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她死后》 1. 第一章 [] 尹书韫跪在宫门口,后背笔直,从外看如同一尊惟妙惟肖的仙人像,从她自个儿心里看,却觉得自己活像个受人观赏的猴子。 她岁数说大不大,刚满十八,但作为高门贵女而言,却早过了嫁人的岁数。 尹书韫人长得美,但脸皮却十分厚,周围宫女太监走来走去,尹书韫跪得不动如山,任人观看。 宫中人长目飞耳心眼细,知道地上跪的是尹家人。 他们平日里跪的人如今跪在地上,虽跪得不是他们,但让他们枯燥的日子多上许多畅快。 只不过尹家乃高门大户中的最高门,就算地上跪的是个没有血统的尹家养女,他们也不能把心中的讥讽露出来,只敢在心中暗暗嘲笑。 尹书韫额头上都是汗珠,太阳越晒,她那张平日清冷得不着人气的脸愈发有人间的桃花气。 特别是嘴唇,往日是苍白的,现在却是十分通红。 长相很有诗书大家的书卷气,但从跪的姿势中,明眼人却能看出一股韧劲儿,甚至一股和她长相完全不搭边的剑气。 尹书韫背后湿漉漉的,一滩酒渍十分刺眼。 这酒渍,是邱贵妃高抬着手,一点儿一点儿泼在尹书韫身上的。 “听说尹家抬回来一个赝品,”邱贵妃的语气淬着毒,“没想到还是个痴心妄想的花瓶。” “今日日头甚好,你便到宫门口跪着吧,什么时候把肚子里的那些心思晒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尹书韫虽然小时候脑子被砸过,大了后动不动就忘事儿,但其实很聪明。 她知道邱贵妃在宫中优宠无比,自己乖乖地跪到宫门前。 平日里她和邱贵妃素未谋面,能被这么惦记上,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总不可能是邱贵妃昨晚做噩梦梦见她了,拿她当二月里的韭菜一样找头茬。 跪了一刻后她便想通了——适才贵妃泼酒的时候,还特地将腰间的挂扇取下,生怕被酒水溅上。 挂扇上镌有《小山词》,出自都城名门世家之后的一位稚子之手,那位神童自七岁起,诗词骈文便家喻户晓,被称为骥子龙文,却老还童,见精识精。 如今那位神童已然长成了‘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郎君,但尚未弱冠,令许多都城女郎魂牵梦绕。 正巧,这人尹书韫非常熟。 尹云观,字奉违,是她名义上的胞弟。 昨日在集市上,尹书韫当着一众人的面狠狠地甩了这位少年英才一巴掌,这估计就是邱贵妃今日作怒的缘故了。 尹书韫寻思到此处,上身又跪得直了些。 这要是让贵妃知道她前几日甚至闯进尹云观的内室,把他的脖子咬得撕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还不直接就把她拎去沉塘? 邱贵妃泼她酒的时候口中不离二字‘赝品’,可真正的赝品明明是她那两面三刀的假胞弟。 尹云观才是赝品啊。 尹书韫五岁之前,被生母养在尹家的暗室里,那时候她脑袋还没被摔坏,甚至有些早慧,知道自己从出生起便被遗弃。 生母需要带把儿的后代来维护地位,生育尹书韫的当天抱了个同日生的男婴儿谎称是自己诞下的,尹家老爷大悦。 尹书韫一岁的时候那个同龄的男婴儿猝死,生母便瞒着远走赴任的家主又找了个刚出生的男婴替代。 所以尹云观比她小一岁。 尹家主母之所以不再找个同龄的婴孩,全然是因为迷信。 男婴死后她惴惴不安,连续做了几日噩梦,梦中生子观音在她耳边喃喃‘往东走’。 尹云观便是‘东’隍庙中被诞下而弃。 尹书韫五岁之后,因偶然被喝醉酒迷路的郡守撞见,生母担忧得夜不能寐,立马将她送到边郊的村子里,眼不见为净。 尹书韫十岁之时,生母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屈尊来了乡下庄子,用慈母般的眼神看着她,问她“韵韵,还记得我是谁么?” 尹书韫记性虽好但脑子早被村子里的灵气滋润得充满了水,一句“我记得,你是偷偷把我送到乡下的娘。”把尹家主母脸都吓得脸色苍白。 “你记得?”尹家主母惊骇得直问,“你全都记得?” “我可聪明了。”十岁的尹书韫豁着俩门牙,馋溜溜得盯着尹家仆人手中的山楂球,“我还记得你后来让人给我领了个假弟弟回去,说他才是你的亲儿子,叫尹云观是吧?我见过他,他鼻侧有颗痣,当时我还以为是芝麻呢。” 现在的尹书韫每每回忆起十岁的所言所行都后悔不已,当时若是她再世故些,再多点儿眼色,肯定能看懂尹家主母愈发铁青的脸。 如果当时跑得快点儿,说不定就不会被尹家主母捆着被人把脑袋往墙上撞。 尹书韫十岁的时候,脑袋是真的被门夹过。 幸亏她命大,脑袋没有像核桃一样被夹碎,只是被震荡下陈年的血块,让她时常记不起事儿 2. 第二章 [] 尹书韫被晕着抬回尹府,今日是夏至,无论是贵人小姐还是家仆丫鬟,都设宴欢乐。 尹书韫醒来的时候正巧是两宴最鼎沸之时,左边传来小伙酒令的吆喝声,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声,尹书韫自己坐到桌前,就着茶水吃昨夜剩下的花生米。 一边吃一边拿出个卷成一捆的纸张,上面的字迹扭曲,是尹书韫自己的笔迹,里面记的是她来到尹家这三个月的事。 她记性不好,如果不隔几日温习一遍,记忆便会如同被泼水的纸帛,模糊一片。 她在尹家的这三个月并没有朱门酒肉臭,反而日日被撵着去上女诫课,女诫嬷嬷嘴十分毒,三五个女郎一起上课,就盯着尹书韫训诫。 “尹子韵,你已然是十八的老姑娘了,跟这些年轻女郎不一样,不要以为自己被尹家收留便无所忧虑,像你这个年龄,不会有好儿郎娶你的。 “尹子韵,你是在弹古琴还是在锯古琴,不要把乡秽之气带到我的学堂里。” 其实尹书韫容貌出众,皮肤吹弹可破,单看行为举止也透着大家之气。 但女嬷嬷如同看不见这些,刻薄话一日不少,连带着其他女郎也屏着气暗中讥讽。 一见她来,便开口,“尹家姑娘,你身上,怎么有一股鱼腥味...你快离我们远些。” 尹书韫虽脾气算不上好,但十分能沉得住气,她只是问,“为何我们只能学这些闺阁步法,不能和尹云观他们一样学些除规矩外的东西?” 每当她问这些,迎接她的只有嬷嬷劈头盖脸的责骂。 “果然是小地方来的,女子不守好本分,学些这辈子都学不会的、用不上的,岂不是蹉跎青春?尹少爷是何等的天纵英才,他学的东西你看都看不懂,就拿他们以前也学的诗词和古琴来说,你连他孩童时的水准都鞭长莫及,还痴心妄想着当个女将军,真是痴心妄想!” 尹书韫连连佯装受教称“诺”。 这亭台楼阁无处不繁华的尹家,她是片刻都待不下去了。 天天学些陈年的糟粕,尹书韫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变成泥泞。 夏至的隔一天,尹书韫便收拾起细软,力争早脱泥泞,在走前,她还有一桩心愿未了——生母的脑袋,还未被门夹过。 她从细软中拿出一把刻有‘子韵’的朱钗把自己衣襟内束着颈口的带子给割开,这才觉得束缚在自己周身的看不见的绳索松散些。 “小姐,”有面生的丫鬟来喊她,“老爷喊你过去。” 老爷?她那甚至还不知道她是亲生女的生父? 尹书韫将朱钗塞到袖子里藏好,“知道了。” 尹书韫走后,那丫鬟留在她的屋子里收拾杂物,令她意外的是,这位养小姐的屋子十分干净,被子被叠得一点褶皱都没有。 不过她在桌上发现一沓写着奇怪字迹的纸,翻阅一番后发现用的是边郊的俚语所写,她看不懂。 “长得那么好看,”丫鬟将这沓纸拿出去扔,一边走一边摇头,“练的字却这般丑。” 尹书韫走到正厅,尹家家主头也不抬,径直开口,“说说最近都学了些什么?” 正厅两侧的椅子坐满了人,尹书韫表面仪态端庄,其实早就忘了这些人到底是谁。 不过坐在尹家主旁边的人却让她十分熟悉,因为他的脖子上被遮着布帛,显然是前几日被她啃下一口肉的那位胞弟。 尹云观注意到尹书韫的目光,轻微翘起唇角点头致意,尹书韫在心里骂了句“道貌岸然”。 其他表小姐和丫鬟显然不这么想,纷纷红起脸。尹云观在尹书韫心中有多面目可憎,在这些女郎的心中就有多‘肃肃如月上九霄’。 “子韵,”尹家主母慈仁地看着尹书韫,“是你爹知晓你对教习嬷嬷说的话,觉得你很有不困于闺阁中的志向,想考考你呢。” 尹家主放下茶杯,眉头在“爹”这个字眼落下的时候明显得皱起,他打断尹家主母的话,“我问你,《揭子兵经》可以被归纳成哪一百个字?” 尹书韫一愣,“没学过。” 尹家主问,“自己也没看过?” 尹书韫摇头。 也许看过,但她的脑袋如同漏斗,那些文字进去后,便如同汩汩流水般涌出。 “周易上篇有三十卦,”尹家主问,“你来说说。” 尹书韫低头,“未曾学过,未曾读过。” “《中庸》?《孟子》?” 尹书韫摇头。 “《尚书》《礼记》《春秋》?” 尹书韫依旧摇头。 尹家主冷笑一声,“你自学过什么?” 尹书韫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她记不得了,脑袋一片空白。 脑袋中有些她翻看书籍的光影,但一字一句都未曾留下。 “四书五经都未曾看过,却有着如此高的志向,”尹家主言简意赅地说,“心比天高。” 他并不给尹书韫在外人面前留面子,说话不留情。 作为一家之主,他奖罚分明,倘若今日尹书韫表现得好,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尹书韫请夫子回来教闺阁之外的事,但现在看来,“中看不中用。” 尹家主母连忙打圆场,“子韵在边郊之地长大,连书都没摸过,这三个月能把字识全,已然很不错,老爷切莫揠苗助长。” 尹家主忽略主母的话,问尹书韫,“闺阁之内你不愿学,闺阁之外你丝毫未学,你会什么?” 尹书韫茫然地将身体绷紧成一段断剑,她会—— 她好像是会些东西的,但是突然这么问她,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袖子下的手摸到袖中的金钗,对了,她会钓鱼、剖鱼、杀鱼—— “姑父,”一位容貌出色的表小姐打断尹书韫的思绪,明显是想解围,“家父今日让我来是请您帮着去参谋大理寺的案子,时辰快到了。” 面色肃然的尹家主看向石乔然后顿时开朗,“你不说我都忘了。” 这话起了后,其他人的声音慢慢插进去,原本如同公堂的气氛顿时变得热活起来,尹书韫沉默地退到旁处站立,如同一个透明的木头人。 尹书韫抬头看了一眼生母,发现她对着尹云观笑得很开心。 尹书韫走回自己的院子之前,被一个病怏怏的身影拦下。 “听说你刚才又在众人面前丢大脸了,”殷楚儿拄着拐杖咳嗽着说,“家主看重你,你竟然这么不争气。” 尹书韫在脑海中反应了许久,还是没想起眼前人是谁。眼前人对她说话这么熟稔,她们之间应该见过面。 “你又摆出这副孤高模样给谁看,”殷楚儿又咳嗽,面容楚楚可怜,“你也就是运气好,才能从渔女一跃成为嫡女,你这位置,本来是我的。” 说到这里,尹书韫才想起殷楚儿是尹家旁支的表妹。殷家本来是大户人家,后来破落了,殷楚儿这才被寄养在尹家。 “如果今日去的是我,”殷楚儿的脸上有愁意,“别说四书五经,那道有关兵经的题就算我不了解,我肯定也能答上几番。” 殷楚儿抬起手,用拳头顶了顶尹书韫的胸口,“你可真没用。” “若不是我的身体实在不行,”殷楚儿一边咳嗽一边摇头,“他们又何至于收养你这样一个草包...” 殷楚儿动作不稳,眼看着要摔倒,尹书韫扶住她,“我不是草包。” “那你会什么?”殷楚儿避开尹书韫的手,“杀鱼么?” “离我远些,”殷楚儿拄着拐杖走离,“今日舅母刚给我送了熏香,可别被你身上的鱼腥味盖住。” 尹书韫目送殷楚儿走远,直到那道颤颤巍巍的身影消失在墙角,她这才抬起袖子闻了闻。< 3. 第三章 [] 尹书韫牵走一匹马,马不停蹄地往河东村赶,从早上快马加鞭到夜晚,才看到河东村的树林。 马匹嘶鸣,累得直摇头。 而在晚上,尹家也终于发现自家的便宜养小姐没了踪影,三四个侍卫从宅子中悄溜溜得往外涌动,虽出去是寻人的,但并不声张,生怕被人看出来他们府中丢了个人。 河东村外被官兵层层围起,不远处燃起白烟,透着股焚烧尸体的气味。 栅栏内安静得如同没有人存在,平日里热闹的村门口,现在只剩下一片寂静。 尹书韫用布帛围住自己的脸,敲晕一个来林中取水的官兵,换上衣裳,而后悄无声息地混入村中。 她的脑袋不能急,一急便更忘事,由是她死咬住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起回家的路,而后快步往回赶。 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有,十分怪异。 尹书韫不禁后背发凉,按道理说,就算是整个村庄都患上瘟疫,但村子中这么多的人,至少也该有哭鸣声、孩童的尖叫声等,哪有像现在这般寂然无声的? 她连忙走进家门后,发现院子里渔具散乱,地上有拖拽的痕迹,而屋内一个人都没有。 “爹?”尹书韫压抑着声音,“娘?” 每个角落都没有人。 尹书韫踉跄着步子...总不可能...他们已经因染上瘟疫被焚烧了? 她不可置信地半跪在地上,而后像想起什么,立马走到灶房处。 拉开柜子,一整个墙壁上都刻满了字—— 知道她脑袋健忘这毛病的,除了她自己,只有养父养母。 “子韵,你不记得事不打紧,从你五岁起,你的一应大事全被刻在墙上,就算有记不得的,爹娘也帮你记着。” 墙壁的字迹弯扭,用的是只有他们一家人才能懂的俚语,错字连篇,但力能透背。 “建都十年,子韵豁然长高一尺,和爹一起上山捉野兔时裤子被扯坏,遂换之。” “建都十二年,子韵大哭,弃书而逃。” “建都十三年,子韵习武,顶雪扎马步,迎雨练短剑,先生喜。” “建都十五年,先生殁,子韵大哀,策马千里为师报仇,满身伤痕而归,奄奄一息,满背剑伤,梦中一直颤抖,愧于杀人,却喜于为师报仇。” “建都十六年,地主强抢河东婴孩为人肉羹,子韵杀之。” “建都十七年,子韵归尹家,应半年内归。” 尹书韫用力擦拭墙上的灰,颤抖着看向最后一行字。 最后一行字不是刻的,而是用人血写上的,笔迹匆忙,血迹已然斑驳。 “子韵,没有瘟疫,爹死于刀剑之下,为娘肚腑被活剖,生疼...留在尹家,替我们报仇。” 看到这儿,尹书韫双眼通红,悲痛撕碎心脏,直接干呕起来,跪在墙前,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里面是谁?”外面突然响起官兵的声音。 待官兵进来后,却发现灶房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窗户在风中摇曳,不断“吱呀”作响。 “别老一惊一乍的,”另一个老官兵拍他的头,“小心侯爷砍你的头。” 尹书韫回到尹家后,径直被提到祠堂处罚跪。因血统‘不正规’,只能跪在屋子外侧。 尹书韫不动声响地跪了一夜,如同一尊石头般不动声响也不变动作,整张脸苍白无比,似从修罗道中爬出。 在一旁看守的丫鬟发现不断有血从养小姐的袖子中往外渗,她一惊,又犹豫地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旁人。 不远处,石乔然带着一群女眷在游园,她远远得看到尹书韫在祠堂外罚跪,略蹙起眉,转身拦住身后的三五女郎们。 “姐姐们,”石乔然善解人意地说,“前头还在修葺,漆味重,我们从廊桥上走。” 女郎们纷纷应声,并不在意到底往哪里走,反正她们来,就是想远远看一眼石乔然那名声在外的表哥。 石乔然脚步匆忙地走向祠堂外,往尹书韫跪的地方旁轻轻地放下一瓶伤药,提醒道,“表姐,你流血了。” “多谢。”尹书韫声音喑哑。 石乔然不知尹书韫为何跪在这里,只叹息地摇头,“表姐,你多看些书吧,书中自有黄金屋。” 她说完这话又脚步匆匆地回去,跟上那群女郎。 “乔然,你姑父府上那位名声大噪的养女呢?”女郎调笑道,“我们还从未见过呢。” 石乔然不自在地说,“兴许是生病了。” “你的养表姐到底如何?”女郎们问,“能把邱贵妃惹怒成那样,真让人好奇。” 石乔然沉默片刻,而后应声,“容貌出众,品性一般。” 女郎们白日还是没见到尹云观,纷纷惋惜。 但想想也是,明日便是御试,就算尹家再怎么稳操胜券,肯定也要用心备考。 但意外之喜,夜幕的游船会上,尹家主和主母协同尹云观出在船头,主母用水捋荷花,为明日要参加御试的嫡子祈福。 光影交错,女郎们虽看不清尹云观的五官,但只觉身心陶醉。少年郎立于船头,心无旁骛,却惹岸旁粉帕紧。 船靠岸,尹云观踏上岸,一道身影却突然擦着他的身子跑来。 尹云观脚步一顿,在看清尹书韫的脸后,立马捞住她的身子,“你干什么?” “我要杀了王文汀”,尹书韫一脸死寂,重复地说,“我要杀了王文汀。” 她要杀了王文汀,为养父养母报仇。 王文汀,是她生母的名讳。 “你疯了?”尹云观压低声音,“瘟疫又不是母亲挑起的。” 尹书韫的脑袋很疼,心中充满仇恨,她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到底是谁会借瘟疫只名屠杀全村。 王文汀不可能有这么大手笔—— 但如果不是因为王文汀,她就没必要离开村庄。没可能好人都死光了,祸害还遗百年。 尹书韫知道现在杀王文汀不是一件理智的事,但她头痛欲裂,仇恨的刀只想嗜血。 周围的人看尹云观离尹书韫离得这么近,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不是说尹家嫡子和嫡女关系不好么?这看上去倒也还行,风度算是相称。” “什么嫡女,明明是养女,莫要把狸猫和太子放在一起并论!” 看到尹书韫 4. 第四章 [] 瘟疫之事如此大的手笔,如果不借助尹家这般的门第,真相永无出水之日。 尹书韫已然下定决心要先安于尹家,不再做孑然态势,但她没想到昨夜自己掷出的朱钗,竟然惹了这么大的祸—— 今日御试,圣上观尹云观手心受伤,以仪容有损为由没让尹云观入殿参试。但‘圣心宽厚’,圣上出言此次不算尹云观落榜,允诺尹云观下一次御试再来尝试。 众所周知,御试,三年一次。 就算三年后尹云观也才刚满弱冠,但本该‘少年一日金榜题名,看尽长安花’的繁荣,就因为这小小三寸伤口而崩。 都城中不知道多少被尹云观压上一头的世家公子们,纷纷闭门称快,甚至扬言要拜一拜尹家的那位泼辣养女。 “真乃福星也!” 外面酒楼有多热闹,尹家就有多寂静。尹书韫的院子里,已经三天没有人来送饭。 而尹云观,也已经三日未归家。 尹家上下都在说,要不了多久,这尹家的养女就要被赶出去了。 尹书韫在廊前发现一个写着她名讳的针芒傀儡后,再也坐不住,她走出尹家,去找尹云观。 尹云观所在之处很好打听,就在都城内最大的骑射场中。别家的儿郎遇到这种御试被拒的倒霉事,早就去酒楼醉生梦死了,但尹云观显然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位,甚至在骑射场开始苦练。 尹书韫到骑射场的时候,外面围了一圈女郎,纷纷以藩篱覆面,尹书韫眼力好,透过藩篱看到几位梳妇人头的女子。 她们的脸上都有担忧,“那群二世祖烦死了,尹家公子好不容易来外面的骑射场练习,他们非得凑上来惹事。” “他们为什么要找尹家公子的麻烦?”尹书韫问。 说话的少女看一眼问话的尹书韫,瞳孔一缩,“你是哪家的女儿郎,我怎么从前从未见过...”少女转口道,“还不是因为尹家那位扫把星养女!要不是因为她害尹家公子失去御试的机会,这群二世祖平日见到尹家公子都是要装哈巴狗的,就算敢怒也不敢言。” “圣上不让尹家公子御试,大多也是借题发挥,”尹书韫说,“也许早就忌惮尹家的世家势力。” “你怎么说话呢?”少女高声反驳,一回头,却发现那位清丽女子已然不见踪影。 “尹家公子,”翰林学士之子汪德林是二世祖中叫嚷声最大的,“我今早得了一幅画,十分好看,你看看眼不眼熟。” 尹云观被拦住去路,抬眼。 画“啪”得被甩下,里面赫然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但脸庞被画成鱼头,腰上挂着“尹书韫”三字。 汪德林身后的跟班们捏着嗓子叫起来,“养娘,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接回来——” 尹云观面不改色,“汪公子好兴致。” 汪德林十分看不惯尹云观这副泰山压顶也不变色的态势,“尹家公子,你怎么这么不讲人情,你知不知道,你御试被拒的事,直接让我血本无归。” 尹云观扬眉,“哦?” “御试前,汪某人用五百两黄金买尹家公子金榜题名,一举成为状元,”汪德林凑近尹云观,“尹公子可真叫我失望。” 汪德林摊手,“五百两黄金不如一泡尿,再也没有踪影。” 周围围观的人听汪德林出此糙言,不禁皱起眉,但他们并不敢出声。 汪德林再怎么二世祖,他的父亲都是当朝拢权的大臣,不仅深得圣心,且也是三皇子党中的中流砥柱,手底下门客上千,涓涓往朝中送。 尹云观的手指抵着自己腰间的弓,“辜负汪公子厚望了。” “不打紧,”汪德林摇手,“这五百两黄金没了就没了,我也不需要你还,但尹公子你再怎么说也得卖汪某一个人情,听说你箭术很好,不如来教一教我?” 此教非彼教,汪德林身后的跟班们开口,“正巧缺一个靶子,不知有没有荣幸让尹家公子当回金靶子?” 面对二世祖们的笑声,尹云观甚至和他们一起笑起来,只不过笑得是鹤立鸡群得好看。 “你笑什么?”汪德林十分不是滋味。 “汪公子求学心切,我很是欣赏,尹某愿倾囊相助。”尹云观挑起腰间的弓,上箭、拉弓,直接对准汪德林的脑袋。 “你、你要干什么?!”汪德林双腿发软。 “尹某在倾囊相助,”尹云观笑道,“这箭术的第一件课,我当初学的就是躲箭,汪公子也来试一试,并不难的。” “你、你,我要回去告诉我爹!” “爹”字没说完,箭已然向汪德林射来,但一道身影突然袭来,皓腕一伸—— “嗖”得一声,箭直接钉入来人的胳膊。 尹云观嘴角的笑一滞,“阿姐?” 这么慢的箭,汪德林完全能避开。刚才,尹书韫是故意用胳膊拦住那道箭的。 “你等着!”汪德林躲到跟班们的身后,气急败坏又后怕,“你、你给我等着!” 说罢,连“救命恩人”也不看,直接带着人往外跑。 尹云观走向尹书韫,“阿姐,你的胳膊。” “云观,”尹书韫当着众人的面,一副面色憔悴的模样,“阿姐知道错了,当时一时失手,却害你错失良机,但阿姐不愿看你如此堕落,你不应是这样行事激进之人。” 尹云观伸出去的手一顿,面色不自然地收回。这是尹书韫第一次喊他的名讳,还自称阿姐,怎么听怎么别扭。 “尹书韫,”尹云观压低声音,“你又要造什么孽?” 尹书韫突然抓住尹云观的手,“是阿姐错了,阿姐对不住你。” 两串泪水从尹书韫的眼中涌出,看得围观的人群一愣一愣的。这就是尹家的养女吗?看上去...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堪? “云观,阿姐给你跪下了。”尹书韫作势要跪下,被尹云观及时扶起。 尹书韫借势把尹云观的手握得更紧,不管自己胳膊上的箭,“家中父母都很担心你,你跟我回去,只要你回去,阿姐就算再也回不了尹家,也无悔。” 尹云观的眼神定向尹书韫握着他的双手,还未开口,尹书韫在人群的惊叫中晕在了他的怀中。 “血!”有个人惊叫,“这姑娘的胳膊不会要被废了吧 5. 第五章 [] 这接连几日的糟心事终究把尹书韫作弄得生病,风热入内,连发三夜的烧。 烧得悄无声息,她窝在自己的院子里,并没有人来过问她。 她不断地喝水,沉默地在榻上看书,就算不论看多少都记不住,也不停地往后翻。 就在风热快散的时候,王文汀的大丫鬟来到她的院子,说母亲要见她。 当尹书韫和大丫鬟一起踏入王文汀的院子里时,王文汀发现虽然大丫鬟的衣裳比尹书韫要华丽,但只要尹书韫站在那里,就没有人不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虽然容貌是清丽,但也是无双的清丽。 “子韵,这是母亲近几日替你留意的人家,”王文汀指向桌子上层叠的帖子,“尹家日日有帖子来,我把合适你的人家的帖子都挑了出来,你回去看看有没有哪些感兴趣的,也好去探探眼。” “多谢母亲。”尹书韫应声。 王文汀话头一转,“你还记得你五岁的时候么,那时候你非常喜欢吃糖葫芦,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是这样的小孩儿心性?”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尹书韫。 尹书韫早就习惯王文汀的试探,“我小时候住在渔村里,那里偏僻,没有糖葫芦卖,母亲兴许是记错了。” “是啊,”王文汀笑道,“瞧我这脑子,老是将你和奉违记窜。”她又问,“那子韵还记得你五岁的时候...你最喜欢吃什么吗?” 尹书韫略蹙眉,作出回忆的态势,“母亲,实不相瞒,我记性自小便不太好,十岁之前的事情,我是一点都记不得了。” 王文汀点头,“不打紧,到了我这个岁数,只会忘得更多,想不起来的时候切莫硬想,来,你吃这个杏仁糕,滋润心神。” “多谢母亲。”尹书韫说。 “这几日怎么没见你的身影?”王文汀问。 “在屋子里看书,”尹书韫其实还有些低烧,“怎么都看不进去。” 王文汀笑道,“你就是太用功,但术业有专攻,女子守好女子的本分就好了。当然,也不能总缩在屋子里,今日晚上你舅舅庆寿,我们一同去。” “翠桃,”王文汀喊大丫鬟,“给小姐准备几套合身的衣裳,要得体。” “是。”翠桃应声。 王文汀口中尹书韫的舅舅便是石乔然的父亲,石亨运。 石亨运的父亲是白衣出身,入赘王家后开始做起生意,没过多久就在商道展露头角,青年时便成为千船户,后又将生意蔓延到四州八道,厚积薄发成都城除皇家外的首富。 硬生生把倒插门进的王家改成石府,这也是为什么王文汀和石亨运姓氏不同的原因。 当初王文汀能入尹家,石亨运的财富出有十成力。 石亨运是典型的商人,自己的儿子也走的商人路,但石乔然在诗词上有天赋,石亨运就让王文汀多照顾石乔然,好让石乔然多沾染尹家的诗书气。 尹书韫白日里做好石家的功课,用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加深记忆。 黄昏之前,尹书韫同尹家小辈们一起出发,石府就隔着一条街,他们是走着过去的。 小辈们不管堂的还是表的,全都围着尹云观走,尹书韫走在另一边,身后只跟着个殿后的侍卫,也故意离她站得很远。 尹书韫看向人群中的尹云观,看他一副偏偏少年郎的模样,觉得好笑。明明是匹狼,却装成鹤的模样。 尹书韫到现在也没看清尹云观,三个月的相处,让她觉得尹云观这个人很割裂,时而向她示好,耐性好得连当街被她扇巴掌也无所谓;时而又威胁会取她性命。 她当初当街扇他巴掌,完全是因为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说之前被她咬脖子,他要给咬回来。 尹书韫的视线不禁落向尹云观的脖子,却正好和人群中的尹云观对上视线。 尹云观走近尹书韫,垂眼盯了她一阵,“你脸怎么从刚才开始,就这么红?” 尹书韫关注点却偏了,她发现尹云观一会儿称她阿姐,一会儿又直接说你,她找不出其中的规律来。 尹云观问,“阿姐近几日深居闺阁,难道是在养病?” 尹书韫继续注意力偏移...现在又开始叫阿姐了,这到底是个什么规律? “你受风寒了?”尹云观问。 尹书韫应,“不是风寒,最近太热,风热入里,已然快好了。” 尹云观看着尹书韫双颊的霞色,略垂眸,两人并肩走许久后,他忽而开口,“哑巴。” “谁?”尹书韫转头问,却发现尹云观又被小辈们给簇拥得隔离起来。 尹云观身条高,鹤立鸡群地看向尹书韫,朝她比了个口型,“你。” 可不是哑巴么,烧了三天三夜都不喊人,阎王来了也直呼哑巴。 其他小辈们对尹书韫都很避讳,只有几个姨娘家的小孩儿远远地打量她。 “欸,她的头怎么不是鱼头?我在画上看过,她的头应该是个大鱼头啊。” “兴许得到晚上才变吧,你小心别盯着她,不知道到哪儿披着个美人皮呢,怪可怕的。” 尹书韫垂首,手指按着自己刻着字的手腕,想着河东之事。 首富家豪贵,正院内新安上一座大手笔的假山,高两丈,上面挂满做成寿桃形状的灯笼。 假山外设宴,越是靠近假山的越是自家人,廊桥外一长串的寿席,是留给石家商会的,商人们已经在安排下吃起来了,就算吃饭也不忘在说生意,一手拿勺,一手摊开账本。 假山处比较安静,有些世家小姐不太适应商贾人的嘈杂声,往假山处坐得更近些。 尹书韫习惯坐在最僻静处,本是最靠近假山的一个,却被逐渐挤到靠近廊桥处,虽然隔着屏风,但确实有些吵。 那位把她位置给抢走的世家小姐自己却不坐,而是讨好地看向尹云观,“尹家哥哥,你要不要坐这个位置,此处幽静。” 尹云观站起身,像是没听见她说话,直接走开。另有几位公子哥要把位置让给尹云观,被他谢过,“夏夜燥热,还是靠水好。” 于是尹书韫身旁多出一个适才叫她哑巴的人,两人也不交流,各自吃菜。 尹书韫本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但自从尹云观坐过来后,不断有人过来敬酒,青年才俊世家小姐不绝,全被尹云观给以身体不适为由给拒下。 廊桥周围终于安静些。 几个碰上软钉子的公子哥忿忿不平起来,“面子真大,一口酒都不喝...” 虽抱怨,但声音很小,显然怕别人听到。 “谁叫咱们只有讨好的命呢,”其余人应,“前几日汪公子的下场你没看见?” “我记得尹家 6. 第六章 [] 宴席进入到下半场,尹书韫避开人群,寻到石亨运的书房处。 书房内灯影摇曳,石亨运和尹世航坐在棋桌的两边,在聊石家货船的事。 在听了一刻钟的货船买卖后,尹书韫准备离开,但当她注意到书房内外一个下人都没有的时候,她停住脚步。 没有外人,说明有要事要聊。 尹书韫继续靠在柱子后,像影子一样潜伏在黑暗中。 石亨运和尹世航依旧在聊货运的事,尹书韫听得昏昏欲睡。 她垂首,开始抚摸起自己手腕上刻的字,其中有两行被刺得很靠近。 “建都十四年,先生赐剑,名青山,取自‘笔落青山飘古韵’” “建都十四年,子韵言有仇必报,但神情纯良,无人信。” 尹书韫抚摸着自己的手腕,想起一些从前旧事来,因为长相的缘故,养父母总是不相信她当初习武时立下的“有仇必报”的豪言。 但建都十五年时,她策马千里为师报仇,建都十六年,她杀河东列强。 河东十七年,她回到尹家—— 尹书韫的指甲嵌入手腕,她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回尹家,却因血缘以及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没有立即了结恩怨归家,以至于没有见到养父母最后一面。 指甲把手腕划出血来,刺痛把尹书韫的神智给喊回来。 剑。 尹书韫忽而想到,自己的青山剑还在河东村的后山。 就在此时,书房内传来暧昧不清的“瘟疫”二字。尹书韫立马屏声敛息地靠近书房。 “大理寺在查河东的事,”石亨运说,“尹兄,说实话,我现在很是委屈,之前我不过是想买河东村的地来打通河运,就被官家给盯上了,以至于大理寺派人查我。现在河东村又突然感染上瘟疫,闹得好像是我做了什么似的。” “天灾人祸,”尹世航说,“始料未及。” “河东虽然是边郊,却也是都城的边郊,且靠山靠水,地势十分好,”石亨运说,“我就是想打通航线——现在好了,出了这么大事,死了那么多人,谁还敢在那儿做生意?我之前在那儿买的地全部被大理寺给收回去了,他们说要用来查瘟疫来源。” “石弟是觉得这瘟疫来得太过...”尹世航顿了顿,“蹊跷?” “真是太蹊跷了!”石亨运继续说,“当然,石某可没那么自恋,觉得是有人因为不想让我做生意,才故意闹出个瘟疫。只是这瘟疫爆发的时间,实在是太过...巧了!” “我前几日遣人去河东村周围转过,”尹世航说,“周围重兵把守,白衿飘飘,瘟疫之事,不像有假。” “对了,尹兄,你那个养女,”石亨运惊呼,“不也是河东村的么?” “嗯。”尹世航一幅不想多聊的模样。 “真是怪异,这一连串的巧事,突然又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 “汪如。” 尹书韫记得这个名字,汪如,当朝翰林学士,汪德林那个二世祖的爹。 汪如和汪德林很不同,他是一个实打实的权臣,借职权之便,主科考事宜,广纳四海贤才,将这些人源源不断地送入朝中。 汪如是三皇子麾下的人,是三皇子派最得力的刀。 可以说,只要汪如在一天,当朝的太子就是个实打实的摆设。 传闻中的三皇子高风亮节,虚怀若谷,不然也不会得道者多助。但尹书韫想象不出来,因为宫门那一见,三皇子给她的印象就是个眼瞎的疯子。 虚怀若谷?恐怕若的不是山谷,是地里的麦谷。 书房内继续议论起汪如。 “尹兄,据我所知,”石亨运说,“汪如在瘟疫爆发前的那一天,车队路过河东村,他离开后,瘟疫就爆发了。” “小小一个河东村,”尹世航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你说会不会是三皇子在河东村干了什么事被发生了...”石亨运声音如蚊蝇,“而后他们杀人灭口?” “莫乱言,三皇子不像是这样的为人。” “可,汪如是。” “都城之中,三皇子已得势,又何必做这样的事?” “可惜了可惜了,”石亨运在可惜他的航线,“横竖就是飞来横祸了。” 石亨运叹息,“为何偏偏是瘟疫呢,如果是其他灾祸就好了,地只会降价,不会被没收监管。” 尹世航未应声。 尹书韫透过门缝看向石亨运的脸。就凭这一句可惜,足以让她记住这个商贾。 书房中的两人走出来后,尹书韫翻墙而出,身轻如燕。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洁白的丝帛,用胭脂写上三个名字。 一、石亨运。 二、汪如。 三、三皇子。 宁滥毋缺,三个名字被胭脂染上血色。 尹书韫往外走,趁夜色尚早,她想先去汪家看看。 都城之中另一处的汪家,汪德林因为骑射场的事情被罚门禁,一直都没解。 被关的这几天,他拿仆人作乐,骑着他们射箭,美其名曰苦练兵法。 “小爷被关这几天,突然想起当时在骑射场的时候,有位佳人替我挡箭,”汪德林问下人,“你们可查清楚了是谁?” “尹、尹...” “尹什么?”汪德林不耐地拍桌子。 “尹书韫。” “尹书韫,”汪德林皱起眉,望向墙上鱼头人身的画,一指,“她?” “是、是。” “怎么是她?”汪德林原地转上三个圈,挠了挠头,看下人,“当时看清楚了吗,长得漂亮吗?” “容貌很是出众。” “好看就行了,”汪德林重新坐回位置,翘起二郎腿,“娶回来就行了。”汪德林随便指一个人,“你,替我去送聘礼。” 下人哆哆嗦嗦,“可要先知会老爷?” “等等——”汪德林又问,“这个尹家养女是不是读书不太好?” “是的,听闻她在边郊长大,才学会认字。” “这可不行!”汪德林摇头,“我汪德林要娶这世上最聪明的女子!我一个能尚公主的人,岂能娶一个蠢女子!” 汪德林转眼把尹书韫抛到脑后,“儿女情长还不急,我现在要先练箭,我要把尹家那小子打得落花流水!你们,都给我趴下!” “是、是!”下人们齐刷刷趴下。 汪府内鸡飞狗跳,汪府外十分宁静。 尹书韫站在高楼檐上观察汪府,发现汪府的侍卫甚至比尹家还要多。她穿的衣裳太显眼,不方便潜进去。侍卫如果少些,还能一试。 尹书韫从高楼上跃下,佯装路过的女子,观察汪家周围侍卫的分布。 她扯下腰间的折扇,遮住自己的脸。 但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侍卫的声音,“前面的是谁?” “站住!” 尹书韫继续以折扇覆面,步伐不乱,快步往前走。追在后面的两个侍卫很是吃惊,因为他们已经跑了起来,却发现自己竟然没立马追上一个在前面走路的女子。 尹书韫隔着折扇看前面的路,本想走到拐角处直接跃上屋檐,但前面也传来层叠的脚步声。 尹书韫立马将折扇举过头顶,埋头跑起来,眼角瞥见前面的人影,不避开,直接往正中央的那位撞去。 7. 第七章 [] 都城,尹家。 随侍们向尹云观呈上一沓帖子,“少爷,这些是夫人给小姐挑的人家。” 帖子被放到桌上,尹云观将画纸上的山水续到一半,他放下笔,没有立即翻看帖子,而是先拿起帖子的封皮看了片刻。 片刻后,他翻开帖子,往后翻。 王文汀给尹书韫找的人家,没有一个不是小门小户,其中身世最好的是个刺史,却已然年近半百。 尹云观继续往后翻,默不作声,依神态不像是在看婚帖,反而是像是在翻阅诗经。 尹云观看得很细,等他看完所有的帖子后,桌上的蜡烛已然明显短上一截,他不动声色地拿起帖子往外走。 随侍们请示,“少爷,我们来拿帖子?” “不用。” ‘啪’得一声,尹云观直接把这沓帖子扔到门廊下的火桶中,火舌一下吞没那些纸张,烧得噼啪直响。 他擦了擦手,“太沉。” 百里之外的汪府外,尹书韫被三皇子留住,无法脱身,只能保持用扇子遮面的姿势上了马车。 马匹行走,流苏在车外慢悠悠得晃,尹书韫靠在车壁上装哑巴。 “姑娘住在哪里?”三皇子问。 “城西处。”尹书韫指了一个靠近尹家,但不是尹家的地方。 “姑娘,”三皇子端来一杯清茶,“白井春,用来醒酒。” “多、多谢公子。”尹书韫接过茶杯,捏在指中,放在扇后赶忙一饮而尽。 三皇子垂眼,隔着画有竹枝的扇面看尹书韫,“姑娘为何以扇面覆脸?” “在下貌丑,恐惊惹公子,”尹书韫把三皇子在宫门前说她的话还给他,“再加上饮酒,仪容不端。” 尹书韫到现在都没有看三皇子一眼,惟恐对上视线,不过她的眼角能瞥到绛金的衣裳,一针一线都绣满皇家的威仪。 “请问姑娘名讳?”三皇子问。 尹书韫在扇后装听不见,只是喝茶。 三皇子并不继续追问,只是看着尹书韫,“我姓陈,名奂辞。” 大街小巷中,没有人不知道陈奂辞乃当朝三皇子,尹书韫这回不能继续装听不见,“三、三皇子殿下?” 尹书韫故意反应这么大,就是想告知三皇子,刚才他和汪如对话时,她醉得糊涂,什么都没听见。 是想绕过汪府的事,但偏偏事与愿违—— “汪府附近没有酒楼,”陈奂辞问,“姑娘为何会出现在汪府附近?” “我去找人。”尹书韫半真半假地回答,“宴席过后,忽而想到故人,十分感伤,不曾想走错了道。” “姑娘回家前,”陈奂辞看向马车外,“我可以先送姑娘去见故人。” “不敢耽误殿下时辰,”尹书韫的声音从折扇后传来,“刚才酒醉,这才在公子面前闹出丑态,现在酒逐渐醒了,这才想起故人已不在,无论我往哪出寻,都寻不到了。” “姑娘...节哀。” 折扇后,尹书韫略微抿紧唇线,第一次主动开口,“殿下,民女的故人,其实是死在了河东的瘟疫中,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好好的河东会突然爆发瘟疫,您手眼通天...不知可否告知民女?” 河东瘟疫四字一出,陈奂辞温润的眼神陡然变得有些凛然,他的手指抚摸着戒指上的羊脂玉,“自古天灾人祸,防不胜防,姑娘节哀。” 尹书韫没问到自己想问的东西,没兴趣再开口,只是继续靠着车壁装哑巴。 马车上,因没有人说话,流苏随风动的声音变得十分明显,马车徐徐沿着青石板往前走。 尹书韫往外看,瞧见天空淅淅沥沥下起绵绵细雨来。 马车停下的时候,她再次往外看,却发现马车停的地方不是城西处,而是尹府的对面。 马车隐入夜色中,能保证尹府守门的侍卫看不清。 尹书韫一愣,而后慢慢收起自己手中的折扇,和陈奂辞对上视线,“民女告罪,不是故意想要隐瞒身份。” 陈奂辞拦住尹书韫想要告罪的行礼,“无妨,宫门前,是我先冒犯了姑娘。” 陈奂辞的手是虚扶,很是恪守礼节,没有触碰到尹书韫的手。 尹书韫一愣,觉得眼前的三皇子和宫门前她见到的三皇子实在是不同。 陈奂辞像是看出她的不解,“尹家姑娘,宫门一见之后,我心怀愧疚,本想着近几日登门致歉,却没想到今日能碰巧提前遇见你。” “殿下,不敢当。”尹书韫说。 “尹家姑娘,宫门一见,我举止突兀,实在难堪,”陈奂辞说,“因涉及皇家秘辛,我无法对你和盘托出,姑娘只当我那一天身体不适,被鬼上身了,这才唐突了姑娘。” 尹书韫对上陈奂辞的视线,发现他的眼神不像有假。 “让姑娘宫门受辱,是我的不对,”陈奂辞取下自己腰间的折扇,“我观姑娘喜欢折扇,将此折扇赠予姑娘,代表我欠姑娘一个人情。来日姑娘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以此折扇为信物。” 三皇子许了她一个愿。 尹书韫有些惊讶,她收下扇子。很巧的是,三皇子的扇面上,也画的是竹子。 但此竹非彼竹,她自己扇面上的竹子是野竹,值不了几个钱,竹子被画得十分潦草;但三皇子扇面上画的是宫廷之竹,竹枝之间甚至镶嵌有金粉,扇尾落笔‘长襟’二字。 长襟,是三皇子的字。 尹书韫手握折扇,坦然行礼收下。 自河东瘟疫事变后,她时刻警惕,现如今,就算三皇子此举宽厚,也让她难以全然相信。 门外侍卫弯下腰,作为踏凳,以便尹书韫下车。但尹书韫自己跳下车,并没有借力。 陈奂辞一身绛金,坐在马车上看着尹书韫的身影往夜色深处走,等人彻底消失后,他面目上的温和逐渐褪去,周身气场变得让人难以接近。 世人形容三皇子,总是用上“端润”和“矜贵”。 但三皇子作为皇家人,身上的“矜贵”要远远多过“端润”,他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好接近。 “殿下,”随侍在车帘外问,“是否要继续盯着尹家女?” 陈奂辞挥挥手,随侍会意,不再过问。 “我说过不再以人作凳,”陈奂辞问随侍,“为何今日还有人屈身?” 随侍立马躬身,“属下的错,人员流动,没有及时知会。” 陈奂辞没有再追问,“马车内的茶杯,不必再留。” 随侍知道三皇子喜好茶具,这套茶具是御赐的,乃大匠所制,提 8. 第八章 [] 夜色幽幽,尹书韫在入睡前翻看尹云观之前给她送来的书,虽然看不懂也记不住,但她还是按照上次读到的地方往后看。 她看《孟子》第三节的《梁惠王章句上》,看了半天,类似“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的句子一看就忘,反复读三遍后,只记住两个句子。 一句是“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因为句子里有句河东,但这句里的河东凶,不适用于天灾人祸的瘟疫,更不适用于权谋伪造出来的瘟疫。 另一个句子是“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 不错失农耕的季节,粮食就吃不完,十分简洁明了,尹书韫希望经书上的句子也能像这句一样易懂。 外面雨声越来越大,在入睡前,尹云观看了眼陈奂辞给她的折扇,和经书一起扔到桌上。 吹灭烛火,屋子陷入黑暗。 伴着雨声入睡,尹书韫久违得做了个不是噩梦的梦。 梦中是建都十年,那一年,她的个子跟雨后竹笋般往上拔,养父捕鱼归来后,兴高采烈地在墙上给她画身高的印子,比去年高上许多。 夏日的早晨,母亲摘了很多苇叶回来包粽子,一家人围在炉旁喝鱼汤,吃长寿面,给尹书韫庆生辰,愿她岁岁平安。 尹书韫虽然在冬天出生的,但被带到河东的时候,正巧是端午节的那一天,于是,养父母会在每年端午节的时候给她过生辰。 “小子韵,”养母捏着小姑娘的脸问她,“你长大后想要做什么?” 小姑娘转着圆溜溜的眼珠,“想做钓鱼高手,给爹娘钓到这世上最多的鱼儿。” 养父母看着她笑,“子韵很是有抱负,不过想成为钓鱼高手,切记是给自己钓的鱼,而不是给我们。” 小姑娘问,“爹娘不希望我成为话本里的女将军么?” “不希望,”养母说,“孤舟蓑笠翁也很好,爹娘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爹,娘。”小姑娘笑得露出两个兔牙,“孤舟蓑笠翁不是这么用的啊。” “就你是个小书篓子。” 梦中的尹书韫正吃着面,伸出手想再拿一个粽子,天空却浇起瓢泼大雨,浇得她立马变成一只落汤呆头鹅。 “爹,娘,我们把桌子搬回去。”尹书韫抬头,却发现雨幕重重,身边空无一人。 尹书韫从梦中惊醒,窗外的大雨拍着院落里的芭蕉,刷刷拉拉。 她的后背一阵冷汗,只觉得心口钝痛,她捏着自己刻字的手腕,试图平息自己紊乱的呼吸。 推开窗户后,雨从外面拍打而来,风吹得窗户吱呀作响。 尹书韫把折扇挂到腰间,呢喃道,“原来端午是我的生辰。” 她的脑袋似乎越来越不记事了,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但尹书韫还记得她要取回自己的剑。自从杀河东吃人肉羹的列强后,她便把剑埋在河东的后山里,不打算再启用。 她虽然能杀人,但并不喜欢杀人。 因为杀人,就意味着又有悲惨的仇恨砸到人间,砸到她这个倒霉蛋的肩上。 外面的雨下得极大,尹书韫撑起油纸伞,遁入雨色中。 “劈里啪啦”得雨水砸在伞面上,如大珠落玉盘,走至廊桥时,发现漫天雨色下,尹云观还跪在那里。 他跪得笔直,脸色苍白,雨珠不断从他的下颌骨划落。 看到尹书韫走来后,他甚至还有心情笑,“阿姐,起得很早。” “你跪了一夜?”尹书韫略微皱起眉。 尹云观却答非所问,“尹子韵,你很急着嫁人么?” 见尹书韫没有回答,他继续说,“你能不能再等一等,我帮你找其他人家,不行,就你那个眼神...” “什么?”雨声太大,尹云观的声音近乎呢喃,尹书韫什么都没听到。 尹云观却换了句话,“女子并不只有嫁人一条道路。” “我觉得你说的很对。”尹书韫回答得很不太自然,因为平日里尹云观总是站着,个子比她高很多,其实她对他的容貌只是看了个大概,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得看到尹云观的五官。 只觉得晋衣很他很是相衬,容貌有种魏晋匠人泼墨的洒脱写意,轮廓分明,又很是精致,无愧于那句常来形容他的“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尹云观收回视线,没有再言语。尹书韫心系青山剑,快步离开。 已然走到尹府门口,尹书韫又停下脚步,她看向河东的方向,凝视几瞬后,深叹一口气,又退回尹府中。 她撑着伞快步走回廊桥,看到尹云观如她所料,已经在雨中晕了过去。 她弯下腰,撑起尹云观的身体,发现少年比她想象中的要重。不过她不是寻常气力的人,尹书韫一手执伞一手扶着尹云观往回走。 回到院落后,尹书韫用脚抵开门,把伞扔到屋檐下走廊上,把尹云观扶到自己的榻上。 尹书韫抬起手摸尹云观的额头,果然滚烫无比。 “明明没有人看着,随时都可以自己起身,不知道为什么要径自跪一整夜。”尹书韫低声道,“额头都能滚鸡蛋了。” 窗外雨争先恐后往屋内吹打,尹书韫把窗户关小些,又出去备水备药。 尹书韫端着铜盆回来,坐到榻旁,把布帛沉到水中,拧干后放在尹云观的额头上。 尹云观手长腿长,有半截腿垂在地上,还有右胳膊也往地上垂,尹云观把他的胳膊抬起来,想抬到榻上去,期间她的手心不慎蹭到尹云观的手腕,觉得手感有些硌人。 尹书韫不由得一愣,不能吧,他一个习六艺半习武的文人,手腕怎么这么僵硬? 尹书韫垂头一看,眼睛不由得睁大。 尹云观的手腕上,布着密密麻麻的烫伤,像遒劲的毛笔字,被纵横错乱地扎在了皮肉上。 不知道是被什么烫的,陈年的印子很是斑驳。 从外表看,尹书韫怎么也看不出来尹云观身上会有这样的伤口,像他这样的人,吃穿用度都像是算着来的,平日里衣裳上整齐得连个褶皱都没有,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伤痕 9. 第九章 [] 说罢,尹云观把尹书韫放在他晋衣中的手轻轻抽开,他坐直身,长腿终于能上榻。 尹云观用手撑着身体,靠着墙对尹书韫笑,“尹子韵,男女授受不亲。” 尹书韫装模作样地点头,左耳朵近右耳朵出。 男人女人的,在尹书韫眼里,没有任何差别,就跟砧板上的鱼一样,你管它公的母的? “你都叫过我阿姐了,也不算外人。”尹书韫抬起手,拿着布帛靠近尹云观,弯下腰想给他的额头上换一条降温。 “我自己来。”尹云观撑起身体接过布帛,“多谢。”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慌乱。 尹书韫并不强求,乐得轻松。 窗外雨声小了些,砸玉盘的大珠变成小珠,但依旧砸得来势凶猛。 尹书韫推开窗,让风吹进来,撩起帘子往外看,雾气没有适才那般重了。 她袖下的手抚着自己手腕上的字,心想既然人醒了,她也该去河东寻自己的剑了。 但一回头,却发现尹云观依旧躺在她的榻上,翻起他自己送过来的旧书,一幅要在这里安居乐业的模样。 尹书韫本想问他老人家什么时候走,但被抢了话的先机。 “阿姐,”尹云观问他,“书上的内容,如果你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尹书韫赶人的话卡在喉咙中,难得动摇。 说实话,尹云观给她送来的书里,十成里有十一成她看不懂,更别提用她这脑袋记住了。 “我不是读书的料,”尹书韫不动声色地露底,“有许多东西都记不住。” 尹云观问,“过多久记不住?” “读过基本就忘了,”尹书韫说,“我读书就如同用土堆山,无论怎么堆都不可能成真。” “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则止也。”尹云观说,“阿姐,也许你只是差了日积月累的一篑又一篑,如果你有不能理解的,可以来问我,奉违虽才疏学浅,但对于这些书,还是有些见解。” “才疏学浅?”如果尹云观是才疏学浅,那成千上万的文人雅士,大概一言之间要同时降级为文盲白丁了。 尹书韫已然动摇,止住自己适才想把尹云观请出去的念头。她心中对自己这个假弟弟很是感情复杂,但尹云观学识这方面的事,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尹书韫知道自己只会用刀用剑,不记事的脑子总是坏事儿,最是欠缺计谋。 但如果要揪出瘟疫背后的阴暗,光有刀剑,她极有可能把自己折进去。 她想学书,想通计谋。 她一抬眼,便和尹云观对上视线,此人就算发着烧,嘴角也挂着让人看着心烦的笑,惫懒得似乎天塌下来他也一幅高高挂起的模样。 “还是不麻烦奉违了。” 两看相厌,尹书韫移开视线。 她虽留着几分情面没请尹云观离开,但她自己推开门,踏出房门。 屋檐下的伞被风吹到院落里,尹书韫顶着雨举起自己的油纸伞,心里惦记自己埋在河东的剑。 而屋内,尹云观指节分明的手推开窗户,站在窗边,看尹书韫举着油纸伞往雨幕深处走,如一抹墨色入山水。 屋内,都是女儿家的香气。 尹书韫是从正门离开的,门口两个侍卫看也没看她,直接放行。 尹书韫突然觉得做一个没身份没地位、不受重视的养女也是挺好的,起码来去自由,就算她现在死在外边儿,估计尹家都希望她死远些,不要污了门楣。 行至河东的时候,天已经放晴,尹书韫把油纸伞提在手中,隐于林中往河东处看。 河东的渡口外,官兵乌泱泱的,竟是比之前还要多上两倍的人。之前的官兵只是把渡口处围上一层,现在官兵们的人数已能把整个河东处打个结,不放半个活物进去,也不放半个活物出来。 当然,现在的河东,完全就是一个死坟。 尹书韫用油纸伞的伞尖顶着树,抿紧唇线。 守河东的人越多,就说明瘟疫背后的阴谋越大。她今日本是想来取剑,但看这水泄不通的模样,别说是剑,她人都进不去。 但尹书韫没有立即回去,因为她注意到渡口处除被派守此处的官兵外,还有些来自不同家族的车驾。 河东瘟疫此事这么大,注意到异常的显然不止她这么一个关联者,他们派人来探看,并不让尹书韫意外。 但官兵们恪守职责,没有放任何一个人进去。 车架中,数量最多、且徽章最让尹书韫熟悉的,是石氏商会。 石亨运竟然亲自来了,石亨运指挥着商人给官兵们分发食物和茶水。官兵们十分受用,来者不拒,领头的官家人也对石亨运露出好颜色。 但就算如此,官兵们也不放石亨运进去。 “官爷,你们行行好,我就进去看看。”都城首富如此的低姿态,官兵们却只觉得为难,拱手拒绝。 石亨运混迹商道几十年,就不知道放弃二字怎么写,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官爷们,你们也知道,我曾多次在河东买地,虽说现在地已经被收上去了,但我对河东的情意并没有随之消失。” 石亨运继续说,“河东被围起来这么长时间,我就是想进去把食物和水送给里面被困的百姓们,也带来了一些祭祀的用具,给河东内的亡者渡魂。” 石亨运说完,指向不远处的和尚队伍说,“这些都是我花重金请来的高僧们,可遇不可求的机缘,还请各位官兵们行个好。” 这些和尚穿着备整,是全场唯一没有戴防疫面罩的队伍。 石亨运给了这么多好处,好些新来的官兵们被说动,但他们不知道,再多的食物运进去也没用,因为河东内,根本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完全是一个空壳子。 知道些内情的领头官兵们铁面拒绝石亨运的提议,说什么都不放商队进去。 尹书韫的身体靠在树上,紧盯石氏商会远离。商人无利不起早,再加上她曾经亲耳听过石亨运说出对河东人命的轻视,她不信石亨运这么好心,会给河东送粮送钱。 石家到底想从中谋取什么?又在这场瘟疫中担任什么样的角色? 尹书韫取出自己袖中的丝帛,看着上面用胭脂写的三个名字,在石亨运的名字上用力地画上一个血红的圈。 尹书韫在河东外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官兵一直轮守,并没有任何人撤走后,她离开河东。 剑今日是取不了,只能再寻机会。 因没有剑,尹书韫去街市,想买一把锋利的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商贩正在热情地跟她推荐女子用的匕首,身后兀然传来非常大的一声,“那不是尹家女吗?” 尹书韫回头,发现有个人坐在步辇上,朝她这个方向看。 来人正是刚被解开门禁的汪德林。 汪德林坐在步辇上,翘着二郎腿晃得十分尽兴,他让下人把步辇往前,靠近卖匕首的摊子,居高临下地看尹书韫,把脚晃得更厉害,“尹家女,出来买匕首玩儿?” 尹书韫从抬步辇的下人身上看出汪家的身份,这才记起这人是汪德林。 “正是。”她说。 “你当初给小爷我挡箭,很有悟性,”汪德林扬声说,“听说你在尹家过得不是很好,估计也没什么钱,这样吧,我把这个卖匕首的摊子买下来,你拿去自己盘吧。” 说罢,汪德林随手怀里掏出一包金子,“啪”得砸到尹书韫脚下,动作如打发叫花子。 金子重,声音之大,几乎能把地上砸出个坑来。 尹书韫身 10. 第十章 [] 尹书韫因瘟疫之事,对兼国所有的权贵都很感兴趣,并没有立马转身离开。 殷楚儿说完后不禁看向尹书韫的耳朵,“其实,你长得和他,还有些相像。” “我?”尹书韫第一次听说自己和一个八岁的幼童长相相似。 “眉眼虽然不尽然像,但脸的轮廓很像,”殷楚儿看着尹书韫,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你们最相似的地方,是耳朵后面都有一颗红痣。” 尹书韫闻言不禁摸向自己的右耳,她并不知道自己耳朵后面有这么一颗痣。 “不是右耳,”殷楚儿说,“在你的左耳。” 尹书韫放下自己摸向耳朵的手。 “其实过了这么久,他早就长得变了模样,”殷楚儿倚着拐杖说,“儿郎这个阶段早就长出了更硬朗的轮廓,他现在肯定变得十分英朗。” 尹书韫低头把自己手中的帖子全部翻完,“这些帖子里没有和崇王府有关的。” “你再看看,”殷楚儿的语气里都是眷恋,“就算今日没有送来,最近几日也快了。” “你为何这么笃定?”尹书韫问,“据你所说,崇王世子不是在都城外的领地里养病吗?” “你不知道吗?”殷楚儿深叹了一口气,“因帝王恩召,崇王已经在不久前回到了都城的崇王府中,世子肯定也跟着回来了,只是还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 尹书韫略微扬眉,下意识问,“最近回来的?具体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来巧,”殷楚儿说,“正好是河东被封的那一天回朝的,他们途中会经过河东,如果早来一天,说不定会被卷入瘟疫中。” 殷楚儿抚着自己的胸口,“幸好。”而后她又看向尹书韫,再次扶着拐杖叹气,“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你都不知道崇王他们回都城了...”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你这样的人,空有容貌,王府有怎么会宴请你呢...” 尹书韫并没有反驳,因为她全身心都在河东瘟疫这件事上。崇王回都城,为什么会和河东被封的日子撞上,是巧合吗,还是他们早知道此事? 圣上又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召崇王回朝? 和殷楚儿的对话过去三天后,尹书韫发现殷楚儿说的对——崇王府举办私宴,确实没有邀请她。 更准确得说,尹府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被崇王府邀请。 这个消息也是从殷楚儿口中得知的。 殷楚儿的思慕世子之情无人可诉,由是最近总是往尹书韫的院落走。 “明日崇王晚上会举办盛宴,崇王府是太子党,现在党派之争逐渐到了明面上,他没有邀请作为中立派的尹家,更不可能邀请其他皇子的党羽,”殷楚儿拄着拐杖站在尹书韫的院落里,“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邀请石乔然...” 殷楚儿逐渐捏紧手中的拐杖,“明明世子幼时,与我最是关系相近,根本不喜石氏人。” 尹书韫对少女情怀很是不解,尽可能问些宴席上有什么人。 “除了一些耳熟能详的家族,唯一一个让我惊讶的,”殷楚儿说,“就是大司马了,大司马明明也是中立派,和崇王府没有半点干系,这次崇王府私宴,为什么要邀请他?” “大司马?”尹书韫第一次听说这么一个人。 “大司马魏仲余,人们都称他是魏司马,年少时称将,是个靠着边疆战功一步一步爬上来的狠角色,”殷楚儿说,“他应该是前朝再加上今朝最年轻的大司马了,我曾远远地看过他一眼,只觉得这人杀气太重,而且我真的不理解,他明明是个不是个能拉拢的人,崇王府到底为什么要宴请他...” 殷楚儿又低低地说,“而且魏司马这样的人,只要沾上了,可就危险了...” 尹书韫发现殷楚儿因为殷家旧奴和旧派的缘故,对外面的消息很是了解,殷家以前是旧皇派,对于权贵的圈子,十分了解。 殷楚儿每次来,尹书韫都会故意用自己的左脸对朝殷楚儿,因为她发现殷楚儿每次和她说话,看的不是她的眉眼,而是她左耳后的红痣。 殷楚儿就这么喜欢一个许久未见的青梅竹马么? 尹书韫不解其中一往情深,只觉得,崇王府这个宴席,她一定要去。 石乔然要去,也就意味着石家会有所行动,尹书韫自己出去打听了一圈,果然发现崇王设宴的地方,便是石家商号旗下的醉风楼。 晚宴设有歌舞,请的是燕国的胡姬。 燕国是兼国的邻国,曾经也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大国,但是被兼国的开国皇帝给征战赶到了边境之外,逐渐没了过往的繁荣。 不过边疆之上,除了几个来自草原的小国,最让兼朝紧张的就是这个蛰伏多年的燕国,所以边境常有摩擦。不过兼国势盛,燕国一介手下败将,并不足以为惧。 虽说天下被分成的两个大国五个小国,但兼国是里面唯一可以称帝的国家,足以见其地位。 尹书韫准备混入那群来自燕地的胡姬中,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崇王私宴开设的那天,尹书韫砍晕一个窈窕的胡姬藏起来后,她混入队伍中。 醉风楼被包下,里面被装点得比节日时还要华贵数倍。宴之贵,贵不可言。 夜幕降临的时候,尹书韫以金丝覆面,套上露腰的服饰,和其余舞姬到偏厅侍立,正堂已然响起觥筹交错之声,灯光摇曳,很是热闹。 尹书韫一边等待,一边摸着自己手腕上的字。 片刻后,领头带他们走进正堂。尹书韫一边往台上踏,一边快速地透过金丝打量宴席上的人。 来人尽着华服,和殷楚儿告诉她的名单并没有二样。 坐在正座的是崇王,年岁已过知天命的年龄,看起来一幅正派模样,他对舞姬看起来不怎么感兴趣,目光总是落在坐在自己左边的王妃身上。 而王妃的眼神却一直凝视着王爷右边的世子身上,眼神十分仁爱。而世子端坐在位置上,脸上竟然戴着面具。 尹书韫看向世子,观世子的坐姿,没看出有任何病弱的迹象。就这么一眼,尹书韫的视线却正巧和面具里的眼神撞在一起,对上视线后,面具里的眼神又很快地转移。 丝竹奏响,尹书韫跟着别人的动作学起来,她虽然脑子记不住事,但论身体记动作上,从没有人能快过她。 宴席两侧的宾客们看起来也对舞姬们兴趣怏怏,全都顾忌着崇王,不想在高位之人的面前露出好色不靠谱的模样。 几位女宾坐在一侧,更是对燕国舞乐不感兴趣,只有石乔然疑惑地看了舞姬们一眼。 尹书韫隐于人群中,却总感觉有人一直盯着她,视线之焦灼,让她根本无法忽视。 她随着舞姬的舞姿们转了一个圈,对上那人的目光。 那人坐在首席的位置,位置旁竖立着把长剑,坐姿虽端正,但眼神却透着一股无法让人忽视的侵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