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枝玉》 1. 苦妇 [] 过了这个冬月,贺娴枝嫁进满家就满一年了。 说是嫁,实在有些抬举她。满家去年为了给病危的满老爷冲喜,托媒婆火急火燎地觅了个适龄女子,恰巧就是娴枝,柳娘接过满家送来的几锭银子,扯了块红布做件衣裳,一无媒妁二无拜堂三无轿抬,就这样把她推进了满家的大门。 新媳妇过门总要哭啼几声才合规矩,可娴枝冷眼看着柳娘拿了自己的卖身钱,一对眼眶子干得像十年没落雨的龟裂河床,实在哭不出来。 负责接人的喜婆嫌她脸色太木,往她眼睛上抹了点朱砂粉,她眼眶红彤彤地进了门,身上披着简陋的粗红衫子,依旧俏过三月里桃花,看直了满家一圈老少爷们儿的眼。 日子一天天地过,今秋凉过去年。风一过,窗外枯叶扑簌簌地落。娴枝紧了紧身上的对襟大氅,唤侍候的小丫头送了手炉来。 她畏寒,见不得风,立冬一过就暖炉不离身。 最常跟在她身边伺候的是杏蕊,体格粗粗大大,心思却不钝,递过来只铜胎掐丝淡青手炉,心疼地道:“大娘子,您脸色瞧着不好,今儿就不去孙家了罢?” 她不明白,大娘子虽然在府中不大得人待见,可在自家小院里待着养养身子不就是了,犯得着东奔西走结交那几家的奶奶么? 娴枝笑笑,抬步上了偏门外久候的轿子。 其实柳娘说得不错。吃饭穿衣有下人伺候,采买记账出门轿抬,是她能够得着的顶好的日子。去年这时候,她还在冰水里搓着衣裳,听柳娘边记账边讽刺她是多出来的一张嘴,光吃不拿的倒贴货。 柳娘当然不是她亲娘,是她爹的续弦。娴枝的亲娘是个从良的烟花女子,孕时染上赌瘾,后来赌债滚得还不起,只能偷偷跑了躲债,走前嫌她不是个儿子,不肯带上她。 她爹被气得生了重病,书都教不了,只能躺在床板上望天,一日三餐等柳娘送到嘴边。柳娘本来喜滋滋捡漏一个文秀书生,没成想夫妻做了没几天,就被赌坊的人找上门了。 从那以后,不管是对娴枝还是她爹,柳娘都再没给过好脸。攀上满家这一门姻亲后,她逢年过节总要来讨要点物什碎银,见缝插针吸一吸血。 但她恨不起柳娘。 如果不是为着她爹贺琮,柳娘嫁个寻常农户,再不济也能自耕自足过温饱日子。可她偏骂骂咧咧地操起贺家那间破屋的所有活计,再穷再苦,也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铜板来买药熬给她爹喝。 长房嫡子不过是表面上的风光,满家上下最看好的是二子,而满珩身子弱,又阴郁寡言,满夫人张罗她进门,一为传宗接代,二为让她多在鹊城女眷间走动,省得满珩的某些传闻闹得满城风雨。 她本就肚子没动静,交际这里再做得不好,在满家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女眷聚起来消遣,无非就是喝茶走棋,她不善女红,八雅倒是都沾一点边,孙家大娘子齐眉是个喜欢热闹的棋痴,闲来无事总爱喊她对弈几局。 孙家不比满家显赫,娴枝走孙宅大门却更多。下了轿,脑袋有些发晕,她刻意放慢了步调,目光一点点流转在这曲绕气派的门廊上,这几天孙家在筹备办寿宴,进进出出不少生面孔,显得比平日热闹。 娴枝向来穿得比旁人厚,宽大沉重的银灰大氅垂至小腿肚,本已经足够无趣平淡,偏她似个关不住的妖孽尤物,里面着一件水粉色衫裙,裙角随着莲步轻移晃荡,像风中招摇的花冠,平添了几分引人遐想的婀娜。 孙家下人早与她相熟了,有几个侍立在侧,其中一个小厮从前总是殷勤地带路,被管事发现后狠狠训斥了一番,之后便只敢原地站着,却按捺不住心中发痒,偷偷拿眼睛觑那道纤薄丽影,循着裙角一路向上。 娴枝察觉到这目光,落落大方地回望,双眸一弯,樱唇微翘,露出个柔媚如丝的笑来。 那小厮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胆地看过来,惊得猛一抖,整张脸连带着耳脖子瞬间便红透了。 她收回目光,举起帕子掩嘴轻笑。 却不知这一幕正悄悄落入一双疏淡的眼中。 娴枝蓦地觉得有些发寒,侧眸一看,明明踏进的是孙家的大门,最先瞧见的却是满家的人——满家二子,满彧。 她只见过他一面,就是在过门第二日,于人群中遥遥看了一眼,之后他便远行游学,久未归家。 倒不是她刻意将这人形容样貌记得如此清楚,见过满彧的人,大抵没有会忘记他的。 长身玉立的少年郎,一件玄青缀云纹圆领袍教他穿得挺拔又沉静,一望便知富贵不凡,午后耀目的日光落在他身上,庭中翠叶秋花统统失了颜色。 再看那张俊俏玉面,明明是一双深邃秀丽的凤眼,眼神却总冷若凝冰,别说是鹊城贵胄,就算告诉她这是位王公世子,她也信。 难怪总听闻,满二公子去年出门游学是为了躲开不厌其烦的说亲。这样的一表人物,一望便知上赶着结亲的人家数不胜数。 不过,娴枝直觉这人清贵自矜,一定和满家大部分人一样,不把自己当人看。她巧妙地避开了他的眼神,转向他旁边的两人——其中一个是孙府的大公子孙祯,另一个是他的妹妹,孙逢兰。 这两人一母同胞,性子却截然不同。孙逢兰是向来眼高于顶的娇小姐,孙祯却随和敦厚,不管是谁,对常来拜访的熟客,脸上总是挂着笑。 娴枝清了清嗓,冲他盈盈一笑:“孙大公子回来了?听说你去涂州办事,不想竟回来得这么快。” 孙祯手上还拿着个黑沉沉的木匣子,闻言冲她扬了一扬,爽朗笑道:“赶着老夫人寿辰,回来送寿礼,不快也得快啊。” 再过半月便是孙府老夫人的七十大寿,这段日子上上下下肯定忙坏了,难怪齐眉这么久才喊她来。 她还未来得及接下一句,就听得一声:“许久不见了,大嫂。” 娴枝心里一惊,没想到满彧会同自己搭话。她喉头莫名有些发紧,却还是从容道:“满二公子怎么在这,许久不见,个头又蹿了不少,恕我眼拙,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若按礼数来,她是满家长房名义上的大娘子,该唤他一声“二弟”或小字,可她不敢。半年前失言唤满老四一声“四弟”,被沈姨娘明里暗里讽刺了半个月,这滋味她不想再尝一回。 满彧面上神色淡淡,“同孙大哥商议孙老夫人的寿礼。” 孙逢兰方才将她对小厮眉来眼去那一幕收入眼底,心中鄙夷,这下自然要抓住机会存心刁难,“满二公子回来了,怎地你做长嫂的竟不知道?” 娴枝被她这话噎住,知道她是想在人前揭自己的短,看不惯孙祯和满彧对自己客气,想他们都知道自己虽被喊一声大嫂,终究过的还是奴才日子。 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娇小姐,吃饱了撑的跟自己过不去。娴枝攥紧了丝帕,强笑道:“是我疏忽了,该提前迎着二公子才对,大夫人都没同我提起过。” 孙逢兰听她规规矩矩地唤“二公子”,心下总算快意,点头道:“也是,大夫人这几日忙着呢,想必是她贵人多忘事,来不及说。明舒今早才到,我同哥哥一起带他四处走走。” 这时,杏蕊小声提醒:“大娘子,我们走吧,孙大娘子那边该等急了,还要去对棋呢。” 孙逢兰眼睛亮了亮,“下棋?你也会?那我也去对上几局。” 孙祯打趣道:“逢兰,你嚷了几日要来接明舒,这就把人撂下不管 2. 空闺 [] 天色入暮,娴枝请辞回府,杏蕊正在摆弄着灯笼照路,齐眉悄悄地将一个冰凉光滑的小瓷瓶塞进她手心里,挤了挤眼,暧昧地一笑:“给你家满大公子用用,说不定就行了?” 未等推辞,她就转身跑了。 娴枝将那瓶子看了看,认出来是什么——鹊城前些日子闺房私话少不了的东西,醉骨春。传言是一味猛药,让男人吃了,就是死虫也能成龙。 杏蕊好奇地凑过来:“大娘子,孙大娘子给你塞了什么好东西呀?” 娴枝起了捉弄她的心思,故作玄虚道:“当然是好东西。怎么样,你想瞧瞧?” 杏蕊嘴馋,还当孙大娘子偷偷塞过来什么稀罕美味的贡品糕点,眼珠子都冒光,连连道:“大娘子,让我也瞧一瞧嘛,有什么不能给我瞧的……呀,这是什么?” 她力气大,几下推搡就把娴枝的胳膊捉了去,将她手中小瓷瓶抢在手中翻来覆去地仔细瞧,疑惑道:“这是什么?果丹丸么?还是什么糖粉……” 娴枝笑她:“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嘴馋,尽想着吃。这是她送来助兴房事的,怎么,你也有相好的要用?” 杏蕊整张脸瞬间红了个透,连忙将瓷瓶扔了回去,窘迫道:“好呀,大娘子果然存心捉弄我,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呢。” 娴枝将那小瓶子在手心里转了转,嘴角笑意渐冷,“既是她送的,怎么不算稀罕东西。” 杏蕊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大娘子当真要用?”,到底脸皮薄,没问出口,提着灯笼将她送上了轿子,一路上七想八想,一晃神差点跌跟头。 到了满府偏门前,娴枝刚下轿,就听见里面一阵吵嚷,尖厉哭喊劈开寂静暮色,听着就令人揪心。 她与杏蕊对视一眼,心下登时明白过来——又是满小姐。 鹊城人都知道,满老爷膝下四子一女,那个小闺女从前爱护得如同掌上明珠,取名也取明珠,可见溺爱。但是她十四岁那年突发急病,还没等郎中上门就咽气了。 后来娴枝进了满家才知道,满明珠不是死了,而是疯了。 满家家大业大,养她一辈子不成问题。可满老爷是个爱面子的,怎能容忍旁人在背后对他的疯闺女说三道四,便放了风声出去,说她早早夭折,其实是锁在偏院里养着。 她进去就看见乌泱泱一片人围在厢房门前,一眼便望见最高的两个,略低些的是满老爷,挺拔的那个是满彧。 满老爷半阖着眼,一手盘弄着两个油光水润的山核桃,一手背在身后,不耐之意显而易见。 他脚边便是那位从前娇贵无比的满小姐。 娴枝过门一年,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见她的模样,果然生得极漂亮,一对杏眼如琉璃珠子般明亮动人,但已瘦得病骨支离,身上衣裳都宽大了一圈,华彩锦色衬得她面色更加苍白可怜,脸上还沾着不知从哪里蹭上的煤灰。 她双手捧着满老爷的鞋面,脑袋埋得极低,只差拿脸蛋去蹭,口中喃喃乞求:“我要见我娘,我要见我娘……” “见你娘做什么?”满老爷叹了口气,“她身子本就不好,见你这幅样子,一受惊人也没了,你还见得到么?” 满明珠闻言,像是混沌的脑子里现了一丝清明,呆愣片刻,小心翼翼地将手抽了回来。 老管事习叔佝偻着身子欲扶她起来,一张苍老的脸上皱纹纵横,眼眶蓄满浊泪,“快起来,唉,我命苦的小姐……” 谁知他枯槁的手刚碰到满明珠的衣袖,她就像被蝎子蛰了般惊叫一声,从地上弹起连连后退,捂着脑袋大喊。 这叫声尖厉凄惨,娴枝也被吓得一抖,杏蕊赶忙扶住她,小声宽慰:“大娘子莫怕,小姐从那事之后就一直这样……只要男子碰她就吓得不行,有时候连老爷都认不得。” 那边满老爷更是心中烦躁,最后一点好脸色也没了,厉声道:“嚷嚷什么?偏门挨着别家,天刚擦黑就开始闹鬼,叫人看笑话!” 众人还在惊惶,干站着也不是,上前安抚也不是,唯有满彧淡淡开了口:“都出去吧。” 人群很快散了,满明珠惊魂未定地发着抖,许久才平静下来,眼中光彩慢慢褪去了,呆滞地盯着自己鞋尖不吱声。 满老爷冷冷地哼了一声。他望着这个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两指的儿子,这是他膝下最有出息的一个,十七岁中举,在鹊城一时风头无两。念头转了几转,面色总算稍霁,“她这心魔难医,你刚回来,有空也多陪陪你娘,别叫她日日憋在佛堂里,真把身子熬垮了。” 鹊城有些不大好听的传闻,满夫人生了三个废了两个,所以日日吃斋念佛给满家谢罪。 满彧似乎是点了点头,满老爷盘着核桃哼了声,两人一起走了。 娴枝和杏蕊站在不远处,眼看满老爷心情不佳,不好上赶着去说话,幸好匿身暗处无人注意。过了许久,杏蕊才轻轻推她,“老爷走了,大娘子,咱们进去吧。” 她应了声,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满明珠,缩在墙角里小小的一团儿,看着叫人可怜。 杏蕊叹了口气:“听说是日前与情郎幽会,人家想轻薄她,给吓成这样……男人都这副狗德行么?” 娴枝听出端倪,皱眉道:“你怎么会这样问?城西那个卖豆糖的前些日子总来给你送吃食,你莫非是真跟他好上了?” 杏蕊大惊,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娴枝严肃道:“他不是什么良人。天底下的男子都是一副嘴脸,若他没钱,一定先爱了钱财再来爱你,你能分到多少好?都只会话说得好听,你可别轻易就被人哄了去。” “大娘子……”杏蕊绞着衣袖垂下眼。 娴枝也自觉有些多言,一时沉默。 正在此时,她察觉身后有人,才转头才看见满彧正静静站在不远处,方才那番话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 她张了张嘴,许久才说出了句:“二公子……回来了?” 满彧臂弯上搭着件大氅,眉目沉静,只看她一眼,并未开口。 这时满明珠的贴身丫头春柔推门进来,见他站在此处,赶忙迎上来接过,在上面摸了摸,欣喜道:“二公子果然去哪都想着我们姑娘,这北方的狐皮大氅料子就是好,摸着可舒服呢,跟小火炉似的。” 满彧望着她刚拿过抹布的尘污的手摩挲那件大氅,眉心动了动,娴枝看出他不悦,向春柔道:“是给明珠的,又不是给你的,净了手再碰。” 春柔嘴一抿,她显然也看不起这个贫苦出身爬上枝头的大娘子,但到底是主子,又有二公子在前,她半点不敢发作,只得将手掌在衣裳上来回狠狠擦了几遍,硬邦邦道:“是,大娘子。” 几个字咬得狠,再傻也能听出不忿来。连杏蕊都皱起眉,可娴枝偏不同她摆脸置气,反倒笑意更浓,伸手 3. 捉奸 [] 这日满珩又如同往常一样,在书房坐到申时出门。 娴枝端了碟糕点送去,道:“这几日天凉了,出门要添衣。晚上回来用饭么?炖的几样药膳都补身子。” 满珩抬眼望她,似乎是不大习惯这样的殷勤,“不……我看看吧,如果事少,尽量回来。” 他话说得迟疑,门口候着的车夫大概也没想到她今日会多问这几句,神色古怪。 娴枝若无其事应了声,送他出了门。 目送马车远去,杏蕊取了件宽大的斗篷披在她身上,道:“大娘子,咱们真要去呀?” “怎么,你怕呀?我只是去看看,又不是跟外头那个闹。若真是良家女子,为他张罗个姨娘也不是不行。” 娴枝扣紧衣领,出门之前,又绕回了房中,揽镜自照。 她嘴上话说得轻松,镜中神色却有几分凝重。她这样的出身,一生的仰仗也只有夫家罢了。可悲可叹,但又能怨得了谁去?如果满珩愿待她像寻常夫妻,不求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哪怕当她是个陪床丫头肯回房夜宿,给她个孩子傍身,她都不至于犯这个险,去偷偷跟着看他外面那个长得是圆是扁。 满珩不肯碰她,起初几夜还是同床共枕,后来他直接搬了床褥睡在书房。 娴枝从前话里暗示过满夫人一次,她装听不懂,话里话外讽刺是娴枝自己伺候得不好,留不住男人的心。听得她发笑。 ——她自己又留住了么?满老爷虽然只抬了一个沈姨娘,但那些侍妾同外面的相好,简直数不胜数,怎么想得起来家中人老珠黄的糟糠妻子。 可娴枝还不甘心呀。她明明生得这般好,难不成真要学那些青楼女子做派手段,硬生生祈求男人给肚皮播种? 想到这,她胸口气闷,目光在桌上小匣子上转来转去。那里面就放着齐眉塞给她的小瓶,装着据说是夫妻房事必不可少的灵丹妙药…… 她刚双十的年纪,竟然要打起用这东西的心思了。 娴枝凉凉一笑,将斗篷戴上,一副花容月貌遮得七八分严实。 “走罢。” 她几个月前便没耐住性子,扔了几个铜板差人去打听过,满珩常去的小院是满家一处房产,在城东僻静处,他说是在此读书功课,可好端端那么大个宅子不待,跑这里来做什么? 娴枝从前忍住了没有再查,可这次实在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主仆二人大致知晓去那个小院的路线,悄悄跟在马车后面。娴枝打小就做了不少体力活,自然跟得上,反倒杏蕊喘着粗气连连喊累。 只见那马车行了大约五六里路便停下了,拐进一处僻静巷子里,这巷子进去几十步便是那处小院,是满家的房产,满珩每次出门都说在此读书会有。 可满珩却在这里便下了车,扔给侍从一把碎银,理了理衣襟便往反方向去了。 ——不在这处小院? 娴枝正在疑惑,一个身影自她身边晃过,她本来没在意,那人却驻了足,道:“大嫂?” 她暗自一惊,心想怎么碰上这人?面上还是挤出个笑来,“二公子怎么在这?午饭用过了么?” 他迟疑着看一眼天色,道:“用过了。” 娴枝心中暗骂自己慌不择言,抬手捋了捋因为一路疾行有些散乱的鬓发,扯过杏蕊道:“这丫头嘴馋,想吃城西的豆糖,这不,饭后消消食走来陪她买,一不小心竟然走了这么多路……哟,好痛。” 她弯下腰去,才发现刚才忙着赶路,脚底不知何时踩了一块碎瓷片,直直穿透薄履底,扎进脚掌,浸出不少血,一动疼得钻心。 满彧垂眸,目光落在那血渍上片刻。 她还在想这回可怎么脱身才好?满珩早不知道拐哪里去了! 却听他道:“这瓷片嵌进去走不得路,附近有个小院,大嫂随我来吧。”说着瞥了眼正呆着的杏蕊。 街上人来人往,显然是他不便出手去扶,杏蕊这才反应过来,忙扶着娴枝一瘸一拐地进了小院。 这栖竹小院果然担得起其名,虽然地方不比满府宽阔,却清幽秀美,庭中翠竹错落,清香宜人,里面的书房更与外面喧嚣隔绝,唯有风过可闻沙沙轻响,是个静心读书的好地方。 满珩的侍从元驹正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刚张开眼,立马连滚带爬地过来,仓皇道:“大大大娘子!还有二爷……您二位怎么来啦?” 他明显做贼心虚,杏蕊愤愤不平道:“大娘子怎么不能来?你做奴才的怎么在这偷懒,大公子呢?” “大大大公子……大公子去买书了,奴才们在这候着……” 杏蕊还要再逼问,娴枝担心打草惊蛇,扔了个眼神过去制止她,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气势,道:“大公子不知道要买多少书,肯定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还不去帮忙抬书箱子?净会吃白食不做事!” “是是是,杏蕊姐姐,听您的,听您的!”他赶忙收拾好东西走了。 杏蕊扶着娴枝到那张竹木躺椅上坐下,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一行字。这下不光跟不上满珩的行踪,自个儿还负伤了,可真是惨得没边儿。 满彧道:“我去取药箱来。” 望着他挺拔身影进了书房,娴枝小声道:“他怎么对这院子这么熟悉?” “大娘子不知道吧,二爷从小读书刻苦喜静,总爱一个人待在这小院子里,不许外人打扰也不要下人伺候,连大夫人来了也不一定能见得到他呢。所以二爷读书厉害,十七岁就中举,整个鹊城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她说着,骄傲地叉起了腰,好像是她考的功名似的。娴枝忍不住取笑她:“这么崇拜呀,要不要我同大夫人说说,你给二爷做个通房丫头?” “大娘子!”杏蕊不经逗,羞恼着狠狠掐她小腿一把,“又拿我寻开心……” “唉哟!轻点你……” 主仆二人正在说笑,满彧拿着药匣子出来了。 他半弯下腰,将药匣上小阀拨开,目光不经意间触及她那只伤脚。 她身量纤弱,手和脚都生得修长好看,皙如凝脂。方才瓷片扎进脚掌,她为了自己查看伤势,坐下时就褪下了罗袜,一只莹白中透着淡粉的纤足露将出来。 娴枝是穷苦人家出身,虽然父亲是个教书秀才,但也疏于对她的管教,打小就赤着双足在河边跑来跑去,注意到满彧的眼神,她这才后知后觉:女子在外人面前赤足似乎是不雅之举。 杏蕊全然没注意到她的窘迫,从药箱里找出根银针,要帮她挑出碎片。 4. 修罗 [] 娴枝心擂如鼓,与杏蕊慌张对视一眼。 杏蕊胆小,想息事宁人,拉着她往后躲避,声音发颤:“大娘子,别叫大少爷发现了……” 她跟着往后退了一步,突然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这时候想着躲了,可今日出来惹出一摊麻烦又是为了什么? 她贺娴枝的确是草芥般轻贱的命,但也是堂堂正正的满家大娘子!今日见着那个外室小娘子,与她说开了,不用他白天黑夜地往外跑,哪怕是收进来做小,满珩若是有良心,说不定会看在这份上给她个孩子傍身。 于情于理,都不能退! 娴枝心一横,将细腕从杏蕊掌中挣脱出来,迈着有些趔趄的步子追了出去。 还是慢了一步,满珩身影已经消失在转角。她这才发现,栖竹小院附近,折返几步进去,有一条窄巷,里面藏着一处简陋宅邸,门虚掩着,显然是刚刚有人离开过。 回想起不久前她看着满珩下了马车过去的方向,似乎正是这里…… 娴枝听见自己一颗心跳得砰砰响,不顾身后杏蕊压低声音焦急的呼唤,慢慢走了过去。 纤白素手推开大门,她迈进去,随着门“吱”一声轻响,里屋传来含笑的声音。 “不是刚走吗?怎么又回来?落了什么?” 娴枝宛如被一道惊雷击中,登时被钉在了原地。 ——她听得再分明不过,这是个男声! 不是娇滴滴媚如丝的女妖精,满珩日夜跑出来相会的人,竟然…… 娴枝回想起新婚夜满珩那般反应,还有他莫名死去的两任娘子,还有满夫人对她过门至今没有身孕的放任态度…… 一阵清明拨开脑海迷雾。 满家知道,至少是满夫人知道。 ——却都瞒着她,让她嫁了进去。 娴枝扶着门框的手抖得厉害,屋内人久不闻回应,大概觉得奇怪,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她生怕被撞个正着,赶忙收回迈进去的那只脚,将门带上出了窄巷。 杏蕊这时才敢迎上来,担忧道:“大娘子,您脸色怎么这么差?嘴唇都发白了……莫不是里面那个妖精说了什么?” 她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已经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手脚冰凉。只得由杏蕊拖着她沉重僵硬的身体,一声不吭地回了满府。 娴枝一颗心仿佛在湍流中撞得支离破碎的孤舟,回府后便整个人神思惶惶地瘫坐在椅子上。杏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祸事,又唯恐自己笨嘴拙舌添乱,许久才找到辙由开口:“大娘子,您头上的点翠簪子去哪了?” 娴枝怔怔地抬手往发髻上摸索,果然空无一物。 这是过门后满夫人送她的第一件首饰,用的是上好玉料,她不常戴,平日都用细绢裹着收好,今日要见她以为的外室妖精,有心撑场面才取出来戴上,没成想竟丢了。 “大娘子,大娘子……” 杏蕊一转眼便看见自家大娘子哭了,不是涕泪横流的狼狈样,一双愁目带着些微红,鸦睫一交,便有透亮的泪珠儿扑簌簌滚落。 饶是同为女子,也为这“玉容寂寞泪阑干”的动人模样心疼起来。她忙拿起绢布给娴枝拭泪,“大娘子这是怎么了?一样首饰而已,大夫人心善,不会怪罪您的,大不了您说是奴才弄丢的,最多挨几杖罢了,奴才皮糙肉厚,不打紧。” 娴枝摇头,“我不为这个。” “那是怎么了?” 她张了张唇,将要出口的话却被一声苦笑掩住,垂首不语。 跟人说了又能怎样?她现今这般境地,不是三言两语舒心话便能解了的愁苦。 月上中天,满珩回来了。 他进房时一身的水汽,娴枝以为外面落雨了,吩咐杏蕊拿了衣服来给他换。 趁着整理衣裳褶皱的间隙,她抬首觑他神色,却只见空茫一片,窥探不到半分端倪,倒看得她更加心惊肉跳。 晃神片刻,听他沉声对杏蕊道:“出去,门锁好。” 杏蕊正在倒茶,大概是从未听见自家大公子这样沉肃的语气,拎茶壶的手惊得一颤,泼了些在桌上,惶然看她和满珩一眼。 三人都凝滞了一刻。 娴枝不知怎么想的,走过去用衣袖去擦那桌上水渍。 眨眼间满珩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来,娴枝垂着脑袋,正好能看见他掌中紧攥着什么东西,细瞧正是她丢在城东偏巷的点翠簪子。 杏蕊已将门掩上了,房中静得可怕。 她仰头,满珩的确高大,脸却瘦削得有些过分,显得眼睛深凹下去,房中烛光昏暗,更衬得他轮廓陡峭,方寸眉宇间的阴影犹如化不开的浓翳,令人心惊。 “你今日跟着我去了偏巷?” 娴枝嗓子发涩,说出来的话却平静:“杏蕊想吃豆糖,我陪她去转转。” 满珩“嗯”了声。他向来是僵木阴沉的模样,目光古井无波,在满家这么大的宅子里也没什么存在感,娴枝嫁进来侍奉了他这么久,第一次感到害怕。 只一瞬的停顿,犹如凶阜扑食般,一只苍白却青筋暴突的大手狠狠掐住了她的喉咙。 “骗我,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娴枝一声惊叫硬生生扼杀在嗓子眼里。 她过去在几个男人间周旋,不是没见过歇斯底里的泼皮,那些人存着阴毒心思要报复她,眼睛里像有毒钩子,精光四射。满珩却不是这样,他眼里无光,声音和下巴颌都抖得厉害,这样的失控和绝望都尤为可怖。 她挤不出一丝笑或从容来缓和,真切地感觉到满珩想杀了她,却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某些更深更庞大以至于她难以去细想的东西。 “我什么也没瞧见!我没有进去!” 颈上力道一松,娴枝犹如被人随意丢弃的绢布般瘫倒,大口大口呼吸着,盈盈一握的腰肢随着动作起伏,衣衫凌乱地堆叠起来,纤细的小腿在月色下衬得愈发莹白光洁。 粗重的呼吸声在屋中突兀地响起。盛怒之下,他竟然欺身压了上来,双眼红得可怕。娴枝本来只是惊诧,扑腾着往前爬去,可下一刻,她竟感觉到他…… 怎么会?!他不是不能…… 就在她呆愣的短短间隙,满珩已经将她拽了回去,哪怕是个病秧子,男子这样的身型也有能绝对压制住她的力量,骨瘦如柴的手轻易将她的薄衣撕成破布。 冬夜的寒意瞬间侵入,她拼了命地挣扎,声音染上哭腔:“爷,你放了我,和离,哪怕是休了我……” 满珩脸上扬起怪异的狞笑,“你不是要孩子吗……你不要了?你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