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光竟是我?!》 1. 复仇少女 [] 时值初夏,兴国都城所在的中央地区已是繁花似锦。而陇陵关作为兴国最北端的边城重镇,残雪仍斑驳着大街小巷,一阵阴冷的山风拂过,街上的行人便缩紧脖子,裹牢棉袍,步履愈发匆匆。 出了陇陵关,就不是兴国的地界了。往外连绵起伏的群山,是太阳光都照不到的世界尽头。未开化的野蛮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上不得台面的妖魔鬼怪便聚集于此,在永恒的阴森冥暗里挣扎,困兽犹斗。 即便如此,这些魑魅魍魉却鲜有敢踏入陇陵关的,怕的是被守城的将军发现,将它们撕成碎片,永世不得超生。 陇陵关人口不过万余人,城门往南的一条石板路两旁,一间挨一间的商铺比不得都城的繁华,却是镇上唯一的主干道,乃入城出城的必经之路。 道路尽头的拐弯处有一间门上贴了“收市大吉”的点心铺,也不知多久没开过张,门窗都破烂不堪。冷风一吹,吱吱嘎嘎一通乱响。 铺子房檐下站着一个楚楚少女,面庞白皙如凝脂,与边城里那些被凛冽寒风吹久了的女子实在不同,打眼便知不是本地人。 滴答——滴答—— 几滴融化的雪水正好落在少女小巧的鼻尖上,正全神贯注盯着城门方向的少女显然吓了一跳,小兔子似的缩了缩脖子。 她是前日到的陇陵关,更准确来说,她是前日重生到的陇陵关。在靠近城门的一间客栈里,她凭着一张抹了蜜似的伶俐小嘴,加上模样生得招人欢喜,轻而易举从客栈掌柜那儿套出了守关将军的行程。 得知将军今日由关外回府,少女天不亮便候在这里了,此处刚好在主干道尽头的拐角,是“发生”事故的绝佳位置。 这一等就等到了太阳落山,天上的云红得着了火似的。城门被两个守城的士兵合力推动,铁锈磨砺刺耳,接着砰地一声巨响,陇陵关锁了门。 少女甚是困惑。 掌柜分明言之凿凿说将军今日回城的,况且自己昨儿个还特意去将军府看了,好几个下人拎着水桶扫帚出来,一丝不苟将府院外面的道路清扫得干干净净。是了,早听闻将军洁癖严重,所到之处务必不染。 莫非将军临时修改了行程?!少女被这个猜想弄得有些沮丧,她向后退了半步,紧贴在铺子墙壁上,免得再被滴落的雪水淋到头。 出师不利,不是啥好兆头。 鼻头有点痒,她伸手抹了上面的水珠,轻叹了口气。前两世都失败了,这回重生若再取不了将军的心尖血…… 少女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昏暗的天色下,仔细看便可看出,锦囊里的什么东西正虚虚发着微弱的光。 她解开系着锦囊的丝线,朝里看了看,心又沉了几分。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眼下将军又未按期归来。边城已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绝望的情绪迅速将她吞没。 此时城外的蛮荒之境,一声声凄厉的鬼泣神嚎,混杂着沉抑的呜呜幽咽,吓人极了。 城中已空无一人,虽说妖魔鬼怪对陇陵关多有忌惮,可身处如此凶险的交界之地,不年不节的,没人会在晚上出来冒险。 少女自是怕的,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客栈,择日再来“偶遇”。 哐当!黑夜中忽而一声闷响,惊得空气都跟着颤抖起来。 少女惊恐之余,还是抱了三分希望的,是城门那里发出的响动! 她寻声悄悄从街角探出头,远远见那两扇破旧的城门又缓缓打开了,一架马车从浓雾弥漫的门洞中驰骋而入。蹄声笃笃如铁骨相击,对她而言,那便是今夜自己这场孤军奋战的战鼓。 如斯深夜,能让守卫森严的陇陵关破例大开城门的只可能是自己等的那个人。 少女攥紧了手上的畚箕,里面装满了顶着刺的栗子。她屏了呼吸,紧盯住马车,犹如弦上的箭,蓄势待发。 车厢里,素有“鬼将军”之称的陇陵关驻守将军晏临川闭目端坐,看起来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他是极少坐车的。别说马车,他连马都少骑。兴国众人皆知,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将军”一向独来独往,且来无影,去无踪。 不过晏将军今日须得带了府上的老管家出城办事。老管家平日里耳聪目明,腿脚利索,每每长途出行,他便突然老态龙钟起来,非得安排马车不可。 老管家虽眼珠有些混浊不清,心里却明镜似的。他看都没看晏将军一眼,扯起嘴角笑了笑,感叹了句:“郎主啊,前面快到了,您这回心里想的什么老朽可是都知道,您啊,日后相处的过程中,有什么话还是得说出来。” 晏临川缓缓抬起眼皮子,转向管家那张因久历风尘而布满褶子的脸,漠然道:“老柳啊,噤声。” 管家正要再劝,只听得车夫一声低呼,伴着马的一阵嘶鸣,车厢剧烈晃动起来,里面的人失了平衡,东倒西歪。 晏临川眼里突然燃起精光,他一手抓了管家的衣领,一手向车厢顶棚射出一道幽蓝色的火焰,脚尖轻轻一点,跃出了车厢。 车夫仍在奋力勒住缰绳,企图让受惊的马平静下来。可那匹马眼下异常暴躁,脖子后倾,前掌已经脱落,前蹄高抬,几乎要挣脱了缰绳。 晏临川稳稳落地的同时,抓着老管家的手随之一张,小老头子一个趔趄险些狗啃泥。谁叫将军身形颀长,老管家的腿却只比椅子腿长一点点。 老管家狼狈起身,伸出一根手指欲和晏将军掰扯,抬头见晏将军那张脸冷得似要冒出寒气,不觉闭上了嘴。 顺着晏临川目光的方向,只见马车前散了一地浑身是刺的栗子,一旁屋檐下的少女一脸惊恐,瘦弱的小身板不住地哆嗦。 也不知少女到底是被什么吓得这般失魂。在管家老柳看来,“鬼将军”那副面孔可是比失控的畜生还惊悚一万倍。 这时惊马仰头又是一声嘶吼,鼻孔喷出白雾,前蹄再次腾空。马夫看准时机跃上马背,以此压制马的情绪。 晏临川见状,极轻微地挑了眉,向马举起了右手。俯仰之间,少女看到一团火光喷薄而出,街上瞬时亮如白昼,马和马夫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化作一团灰烬。夜风拂过,灰烬也散了。 魔鬼,名副其实的魔鬼,杀戮之前甚至没有片刻犹豫,怪不得人称“鬼将军”。 即便有前两世的经历,哀久安深知晏临川的杀伐决断,却仍是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失了声,回神之余,转头正对上晏临川怒不可遏的目光。 浓墨的夜里,冷风卷起晏临川的玄黑大氅,扬起的衣角猎猎作响。火光灭了,周围一切都晦暗不清,长身玉立的“鬼将军”看不清表情,但在哀久安看来,那身影分明若一座大山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 哀久安噗通一声跪在晏临川身前,伏于“鬼将军”脚边,抖着声音哀求:“我……我实在不是故意的,只是被车马声惊着,失手弄翻了畚箕,求……大人宽宥。” 死一般的寂静。方才还嘶吼着的风此刻都住了。 “不是故意?” 半晌,晏临川终于开了口,却是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仿佛那声音是凭空发出来的。 哀久安不敢抬头,她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一股土腥味直钻进鼻子。她咽了口唾沫,解释道:“我到陇陵关外采药,迷了路,待找到路下山时天色已晚,便想进关借宿……” 晏临川粗暴打断:“药?如今世间早已没了医人,哪里来的药?” “我真的没骗您……” 第三世了,哀久安再见晏临川,仍是畏之如虎。可这魔鬼再可怕,自己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 哀久安深吸了口气,抬起头跪蹭到晏临川身前,抓住他的衣衫,面上故作慌乱,央求:“您信我一次吧大人……” 离近了,她才看清了晏临川的脸,依旧如前两世那般冷冽,杀气四溢。一对深邃星眸十足魅人,此刻却流露着极度的嫌恶。 他对脚下的人视若无睹,只极轻地蹙起眉头:“老 2. 审讯 [] 将军府正院内,老柳追着大步流星往主屋走的晏临川絮叨起没完。 “郎主,汗血宝马啊!贵不说,那可是陇陵王刚赏赐给您的,您抬手就给弄死了,赶明儿王爷问起,咱怎么交待啊?” 晏临川脚下顿都没顿,头也不回地道:“交待个屁!”随即抬腿跨进了主屋。 老柳还想跟进去再说,不料晏临川大手一挥,甩上了房门。 “完了完了,到时候都是事儿。”老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咂着嘴转身离开了正院。 牢房里的哀久安也不知等了多久,兴许是一天,两天,又或者更长。地牢里没有窗子,感知不到昼夜的更替,时间在这里是最无用的东西。 老柳也没再来过了,派来送饭的那个模样斯文的小厮也是熟面孔,不过先前应是没有交集。晏临川不喜热闹,是以将军府的下人算不得多。哀久安虽叫不出所有下人的名字,却也大体都瞧着面善。 “烦请小哥留步。”当斯文小厮第三次进来送饭,哀久安终于忍不住喊住了他,顿了片刻,才问:“郎主他……不在府上吗?” 小厮点头答道:“嗯,出门有些时日了。说是近来不太平,关外邪祟和蛮人多有作怪,郎主带人出关应对去了。” 哀久安作呕,这晏临川说辞还真是冠冕堂皇,谁不知“鬼将军”所到之处,杀人如麻,尸首盈野。难不成那个马夫也是邪祟?不过是他嗜血的借口罢了。 外面隐约响起一阵嘈杂,那小厮便匆匆离开了牢间。 是晏临川回来了罢,哀久安有些忐忑。尽管过了两世,面对“鬼将军”,她到底还是怕的。 不出所料,没过多久,老柳亲自来了地牢,打开关押哀久安的牢门,称晏将军要提她去审。 来了来了,这一世终究也还是躲不过审讯这一遭。 老柳走路极快,领着她一路往晏临川的院子奔去,快到哀久安甚至看不清他脚下的动作。加之将军府内庭院众多,地形复杂,依老柳的走法儿,寻常人根本追不上,转眼就跟丢了。不过哀久安有前两世的经历,深谙府内情况,轻车熟路始终跟着老柳。 老柳又是一路闲言碎语,至于说了什么,哀久安其实没太留意,她全副心思都放在忧心即将遭受的严刑拷打上。 “到了。” 老柳叩响了晏临川的房门,里面半晌都没任何动静,这沉默反倒让哀久安觉得毛骨悚然。 “啧。”老柳皱了眉,凑近了门板,低声唤道,“郎主?” “进来。”晏临川的声音仿若从地狱幽幽传出。 老柳推开门:“郎主,人给您带来了。”转头对哀久安伸出枯枝似的手,“姑娘,进吧,郎主在等您呢。” 屋内烛光摇曳,却甚是昏暗。空气里的味道诡异极了——那是一股毫无味道的味道。寻常一间房内,无论是清新的还是难闻的,愉悦的亦或嫌恶的,总归是有些气味的。可晏将军的房内,温度、气息均与屋外无异。 哀久安垂着眼帘,盯着老柳的脚后跟往前走。 哪想老柳忽地驻足,哀久安反应不及,险些撞上去,踉踉跄跄停了下来。 老柳转头向她使了个眼色,她起先没懂,愣愣地站着。 老柳急了,索性上手轻拽了她的衣袖。哀久安这才领悟,噗通一声跪下了。 她不敢抬头,眼前虽只见得晏临川衣衫的下摆,却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晏临川居高临下的目光。 晏临川当真是魔鬼罢。 哀久安瞥见他衣袍上血迹斑斑,想来这几日定是又杀了不少人。鬼将军手上的命啊,怕是比今夜天上的星星还多。 “抬头。”晏临川的声音由上方传来。 哀久安怯怯仰起脸。 少女粉妆玉砌的面庞在跳动的烛火中暧昧起来,望向晏将军的眸子若明若暗,屋内的一切笼罩着朦胧的暗光。 晏临川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一双冷漠至极的眼盯住哀久安。 哀久安注意到他那只戴着铁手套的手上,握着一柄钢锥,不觉打了个哆嗦。 “到底谁派你来的?嗯?”“鬼将军”再次开口。 “我真的是采药来此地借宿的。”哀久安着实没胆量看着晏临川说话,解释的当儿,头又下意识垂下了。 “抬头。” 哀久安举目,眼里满是恐惧。 “大半夜蹲在路边偷袭时你胆子不是大的很?现在才知道怕?”晏临川轻飘飘吐出的一句话,却如惊雷般在哀久安耳边炸响,她当然知道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什么。 “我……当真是无意才冲撞了大人……请大人饶恕我吧!”哀久安不敢再低头,抓了晏临川血染的袍子哀求。 晏临川看着脚边的人儿,本就冰冷的眼底漫上一层暴戾。他扬手将衣袍一挥,哀久安整个人便被甩到了站在一旁听令的老柳脚边。 她趴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老柳本想弯腰去扶,晏临川却跨步抢先来到哀久安跟前。老柳一转眼珠,又若无其事直起身子。 晏临川显然不想再跟哀久安废话,他向老柳扬了扬下巴,老柳意会,手中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长长的柳条,朝哀久安身上一扔,柳条便肉虫子似的自己爬向哀久安的手脚,末端深深扎进地里,将她捆得结结实实。 她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余光扫见晏临川举起了那柄钢锥。寒光一闪,哀久安闭上了双眼。 锥尖入肉,一阵钻心的痛瞬间袭遍全身。哀久安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身后的晏临川没有一丝不忍,手起锥落,不断刺向少女娇嫩的脊背。 淋漓的冷汗已将哀久安彻底打透,本就单薄的衣裙包裹在身上,又湿又冷。 她咬了牙硬撑,心里大骂晏临川这个死变态,手段之残暴一次次刷新下限。不仅世世折磨自己,还世世花样频出。 第一世审讯之时,晏临川不似眼前这般冷静,他低吼着问她不择手段来将军府到底何意。见哀久安东拉西扯不说实话,晏临川怒意正盛之下,甩手将她推倒在地。 之后他发疯似的捏住哀久安的下巴,将她的脸扳到自己眼前,宛若一头失控的猛兽,瞪着眼底的那一片猩红,死死盯了哀久安良久。 哀久安是该惧怕的,可“鬼将军”那眼神却令她没来由的悲伤,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直至哭到抑制不住的颤抖,晏临川才咬着牙松了手。 3. 执迷 [] 目送晏临川踉跄的背影往厅堂的方向去了,老柳返身回到房内,双手隔空一抓,捆住哀久安手脚的柳条便解开了。 老柳蹲下来,仔细看了哀久安的伤势,树皮似的脸上沟壑微动,旋即便恢复到和晏临川一样的面无表情,只轻飘飘地说了句:“哀姑娘,起来吧,老朽送您回牢间。” 那语调细细听来,似乎还夹杂着咔嚓咔嚓的树枝断裂声。 哀久安略松了口气,看来今日的审讯结束了。 湿透的衣衫紧紧裹在身上,又冷又黏,她不知自己后背的伤口如何。说来也怪,那钢锥那么尖,那么瘆人,可真扎下来,只甫一刺进去的瞬间痛得要命,其余时候并无太强烈的感觉。若不是看到自己身下那摊血水,她简直要怀疑晏临川这一世莫不是转了性,突然对她仁慈起来。 哀久安抬眼看了眼老柳,见他自若地抄着手站在一旁,没有一点要扶的意思,只得咬牙撑起身子,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老柳看她那副模样,张了张嘴,是想说什么的,终是只摆了摆手:“算了,走吧。” 能让老柳欲言又止的,需得是多严重的事,哀久安疑惑。老柳那副狗肚子——装不了二两油,上一世还曾因多嘴多舌被罚抄“慎言”两个字,晏临川要求他抄写的纸张要盖满整个将军府。 截止到现在来看,这一世与上两世事情的进程大差不差,细枝末节上的不同也无关大局。可哀久安总感觉有些微妙,具体之处却又说不上来。 罢了,捕风捉影的事暂且搁下,眼下有更要紧的,这件事直接关系到她的全盘计划。 方才在屋里,晏临川和老柳自以为神鬼不觉,可哀久安还是注意到了晏临川身体的不妥。 巫彭族人世代行医,哀久安对治疗顽疾、交通鬼神之事自然精通。先前晏临川的表现,很像心肺两脏气虚之症。 哀久安的思绪被老柳突然停下来的脚步打断了,原是迎面碰上了两个府里的婢女。 “等等。”老柳抽了抽鼻子,将人拦了下来,“你们手上的木匣里装的是何物?” 其中一个年纪颇轻的圆脸婢女毕恭毕敬答:“回柳总管,奴婢们手上是驱鼠的香囊,近日府上老鼠猖獗,奴婢们买来香囊放到各屋驱赶老鼠。” 老柳打开一只木盒,从里面拣起一只香囊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严肃道:“郎主的院子不要放了,他闻不得气味。” 圆脸婢女点了点头,又向哀久安行礼示意,便转身离开了。 哀久安心中猛然一动。 她想到上一世拜月节那日,有人给将军府送了一钵乌金香粉。乌金香乃名贵香料,在兴国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当日将军府设宴邀请宾客赏月,想来下人是为了突显将军的好客之道,就未禀告老柳,自作主张点了乌金香。 晏临川闻了那香后便如今晚一样面色苍白,强撑着陪客人看完烟花后,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房间。 结合方才晏临川的发病表现,哀久安想他八成是患了气喘之症,本就肺气不足,加之乌金香乃袭肺外邪,刺激之下导致肺气壅阻。 哀久安因自己的这个猜测而窃喜,若真如此,这一世取晏临川的心尖血就容易得多。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重生了,至于今生死了之后,能否再度重生,也未可知。不过也不重要了,无论能否重生,这一世都是她最后的机会。 锦囊里族人的元识已经明显较上一世黯淡多了。是了,她虽一次次重生,可族人的元识却没有如整个世界般回到前世的状态,而是随着她经历的时间线逐渐走向衰弱。 是以她这次务必成功取得转世尸王的心尖血。 哀久安曾四处打听“鬼将军”的种种,得知晏临川阴鸷、多疑、不近女色,因此她本以为接近晏临川会是任务中最难过的一关。 不料一切进展得异常顺利。她凭施针治病的本事留在了将军府,又辗转承欢贴上了晏临川。 所以上两世她都按计划与晏临川走到了大婚之日。她本打算借洞房行事之机,用藏于袖中的匕首直插进“鬼将军”的心脏取血,因这是她与晏临川最亲密,也是晏临川最没有戒备的时候。 结果显而易见,她败了,两世皆败。 第一世的洞房花烛夜,巫山云雨之时,晏临川仍保持警觉,于她举刀的瞬间戛然息鼓。寒光一闪,晏临川猛地睁开双眼,用右手一把握住刀身。他握得极紧,紧到青筋如小蛇般凸起,整个胳膊都在颤抖。 鲜血顺着刀柄汩汩流下来,染红了晏临川身下哀久安雪白的中衣,也染红了晏临川的眼睛。 哀久安从未见过这样的晏临川,盛怒的“鬼将军”胸口剧烈起伏,眼底涌上一片湿润的血红。 她有些吓到了,理之当然地将晏临川的失态归因于恼羞成怒。 晏临川不想哀久安看到他如此不堪,他用满是鲜血的手结结实实甩了她一巴掌之后拂衣而去。 哀久安还未回过神,身旁的窗子突然被什么从外面推开了,一支毒箭直直射向她的额头。 醒来时,哀久安发现她正躺在陇陵关城门边那间客栈的床上,窗外一片嘈杂,热闹得很。她翻身下地看了,才意识到自己是重生了。因她来陇陵关那日,刚好有一杂耍班来这里撂地,那客栈掌柜还借此夸哀久安是好运之人。要知道在陇陵关这鸟不拉屎的边塞小镇,多少年也见不得一回杂耍。 第二世的哀久安像第一世般如法炮制,制造偶遇,顺利入府,假意动情,穿上婚服,迎来与晏临川的婚礼。不同的是,重生的哀久安为洞房这日做了万全准备。 行事之时,她将巫彭族特有的陀罗香含于口中,借“唇儿相凑,舌儿相弄”之机将香药渡入晏临川口中。 陀罗香具有麻醉作用,是巫彭族人施针开刀时的常用药物。为确保计划顺利进行,哀久安事先服了解药。 身上的晏临川很快失去了意识,重重压了下来。哀久安用力一推,晏临川身子一歪,跌到了床下,左手戴着的铁手套不失时机地撞向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响声其实并不算大,却也惊动了院子里的护卫,想来晏临川之前有过交待。护卫破门而入的时候,哀久安扎向晏临川的匕首距他的心口仅有半寸。 将军府的护卫不愧训练有素,当即将手上的长矛扔向哀久安——一击中的。 睁眼耳边又是杂耍班的喧闹。于是她照搬前两世的成功经验,被晏临川带进了将军府。 这一 4. 陇陵王 [] 陇陵关地处兴国和蛮荒边界,城外那几座山,是这世上所有殒命之人的白骨堆,阴气环绕不说,还经常幻化出极邪之物,是以城中常有鬼、妖进犯。白骨堆不在兴国的地图上,因此也没有名字,陇陵关里的百姓管它叫“骷髅山”。除此之外,关内也不时会有其他两“国”的“人”进出。 严格说来,这两“国”说国不算国,说“人”也不算人。 群山包围之中,有一扶伏国。扶伏原是兴国癔病和疯癫之人的流放地,太祖皇帝将这些人抓到山坳里自生自灭,不许其过关,为的是不让疯病传给下一代,以保证子民的精神健康。这些疯病之人本就不受控,聚到一起难免行本能之事。后代繁衍生生不息,竟逐渐发展出了一定规模,就成了扶伏国。国人之中,好的与正常人无异,差的肢体畸形、粗鄙低智。 过了扶伏国,还有了挹国。了挹人介于人和兽之间,全身长满坚硬的粗毛,四肢奔跑,不跑时则直立行走。他们有语言没文字,靠打猎为生。 陇陵关关外环境如此复杂,皇帝自然要挑个镇得住的大凶之人来管理。整个兴国上下,鬼将军晏临川出名暴戾凶狠,是驻守边城的不二人选。 不二归不二,忌惮也是真的。自古皇帝都多疑,更何况对方是晏临川。“鬼将军”无父无母、不娶妻、不生子,孑然一身,没有软肋,无处拿捏。 为免他拥兵自重而失控,皇帝又分封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为陇陵王,就藩陇陵关。 陇陵王李启倒也称职,就藩之后隔三差五巧立名目请晏临川到王府来,闲谈间各种套话,随时掌握晏将军的一举一动,再向皇帝汇报。 晏临川本就没有无夺权的意愿,陇陵王的步步紧逼,他只当看不出。面对陇陵王的频繁邀请,他去与不去各占一半。若一段时间推脱的次数多了,陇陵王怀疑得紧了,他便去一回;可若应的次数多了,陇陵王蹬鼻子上脸,觉得他好摆布,他便又有一段时间不会去。因此二人关系虽暗流涌动,面上也还过得去。 今日陇陵王又以贵人到访之名大宴宾客,想来是听说了晏临川近来屡屡不在关内,关外又没听闻什么大乱子,疑心晏临川在暗中有所动作。 为避免横生枝节,晏临川应了邀请,如约来到陇陵王府。 作为王府常客,他与门房打过招呼,便也不用人引领,自行往宴会厅去了。 厅内人声鼎沸,“鬼将军”的听觉自然异于常人,在院里就将陇陵王与他人的谈话悉数听了个真着。 “哈哈哈哈如此说来,斩妖除魔之事亦是佛门能事,本王自会向皇兄荐举,偌大一个国家,又何必倚靠一人!”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众生皆具魔性,所谓的斩妖除魔,不过断恶修善罢了。” “如今仙妖人魔并起,若不是正道渐落,皇兄也不会重用大凶之人。此确为一招险棋啊!” 宴会厅门旁候着的小厮见晏临川朝这边过来了,生怕屋里主人的话被“鬼将军”听了去,忙不迭高声道:“晏将军到!将军里边请!” 屋内的谈话声登时低了下去。待晏临川进门,陇陵王已笑意满盈起身过来迎接了: “晏将军平日杀敌辛苦,百忙中能赏脸前来,本王甚是感激。” 身旁几个与王府素来有交情的贵族出言附和: “方才王爷还在夸赞晏将军骁勇。” “是啊,圣上真是知人善任啊!” 晏临川懒得费口舌,面无表情的朝那几人点了点头,算是寒暄过了。 陇陵王和常来王府的人都知晏临川性格,本就是淡漠之人,不喜交际。当真如陇陵王所说,今日晏临川肯来确实给足他面子,再说晏将军哪回来不是臭脸一张,便也没人觉得被冒犯。 只人群中唯一的一名僧人盯着晏临川看了会儿,不觉皱起眉头,表情十分厌恶。 陇陵王抬手:“既然晏将军到了,诸位,入席吧。今日从滨河城快马加鞭运来一筐活鱼,府上厨子烹了一道蒸杂鱼,各位尝尝。” 宾客之中又有几人一番吹捧,便由王府小厮引领,按照安排好的座次入席。 那僧人刚好与晏临川相邻而坐,皆坐在正对陇陵王的对面,为仅次于王爷的尊位。 陇陵王又开了腔:“晏将军和觉光法师乃王府贵客,加上二位对除魔之事都颇有心得,本王特安排你二人挨近,便于交流经验。” 晏临川为给李启几分薄面,闻言侧身转向觉光法师。 那法师却仍面向陇陵王,双手合十,低眉道:“老衲不敢,不过今日承蒙王爷关照,有幸坐于此。至于经验,老衲从不与杀戮之人过话,还请王爷鉴谅。” 喧嚣的筵席顿时安静得出奇。在坐的其他宾客此时看起来虽面色凝重,心里哪个不是幸灾乐祸。 这些王府宴席常客,先前都领教过晏临川那张冷脸。眼下终于有人敢让晏将军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他们自然乐呵呵地等着晏临川的反应。 莫说别人,陇陵王也捏了把汗,生怕晏将军暴怒之下,会突然起身冲过去掐死这和尚。要知道,觉光法师乃近来名声大噪的降妖高僧,他还要靠他在皇上那儿论功行赏。况且这和尚若真死在自己府上,朝中那几个一直咬住自己不放的大臣,不借题发挥、玩命劾奏才怪。 陇陵王正想着再捧晏临川几句,平息他的怒火,不想晏临川却面色如常,冷静道:“哦?如此说来,法师的本领是感化妖魔?那魔若是执念极重,法师又如何对付?割肉喂鹰吗?不过法师看来身体完好无损,是因为碰上的魔都心存不忍?” 厅堂里有人窃窃私语,看不惯觉光法师装腔作势的宾客低低哂笑起来。 觉光法师到底还是转过身子,面对着晏临川。看得出他是极生气的,可得道高僧又怎能因旁人的一句话而嗔恚?只能强压心中怒火,淡淡道:“将军以杀伐除魔,老衲以心念除魔,殊途同归,又何必出言嘲讽?” 晏临川冷哼一声:“法师纡尊降贵了,您心地纯良,就别与我等凶人同归了。”说罢起身,对陇陵王道:“既然法师不愿与我同席,我先告辞了。” 真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晏临川正愁找不到理由离开这劳什子宴会,身旁这秃驴倒是给了他个坡来下。真是妙哉! 陇陵王哪成想宴会刚开始,二位座上客就闹这么一出,刚要开口和稀泥,觉光倒先出了声:“呵呵,晏将军留步,走之前老衲给您一句话,善恶皆在一念之间,心灭魔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