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梦》 1. 战神撂挑子 [] 天地一片混沌,没有分明的界限。人间的悲鸣刺耳得惊人,万物坍塌淹没了鸟兽虚弱的呐喊,血红的夕阳翻涌成势不可挡的浪涛,滚烫着熔浆燃烧着世间存亡渺茫的希望。 战神少煊手足无措地站在意识的中央,眼睁睁看着那场天地大劫席卷而来,却空有神力无处施展,诸神的容颜在由黑暗向光明的过渡中溶解消逝,她却被孤独地困在此处,徘徊不前。 恐惧越深,陷落越深。 她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场撕心裂肺的噩梦。 或许是控制不住的眼泪出卖了她,泪痕还未停留便被新的痕迹覆盖,顺着脸颊大片大片浸湿了枕头,她隐约听到有人在耳边询问。 “醒了?” 少煊闻声微微睁开眼,努力回想着映入眼帘的这张面孔是谁的脸。 “炽觞?” 鬼君炽觞,本是一介凡人,但因死前执念太深,魂魄不肯入轮回,记忆素沉入忧水而不融,反而吸取忧水的能量愈发坚固幻化成鬼魄,得以不灭。 少煊曾在梦神晏初的愿渺宫前见过此人跪拜三天三日,却不得见梦神本尊,她头一次见到晏初如此冷酷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因而对他印象很深。后来游历人间时,他们因一场饮酒大赛结缘,比拼酒量不相上下,志趣相投、相谈甚欢,便自此成为酒友。 “可算醒了,”炽觞递给她一碗酒,“喝点酒醒醒脑。” 少煊二话没说便一饮而尽,润润嗓子,声音也没那么虚弱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天地大劫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炽觞皱了皱眉,见少煊想下床,赶紧按住了她,“你身子还没调养好,别这么着急……你的苍生好得很。” 少煊瞪了他一眼,炽觞也不恼,只是陪着笑,又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这才放心下来,舒了口气道:“还好,温度已然如常……你可不知这一个多月我是何等焦头烂额,把你带回鬼崖时那是满身伤痕啊,也就堪堪留了具还算完整的躯壳……” 听着他滔滔不绝地念叨,少煊只觉头疼,她清楚地知晓在这场劫难中自己失去了什么,但她尚抱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们已经不在了吗?” 少煊没有听到炽觞的回答,抬眸的瞬间却是突然被抱在怀里——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样残酷的事实,要怎样让她再回想一遍呢……但二人心知肚明,少煊已有答案。 与此同时,人间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 众神以身殉难,世人就算再懦弱不堪,也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而问心无愧。 于是,不知是谁发起的号召,大家决定在这一天为众神祭奠,望其亡灵安息。 昔日热闹的街道依旧人声鼎沸,只不过生活化的气息今日已改为肃穆的氛围,人人掩面哭泣,其中一些孩童摸不清头脑,迷茫地拉着父母的手,跟随着人群前行,有时也学着大人的模样哇哇大哭。 而队伍的前行突然被天幕上出现的幻视打断——一女子躺在男子的床上,两人亲昵的打趣、不自觉的肢体动作都已表明两人关系匪浅,而画面最后定格在那满怀深情的拥抱上。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先开了口,大声叫嚷着画面中的一男一女,乃是幸存的战神和残暴的鬼君。 复杂的情绪顿时充斥在人们心里,他们在自己的意识里迅速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剧情——当日突如其来的天地大劫一定和鬼君的胡作非为脱不了关系,而众神竭力抗击,舍生救苍生,唯有战神独留,如今看来,定是战神贪生怕死,与鬼君暗中勾结,欲祸害苍生……战神如此行径,实在枉为神。 这只是最初版本的猜测,后来不知怎么传遍了大街小巷,还添油加醋般暗示了鬼君与战神的不正当关系,男女之间生出好感在所难免,但战神拥有着如此尊贵的身份却丝毫无所顾忌,简直有损神颜。 一时间,矛头全部指向战神,多少污言秽语都觉得不足以表达人们心中的愤恨。 这些琐碎的闲话自是早已传进了炽觞的耳朵里,他怕少煊难过,便一直压着没同她讲,只是派小鬼们打探消息。 “君上,打听到了,”小鬼左顾右盼,生怕被少煊听了去,悄咪咪地用手挡住嘴巴,“神明告别仪式那天……” “你大点儿声,”炽觞扶额,解释道,“少煊难得有点精神,醒来就去后山为其他神明祈福了。” 小鬼听罢,深吸一口气,突然大声道:“报告君上,神明告别仪式那天途中,天幕突然投放出您与战神亲昵的场面,不知谁先起了头污蔑战神与您暗中勾结似乎有染,现在外边甚至认为战神避而休养是因为刚刚生下您的孩子在坐月子!” “荒唐!” 炽觞的嘴巴刚张开,但声音却是从其他地方传过来,这气沉丹田的嗓音也着实把小鬼吓了一激灵。 这边炽觞还没来得及解释,便瞅见少煊抱着臂黑脸望着自己,顿时所有说辞都卡在嗓子眼里,不敢吭一声。 “我要进城。” 少煊冷静而直白的表述打破了死亡寂静,她撂下这句话扭头就走,而炽觞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小鬼随之。 集市上人来人往,好生热闹,少煊混在人群之中细细打量,丝毫看不出这里有任何在一个月前曾被天地大劫侵袭过的痕迹。 而一个月的时间,似乎人们也已经从悲伤中挣脱,与往常的安定和谐无异,没人谈论众神如何齐心抵住天地的压力,以身殉浩劫,他们的牺牲仿佛已经翻了篇,不值得时时挂念,但这些莫须有的八卦谣言倒是被念叨地经常。 少煊找了家酒楼休息,一路过来她听到与天地大劫最相关的消息,竟是自己与炽觞的男女之事。 心中闷气不由燃起,她知道自己不能在此发作、惹来闲事,只能借酒平息自己的熊熊怒火。 “三坛荔枝笑。” 炽觞替少煊点了她最爱的酒后,谁知店小二却没有动弹,他投去疑问的眼光,等待着店小二的解释。 “客官可是外地人?”店小二见对方没应声,又继续道,“这荔枝笑呀,传说是战神偏爱的酒,但这战神嘛……” 他向炽觞使了个眼色,但少煊却不吃这一套,插嘴道:“有话直说。” “我是不知道您家乡如何评价战神,但在中都这个地界儿,战神的为人我们可不敢恭维,不仅自己贪生怕死,还和那鬼君不清不楚,引来天地大劫,害得我们平民百姓多苦呀……她倒好,难都让自己的同袍受了,躲起来跑去给鬼君生孩子……这不,人人抵制战神,连带着她爱喝的酒,都没人再酿,现如今呀,这荔枝笑早就停产了,所以您如果偏要喝这荔枝笑,还请移步别家酒楼,”店小二做了个请的姿势,还不忘补充一句,“不过据我所知,方圆几百里,已再无酒楼供应这荔枝笑。” 这段话说得轻巧,少煊却压制着火气差点没在桌子底下把炽觞的大腿拧废。 炽觞下面疼着腿,面上还得应和着这得意洋洋的店小二。 “哦,我们这是小地方来的,消息有点闭塞……战神当真如此吗?我印象里,她可是不败英雄啊。” “呸,什么狗屁英雄,以我推测,她那些名声啊全是靠同袍吹出来的,真刀真枪的时候怎么不见她冲锋陷阵,要不然她能活得这么滋润?你是不知道其他神明死的有多惨……” “真是多谢你赐教了,”少煊听到诸神之事,悲从中来,忍不住打断,“随便拿三坛你们这儿的招牌吧。” “得嘞,您稍等!” 店小二前脚没了影,炽觞后脚就弓着腰去揉自己的腿。 “祖宗,太狠心了吧。” “不好意思啊,没收住。”少煊瞟了他一眼,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这些人听风就是雨,谣言就是这么传开的——你若不回应,便是心虚的默认,你若作出解释,他们权当狡辩,当人们心中有一个认定的答案时,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他们的观点,无关对错……你又封不住别人的嘴,索性别理睬了。” “我知道。”少煊一手托着腮,一手沾了点茶水 2. 被逐云绘宗 [] 绘梦师,携灵佩、擅古乐,二者相配凭一曲造梦,既可还世人未得偿所愿之遗憾,亦能陷其于虚无而不得轮回涅槃。前者助人所愿修为仙,后者陷人不义斥为煞。 天地大劫后,世上再无神明,令世人惶惶不安,此时绘梦师声名鹊起,人人皆拜云绘宗庇佑。 志向远大的少年少女听闻云绘宗的救世旨意,纷纷求学于此,渴望以己之力、兼济苍生,但只有经过宗主游云归的筛选和考验才能获得拜师云绘宗的资格,等到学有所成再多磨砺,才能授以灵佩,用于造梦。 但九百万年来,独有一人经历特别。 云绘宗内部代代流传——从前有一大户人家,在暴风雨夜诞下一名死婴,夫人痛哭不止,将孩子的尸体紧紧抱在怀中,不愿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老爷却决不允许这样的死婴折损他们的脸面,便命人强行从虚弱的夫人怀中抢夺襁褓。 可谁知,在争抢的过程中,已断定为死婴的孩子突然放声大哭,仆人瞬间吓破了胆,手一松,跌坐在地,而夫人虽被这一声啼哭惊住,却还不忘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 面对此情此景,老爷只觉得是妖孽作祟,便假意留下这孩子安抚夫人的情绪,又在她放松警惕沉睡时,快马加鞭亲自将孩子送去了遥远的云绘宗除妖。 游云归对死婴复生之事不以为然,但出于自己的考量,还是将其收入门下,只是并未善待他。 “律玦,今天这菜味道太淡了过来加点盐……”唤玶尝了口添过盐的饭菜,仍然不满意,“加这么多盐,你是不是故意不想让我好好吃饭?” 还没等律玦反应,唤玶便已经将整盘热乎的饭菜扣在了他的脸上。 “回厨房重做送到我屋里,”唤玶给身边几个小师弟使了眼色,又起身微笑着拍了拍律玦的肩,“听话一点,对谁都省去了许多麻烦。” 几个小师弟跟随着唤玶离开,临走时还不忘将剩余的饭菜全部打翻在地。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律玦恶狠狠地盯着他们远去的方向,暗自发誓。 他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和别人不同,无父无母被抛弃的小孩怎么可能同这种有钱有势的出身相提并论。 不过这种情况总不会一成不变的,律玦坚信着。但在那之前,他必须用顺从保护自己,他要活得更久。 起初他以为,命运的转变会发生在师父授予灵佩的那一年。 每位绘梦师的灵佩都是根据仙根、法术和品性,自主选择主人,参透云绘曲的弟子们便获得被选择的权利,这意味着他们已然对自己所学古乐操控自如,并可以继续钻研如何使用仙术借助灵佩造梦。 而律玦是最后一个匹配灵佩之人,可飞入他手中的灵佩竟是一枚玉玦。 独独是他,灵佩缺了一角,也偏偏只有他,不能靠这灵佩造出完美梦境,而师父却说灵佩讲求缘分,强求不得。 碍于灵佩的残缺,当同代的师兄弟或多或少掌握了造梦的技巧时,只有他停滞不前,也因而成为了众人的活靶子。 以唤玶为首,人人对他造梦,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却没有任何挣扎的能力,如此变本加厉的痛苦一直持续到宗门法术进阶大会那天。 自归隐鹤梦潭以来,少煊的日子倒是清闲了不少,只是九百万年来她在周游之时发现一些不寻常的气息,仔细辨别后才意识到,这是当时天地大劫遗留下的浊气,若只是微薄些,尚不能兴风作浪,可一旦汇聚成片,便会波及当地人们的生活。 少煊没办法坐视不管,心下有了感应,还是会动身前往驱浊,年年岁岁如此,又因着神力残缺,总会弄上一身伤回来休养大半个月不等。 “你这不是吃力不讨好?都撕破脸了还顾念什么旧情。” 炽觞正在树上挂着帮少煊收荔枝,这家伙出趟远门儿回来,差点废了右手手臂,现在只能躺着藤蔓上养伤。 恰好不好,荔枝熟了却没人摘,这要是坏了一林子,炽觞可就不是干体力活这么简单了。 “你能不能小心着点?别坏了我的荔枝树!”少煊喝了口酒,嫌弃道,“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难道要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被浊气吞噬吗?我没法袖手旁观。” “你倒是不求回报了,好处全让那云绘宗得了去,”炽觞擦了擦汗,没好气道,“人家都觉得是云绘宗神通广大,每年好吃好喝供奉着,你得着什么了?也就剩一身伤病了……” 话还没说完,炽觞感觉后脖颈一凉,眼疾手快松了手,掉在荔枝树下摔了个大屁股墩儿,而正上方三支葬花镖深深地扎入树干里。 “左手没什么手感,不好意思啊。”少煊转了转左手手腕,一脸懊悔道。 “……”要是手感好,是不是直接索命啊。 炽觞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只是想到正事儿,便拍了拍屁股走近少煊,顺手端起一碗荔枝笑。 “说起来,小鬼传来消息,云绘宗依旧本本分分,没什么大动静,倒是新一届法术进阶大会要开始了。” 云绘宗上,各阶弟子齐聚殿前,各类古乐尽显神音。 游云归站在大殿之巅,俯瞰云云学子,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手中不自觉地抚摸了下自己的九霄环佩,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经意的温柔。 殿下是弟子间的切磋,他只需要从壁上观,在结束时提点一二,并选出此届拥有进阶资格的徒弟便可。 这样的对决于他而言属实乏味无趣,刚开始几场他便有些失了兴致,眼神随意一扫,便见到队伍末尾的律玦。 “那孩子,是我看走了眼吗?”游云归冷哼一声又继续道,“本以为是神力的馈赠,竟是个可笑的巧合。” “是啊,虽说那枚玉玦选择了他,但他到现在连造梦都困难,”身边坐着的邱枫晚附和道,“师兄这次,或许是失算了。” “律玦这孩子,实在是薄了宗门之面,绘梦师使不出仙法,岂不让人笑话。” “可他是云绘宗收养的孩子,直接赶出去,难免落人话柄。” 二人正在殿上思虑着,便听比武场一阵惊呼,定睛一看,此时唤玶直直地倒在擂台正中央,编钟上的扁圆钟已各各破裂,而他的对手律玦正红着眼,立在擂台边缘,他的破琴也被劈成两半。 “怎么回事!” 游云归根本没有问事情缘由,迅速为唤玶检查伤势,并当即为其输送仙力护体。 此时,邱枫晚便做起了审判者,可是根本没有人敢吭声。毕竟事发突然,而且追根溯源,是唤玶欺人太甚在先。 谁都知道律玦的法术不精,而唤玶得师父亲授,水平已在众人之上,但他偏偏挑选了律玦为对手。 大家都希望律玦能求个绕认个错,把唤玶心情哄好也就罢了,至少能保条命。 可向来顺从的律玦今日不知怎的非要硬碰硬,毫不犹豫地应了战帖。 刚开始时,律玦自然是占了下风。 他的破琴琴弦似乎被动了手脚,能弹出心中之曲已是艰难,还要应对唤玶咄咄逼人的噩梦梦境。 不过律玦倒是表现得沉着,他利用风声的律动破 3. 路边捡少年 [] 离开云绘宗后,律玦并不知应去往何处。 他是孤儿,自小便被遗弃在毫无人情的云绘宗里,他甚至没想过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于他而言,血缘不过是一场未知的赌注,赌赢了是美满幸福,赌输了便是苦难桎梏。 很可惜,他属于后者。 当务之急,还是灵佩补缺之事——临走时偶然得知的秘密令他半信半疑,只是有这样一种可能,他就想去尝试。 他并非贪恋云绘宗的绘梦仙术,只是想证明自己和其他人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别人做得到的事,他照样可以,甚至做得更好——他要踩在那些人的骄傲之上亲手摧毁他们。 出发前律玦照旧来到郊外的神庙祈福——这次剥离了云绘宗弟子的身份,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参拜诸神。 诸神陨落,战神归隐,世人皆拜云绘宗,因而这座神庙已冷冷清清,无人拜访。 四处蜘蛛结网,积着厚厚的灰尘,律玦没有打扫的工具,便轻轻用衣角大致地擦了擦神像,然后拿出自己珍藏得已经泛黄且勉强拼凑完好的神明像画册,对照着一一祭拜。 可是环顾一圈,却没见到战神像,直到他的目光落在那具毁成碎石的石台。 传闻当年战神勃然大怒,摧毁神像与人间决裂之事,似乎是真的,但总觉得这裂痕似是农作时的锄具造成,不知战神趁手的兵器会否如此接地气。 可这就是战神,他没敢怠慢,像对待其他神像一样,难得温柔地擦拭,突然他顿了顿,在一处不太显眼的角落,就着灰尘写下当时的心境,愿神明通晓其心意,托梦于他,指引归路。 那日唤玶选中他时,故意对战神出言不逊激他应战,又当着众人的面,撕毁了从律玦处偷来的、被他小心收藏的诸神画册。 伴随着唤玶的声声嘲讽,随风而逝的不仅是褶皱的纸片,更是他不容践踏的尊严、不可磨灭的信念和最后的忍让。 离开前,律玦掏出身上的大部分干粮和银两,以供奉诸神,只留了些碎银好找家客栈过夜。 一阵风吹进庙堂,刚刚简单擦拭过的神像已焕然一新,唯有他留下的这句话没被吹散,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 “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 此时夜已深,路旁的小贩们正准备收摊儿,人群也渐渐散去,律玦在他们之间漫无目的地走着,人人有家可归,而他却显得如此多余。 无所谓,先找家客栈暂时歇脚,再考虑之后的对策吧。 他这样宽慰着自己,便开始寻摸着两边的招牌,突然眼前一黑,下意识想反抗时,已被有备而来之人用迷药迷晕,意识逐渐微弱。 再醒来时,是在行进的马车上,他身处黑暗之中,不得动弹,只能感觉到颠簸和马驹的气味。 他没敢做声,只能用轻微的动作试探自己现在的处境。 “方才绑这小子上车的时候,我顺手摸了一把,全是些皮包骨头,你说那贵客们能喜欢吗?”一个男人开口道,他的声音很粗犷,律玦自动代入了彪形大汉的形象。 “你懂什么,贵客们就喜欢这种身子骨娇弱又白皙漂亮的小男孩,那抱在怀里得多心疼啊,”另一人笑得不怀好意,很是满意地说:“我观察好一阵子了,他那样貌那神态,我敢说,方圆百里、甚至千里万里,绝对找不到第二个!” “可是没问题吗?这小子真的没什么背景,就这么轻易被我们带走了?” “你怕什么,小少爷亲自打的包票,送我们一个顺水人情,他从小带大的小孩,能不知根知底?”那人好像往嘴里塞了点什么吃的,嘴里含糊不清吐露着污秽之语,眼中迷离着欲望,“要不是为了卖个高价,我真想亲自办了他。” 两人的对话不堪入耳,但律玦也因此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们嘴里的小少爷肯定就是唤玶,他当时说的好戏,莫不是将自己绑了去卖身? 一天之内就联系好了买家,说他没有早做盘算,律玦是断然不会相信的,他没想到唤玶厌弃自己已到了这种地步,甚至被逐宗门后还要用这样恶心的手段毁掉他。 他的手被反绑在身后,脚也密密麻麻捆了好几圈,不过他随身会带着小刀,但愿没有被他们搜了身去。 他一点点移动,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惊动了绑匪。 可正在他快要触碰到小刀时,马车突然停了,他一时间没来得及反应,黑暗中一盏烛光照进来,还没睁开眼,就从麻袋里被拎了出来。 “让我们来看看——这小宝贝醒了啊,”尖嗓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烛光又凑近了律玦些,似乎是想把他看得更清楚,“真是生了副好皮囊。” 律玦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便从他内衬里掏出他随身携带的那把刀,还顺带摸了他一把,似笑非笑道:“好孩子,你是在找这个吗?” 但没想到的是,尖嗓子居然用小刀将捆绑他的绳子都切断了,旁边的大块头也一脸错愕。 “懂得反抗才有趣啊,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这也是我和买主的谈资,说不准你可不止值现在这个价呢。” 他边动作着,边笑着说。 可律玦才不会客气,既然给了他施展的空间,他当下就是一记拳头冲向尖嗓子,但这大块头却十分灵巧,当即挡了过来,律玦太过瘦弱的体型完全不能对彪悍的大块头起到什么作用。 “只是如此而已吗?”尖嗓子的声音从大块头身后传来,他横跨一步露出那张猥琐的脸,“那我们可没有时间跟你耗费了。” 说罢,他直接向律玦撒了一把银粉,动作快到律玦都还没看清,便又再次昏迷了。 “真是可惜。”大块头接过他的时候,尖嗓子透过松散的领口,看见了他大片的肌肤,不由咽了咽嗓子,饥渴难耐,“我倒是愿意为了这等绝色,损失一二的。” 他刚想伸手解开律玦的衣带,突然从远处飞来三枚暗器,甚至比尖嗓子躲闪的速度还快,他的右手瞬间被洞穿。 “什么人!” 尖嗓子疼痛的尖叫和大块头愤怒的怒吼同时发出,只见一名身手矫健的女子左手持紫藤鞭从远处的树枝荡过来,稳稳地落在他们面前。 她身着紫薄汗为底色、略带汉白玉为衬的衣裙,勾勒着金色裙边,明媚而不张扬,一头乌黑长发随意用簪子点缀着,迎风飘舞,眉目精致如画,美得惊心动魄。 只是她此刻的目光寒气逼人,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凌厉的杀气。 尖嗓子的视线又落在刚刚的三枚暗器上,惊叹道:“葬花镖?你是封阳镖局的人?” 来人却不答,说话间便又接连甩出三枚葬花镖,正中大块头的一双膝盖和扛起律玦的右臂。 他应声跪在地上,疼痛感让他下意识松了手,女子便趁机抽出紫藤鞭将律玦带入自己怀中。 “我不伤人性命,但绝不纵容无耻之人胡作非为。” 说罢,一阵紫烟顿时升起,布满整座林子,二人在烟雾中失去了意识,而女子带着律玦已离开这是非之地。 她将律玦扔上太阳神鸟,刚刚中了奸人的迷药,又多少吸入了自己的紫迷雾,估计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了,少煊这才来得及将视线在律玦面前一一扫过,把他看了个清楚。 这孩子一件老旧又单薄的玄衣已破烂不堪,领口处透着白皙的皮肤却微微泛着血红,一张瘦削的脸棱角分明,即使是如此狼狈的模样,容颜也能称得上俊美。 只是现在更多是毫无血色 4. 同居鹤梦潭 [] 几句话莫名其妙地砸向刚刚睡醒的少煊,弄得她一头雾水,但也很快理清了头绪——好嘛,把她当买主了。 不过她可不想多费口舌解释,一时间玩味上头,干脆直接抓着律玦往屋里走。 律玦没想到眼前的女子力气如此之大,速度又如此之快,双脚离地之时,还真吓了一跳,想要挣脱却完全没有效果。 少煊几步跨进了房间,毫不客气地把伤势未愈的律玦扔到了床上,没等他起身,便双手撑在他身侧压了过去。 律玦眼神冰冷地盯着她,这样近的距离,才让他注意到原来此女子竟是位翩翩仙女。 她眼中含笑,璀璨而夺目,摄人魂魄的眸子意味深长地回望着自己,金簪随意别在发髻上,墨发却因刚刚的争执散落下来,几缕发丝不经意划过他的脸颊,不由染上红晕,他都没察觉到自己的眼神温柔了几分。 “昨晚你占了我的床,睡得可还安稳?” 这是律玦第一次听到她清醒的声音,她似是故意将尾音拖长,音调软绵绵的,戳着他心窝痒痒的,竟出奇地让人心安。 “还好。” 少煊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保持着这个姿势三四秒钟,突然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嘴角,竟就势放松了支撑的手臂往里面一躺,懒洋洋道:“那我可要补补觉了,趴在案台上腰酸背疼的。” 她已经合了眼,律玦不由向她投去疑问的眼神,没成想她明亮的眸子却又突然睁开,将他逮了个正着,律玦赶忙慌张地把视线移开,只听得少煊一声轻笑。 “我是想说,药单在案台边,记得吃药,”她环着胸闭上眼,还喃喃道,“这种耐心活儿我是真不擅长。” 即便是律玦有满腹的疑问,他也清楚,面前的人现在并没有心情向他解答。 于是,他干脆离开房间,四处转转,兴许还能获得什么线索。 此处虽说僻静,但一派自然祥和之景,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困于云绘宗数年,他不曾感受过这样自由又舒适的氛围,那样压抑和愤懑的情绪,似乎都在这一刻与清新空气的交融里得到解脱。 再说这世外桃源的主人,眉清目秀的林间女子,看上去似乎也并非□□之人,不过人不可貌相,律玦心下认为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少煊这一觉倒是睡得舒服,大概伤势未愈昨天又大打出手,有些伤了神。 她揉了揉眼,记起家中现在还有一个男孩,休息够了也该考虑考虑他的问题。 庭院的案台上,这人正用着她的餐桌和餐具准备吃饭。 “你倒是不客气。”少煊伸着懒腰坐下,见这盘中竟是自己遗忘的鱼。 “再不收拾这鱼就浪费了。” 律玦见她很自然地入席,身子不由地往旁边稍侧,他的小动作全被少煊看在眼里,颇像是只受惊的兔子,让她不由觉得这小孩还有点可爱。 少煊搓了搓手刚准备动筷子,却在接触鱼肚的瞬间,被律玦拿筷子挡下,少煊倒也不恼,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向他挑了挑眉,等待他的下文。 “怎样才能放我走?” 少煊听罢只觉得好笑,原来他一下午都还没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 “我午睡那么久的时间,你没机会跑掉吗?我没拦着你吧。” 少煊反手将他的筷子拍开,加了块鱼到自己的碗里,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律玦似乎有些不解,他才意识到原来在云绘宗这么久,自己竟然被束缚成中规中矩的样子——是啊,明明就完全没有阻碍,他为什么不走。 而他又望向眼前的女子,似乎现在的专注力也并不在自己身上,虽然并不明白这人到底从何而来又为何与自己有所牵连,但他并不是爱刨根问底之人,道了声谢,便转身离开。 然而刚迈出两步,少煊突然左手一挥,律玦的脚前就插了一排葬花镖,阻隔了他的去处。 还没等律玦开口质问,少煊的声音就有些变了调,听不出是喜悦还是不快,在律玦听来情绪有些莫名的复杂。 “这红烧鱼是谁教你的?” 律玦不明所以,只是照常回答:“想吃自然就会了。” 少煊垂眸望着红烧鱼好一阵子,才起身走到律玦面前,眼神专注地上下打量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律玦——音律的律,玉玦的玦。” 虽然被这样审视有些莫名其妙,但律玦也丝毫不惧她眼神里陡然变换的犀利。 “是吗,蛮有趣的。”少煊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这玉玦是你的?” 律玦见是自己的灵佩,刚想伸手去拿,却已被少煊先一步替他挂在了腰间。 “物归原主,”挂好后,她又在灵佩上轻轻抚摸了一下,“以后可要看好了。” 律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一系列动作,他突然觉得这女子跟刚才的模样有些不同,但也说不出哪里奇怪,他现在只是想离开此地,走自己的路。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少煊又绕过他坐下继续吃鱼,神态与刚刚无异,“虽然我对你的私事并不感兴趣,但再碰上那种人,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有昨晚的好运气。” 律玦一琢磨,便捋顺了昨日发生的一切,他的印象只停留在被尖嗓子再次迷晕,现在看来,之后大概是这位女子救下了自己。 可那两人也并不是轻易对付的,至少她以一己之力将自己带回这片世外桃源,定然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律玦谢过姑娘出手相助,”律玦转过身作揖,以表谢意,“我本孤儿,无依无靠,何有打算之说,只是不好再麻烦姑娘。” “少煊——年少气盛的少,声名煊赫的煊。”少煊擦了擦嘴,给律玦留了四分之一的鱼肉,“称呼姑娘怪疏远的,我们多少算是有点救命的交情,喊声姐姐我倒也乐意答应。” 听到她的名字,律玦心底微微一颤,不知道这名字是哪里触动了他。 “坐下吃点吧,手艺真不错,”少煊将红烧鱼推到他面前,继续道,“我一人在这鹤梦潭有时难免无趣,你若无处可去,我也情愿腾个房间给你。” 鹤梦潭,这是他首次得知原来这世外桃源有这样一个相配的名字。 律玦没回应,也没动筷,他有点摸不清这女子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 “当然也不是白留你,”少煊左手撑着脑袋,很悠然地望着他,抬了抬自己的右手,“我的手受了伤,正好缺人帮帮忙……再者,我还为你付了不少医药费,现在可以算得上是你最大的债主,你不该为我打打工吗?” 律玦很自然地便将她的伤势和救自己对应起来,心下有些愧疚,而且或许短暂留宿此处,也不是什么坏事。 ——自己这些年来一直未脱离过云绘宗,没有盘缠也没有住所,又被唤玶那双妄图置自己于死地的眼神牢牢盯着,且不说安稳生活,性命安危都没有保障,而如今只要做做饭、打打杂,便再无需顾虑诸多琐事;再者,看她手指上积了厚茧,那位置定是时常习武之人才会磨出的,如果能偷学个一招半式,也许对自己的仙法修为也大有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