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枝玉》 1. 苦妇 [] 过了这个冬月,贺娴枝嫁进满家就满一年了。 说是嫁,实在有些抬举她。满家去年为了给病危的满老爷冲喜,托媒婆火急火燎地觅了个适龄女子,恰巧就是娴枝,柳娘接过满家送来的几锭银子,扯了块红布做件衣裳,一无媒妁二无拜堂三无轿抬,就这样把她推进了满家的大门。 新媳妇过门总要哭啼几声才合规矩,可娴枝冷眼看着柳娘拿了自己的卖身钱,一对眼眶子干得像十年没落雨的龟裂河床,实在哭不出来。 负责接人的喜婆嫌她脸色太木,往她眼睛上抹了点朱砂粉,她眼眶红彤彤地进了门,身上披着简陋的粗红衫子,依旧俏过三月里桃花,看直了满家一圈老少爷们儿的眼。 日子一天天地过,今秋凉过去年。风一过,窗外枯叶扑簌簌地落。娴枝紧了紧身上的对襟大氅,唤侍候的小丫头送了手炉来。 她畏寒,见不得风,立冬一过就暖炉不离身。 最常跟在她身边伺候的是杏蕊,体格粗粗大大,心思却不钝,递过来只铜胎掐丝淡青手炉,心疼地道:“大娘子,您脸色瞧着不好,今儿就不去孙家了罢?” 她不明白,大娘子虽然在府中不大得人待见,可在自家小院里待着养养身子不就是了,犯得着东奔西走结交那几家的奶奶么? 娴枝笑笑,抬步上了偏门外久候的轿子。 其实柳娘说得不错。吃饭穿衣有下人伺候,采买记账出门轿抬,是她能够得着的顶好的日子。去年这时候,她还在冰水里搓着衣裳,听柳娘边记账边讽刺她是多出来的一张嘴,光吃不拿的倒贴货。 柳娘当然不是她亲娘,是她爹的续弦。娴枝的亲娘是个从良的烟花女子,孕时染上赌瘾,后来赌债滚得还不起,只能偷偷跑了躲债,走前嫌她不是个儿子,不肯带上她。 她爹被气得生了重病,书都教不了,只能躺在床板上望天,一日三餐等柳娘送到嘴边。柳娘本来喜滋滋捡漏一个文秀书生,没成想夫妻做了没几天,就被赌坊的人找上门了。 从那以后,不管是对娴枝还是她爹,柳娘都再没给过好脸。攀上满家这一门姻亲后,她逢年过节总要来讨要点物什碎银,见缝插针吸一吸血。 但她恨不起柳娘。 如果不是为着她爹贺琮,柳娘嫁个寻常农户,再不济也能自耕自足过温饱日子。可她偏骂骂咧咧地操起贺家那间破屋的所有活计,再穷再苦,也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铜板来买药熬给她爹喝。 长房嫡子不过是表面上的风光,满家上下最看好的是二子,而满珩身子弱,又阴郁寡言,满夫人张罗她进门,一为传宗接代,二为让她多在鹊城女眷间走动,省得满珩的某些传闻闹得满城风雨。 她本就肚子没动静,交际这里再做得不好,在满家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女眷聚起来消遣,无非就是喝茶走棋,她不善女红,八雅倒是都沾一点边,孙家大娘子齐眉是个喜欢热闹的棋痴,闲来无事总爱喊她对弈几局。 孙家不比满家显赫,娴枝走孙宅大门却更多。下了轿,脑袋有些发晕,她刻意放慢了步调,目光一点点流转在这曲绕气派的门廊上,这几天孙家在筹备办寿宴,进进出出不少生面孔,显得比平日热闹。 娴枝向来穿得比旁人厚,宽大沉重的银灰大氅垂至小腿肚,本已经足够无趣平淡,偏她似个关不住的妖孽尤物,里面着一件水粉色衫裙,裙角随着莲步轻移晃荡,像风中招摇的花冠,平添了几分引人遐想的婀娜。 孙家下人早与她相熟了,有几个侍立在侧,其中一个小厮从前总是殷勤地带路,被管事发现后狠狠训斥了一番,之后便只敢原地站着,却按捺不住心中发痒,偷偷拿眼睛觑那道纤薄丽影,循着裙角一路向上。 娴枝察觉到这目光,落落大方地回望,双眸一弯,樱唇微翘,露出个柔媚如丝的笑来。 那小厮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胆地看过来,惊得猛一抖,整张脸连带着耳脖子瞬间便红透了。 她收回目光,举起帕子掩嘴轻笑。 却不知这一幕正悄悄落入一双疏淡的眼中。 娴枝蓦地觉得有些发寒,侧眸一看,明明踏进的是孙家的大门,最先瞧见的却是满家的人——满家二子,满彧。 她只见过他一面,就是在过门第二日,于人群中遥遥看了一眼,之后他便远行游学,久未归家。 倒不是她刻意将这人形容样貌记得如此清楚,见过满彧的人,大抵没有会忘记他的。 长身玉立的少年郎,一件玄青缀云纹圆领袍教他穿得挺拔又沉静,一望便知富贵不凡,午后耀目的日光落在他身上,庭中翠叶秋花统统失了颜色。 再看那张俊俏玉面,明明是一双深邃秀丽的凤眼,眼神却总冷若凝冰,别说是鹊城贵胄,就算告诉她这是位王公世子,她也信。 难怪总听闻,满二公子去年出门游学是为了躲开不厌其烦的说亲。这样的一表人物,一望便知上赶着结亲的人家数不胜数。 不过,娴枝直觉这人清贵自矜,一定和满家大部分人一样,不把自己当人看。她巧妙地避开了他的眼神,转向他旁边的两人——其中一个是孙府的大公子孙祯,另一个是他的妹妹,孙逢兰。 这两人一母同胞,性子却截然不同。孙逢兰是向来眼高于顶的娇小姐,孙祯却随和敦厚,不管是谁,对常来拜访的熟客,脸上总是挂着笑。 娴枝清了清嗓,冲他盈盈一笑:“孙大公子回来了?听说你去涂州办事,不想竟回来得这么快。” 孙祯手上还拿着个黑沉沉的木匣子,闻言冲她扬了一扬,爽朗笑道:“赶着老夫人寿辰,回来送寿礼,不快也得快啊。” 再过半月便是孙府老夫人的七十大寿,这段日子上上下下肯定忙坏了,难怪齐眉这么久才喊她来。 她还未来得及接下一句,就听得一声:“许久不见了,大嫂。” 娴枝心里一惊,没想到满彧会同自己搭话。她喉头莫名有些发紧,却还是从容道:“满二公子怎么在这,许久不见,个头又蹿了不少,恕我眼拙,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若按礼数来,她是满家长房名义上的大娘子,该唤他一声“二弟”或小字,可她不敢。半年前失言唤满老四一声“四弟”,被沈姨娘明里暗里讽刺了半个月,这滋味她不想再尝一回。 满彧面上神色淡淡,“同孙大哥商议孙老夫人的寿礼。” 孙逢兰方才将她对小厮眉来眼去那一幕收入眼底,心中鄙夷,这下自然要抓住机会存心刁难,“满二公子回来了,怎地你做长嫂的竟不知道?” 娴枝被她这话噎住,知道她是想在人前揭自己的短,看不惯孙祯和满彧对自己客气,想他们都知道自己虽被喊一声大嫂,终究过的还是奴才日子。 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娇小姐,吃饱了撑的跟自己过不去。娴枝攥紧了丝帕,强笑道:“是我疏忽了,该提前迎着二公子才对,大夫人都没同我提起过。” 孙逢兰听她规规矩矩地唤“二公子”,心下总算快意,点头道:“也是,大夫人这几日忙着呢,想必是她贵人多忘事,来不及说。明舒今早才到,我同哥哥一起带他四处走走。” 这时,杏蕊小声提醒:“大娘子,我们走吧,孙大娘子那边该等急了,还要去对棋呢。” 孙逢兰眼睛亮了亮,“下棋?你也会?那我也去对上几局。” 孙祯打趣道:“逢兰,你嚷了几日要来接明舒,这就把人撂下不管 2. 空闺 [] 天色入暮,娴枝请辞回府,杏蕊正在摆弄着灯笼照路,齐眉悄悄地将一个冰凉光滑的小瓷瓶塞进她手心里,挤了挤眼,暧昧地一笑:“给你家满大公子用用,说不定就行了?” 未等推辞,她就转身跑了。 娴枝将那瓶子看了看,认出来是什么——鹊城前些日子闺房私话少不了的东西,醉骨春。传言是一味猛药,让男人吃了,就是死虫也能成龙。 杏蕊好奇地凑过来:“大娘子,孙大娘子给你塞了什么好东西呀?” 娴枝起了捉弄她的心思,故作玄虚道:“当然是好东西。怎么样,你想瞧瞧?” 杏蕊嘴馋,还当孙大娘子偷偷塞过来什么稀罕美味的贡品糕点,眼珠子都冒光,连连道:“大娘子,让我也瞧一瞧嘛,有什么不能给我瞧的……呀,这是什么?” 她力气大,几下推搡就把娴枝的胳膊捉了去,将她手中小瓷瓶抢在手中翻来覆去地仔细瞧,疑惑道:“这是什么?果丹丸么?还是什么糖粉……” 娴枝笑她:“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嘴馋,尽想着吃。这是她送来助兴房事的,怎么,你也有相好的要用?” 杏蕊整张脸瞬间红了个透,连忙将瓷瓶扔了回去,窘迫道:“好呀,大娘子果然存心捉弄我,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呢。” 娴枝将那小瓶子在手心里转了转,嘴角笑意渐冷,“既是她送的,怎么不算稀罕东西。” 杏蕊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大娘子当真要用?”,到底脸皮薄,没问出口,提着灯笼将她送上了轿子,一路上七想八想,一晃神差点跌跟头。 到了满府偏门前,娴枝刚下轿,就听见里面一阵吵嚷,尖厉哭喊劈开寂静暮色,听着就令人揪心。 她与杏蕊对视一眼,心下登时明白过来——又是满小姐。 鹊城人都知道,满老爷膝下四子一女,那个小闺女从前爱护得如同掌上明珠,取名也取明珠,可见溺爱。但是她十四岁那年突发急病,还没等郎中上门就咽气了。 后来娴枝进了满家才知道,满明珠不是死了,而是疯了。 满家家大业大,养她一辈子不成问题。可满老爷是个爱面子的,怎能容忍旁人在背后对他的疯闺女说三道四,便放了风声出去,说她早早夭折,其实是锁在偏院里养着。 她进去就看见乌泱泱一片人围在厢房门前,一眼便望见最高的两个,略低些的是满老爷,挺拔的那个是满彧。 满老爷半阖着眼,一手盘弄着两个油光水润的山核桃,一手背在身后,不耐之意显而易见。 他脚边便是那位从前娇贵无比的满小姐。 娴枝过门一年,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见她的模样,果然生得极漂亮,一对杏眼如琉璃珠子般明亮动人,但已瘦得病骨支离,身上衣裳都宽大了一圈,华彩锦色衬得她面色更加苍白可怜,脸上还沾着不知从哪里蹭上的煤灰。 她双手捧着满老爷的鞋面,脑袋埋得极低,只差拿脸蛋去蹭,口中喃喃乞求:“我要见我娘,我要见我娘……” “见你娘做什么?”满老爷叹了口气,“她身子本就不好,见你这幅样子,一受惊人也没了,你还见得到么?” 满明珠闻言,像是混沌的脑子里现了一丝清明,呆愣片刻,小心翼翼地将手抽了回来。 老管事习叔佝偻着身子欲扶她起来,一张苍老的脸上皱纹纵横,眼眶蓄满浊泪,“快起来,唉,我命苦的小姐……” 谁知他枯槁的手刚碰到满明珠的衣袖,她就像被蝎子蛰了般惊叫一声,从地上弹起连连后退,捂着脑袋大喊。 这叫声尖厉凄惨,娴枝也被吓得一抖,杏蕊赶忙扶住她,小声宽慰:“大娘子莫怕,小姐从那事之后就一直这样……只要男子碰她就吓得不行,有时候连老爷都认不得。” 那边满老爷更是心中烦躁,最后一点好脸色也没了,厉声道:“嚷嚷什么?偏门挨着别家,天刚擦黑就开始闹鬼,叫人看笑话!” 众人还在惊惶,干站着也不是,上前安抚也不是,唯有满彧淡淡开了口:“都出去吧。” 人群很快散了,满明珠惊魂未定地发着抖,许久才平静下来,眼中光彩慢慢褪去了,呆滞地盯着自己鞋尖不吱声。 满老爷冷冷地哼了一声。他望着这个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两指的儿子,这是他膝下最有出息的一个,十七岁中举,在鹊城一时风头无两。念头转了几转,面色总算稍霁,“她这心魔难医,你刚回来,有空也多陪陪你娘,别叫她日日憋在佛堂里,真把身子熬垮了。” 鹊城有些不大好听的传闻,满夫人生了三个废了两个,所以日日吃斋念佛给满家谢罪。 满彧似乎是点了点头,满老爷盘着核桃哼了声,两人一起走了。 娴枝和杏蕊站在不远处,眼看满老爷心情不佳,不好上赶着去说话,幸好匿身暗处无人注意。过了许久,杏蕊才轻轻推她,“老爷走了,大娘子,咱们进去吧。” 她应了声,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满明珠,缩在墙角里小小的一团儿,看着叫人可怜。 杏蕊叹了口气:“听说是日前与情郎幽会,人家想轻薄她,给吓成这样……男人都这副狗德行么?” 娴枝听出端倪,皱眉道:“你怎么会这样问?城西那个卖豆糖的前些日子总来给你送吃食,你莫非是真跟他好上了?” 杏蕊大惊,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娴枝严肃道:“他不是什么良人。天底下的男子都是一副嘴脸,若他没钱,一定先爱了钱财再来爱你,你能分到多少好?都只会话说得好听,你可别轻易就被人哄了去。” “大娘子……”杏蕊绞着衣袖垂下眼。 娴枝也自觉有些多言,一时沉默。 正在此时,她察觉身后有人,才转头才看见满彧正静静站在不远处,方才那番话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 她张了张嘴,许久才说出了句:“二公子……回来了?” 满彧臂弯上搭着件大氅,眉目沉静,只看她一眼,并未开口。 这时满明珠的贴身丫头春柔推门进来,见他站在此处,赶忙迎上来接过,在上面摸了摸,欣喜道:“二公子果然去哪都想着我们姑娘,这北方的狐皮大氅料子就是好,摸着可舒服呢,跟小火炉似的。” 满彧望着她刚拿过抹布的尘污的手摩挲那件大氅,眉心动了动,娴枝看出他不悦,向春柔道:“是给明珠的,又不是给你的,净了手再碰。” 春柔嘴一抿,她显然也看不起这个贫苦出身爬上枝头的大娘子,但到底是主子,又有二公子在前,她半点不敢发作,只得将手掌在衣裳上来回狠狠擦了几遍,硬邦邦道:“是,大娘子。” 几个字咬得狠,再傻也能听出不忿来。连杏蕊都皱起眉,可娴枝偏不同她摆脸置气,反倒笑意更浓,伸手 3. 捉奸 [] 这日满珩又如同往常一样,在书房坐到申时出门。 娴枝端了碟糕点送去,道:“这几日天凉了,出门要添衣。晚上回来用饭么?炖的几样药膳都补身子。” 满珩抬眼望她,似乎是不大习惯这样的殷勤,“不……我看看吧,如果事少,尽量回来。” 他话说得迟疑,门口候着的车夫大概也没想到她今日会多问这几句,神色古怪。 娴枝若无其事应了声,送他出了门。 目送马车远去,杏蕊取了件宽大的斗篷披在她身上,道:“大娘子,咱们真要去呀?” “怎么,你怕呀?我只是去看看,又不是跟外头那个闹。若真是良家女子,为他张罗个姨娘也不是不行。” 娴枝扣紧衣领,出门之前,又绕回了房中,揽镜自照。 她嘴上话说得轻松,镜中神色却有几分凝重。她这样的出身,一生的仰仗也只有夫家罢了。可悲可叹,但又能怨得了谁去?如果满珩愿待她像寻常夫妻,不求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哪怕当她是个陪床丫头肯回房夜宿,给她个孩子傍身,她都不至于犯这个险,去偷偷跟着看他外面那个长得是圆是扁。 满珩不肯碰她,起初几夜还是同床共枕,后来他直接搬了床褥睡在书房。 娴枝从前话里暗示过满夫人一次,她装听不懂,话里话外讽刺是娴枝自己伺候得不好,留不住男人的心。听得她发笑。 ——她自己又留住了么?满老爷虽然只抬了一个沈姨娘,但那些侍妾同外面的相好,简直数不胜数,怎么想得起来家中人老珠黄的糟糠妻子。 可娴枝还不甘心呀。她明明生得这般好,难不成真要学那些青楼女子做派手段,硬生生祈求男人给肚皮播种? 想到这,她胸口气闷,目光在桌上小匣子上转来转去。那里面就放着齐眉塞给她的小瓶,装着据说是夫妻房事必不可少的灵丹妙药…… 她刚双十的年纪,竟然要打起用这东西的心思了。 娴枝凉凉一笑,将斗篷戴上,一副花容月貌遮得七八分严实。 “走罢。” 她几个月前便没耐住性子,扔了几个铜板差人去打听过,满珩常去的小院是满家一处房产,在城东僻静处,他说是在此读书功课,可好端端那么大个宅子不待,跑这里来做什么? 娴枝从前忍住了没有再查,可这次实在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主仆二人大致知晓去那个小院的路线,悄悄跟在马车后面。娴枝打小就做了不少体力活,自然跟得上,反倒杏蕊喘着粗气连连喊累。 只见那马车行了大约五六里路便停下了,拐进一处僻静巷子里,这巷子进去几十步便是那处小院,是满家的房产,满珩每次出门都说在此读书会有。 可满珩却在这里便下了车,扔给侍从一把碎银,理了理衣襟便往反方向去了。 ——不在这处小院? 娴枝正在疑惑,一个身影自她身边晃过,她本来没在意,那人却驻了足,道:“大嫂?” 她暗自一惊,心想怎么碰上这人?面上还是挤出个笑来,“二公子怎么在这?午饭用过了么?” 他迟疑着看一眼天色,道:“用过了。” 娴枝心中暗骂自己慌不择言,抬手捋了捋因为一路疾行有些散乱的鬓发,扯过杏蕊道:“这丫头嘴馋,想吃城西的豆糖,这不,饭后消消食走来陪她买,一不小心竟然走了这么多路……哟,好痛。” 她弯下腰去,才发现刚才忙着赶路,脚底不知何时踩了一块碎瓷片,直直穿透薄履底,扎进脚掌,浸出不少血,一动疼得钻心。 满彧垂眸,目光落在那血渍上片刻。 她还在想这回可怎么脱身才好?满珩早不知道拐哪里去了! 却听他道:“这瓷片嵌进去走不得路,附近有个小院,大嫂随我来吧。”说着瞥了眼正呆着的杏蕊。 街上人来人往,显然是他不便出手去扶,杏蕊这才反应过来,忙扶着娴枝一瘸一拐地进了小院。 这栖竹小院果然担得起其名,虽然地方不比满府宽阔,却清幽秀美,庭中翠竹错落,清香宜人,里面的书房更与外面喧嚣隔绝,唯有风过可闻沙沙轻响,是个静心读书的好地方。 满珩的侍从元驹正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刚张开眼,立马连滚带爬地过来,仓皇道:“大大大娘子!还有二爷……您二位怎么来啦?” 他明显做贼心虚,杏蕊愤愤不平道:“大娘子怎么不能来?你做奴才的怎么在这偷懒,大公子呢?” “大大大公子……大公子去买书了,奴才们在这候着……” 杏蕊还要再逼问,娴枝担心打草惊蛇,扔了个眼神过去制止她,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气势,道:“大公子不知道要买多少书,肯定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还不去帮忙抬书箱子?净会吃白食不做事!” “是是是,杏蕊姐姐,听您的,听您的!”他赶忙收拾好东西走了。 杏蕊扶着娴枝到那张竹木躺椅上坐下,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一行字。这下不光跟不上满珩的行踪,自个儿还负伤了,可真是惨得没边儿。 满彧道:“我去取药箱来。” 望着他挺拔身影进了书房,娴枝小声道:“他怎么对这院子这么熟悉?” “大娘子不知道吧,二爷从小读书刻苦喜静,总爱一个人待在这小院子里,不许外人打扰也不要下人伺候,连大夫人来了也不一定能见得到他呢。所以二爷读书厉害,十七岁就中举,整个鹊城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她说着,骄傲地叉起了腰,好像是她考的功名似的。娴枝忍不住取笑她:“这么崇拜呀,要不要我同大夫人说说,你给二爷做个通房丫头?” “大娘子!”杏蕊不经逗,羞恼着狠狠掐她小腿一把,“又拿我寻开心……” “唉哟!轻点你……” 主仆二人正在说笑,满彧拿着药匣子出来了。 他半弯下腰,将药匣上小阀拨开,目光不经意间触及她那只伤脚。 她身量纤弱,手和脚都生得修长好看,皙如凝脂。方才瓷片扎进脚掌,她为了自己查看伤势,坐下时就褪下了罗袜,一只莹白中透着淡粉的纤足露将出来。 娴枝是穷苦人家出身,虽然父亲是个教书秀才,但也疏于对她的管教,打小就赤着双足在河边跑来跑去,注意到满彧的眼神,她这才后知后觉:女子在外人面前赤足似乎是不雅之举。 杏蕊全然没注意到她的窘迫,从药箱里找出根银针,要帮她挑出碎片。 4. 修罗 [] 娴枝心擂如鼓,与杏蕊慌张对视一眼。 杏蕊胆小,想息事宁人,拉着她往后躲避,声音发颤:“大娘子,别叫大少爷发现了……” 她跟着往后退了一步,突然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这时候想着躲了,可今日出来惹出一摊麻烦又是为了什么? 她贺娴枝的确是草芥般轻贱的命,但也是堂堂正正的满家大娘子!今日见着那个外室小娘子,与她说开了,不用他白天黑夜地往外跑,哪怕是收进来做小,满珩若是有良心,说不定会看在这份上给她个孩子傍身。 于情于理,都不能退! 娴枝心一横,将细腕从杏蕊掌中挣脱出来,迈着有些趔趄的步子追了出去。 还是慢了一步,满珩身影已经消失在转角。她这才发现,栖竹小院附近,折返几步进去,有一条窄巷,里面藏着一处简陋宅邸,门虚掩着,显然是刚刚有人离开过。 回想起不久前她看着满珩下了马车过去的方向,似乎正是这里…… 娴枝听见自己一颗心跳得砰砰响,不顾身后杏蕊压低声音焦急的呼唤,慢慢走了过去。 纤白素手推开大门,她迈进去,随着门“吱”一声轻响,里屋传来含笑的声音。 “不是刚走吗?怎么又回来?落了什么?” 娴枝宛如被一道惊雷击中,登时被钉在了原地。 ——她听得再分明不过,这是个男声! 不是娇滴滴媚如丝的女妖精,满珩日夜跑出来相会的人,竟然…… 娴枝回想起新婚夜满珩那般反应,还有他莫名死去的两任娘子,还有满夫人对她过门至今没有身孕的放任态度…… 一阵清明拨开脑海迷雾。 满家知道,至少是满夫人知道。 ——却都瞒着她,让她嫁了进去。 娴枝扶着门框的手抖得厉害,屋内人久不闻回应,大概觉得奇怪,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她生怕被撞个正着,赶忙收回迈进去的那只脚,将门带上出了窄巷。 杏蕊这时才敢迎上来,担忧道:“大娘子,您脸色怎么这么差?嘴唇都发白了……莫不是里面那个妖精说了什么?” 她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已经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手脚冰凉。只得由杏蕊拖着她沉重僵硬的身体,一声不吭地回了满府。 娴枝一颗心仿佛在湍流中撞得支离破碎的孤舟,回府后便整个人神思惶惶地瘫坐在椅子上。杏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祸事,又唯恐自己笨嘴拙舌添乱,许久才找到辙由开口:“大娘子,您头上的点翠簪子去哪了?” 娴枝怔怔地抬手往发髻上摸索,果然空无一物。 这是过门后满夫人送她的第一件首饰,用的是上好玉料,她不常戴,平日都用细绢裹着收好,今日要见她以为的外室妖精,有心撑场面才取出来戴上,没成想竟丢了。 “大娘子,大娘子……” 杏蕊一转眼便看见自家大娘子哭了,不是涕泪横流的狼狈样,一双愁目带着些微红,鸦睫一交,便有透亮的泪珠儿扑簌簌滚落。 饶是同为女子,也为这“玉容寂寞泪阑干”的动人模样心疼起来。她忙拿起绢布给娴枝拭泪,“大娘子这是怎么了?一样首饰而已,大夫人心善,不会怪罪您的,大不了您说是奴才弄丢的,最多挨几杖罢了,奴才皮糙肉厚,不打紧。” 娴枝摇头,“我不为这个。” “那是怎么了?” 她张了张唇,将要出口的话却被一声苦笑掩住,垂首不语。 跟人说了又能怎样?她现今这般境地,不是三言两语舒心话便能解了的愁苦。 月上中天,满珩回来了。 他进房时一身的水汽,娴枝以为外面落雨了,吩咐杏蕊拿了衣服来给他换。 趁着整理衣裳褶皱的间隙,她抬首觑他神色,却只见空茫一片,窥探不到半分端倪,倒看得她更加心惊肉跳。 晃神片刻,听他沉声对杏蕊道:“出去,门锁好。” 杏蕊正在倒茶,大概是从未听见自家大公子这样沉肃的语气,拎茶壶的手惊得一颤,泼了些在桌上,惶然看她和满珩一眼。 三人都凝滞了一刻。 娴枝不知怎么想的,走过去用衣袖去擦那桌上水渍。 眨眼间满珩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来,娴枝垂着脑袋,正好能看见他掌中紧攥着什么东西,细瞧正是她丢在城东偏巷的点翠簪子。 杏蕊已将门掩上了,房中静得可怕。 她仰头,满珩的确高大,脸却瘦削得有些过分,显得眼睛深凹下去,房中烛光昏暗,更衬得他轮廓陡峭,方寸眉宇间的阴影犹如化不开的浓翳,令人心惊。 “你今日跟着我去了偏巷?” 娴枝嗓子发涩,说出来的话却平静:“杏蕊想吃豆糖,我陪她去转转。” 满珩“嗯”了声。他向来是僵木阴沉的模样,目光古井无波,在满家这么大的宅子里也没什么存在感,娴枝嫁进来侍奉了他这么久,第一次感到害怕。 只一瞬的停顿,犹如凶阜扑食般,一只苍白却青筋暴突的大手狠狠掐住了她的喉咙。 “骗我,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娴枝一声惊叫硬生生扼杀在嗓子眼里。 她过去在几个男人间周旋,不是没见过歇斯底里的泼皮,那些人存着阴毒心思要报复她,眼睛里像有毒钩子,精光四射。满珩却不是这样,他眼里无光,声音和下巴颌都抖得厉害,这样的失控和绝望都尤为可怖。 她挤不出一丝笑或从容来缓和,真切地感觉到满珩想杀了她,却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某些更深更庞大以至于她难以去细想的东西。 “我什么也没瞧见!我没有进去!” 颈上力道一松,娴枝犹如被人随意丢弃的绢布般瘫倒,大口大口呼吸着,盈盈一握的腰肢随着动作起伏,衣衫凌乱地堆叠起来,纤细的小腿在月色下衬得愈发莹白光洁。 粗重的呼吸声在屋中突兀地响起。盛怒之下,他竟然欺身压了上来,双眼红得可怕。娴枝本来只是惊诧,扑腾着往前爬去,可下一刻,她竟感觉到他…… 怎么会?!他不是不能…… 就在她呆愣的短短间隙,满珩已经将她拽了回去,哪怕是个病秧子,男子这样的身型也有能绝对压制住她的力量,骨瘦如柴的手轻易将她的薄衣撕成破布。 冬夜的寒意瞬间侵入,她拼了命地挣扎,声音染上哭腔:“爷,你放了我,和离,哪怕是休了我……” 满珩脸上扬起怪异的狞笑,“你不是要孩子吗……你不要了?你不想要了?” 5. 亡夫 [] 高妈妈气势汹汹闯进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好几个粗使婆子,好在杏蕊手脚快,已经找出一套衣服给娴枝穿戴上,为她守住了几分体面。 高妈妈是江夫人的陪嫁婆子,也是满珩的奶娘,江夫人常年待在佛堂不过问府中内务,平日都由她和习叔打理,待手下支使的人一向严厉。 到底还记着眼前这位是主子,高妈妈收了几分气势,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圈,惊诧道:“大娘子这是怎么了,大公子对您动了拳脚?听元驹说他昨晚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到处找不到人,大夫人急得头痛的老毛病都犯了。” 娴枝尚未从一夜的惊吓和冰寒中缓过神来,捧着杏蕊方才塞进自己怀中的手炉,神思凝滞,答不上话。 她昨晚的遭遇堪称死里逃生,哪还顾得上想满珩去了哪里,就连满府也成了要趁早逃开的修罗地狱。 高妈妈见她不答,语气多了几分刻薄意味:“不是奴才多嘴,大娘子好歹也是读书人家养出来的女儿,怎么一点女人的顺从都没有,要跟大公子拌嘴?进了满家的门,生死都是满家的人,还有什么是忍不得的?” 这话说得若有所指,娴枝听明白了些许。昨夜闹出的动静不小,高妈妈在江夫人那里都听见了她的哭叫声,却只认为这是寻常事,怪她不够逆来顺受…… 不!满珩人前性子温驯文雅,从不与人粗声红脸。按理来说,他房中有人哭喊求饶,实在反常。 ——可这一夜都没人来看上一眼。 除非,除非她们早就知道…… 她捧着手炉的指尖用力得泛白,声音嘶哑,“你知道他会的是什么人?” 高妈妈愣住了。目光中的错愕和慌张一时来不及掩饰,直直撞进娴枝眼底。 ——果然,她也知道。 娴枝一颗心又坠冰窟,几近绝望。 她站起身,微颤的手扶紧了沉实的莲纹香几,才将僵痛的腰肢挺直,“你向大夫人报去,和离吧。” “和离?和什么离?”高妈妈惊得嗓子眼儿猛地收紧,连带着声音都尖细高亢起来,“大娘子,老奴要紧的事多,可没空跟您在这说笑。” “我不在你们满家过了。”娴枝拂开杏蕊劝阻的手,嘶哑的声音在一时静寂的屋中响起,教人听得分明:“大公子的事你们人人都知道,过门前却瞒得严实。若不想闹得整个鹊城都知道,我们好聚好散就是。” 高妈妈这才品咂出她话里的坚决意味,陡然变了脸色,“叫你一声大娘子,可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休妻是大事,关乎满家脸面,岂容你一个买来的东西糟蹋?别仗着大夫人佛口慈心,你就翅膀硬了想闹花样儿!” 话音未落,身后几个粗使婆子都已嗤笑出声,心思不言自明:若不是大公子有难言之隐,哪轮得到抬她进这鹊城最显赫的人家里做大娘子?不掂量掂量自己才几斤几两的骨头,守得住一条贱命便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倒敢闹腾起来了。 娴枝被这些目光钉在地上,腰都不自觉地弓了起来,攥着衣袖的指尖泛白颤抖。 高妈妈又道:“到底是没好命,进了贵人屋里也待不长。你这肚子里一年了都没个动静,依令也该七出。走了,不跟这不识好歹的东西费功夫。眼下找到大公子才是要紧事……” 她正欲挪步,外头有人连滚带爬进来,六神无主地扯起嗓子嚷:“高妈妈,高妈妈,不好了!!” 高妈妈不耐烦地斥责:“没规矩的的东西!什么事这么慌张?你且说与我听,若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我明日便将你打出去!” 那人仰起脸,神情因惊慌过度而显得呆滞,颤声回答:“——大、大公子没了!” * 还未赶到灵堂,就见几个医师模样的人垂头丧气提着药箱出来。 高妈妈哭号着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 娴枝忐忑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里面站着满府几个心腹仆从,目光越过他们,只见中央薄薄一张白布蒙盖着满珩遗体,江夫人跪坐在侧,垂目低眉,一手笼在袖中,一手捻着佛珠,似是在轻声诵经。 满老爷平日便总板着一张脸,此时面色更是铁青如同活阎王。大概是被四周哭声吵得愈发心烦,他叹了口气,道:“送棺的人马上就到了,你不再看玉堰最后一眼么?” 江夫人这才止住手上动作,怔怔地抬眼,膝行几步,将那白布掀开—— 满珩是自缢而亡,死相离体面二字差了十万八千里。 来不及避开眼,娴枝几乎作呕出声,念及一屋子都是满家人,指甲狠心掐住大腿,硬生生忍下了。 江夫人伸手去拢遗体散乱的头发,口中喃喃:“好……好……我儿如此便好,不用受苦……” 元驹在一旁不住地抽噎着,“大公子昨晚出去便一夜不见人,全鹊城都翻遍了,没成想他竟然去了城东别院,奴才一早推开门就瞧见他在房梁上……” 娴枝有些局促地绞着袖子,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与满珩从未亲近过,算不上举案齐眉的夫妻,但到底是仰仗着他满家的财势,她才能过上这一年的富贵闲散日子。 若不是昨晚的事,也许她还会为满珩的死哭上几声。 但是…… 元驹的话,旁人不懂,她却能猜出个七八分。 满珩平日少不了去城东别院与那个男子私会,昨晚元驹应是猜得到他身在何处,但既已经惊动了满府其他人,有乌泱泱一群跟着,若是带着去了城东别院,无异于将自家主子的龙阳之好公之于众,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领着一群人东奔西跑拖到了天亮,待人散了,想着自个儿偷偷跑去提醒主子,没想到他竟自尽了。 目光又在屋中几人脸上逡巡一圈,她才发觉吊诡之处:长子死了,满家的主公主母竟一滴眼泪都没掉,哭的都是奴才下人。 满明珠如今心盲,自不必说,可到底是至亲骨肉,满老爷和江夫人的反应都平静得令人心中生疑。 心思刚转到这一处,便听满老爷道:“年关将近,玉堰的后事须得利索着办,开春我就要调任去京,不可拖延。” 话音刚落,就见一道挺秀身影迈步进来,正是满彧。 他身后跟着两个弟弟,老三满胥和老五满允。这两个都是赵姨娘所出,满胥比满彧只小两天,满允年纪最小,过了年才刚满十岁。 后面两人都有上好的光鲜衣料衬着,不难看出是贵公子。只是满彧一抬眼,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他身后那两人的存在。 论容貌气度,论才学品性,满彧都太 6. 急病 [] 一盆污水凭空泼到自己身上,任谁都淡定不得。 这话来得突兀,将所有人目光都牵到还未回神的娴枝身上。又听她道:“大公子白日里还好好的,怎的晚上就跑去城东自缢了!我们偏院里都听见那晚的动静不寻常,定是这贱人不守妇德,说了什么丧尽天良的话刺激了他!大公子品性纯良,平日里连猫猫狗狗都不曾踢过一脚……” 一个粗使婆子嘴快,抢白道:“她方才还说要和离,说不定是同外人有了苟且……” “和离”二字一出口,四周人的眼神都陡然一变,尤其是满老爷。 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娴枝浑身冰凉。 满老爷投来的目光太沉,如沉甸甸一座大山压上脊背,令人不自觉矮了半截。 她进满家一年,对满老爷的脾气多少摸清楚了几分。 满家从前朝起便兴盛,世代在京为官,到了满老爷这一代,他的胞妹入宫为贵妃,皇后无所出,贵妃之子入主东宫,一时风光无两,当今圣上刻意避嫌外戚,才将他调任鹊城。明面上是闲散官职,暗中却还兼任着盐务,权财两不误,便是京官来了也要让三分。 满老爷为人严苛刚正,对大族世家的名誉追求近乎偏执,他连从前最疼爱的女儿都谎报死讯锁在后院,若是传出他有个好男色的嫡长子,恐怕比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好不到哪去。 娴枝提和离,三分是被欺瞒的愤怒,七分是想保住一条命。但如今事变突然,她只不过是这些权贵掌中的一粒草芥,若是激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满老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回话。 娴枝面色惨白,缓缓跪了下来,“儿媳自知身份贫贱,得主母垂怜才能进满家大门,是万万配不上大公子的。如今他已过身,儿媳又无所出,待守丧期满,还盼主公主母将我从族谱除名,发回母家。” 江夫人微微蹙起眉。 一年前,也是这样寒风刺骨的天,满老爷病势久不见好,有江湖道士说要娶个生辰八字旺满家的儿媳过门冲喜,江夫人由赵姨娘领着,忧心忡忡地四处物色人选。可满珩病秧子的名声在外,鹊城寥寥几个符合条件的姑娘都不肯结亲。她们这日又被医馆白家的婉拒,刚灰头土脸地出了门,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就谄媚地迎了上来。 这个妇人就是柳娘。她拿出娴枝的八字,将她吹得天上有地上无,说只要开个过得去的价钱,能进贵人家的门就是天大的福分。 盛情难却,江夫人和赵姨娘勉强地迈进了贺家穷酸破败的大门。谁知这个婆娘的话真不假,那姑娘的好样貌实在没得说,让二人不自觉地互看一眼。 柳娘混江湖多年,这一对视逃不开她的眼皮子。 她知道,这事成了。 过了门,满家人也没真的将娴枝当大娘子看待,之后满老爷的病见好,她这个人也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只有佳节宴会热闹时,多了个花容月貌的女眷坐在角落里,惹人多看两眼,也不会放在心上。 这样一个人微言轻的,竟敢当着满家众人的面提起和离,自然是令人惊讶。 赵姨娘心下只想快快转移火力,好让满老爷的怒气切莫只撒在自己儿子头上,忙道:“你个不识好歹的,果真是好日子过多了吃饱撑的,回你母家做什么?你那穷得叮当响的父亲,难不成还拿得出当初过门前满家给你的银子?!” 大抵是嫌她吊着嗓子声音太尖,吵着了自己耳朵,满老爷冷冷瞥赵姨娘一眼,后者颔首噤声,仍不服气地嘀咕一句:“一个妇人想做两道生意,这算盘打得好。” 娴枝跪在地上,宛如一片风中飘摇的枯叶,无处可依,只待发落。 满家是待不得了,天下之大门路之多,她总归有还清银子的法子。 这时,一个娇甜稚嫩的声音道:“大嫂嫂,大嫂嫂是三书六聘过门的,银子又不是买身契的……” 是满明珠。 她懵懂地站在满彧身后,揪着他的衣角,穿一身鲜亮的桃红衫裙,宛如一枝桃花,绽开在肃静沉穆的灵堂上。 她这话在理,娴枝到底明面上是正头娘子,不是纳进来的妾。若放在其他大户人家,嫁出去的女儿还未生育便死了夫婿,回娘家再改嫁也是常事。只不过她身份低,满珩又刚自缢,提起这事都有不忿。 此堂上原先义愤填膺的人气势都弱了几分。满老爷拧起眉头,“这是内宅私事,你一个丫头多什么嘴?眼下先紧着玉堰的后事办,曼兰,交由你处置了。” 江夫人点点头,满脸疼惜地将满明珠抱进怀中,轻抚她的发顶,“娘带你去换身衣裳。” “我这本来就是新衣裳呀,怎么又要换?婆婆说带我来看大哥哥,大哥哥呢……” 江夫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人连哄带骗地拉走了。 满老爷斜睨一眼垂目不语的娴枝,冷笑道:“我倒不知你一个内宅妇人,这样有主见。过了年关,你便回贺家去吧。” * 满珩的遗体一大早从城东运回满府,鹊城人多嘴杂,消息到底是瞒不住。 只过去两日,柳娘便来找娴枝了。 她猜得到柳娘会来,早早给银钱打发过守偏门的下人, 柳娘是中人之姿,这几年托娴枝的照应开了胭脂铺子,日子好过许多,盛装打扮起来,犹有半老徐娘的风情。 她进了门便开门见山,“听说你要离开满家?满家大公子过身前待你不薄,你竟这么狠心?” 娴枝知道她关心的才不是自己狠不狠心,想起那晚满珩狰狞的脸色,话到嘴边又换了个说法:“我生得这般模样,从此以后在满家做无儿无女的寡妇,也得不到什么贴补,你岂不是做了赔本买卖?日后将我再换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去做妾做续弦,你一样有得油水捞。” 本以为柳娘会嘴上刻薄几句便应了,谁知她竟咬牙道:“不成!你得留在满家。” 娴枝这才发觉,柳娘一向敷粉施妆最是用心,今日面上却有几道裂痕,描黛都歪了。 她蹙眉问道:“怎么了?是家中出了何事?” 柳娘犹豫一阵,还是如实答:“……你娘前几日来了。” “我娘?!” 娴枝惊愕之余,将屋内侍立的下人都打发出去,又喝了几口茶水顺气,才道:“她回来做什么?” 柳娘哼了一声:“我从你会走路时起就养着你,也 7. 喜脉 [] 贺家住在城郊一处偏巷里,娴枝瞒过满家人,趁着天黑摸索过来,谁知刚拐进巷子,就看见一道猫儿似的轻巧的影在自家门口晃荡。 柳娘张嘴就要骂,被她以眼神止住了。 娴枝抬高声音道:“敢问是谁家娘子,为何深夜在此地?” 那人闻声顿住了,但也只是片刻,便做贼心虚般一瘸一拐地钻进了黑暗中。 柳娘愤恨道:“哼,前几日还寻死觅活地要见你,如今迎面撞上了,倒又躲起来。我就说你这个赌鬼托生的娘是为着翻花样来讨银钱的吧!” 娴枝沉吟一阵,没接话。 她推开门穿过堂屋,贺琮的病见不得风,屋内闷得有了霉味,他正躺在床上一阵猛咳,出气多进气少,眼看是真的日薄西山了,柳娘的话不假。 娴枝倒了杯温水给他,又垂眸看着地上粗劣斑驳的砖面,声音低若蚊呐,不知是说给谁听,“满珩死了。” 贺琮早从柳娘那听得了这个消息,灰败的面容上眼珠微微转动,艰难地从干裂的唇中挤出话:“……咳咳咳,那你,回来嚒?只是我这残躯……咳咳咳,拖着不死反倒害了你。” 柳娘忙道:“又说胡话!到底是亲养的老子,你要她眼睁睁见你病死?教她读书识字养到十八,怎么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娴枝早料到她这番话,偏要抵她几句,“那你将我连着骨头剁成块上街称一称,看能卖得几贯钱?” 柳娘更气,叉起腰瞪她,“你生得这么好一副皮囊,怎么会没有门道?鹊城里大户人家多的是,一个个平日里排场那样大,指缝里漏点都够你爹把病看好的了,你这样推三阻四……” “够了!”贺琮撑着身子坐起来,猛咳一阵,说话如同一团棉絮从嗓子眼里掏出来般,“你这般说话,要我如何自处?我便是一头撞死,也好过要你这般逼她!” 娴枝绞着手中帕子,嘴角还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对眼前景象早已习以为常。 嫁进满家前的事由她其实知道。 当时她娘来要钱,屋里人都以为她上街去买粮油,在院里就理论开了。其实那日铺子打烊,她早回来了,扒着门缝听见了自己亲娘和柳娘为钱争吵,最后是贺琮提的主意,要柳娘将她介绍去满家做续弦。 她那日才明白,贺琮待她不坏,也是看在她是她亲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拉扯着长大便是,谈不上舐犊情深。 不然也不会轻易就松了口让她进满家。 她知晓他这样惺惺作态,为她着想是假,看重自己面子是真。若真是把女儿再送去做妾来换药钱,恐怕要被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淹死,连最后一点清白人家的名声都守不住。 贺琮掀开被子,强撑着坐在床沿,一口气没有吐出来,憋得面颊紫涨,吓得柳娘赶忙上前给他抚背顺气。 “咳咳……我知道,你心中还怨我,恨我,怪我将你嫁进满家,这不是一桩好姻缘。” 娴枝没抬头,盯着自己的鞋面,“父亲说笑了。满家是鹊城的显赫人家,若不是父亲与柳娘为我做的主,女儿恐怕只能嫁个田夫屠子,日夜操劳,却只能当下人,而不是使唤下人。不过……” 她顿了顿,蓦地扯出个笑来,“满珩那个事,父亲您是真不知晓,还是明知此事,却还为了钱财将我嫁过去?” 贺琮不语,嘴唇却抖了抖。 柳娘听不懂他们话中意思,“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满家大公子怎么了?他不就是身体差些?” 她和柳娘从前一个是未出阁的姑娘,一个是只事农务的妇人,对满珩这等高门公子的私事自然无从知晓,贺琮却很有些消息灵通的朋友。 事至此,她心中已经明了了。 这世上人都说父母之爱深沉贵重,她却是个福薄的。 娴枝起了身,端端正正跪在地上,“女儿没有通天的本事,唯有这具身躯,是出自父亲的骨血。我想法子在满家待下去,将药钱送来,从此以后,再不欠父亲什么,是荣华富贵还是贫寒窘迫,都与您无关。” 语毕,她深深拜下去,磕了三个头。 * “喜脉?!” 江夫人还未出声,赵姨娘就已经大呼小叫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吓得傅医师忙摆手示意她低声,“大娘子胎象未稳,不宜宣扬。” 赵姨娘发觉失态,惊魂未定地隔着帷帐看一眼榻上的娴枝,低声道:“你可看好了,真的没有把错?” 傅医师捋一捋花白的山羊胡,面色已然冷了下来,“老夫行医问道三十余年,若是连这点也看不出来,岂不是砸了招牌?赵姨娘若是信不过,尽管去请您信得过的来,老朽告退。” 说着他便要起身,还是江夫人赔笑挽留:“您是名满鹊城的杏林妙手,怎会有误诊之事。是满家突然添丁,春宁喜不自胜,这才多问了几句,傅医师莫怪。” 赵姨娘连连点头应和,“是是是,这是大好事,是我多嘴了。” 傅医师哼了声,总算面色稍霁,拿笔开了稳胎固元的方子。 待他起身告辞,下人送他出去了,赵姨娘才嘀咕起来,“不过是个医师,也敢在满家摆这么大的谱。” “他是从太医院告老还乡的,宫里的妃子娘娘都不知看过多少,医术了得,总会脾气古怪些。”说着,江夫人一手抚上心口,竟有些湿润了眼眶,“老天开眼,玉堰那苦命孩子,竟然得神仙真人垂怜,留了后了……” 这时,一只纤细玉臂拨开深红帷帐,有些苍白的小脸深陷在锦被间,被衬得愈发憔悴,“婆母,傅医师走了?昨晚我收拾着行装,也许是心中太难过,竟晕倒在房中,杏蕊这才急匆匆地请人去叨扰他。” “还收拾什么行装!”江夫人赶忙给她掖好被子,“你为满家开枝散叶,可算是立了大功了。那日就当是玩笑话,我传话下去,谁也不许多嘴一个字。” 主母都已发话,赵姨娘揪着帕子站在侧 8. 夺刀 [] 杏蕊手中的托盘当啷一声滑落砸地,有个耳朵尖的小厮听见动静,过来敲敲门,“杏蕊姐姐,房中怎么了?可是大娘子有不舒服的?” 那小厮自然不知她眼前是何等景象:一个着夜行衣的壮硕男子窜进房中,将刀横在大娘子颈侧,即便是蒙着面,也能看出来他双眼凶恶,死死瞪着自己。 杏蕊不敢轻举妄动,扶住门框才不至于腿软瘫倒,抖着嗓子应了声:“没……没事。” “好嘞,那你把大娘子看顾好,她如今可是要紧的人。”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那个蒙面男子眉头紧锁,在面色苍白的娴枝耳边问了句:“他那话是什么意思!” 娴枝刚从惊恐中缓过一些神来,耳边灌入那人声音,竟觉得有些熟悉。 ——是那日在城东小巷的人! 她定了定神,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颤抖:“……我知道你是谁。” 那人冷笑一声,“你知道又如何?我今日来就是为杀了你,我本就不想活了。” 现下日头刚熄,府中正忙着打理满珩的后事,没几个会注意这里。颈侧的利刃泛着寒光,娴枝一动也不敢动,面前几步之遥的杏蕊亦是,紧紧捂着自己的嘴怕发出声音。 屋中只有她们两个弱女子,再怎么拼也不拼过这人。 可他进来若是只为取自己性命,何必要废这几句话,难不成只是为了让她做个明白鬼? 她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害我!若我死了,满家会放过你吗?” 他微微眯眼,手中利刃贴近了她脖子,“若不是你,他便不会死。” 娴枝蹙眉,“他的死跟我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那人换了个姿势,由背后绕过来,一手捏着她下巴细细打量,眼中的嫉恨不加掩饰:“的确是好相貌啊,怪不得满家会让你一个穷家女子过门。若不是你攀龙附凤执意嫁入满家,他何至于此!” 娴枝被他眼神盯得脊背发凉,“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我做主?我是满家长房的正头娘子,他的心却在你那里,我就不是苦命人么?你要报仇去找满家人,何苦难为我?” “呵……苦命人?你算什么苦命人!”那人陡然抬高了音量,一手狠狠抓住她头发,拽得她脑袋后仰,“你同他日夜相守,成双成对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可曾想过我在何处?!若不是你非要多事前来打探,他担心败露后父母伤心……若不是你,他绝不会抛下我自缢!” 他越说越激动,状若癫狂,“……死,你以为只有死这么简单?我要让你也尝尝我的剜心之痛!” 他举起手中那柄短刀,眼看就要白进红出,吓得杏蕊捂住眼—— 正在此时,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了。 “曹大哥,放开她。” 隔着门帷,满彧一手提着食盒望过来,双目沉静,仿佛眼前并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景象。 倒是他这一句话,让娴枝灵光乍现,反应过来了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这位是谁。 曹家的独子,曹穆。 他的发妻是齐眉的座上宾,从前在孙府见过几面,听她埋怨过自家丈夫早出晚归,一有空就去别院攻读诗书,对自己不上心。 当时几家娘子一齐宽慰她那是她家官人一心考取功名,这是好事。她却抹泪埋怨,曹穆一个武夫读得出来什么名堂。 当时不明白她话中用意,现在想来,她或许也是知情的。 这群官家子弟,只图自己痛快,对妻室冷淡薄待……一股愤恨之意爬上心头,连颈边利刃也不顾了,娴枝咬牙道:“白大娘子待你那么好,你负了她还不够,还要给她婆家惹上人命官司吗!” “你住口!若不是你,玉堰他怎么会惨死!” “曹大哥,不怪她。”满彧温声劝阻,“父亲病危,那日商议婚事,是我兄长点过头才成的。而且……” 他扬了扬手中的食盒,“她有身孕了。这是母亲嘱咐厨房送来的养胎药膳。” “……身孕?!!” 曹穆如遭雷劈,难以置信地望向娴枝,“他碰你了?!怎么会?他明明跟我说……” 就这一瞬,满彧闪身上前夺过他手中短刀,不动声色地隔开他与娴枝,和声道:“曹大哥,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玉堰的孩子……玉堰的孩子……” 他喃喃几声,颓然瘫坐在地上。 满彧道:“骥风,送客。” 一声令下,方才曹穆翻进房中的那扇窗再度打开,一个劲瘦的身影半蹲在台边,冲地上还在发愣的曹穆抱拳行了一礼,“曹公子,请。” 房中重归平静,娴枝面色惨白,后知后觉地拉过被子将自己裹住。 她颈侧破了层薄皮,微微刺痛,所幸并未流血。 边上的杏蕊还惊魂未定,满彧将手中短刀递给她,“找个地方埋了,莫让人瞧见。” 杏蕊应声接过来,临出门前回头多瞟了一眼,犹豫道:“二公子,您手这受伤了……我找药箱给您包扎一下吧?” 娴枝闻声看过去,才发现方才满彧夺刀时不小心割伤了手,那伤口瞧着不浅,血流不止。 “不必。”满彧拿块帕子将伤口按住,“惊动了他们不好。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得他搭救才捡回一条命,娴枝诚心道谢:“谢……谢过二公子。” “……唤我明舒便是。”他后退两步,拉开得体的距离,“方才路过水静轩,偶然看见了他,担心是贼人潜进府中行窃,就贸然跟了进来。多有得罪,请见谅。” 娴枝心中还在疑惑江夫人怎么会让满彧一个男子来她这送药膳,这下才明了。她在床榻上摸索一阵,从枕下找出一个小玉瓷瓶,“这是凝血的药丸,家父从前上京带回来的。我这没什么贵重谢礼,二公子见笑了。” 她一向谨记自己身份,更何况前几日在他大哥灵前说了那些和离的话。即便这几次打交道下来觉得他是个品性好的谦谦君子,也不敢真以叔嫂相称。 满彧没有推辞,接了过去,“多谢。” 娴枝 9. 棋室 [] 满胥原先以为这个贺大娘子只是粗略通晓,没想到她行棋颇精,两局下来被杀得片甲不留,看得旁边几个侍婢面面相觑,都扭着腰肢上前奉茶,温言软语地宽慰。 娴枝让他几着,他这才险胜一局。 满胥赢了棋,心下也知道是对方让过来的赢头。他望去棋盘那边一眼,却跌进一双碧波微澜的美眸,眼尾飞挑,樱唇绽笑,直叫人魂飞天外,飘飘然不知所以。 周围那几个,原先看着花儿也似的侍婢,都被她衬得没了滋味儿。 其中一个名唤笑霜的丫头性子泼辣些,见他眼都直了,摔了手上帕子,酸溜溜道:“这长房的大娘子真是天人下凡,三公子看得这般入神,我们这些庸脂俗粉喂到嘴边的葡萄都不吃了。” 满胥不耐烦地瞪她一眼,“这是我大嫂子,你瞎说什么呢!” 笑霜原就是被宠惯了的,这下更不忿了,“好好好,是我这做奴才的不会说话败了主子的兴儿。我去前院领罚做粗活去好了。” 这话自然是赌气,权是说给三公子听的,她自打进府就没踏足过前院,更别说领罚了。但满胥此时哪顾得上哄她,打发周围剩下的几个追上去,便笑嘻嘻地收了盘上错落的棋子,“来来来,我们再来一局。” 娴枝颔首,替他沏了茶倒上。 衣袖微动,香风阵阵,直撩拨得人心底发痒。 满胥早已将方才的不满丢到九霄云外,心中暗叹真是天生的尤物,这样的美人在满珩那真是暴殄天物,若是他娘能想到自个儿,把她收进来,他也不用大把银子供着那几个成天叫来嚷去吵得人头疼的了。 娴枝別过一绺发丝在耳后,再望向他时,眉眼笼了一层哀愁的薄雾,似是有话想说。 满胥流连花丛这么些年也不是白过的,何等精明,只想着手上多占些便宜先,借着接茶盏的功夫覆上那纤纤柔荑,“何必劳烦大嫂,看你这手都冻得发红发紫,也不暖暖……” 她却似一缕轻烟般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将手炉拢在怀中,浅笑着向他道:“三公子这么关心我,娴枝不胜感激。只是这受冻手冰是微末小事,有一件要紧的,却有些难以启齿……不知道三公子肯不肯。” 满胥一亲芳泽的意图落空,有些悻悻。本来听她这话心中已经起了警惕,可她娇声软语地将话说出来,不管心中怎么想,嘴上已经不受控制地拿出了往常哄女人的那一套:“大嫂你说,只要能办到,我无不尽心的。” “你大哥这两天走后,我夜里总是睡得不踏实。”娴枝假情假意地举起帕子擦了擦眼侧,“想着也该是,他走得不安心,我这心里总也七上八下的。可我那院子里全是女侍,若你能拨几个肯值夜的男丁来,到我院子里守着,镇一镇阴气,那便再好不过了。” “我还道什么事呢!”满胥爽快地摆摆手,“我今儿回去就派几个身强力壮的过去守着,保准个顶个的管用。” 他说着,心中有石头落了地。往常有女子求到他跟前来,不是求财就是求权,或者明里暗里想要个名分。他的确是出了名的爱美色,但又不是个痴的傻的,哪儿能个个都满足了去。 派几个家丁这等小事,挥挥手就能成,还能在美人面前挣个好儿,他何乐而不为? 这边一派祥和,那边笑霜赌着气去了前院,几个侍女追上来,都被她一一骂了回去,一路上见花扯花见草踩草,恨不得都拿来泄愤才好。 谁知曲曲拐拐的路不知走了多久,一抬头,竟看见那位孙家小姐和自家二公子迎面走来。 她心知这是个不好惹的,赶忙提起裙角匆匆掉头,没成想已经叫对面看着了,一句话叫停了她,“等等,那个穿红衣裳的,你别走。” 笑霜心里骂了句娘,硬是扯出个笑脸来转头行礼,“是孙家的小姐来了。见过孙小姐,见过二公子。” 红白不宜冲撞,孙逢兰被自家长辈瞒着,一直到今日才听说满家长公子的死讯,不顾自家老祖宗寿宴将至,匆匆地出了门直奔满府。她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寒暄几句便拜别长辈,径直来找满彧。 本想着他大哥刚过身,一定伤心得紧,暗中排练了好几套话术来安慰,谁知他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待她不逾矩也从不亲近。 孙逢兰心宽,想也许是大哥刚刚病逝,他心情不佳又性情内敛,能比平时多出几句话来?便耐着性子不计较,一路跟在他身后。 即便如此,心中也是不忿的。孙逢兰一见笑霜便皱眉:“满老爷治下甚严,你一个做奴才的,方才走路摔摔打打的就算了,怎的穿这一身衣裳比主子还鲜艳?玉堰哥哥这才走了没几日,你便赶着花枝招展,是什么居心?!” 笑霜哪经得住她这一番喝问,吓得连忙跪倒在地,“是,是奴才的错,奴才这就去换!” “换?”孙逢兰冷笑一声,“要我说,你们这些狐媚的早该找人牙子发卖出去,省得乱了主子的心。我这就去禀报满大人,他一向对你们这些人是从不姑息的。” 笑霜忙道:“我……我是三公子的人!……二公子,您看看我,您是见过我的,我是笑霜呀!” 她说着,膝行几步要去拽满彧的袍角,却有句话淡淡自头顶传来:“我不曾见过你。” 孙逢兰本来也是顽劣心性,犯不上为此大张旗鼓去找满大人告状。可若是满彧护着这个下人,她肯定是要迁怒到底治个罪的。 当下听他说不记得,顿时心情舒畅不少,看了一阵笑霜哭得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的狼狈模样,更是解了气。便转了话头:“你方才一路拉着脸,到底是怎么了?挨主子训了?” 笑霜已经吓得泪水涟涟,说话也有些磕巴,却不敢隐瞒,“是……奴才方才伺候主子下棋,长……长房的贺大娘子来了,爷一心陪她,叫奴才出去,奴才这才……” “越说越不像话!”孙逢兰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头又蹙起,“一个是玉堰哥哥的大娘子,一个是三公子,怎么还能叫你吃着这飞醋了?可别把这话挂嘴边,满家的脸都要丢尽了。还不快滚!” 笑霜忙不迭连滚带爬地走了。 孙逢兰嫌晦气,甩了甩方才她碰过的衣袖,气冲冲道:“我就说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明舒哥哥,你先去忙吧,我去棋室看着。” 她早就把满府当做自己未来的地盘,这下后院着火,自然是要去管一管的。 满彧却没有走。他顿了片刻,问道:“你要做什么?” 孙逢兰有些愕然,放软了语气,“明舒哥哥,你没听见么?方才那个小丫鬟说了,贺大娘子和满胥两个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等丑事……我要去查探一下是不是属实,再向江夫人禀报呀。” 她知道,江夫人与赵姨娘素来不睦,抓住她儿子这等把柄,自然是不能放过。 毕竟是后院之事,满彧不便插手这些,就由她这个未来的满家大娘子来。 没想到他却道:“我同你去。” * 两人一同来到棋室,外面寒风刺骨,室内却架起好几个碳炉,烤得暖意融融。 孙逢兰本着捉奸捉双的心态,本想在门外贴耳一阵再进去,无奈满彧同行,不便做出这等有些难看之事,便免了下人通传,径直走进去。 茶室内果然只有他们两人。 只不过倒没她想得那般龌龊,两人隔着棋盘规规矩矩地坐着,那妇人一身素白背对门帷,正拿着茶壶给满胥倒茶。 见有人来,正心猿意马的满胥明显有些慌乱,慌里慌张地站起身行 10. 柴房 [] 从棋室碰了一鼻子灰出来,孙逢兰越想越气。 望着前面满彧沉默的背影,又想起他不为自己解围的冷淡神色,她实在委屈极了。 “明舒哥哥,你也讨厌她吧?那个贱人……总有一天我要把她从你们满家赶出去,让她流落街头,让她死无全尸!” 这当然是气话,她自己出口时也没过脑子。可话音刚落,就见满彧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 她脊背一寒。 在她心中,满家二哥哥一直是个稳重沉着的人。 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是有泼皮无赖闹到了脚前,也只是淡淡看一眼,处理事由依章循法,从不意气用事,挑不出错来。 可此刻,虽然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五官依旧俊朗如刻,但是却让人心中阵阵发凉。 这样的他不同以往任何时刻,甚至有些……阴鸷。 “……明舒哥哥,怎么了?我……说错话了么?” 孙逢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甚至不敢提高一点声音。 “你该回去了。” 只是一瞬,满彧敛起方才的神色,转身离开了。 * 娴枝觉得自己有些出师不利。 牵扯上了孙家那个小姐不说,她也看出了满胥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恐怕只想春风一度提裤子就跑,给不上她什么助力。 不过,好歹是第一步成功了。 当晚,杏蕊端着一盆热水进门,一脸的不解,“大娘子,外头好像多了几个护卫,看着威风凛凛的,一问是三公子那边的人。这是守谁呢?” “守我。”娴枝坦然自若,“我这几天心慌睡不着,找几个男子守着安心些。大公子后事未了,公爹和婆母都忙,就求到了他跟前去。” “我就说呢,大娘子怎么突然去三公子那下棋,原来是为了这事。她们果然都误会您了。” “误会?”娴枝敏锐察觉她话中有不对劲,“谁误会了?府中可有人在说闲话?” “这……”杏蕊有些为难,可她最是藏不住事的,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唉,还不是三公子房中那个笑霜。她最是小心眼儿善妒的,见有人与三公子走近了就要四处背后编排人家,连大娘子您……也不放过。真是该打!” “……我知道了。” 娴枝垂眸片刻。 既有爱嚼舌根的,只要别这会儿便闹到伯母公爹跟前,坏了自己的计划,其余的就随便她们去。 流言可畏,但有时又未尝不是送助力的东风。 她换上寝衣准备入睡,却觉得屋里凉飕飕的,难以入眠。 娴枝辗转几遍,唤了两声杏蕊无人应答,只好披衣而出。她倒要看那丫头去哪里偷懒了。 没想一出房门,就见院中花坛旁边缩着一个小小人影,正在偷偷哭泣。 她上前拍拍那人肩膀,抬了头,正是杏蕊。 “怎么了?府中有人欺负你了?躲在这儿掉眼泪。” 杏蕊连忙擦干眼泪,“大娘子……大娘子是不是冷的睡不着?奴婢这就去为您将门窗封紧,明日去市场上买些好炭来。” “为何要去市场上买?府中没有份例吗?” 此话一出,娴枝也有些心虚。这几日江夫人给她涨的例银都悄悄拿去给柳娘了,除了府中给的一些份例,杏蕊若是要去市场上买炭,恐怕是要从她自己的私房钱里贴补。 杏蕊擦擦眼泪,有些迟疑,“府中……有……” “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你这样支支吾吾的是做什么?” 杏蕊见瞒不过了,只好把事情和盘托出:“府中本该是有的。但高妈妈说我们院子里铺张浪费,合该用不上这些好物事,便擅自把我们院里的份儿给扣了,给了少得可怜的一些,还说足额。奴婢怕气着了您,动了胎气,这几天才自己偷偷将存下的钱拿来买炭。但奴婢的钱所剩无几,眼看着明日便不够了……” 她越说越难过,又低头开始抹泪。 “这欺主的刁奴,你越是软弱,她便越想来作践我们!” 娴枝咬咬牙,原本浑身冰凉,这下给怒火烧得也不冷了,转身就回房穿戴衣物。 杏蕊连忙跟上来,“大娘子,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我要看看那个老婆娘究竟多狠的心肠,难不成想将我们院里的人逼上绝路?大不了一尸两命,我看他拿什么跟公爹和婆母交差。” 娴枝本就不是个任人揉搓的软面团,虽然有孕是假的,但戏一开场就要把场面给做足了,不然反而容易让人看出端倪。她早就听府中有人议论她母凭子贵、仗势欺人,这下她就要把这个势一仗到底。 府中下人一向比主子睡得晚,娴枝来到内务堂这边,几个老会计正忙着记账,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一派灯火通明。 她一眼便看见高妈妈正在清点药柜。这是满府的珍藏,全是御赐或者从西域重金买来的珍稀补品,各式各样一应俱全,只有哪怕是主子也不是日日都能吃得上的,所以定时清点,以免有下人中饱私囊。 娴枝开门见山:“高妈妈,不知我院里的丫头是怎样得罪了你,既然连炭都不让我们用了?” 高妈妈抬眼看她,眼中的轻蔑不加掩饰,口上却还算客气:“哟,大娘子,您如今多金贵的身子,怎么也跑到这四处漏风的地方来了?仔细别冻着。” 言下之意,是讽刺她畏寒不能见风。 娴枝皮笑肉不笑地看回去:“你也知道我如今身子金贵,那怎么炭也不给足?” “炭不给足?您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府中每个院里每月分拨十斤上好的炭,这都是账房管事习叔眼皮子底下过的秤,做不得假呀。” 杏蕊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刚才问了库房伙计,习叔好像却忙别的事去了,眼下不在这里。” 就算习叔在,高妈妈这么说,必然早有准备,一定早就打通了那一层关系。习叔是满老爷最看重的下人,说的话最有分量,闹到他面前,娴枝也捞不着好。 “罢了。”娴枝笑笑,“既然是习叔过的秤,他是府中待了几十年的老人了,做事向来公道,大家都看在眼里,我也没什么辙由去找人家的茬。既如此,就还请高妈妈再给我们小院拨十斤炭,原先的不够用。” 此言一出,附近正在洒扫和记账的下人都惊诧地望了过来。 原是她以前地位低,不敢提一点要求,这下突然狮子大张口,自然是叫人意外的。 高妈妈更是嗤之以鼻,她双手叉腰,撕破方才和颜悦色的假皮,“果真是寒门出身,说出来的话都叫我们这些下人大开眼界。府中的各样例份原有定额,这可是老爷定下的。如今您张口就要再要十斤,岂不是视老爷的规矩如无物?这府上各样安排,原来全凭您这一张嘴呀!” “是啊,如今大公子都去了,她一个寡妇竟然也敢……” “还说呢,听说他跟老爷说要去祠堂除名,那岂不是连咱们满家的寡妇也不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