?那会儿玺运还和你抢小汽车呢!” 沈逾晟有些印象,杨舒蓉随了母姓,是沈伯寅最小的孩子,比尹煜柃稍大几岁。 杨舒蓉和丈夫周廷利长期定居国外,最近才发展起国内事业来。当年沈志宗和沈伯寅去世来去匆忙,和沈逾晟几乎擦肩。 去姑妈家里玩还是在尹煜柃来到沈家之前的事,那会儿他才读幼儿园。 沈逾晟缓缓看向尹煜柃,征求她的意见。 她莞尔一笑:“去吧。” 尹煜柃没有丝毫不舍,转头就把沈逾晟交给这位多年未见的陌生姑妈。 杨舒蓉领着沈逾晟往人稍少的地方走去,边走边说:“姑妈知道你二叔的脾气,这几年他给你们母子俩使了不少绊子,你别往心里去。” 沈逾晟轻轻点头:“嗯,我知道的。” 隔了几秒,杨舒蓉语重心长道:“煜柃虽然是你后妈,但她人不错,你懂事点,乖一点,别惹你妈生气。” 他并未说话,杨舒蓉也知道这孩子向来懂事,便当他默认了。 “小晟,今年应该也念高一了吧?” “是的姑妈。” 杨舒蓉叹息一声,说起找他的目的:“我家玺运在家整天抱着个手机,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聊天,万一对面是个骗子怎么办呀?你也知道的,最近那么多网恋被骗的新闻,以为对面是女生结果奔现一看,居然是个大叔。” “他什么也不跟我说,我一人在家闲得发慌,也没个聊天的伴,还替他干着急。” “逾晟啊,”杨舒蓉看向沈逾晟,“你跟玺运一样大,姑妈也是第一次做妈妈,没什么经验,姑妈想问问,你们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都会有喜欢的人吗?心里又会想些什么呢?” 沈逾晟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姑妈就是想找你问问,多了解了解……”杨舒蓉自己接上话,默了一瞬,然后又问,“逾晟啊,你那么懂事努力的孩子,也会有喜欢的人吗?姑妈嘴严,肯定不会朝外说的,特别是你妈。” 此话落下,沈逾晟眼帘微低,面色晦暗,再度抬起视线时,准确地落向对面沙发处玩得不亦乐乎的女人。 酒红色的长裙飘荡在他透黑的眼眸里,爱意沉静而澄明。 可他却淡淡说一句:“没。” / 在场的人尹煜柃几乎都不太认识,毕竟是外人,在商业活动上没什么话语权,尹煜柃独自去到靠墙处的沙发坐下。 茶几上除去摆放着香薰蜡烛以外,还放了些供人消遣娱乐的纸牌。 沙发围一圈,少夫人们领着孩子坐于此处。 尹煜柃身份与年龄卡得巧妙,一面同其她少夫人闲聊八卦聊得愉悦,一面倒和小少爷们玩起纸牌来。 她并未参与过这类纸牌游戏,起先只是坐在一旁安静观察。 看他们玩了几把,弄清规则的同时,尹煜柃也算认清人了。 对面左边的叫周玺运,和沈逾晟年龄相仿,还有另外几位年纪稍小些的。 尹煜柃与少爷小姐围坐一起,将扑克牌单手端在五指手心上,大拇指顶住上半叠牌,下半叠落于掌心。食指将下半叠牌往上推,两叠牌交换位置合起。 熟练的洗牌手法把在场的小朋友们看得一愣一愣的,互相无声地说“好厉害”。 扑克牌洗净,尹煜柃剔去大小王,将两摞牌整齐落于茶几上。牌面为J、Q、K的牌代表半点,其它数字均代表本身。 游戏开始,轮流摸牌。 公共牌总共六张,其中一位小少爷抽取张公共牌翻开,数字为3。 尹煜柃看着手中点数,对公共牌需求并不大。 周玺运率先破局加码:“一杯气泡水。” 场下陷入沉寂,尹煜柃打算热热场子,从容不迫地右腿轻搭于左腿之上,虚晃加码,哄抬物价,比出两指:“两杯。” 周玺运怎么也没料到跟自己进行抢夺的是作为长辈的尹煜柃。 小伙子气血旺,继续加码:“四杯。” 结果下一秒,尹煜柃张开手指合并向茶几上纸牌,大方示意将其让与他。 周玺运自知陷入她圈套,灌下四杯气泡水,纸牌纳入自己麾下,忍不住打气嗝。 这头几位少爷小姐阵阵嬉笑,尹煜柃也没忍住笑出声。 第二轮抢牌,公共牌数字为6,尹煜柃一副势必要拿下此牌的气势,抢先道:“两杯。” 一位姑娘加到三杯。 周玺运学着尹煜柃虚晃一枪:“四杯。” 原以为她会持续加码,却没料到下一秒鸦雀无声,全场都不再追加,最终坏在自己手上。 望着手里头数字总和5,底牌与抢到的公共牌累计总数已然超过10点半。 周玺运抓了抓头:“啊啊啊啊怎么又输了!” 尹煜柃对游戏胜负看得不重,拿起他面前的气泡水,微微抬起朝他举杯:“小朋友少喝碳酸饮料,阿姨帮你喝一杯。” 她是首次以沈家夫人的身份露面,酒红鱼尾裙肩披西装外套,黑直长发低盘,肩颈露出的肌肤如冰似雪,在宴会厅里完全是无法忽视的存在。 随着尹煜柃仰头一口将气泡水闷完的动作,起哄声四起,吸引来了不少人。 杨舒蓉和沈逾晟站在外围远远观望。 他的视线层层越过,最后落于她的身上。 “听说你小时候抢过我们家逾晟玩具车?”那双媚长深邃的明眸弯起,尹煜柃放下易拉罐,眉头微挑,笑着问,“还来不来?” 周玺运打起精神:“再来!” “好啊。” 第二局周玺运比第一局稳重许多,前几轮都没有进行抢牌,双眸紧盯眼前局势,总以为更好的在后头。 错失良机,再没遇见合适的牌。 翻完所有公共牌,无人凑齐10点半,周玺运成为手牌点数最小的玩家,再度接受惩罚。 气泡水耗尽,换为柠檬水。 周玺运望着眼前欠下的一排铁罐,靠在沙发背上:“不玩了不玩了,我不玩了,我服输。” 下一秒,他被人用胳膊肘从身后撞了撞,杨舒蓉双臂搭在他后肩:“儿子,没想到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菜。” 尹煜柃正认真洗牌,视线轻轻扫过沈逾晟,然后感受到身旁沙发一沉。 在场大多数人都未见过尹煜柃,杨舒蓉与各位介绍说:“煜柃也算是我嫂嫂了,一人把逾晟拉扯那么大不容易,这么多年辛苦了,我替大哥谢谢你。” 嘴上说着不玩,周玺运又默默再度开了一把,顺带把沈逾晟拉进来,坐在尹煜柃下家。 尹煜柃伸手摸牌,笑说:“我们家小晟很乖,很孝顺,不用费心操劳的。” 杨舒蓉恨铁不成钢地揪起周玺运的耳朵:“是啊是啊,也不像我们家玺运,没点正经样。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接手他爸的企业。指不定哪天被他整破产了。” 周玺运边“嗷呜”叫痛边加码,抽空说:“妈,你少说点话。你也不看看你,平时就知道搓麻将,我不自觉,您难道不能自觉点,多管着我点。家里的钱被你败光才对。” “嘿你小子……” 杨舒蓉话未说完,就被周玺运送来一块哈密瓜堵在嘴里,打断施法。 “没有没有,我平时其实也不怎么管的。全靠我们家小晟自觉。以后还想请你们多照顾些小晟呢。” 尹煜柃朝身旁偷偷瞄一眼,看着场上局势,举起手,“诶等等——我四杯。” 沈逾晟并没有同她抢牌的欲望,看着她将牌收入囊中,淡声说:“是她教得好。” 一个“她”字,四周瞬间睇来几道在他与她之间来回探究的目光。 尹煜柃轻咳几声,悄悄对身边说:“礼貌些,喊妈妈。” 场上最后一张公共牌被她摸走,无人凑齐10点半,点数最小,败者为沈逾晟。 他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牌落于茶几,从旁边拿起可乐。 “啪嗒”一声,扯开拉环,以沉默拒绝她。 氛围几乎凝滞,洗牌声清晰可听。 霎时间 17. C16 [] 一刻钟后,宴会厅灯光已调节完毕,聚集许多人。 “小晟,看见你妈妈了吗?”杨舒蓉急匆匆拉过沈逾晟问道。 沈逾晟说她在打电话。 杨舒蓉催着他把尹煜柃找来,沈逾晟去到楼梯口时,她还未挂断电话。 尹煜柃站在扶手旁,低声问:“阿澈有消息吗?” 电话那头似乎说的是“没有”。 阿澈…… 他并非有意偷听她说话,却偏偏无法忽视这道亲昵称呼,以及她极为低落的神情。 走至她身旁时,沈逾晟没有刻意压低脚步声,停在她身边,语调略微沉冷:“舞会开始了。” 舞会时,先生与夫人、少爷与小姐自然结成一对,尹煜柃便和沈逾晟跳一支舞。 她的脖颈佩戴项链,耳垂挂着饰品,注意力却完全被她浑然天成的容貌勾走。 浪漫悠扬的乐声响起,熠熠灯光下,沈逾晟向她伸出一只手,迷离光线里,眸光格外温柔。 他一身黑西装,虽没二十几岁男人那样的成熟,臂长肩宽,已然架得住这身衣服,俨然像是个小大人。 尹煜柃将手置于他的掌心,被轻轻握住。 “……我不太会跳舞。” 他的手掌轻按她的后背,另一只手落于她的腰间,虚揽着,引领她踏上节拍。 “我也不太会。不过会扶稳你的。” 两人距离恰好,吐息间,闻到她身上浅淡的红酒醇香。 沈逾晟低眸凝视着她,未曾远离。浓密眼睫清晰可数,和着琴音,与她迈步旋转。 她口中的“阿澈”究竟是谁? 是她之前跟自己说的,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吗? 过于炽热的注视,像是心灵感应般的,尹煜柃稍抬眸。 不知是否因为光线与酒精的加持,让她有种错觉,总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浓烈的妒意,算不上清白。 她细细思索这眼神里所蕴含的情感。 正这么想着,下一秒,两人互相踩着对方的脚。 “抱歉——” “抱歉。” 几乎同时开口。 不知何时,他虚揽的手已经贴上她后腰,热度隔着单衣渗透入肌肤。 少年的臂膀清瘦却有力,扶于上方,尹煜柃重新站稳脚跟。 先前思路被打断,再次开口时已是另一话题。 她缓缓道:“小晟,我不是强求你喊我妈妈,刚才那么多人,为了你将来好,我才……” 她只是怕她离开时,他无依无助,一时难以适应与接受,总得在这时给他寻些出路。 可他却又从不知晓她迟早都要离开这件事。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来回纠结里,沈逾晟并没有为难她,声音轻而温柔:“我知道。” “还有就是——” 她思忖着话语,因此乱了步伐。 沈逾晟其实并没有想要获得她的解释,跟随节奏再次带领她踩入节拍。 他只是说:“专心听。” 背景音是首钢琴曲,尹煜柃听不懂,也并不知晓这首乐曲原先根本不在弹奏名单之内。 她不再分心,认真跟随他的脚步。 两人默契地沉默,一步一步,呼吸交织,沉浸乐曲之中。 尹煜柃从未注意过,在沈逾晟的书架里还放着一本古希腊神话故事。 在他读过的古希腊神话中,有个名叫皮格马利翁的国王,他的生活很孤独,于是雕塑了一个美丽的少女。 他每天对着她痴痴地看,最终不可避免地爱上了少女雕像。 这注定是一段不被理解与看好的爱情,所以他向众神祈祷,期盼着奇迹到来。 后来,他的真诚与执着感动了爱神,赐予雕塑生命,两人最终幸福地生活下去。 尹煜柃并不知道,这首依据神话作出的钢琴曲,名叫《水边的阿狄丽娜》。 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终将完美溶于旋律——细腻、柔和、沉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婉转,时而悲伤。 前进却有迂回,最后逐渐达到高潮。 在不动声色中渐渐向前推进,如潺潺小溪那样静静流淌。 爱的情思开始涌动,如涟漪般,一波又一波,一层又一层的展开。 这就是他给她的理由。 / 月辉清冷,大概是许久未喝过酒的缘故,尹煜柃觉得头有些昏沉,先一步回到宅邸里,一片墨色中倒在沙发上,高跟鞋被随意地甩至地毯上。 余光里,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 尹煜柃摸来手机,除去首页的红点,发现旁边有个好友申请。 视线落于对方昵称,她的眸色也随即一沉。 ——汤梅。 手机是来到沈家新换的,号码也是崭新的,全新的微信号,唯一添加过与家里有关的人,就只能是汤素英。 尹煜柃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旋即将汤梅的好友申请拒绝,按开与汤素英的聊天界面,果断点下删除键。 宅邸内窗户紧闭,她突然觉得愈发闷沉起来,喘不过气。 起身从茶几上开瓶矿泉水,源源不断往嘴里灌入。 微凉的液体滑过舌喉,像是阵凛风侵入暖融的身体,流速过快,沿着嘴角流向脖颈与锁骨,一直流入衣领中。 与此同时,手机“叮”声,再度弹出消息。 尹煜柃放下矿泉水瓶,抬手随意抹了把嘴角的水渍,这才点进去。 唐歆悦:[奚菁姐,潮醇下个月就装修完了,这阵子辛苦你帮忙啦!你要不要来参观一下呀?] 汤梅既然能找到汤素英,让其告知她的微信号,汤素英就一定有可能将她在城北的事说出来。 既然汤姆想要和她取得联系,想必是寻她有事,尹煜柃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冒险去趟城南,主动投入囹圄。 柃:[我可能不太方便。] 唐歆悦:[哦……好吧。对了,刚才电话挂得急,郑梁之前跟我说过一嘴,雯雯好像已经找到匹配的心脏了。] 远处家门被小声关合,按下开关,宅邸内瞬间澄亮,温暖灯光吞噬蓝而沉的夜色。 脚步声逐渐靠近,还未来得及回复,尹煜柃旋即将手机熄屏倒扣放至身旁。 有些操之过急,恰是这一动作,手腕处传来阵剧烈的痛,眉心微聚。 沈逾晟俯身把她的高跟鞋整理至沙发旁,将她的举动收入眼底,静静注视着,然后坐上沙发。 伸手拿起茶几上歪七扭八的瓶盖,他把矿泉水瓶拧紧,不紧不慢开口道:“下周篮球队要训练,我可能不会那么早放学。” 寂静的夜中,他的声音沉静而温柔。 尹煜柃眉眼含笑:“我和陈叔在外面多等一会儿就行,不着急,你好好练。” 沈逾晟拉开茶几抽屉,拧开云南白药喷剂:“既然都来了,那就进来陪我一起训练,坐在边上看着总比待在车上舒服。” 此话在理,尹煜柃捏捏他的脸,笑着答应下来。 下一秒,手腕被轻轻拉过去。同一个地方,和被沈德珩按时,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