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仔太子妃她选择死遁》 1. 一出好戏 [] 雨后初霁,仍有点点雨珠残落于屋瓦,在夕照下熠熠发光,让碧瓦朱檐的许府更显奢靡富贵。 王管事在垂花门前停下脚步:“小娘子,还请先去这边厢房稍作休息,或是您去那边——” 管事抬手一指:“那是许府专为此次来府里驱邪的高人设的饭厅,现下刚好是用饭的时辰,娘子也可以先去用饭,等小的请示过老爷后再做安排。” 池荇点点头:“有劳了。请问管事,近几日招来的人可都在里面饭厅里?” 管事不耐地瞥了一眼眼前不过十七八的少女,倨傲地点了下头就转身离开,心中鄙夷。 这小娘子年纪轻轻就出来行骗,绝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还自称是当朝国师大人的师妹,呸,还穿那样一身红衣,恐怕是想趁机勾引哪位主子当个妾室。 池荇并不把王管事的敷衍放在心上,踏入许府的每一步,她都觉似行在火海中,光是压抑心中翻腾的情绪已让她无暇他顾。 她苟且偷生整整十年,今日终于有机会混入许府一查当年旧案。 许家与池家是同乡,同在开阳谋生。池家为官,许家经商,算得上世代交好。 父亲上奏劝谏鄱湖漕运不可交予民间商贾垄断,触动了许家的利益。不料许家釜底抽薪,竟上告锦衣卫,称以池家为首的一众清流“户户行巫蛊厌胜之举”,隔天,天子便因“被诅咒”,深夜莫名从行宫中消失,出现在池家出资修建的道观里,还险些丧命。 池荇的父亲与祖父更是深深牵连其中,为保全九族,他们不得不服下毒酒,以死自证。 而许家踩着他们的白骨,拿到了鄱河上游千余里漕运的行商大权,得了如今的财富权势。 眼前许府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是用百余条性命换来的。 父亲死后,她幸运地被走江湖的一个落魄戏法杂耍班子相救,才留下这条命。可惜伶人身份低微,根本无法靠近许府这样的高门大户,更别说为父亲洗冤,她有口不能言,只能隐姓埋名等待时机。 如今终于有了机会。 许家有人中了邪,许府便在民间四处寻世外高人驱邪除祟。池荇便打着国师的名号混进许府,发誓要趁此机会查出许家诬陷忠良的证据。 且他们把控漕渡多年,定不会本分做生意,说不准还能找出其他鱼肉百姓的证据,彻底将许家钉死在耻辱柱上。 池荇咬牙深吸一口气,推开饭厅正门,夕阳余晖得了机会,一股脑洒入房间。 十几个和尚道士本正在哄抢一盆馒头。他们个个胸前都鼓鼓囊囊,显然收获颇丰。突然被夕照晃了眼,他们回头去看。 乌金西坠,瘦小的红袍女子身上浮着一层光晕。屋中人眯着眼睛逆光细瞧,只勉强看清她眉心一点朱砂既骄且魅,恍若神女。 而他们对美丽小娘子的欣赏,很快被□□打败。 屋中人毫不掩饰,互相大声猥琐地品评池荇,更有几人不怀好意地凑近了些。 池荇心中生厌,又毫无办法——总不能将他们眼珠子都抠出来罢。她仅端了一碗白饭,便到屋中角落的桌前坐下,等一只出头鸟。 一个胖和尚率先行动,他随手端起一盘青菜晃到池荇身边,嬉皮笑脸:“小娘子,这菜我们都没动过,你放心吃。” 池荇礼貌点头,不咸不淡:“多谢。” 胖和尚又凑近些:“这驱邪招魂的事儿可是危险得很,你这般娇嫩的小娘子还是别掺和了。你既穿着一身嫁衣,不如老衲给你瞧瞧你是否旺夫,能生几个麟儿?” 说着还伸出手摊开,等着给池荇看手相。 她轻叹一口气,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端起碗换坐另一桌。 周遭有几人开始起哄嘲笑,胖和尚觉得自己被下了面子,又见小娘子是个不吭声的,便目露凶光,伸手夺了她的碗:“不知好歹,你可知你这是克夫之相?老衲好心帮你化解,你该识趣。”说着,伸手要去抓池荇的腕子。 池荇耐心告罄,站起身后退一步,不悦地直视那胖和尚:“将碗放回去……” 胖和尚没想到这叫小娘子敢这样反抗,莫名地有些心虚,便装模做样地端着碗往另一边走:“这饭食是许家老爷给我们这些得道高人准备的,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凭什么吃……” “砰。” 一声闷响伴着地面一阵轻颤,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和尚转眼消失。 众人往地上一瞧,呵,那胖和尚正躺在地上“哎哎”地叫唤,身上那宽松破烂的青灰僧服变成了一身紧绷的大红嫁衣。 随着他的扭动挣扎,传来阵阵布料撕裂的声音,一块快白花花的肥肉溢出,刺眼得很。 方才还调笑看戏的众人,转眼又开始审判那胖和尚: “装和尚都不忘调戏小娘子,报应来了罢。” “我昨儿就算出来了,圆空今儿有难,你看看,灵吧。” 一直捂着脑袋哀嚎的和尚听了他们的话,这才注意到自己被换了壳儿,恼羞成怒,慌张爬到桌下:“妖术!快把衣服还回来,不然老衲收了你!” “噗。”池荇终于轻笑一声,眉眼舒展:“你那般喜欢嫁衣,本仙子便送你一套,不满意?” 她微微偏头,眉头轻蹙,很快恍然大悟:“哦,眼下是有些不合身,不过别急,三个月后你会历一遭生死劫,若有命渡过,便可穿下了。” “你!” 圆空脸憋得通红,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从桌子下伸出来,指着池荇:“妖女!你们还看什么,快助我收了她!想来这家老爷要驱的邪祟就是她!” “假和尚,你得罪了真仙子,还不快快磕头认错。” 一个白眉老道不耐地打断了圆空的胡乱攀扯,理了理袖子,郑重行礼:“在下清玄观太虚真人,敢问仙子师承?” 池荇并未回话,深深看了一眼在桌下怒目的圆空,手在空中一抓便多了一把拂尘,轻轻朝他一指:“小惩大戒,望你们谨记今日他之报应,往后谨言慎行。” 众人只见一团小小的火苗似是生了灵智般掠到圆空身上,瞬时点燃他的嫁衣。 圆空一声惊呼,手忙脚乱地扑火,却越忙越乱,很快他身上就满是黑灰,再没几块布遮掩。 池荇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直至有些反胃,才挪开目光:“我乃蓬莱墟太清门唐娘子。碰巧路过被这家老爷请来府里除祟。”她又忍笑看看圆空:“顺道惩戒恶人,守护苍生。” 圆空闻言顾不上捂自己身上所剩不多的几块布,跪爬过来着抓住池荇裙角,重重磕头:“仙子,我知错了,我知错了,还请仙子放我一条生路。” 池荇嫌恶地后退一步,扯出自己的裙角,装作疑惑:“你们知道太清门?那,可识得妄行仙师?” 池荇这话一出,屋里又跪倒好几个。不似方才一脸幸灾乐祸地看好戏,他们眼下虔诚至极,磕头认真,都沾了满头满脸的灰。 连方才自称太虚真人的白眉老道也不例外,额头死死贴着地面回话:“妄行仙师是当朝国师,半步登仙,我等贱民只是久闻大名罢了。不知唐娘子与他……” 池荇继续面不改色地胡编:“他是我师兄,我此番下山就是来寻他的。你们也别跪了,我资历尚浅,尚无收徒的资格。” 这屋里的人都是些打着半仙名号招摇撞骗的恶徒,平日也就烧烧符箓、跳跳大神,坑害些穷苦百姓,哪见过池荇这苦练十年的玄妙戏法,从头至尾都没看出,那胖和尚圆空是她的“托儿”,只深信方才种种皆是仙术,死活不肯从地上起来。 池荇心中一哂,她若是真会什么仙法妙术,便不会到今时今日还没给父亲平冤昭雪了。 “圆空和尚”看时机已到,兢兢业业地继续演戏:“仙子,若是不能收徒,赐我们些法宝灵丹也好……您方才说我三月后有大灾,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帮帮我罢。” 池荇叹了一口气,学着庙里观音的神态,悲悯道:“你的生死劫是因你今生业障太多所致,无人能乱你命数。” “看在 2. 所谓妖道 [] 一个双目红肿的妇人打破沉默:“我是重之娘亲,前几日重之与我说,他似是撞鬼了……” 妇人怯怯地看了一眼许敬,见他只面色不愉,没有阻拦的意思,才又道:“说是夜里有女鬼敲他窗子,还要他偿命。天地良心,我儿是个死心眼武痴,姑娘的手都没摸过,怎得会有女鬼朝他索命,我就只当是魇着了。都怪我……” 池荇眼底晦暗,面上却笑的愈发柔善:“不知最近贵府可有横死之人?” 许敬面色一沉。他原本就瘦瘦小小,须发灰白,此时像只被猫抓了尾巴的鼠,全然忘了自己方才如何恭敬,怒道: “我许家虽只是一届商贾,却也家风正派,怎会害人横死?一切都是因那妖道心怀不轨。现下他就关在偏院柴房里,只是嘴硬得很,什么都不招,还有劳仙子施些神通逼他交代。” 池荇心中清明了一半——府中人横死有千万种可能,许敬那般心虚跳脚,当真是不打自招,看来这许府是罪有应得,当真害了什么人的性命。 只是……池荇隐秘地打量一番许敬——这般不聪明的恶人,当真能策划实施十年前那场惊天冤案么? 至于鬼神之说,根本不在池荇考虑范围之内。 许公子撞见的绝不是鬼,必定是有人假扮;他也不可能真的被鬼侵扰,要么是自作孽心虚被吓疯了,要么是他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装疯。 所谓撞鬼中邪,不过是有心人作祟,虚心人当真。 她深深看一眼跳脚的老太爷,闭眼转了几下拂尘,锁眉开口:“劳请将公子八字写与我。此劫如何渡,还需我见过那妖道与许公子后再定夺。” …… 许敬有心让池荇施展仙术撬开那妖道的嘴,便着人先将她带到充作牢房的小院。 院子不大,守着五六个体格健壮的家仆。院中房屋与许府的雕廊画壁格格不入,透着股倾颓腐朽之气。 月色惨淡,空地上除了柴禾草垛,还有些烧过火的铜盆,显然是那些和尚道士作法留下的。艾草黄纸燃烧后的气味久久不散,却有倒春寒的凉风从袖底向上窜,倒真叫人头皮发麻。 池荇指了指正前方门上贴着的几道符箓,冷脸问:“那妖道就在这?” 王管事讪笑:“正是。现下应该也有人在里面审问。这院子荒废有些年了,只当柴房使,是以无人打理,让姑娘见笑了。” 池荇撇了他一眼,大步向前推门而入。 屋里只一盏灯烛,门带来的风使烛影颤颤,她一眼便看到了他。 青年双腕被麻绳分别缚在一个破旧博古架的两侧木柱上,颓然靠着架子坐在地上。 他被木簪束起的墨发凌乱半散,头低低垂着看不清面容。 显然许家对他动了私刑,白色道袍凌乱地贴在他单薄的身上,还有几处破损,淡红的血迹氤氲成片,若坠崖仙鹤折颈待戮。 池荇语气愈冷:“都上了什么刑?招了什么?” 一个握着皮鞭的护院上前行礼,眯着眼狠狠道: “这妖道嘴硬得很,这三天给他上了不少刑,方才还抽了几鞭,他就是死活不松口说出身姓名,还只说是偶然救了落水的少爷,好心将人送回。小的看他绝对大有问题。这妖道身上还搜出来只,里面也没什么有用的物件儿。” 护院又抬起头谄媚地笑笑,对面无表情的池荇拱手道:“烙铁我们头儿已经备下了,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保管他什么都交待!” 池荇挑眉看他:“哦?你倒是忠心。” 护院大喜,彷佛看到了赏银朝自己招手:“都是小的应当的。” “既如此,你动手罢。”池荇顿了顿,意味深长:“回头他报官的时候,我自会告诉衙役是你忠心侍主,为你家老爷犯下滥用私刑之罪。” 护院大惊,扔下鞭子跪下磕头:“小的知错了,仙子饶命。” 管家一瞧情况不对,立马附和:“没眼力的东西!谁准你们这样问话的?还不快把人解开!” 意识朦胧间,温暨望听到似是有人为他说话,他强撑着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看似风平浪静,眸底却似有星火冲撞的双眸。 那双眸子,属于一个一身火红,骄阳烈焰般明艳的姑娘。 温暨望实在没有力气,只沙哑着嗓子道:“多谢姑娘。” 池荇没有回答,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手心。 她眼前不再是这个青年,而是她无力救下的父亲、祖父,是她孤苦凄惨,满心愤懑,无力伸冤的十年。 她要保下这个人。好似救下他,便可弥补自己灵魂一丝遗憾。 池荇拾起那个荷包看了看,里面不过几两碎银并一个极精致的玉坠——外层镂空雕成一个千丝球,内里还有一只小巧威风的麒麟。 她不可置信地在掌中翻来覆去地看,这玉坠,她认识。 竟然是他。 池荇强掩震惊,将玉坠放回。 她扭头上下扫视那个持鞭行凶的护院,蹙眉若有所思:“你这面相……” 管事厉声搭腔:“唐娘子可是国师同门,你速速将姓名八字报上,能得仙子指点是你的福气。” 护院一听,忙不迭据实相告。 池荇低头假模假样掐算一阵,回忆来许府之前师兄交给她的册子,同情道:“唉,你也是个苦命人,我就直说罢。你夫妻宫阴阳失衡,坤位少阳,此时怕是后院失火,你现下回家应当遇得上……” 护院眼睛霎时血红,也顾不上接着磕头,拔腿就冲出屋。 池荇心中翻了个大白眼——该,这都算便宜他。若当真追究,他一万颗脑袋都不够砍。 管事也摇头叹息,这李护院总仗着许家的权势欺压弱小,向来手黑心狠。可偏偏他爱妻如命,如今仙子却说……也不知他受不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温暨望听出了些许不对。 他与国师几乎日日相见,从未听说过国师有什么师妹,至于说什么国师来自昆仑墟,更是市井流传的无稽之谈。 萧暨望下水救人本就受了凉,又一连两日被关在这屋中,动辄就会被泼水恐吓,身上就没干过,只觉得一时冷一时热,不自控地颤抖。 他努力在混沌的头脑强挤出一丝清明, 3. 戏子对唱 [] 许公子知归院门前。 两个丫鬟守着门口,似是已提前知晓安排,其中一个低眉顺眼的将池荇引了进去,小声交待:“公子今日还未曾用饭,倒是比前两日安静了些。” 池荇问:“这些天都是你们照顾许公子?” “奴婢春杏,是公子的大丫鬟。往常有四个丫鬟负责公子起居。可公子醒来后就不识得我们了,甚至伤了夏荷。我和冬竹只能守在门外,现下里面的是老爷拨过来的小厮贴身照顾着。” 显然许公子疯得不轻,春杏说话时一直在颤抖。 池荇又打量一眼她,只见她一身绫罗,头上也是插金戴银,腰间挂着好些个符包,身上隐隐有香灰味。 池荇定在门前,一边暗叹这许公子还没自己有墨水,给丫鬟起的名字忒不走心,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秋菊呢?” 小丫鬟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她……她爹……啊是她兄弟、兄弟被人打断一条腿,回乡告官去了。” 池荇扫了一眼春杏袖口,不再言语。她袖口微微皱起,隐约露出一角麻衣。 一旁的管事几不可察地皱皱眉头,催促道:“这些丫鬟都上不得台面,说不出甚有用的话,仙子还是先进去瞧瞧公子罢。” 步入内室,一个面相颇憨厚的小厮躬身相迎,他搓搓手,面露歉意:“小的牛二,公子好不容易吃了些东西睡下了,自从公子生了病,都是小的在照顾,要不您先问小的。” “好。”池荇点头同意,撩开床帐看了一眼沉睡的许公子。 他五官端正,看得出身形魁梧,是个练家子。他正睡得香,呼吸匀称缓慢。面色红润,只脸上有些淤青,嘴唇干裂发白。 池荇轻轻掀开他的被角,果然双手被缚在胸前,几圈麻绳把他手腕勒出了几道红痕。 她随手在空中划拉几下,口中念念有词,似是从空中抓了一道符箓,啪一巴掌拍在了许公子的脑门上。 许公子脑门登时红了一片,却未被惊醒。池荇暗自佩服他这等睡功,无视三人诧异的眼神,将锦被盖回去,扭头走出内室。 她坐到八仙桌旁叹气:“你家公子,只怕凶多吉少。” “他确实厉鬼缠身,我刚请了保命符护他阳气,但仅靠此符没法子驱邪,只是保下他性命罢了。王管事,你先去把刚才我给许少爷贴符的事情禀告你家大人,让他们先宽宽心,今明二日,那厉鬼绝不敢再来许府造次。” 王管事有些怀疑,终还是选择了遵从,临走时还警告地瞥了一眼春杏和牛二德。 “说说许公子最近都说过什么胡话吧。”池荇饶有兴致。 牛二不安地瞟着门口,直到王管事的身影消失,他才讷讷开口: “小的只知公子本应是要去与高家娘子相看,却不慎中途落了水。小的见到公子时,公子已经失去神智伤了夏荷,胡乱喊着''别找我'',''冤有头债有主''之类疯话,见人便打,我们几人合力才将他制服,捆了起来。” “他可说过厉鬼什么模样,对他说了什么话?你再仔细想想。”她追问。 牛二两条粗眉拧成了一个结,屋里都能听见他脑浆子乱搅的动静:“嘶,好像还真有。原话我也记不清了,大概是说看见了伸着舌头的吊死女鬼,还说……” 他浑身一个哆嗦,看得池荇也背后寒毛倒竖。 牛二咽咽口水,接着道:“还说女鬼要将家中所有人拖进炼狱挖眼掏心。” 池荇噗嗤一笑,还以为说了什么惊天地的胡话呢,就这? 室内凝重气氛顿消,她问道:“你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何至于被几句话吓成这样?” 一旁的春杏却突然跪下,抽泣着磕头:“仙子救命,牛二害怕,是因为这院中确有女鬼,我们都亲眼所见过……“ ”她每晚都会飘来我们院子,一边敲窗一边哭。奴婢几人壮起胆子上外面看,又什么都没有。院外也有人把守,不可能有人装神弄鬼还不被察觉……仙子,公子习武之人都被害成这样,更何况我们……” “嘘,你这么哭,小心把那女鬼招来。”池荇阴森森道:“你们二人可是认识那女鬼?” 春杏犹豫几息,还是选择修闭口禅:“奴婢不知。” “这样啊。“池荇不置可否:”牛二,你先出去守着。” 牛二德走远后,池荇搀起还跪在地上的春杏,温声问道:“你们四个丫鬟,感情很好?” 春杏点点头:“我们从小被卖来许府,算是一起长大的。” “所以秋菊死了,你们为她披麻,也算尽了姐妹一场的情谊?”池荇一脸风轻云淡,却死死握住她想挣开的手。 小丫鬟无处可逃,只慌忙低头否认:“秋菊只是回老家了,她,她……” “别怕,抬起头看着我。你说的话,我保证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池荇循循善诱:“秋菊死得蹊跷,对么?她是如何死的?可与老太爷有关?” 春杏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她自然是急于替秋菊讨回公道的,只是……这个唐娘子真的靠得住么? 看着池荇干净的双瞳,春杏决定赌一把: “她无病无灾,白日里还照常做活,夜里却自尽身亡。公子处理了秋菊的尸身,还不许我们通知她的家人,我疑心是公子害了她……” 春桃再次哽咽,泪水砸到二人交握的手上:“仙子,秋菊死后七日,公子便中了邪,这是秋菊回来找他复仇。” 池荇皱皱眉,脑中原本清晰的脉络被她的一席话打乱。 鬼是装鬼,疯是装疯。原以为是他们二人联手,一个装鬼,一个装疯,合谋做戏为秋菊讨公道。现下看来另有文章,春杏联合他人装鬼不假,那许公子为何装疯? 她沉思片刻,问春杏:“今夜女鬼还会来吗?” 春杏眼珠子转半天,犹豫地问:“仙子,您觉着女鬼是该来,还是不该来?” “自是不该。”池荇拍拍她的手:“不过两天后,我的符箓可就不灵了。那时……或许我可以使那女鬼所受冤屈大白天下。” 春杏瞳孔放大,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沉默地退下。她暗自决定,若唐娘子后日当真能为秋菊讨个说法,她愿一生伺候唐娘子。 她想起疑点,扒在门口小声道:“秋菊那日白天一直跟在公子身侧,中间只出院去送了趟东西,奴婢也不知她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池荇点点头,转身步入里屋。 她撩起床帐,抱臂看着依然昏睡的许公子。显然方才春杏的哭天抹泪没能惊动他,这个当事人甚至在打鼾。 池荇满脸嫌弃地凑近他嘴边闻了闻,是浓浓的药味,想来是服了安神药才睡得这般人事不知。 池荇认命地叹息一声,拽过那华贵的蜀锦被,蒙在许公子的头上,死死按住他的口鼻。 不出几息,蜀锦被下的人开始拼命挣扎,池荇撩开被子,许公子脸涨得通红,满目惊恐,大喘着开了口: “你是谁!做什么?” 而后他余光瞄到了池荇手中的拂尘,愣了一下,思忖这小娘子恐怕也是来给自己驱邪的,旋即找补道:“鬼,索命的女鬼!”一边喊,还一边尽力挥舞着被缚着的双臂。 他的手腕确实因久久绑住留下了红痕,可麻绳那样粗糙,许公子若真失了神智,凭他的力气拼命挣扎必会见血,哪里会 4. 泥菩萨 [] “妖道”已经睡下。 梦里光怪陆离,时而出现病榻上的昏睡的母后,时而出现捧着仙丹的给太监分食的父皇,时而出现一双眸底星火闪烁的眼睛。 是她。 温暨望似有所感,睁开双眼,正正对上那双方才还在梦里见过的双眼。只是现下那眸中没有了燎原星火,只有明澈透亮,带着一丝……慈爱? “醒了?我本都打算走了。” 池荇放下床帐,走到桌边为二人斟茶,轻松道:“既然醒了,坐下来谈谈罢。” 温暨望耳尖微红,看少女只是背对他坐着,才起身穿上管事为他送来的衣服。 “让仙子久等了,不知仙子怎么称呼?” 池荇回过头,看着身长玉立的青年。 想到儿时自己欺负他的画面,她突然莫名的心虚,逃避同他说谎,只顾左右而言它:“就这么叫罢,很好听。不过公子身份贵重,今夜之后再不会这样唤我了。” 温暨望守礼地站在几步开外,好奇道:“这是仙子算出来的?” 看着他初生羔羊般懵懂的样子,池荇强压下嘴角,淡然道:“不错。不过殿下,民女实在想不通,您为何不肯报出自己身份?” 温暨望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而后唇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本宫可以回答你,但你要先回答本宫,你究竟是什么人?” 池荇起身结结实实地给他行了个大礼:“殿下恕罪,民女救驾来迟。” 温暨望扶起她:“你有何罪,还多亏你助我脱困,是本宫谢你才是。” “回殿下,民女有罪。民女唐荇,只是寻常修道之人,因为仰慕国师才顶了他的名号走动。请殿下恕罪。” 温暨望闻言彻底放下了戒备,笑着道:“原来如此。你对本宫有恩,将来将你引荐给国师大人,应当不是难事,你可愿意?” “那就多谢太子殿下成全了。”池荇假装欢喜,忍了忍,轻轻动了动自己的右臂:“殿下……” 温暨望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保持着方才扶她起来的姿势,他呆了一瞬,收回手,感觉自己手心烫得吓人:“抱歉,本宫并非有意。” 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耳尖看向窗外皎皎圆月:“本宫活了十七年,八日前是第一次自己出皇宫。游湖时却意外碰到那许公子落水。许公子醒来后状况便不大好,许家人看本宫穿着道袍,便以为我是游方术士。” 他叹了一口气,眼中隐隐有丝委屈:“最初本宫一时心软,认为只是一场误会,等许公子清醒了自然就可以脱身。当时本宫若报出身份,许家免不得要有牢狱之灾,本宫也只能回宫。” 池荇点点头。 不错,百姓扣押当朝太子,已经是杀头的大罪。 温暨望与他昏庸无能的父皇不同,他向来以人存心,以礼存心。只可惜月照沟渠,反陷泥潭。 “不料他们不顾律法,竟敢私自动刑。本宫便更是有口难言了。他们若是得知自己犯下此等大罪,与其等死,倒不如趁无人知晓,先把本宫杀了。” 池荇噗嗤一笑,温暨望也没有自己记忆中那般傻。看着他通红的耳廓,池荇觉得他不是玉菩萨,妥妥的泥菩萨一尊。 出了皇城鞋底都没踩出二里地远,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 看着他脸颊开始飞上一抹红,池荇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颌首道:“不知殿下如今想如何解决?” 温暨望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抿唇思索好久,才道:“许家家主立身不正,行事狂悖,理应正法。不过现在本宫蒙冤被关押在此,口不能言,一切只有等风波平息出府后再做打算。” 池荇再次跪下:“太子英明。民女不才,有把握洗清殿下身上冤屈,让您平安离开许家。但民女斗胆有一事相求。” 温暨望无奈笑笑:“本宫已将你当作救命恩人,不必这样拘礼。”他上前想扶起池荇:“你所求为何?” 池荇倔强着跪伏在地:“民女想求一个允诺。若日后民女有难,望殿下看在民女今日的功劳上施以援手。” “好,只要你所求合情合理,我绝不推脱。”温暨望将少女扶起,缓步行至桌前倒了两盏茶,递予池荇:“坐下说罢。接下来就有劳唐娘子了,不知唐娘子对许公子中邪一事有何见解?” 池荇一时拿捏不准是否可以据实相告,便捡了些与她“仙术”无关的发现来讲。 听到她夸赞许公子演技惊人,温暨望问:“若是如此,那也不用仙子再开坛作法了罢?” 池荇摇头,老神在在:“非也,非也。我不驱邪,他如何康复?只是我要驱的,是他心中之祟。” 温暨望恍然大悟。贪嗔恶念,皆源于心。心若如顽石,何祟可侵?他心结不解一日,就会装疯一日。 “姑娘真是……知微见著,通晓人性,本宫自愧不如。” 池荇站起身,将荷包奉上,温声道:“太子殿下切勿妄自菲薄,您宅心仁厚,乃大盛之幸。已过子时,民女就不扰殿下休息了。” “好。” 直至少女轻轻回身关上房门离开,温暨望才又感到熟悉的晕眩无力,躺回榻上眼前仍反复浮现柴房的那惊鸿一瞥。 心底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似是哪里都刚刚好。只当自己病糊涂了,昏昏沉沉入睡。 …… 池荇回到管事为她备下的厢房,换上一袭黑衣吹熄了烛火,静坐等待。 不多时,许府的大门被人拍响。 迎门小厮睡眼惺忪地拉开门,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腿软,扶着那红木大门颤声问:“官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漆黑的街巷被灯笼照得恍若白昼。二十余名配剑官差分列两道。常捕头身穿灰黑色官服,腰间佩剑,不耐烦地怒喝:“衙门办案,稽拿人犯,快去通知你家老爷配合官府办案。” 小厮跌跌撞撞像院里跑,一盏茶的功夫,才见已穿戴整齐的许老爷迎至门前,不卑不亢:“常捕头,这深夜来访,所谓何事?” 常捕头潦草挤出一张笑脸,拱手道: “许老爷,在下也是公事在身,不得不打扰。方才李家报官,您府上王管事之子王春发,在李争家中行凶后潜逃至您府中,还请许老爷让我们进去搜查,缉拿犯人。” “竟有此事。”许老爷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不是自家人出事。难怪遍寻不到管家,原来是藏儿子去了。 如此小事,何必兴师动众 5. 一叶障目 [] 阮烟儿蹲在窗下望风,池荇则撬开窗户翻了进去。 书房很宽敞,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摆着贵桌椅罗汉榻,里间放着书案并几个装得满满当当的书架。 池荇蹑手蹑脚地来回翻找,终在墙角摸到一个机关,一块地砖升起,是一个砖块制成的石箱。 箱门是铁制的,挂着一把精巧小锁,但它丝毫不能影响池荇。 自七岁起跟了师傅学习戏法,她上台表演开锁逃生成百上千次。那小小的锁芯看着精巧,实则内里无甚玄机。池荇掏出随身的细针,轻扭两下,那小锁“啪嗒”一声便开了。 池荇拉开箱门,掏出里面的东西。借着月光勉强看清——只是几本薄薄的账簿和一个奇怪的符印。 她心中有些失望。 是了,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到十年前旧案的线索。可是究竟要怎样,才能寻找到十年前被放置在池府之中,巫蛊之物的出处? 眼前的东西自然也是有用的。许家漕运生意繁多,偏偏这几本薄的被锁在箱中,可见其中必有猫腻;而那符印,定是代表了什么身份,甚至组织。 池荇眯眯眼,突然脑内白光一闪——或许自己一直都被仇恨蒙蔽了。 许家说到底只是一届商贾,即便再嫉恨池家,也没能力掀起那般大的风浪,接连拉下十几大小官员,牵连一百多条性命。 她本以为许老太爷许敬是个如何狡诈高深的人物,可这两日接触下来,他虽有几分头脑,也着实算不得什么聪明人,只是纯纯一个奸商恶人罢了。 那样精细的布局,仅凭他之智,实难完成。 许家把控鄱河上游漕运,沿途共两个中转码头,配有谷仓器仓,皆为朝廷所用。另十个小型码头,官商皆可用。 许家收取商船的停运费,自己手下也有百余条漕船于南北之间运货牟利。由南方向都城开阳运送的粮食、军资、木料、布匹甚至盐铁,都必经许家之手。 三千多里掌控家国命脉的水道系一平庸商人之手,区区十人掌控了举国万里水道,运河航道的黑暗腐罄竹难书。 原先这些都是归朝廷统一管控,正德七年却突然下诏交由商人把控。池荇的父亲池中衡发现南北通商艰难,商人来回一趟,十有九赔,不忍冷眼旁观,才于正德十年代百官上谏,却因触动了许家的利益,身陷巫蛊冤案,被逼服毒自尽。 而许家与其他掌控漕运的富户相比,算得上谨小慎微,池荇多年暗中查探也未发现什么大的纰漏,实难想通当年许敬冒那么大风险牵连上百人名所图为何。若他也只是棋盘中小小一颗棋子,便可说通了。 他为幕后人做事,且忌惮那人。 难道是……兵部尚书高显?如此便可解释高显为何偏要将独女低嫁给许重之。 挡在池荇面前的一块山石松动了,整座山也开始摇摇欲坠——恐怕不止与高显有关,兵部尚书职位虽高,但并不足说服帝王改变建朝百年来的旧规,说服那老皇帝改政令之人,定更加位高权重,他应当才是在幕后潜藏了十年的凶手。 巍峨高山轰然倒下,想明白了很多真相,她却并不欣喜,反而被巨大的无力感感兜头罩住。 恨了十年的仇人不过一枚小小棋子,而真正的执棋人恐怕权势滔天,并非她这样装神弄鬼就可以扳倒的。 她无权无势,甚至都没能好好读几本书,一直跟着最不入流的戏班四处讨生活,身份低微如蜉蝣,以何撼树,撼山,甚至撼动天地? 前路凶险,也许是时候不再拖累阮烟儿和师兄了。烟儿的父亲当年收留自己,使他们半生颠沛流离,那份恩情已是她偿不尽的了,若是烟儿再因她而入险境…… 池荇不敢再想下去,只下定了决心。 她靠到窗边低声道:“我找到些账册,先大概抄写下来,或可从中找到什么线索,你再等等。” 说罢,从怀中掏出早备下的纸笔,照那符印画好,又筛选着誊抄账册内容。 外边阮烟儿等的是百无聊赖,腿也蹲麻了,腰也蹲酸了。 她正欲起身稍稍活动活动,忽的高墙边竹子一阵晃动,一声不算大的落地声后,阮烟儿听到了奶猫软糯的声音。 瞌睡了老天给送枕头。阮烟儿心中一喜,欢乐地扒开花丛爬进去,想抓来这只奶猫打发时间。 一边向前爬,她一边小声“喵,喵”地吸引小猫注意。 面前树叶也在轻轻晃动,近了,就在前面。 她兴奋地扒开花丛,正正对上另一双瞳孔快速放大的眼睛。 一个颇为高壮、面庞刚正的男子也跪爬在地上,目光震惊,嘴里还留着半句猫叫。 阮烟儿:“……” 许重之:“……” 二人一时谁也没动。 …… 一盏茶前,知归院。 许重之自然也听到了外院官差搜人的动静。他摸下床打开门缝,发现守着他的下人都已被唤到前院。 这是难得的机会,他翻出被仆从藏起的佩剑,割断绳索溜出院子。 许重之性格内敛,也没什么风雅爱好,从小到大,书没读几本,练武的假人倒打废了几十。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揍木头桩,若非十日前秋菊哭着来求他救命,他也许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今夜府中大乱,正合适探寻祖父的书房求证,或许,祖父并非秋菊所说,干那些诛九族的事? 他身法利落,转眼就潜进了许敬院子,不想正门处还留了两个正酣睡的童子,许重之无奈只得绕到后方,轻盈跃上墙头。 却在准备落下的瞬间,隐约听到后窗处似乎有动静,一分神,他险些直接从墙头跌落。好在他颇有功底,还算轻巧地落了地。 为免门前两个小童察觉,他少见的机智一把,顺势学起猫叫,藏身在花丛中,准备伺机再动。 “喵。” 竟真引来一只小猫。许重之一时手痒,扒开花丛,想瞧一眼那奶猫是何模样。 而后对上了一双令人惊艳的狐狸眼。 他僵在原地。 对面女子与他同样姿势,四目相对。 风嘲弄似的吹过二人,二 6. 死期 [] 今夜注定不眠,除了仍在昏迷的许重之。 诺大的许府平静不消半刻,又重新烛火通明。 知归院里的仆从举着灯笼,穿梭在院中四处寻找自家公子。 牛二握着灯笼的手都在颤抖。 若是小主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也定会没命。天杀的王春发,干下那等龌龊事,还害了知归院整院的人。 愈想愈气愈怕,牛二的呼喊里多了些真情实感:“公子!” 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这一次,连方才称病不出的许敬也被惊动,他披衣坐在主屋,死赚着一杯凉茶面色阴沉。 这一宿,先是王管事那狗奴才给他惹来麻烦,现下孙儿又不见了,可千万别是被那邪祟抓了去…… 他敲敲拐杖:“那唐娘子呢?不是她夸下海口说那符箓可保重之两日平安?快把她同那妖道一齐带来!” “剩下的人给我仔细搜!” 一个小厮气喘吁吁跑来:“老爷,少爷找到了!少爷没事,已送回院子了。找到他的丫鬟受了惊吓,那位尘光散人正喂她喝符水哩。” 听了禀报,许敬稍稍松了口气,扭头吩咐:“老大,你先和媳妇儿去看看重之罢。” 池荇扶着春杏步入堂屋,与离开的许老爷夫妻擦肩而过。 “恭喜老太爷,许公子中邪一事有眉目了。” 还不等许老敬发威,池荇便眉眼舒展地抢白: “今日那邪祟无法近身公子,竟恼羞成怒迷了他的心智,妄想将他引至府中怨念最深处,拉入恶鬼道,幸而这丫鬟机灵,及时找到了公子,用我给她的符保下了公子性命。” 许敬神色惶恐:“何处怨念最深?” 他毫不在意那个救了自己孙儿的小丫鬟,护住救主,本就是那些低贱之人该做的,有甚可提的?但若说他府中有恶鬼的怨念,那可是天大的麻烦。 他又问:"喜又从何说起?我孙儿可是险些丧命,难道那恶鬼已经被符收了?" 池荇恢复了观音像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倒还没有,但您有所不知。驱邪最难之处,便是需要找出中邪之人被厉鬼缠身的原因和她怨气积聚之地。寻到了原因和方位,在那厉鬼怨念最深之处开坛超度,化解戾气,许公子自会恢复如常,您府上也会重归太平。” 池荇一挥衣袖,拂尘凭空出现,四周家仆小声惊叹,她恍若未闻,轻轻将拂尘掸至臂弯:“春杏是在您书房后墙角落找到公子的。” 池荇目光陡然锐利几分,脊背直挺,凭空多了几分压迫之力: “敢问老太爷,您这书房,为何会让那女鬼心生怨念?还望您据实相告,那毕竟许公子是您家中唯一的血脉,一切当以他为重。且您不必多虑,我只是误入红尘,此番只为化解许公子之难,无心插手别的闲事。” 良久,许敬缓缓开口:“惟此一法?” “不错。” “好,那老夫就据实相告,还望仙子救下重之。”说着,他从太师椅上起身,如风中残烛般颤抖着就要给池荇下跪。 当真像是一个只担心孙儿性命的年迈老人——旁人也许看不穿,池荇却看到了他眼底的一摸释然。 不用再忌惮防备,所有的内情已不必再隐瞒她。 原因很简单——池荇在他眼里,已然是一个死人了。 许重之停止装疯之时,便是她池荇的死期。 但她无惧无悔。 巫蛊旧案已过十年,父亲的血书早已消失,许家背后势力不可小觑,只要能接近真相,粉身碎骨又何妨? 她在这世间早无牵挂,至多就是去和亲人团聚罢了。 池荇也不欲和许敬虚与委蛇,就那么冷眼瞧着他跪下去,淡然开口:“老太爷这是何必,眼前最要紧的是将实情告知我,好为他筹划。” 许敬半晌未等到她来搀扶,更坚定了杀心:国师同门又如何,任你道行再高深,也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待到重之清醒,一样杀得。 面上却满满感激,连连称谢,把池荇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他对四周低头装瞎的仆从摆摆手:“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立马逃难似的捂着脖子出去了—— 天知道他们瞧了老太爷这样被人下面子的一幕,回头是不是会被灭口。 外人都道许家家风严谨好善,只有他们这些身契在许家的家生子才知道许老太爷的真实面目。 待到仆从退散,许敬颓然坐回椅上,叹息道:“都是冤孽,都是冤孽啊。此事说来,皆因老夫而起。” “那日重之为我制了一个风铃,打发秋菊送来,我便让她挂至书房后窗外。没想到她不知何时去而复返,藏在窗后,听了些不该听的。” “探听主人私密,已足够有理由将她发卖出去,老夫念她年纪尚小,又是与重之相伴长大,不忍苛责,只小惩大戒,放她回去了。” “怎知她心思那般重,当天夜里便悬梁自尽了。” 许敬起身,看着窗外树影:“老夫确实有愧。只是这商贾人家本就受人排挤,家中还掌控着鄱河漕运,实不敢出什么乱子引人非议,因此秘而不宣,确实是委屈了那姑娘。” 委屈?逼死一条人命,用区区“委屈”二字一语带过?那她的父亲、祖父,那一百余条人命,在他眼里,算是多少“委屈”? 池荇怒从胸中起,一把将对树影佯装惆怅的恶人拽至身前,扬起拂尘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一边抽,一边口中背着她来许府前,临时抱佛脚胡诌的咒语:“天地自然,晦气分散。回向正道,内外澄明。乾离火,巽离金……” 许敬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 他一边狼狈躲闪,一边呼救:“来人!快来人!” 却恍眼瞧见,那拂尘抽来,竟从他身上抽出一股股黑烟。那黑烟很快飘散,空气中却没有任何燃烧异味,难不成是邪气? 冲进来的家仆很快挡在老太爷面前,池荇沉声怒喝:“闪开!要害你家老爷丢了性命不成?!” 众人显然也见了那拂尘抽出的黑烟,犹疑不定。 许敬捂着脸,心中惶惑逐渐压过了愤怒,难道仙子是在帮他? “你们都退下!退出去!没我命令不得进来。”许敬看着停下手中动作的池荇,恐惧地问:“仙子,方才是?” 池荇冷笑一声,收回拂尘:“你方才所言非实,惹了那厉鬼放出怨气来相缠。我好心救你性命,你倒好,还令恶奴拦我。” “罢了,你家之难,我着实不该插手,告辞。” 说罢,扭头欲走。 许敬慌了神,他行恶无数,心底其实怕极了有那么一两个骨头硬的从地下冒出来缠上他。 他拉住池荇衣袖,苦苦哀求:“仙子误会了,老夫方才只是一时糊涂,仙子莫走。” 池荇面色稍缓,感慨道:“也并非我定要与你一个古稀老人较劲,我所做所为皆是出于担心呐。” “对对,您就当赏老夫一分薄面,待事情解决后,老夫定倾囊相赠,聊表诚心。” 倾囊相 7. 高攀之心 [] 温暨望只笑着摇摇头。 池荇两眼放光地回味他的夸赞。她自小被父亲和师傅严加管教,并未得过多少夸奖,即便是有人夸奖了,也常常夸错了地方,徒增她的不耐。 惟他似真是可聆听自己心声的仙君,总找得到最温煦熨帖的话来抚平她心中的不安和躁动。 池荇引着他踱出厅堂,天边已有晨光熹微,将明未明,旖旎朦胧。谁也未再开口,只默契的各自负手而立,等待云破日出那一瞬光华。 却有些不同,温暨望只是轻松地将双手在背后交叠,坦荡面对这个他陌生的红尘。 身旁少女眼神桀骜,眸底却有丝丝绝望溢出。她左手死死抓握右手小臂,似代替血亲从背后环绕自己,为自己提供坚持下去的力量。 青年微微侧过脸,看她精致立体的鼻梁到清晰顺畅的下颌线都被晨光赋予一层神性的光芒,他恍惚有种错觉,她并非与他同立于这一方小小庭院中,而是立刃染血疆场,面前是伏尸百万,随时都会投身于那尸身血海之中。 温暨望收回视线,最近两日脑子里总是多出很多奇怪的念头,皆关于她。每每看向她,总觉她似天边的焰火,夺目绚烂,却注定只一瞬芳华。 他想留住她。虽然眼下自己才是被救的那个。 “太子殿下,您可知晓十年前皇上为何放权给许家等十家商贾,分管整个盛国的漕运吗?” 温暨望:“……?” 朝霞映日,只这一刻的绚烂之后,又只是平凡普通的一天。这一刻越是珍贵短暂,温暨望越是没想到会在此时听到这样的问题。 他轻笑一声:“想不到仙子此刻想的竟是这个。” 略略回忆后,他黯然道:“那时我尚是稚童,具体也是长大后才知道的。当时国师还是司天监监正,他测得凶卦‘龙潜水,凤枯木’,又紧接着天降异象,父皇才将权力从朝廷下放到商贾身上。” 池荇双拳陡然握紧,又一颗珠被串联,幕后之人恐怕少不了国师。 少女迟迟不回应,温暨望问道:“为何提起此事?难道秋菊之死与这十二年前更改的政令有关?” “仅是一时好奇。”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初生的朝阳在她眼中映出一片绚丽,眉心一点朱砂中隐隐浮动金红。 “殿下,您相信国师么?”她目光追随着一只逐日而去的飞鸟,不经意地问。 风吹乱温暨望额角的碎发,不置可否:“自母后与池先生走后,我身边只余国师一位良师了。” 面对青年的回避,她不再追问。 天子昏聩多疑只知寻仙问道,皇后早逝,他出落得如今种种品性,想来一是因他仁善本性,二便是因国师为新太子傅的教导。 无论国师是忠是奸,于他来说,国师应当是亦师亦父的存在。 既是这般,池荇自是不能将自己所疑和盘托出,她不能赌温暨望会更相信谁。 她与温暨望之间早已相隔了万嶂重山。他是天上明月,她是地上野火,她注定要燃尽他清辉下的重峦。 ——却不妨利用一二,他的仁善,或可成为跳板。 “殿下,您的自称何时开始变了?” 池荇侧过脸,嘴角勾起。 温暨望闻言,疑惑地对上少女深邃的眸子,片刻似是被什么灼烧了一下,僵硬的转回视线:“这……” 细细想来,不知是哪一句起,与她讲话时,自称便由“本宫”变为了“我”,一切发生的水到渠成,温暨望反省片刻,猜测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他向往的力量,也有种他熟悉的味道,让他不知不觉就想要亲近这个才认识几天的救命恩人。 他怕冒犯了池荇,不知如何回答,第一次有些无礼地转移话题:“方才你们口中的秋菊,就是许重之装疯的原因?” “也不全是。别忘了许公子还借此躲避入赘之事。且,应当还有原因。”池荇并不介意他答非所问,只思索着回答。 “与秋菊探听到的秘密也相关?” 池荇点点头,说一半留一半:“大概。也许是想靠装疯卖傻阻止家人的什么勾当,民女猜想,那勾当或许与高大人有关。” “若是许家身后牵扯出更大的案子,甚至牵连当朝二品兵部尚书,太子殿下还会查么?” “自然。高显掌控盛国军机大事,眼下是太平年,无战事或过多武将军队调配,但他也掌管兵械制造、囤积、分配等职责,恰与漕运息息相关。若他私吞或是倒卖军械,后果不堪设想,危及大盛根基。” 温暨望看向天边:“我虽是一国储君,却无实权。眼下一切尽是推测,本宫没有由头去查。” 他看着面色凝重的少女,企图安慰:“仙子是世外高人,倒心系盛国。”语毕他却骤然反应过来—— 她虽自称唐荇,只是一个仰慕国师的方士,可她城府颇深,对国事敏感上心,是否从一开始的接近就是别有目的? “你识得我的玉坠?你是何身份?” “太子殿下明鉴,民女当真是算出来的。” 池荇没有半分迟疑,语气诚恳,眼神笃定,她直直跪下:“唐荇不过一届孤女,被杂耍戏法班子收养才活了下来,班主死后我便流落在外,崇敬国师才学了些皮毛术数,靠着些不入流的小聪明勉强维持生计而已。” “不瞒太子殿下,民女确实起了高攀之心,才处处谨慎,想借立功为自己谋一份前程。” “高攀之心”…… 温暨望脑子里只余这四个字轰隆作响。 他呼吸渐快,脸也开始发烫,几乎是逃到堂屋给自己斟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 他从未动过娶妻念头,更别说只与屋外的小娘子见过几面。 ——可她已救了他的命,以身相报,倒也合情合理。 他自是不在乎所娶之人出身的。但父皇可会同意?国师可会同意? 若带她回宫,自己可否让她安稳度过余生?那高墙已经束缚了自己,真的可以拉她来陪伴?他私心战胜了理智:说不定……说不定自己可以保护她呢? 屋外,被温暨望扭头撂下的池荇还跪伏在地,满心疑惑—— 欸?这还表着忠心呢,人怎么跑了? 难道刚说错话了?是我操之过急? 胡思乱想好一阵,温暨望的茶杯一抖,才猛然发现自己竟把她落在外面了。 他心中愧疚:“你先进来。” 池荇满头雾水,站定在他五步开外,一双睁得溜圆的明眸企图从他的表情上看出端倪。 温暨望耳朵通红,背过身问:“你……你是怎么想的?”——是想做侧妃还是别的什么位置?若是正妃……也不知可不可以求老师帮忙说服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