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世宿敌成亲后(双重生)》 1. 前世 [] 宣和十六年十一月初六,寅时三刻,皇城还笼罩在漆黑的夜幕之中。霎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粉饰的宁静。总管骑在马上,手中高举通行通关令牌,命沿路守卫即刻放行,不得延误。 随后永安门,宣武门,广平门,西华门,次第向内开启。禁卫皆手举炬火分列两侧,目送一行人向西行进。 车辙不住咯吱作响,转动的车轮辗过积水溅起数圈的水花。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府邸前停下。 此处本是权倾一时的监国摄政王谢玄稷的住所,向来由他的亲信卫队把守,让人望之侧目。可如今却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成为一坐铜墙铁壁的牢笼。 轿帘掀开一角,复又放下。 认出来人是孟琬,为首的将领急忙下拜请罪。见她不置一言,又俯首问道:“不知太后娘娘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带我去见摄政王。” 宫女掌着纱灯在前方引路,孟琬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顶着刺骨的寒风径直朝幽禁谢玄稷的荣观堂走去。 门甫一推开,冷风便呼啸着灌进了屋内,吹得烛火明灭闪烁,人影映照在墙上,森然如鬼魅。 孟琬望向飘摇的帷帐,正要走近,一旁的看守连忙将她拦住,禀道:“摄政王……逆贼谢玄稷尚在病中,须由人搀扶着才能下床行走。今夜娘娘突然造访,臣等还未来得及知会手下提前预备,恐谢逆失礼,唐突了娘娘。” “无妨,你们先退下,我有话要单独和摄政王说。” 闻言,看守面露难色,“娘娘,这恐怕不合规矩,况且陛下那边……” “皇帝那边我自会同他解释。” “臣是担心娘娘的安危,倘若那逆贼困兽犹斗伤了娘娘……” “我心里有数,”孟琬打断他接下来的话,瞥了一眼随行的太监,淡淡道,“把东西放下吧。” “是。” 太监将酒器搁在案上,和几位军官一同躬身退下。 偌大的屋内终于只剩孟琬和谢玄稷两个人。 孟琬缓步走向卧榻,恍若回到从前无数个与他耳鬓厮磨,交颈而眠的夜晚。湿热的记忆混着熟悉的气息翻涌而上,在胸口盘旋,闷得人喘不过气。 算来她与谢玄稷相识近二十载,竟有半辈子那么长了。 - 熙庆二十三年,十七岁的孟琬被选入宫,入尚宫局为女史。因深得皇后宠幸,未几便被擢升为司记司六品司记。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与还是相王的三皇子谢玄稷有过数面之缘。 相王性情孤僻,甚少与人往来。孟琬也是偶然听一个年长的姑姑提及前朝旧事,才知道谢玄稷的生母李氏是圣上还在东宫时先皇钦定的太子妃。 论嫡庶长幼,谢玄稷本该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可不知为何,皇帝登基后却迟迟不立太子,凡相关奏请,皆被原封不动打了回去,甚至几度在朝堂上失态,痛斥请求立储的臣子是在咒他短命。直到他一怒之下将几个御史流放,这才勉强将朝堂请立三皇子的声音止住。 然而没过多久,李氏突然病逝。还未出国丧,皇帝就迫不及待地册封心爱的郑贵妃为后,连带着幼子谢玄翊也一并册为太子。 谢玄稷的处境顿时变得十分艰难。 宫中之人揣度上意,拜高踩低,为难谢玄稷是常事。 孟琬虽是侍奉郑氏的女官,但素来与人为善,对这个失势的皇子多有照顾。 即便谢玄稷对她的好意并不领情。 后来谢玄翊继位,郑太后为让孟琬在宫中便宜行事,给了她一个淑妃的名号,赐居重华宫,至此二人再无交集。 直到成丰三年,谢玄稷以“清君侧”为名带兵攻入禁中,孟琬才再一次见到甲胄下那张阴鸷的面孔。 闯入重华宫时,他还未擦去周身的血污,仿佛自地狱而来。 谢玄稷沉声道:“陛下与太后为奸人所害,皇后闻此噩耗亦自缢以殉陛下。现逆贼业已伏诛,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淑妃娘娘出面主持大局。” 泛着寒光的利剑随即架在了孟琬颈上,“小皇子何在?” “送出宫去了。” “送去了哪?” “晏国老府中。” “好,甚好……”谢玄稷冷笑,“倒是我往日小看了淑妃娘娘。” 或许是顾念昔日恩情,又或许只是她还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谢玄稷留了她一条性命。 十日后,谢玄稷拥立谢玄翊之子谢昭明为帝,尊其庶母淑妃孟氏为皇太后。 稚子尚在襁褓之中,分明只是任由谢玄稷操控的傀儡。待他站稳根基,无须再挟天子以令诸侯,未必还会留谢朝明一条性命。 思及此,孟琬后背一阵寒凉。她整宿守在谢昭明身旁,不敢离开寸步。 彼时大局已定,她若明哲保身,或可保全性命和半生的荣华富贵。可郑氏于她有知遇之恩,谢玄翊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她断然做不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情。 孟琬决意韬光养晦,徐徐图之。 她明面上对谢玄稷听之任之,私下却培植亲信,招兵买马。知谢玄稷对她有意,也不惮捧出一腔虚情假意,与他虚与委蛇。 等了十六年,终于让她等来一个一击毙命的机会。借出使敌国之由,她骗得他手中的兵权,诱他深入她织就的天罗地网。 曾经风光无限的摄政王,顷刻间一无所有。 历经三朝沉浮,孟琬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故人。身边假意奉承的人越来越多,可以交心的人却越来越少。 不想与谢玄稷斗了十几年,还是要她来送他最后一程。 帐幔后浑浊咳嗽声响起,恍惚中,孟琬似乎听见谢玄稷嗤笑了两声,“你竟还敢来见我。” “毕竟相识一场,我理应来送你。”孟琬又向前走了几步,熟稔地在床沿上坐下,平和的语调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如今不过是一介阶下囚,于娘娘再无半点用处,倒不知有什么值得娘娘专程前来……”谢玄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稍稍一顿,戏谑道,“莫不是娘娘还记挂着往日的滋味儿,见我要死了,想赶在你那好儿子下旨之前再和我睡上一回?” 床笫间,他总爱说些轻亵的话,一来是为添些意趣,二来时时提醒孟琬他们之间是何种见不得光的关系。孟琬越是羞愤,他便越是畅快。 知他有意激自己,孟琬却也不恼,只道:“你伤得这样重,便是我有心,怕你也无力。此番前来不过是同故人叙叙旧,你未免把我想得忒坏了些。” 说罢抬手正要掀开纱帐,手腕却猛地被扼住。孟琬挣脱不能,反被谢玄稷用力一扯,翻身禁锢在身下。视线相触时,她看见了他眼中猩红的火焰和不加掩藏的杀意。 谢玄稷右肩处的刀伤因为拉扯撕裂开来,汩汩的鲜血打湿了中衣,布料和皮肉黏在一起,狰狞可怖。 孟琬别开脸,却被钳住下颚被迫和他对视,听着嘶哑的声音从他的齿缝间漏出:“我只恨当初没有狠下心来杀了你。孟琬,我当真想剖开你的心看看,里头究竟是不是黑的。” 有那么一 2. 重生 [] 孟琬又梦见前世了。 近来她睡得不大安稳,每每自梦中惊醒,神思都是一片混沌,总分不清那些遥远的记忆与她此刻亲身所经历的一切究竟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虚妄。 谢玄稷身故后,谢昭明虽对孟琬私下赐死谢玄稷之事心存芥蒂,但他羽翼未丰,还需仰仗孟琬在朝中的经营,也只能将心中的怨怼强压下去,仍请她继续出面垂帘听政。 于是孟琬取代了谢玄稷,成为国朝最为煊赫的人物。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从前的帝党与摄政王党之争将要以另一种形式在帝党与后党之间重新拉开序幕的时候,太后孟琬却忽然身染重疾,一病不起。 坊间有传闻说此为帝党所暗害,但更多人觉得孟琬这是积劳成疾,一朝除去心腹大患,心中没了挂碍,乍然松懈下来,反倒病来如山倒。 转过年来,孟琬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宫中的医官皆束手无策。谢昭明遍寻天下名医无果,只好着手准备太后的身后事。 宣和十七年春,太后孟氏崩逝于重华宫。上大恸,辍朝十日,为其亲拟谥号“康显仁懿圣太后”,丧仪极尽奢华,称得上是生荣死哀。 对于这个结局,孟琬没什么可遗憾的。 殚精竭虑大半生,她也的确是累极了,想好好休息了。最好过了奈何桥,饮下孟婆汤,便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再无烦恼。 可不知该说是造化弄人,还是上天眷顾,油尽灯枯之际,孟琬再度睁开眼,竟发现自己回到了熙庆二十三年。 这一年,她十七岁。 此时她尚未入宫,亦未卷入波诡云谲的内廷争斗。她父母兄长健在,故友安好,也不曾与任何人结什么仇怨,那些将会改变她命运走向的大事还没有发生。 她还可以重新来过。 孟琬伏在窗棂前,抬手接住了被风摇落的杏花。 竹苓在孟琬身后站了好半天,瞧她久望着窗外一动不动,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姑娘,该喝药了。" 孟琬回过神,转头冲竹苓微微一笑,“什么时候来的?走路也没个声响。” “来了有好一会了,是姑娘想事情太专心,连有人进屋都没察觉,”竹苓放下药碗,打趣道,“姑娘近日里怎么成天都跟丢了魂似的,莫不是这病装久了,把人也装傻了?” 孟琬端起药碗,将里头的汤汁尽数浇进盆栽里,恹恹道:“许是闷在屋里久了,头脑有些不大清明。” “对了,奴婢今日在堂上偶然听见老爷和夫人提起,入选平嘉公主入学陪侍的名单已经定下了,应当不会再有什么变故。” 竹苓紧接着双眼一弯,意味深长道:“如此一来,姑娘的病不日就能大好了。” 总算是等来了个好消息,孟琬松了口气。 不过想到前世平嘉公主是怎么变着花样折腾人的,她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你可知道这次入选的是谁?” “左不过是哪个尚书侍郎家的的小姐,奴婢没留心。姑娘若是想知道的话,奴婢再去打听。” 孟琬摇头,“不必了,我不过是随口问问。” “说来也奇怪,奴婢本以为做这和亲公主的伴读,仕宦名门家的小姐应当不会十分热衷。没想到还有人家为了中选,专程到礼部和内宫打点,陛下一怒之下处罚好几个涉事的官员和宫人,听说连皇后的贴身女官也牵扯了进来。” “选的只是伴读,又不是陪嫁,不必随公主远嫁北壬。入宫不过是听先生讲学,既能添家族荣光,还能挣得一门好亲事,自然有的是人乐意去。” 竹苓不解道:“奴婢看得出来,姑娘并非像表面这般毫不在意。姑娘这些年没少在诗书礼仪上用心,今岁老爷夫人专程请晏师傅来指点姑娘功课,多半也是为了这次遴选。这一病便算是前功尽弃了,姑娘竟也甘心?” 也不怪竹苓不信她是真的无心参选,曾经的孟琬和淡泊出世四个字实在是沾不上边。 前世,孟琬不愿囿于深宅后院之中,所以格外看重这次机会,样样都要做最拔尖的。 她以为入宫之后能有更广阔的天地,最好还能像西汉时解忧公主的侍女冯嫽一样持节出使诸国,做出一番事业。可这么多年,她却只习得如何钻营权术,最后反倒心为形役,被永远地困住了。 上一世,她手握无上权柄,觉得高处不胜寒。这一世,她想攥紧的东西很少,只要她的家人平安喜乐就足矣。 至于朱墙宫禁里的那些人,还是永远不要有什么交集才好。 孟琬当然不能把这些说给竹苓听,只轻描淡写道:“从前看重的未必如今依旧看重,何况读书本就不单是为了功名利禄,没什么好不甘心的。” 竹苓听她解释得敷衍,心中的疑虑并未打消,正要再追问些什么,忽然冒出了个念头,“姑娘同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孟琬一怔,却让竹苓会错了意。 “该不是是卫家公子吧?”竹苓挑了挑眉,“我说呢,不过是上个月见了他一面便病倒了,原来害的是相思病。” “胡说什么呢。”孟琬皱起眉头。 竹苓全然没留意孟琬的神情,仍自顾自地说着:“今儿个老爷还和夫人提起卫公子,夸他写得一手好文章,今年春闱必能金榜题名。姑娘若喜欢他,可得早日定下,要不然榜下捉婿就要叫旁人给捉走了。” “没有的事,你别瞎想了。” 虽然孟琬并没有承认,但竹苓联系起她这几日心不在焉的模样,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不无道理,笑吟吟地端了碗退出了房间。 竹苓离开后,孟琬轻轻叹了口气。 她差点忘了,前世她执意入宫还有一个重要的缘由,那便是她不想顺从父母之命草草嫁与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 她记得那时在世家子弟中,父母最属意的就是卫家小公子卫淇。卫淇年纪比孟琬还要小一岁,性子却是极其稳重,待人温和谦恭。 孟卫两家是世交,甚至还口头定过娃娃亲。只是孟琬对卫淇并无男女之情,入宫做了尚宫局女史之后不久又成了谢玄翊的妃嫔,此事也就没了下文。 如果这辈子她没有进宫,这桩婚事大抵是逃不掉的。 孟琬望着花架上那一盆快要枯死的海棠花,心道自己还是再病上一些时日吧。 - 也不知是不是竹苓在父母跟前说了什么,次日用过午饭后,孟尚怀便让人将孟琬叫去了书房。 孟尚怀正在书案前作画,孟琬进屋时,他刚好落下最后一笔,抬起头道:“来了。” “才服过药,所以来得迟了些。” “听竹苓说你身子好些了,可我怎么瞧着你脸色还是这么苍白。” 孟琬佯装乖巧,“只是近来胃口不大好,不碍事的,休息几天就好了。” “晏先生也十分关心你,同我说了好几次让你安心静养,不必记挂着课业, 3. 议婚 [] 孟尚怀没想到此事会如此顺利,适才准备用来劝慰孟琬的那些话现下也派不上用场了。他点了点头,正准备再嘱咐孟琬几句,恰巧此时小厮在门外通传:“老爷,舅老爷已经到了。” 孟尚怀转头应了一声,便让孟琬回房歇息,自己随后去到前厅会客。 妻子江氏和妻弟江临在前厅等了许久,桌上的茶水都已经凉透了。孟尚怀先遣了婢女去换新的,这才缓步走过去问道:“行舟,今日怎么得空来看你姐姐了?” 江临将几个匣子往前一推,笑呵呵道:“这不是北壬使团要来求娶平嘉公主嘛,随行的队伍里的商贾趁机带了些货物来京城售卖。我瞧着许多玉器好看得紧,还都是咱们中原没有的,所以特地买了几件送给姐姐,姐夫,还有琬儿。” “真是让你破费了。” “都是些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江临摆摆手,“说起来,琬儿过不了多久便要出嫁了,我这做舅舅的合该表示表示。这不过是些彩头,等琬儿添置嫁妆的时候,我定要再备一份厚礼,让她在夫家面前出尽风头。” “你这消息倒是灵通。” “姐夫这话说的,舅舅关心外甥还有错?” 江氏蹙眉道:“相王是何等贵重的身份,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也能在他跟前吹嘘充阔?这话咱们关起门来说过也就罢了,莫要出去惹人笑话。” 江临却不以为然,“姐姐此言差矣。相王谢玄稷虽为嫡长子,可是荣宠远不及其弟成王。今上偏爱郑氏,早有以成王为太子之心,前些日子才处理了请立相王的言官,近几日又将礼部几个官员下了大狱,其中那位礼部侍郎李赞还是当今皇后的亲伯父,这摆明就是冲着相王来的。” “况中宫与今上不睦已久,处处受郑贵妃牵制,休说是在御前替相王说上几句话,能不惹得今上迁怒于他就已是万幸。如今这天下只知成王,不知相王,我倒不知相王贵在哪里,重在哪里。” 江临在读书一事上极不成器,于经商却是个奇才,不过几年就靠和北壬做香料生意发了家。他为人乐善好施,结识了一群三教九流之人,这宫里宫外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都能打听个一二。 他对此自得不已,行事也愈加张扬。有时私下说话狂傲了些,若无伤大雅,孟尚怀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番话却引得孟尚怀脸色骤变,沉声提醒:“行舟慎言。” 江氏从来不关心宫闱之事,只知道相王是当今皇后的长子,本不是孟家能高攀得上的。乍然赐婚已是令她心生不安,江临的话更让她乱了方寸,忙看向孟尚怀,问道:“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孟尚怀道:“这世上的事以讹传讹的多了,怎能当真。我也见过相王殿下几次,的确是相貌端正,气度不凡。况且赐婚之事木已成舟,又何必听信一些没有根据的传言自寻烦恼。” 江临急道:“姐夫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这相王是琬儿未来的夫君,咱们做长辈的自当要替她未雨绸缪。” 孟尚怀猜到了江临的意思,刻意不去接话茬,端起小厮刚送上来的茶水呷了一口,“烫了些。” 小厮忙接过茶杯,躬身道:“小的这就去换。” 江临被撂在了一边,却浑不介意,继续说道:"姐姐,姐夫,我刚才说这些并非是嫌这门亲事不好。相反,这相王不得志,对琬儿倒是件好事啊。” “这是何意?”江氏不解,“我自然也希望相王只是个闲散王爷,可就像你说的,他与成王两相争斗已久,倘若成王得了势,必不会放过相王,那琬儿……” 江临打断道:“姐姐何必如此悲观,相王是暂时是落了下风,可他娶的是咱家的姑娘,焉知将来不会有翻身那一天?若相王本就能当太子,琬儿嫁过去便只是相王的妻,可若相王是有了孟家的襄助才当上的太子,那琬儿便是助他夺位的功臣。” “胡闹!”孟尚怀将茶盏重重拍在案上,冷呵了一声,“你平日里不务正业,要只搞些小打小闹的糊涂事,我和你姐姐也懒得同你啰嗦了。怎么,你现在连圣上立储的事也要瞎掺合?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再不想掺合也已经掺合进去了,姐夫当真以为什么都不做便能全身而退吗?” 孟尚怀被戳中了心思,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向来谨慎,并不愿在储位之争中选边站队,可如今无论他愿与不愿,他在旁人眼里都已经相王那边的人了。 到底是继续置身事外,还是干脆彻底倒向相王,孟尚怀此刻还没有拿定主意。 江临又道:“而今朝中七位宰相,三出成王之门,六部之中除却几个礼部官员与相王交好,户部,兵部,工部皆为成王所用。皇后现下孤立无援,想靠姻亲拉拢姐夫这个吏部尚书和晏善渊这个天下读书人领袖,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你别看这个晏善渊虽然官阶不高……” 没等江临说完,孟尚怀便怒斥道:“不许打晏先生的主意!” 江临还在嬉皮笑脸地回话:“姐夫怎么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晏先生空有一腔才情,却只是区区一个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始终不得朝廷重用。可他若能有拥立之功,还愁日后不能封侯拜相?” “你当这大齐就只有你一个人长了脑子吗?晏先生便就是不愿党附显贵,才迟迟不得拔擢。他肯来教琬儿,那是看中琬儿在诗书上的造诣,来前也说了只谈学问,不问政事。你把他牵扯进来,那不是叫我失信于人吗?” 见孟尚怀面露愠色,江临知道他是真动了气,于是不再催促他表态,又东扯西拉地从商行的生意聊到时令蔬果,到黄昏时才磨磨蹭蹭地离开。 等到屋里只剩了夫妻两个人,孟尚怀没好气道:“你这弟弟脑子倒是灵光得很,要是肯分一半心思在读书上,也不会一个秀才考了二十几年也考不中。” 江氏听惯了孟尚怀奚落江临,一般不与他争辩,但这次却一反常态道:“可我听行舟的话也不无道理。” “怎么说?” “咱们既和相王结了姻亲,即便将来行事真的不偏不倚,也没人肯信。他日相王得势不会感激咱们,成王得势仍然还会连累咱们,反而落得几头不讨好。” “端娘,这不是讨不讨好的事。我孟尚怀为官二十年,从未做过一件有悖良心的事情,而今却要为自保牵涉到党争之中,实在是羞愧之至。” “我是个深宅妇人,不懂你们朝堂上的事,可也知道自古以来太子都是立嫡立长。今上废长立幼本就于礼不合,你辅佐相王也不过是守祖宗之法,尽臣子之道,何须心有负累?” 几句话给足了孟尚怀台阶,将他的顾虑打消了大半。 孟尚怀沉吟道:“夫人说得是。” 江氏又问:“那琬儿那边是什么说法?” “琬儿说全凭咱们作主。不过我也没和她细说王府的事,想着等圣旨下来了再请嬷嬷来家里教导礼仪。” 江氏也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就随她去吧,以后再难有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候了。” - 往后的一段时间,孟尚怀夫妇都没再提起孟琬的婚事。孟琬自己也不主动问询,照旧像从前一样在屋里读书练字。 转瞬就到了三月三,春光作序,万物新生,正是踏春赏游的好时节,民间亦有祭祀高禖的习俗。竹苓提议去青云山的会真观祈福,顺道再求个姻缘。孟琬许久未出门了,虽无姻缘可求,也乐得作陪。 二人求得江氏同意,便乘了马车到西郊青云山下。 会真观掩在葱茏密林之中,朝雨初歇,山间雾霭弥漫,从山脚往上看,草色天色揉在一起,视线一片混沌。 沿着山道走了须臾,还未到山门,便见一群人堵在路上不走。二人不明所以,正要继续往前,随即就看见几个青年人原路折了回来,垂头丧气道:“封山了,大伙 4. 遥望 [] 道观的铜钟响了三下,钟声清脆透亮,惊得数只停在树梢的云雀振翅疾飞。四周顿时静了下来,只听礼官拖着悠长的语调,报皇后与贵妃至。 众人伏跪在地,齐呼千岁。 “都平身吧。” 孟琬这时才得以抬起头,直视高台上那位雍容华贵的妇人。 皇后李氏身披绯色金丝凤纹大氅,下边曳了一袭牡丹百裥裙,腰间束着软阎罗带子,松松挽就的高髻上斜插一支红宝攒珠累丝风头金步摇,庄重却并不繁琐,更衬得她仪态端庄娴雅。 孟琬前世并没有见过这位皇后,她初入内廷之时李氏便已经病故多年,彼时的中宫为继后郑氏。 可同样是熙庆二十三年,此时的李氏却看起来身体康健,脸上并无半点病色。郑贵妃侍立在侧,低垂着一双桃花眼,看起来是一极其谦恭的模样。 重活一世,许多事情竟会有如此大的变动吗? 这么想着,孟琬的目光不觉在皇后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不得不说,她的眉眼生得和谢玄稷极像,很是锋利英气。只不过谢玄稷那张脸冷峻深沉,像是笼在暗夜的迷雾里一般,旁人看不真切,于是不敢靠近。而皇后虽也是仪态威严,行动却都在规矩之内,似乎没有那么难以捉摸。 侍女奉匜沃盥,待皇后净手后,由贵妃呈上柳枝,让十几名民间的黄发小儿站成一排,皇后以柳枝沾取露水点其头身,濯洗灾晦,表祈福之意。 礼官唱道:“岁时祓除,神灵降祉。” 随后,皇后款步走向祭台,焚香礼敬皇天后土。 礼官又唱:“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敬拜上天之灵。庶卉百物,莫不茂者。既安且宁,敬拜下土之灵。” 在场的百姓大多为第一次观礼,因而看得十分专注。竹苓是踮着脚,见缝插针地往前凑,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场面。 此时,不知从哪飞出一只金色大鸟盘旋在祭台上方,发出阵阵嘹亮的鸣啼。 众人皆以为是祥瑞,道贺声此起彼伏。 这些事对于旁人而言十分新奇,可孟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前世她侍奉郑氏之时,便常借祭祀封禅为其造势,拉拢人心。 后来她做了太后,和谢玄稷分庭抗礼,更没少借天象有异打压摄政王府的幕僚,将其逐一贬谪,一度逼得谢玄稷深夜闯入康宁殿向她兴师问罪,把她折腾得够呛。 第二日早朝,大臣不见太后与摄政王,又听宫人说两人突然染疾,更笃信钦天监“天刑星入疾厄宫”之说,认定摄政王府小人作乱冲撞二位千岁。 她从来不信神佛,便是因为深谙上天的旨意可由人心肆意操纵。 而人心最是险恶。 须臾,礼官又扬声传相王奉酒登祭台祷祝。众人稽首再拜,孟琬也跟着伏下身去,向相王问安。 祭台香炉中的青烟袅袅升起,没一会儿便和山岚纠缠在一起,将祭台上的人遮掩住了。礼毕,孟琬直起身时,只看见一道模糊的背影。 可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孟琬忽而想起,前世她初见谢玄稷时,也是这样一个细雨濛濛的春日,他们也是这般一前一后,一跪一立。 他因出言无状触怒龙颜,被罚跪在祖先神位前思过,一跪便是十几个时辰。皇帝尚在气头上,近身侍奉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还是郑氏温言细语哄得皇帝松了口,准许他饮食。 孟琬奉郑氏之命给他送去水和胙肉,却平白遭了一通冷遇。 谢玄稷笔直地跪在大殿上,闻脚步声渐近,连头也没有回。 孟琬手里提着食盒,不能进入供奉神位的崇圣殿,只好在槛外唤了一声“殿下”。 对方迟迟不应,孟琬便静静站在檐下等。 不记得等了多久,仿佛是等到雨停了,谢玄稷才冷声问道:“你是郑贵妃的人?” 相王自弱冠后,便于宫外开府。孟琬从未见过相王,亦不知其秉性,闻言不由一怔。 国朝以孝治天下,最为讲究尊卑礼仪。郑氏由皇帝亲授凤印,行过册封礼。三皇子即便不愿改口叫继后“母后”,至少也应该称其尊号,再不济模棱两可地唤一句“娘娘”。 可他却只承认她是贵妃。 也难怪皇帝会斥他性情乖张,忤逆不驯。 那时孟琬还不知相王与郑氏的渊源,怕说了什么犯忌讳的话,于是斟字酌句道:“奴婢在尚宫局为女史,掌内宫文书簿籍,不曾近身侍奉皇后娘娘起居。不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奴婢既是内廷之人,自然也就是皇后的人。” 谢玄稷背对着她,没有说话,也不知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 孟琬只好先说明来意:“皇后娘娘忧心殿下身子,让奴婢给殿下送一些吃食过来。” 谢玄稷依旧不说话。 孟琬又揣摩着他的心思解释道:“奴婢来前已禀过陛下,陛下不会怪罪,殿下尽可放心。” 谢玄稷这回开口了。 “回去告诉郑氏,让她在本王身上省些心思,又或者干脆直接奏请陛下赐本王一杯鸩酒,那本王兴许还能对她刮目相看。” 话说到这个地步,孟琬也觉得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必要了,原封不动地把食盒拿了回去。 郑氏斜靠在罗汉榻上,见孟琬悻悻然回来了,笑着问:“可是那三郎给你气受了?” 孟琬低声回:“没有。相王殿下仁孝,于神位前悲痛不能食。” 郑氏显然是不信,指尖在梨花木围板上轻轻敲了几下,徐徐道:“三郎就是这样的性子,连陛下都劝不动,你莫要和他计较。” “奴婢不敢。” “这样吧,你晚些时候再去给三郎送一次,他这么一直饿着可不成。若他还不肯吃,你也该替本宫好好劝劝他。” “奴婢遵命。” 孟琬虽口头应承下来,但她也知道谢玄稷就不是一个会服软的人。他厌恶郑氏至此,无论她如何劝,他如何都不会领郑氏的情。 不过孟琬也看出来了,郑氏并不在意谢玄稷是不是真的吃了她送去的东西。她只要做足表面功夫,让人挑不出差错就好。 傍晚,孟琬再到崇圣殿时,谢玄稷仍跪得十分端正,身形挺拔,刚硬如松柏。 孟琬行了礼,温声道:“奴婢带了晚膳过来,若殿下要用,知会奴婢一声便好。” 她就这么提着宫灯站在他身后,看着蜡烛一点点燃尽。 殿外飘落了几点雨滴,月还隐在积云里,朦朦胧胧的光晕如同被打湿了一般。晚风带着凉意,吹得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几个时辰过去,孟琬站得有些累了。 而谢玄稷还是纹丝不动。 其实就算现在直接回去复命,郑氏也不会说什么。但她看着谢玄稷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忽然就有些于心不忍。 她之前没离开过家,被父母娇养着长大。进宫不到一年,便见识了人心险恶,人情冷暖,有什么心事也不敢随便和旁人说。 幸得这次出宫到太庙祭祀,郑氏许了她几天探亲假,才能与父母团圆。一到家,孟琬就抱着母亲和竹苓哭作一团,父亲也在一旁悄悄拭泪。 回宫时,孟尚怀不住嘱咐她,让她在宫中千万要谨慎,不必出头冒尖争什么诰命。等年岁到了出宫,家里总能给她寻个好人家好出路。 那时的她虽听不进去这些话,心里总归是动容的,知道这是父母的一片舐犊之情。 然而这位三皇子已在这里跪了一天有余,却未见任何人关心探望。他失爱于圣上,她是看出来的。那他的生身母亲,手足兄弟,也是对他漠不关心吗? 正这么想着,忽听见“砰”的一声钝响,孟琬猛地抬起头,谢玄稷已经直直栽倒在地,头重重砸在大殿的砖石之上。 顾不得许多,孟琬冲进大殿将谢玄稷扶起来,大声唤道:“相王殿下!相王殿下!” 谢玄稷面如金纸,唇瓣干裂,额头上还挂着新鲜的血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已经微不可觉,整个人好像失掉了生气。 崇圣殿只有几个看守洒扫的宫女,肯定没有办法把人挪走。孟琬只能放下谢玄稷,让他倚靠在立柱上,又叫来几个宫女看着,自己跑出去叫人。 然而路上遇到的太监一听说是相王有事,都不敢擅自把谢玄稷移去别处,推说是圣上有口谕,相王未经允许不得离开崇 5. 刺客 [] 箭射偏了几寸,只刺中了郑贵妃身后不远处的一根古木,但还是划破了她白净的面颊。 郑贵妃惊呼出声,下意识捂住自己被箭擦伤的左脸,鲜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流淌而出,在脖颈上蜿蜒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一旁的宫人和道士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色,僵硬地立在原地。 下面观礼的百姓更是乱作一团,顿时惊叫四起,有的生怕被波及,拔腿就要向外跑。 还是祭台下的成王谢玄翊率先从惊愕中回过魂来,大喊了一声:"玄武卫护驾!" 玄武卫听命而动,纷纷拔出佩剑,将会真观围住,命所有人站在原地不许动。一时间刀光剑影,杀气凛冽。 竹苓吓得脸色煞白,颤声问:“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把我们抓起来吗?” “应当是要审一审我们之间是不是有刺客的同伙,只要确认了我们清白便会放人,你别担心。” 青云山树木葱茏,白雾缭绕,极易藏匿行踪。士兵循着暗箭射来的方向去寻时,早已不见刺客的身影。 在场的人除郑贵妃脸上受了轻伤,其余均是无恙。 刺客摆明了是冲着郑贵妃来的。 没过多久,皇后返回祭台主持大局,看着惊魂未定,脸上泪痕交错的贵妃,柔声安抚道:“你放心,本宫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郑贵妃擦拭着眼角,用手帕掩住半张脸,哽咽道:“多谢皇后娘娘。” 谢玄翊也走上前,只搀扶着郑贵妃,什么也没说。 卫淇小心环视四周,低声问:“奇怪,怎的不见相王?” 孟琬摇了摇头,对适才发生的事情毫无头绪。 虽未造成严重后果,然事涉贵妃,兹事体大,在场所有人都须由玄武卫押至刑部受审。 来时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返回时人数更多了几倍,却都垂头丧气,不复之前的满面春风。牵涉进来的百姓被安排在队伍最末尾,青年人走在前,老人跟在后,拖着长长的尾巴,缓缓行进。 为防止串供,押送他们的士兵不许任何人交头接耳。 这正好能够让孟琬心无旁骛地回溯今日会真观刺杀一事。 好好一场祭祀典礼弄成这样,最头疼的大概不是贵妃,而是皇后。 皇后是典礼的主祭,出了这样的纰漏伤及的首先就是皇后的颜面。更重要的是,皇后才说要与民同乐,没有按旧例封山,便有刺客混入人群中行刺。如此巧合,很难不让人怀疑此事与皇后有什么关联。 但正是因为大家都会这么想,孟琬反而觉得此事与皇后无关。 一则,国朝皇后主持上巳节祭祀大多为的是在百姓前昭示自己为天命所归。她犯不着在自己大出风头的时候闹这一出,让百姓疑心皇后德不配位,以致神灵降罪,使典礼无法顺利进行。 二则,若郑贵妃出了事,以皇帝对郑氏的偏宠必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迁怒于皇后,皇后被厌弃是迟早的事。况且,即便除掉了郑贵妃,也并不会撼动成王的地位,没准还会给皇帝一个借口,让他顺理成章立成王为太子。 三则……这里面掺杂了孟琬的一些私人情感在,她自己也知道未必站得住脚。 在她的认知里,李氏是一个极其温柔良善的人,应当不会做出主动害人的事。 这个认知来自于谢玄稷。 来自于他半昏半醒时的只言片语。 前世,她与谢玄稷有过无数个共衾而眠的夜晚。无论云雨之后有多疲惫,她都不敢真的在他身旁安然入眠。总是闭眼假寐,直到晨光熹微。 她没有办法不对谢玄稷设防。 如若她在梦呓里不慎说出什么机要之事,赔上的便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性命,谢朝明,晏善渊,以及那些追随他们的人,谁都躲不掉。 她见识过福宁宫的血流成河,也知道谢玄稷是何其心狠手辣。 但谢玄稷权倾朝野,手握兵权,不必像她那么谨小慎微,素日里喝醉了酒也是不惮见她的。毕竟这个人连清醒的时候也没见收敛多少,仍旧满口都是放肆僭越的话。 只有提到李氏时,他才会有难得的和软。 曾经有一年孟琬因忙于处理信阳王叛乱一事,忘记了那日是李氏的忌辰。她匆忙地赶到摄政王府要与他商议平叛的事情,却见他独坐在樽前,大有要当甩手掌柜的意思。 孟琬冷笑道:“王爷好生清闲,你闹出来的事情,要我替你收拾这烂摊子也就罢了,还有雅兴躲在这里喝酒。” 谢玄稷低着头,又饮了一杯,不疾不徐地问道:“娘娘此来是为那信阳王造反的事?” 孟琬看他气定神闲,似乎是成竹在胸,于是耐着性子问:“王爷可有什么计策?” “把我的项上人头送去给那信阳王,他保准立刻退兵,你也正好了却了一桩心事。” 这时候还有心思说风凉话,大约是真的醉得不轻。 孟琬皮笑肉不笑道:“王爷莫要取笑我了,我要有这本事,当日也不会护不住先帝和先太后。这权力当真是一剂腐蚀人心的毒药,我已然是领教过了。” 她提及旧事,心里不快,正欲转身离开,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他颓然的眉宇间。 又听他叹了口气,没头没尾地问道:“孟琬,若我求的只是一个公道呢?” 孟琬前世不是没有怀疑过李皇后之死与郑氏有关,可她暗地里也向前朝的宫女太监求证过李皇后的死因,皆云李皇后是病逝。 后来她又要了太医院的脉案去问几个民间的大夫,也都说病程发展符合常理,且脉案无涂改痕迹,不似作伪。 她遂只当谢玄稷是接受不了母亲的猝然长逝,才生出了偏执的念头。 前世之事已成了一桩悬案,今日发生的事情亦让人琢磨不透。 所以,这次刺杀针对的究竟是郑贵妃……还是皇后?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队伍已经走到了城内。 此案牵涉的人员众多,只能分批关押到刑部,大理寺和各府衙门的大牢,听候传讯。 几个百姓看到衙署大门,一下子就吓得双腿发软,大声号哭起来。卫淇趁着场面混乱,低声嘱咐孟琬莫与人起争执,又塞了一袋银钱到她怀里,说必要时候可以拿出来打点差役。 孟琬把佩袋塞回他手里,哭笑不得道:“这你拿回去吧,我不缺银两。” 进到刑部衙署后,孟琬并未被押往大牢,而是直接被带到了后厅。 不多时,刑部侍郎张敬前来提审孟琬。 孟琬报上姓名籍贯家世,堂上之人掀了掀眼皮,问:“你是一个人来的?” “还有一个侍婢随行,名唤竹苓。” “方才听差役说和你同行的还有一个男子,怎么,你们不认识?” 孟琬回避了与外男相识的事,只答:“碰巧在青云山道上遇见,并 6. 禁足 [] 孟尚怀一下被问愣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前从未向孟琬提起过她要嫁的夫婿是相王谢玄稷。 这么长时间以来,孟琬没主动过问,他也就一直当孟琬知道。 此刻见她唇色发白,身躯微颤,孟尚怀方知她不但不知情,而且极不情愿。想起那日她如此干脆的应允,心中不免生起疑窦。 他皱起眉头,“那你以为你要嫁的是谁?” 孟琬心乱如麻,惶然间,她听见自己脱口而出:“是谁都好,只要不是谢玄稷。” 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不慎吐露出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忧虑与恐惧。 可在旁人听来却十分蛮横无礼,倒像蓄意挑衅一般。 孟尚怀脸色铁青。 孟琬自知失言,抬头对上孟尚怀探究的眼神时,用力掐了手腕一把,好让自己从刚刚的错愕中醒来。 “你与相王有故?”孟尚怀问。 “不是,”孟琬矢口否认,胡诌了个借口把话圆回去,“女儿知道相王深陷储位之争,前路必定不好走。我委实不想牵扯进这些是是非非之中,白白蹉跎了一辈子不说,可能连性命都会保不住。” 这话一出,立时触碰到江氏的伤心之处。她眼眶微红,勉力压下心口的酸涩,软言劝道:“我和你爹爹怎会不知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无心插柳柳成荫,万一……万一那相王真就是良配呢?” 孟琬轻声道:“哪就有这么多万一呢?” 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谢玄稷了。 谢玄稷不是安于处顺的人,要是日后他对她的旧主郑贵妃和谢玄翊发难,她作为相王妃要如何自处? 何况抛开前世那些恩恩怨怨不说,他们这样性情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即便勉强凑在一起,也不过是一对怨偶,两相折磨。 怎么看也和“良配”二字沾不上边。 江氏却道:“万事总要往好了想才能有个盼头。” “可奢望多了,落空的也就多了。” 就像前世她想要护很多人周全,可最后那些在意的人,一个也没留住。 或许如果这一世没有她那么自以为是地去介入别人的因果,结局反而会有所不同。 是非得丧皆闲事,休向南柯与梦争。 孟琬在回应母亲,也在告诫自己。 孟尚怀被撂在一旁,插不进嘴去。默默回想适才孟琬同他说的那些话,虽也在情理之中,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听着孟琬与江氏言语间流露出的对相王的排斥,恍然发觉自己这个女儿似乎真的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从前的孟琬何曾这般藏锋守拙? 江氏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逃避的冲动一时间压过了理智。孟琬病急乱投医道:“既然赐婚的圣旨还未下,我便可以向陛下上书陈情,让娘娘收回成命。” “这婚姻之事岂是儿戏!”孟尚怀拍案而起。 江氏被吓了一跳。 孟琬却面不改色道:“爹爹放心,此事女儿有把握。陛下本就不愿皇后结交外臣,倘知道我不情愿,正好有了理由……” “琬儿!”孟尚怀拧着眉头打断了孟琬后半截话,“你一个女儿家,到底是从哪学得这些挑拨人夫妻的心思?” 孟琬闻言心头一凛。 以往孟尚怀从没对孟琬说过什么重话,今日却接连发了好几次脾气,说不犯怵是假的。 前世她现在这个年岁,所学无不来自于圣人文章和先生晏善渊的教诲。 这些话的确不是应该从这时候的她嘴里说出来的。 孟尚怀不擅投机钻营,身上多少也有点文人的清气在,私心里不屑于奉承权贵,结党营私。 只是他生性不爱与人争执,对妻女亦是极尽溺爱。在许多小事上没什么主见,总舍己从人,不愿轻易拂逆旁人之意。在涉及身家性命的事情上,更是半点也松懈不得,迫不得已的时候,也只能妥协以求自保。 上辈子,他就是活得这样别扭,所以才会在晏善渊被诬告私通北壬时选择噤声,又在弥留之际哭得不能自已,用已经抖得不成样子的笔触写下——点检平生无一是,半纸功名总堪惭。 但她的脾性和父亲天差地别。 孟琬叹道:“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孟尚怀语重心长道:“琬儿,爹爹平时哪件事情不依你,只有这个,由不得你任性妄为。” “可是爹……” “竹苓,带姑娘回屋。”孟尚怀拂袖背过身去。 江氏急道:“老爷,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莫要再多说了,此事就这么办,”孟尚怀又侧头瞥了一眼竹苓,“未得我准许,姑娘只能呆在房里,哪也不许去。” - 孟琬是头一回被父亲禁足,却没法分出心思难过。 她到现在都还是如坠梦中。 为什么偏偏会是谢玄稷呢? 夜里,乌云翻滚而上,雷声如鼓点一般在耳畔沉沉敲击着。疾风驱驰着骤雨,将庭院里的树木吹得哗哗作响。 意识朦胧间,孟琬仿佛穿过迷蒙的雨帘,又一次窥见了前世的光阴。 那是成丰三年的六月。 孟琬被雷声惊醒。 窗外阴风怒号,暴雨如注。她没来由的觉得胸闷,唤了贴身宫女露薇过来,问道:“外面是什么动静?” “娘娘,是外面在下雨,奴婢这就去关窗。” “去吧。” 孟琬重新躺了回去。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风声越来越大,似乎还混杂着喧嚣的人声、脚步声朝重华宫的方向涌来。 甚至她还能依稀辨认出金属的擦碰声。 不是平素里钗环相撞的叮铃声,那声音十分刺耳,倒像是甲胄和兵器。 一阵寒意瞬间弥漫至四肢百骸。 孟琬立刻披衣靸鞋下榻,正碰见一个寿安宫的小黄门连滚带爬地跑到她的寝殿门口。才看见她,就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倒在地上嚎哭道:“淑妃娘娘,相王谋反了!” “怎么回事?”孟琬脸上血色褪尽,颤抖道,“太后和陛下呢?” “相王今夜突然带兵攻入禁中,陛下带了随身卫队前去擒拿逆贼,太后……太后请娘娘即刻前往寿安宫,她有要事要托付。” 孟琬冒着大雨赶到寿安宫。 郑太后着素衣,去簪环,怀中抱着嗷嗷啼哭的幼孩,朝孟琬直直地跪了下去。 孟琬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去扶。 郑太后却执意不肯起身,泪流满面道:“谢玄稷早就策反了玄武卫和宣威卫统领,如今宫中已无可用之兵,我和皇帝的性命怕是要了结在此了。” 孟琬也跪了下去,扶住郑太后摇摇欲坠的身体,恳切道:“臣妾愿与太后和陛下共存亡。” 郑太后摇了摇头道:“好孩子,你才双十的年纪,何苦跟着我们丢了性命。你于谢玄稷有恩,他会放你一命的。” 孟琬道:“太后娘娘对臣妾亦有恩。若非太后娘娘与陛下当日在先帝面前秉公直言,臣妾与孟家十几口人早已是刀下亡魂。臣妾鄙薄之身,蒙太后赏识,才得以于内宫之中有所作为。大恩未报,臣妾焉有背主苟活之理?” “琬儿,你若真心想报昔日之恩,那便好好活着。” 说罢,郑太后将怀中的婴儿交到孟琬手中,郑重道:“将昭明送出宫去,抚养成人,要他替他的父母报仇。” 郑太后起身走到壁橱前,从暗格中取出一只木匣和一卷诏书。 “这是凤印和遗诏,若昭明 7. 商议 [] 卫淇在屋内温书,忽听身后传来轻轻悄悄的脚步声,转过头,便见小厮昌恒背着手晃到跟前,从身后变出了一封信。 “这是?”卫淇不明所以。 “这是孟尚书府上的丫鬟竹苓送过来的,说是她家小姐要我转交给公子。” 卫淇接过信正准备拆开,余光恰好瞥见昌恒站在一边憋笑,两眼还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信,忙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欲盖弥彰道:“你去厨房看看二沉汤好了没。” “才刚炖上,哪就这么快。” 卫淇眉头一皱。 昌恒见状立刻缩回脖子,连声赔笑道:“这就去,这就去。” 待昌恒走远了,卫淇才将目光落回到信封上“卫公子亲启”五个字。 字迹遒劲端严,骨秀肌丰,浑朴却不失灵动,确不负其京城第一才女盛名。 卫淇早闻孟尚怀之女师从文坛领袖晏善渊,通经史,擅辞章,书画亦不逊色于翰林院诸多学士。他初时还以为是坊间夸大其词,直到那日家宴,孟尚怀携女前来拜访,见其姿仪谈吐不凡,方知传言非虚。 或许那时起他便对孟琬生出了些许不一样的情愫。 只是自宴会分别后,两人再没碰面。卫淇忙于备考,无暇分神,也就当自己是倾慕其才华,并不作他想。 可那日会真观偶遇,她竟还记得自己姓字名谁,又知道自己是今年科考,不由动了心念。奈何刺杀一事突然,匆匆告别,没来得及邀她再次相见。 回到家后,他更加勤勉于功课,只希望金榜题名后她能对自己加以青眼。 没想到孟琬会在这个时候主动给自己写信。 卫淇既是欣喜,又是忐忑,迟疑了好半晌才将纸笺展开。然而才看了前几句话,眸光就瞬间暗了下去。 信中写道,皇后有意将她指给相王为妃,她不愿嫁与帝王家,想借八字命格刑克为由推辞赐婚。听闻他素来与方外之士多有往来,故而向他求助。 卫淇放下信,对着满桌的书籍文稿,只觉得疲惫不堪,亦分外无力。 他燃亮油灯,正打算将信焚毁,昌恒此时却已经打厨房胡乱转了一圈,站回书房门口了。 他只好将灯熄灭,收回了信纸。 昌恒也是纳闷,刚才还是笑意融融的公子怎么顷刻间变得愁眉不展,脸上阴云密布,于是打探道:“公子这是怎么了?同那孟家小姐吵架了?” “你别诨说,她是同我有要紧事相商,”卫淇将信叠好,夹进书页里,又转过头问,“竹苓走时可还和你说了什么别的话?” “竹苓姑娘说,若公子要回信,还望亲自交予她。” 卫淇思忖片刻,吩咐昌恒道:“你赶紧乘车追上竹苓,问她何时得空。” “好。” 昌恒抬腿就要往外跑,又被卫淇叫回来:“对了,你再去打听打听府里有没有什么来过什么道士法师,最好是能在宫里说得上话的。” 魏晋以来,世家大多崇尚道法,结交方外之士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甚至还会被奉为美谈。 可卫家以儒学治家,不语怪力乱神。卫老爷平素最看不惯那些纨绔子弟整日里不务正业,炼丹画符,追求长生,并不许子女掺合这些事。 昌恒遂疑惑道:“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你只消照做,其余的就不要多问了。还有,千万别让老爷和太太知道。” “是,我这就去办。” 没过多久,昌恒就带话回来:“竹苓姑娘说,明日未时,天喜酒楼,静候君至。” 昌恒顿了顿,又道:“道士仙师的事情,我一时半会儿还弄不明白,须等老太太回府再去打听。” 卫淇颔首道:“也只能如此了。” 次日,卫淇去往天喜酒楼赴约。进了雅间,并不见竹苓,只有一个穿着麻布裋褐的小厮背朝他站着。 卫淇一眼认出此人就是孟琬,朝她作了个揖,温声道:“孟姑娘。” 孟琬回身行礼,问候道:“数日不见,公子可安好?” “一切安好。” 孟琬叹了口气,歉然道:“我本不愿以私事叨扰公子,可如今已然是走投无路,除却之外公子又认不得什么别的人……” 卫淇宽慰她道:“不妨事的,我视姑娘为友。姑娘有难处,我自不会袖手旁观。” 孟琬又道了声谢,才问:“我信中提及的事,公子可有门道?” 卫淇面露难色,拢了拢衣袖道:“姑娘恐怕是有些误会,那日我去会真观许愿,只是从祖母之愿。我平素并不与道士和尚打交道,亦不通方术。” 孟琬微怔。 前世卫淇铁了心出家做道士,为此不知道闹出多少是非来。 他后来的妻子,郑氏的侄女郑妙言有段日子三天两头地跑到寿安宫哭诉,把郑太后气得大发雷霆,数次降旨申斥,甚至差一点把卫淇拉出去用大板子打死。 可卫淇是个硬骨头,被打得血肉模糊也不肯放弃上山修道。郑太后拿他实在是无招了,叫来卫父写了和离书给郑妙言,听凭其改嫁,才算把这件事揭了过去。 孟琬原以为卫淇对修仙一事如此执着,应当是自少时就喜好黄老之学。没成想他此时竟对道法一窍不通,不觉暗叹世事无常,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孟琬黯然道:“那我再问问旁人,公子费心了。” “此事也不是十分难办,只是多需些时日。” “可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未必。” 孟琬抬眸,“公子这是何意?” 卫淇问:“你可还记得会真观刺杀郑贵妃一事?” “自然。” “此案正好是家父与刑部侍郎主审,”卫淇一边回忆一边说道,“那刺客轻功了得,宣威卫的人搜遍了整座青云山,却是连一个脚印也没看见,唯一的证物就是射向郑贵妃的那支箭。” 孟琬若有所思道:“国朝尚文抑武,不许民间藏匿武器,所有的兵器盔甲都须兵部统一登记造册,再由专人看管。各个卫队的兵器形制虽大同小异,但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出分别的。” “正是,”卫淇接着说道,“那么此箭要么是民间私造,要么就是从军中偷出来的。” “所以是什么?”孟琬心跳骤然加快。 “经兵部核查,此箭出自右骁卫,而右骁卫的统领廖云铮与相王过从甚密。刑部 8. 赐婚 [] 国朝娶亲承袭先代传统,上至皇亲,下到士庶,皆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 而这纳采正是六礼之首。 说是议婚之仪,可向来都要经由双方父母议定之后,男方才会遣媒人上门送上礼物。若此时再有什么异议,便是算是背约,丢的是两家的脸面。 孟琬本打算想法子让皇后在这之前打消赐婚的念头,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往后再想要悔婚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前来册封的使节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吴王,这倒有些出乎孟尚怀的意料。 他近几日还在苦恼,会真观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右骁卫弓箭被盗一事矛头更是直指相王。皇帝本就对相王有偏见,无论他是否真与刺客有关,受到波及都是必然的事,成王和郑贵妃也免不了借此事大作文章。 本以为皇后此时应当无暇顾及相王的婚事,却不想求亲的日子反倒比计划提前了些,而且派来的使节身份尊贵,德高望重,足可见皇帝对这桩婚事的重视。 思及廖云铮的事大概并没有对相王造成太大影响,孟尚怀亦稍稍放宽了心。 依礼制,孟琬应待在闺中,不必露面,由孟尚怀和江氏将吴王及其他礼官迎入前厅,听其致词。 不过孟琬向来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她想站到屏风后面看看,孟尚怀也就随她去了。 吴王身着朱红色的吉服,朗声道:“相王纳配,属于懿德。邦有常典,使某行纳采之礼。” 孟尚怀照例作谦恭状,推辞道:“臣孟尚怀之女,德薄能鲜,不足以备采择。” 吴王于是命随从将十余箱贽礼抬到院子里,大雁和圭、璋、琮、璧四玉陈于前厅,随即宣制:“某奉诏采择,纳孟氏女为相王妃。” “制以臣之女,可以奉侍相王。谨承制命,臣不敢辞。” 奠雁礼毕,吴王又行问名之礼,“某既受命,将加诸卜筮,奉制问名。” 孟尚怀答:“臣长女,名琬,妻江氏所出。” 孟琬在屏风后听着使节和父亲严肃的一问一答,心头无故升腾起一种微妙的荒诞感。 一同浮现在脑海里的还有前世谢昭明大婚后,雪花一样飞进福宁宫的奏疏。 奏疏里写的当然不是什么好话,大多都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这样的老生常谈,孟琬懒得同这群酸腐文人计较。 不过,这其中御史姚植的言辞尤为激烈,几乎是扯掉了内闱最后一块遮羞布。 折子还没送到谢昭明手中便被谢玄稷截下了。 他旁若无人的走进康宁殿,拉过正在描眉的孟琬,让她坐到自己膝上,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拿着奏折,语带讥诮地念道:“太后私通摄政王,枉顾人伦。臣请陛下即令太后撤帘归政,莫使秽乱后宫。” 孟琬攀住他的脖颈,嘲弄道:“王爷如今是越发不拘小节了,连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也做。” 闻言,谢玄稷将那奏折随手一丢,空出的手正好抵在她的后腰,沿着光滑的薄纱慢慢下移,引得怀中的人一阵颤栗。良久,待听得一声低哑的喟叹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叫得真好听,可比你平日里说话中听多了。” “这还得多谢王爷,几日不见,王爷伺候人的功夫见长。”孟琬低笑几声,说罢便要起身整理适才被弄乱的裙裾。 谢玄稷偏不让她如愿,攥住她的手,狎昵地将它按在了别处,笑叹道:“你为我那侄子的江山,倒是什么都能舍得下,可惜人家何曾领你的情。” 孟琬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脸上笑意不减,“王爷说笑了,我便是想寻个面首泄火也找不到王爷这么好用的,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 谢玄稷眸光一冷。 她又接着专拣他最不愿听的说:“本宫受先帝托孤之重,自当践诺。虽死犹不惧,何况只是一个虚名?” 这句话终于让眼前之人眸中因欲而生的潮气倏忽凝成了冰。 一个不留意,谢玄稷已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朝内殿深处的床榻走去。 孟琬眉尖微蹙,“谢玄稷,你放肆!” 她私下里一般称呼他的字,对他不满时语带嘲讽地叫声王爷,殿下,除却盛怒,不轻易连名带姓地叫他。 他却没有要停下动作的意思,才将人放下,便覆身而上。须臾,衣衫逶迤于地,炽热的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侧颈,很快又移到了下巴,最后在将要触上她的唇时被别过脸避开。 “娘娘,”谢玄稷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在她的唇角轻轻摩挲,“你我既担了罔顾人伦,秽乱后宫的恶名,总不能白挨这一遭骂,你说是与不是?” 孟琬放开抵在他胸口的手,重新勾住他的脖子,自嘲地笑了笑,“你说得在理。” 外头狂风大作,窗户被吹得砰砰作响。 云雨正浓时,他存心报复回来,轻笑道:“叫声夫君来听听?” 孟琬不肯,他也就不让她好过。 到最后,她耐不住低骂道:“你又何必这样欺我?这奸夫算得上哪门子夫君?”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像悬崖边两株缠绕藤蔓,难舍难分。滚烫的鼻息在她耳边拂动,本应温存的低语,却透着彻骨的冷意。 “孟琬,我们这样的奸夫淫.妇注定是要一起下地狱的。” 孟琬怔忡地想。 也算是一语成谶。 前世之事已是飘渺微茫不可追,咫尺之遥的礼官还在继续唱着贺词:“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 良缘夙缔,佳偶天成。 罔顾人伦,秽乱后宫。 两句话,说的竟都是她和谢玄稷。 这人世间的际遇,当真是让人始料不及。 之后的几天,使节又到孟府告知卜婚的吉兆,送来正式的聘礼。 与此同时,卫淇那边也来了消息,说是从祖母那边打听到了能在御前说上话的人,问孟琬是否还用得上。 竹苓沮丧道:“也怪我没弄清楚,让姑娘和公子高兴了一场。今日卫公子问我姑娘有多大把握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此事是我情急之下失了考虑,”孟琬放下笔,叹了口气道,“我不该把他牵扯进来的。” 尤其近些天,当她从卫淇过于紧张和热切的反应中看出他对自己并不单单是朋友之谊后,更不愿再亏欠他什么。 利用人感情的事情,这辈子她实在不想再做了。 孟琬揉了揉太阳穴,仍是昏昏沉沉的。 竹苓又问:“那姑娘当真要嫁给相王吗?” “我不知道。” 她不甘愿受命运摆布,可又实在无能为力,好像怎么选都不对。 竹苓支着下巴,眨了眨眼道:“说来,会真观那日我也遥遥看了相王一眼。” “你觉得他怎么样?” 甫一问出口,孟琬便懊悔不已。果然是近来心里积压事情太多,头脑实在是糊涂了,连这么魔怔的话都问得出来。 竹苓没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对,认真答道:“那日隔的太远,雾又大,没看清相王殿下的脸。但是单看举止气度总是和一般人不一样,不像卫公子那样亲切。” 孟琬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竹苓却又话锋一转,“不过如果不是认识卫公子在先,我倒是觉得姑娘会喜欢相王那样 9. 出嫁 [] 又过了几日,钦天监合了二人的生辰八字,与礼部商议后报请皇帝,最终将婚期定在了四月。 亲王的婚礼通常要筹备半年之久,少则也要三四月。但恰好赶上平嘉公主和亲,北壬的可汗也在京中,郑贵妃便提议,索性趁着诸国使节来朝,将二人的婚事放到一前一后操办,既喜上加喜,又能向北壬展现大齐国力。 皇帝欣然答允。 话虽这么说,一个月的准备时间还是过于仓促,许多仪程只能删繁就简。甚至还为了让北壬人看热闹,沿用了许多民间习俗,把亲迎的仪式设计得花红柳绿,莺歌燕舞,惹得几个年长的礼官直骂不像话。 江临对此十分不满,觉得郑贵妃是表面上装贤德,实则暗贬相王,让他给自己女儿作陪衬。 他替相王委屈完,又替孟琬委屈,嫌弃十几天赶制出的王妃吉服及不上平嘉公主的金丝百鸟裙精致华美,发冠上的珍珠也不是最好的合浦南珠。 孟琬对这些倒不甚在意。 反正也不是头一遭穿这凤冠霞帔了,没那么多讲究。 前世她被册封为淑妃的时候,郑氏也是什么好东西都往她宫里送,礼服和仪仗几乎是比照皇后的规制来的。谢玄翊与皇后伉俪情深,见不得自己压他发妻晁氏一头,为此还和她闹过龃龉。 郑氏这个人别的方面还见仁见智,可论对待自己人,绝对是好到没话说。 现下虽比不得当初封妃奢靡,屋内各色喜事东西,绫罗绸缎,凤钗,玉佩,纨扇,金麒麟,福字,倒也算一应俱全。 孟琬坐在妆台前,铜镜是并蒂莲开,鸳鸯戏水的纹样,镜中之人却神色凝重,仿佛即将奔赴的地方是一个刑场,而这周身沉甸甸的珠翠宝饰皆是枷锁。 孟琬原以为前世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应对起这样的小事应该能过从容得宜,却不想大婚前一夜,她依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不是为前路未知而烦忧,也不是在认真思考下一步对策。 她整颗心都是空荡荡的。 多装进一点东西,都会硌得生疼。 她曾经恨谢玄稷入骨,可谢玄稷死后,她又觉得有什么东西也随着他的离开一同湮灭在了尘风之中。 那时她静立在被谢昭明派去抄家的大队人马洗劫一空的摄政王府前,心口被吹得一片荒芜。 那种钝痛到如今还有余威,让她既受不住爱,也承不下恨。 黄昏时分,竹苓提醒道:“姑娘,该出门了。” 孟琬手执团扇,正才出房门,仰头便见到兄长孟珂笑眼盈盈地望着她,一时又惊又喜,险些落下泪来。 孟琬顾不得身上还穿着繁复的礼服,提起裙摆就跑下台阶,激动道:“兄长怎么回来了?” 孟珂还当她是那个扎着羊角头的小姑娘,摸了摸她的头,“还不是托了你的福,陛下许我几日恩假,让我回来送你岀阁。” “能见到兄长真是我这几日最欢喜的事了。” “怎么,嫁人还不够欢喜?”孟珂调侃道。 孟琬没答话,生硬地转开话题,问道:“对了,兄长这次回来要在家里待多久?” “至多能再留两日吧。” 孟琬在心里算了算拜见两宫,盥馈和庙见花费的时日,面露失落之色,“那就等不到我归宁了。” “这几年边境虽还算太平,可我总不能离开太久。往后若得了空,你们夫妻二人也可以去荥川找我,我正好带你们见识见识北地的风光。” “那可说好了,兄长不许食言。”孟琬抬起手要和他拉勾。 “一言为定,”孟珂看孟琬较真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听话地勾住了她的手指,“都是大姑娘了,还这样小孩子心性。” 孟琬不服气道:“也只有在兄长面前才这样,兄长还要说我么?” 孟珂从怀里拿出一串雕刻着夔纹的狼牙吊坠,笑道:“不同你斗嘴了,差点忘了给你的新婚礼物。北方人逐水草而居,常以此辟邪驱灾,祈求万事顺遂无虞,一切皆得所愿。这匹雪狼是我年初在军营后山打下的,算是个好兆头,便以此祝你和昀廷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吧。” 昀廷是谢玄稷的字。 孟珂与谢玄稷有过两年同袍之谊,两人关系应当还不错,私下交往也不拘礼数。 不过前世成丰宫变之后,孟珂不耻与乱臣贼子为伍,便与谢玄稷割袍断义。在察觉到她与谢玄稷的私情之后,更是专门给她写了十数封家信,想要规劝她回到正道。 不想重来一世,孟珂反倒成了第一个祝福他们的人。 孟琬心里感慨,但还是显露出一百分的欣喜,小心接过礼物,嘱咐竹苓收好。 孟珂接着说道:“哥哥知道你们是盲婚哑嫁,你心中估计有良多顾虑。可我和昀廷共过事,他是个极其爽朗大方的人,必定与你投契。” 孟琬不愿拂他的好意,亦知道多说无用,只淡淡“嗯”了一声。 “虽说你回门的时候我不在,可一会儿送亲我可是要跟着一块去的,到时我可得帮你好好教训教训昀廷,让他以后不许欺负你。” 眼看这兄妹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再说下去就要误了时辰了,竹苓在一旁低声催促:“姑娘,老爷夫人已经在前厅里等着了。” 孟珂于是挥挥手,“你快去吧,我去外边看看迎亲的队伍到哪了。” 孟琬点点头,随即放下顶冠上的面帘,去往前厅行醮戒礼。 江氏眼眶微红,但还是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出哭腔。她拉过孟琬的手,仔细交代道:“琬儿,王府不比家里,今上和娘娘也不是寻常人家的舅姑。你一定要事事谨慎,莫要逞强现能。若实在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事,也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让竹苓回来知会我们和你舅舅一声……” 江氏絮絮说了很多,孟琬都一一应承。 孟尚怀眼角也隐隐可见水痕,但仍记得要依照礼制用极其严肃的口吻说着文邹邹的致词训诫女儿:“夫妇之道,人之大伦。冀尔服膺荣恩,恪修妇道,事上以孝,奉祀以诚,勤俭以持己,宽厚以待人,夫妇和顺,嗣续繁昌。” 孟琬顿首道:“女儿谨遵父亲教诲。” 说话间,嬷嬷又进了前厅,笑着同孟尚怀夫妇行了礼,“迎亲的队伍已经到门口了,傧相正在催妆呢,表小姐们又是让他们作画,又是让他们念诗,又他们舞枪弄棒,我走的时候,她们还逼着崔世子连翻了几个跟头,可是把他们折腾得灰头土脸的。” 她转过身,又看向华冠绮服,面若桃花的新妇,掩面笑问:“姑娘觉得闹得差不多了吗?可要放他们进来?” 江氏虽隐隐为孟琬的前程担忧,可这婚嫁终究是喜事,她被嬷嬷喜庆的笑容打动,便也破涕为笑道:“这可不成,我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哪能就让他们这么轻易地接走。得要再找个牙尖嘴利,好好刁难他们一番,我看竹苓就很好。” 她边说边朝四周张望,“欸?竹苓人呢?” 过了好半天,竹苓才耷拉着脑袋,姗姗来迟。 江氏问:“你方才去哪了?” “我……我和大公子出去看花轿,有几个小厮到前门去……去看热闹了,我和公子把他们叫回来。” 江氏正色道:“今日你可是要一直贴身跟着小姐的,这些琐事自有别的人管。” “是,夫人。” 竹苓回完话,悄悄拉了拉孟琬的衣袖。 孟琬一头雾水,但还是福身道:“爹,娘,我先去更衣。” “快些去吧,别误了吉时。” 刚出门,孟琬便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竹苓心事都写在脸上,支支吾吾道:“姑娘去 10. 迎亲 [] 血色残阳之下,谢玄稷一袭绛红四合如意云纹圆领袍,逆光站着,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在无尽的黑暗中独自矗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两个人相互注视着对方,却都没有迈动步伐。 孟琬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目光胶着在谢玄稷的脸上,试图从这一张年轻的面孔中寻觅到过往的蛛丝马迹。 可是,她最终一无所获。 良久之后,孟琬率先移开目光,转头看向身旁似乎还在状况之外的卫淇,提醒道:“这是相王殿下。” 卫淇一动不动。 孟琬又道:“公子,我知你是好意,可我要说的话方才都同你说完了。你还是回去吧,不然叫相王殿下怎么看我们?” 卫淇还是没有反应。 孟琬只好走到谢玄稷跟前询问:“殿下,我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必,”卫淇抬眸望向神情淡漠的孟琬,终于缓缓挪动脚步,“该走的是我。” 直到卫淇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巷道转角处,孟琬才不得不收回游离的视线,将它重新落到谢玄稷的身上。 “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以为我想的是哪样?”谢玄稷反问。 刹那间,孟琬有些恍惚。 这样的语气太过熟稔,简直和前世一般无二。 她心中疑虑愈重,试探着问道:“殿下方才说等我很久了,是早知道我要到这来?” 没等谢玄稷回答,她又兀自避重就轻地解释道:“今日在这里遇见他,纯粹只是碰巧。因为从前认识,这才同他多说了几句话,绝没有做任何有损殿下声名……” “我对你和那位卫小公子是什么关系并不关心,”谢玄稷突然出声打断,“只是你若是真跑了,我这许多疑问倒要去问谁?” 孟琬心里咯噔一下。 她自然知道那套用以撇清和卫淇的关系的说辞拙劣无比,并不指望谢玄稷会相信,甚至还刻意留了破绽。 毕竟于她而言,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眼前这个谢玄稷是不是也是重生的。 他若接着她的话茬往下追问,那他大抵就是听了什么有心之人的挑拨,当她和卫淇有私情。这才会特意等在这里捉个现行。 要真是这样,也算符合常理。 可他若是半点不关心卫淇这个人,他们这辈子又根本没有任何交集,那句“我等你很久了”又该作何解释? 而他所谓的许多疑问,会不会…… “姑娘!” 乱麻一样的思绪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扯断。 “外头又在催妆了,姑娘这边好了吗?” 竹苓匆匆拉开院门,猛一抬头,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不轻。她看了看孟琬,又看了看谢玄稷,不觉腿脚发软,连舌头都捋不直了,“姑……姑娘,这……” “不妨事,”孟琬回过身朝竹苓微微一笑,强作镇定道,“相王殿下过来看看我们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啊?”竹苓瞪大了眼睛。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哪有新婚夫妇还未行大礼就跑到后门见面的规矩? 况且,刚刚在这里的分明是…… 若非她今日也匀了重重的胭脂,只怕此刻脸颊已经白了一片。 孟琬没给她深究其中缘由的时间,低声吩咐道:“你先去同老爷夫人说一声,我头上的珠花坏了,适才回屋更换时多耽搁了一会儿。待我梳好了妆,即刻就过去,不会耽误吉时。” 竹苓有些摸不到头脑,但还是点点头退到了院内,将门带上。 “你怎么扯谎扯得如此娴熟?”谢玄稷不禁皱起眉头。 孟琬只当没听见,屈膝向谢玄稷行了一礼,“殿下恕罪,此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能否容我之后再向你解释?” 谢玄稷不置可否。 孟琬又抬起宽大的衣袖,“殿下看我这衣裳都换好了,还能就着这副模样跑了不成?” “难说。”谢玄稷冷哼一声。 孟琬无奈道:“这四周都是王府的卫队和卤簿,就算我真想跑,能不能跑得掉还是两说。可你我再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站在这里,怕是真要误了时辰了。相王殿下,您也不想让陛下和娘娘担心吧?” 沉默片刻,谢玄稷终于有所松动,眼中的寒芒却半点未消,只道:“我便信你这一次。你是孟大人的女儿,想来应该知道轻重。” 说罢转过身去,一刻也没有多作停留。 天色愈暗,孟府内外都已经点起了灯笼,遥遥点缀着天穹,与霞光交相辉映,给苍茫的夜幕平添了几分柔和的色彩。 孟琬独自穿过长廊,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起刚刚与谢玄稷的那番对话。 她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仿佛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氤氲起一种无来由的怅惘。 她想不通谢玄稷到底有什么疑问非得向她寻一个答案,可她能够确定的是,倘若现在的谢玄稷也是重生的,以他们如今这样悬殊的实力,他要想找她寻仇,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以他的脾性,也决计不会有耐心这么好言好语地和她说话。 原来前世的一切终究还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没走到前院,孟琬便撞见了火急火燎前来寻人的竹苓。她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涨红着脸道:“姑娘没事吧?” “没事。” “相王他……他没看到卫公子吧?” 孟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嬷嬷疾步朝她们这边走来,“姑娘更衣怎么去了这么久?可让我好找。外头的阵仗跟抢亲似的,姑娘再不来,可真要撑不住了。” 孟琬面带歉意道:“我这就过去。” 说着就要往前厅的方向赶。 “等等,”嬷嬷拉住孟琬,抬手拈下她鬓间的几片细叶,又正了正她胸前的蹙金绣鸾凤纹霞帔,这才点了点头,“成了,走吧。” 江氏见孟琬回来了,立刻遣了人到正门,让捉弄傧相的小姐夫人们赶紧收手。她们也真是闹累了,这才肯放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抬了花轿进门。 孟府内一时间鼓乐喧天,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孟琬以扇遮面,被嬷嬷和竹苓搀扶着孟琬从里屋出来,款步走到花轿前。 女儿出阁,父亲不能下堂相送,只能由母亲陪着孟琬上轿,之后再由孟珂和几个叔伯送亲。 临上轿前,孟琬又向江氏敛衽拜了拜。 当着相王府内官的面,江氏说不成什么体己话,只握着孟琬的手,强忍着眼泪嘱咐道:“你要多多保重。” 孟琬鼻头泛酸,但还是强撑着笑容安慰江氏:“再过几日我就要和殿下一起回门了,母亲不必太过感伤。” 江氏满心满眼都放在孟琬身上,这时候才留意到女婿也站在马前。 依制,江氏需向亲王行臣子礼。看到谢玄稷朝她走过来,她俯身正要下拜,还没弯下腰,就被谢玄稷示意两个嬷嬷扶住,自己反倒受了谢玄稷一个家礼。 谢玄稷道:“岳母大人,我们这就要回去了。” 江氏含泪点点头。 一边的内官体贴道:“老夫人,外头风大,您先进屋歇息吧。” 江氏不肯, 11. 长夜 [] 挡在车前讨彩头的百姓越来越多,开路的小厮怕延误吉时,只能拿出银钱朝道路两边来撒。 雨点一样的红封撒出去,主道上的人反而越聚越多,一度被堵到车马没法继续往前走。冯九被逼得连腰上的玉绦都解了,这才把几个缠着他的泼皮无赖打发走。 这么颠簸了一路,花轿总算在相王府前安稳停了下来。 大齐皇子原是要等到加冠之后才能另辟府宅,但谢玄稷既已订亲,皇帝也就破例让他在大婚前到宫外开府。 相王府落成不久,许多东西都还没有添置完。不过正好赶上大婚典礼,四处都悬挂着灯笼彩绸,看着倒也喜气热闹。 今日在新邸迎新妇入门,便算是真正成家立业了。 落轿后,孟琬双脚不能沾地,得站在原处等着婢女将毡席铺到地上。半晌,听得礼官嘹亮的一声“新妇下轿”,嬷嬷掀开轿帘,恭敬道:“娘娘,请。” 孟琬抬起右手,正等着嬷嬷搀扶,手腕却突然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掌心粗砺,上头厚茧和伤痕是常年策马弯弓留下的,她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对它熟悉不已。 温热的触觉让她身躯微微一颤,但她没有推拒,由他牵着下了喜轿。 手很快被松开。 孟琬回过神,轻声道了一句:“多谢殿下。” 礼官将打着同心结的牵巾交到二人手中,让两位新人各执一端。 孟琬和谢玄稷并肩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脚下的毡席只有数尺宽,一众穿着红袄的侍婢分列两排,随着新人步伐移动飞快地将后一块毡席往前一个人手中传递,转接拼铺出一条锦绣前程。 光阴仿佛也在他们的脚下飞速轮转,过往的画面亦如同走马灯似的从她眼前掠过。 出现最多的便是她和谢玄稷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场景。 如今,他们竟真的成婚了。 屋内繁花似锦,灯火通明。烛光透过团扇,晕得她视线一片模糊,恍如置身梦境。 可就算是梦,也是最荒诞不经的梦。 不多时,两人已经步入了喜堂。 谢玄稷今晨已受过两宫训诫,前往孟府迎亲又颇为费时,今夜就无需再入宫请安,只等明日一早再携新妇拜见帝后和其他各宫的嫔妃。 行完夫妻对拜共结镜纽之礼后,便是合卺。 侍者呈上托盘,盘中放着彩丝连柄的巹,甘甜的酒水盛于苦涩的瓠瓣中。双瓠在二人之间传饮,取同甘共苦之意。饮完酒再将葫芦合二为一,这就是礼成了。 孟琬在众人面前缓缓放下扇子,露出云鬓蛾眉,花靥金面。饶是在场的人见惯了风姿绰约的绝色佳人,也不免为之惊叹。 王府里的宾客大多都是和谢玄稷比较亲近的尊长师友,大家喝了酒都兴致高昂,席间气氛也算是轻松。 孟珂主动上前拍了拍谢玄稷的肩膀道:“昀廷,我可把妹妹交给你了。倘若让我知道你待她不好,我饶不了你。” “孟兄,咱们这么多年不见,怎么开口便是放狠话?”谢玄稷笑了笑,“在孟兄眼中,玄稷便是这样刻薄的人?” “你的人品,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可我就琬儿这一个妹妹,总是要替她多操些心。我这人一向心直口快,有什么不中听的,还得请你多担待。昀廷,我先敬你一杯。” “兄长放心,我会好好待琬琬的。”谢玄稷也举杯回敬他,煞有介事地说道。 孟琬被噎了一下,刚刚端起酒杯的手一顿。 这人说她惯会扯谎,可他自己作起戏来不也驾轻就熟? 还琬琬。 他前世同她最亲密的时候也没这么叫过她,怎么如今倒是叫得如此顺口? 也不知这其中藏着什么算计她的心思。 孟珂看孟琬一直绷着一张脸,忍不住也说了她几句,“琬儿,你也一样,哥哥知道你素来不拘绳墨,可这夫妻之间最要紧的……” 孟琬佯嗔道:“兄长专程来送嫁原来是为了替爹爹教训我?” “自然不是。” “那兄长既是来喝喜酒的,多喝几杯才最要紧,教训人的话日后有的是机会说。” “好,哥哥不说了。” 孟珂从来拿这个妹妹没办法,平日里就算再觉得她任性出格,最后不还是事事都纵着她。 嫁给谢玄稷大抵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碰上由不得自己做主的事,估计一时接受起来有些困难。 孟珂心底虽对谢玄稷这个妹夫的品行才能颇为认可,可他既拿不准妹妹的心意,也不知道谢玄稷待妻室够不够体贴温存,难免替孟琬的以后担忧。 如今也只盼两人能真的情投意合,琴瑟和鸣,误打误撞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正怎么想着,孟琬已经举起酒杯,莞尔一笑。 孟珂也满上酒,笑道:“那我也再敬你们夫妻一杯。” 酒过三巡,宾客散尽,二人被一群侍女簇拥着送走进洞房。 坐到床帐之中时,孟琬脸颊泛着红晕,眼神迷离,鬓发稍稍有几分松散凌乱。 谢玄稷见状屏退左右,又对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婢女交代道:“给王妃准备一壶醒酒汤。” 孟琬其实不是不能喝酒,只是喝多了容易上脸,看着醉态朦胧,意识却还算是清明。可谢玄稷以为她是真的醉了,立刻攥了个拳头抵住她的后背,不让她睡倒过去。 “孟琬,”谢玄稷低沉暗哑的嗓音带着几分警告之意,“别忘了正事。” 孟琬扶着额头,眉目低垂,声音听起来分外慵懒疲乏,“什么?” 谢玄稷从来都是在军营里和将士同吃同住,还是第一次和女子离得这么近。即便有意不侧过头去看她,却也无法忽视她身上淡淡的酒气和带着体温的熏香。 他喉结滚动,一时竟觉得坐立难安,蓦地站起身,语气生硬道:“本王有话要问你。” 孟琬心中早有准备,也随着他站了起来,“殿下想问什么?” “我们在今日之前有没有见过?” 孟琬不假思索道:“没有。” 为了让这个说法更加可信,她又补充道:“殿下有没有见过我,我不知道,可我此前的确只在会真观远远见过一眼殿下,连殿下的脸都没看清。” “那……”谢玄稷顿了顿,似乎是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过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问了出来,“那我为什么时常会梦见你?” 孟琬一怔。 待回过神来,她不仅觉得困惑,甚至还生出些许怒意。 她当他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还为此提心掉胆多时。不想说出口的竟是这样的诨话,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登徒子! 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子说话便这般随意撩拨,可见平时是怎样的轻佻无礼。 他前世虽是个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但向来只求权柄,不慕女色。怎么这重活一世不但许多重要的事变了,连人的性情也会变得如此不同? 可是…… 又好像有什么还是说不通。 孟琬摇了摇头。 不对! 既然他们这辈子没有见过面,那他为什 12. 良宵 [] 孟琬本能地想要往后退一步,可身后便是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榻,她根本退无可退。 她是熟识风月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话里含着什么暧昧的意味? 其实夫妻敦伦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既决定嫁到相王府来,便早知道会有这一遭。何况她和谢玄稷上辈子,该做的,不该做的,统统都已经做完了,她犯不着在这个时候故作姿态。 可谢玄稷明明才说过日后会给她和离书,现在又说这样的话,未免太过反复无常了。 她还没想明白他是不是只是在逞口舌之快,他却已经率先错开和她对峙的目光,直接解开了自己腰间的革带。 孟琬下意识攥紧胸前的衣襟,脸上还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你想做什么?” 谢玄稷却没有因为她的质问停下手上动作,反而干脆地脱下数层袍衫,只留下了贴身的寝衣和中裤。又一把掀开喜被,将满床的红枣桂圆莲子扫了一地,旁若无人地躺到床上。 “累了一天了,自然是准备早些安置,”他瞥了一眼神情稍显局促的孟琬,故作不解道,“你以为本王想要做什么?” 孟琬干笑了两声,话里带刺道:“殿下心思深沉,妾身哪里猜得出殿下在想什么?” 她站在原地,目光在周遭逡巡,这才发觉这婚房虽装饰得亮堂满当,可陈设却简陋得很。屋内除了惯常要用的衣橱,书案,妆台,胡凳,就只有一张乌木雕花曲屏作装饰,连白日里小憩的夏榻也没有。 孟琬于是问:“那我今夜睡在哪?” “你随意。”谢玄稷闭上了眼。 孟琬都气笑了,这屋里还有什么能睡的地方,总不能要她腆着脸爬到床上去,再给人冷嘲热讽地赶下来吧。 孟琬决不愿在谢玄稷面前落了下风,便就这么穿戴整齐地走到墙边的挂灯椅前坐下,歪歪靠在椅背上。 床上的谢玄稷半晌没听见动静,翻过身瞥了孟琬一眼,心底无端浮起一股躁郁。他存心想看孟琬窘迫,可是真见她毫不犹豫地睡到硬邦邦的椅子上,气闷的反而是他。 她这样是因为卫淇吗? 说来奇怪,他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对孟氏也没有什么情分可言。可自打听见她与卫淇的那番交谈以后,他心里就一直不大痛快。 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亦不会要求周围的人谨守礼教。孟氏虽与卫淇有私,可终究还是没有做出什么有辱他声名的事情。非要计较起来,还是他的突发奇想搅乱了别人的姻缘。 况且他已承诺了会放她自由,许她改嫁。 那他现在到底在介意什么呢? 谢玄稷没有再往下细想,反正再想也想不明白。他又抬眼瞥了瞥用手护着脖子不断调整坐姿的孟琬,索性翻身下床,走到孟琬跟前,硬邦邦道:“孟琬,你到床上去睡吧。” 孟琬睁开眼,慢吞吞地问:“那殿下睡在哪?” “我睡椅子。” 孟琬也是习惯了和他阴阳怪气,顺口便说道:“殿下金躯贵体,哪能睡在椅子上?” 谢玄稷剑眉微蹙,“本王在外行军打仗多年,什么样的地方睡不得?断没有让你一个姑娘家睡这里的道理。” “可我偏偏就喜欢睡在椅子上,安心。”孟琬一动不动。 “你还真是不识好人心。” 说完,自己也搬了个椅子和孟琬并排搁着,也歪歪靠在了上面。 孟琬看这么大个人杵在自己旁边,当是真无奈极了。 这叫什么事? 她只好站起身,晃了晃谢玄稷的椅子,叫他睁眼,“殿下,不如这样吧,我们也别互相推辞了。” 说着就将手伸到了鎏金鸳鸯衔牡丹霞帔坠上,将金钩一把摘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谢玄稷显而易见地变了脸色,“你先把衣裳穿上。” 孟琬哪里会听他的,得意地扯下霞帔,转过身将它铺到了床上,回头给谢玄稷递了个眼神道:“喏,这就是楚河汉界了,我们各睡一边,互不干涉。” “你倒真不怕……”谢玄稷突然不说话了,冷着脸看她。 孟琬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偏生就要和他对着干,眨眨眼道:“有什么好怕的?” 说话间,侍女碧云已端了醒酒汤进来。瞧见孟琬还穿着礼服,带着满头珠钗,而谢玄稷那边只穿了寝衣,心道恐怕是新娘子害羞,不好意思自己宽衣,自家王爷又不会主动去服侍一个女子,于是体贴道:“奴婢来服侍娘娘梳洗更衣吧。” 谢玄稷不动声色地走到屏风后面,背对着孟琬站着。 碧云替孟琬解下袄子和褶裙,换了鹅冠红的缠枝牡丹寝衣,又帮她细细卸着脸上的粉黛。 谢玄稷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一回头,正好看见碧云抽走了她固定发髻的凤钗。一头如瀑的乌发瞬时间散落在肩上,遮住了丝绡下若隐若现的肌肤。 谢玄稷脸上发烫,正要再转过身去,却看见孟琬已经站起身,施施然朝他的方向走来,隔着屏风微微欠身道:“殿下,我这里已经好了,就先上床歇息了。” 然后也不等他,转过身爬上床,面朝墙壁躺到了最里面。 碧云一愣。 谢玄稷倒似乎全然不计较她的无礼,直接到了屋外洗漱。再进屋时,立刻灭了灯,迟疑了片刻,还是背朝孟琬躺进被子里。 寂静的房间里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衣衫摩挲的沙沙声。 谢玄稷呼吸虽有些不稳,可也的确是困了,侧卧着闭目养神。 意识昏沉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莫名其妙迈入了另一个世界。仿佛也是在王府,只是里头的陈设装饰好像和相王府不太相同,要更繁复奢靡一些。 红烛摇曳,春光融融。 他看见自己走向端坐在床榻上的女子,嘲弄地抬起她的下巴,弯下腰轻轻在她唇畔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你还真的来了,我以为你预备为他守一辈子的贞呢?” “形势比人强,朝中有裴太师居功自傲,地方有信阳王在南边虎视眈眈,本宫无一兵一卒可用,总需要寻个依靠。” 他又听见自己嗤笑一声,“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坦诚,连说几句好听的哄本王也不肯。” 女子垂首躲开他的触碰,“王爷要叫本宫说什么呢?你我之间又无旧情可叙,能说的,大约都是王爷不愿听的,倒不如不说了。” 屋内沉默了下来,只有烛芯发出“哔剥”的声响。 女子缓缓起身拿起桌上的剪子,将窗边红烛的芯剪断。 室内的烛光亮了几分,在女子酡红的面容上又晕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他看清了。 这眉眼含波,面若桃花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孟琬。 谢玄稷从前也梦见过孟琬几次,但梦见的几乎都是替她画眉,同她赏月这样的事,虽然也算是夫妻的闺房之乐,但从来不曾像眼前的场景这般绮丽旖旎。 他不觉有些出神。 此时孟琬回眸望着他,映在屏风上的剪影窈窕婀娜,仪态万方,她低笑道:“你我都是没有什么真心的人。我来见王爷,为的是借王爷之力在朝堂上站稳根基。王爷要我来,除却男人这贪慕声色的本性,怕更多是为了羞辱我,羞辱昭明。” “和你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的确是舒坦,”谢玄稷笑道,“只是,你还当真是误会我了。你跟了我,再叫那小崽子叫我一声亚父。如此一来,父不反子,子不忤父,你还能打发这深宫寂寞,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孟琬笑了笑,“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不妨把话摊开说,不作那虚情假意的文章,也好知道 13. 绮梦 [] 谢玄稷对此困惑不已,甚至还从困惑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沮丧。 他固然算不得一个高风亮节的君子,可自问这些年来也称得上克己慎独,守心明性,从不曾放纵自己对什么人什么事产生不该有的欲望。 少时,父亲一度把他当作储君培养,母亲教他“蛾眉皓齿,伐性之斧”,先生跟他讲“贤贤易色”,都是在告诫他为君者切莫沉溺于声色犬马,以免消磨意志,扭曲心性。 他对此深以为然,亦不愿辜负父母师长的期许,于是愈加严于律己。 京中狎妓之风盛行,王孙公子,文人墨客自诩风流,大都以结交秦楼楚馆的行首为傲,在府中豢养伶人乐工更是寻常。连谢玄翊都曾向大哥安王讨要过他府上的一个歌女,改头换面送到自己身边侍奉,为此不知闹了多少风波。 但他从未沾染过这些纨绔习气。 他十四岁就跟着葛其贞将军在南境打仗,军营之中纪律严明,他都没和女子打过交道,更不要说有什么亲近的举动。 若说因为是第一次与女子同榻而眠,他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时难以自持动了绮念,还算是人之常情。可梦里那些淫靡的画面和放荡的话语,委实太过不堪,不是用一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就能为自己辩白的。 即便是到了此刻,他已然记不清梦境里的自己同孟琬都说些了什么,可她在自己怀中面色潮红,喘息微微,被欲念浸湿的模样却仍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事情怎么就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谢玄稷只觉得身上一阵燥热,掀开被子正要下床。又忽然想到什么,动作一滞,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身侧双目微阖,睫羽低垂的孟琬,只觉得被烫了一下,迅速收回了视线。 她倒是睡得安稳。 许是动作惊动到了床上的人,她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哑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谢玄稷看了一眼窗外微弱的曙光,若无其事道:“应该还是昴时。” “怎么不叫我?”孟琬撑坐了起来。 她起得太急,胸口气息又不大顺畅,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闷哼。 谢玄稷身体蓦然一僵,好像有什么和他刚刚压下去的妄念一起抬了头。他立刻翻身下床,随便拣了件外套遮上,这才回过头淡淡道:“看你睡得熟,不好打扰你。” 孟琬轻轻“嗯”了一声,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果然没有被发现。 昨夜,她仍旧在闭着眼装睡,本以为能听到他几句梦话,弄清所谓的梦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结果除了一段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现在浑身疲乏无力,困得眼皮直打架,可一会儿还要入宫拜见皇帝皇后和各宫妃嫔,怎么都得强打起精神,不能失礼。 要只是硬撑一天,她咬咬牙也就撑过去了。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之间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她每晚都要和谢玄稷睡在一起,总不能天天晚上这么干熬着。 孟琬想了想,还是和谢玄稷商量道:“殿下,要不我今晚以后就搬到别屋去住吧?” 谢玄稷抬眸冷睨了她一眼。 孟琬解释道:“昨夜毕竟是新婚之夜,王府内外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的确需要掩人耳目。可往后我们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归有许多不便之处。” “这不妥,”谢玄稷脱口道,“你若直接搬出去,府里人多口杂,难免会传出些闲话。到时母后问起来,要我怎么向她解释?” “那我们便得一直像昨日那样?”孟琬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谢玄稷反问:“你是怕你那卫小公子介意?” “不是。” 孟琬懒得和他再重复一遍“我和卫淇什么关系也没有”这样的话,反正再怎么说他都不会信。而且依现在的情形,让他误会反而更好。 她又真真假假地补了一句:“他才不会介意。” 谢玄稷沉默须臾,方道:“还是我搬去书房住吧,左右近来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虽说还是免不了被人议论,但怎么都比明面上直接分房居住好。” 孟琬尽管有些过意不去,但这也的确是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她于是颔首道:“那这些日子辛苦殿下了。” 没过一会儿,碧云进到房间给二人送来入宫觐见要穿的吉服。 碧云起初还觉得屋里气氛沉闷,也就低垂着头不说话,直到瞥见谢玄稷身上胡乱裹着昨日穿过的里袍,情状颇为狼狈,想来是晨起时乍然见到新妇难为情的缘故,这才忍不住笑了笑。 “殿下,娘娘,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衣裳,星罗国今年总共就进贡了三匹明霞锦,全在这了,这新婚头一日自然得有新气象不是?” 这就是在调侃谢玄稷了。 说完站在原处,等着伺候更衣。 孟琬掀开帐子下了床,打了个哈欠道:“就搁在那吧。” 碧云心领神会,放下手里的东西,加快脚步退出去。 谢玄稷适才起了兴,现在那股子邪火还没消下去,见孟琬拿起自己那件涧石蓝暗纹锦袍打量,咳嗽了两声,“你别动,本王自己来便好。” 孟琬欲言又止。 她想说她其实没想帮他更衣,不用这么紧张。但看他铁青着脸,端着右手,垂起长长的袖子挡在身前,好像要阻止自己要非礼他似的,不由揶揄道:“我又不是吸人阳气的妖精,这么怕我做什么?” 谢玄稷的脸变得更青了,可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出言与她争执,反倒是又向后退了一步。 “你这人怎么还怪贞烈的,”孟琬才嘀咕完,兀地反应过来,故作惊讶地抬高声音,“殿下,你该不会是……” 谢玄稷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一把夺过孟琬手里把玩着的衣衫,没好气地说了句“与你无关”,然后径直走到了屏风后面。 孟琬便也漫不经心地拿起几件罗裙在身上比划,最后从里头挑了件豆蔻紫的忍冬纹百迭裙,不算太张扬,但也大方得体。 两人拾掇得差不多了,一前一后出了房门,坐上同一驾马车。 马车行了一路,车上的二人也沉默了一路。密闭的轿厢里,空气好似凝住了。明明是寒风料峭的清晨,却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其实孟琬说完那些话之后,没过多久就后悔了。 她不该把上辈子 14. 请安 [] 孟琬还在犹豫要不要停在原处等到郑贵妃和谢玄翊过来然后一同前去,可谢玄稷已然头也不回地迈步朝大殿门口走去,她也只好随着他先进到殿内。 孟夏方至,相王府后院缤纷的落英已被风扫得零落,可福宁宫主殿内仍旧是一派春意盎然之景,各色花卉尽态极妍。 高帝谢桓喜好收集奇珍异宝,尤其偏爱怪石花卉,刚登基不久便设了“逐春使”一职,为他在民间搜寻花石。二十余年间,源源不断的花石从南边运来,又请京中能工巧匠造景,于千秋节邀百官前来观赏。时人誉之曰:不到江南,却已尽览江南之春景。所谓人间天堂,亦不外乎如是也。 孟琬虽不是这方面的行家,却也识得紫檀博古架旁那只嶙峋的巨石出自太湖,石体岁久被波涛冲击,沟壑起伏,线条若明若暗,兼具“瘦”、“透”、“漏”、“皱”之美,最难得的是从侧面看去竟是一个浑然天成的“昌”字,是为帝业隆兴,国祚永昌之意。 太湖石并不易得,巨石沉在湖底,须采石之人携锤錾潜入深水之中将湖石凿下,再套上粗大的绳索,在浮船上置以木绞架,才得将凿切而下的石体绞出水面。还得耗费数千人力,数万贯钱,才能运抵京中。 若说那太湖石只是大而巧,非好此道之人不知其贵重。那架上长生花便是显而易见的瑰丽奇绝,清透的花瓣簇拥着,随着透过罅隙的日光,在一日之间的不同时辰泛起不同光泽,时而温润古朴如玉,时而流光溢彩如琉璃,直叫人挪不开眼。 而维持这长生花花开不败更是难事。此花生于国境之南,极其娇弱,并不适应京城气候,须每日用薰笼维持周围的温度,凡热了一分亦或是冷了几分,这花都会败得极快,皇帝为此派了三名掌花宫女昼夜不息地看护此花。浇灌此花的想也知道不会是寻常的井水,还必须是它生长之地最新鲜的甘泉,于是南境每日都有使者将泉水封于竹筒风雨兼程地往京里赶,不知累死了多少匹战马才能奉养其长生。 这长生花之名实在有些名不符实。 饶是前世已在熙庆朝进过福宁宫许多次,可时隔近二十年再见此盛况,仍不免眼花缭乱。 孟琬收回视线,同谢玄稷一起给端坐在龙椅凤座上的帝后行叩首之礼。 皇帝果然兴致颇高,笑容和煦道:“吾儿免礼。” “谢陛下。” 二人一同起身。 皇后亦是笑容可掬,忙将孟琬唤到身旁,细细打量了一番,眼中渐渐漫出笑意,“果然是个极端正的孩子。” 皇后始终不忘先前对儿子的教导,所以只赞仪态,不夸容貌。 皇帝却没那么多计较,笑着打趣道:“怪道三郎非要向朕求娶这孟氏女呢,皇后先前还总说怕三郎沾了这京中的浮华气。可有这等佳妇为妻,还怕自己三郎收不住心吗?” 皇后起身,双手交叠行了个常礼,恭敬道:“此事全赖陛下成全。” “皇后说得哪里话,这三郎不也是朕的儿子吗?” 这话就耐人寻味了,是在暗指世人总议论他偏心成王。 皇后脸上仍带着浅淡的笑容,只是眼底的笑意已消失不见。她正不知该怎么回话,却见一个小黄门躬着腰进到内殿,禀道:“陛下,娘娘,贵妃娘娘与成王殿下已在外等候多时,陛下要宣娘娘和殿下进来吗?” “怎么现在才来通传?”皇帝皱了皱眉头。 “回陛下,是贵妃娘娘不让奴婢通禀,说是不好打搅了相王殿下与王妃向陛下请安。奴婢是看娘娘和成王殿下已站了许久了,这才自作主张前来禀告陛下。” “宣他们进来吧。” 不多时,郑贵妃也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谢玄翊自不必说,另一个人孟琬也认得。 她便是谢玄翊前世的皇后——晁月浓。 晁月浓一身鹅黄色的对襟宫装,梳的双环垂髻,低眉顺眼地站在谢玄翊斜后方,连头也不敢抬。 孟琬一时间没饶过弯来,愣了一愣,又默默算了算时间,这才想起来,此时的晁月浓应该还是谢玄翊身边一个没名没份的宫女。 晁月浓出身低微,家世也不清白。她本姓并不姓晁,“月浓”也不是她的本名,最初只是宁王府的一个舞姬,名唤“月奴”。 说是舞姬,其实就是跟在宁王身边无名无份的外室。宁王此人好色而又暴戾,对姬妾动辄打骂。谢玄翊数次在宁王府撞见月奴被打得遍体鳞伤,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这才施计将她从宁王府接了出来。 谢玄翊对月奴本也是不做他想的,给了她些盘缠叫她回老家开间铺子谋生,可她分文未取,反而哀求他将她留在身边侍奉以报答他的搭救之恩。 原来月奴家中父母兄长已在灾荒之年被活活饿死,她因颇有些姿色被伯父卖给了青楼里的鸨母,后来被宁王相中,做了宁王府的舞姬。她如今孑然一身,已不知该去投奔何人,要再给宁王府的人盯上,也只有找一口井跳下去这一条路了。 谢玄翊当然不忍看月奴走上绝路,于是动起了心思。 他在与他交好的官员当中挑中了出身清流,官居五品通政司参议的晁家,许诺给那晁大人封官,要他认了月奴做女儿。又为掩人耳目,将“月奴”改作了“月浓”,写进宫女备择的名单之中,只等选秀时送进宫去。 谢玄翊以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却不想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晁家老太无意间知道了月浓的出身,知道自家儿子为了讨好成王竟做出这种让家门蒙羞的事情,一口气没上来给怄死了。 闹出了人命,这桩丑事也就遮掩不住了。传到郑贵妃耳朵里,她气得险些昏厥过去,第一次对谢玄翊动了家法,还叫了人给月浓送去三尺白绫,以全成王的名声。 谁知谢玄翊不知不觉间已对月浓情根深中,竟以性命相迫,逼郑氏留月浓一命。 最后郑氏也只能帮他遮丑,将那晁大人提拔为了正四品的通政,叫他不准将此事泄漏出去半个字。 谢玄翊登基之后,随即就立了晁月浓为后,且再也没有册立过其他妃嫔。 晁月浓自此椒房专宠,六宫形同虚设。 孟琬知道,前世郑氏非要让她做这个淑妃,除却因为妃嫔的等级比女官更高,有意抬举她身份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拿她制衡打压晁月浓。 谢玄翊为平息母亲的不忿,才不得不向这个折中之举妥协。 孟琬想不明白,今日郑氏风风火火地带着晁月浓来,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这个谜底很快就揭晓了。 在皇帝给郑贵妃和成王赐座后,郑贵妃没有马上落座,反而地径直走到孟琬跟前,亲亲热热地拉住她的手,赞叹道:“这三郎的新妇生得可真是标致,人又端庄又知书达理。这书香门第家的姑娘,气度果真是不一样。” 她又转头看向皇帝,摆出满脸艳羡的模样,问:“陛下可知道这孟氏的先生是何人?” 皇帝对相王的婚事不是十分上心,还真给郑贵妃问住了。他也不尴尬 15. 东珠 [] “会真观”三个字甫出,适才存留在众人身上那最后一点一团和气的外衣也被撕破,顷刻间露出短兵相接的寒芒。 会真观刺杀一事,孟琬亦曾有过诸多猜测。只是先前她不过一局外人,不欲对此刨根问底。可如今既被迫卷入局中,她倒也真想弄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由仔细留意起大殿之上每一个人的神情来。 皇帝眉头微蹙,不悦道:“好端端的,提这件事情做什么?” “妾此前的确已向陛下言明此事,只是这月余间妾一直在宫内脱簪自省,还未来得及向姐姐与三郎赔礼。” 皇后伸手去扶她,和言道:“我瞧你脸上瘢痕未消,可知对方是下了狠手的。若那箭再射偏一寸,后果不堪设想。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哪还有叫你来给我赔罪的道理?” 郑贵妃拒不肯起身,以袖掩面,泣涕涟涟道:“还是妾失察之过。妾本以为这郑弘是郑家子侄中最成器的一个,这才让他到右骁卫历练。却不想他是这样一个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从前分家的事情暗暗记恨了妾多年,竟要置妾于死地。” 谢玄稷真是一点都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正欲出言反驳,被孟琬一把拉住了手腕。 两人对视了一眼,孟琬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满脸不情愿地退了回去。 郑贵妃又捂着脸上的伤疤,继续道:“妾受的这点小伤何足挂齿,只是让那有心之人挑拨了妾与三郎的关系,还连累廖将军……” 皇帝绷着脸道:“廖云铮确有看管军械不严之过,朕罚他也委实不算冤了他。此案既已了结,现郑弘已被斩首,此事往后休要再提了。” “妾遵命。”郑贵妃轻轻拭着眼角的泪水。 孟琬默然站在一旁,一边回忆那日在会真观的见闻和卫淇这段时间来向她递来的消息,一边听着他们的你一言我一语,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郑弘因记恨贵妃,盗取了右骁卫弓箭,趁着皇后贵妃一行人于宫外祭祀,守卫还算松懈,埋伏在山间密林之中行刺杀之举。不料行踪被谢玄稷及其手下觉察,只苦于没有证据,又为避免打草惊蛇,并未第一时间将此事上奏给皇帝。 贵妃劫后余生,惊魂未定,自是十分迫切地想要揪出幕后凶手。听闻那只箭出自右骁卫,第一时间就怀疑上了谢玄稷,少不了在皇帝身边哭诉,求皇帝处置谢玄稷。 可事情巧就巧在谢玄稷那边可能真就发现了什么关键证据,将刺杀之人就是郑贵妃亲侄子郑弘的事情捅到了御前,遂让皇帝开始疑心所谓刺杀不过是郑贵妃的苦肉计。 皇帝固然对郑氏百般偏爱,也纵容谢玄翊朝中拉帮结派,可不会真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个儿子把另一个儿子陷害致死。但要真的处罚郑贵妃,他既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也下不了手。 大约就是在这种矛盾心理的驱使下,他一面借赐婚之事安抚相王,却依旧罢黜了他的挚友廖云铮,另一面授意刑部将会贞观刺杀一事草草结案,不再深究幕后主使,却也有意敲打贵妃,对她想借姻亲关系拉拢姚缇揣着明白装糊涂。 结果就是相王和成王两派都没有讨到什么好。 孟琬不住在心里感慨,这帝王之心果然是深不可测。 她又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到了郑贵妃白若凝脂的脸颊上,她今日敷了厚厚的香粉,大老远就能闻见味道,脸上的伤疤却仍旧清晰可见。 说起来也正是这一点让孟琬始终不能确信此事为郑氏谋划。 像郑贵妃这样爱惜皮相的人,真的会用自毁容貌的方式博的皇帝信任吗? 况且就像皇后说的那样,那箭射出的位置极险,稍有不慎便会断送性命。如今与谢玄稷的储位之争好像也没到不得不铤而走险,以命相博的程度。 她盯着郑贵妃思索得出神,完全没留意到身旁也有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看。待她收回思绪微微转了个头,冷不防被谢玄稷吓了一跳,好在其他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在郑贵妃身上,无人注意到她的失态。 孟琬悄声道:“吓死我了,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那你这么心虚做什么?”谢玄稷无声地问。 孟琬不说话了。 因为随着郑贵妃缓缓起身,众人的目光又追逐着她的身影朝孟琬他们两个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刚刚还是梨花带雨的郑贵妃此刻已止住了泪水,抬手招来了谢玄翊身后那个清秀的小宫女,吩咐道:“月浓,将本宫送给相王和相王妃的礼物呈上来吧,聊表本宫做长辈的心意。” 月浓颔首应是,将怀中的两个匣子依次打开。 其中一个檀香浮雕匣子里装的是一个青色的酒杯,看着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郑贵妃解释道:“此杯看似平平无奇,其实里头可大有门道。” 她对晁月浓使了个眼色,叫她给在场众人演示。 晁月浓走到皇帝身前,目光落在案上的酒壶上,轻声问:“奴婢可否借陛下之物一用?” “拿去吧。”皇帝也对这东西很感兴趣,刻意倾过身凑近去看。 晁月浓将酒倒入这青色酒杯中,杯中随后便缓缓升起了白雾,不一会儿,里头的酒水竟沸腾翻滚起来。 吉勋“哎呀”一声,激动道:“这可是那传闻中的自暖杯?” “吉翁好眼力,”郑贵妃笑了笑,邀功似的又看了皇帝一眼,介绍道,“此物原为唐明皇所有,安史之乱后流落到了民间,被一位富商收为传家宝。不久以前有人将此物进献给妾,妾一看,如此宝物,妾怎敢私藏?既逢相王大婚,此物赠予三郎,正和时宜。” “贵妃有心了。”皇帝道。 眼见谢玄稷没有受礼谢恩的意思,郑贵妃不过淡淡一笑,又让晁月浓把另一件礼物呈出来。 送给孟琬的是一件珍珠云肩,由数千颗珍珠串缀成鱼网模样,颗颗都是鸟卵般大小,莹润饱满,华贵非凡。 孟琬一眼便认出上头的珍珠是已被仁宗朝禁止进贡的东珠。 前世孟琬垂帘听政之后,有官员想要巴结谄媚,给她送了八颗东珠,品相还没有眼前的好。随侍的嬷嬷打开匣子的瞬间就面露异色,叫来询问方知这东珠在国朝早已被禁止。 东珠为北境独有,因其生长水域酷寒,数年方能长成,故而珠质晶莹透亮,颗粒硕大饱满。 每逢四月东珠成熟之时,采珠奴只喝过一壶暖身的酒,就得在嘴上插上芦苇筒,赤身潜入彻骨的河水之中捕捞蚌蛤,冻死的,淹死的采珠奴不计其数,便是不死也落下一身的残疾,所以当地男丁许多都活不过三十岁。 仁宗听闻此事后痛心不已,即刻下旨,再不许向宫中进献东珠。 自此国朝不尚东珠,改尚更易捕采的南珠。 孟琬当初也觉得为采这么些珠子草菅人命委实太过恶劣,不仅没有提拔那位官员,反而直接将他贬到了岭南瘴疠之地。 她不由好奇,这东珠得八颗已属不易,郑贵妃是从哪弄出的数千颗? 贵妃连给自己亲女儿平嘉公主的婚服都只用南珠,为什么会舍得把东珠送给她? 她虽是个极谨慎的性子,不会随意冒犯上意,可此刻也不敢收这烫手山芋。 幸而皇帝乍然看到这么多东珠也觉得稀罕,先她一步开口问道:“这是东珠?朕记得此珠仁宗朝就已经绝迹了,你从哪弄来这么多?” 吉勋淡声纠正:“陛下记错了,并非绝迹,只是宫里不得见。” 皇后熟悉宫规礼仪,向皇帝解释道:“当年仁宗皇帝嫌此珠太过耗费人力,不愿兴此奢靡之风,遂禁止内廷使用东珠。” 皇帝眉宇间隐隐透出厌烦之色,诘问郑贵妃:“既违祖制,你弄这些个东西给孟氏做什么?” 郑贵妃从容应道:“当年仁宗朝禁东珠,皆因当地官员捕捞不得法,这才伤及采珠 16. 素心 [] 随着皇帝怒不可遏的质问声落下,所有宫人都伏跪在地,各个宛如木偶泥胎,大气也不敢出。 殿内一片寂然。 便是始作俑者郑贵妃,见皇帝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此刻也知趣地闭上了嘴,生怕受这池鱼之殃。 也难怪皇帝会如此动怒。 方才谢玄稷的那些话已不单是在指责郑贵妃欺上瞒下,更是将矛头对准了皇帝和他的“逐春使”。 饶是孟琬这样前世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见此情状都不免汗毛倒竖。 孟琬虽早知谢玄稷爱意气用事,前世就是因为与皇帝方方面面不对付,这才多年不得宠幸。可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真会在这么多人面前用如此激烈的言辞抨击皇帝,一点颜面也没给对方留。 心惊之余,她亦不免有些恍惚。 原来日后那个心思缜密,城府深沉的监国摄政王在这样十八九岁的年纪,也不过只是一个随心而动,不计得失的少年郎。 其实谢玄稷本意不可能是故意要皇帝难堪,也并不想在大喜的日子和人有口舌之争。只不过是听到贵妃如此明目张胆地作伪,一个忍不住,这才出言反驳。他学的是魏征,包拯那样的诤臣那一套,由自暖杯思及到前朝旧事,便正好借古讽今,劝止皇帝奢靡铺张。 可这话听在皇帝耳朵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将他与晚年的唐明皇作比,不明摆着是在说他昏聩误国吗? 还是说这个儿子翅膀硬了,倚仗着身上那点军功,如今竟想来教他这个老子怎么当皇帝了? 皇帝平生最恨臣下沽名钓誉,邀买人心,见谢玄稷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也不谢罪,也不说话,一副文死谏的模样,不禁怒从心头起,逼问道:“朕问你话呢,是谁指使你来朕跟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的?是御史中丞,太傅,还是皇后?” 这样刺耳的话说出来,皇后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她只微微直起身子,抬头就要回话,却不想皇帝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不等皇后开口,抄起那只自暖杯就朝谢玄稷重重砸了过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杯口正中谢玄稷的额角,登时鲜血长流。 孟琬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谢玄稷却不吭一声,甚至脸色都未变化分毫,仍定定望着皇帝,没有半分要退却的意思。 皇帝也愣住了,显然是没料到谢玄稷居然真的不闪避。 他本只是摔杯发泄一下怨气,不成想极怒之下失了手。此刻看到谢玄稷头上真见了血,也不觉有些后悔。但他向来最看重面子,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照旧冷道:“朕没想伤你,谁叫你自己不躲开。” 谢玄稷平静道:“儿臣适才言行无状,甘受父皇责罚。” 皇帝冷哼一声,语气总算稍微和软了下来,“知道自己言行无状,还不算是无可救药。你下去让太医给你处理一下吧,这样血淋淋的,给旁人看见像什么话。” 他又吩咐吉勋:“吉勋,去府库里取两瓶西域进贡的金疮药赐给相王,留心着点,别让相王破了相了。” 这对皇帝而言算是极大的让步了。 皇后随即施礼谢恩:“多谢陛下。” 吉勋走到谢玄稷身旁,矮下身道:“相王殿下,请随老奴到偏殿去上药吧。” 谢玄稷却没有顺着这个台阶走下去的意思,还梗着脖子,纹丝不动。他调整了好跪姿,挺直了背脊,竟又把话题重新引回了极其危险的方向。 他反问皇帝:“父皇方才问何人指使儿臣,现下还要儿臣作答吗?” 皇帝想不到他会是这般油盐不进,可他刚刚才发了通大的火,此刻连生气都生不动了。他双手抱在胸前,冷眼俯视着谢玄稷道:“你倒给朕说说看。” “‘逐春使’误国,此乃天下所共知。父皇若非要问是何人指使,那儿臣便回答父皇——是满街的饿殍,冻死的白骨,失怙的孩提。” 谢玄稷仰起头,语调缓慢而坚定,一字一句犹如火星溅在引线上。 皇帝怒极反笑,接连说了好几句“甚好”,一指皇后,冷笑着问:“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皇后一言不发。 郑贵妃今日闹了这遭,其实已经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了。过犹不及,她本打算点到为止即可,可见谢玄稷这般倔头倔脑的样子,哪里能耐得住不再煽风点火。 她又插言道:“而今四境之内,无有灾荒。内帑丰盈,粮食布匹充足,可供全京城男女老少十年之需。相王方才说的那些话,未免太过耸人听闻了吧。” 说罢淡扫了一眼端跪在地上的皇后,叹道:“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三郎,也是姐姐当初狠得下心,早早就放三郎去南境那样远的地方。蛮荒之地呆久了,对中原之事不熟悉也就罢了,还偏偏沾染了一些个胡人习气。” 她笑了笑,又自顾自说道:“不过这也不碍事,三郎还年轻,如今回了京,跟在陛下身边,日子长了,总能慢慢改过来。” 皇后漠然直视前方,面无表情道:“相王到何处去,任什么职,自有陛下决断,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了算的。至于太湖石的事,贵妃何不等三郎把话说完?” 谢玄稷没有搭理郑贵妃,朝那太湖石看了一眼,继续说道:“儿臣原也好奇,太湖石从江南运往京城,途径一千二百余里水路,五百里旱路,所过州县数以百计,所涉驿馆不下二百余处。出发时由十队人马护送,每队人马三十余人,每至一处替换便要更换脚夫,船只抑或马匹。水路不通,便凿运河,陆路狭窄,即拆城门。光运送一块石头抵京,不算那毁林造船,拆墙挖渠的花费,少说也要一万余贯。” 说到激动处,他的声音不觉越来越高,“一万贯铜钱,这乃是三百户普通人家一年的生活所需。若将这些银钱用来购置战马,招募兵丁,或可组建一支两千多人的精锐骑兵。如此之多的奇珍异宝运往京城,分文不取自国库。可每一次转运下来,每个‘逐春使’兜里都鼓鼓囊囊的。儿臣请问,这钱财都是哪里来的,又都去了哪里?” 郑贵妃哑然。 皇帝含怒道:“相王的意思是要朕不运这石头,把这节余下来的银钱都交给你训练亲兵?” 谢玄稷自然听出了皇帝在猜忌什么,低首道:“儿臣绝无此意。” 皇帝指着谢玄稷鼻子的手指颤抖不止,“朕原先只当你是桀骜难驯,竟不知你心中有如此多算计。满口仁义,心中却独独没有‘君父’二字,你的臣道,孝道都学到哪里去了?” 刚熄下来的火眼瞧着又要烧起来了,孟琬也顾不得许多,赶紧抢在谢玄稷说出让皇帝更加恼怒的话之前先开口说道:“父皇,儿臣尝闻庶民之孝,承顺颜色,天家之孝,安国定家。为‘逐春使’之事,民间确实多有非议,有累陛下清名。相王殿下情急之下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也是关心则乱的缘故。” 她悄悄抬眼看了看皇帝的神情,觉察其间的冷意稍稍散去,这才放心地继续说道:“况古语有言,君明则臣直。陛下若非明主慈父,夫君又怎敢直言极谏?” 皇帝当然知道孟琬是在恭维他,最后那声貌似失礼的“夫君”更是摆出一副小女儿情态向他示弱,意在要他顾念二人新婚不再同自己的夫君计较。 皇帝对这类软话是很受用的,可总还需再做做样子,于是板着脸道:“那照你的意思,若朕不宽恕相王那就不是明君不是慈父了?” “儿臣不敢,”孟琬恭谨道,“只是儿臣以为,今日之事既非相王之过,亦非贵妃之过。只是因为彼此之间消息不通达,这才生了误会。所以,儿臣此番并非是为求父皇宽恕夫婿,而是要向陛下道喜。” 皇帝被她说得满腹疑惑,遂问:“朕喜从何来啊?” 孟琬是胡诌惯了的人,糊弄人的长篇大论总能信手拈来。 她含笑道:“儿臣以为,君明臣直,社稷之幸,此为一喜。贵妃娘娘不知太湖石公案的原委也是因长居内闱,一心只放在陛下身上,不曾结交外臣,过问外朝之事的缘故。后宫与外朝互不通问,各居其所,此为第二喜。再者,陛下明察秋毫,纠贪墨之事,上承天意,下顺民心,此为……” “好了,”皇帝打断了她未说完的奉承之辞,“你的心意朕知道了。此事朕会交由有司核查,今日既是家宴,就不要再提这些让人不快的事情了。” 皇帝拂袖转身,视线掠过滚落在地上沾着血迹的杯子和晁月浓手中的珍珠云肩,顿觉烦躁不已。 他招来一个小黄门,交代道:“这些个不吉利的东西,该砸的就砸了,该烧的就烧了,以后不要让朕在宫里见到。” 小黄门唯唯诺诺地应是。 冷冽的目光再度投向谢玄稷,皇帝沉声问:“相王,如此你可满意了?” 谢玄稷只道:“儿臣不敢。” 一场危机看似消弭于无形,可直至走出宫门,孟琬都还是心有余悸。 心口甚至还弥漫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惘然。 她虽早知郑贵妃手段凌厉,也明白在你死我活的权位斗争面前,没有人能永远做一个善人。纵使自以为能保有一颗素心,也终究会被残酷的现实一点点浸染变色。 她如此,郑贵妃如此,将来的谢玄稷亦是如此。 可她仍旧感到十分难受。 前世,郑贵妃虽也迎合上意以求自保和固宠,可行事远没有现在这般过激。 孟琬想,或许是因为那时候谢玄翊已经成了太子,谢玄稷又被贬谪出京,再无争夺储位的可能。她更多的心思也就由讨好皇帝,转向了为国朝的长远谋划。 她从不觉得郑贵妃是什么好人,可也并不觉得她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毕竟前世像晏善渊这样的贤臣是在她手中才得以被重用,而自己的兄长也是因她的秉公直言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善恶是非的界限在她这里好像没有那么分明。 她没有办法给自己一个两全的答案,到了不过只能感慨一句——立场不同,所求不一,不必强求。 就像她今日虽知身份不合时宜,仍就为她开脱,也是为着前世情分。 郑氏于她有恩,她对郑氏,终究是有愧的。 思及此,她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17. 上药 [] 替谢玄稷上药这样的事情,孟琬前世也不是没做过。 彼时谢玄稷虽身居高位,但还是会亲自领兵打仗。在刀光血影里行走久了,负伤总是难免的事。 宣和四年冬,平定完信阳王之乱后,谢玄稷班师回朝。他还未先回摄政王府休整,便漏夜入宫觐见太后。 康宁殿内,孟琬已经换好了寝衣正要安置。见他披风戴雪地闯进来,不觉有些诧异,微微蹙眉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臣领命平叛,今南疆已定,信阳王已除,特来向娘娘复命。”谢玄稷半跪下来,神情清冷萧索。 孟琬原以为有什么大事,竟值得他这般风尘仆仆赶过来,听闻只是寻常的复命,略松了口气,“此事本宫业已从邸报上知悉,王爷请放心,之后论功行赏,定是缺不了王爷的。” 这话说得不大有诚意。 而今谢玄稷已是位极人臣,在朝中的根基比她还要稳。她能赏他什么?无非是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可谁都知道,谢玄稷对这些东西丝毫不感兴趣。 其实要真心想给什么恩典,以皇帝的名义给他手底下的将士封赏其实最合适不过了。但她实在不愿再看着他的势力一点点滋长,便也只好装作不知道他真心想要什么。 她施然走下台阶将他扶起,又为他拂去斗篷上的雪籽,语调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马滑霜浓,王爷回府时当心些。本宫还未更衣,恕不远送了。” 他听她下了逐客令,却反而攥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落下轻轻一吻,然后低声问道:“马滑霜浓,娘娘也放心臣回去?” 随侍的宫女露薇脸色陡然一变。 虽说孟琬与谢玄稷的关系在宫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可他们先前私会总是去摄政王府,再不济也是在白日里找几个时辰厮磨完便罢了,从没有让谢玄稷留宿康宁殿的先例。 孟琬听了这话,反而淡淡地笑了笑。 他若要的是这个,那倒还好办一些。 孟琬吩咐露薇:“本宫与摄政王有要事相商,你替本宫在门口守着吧,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露薇会意,颔首退了出去。 孟琬替谢玄稷脱去斗篷,笑道:“正好这殿里的地龙烧得暖,睡着也舒坦。” 说完牵着他的手引他走到床帐前,又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随后弯下腰要去解他的袍带,边解边嘱咐道:“只是你一会儿留心一些,别闹出太大的动静。” “孟琬,”谢玄稷按住了她在自己腰间作乱的手,神思倦怠,“今日可不可以只同你说几句话,不做别的?” 他是征求意见的口吻,却惹得孟琬双颊顿时染上一片薄红。分明每一次都是他缠着自己要做那种事情,这一问倒像是她欲壑难平似的。 她气恼地收回了手,转过身去,没好气道:“你要说什么?” 谢玄稷从后面抱住她,将她锁在怀中,下巴抵住她的肩窝,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牡丹花油的气息,仿佛他是行走在荒漠之中的人,而她是他唯一解渴的水。 他的声音忽而变得低哑,“你知道吗?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孟琬呼吸一滞,双手本能地攥紧了衣袍,沉默良久才缓慢回身,对着他深邃如渊的眼眸,漠然道:“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做什么,你这不是平安回来了?” “倘若我真的死在了南境,你会不会……” 他说到一半,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只自嘲地轻笑了一声,避开了她困惑的目光。眸中那一抹不知端倪的哀情,很快也就随着袅袅升起的兽烟一同散去了。 孟琬鲜少听他说这样丧气的话,心忖他定是在南境遇见了什么不快的事。可她仍不肯说些温存的话宽慰他,刻薄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样的祸害,一定是能长命百岁的。” 谢玄稷笑了笑,不欲与她争辩什么,低下头想去吻她。但他仍记得她十分抗拒与自己双唇相贴,于是只倾身碰了碰她的额头。 温热的吻骤然落下,她下意识回避,双手抵在他胸口推了推。原本也没使多大力气,可还是听见了对方一声吃痛的闷哼。她错愕地缩回手,借着微弱的烛火看清了手心殷红的血色。 她一下子慌了神,蓦地站起身,朝着值守在门外的宫女大喊了一声:“来人,传太医!” 露薇以为出了什么事,忙不迭地冲进内殿,却见孟琬和谢玄稷都还安然站在床前。 烛火昏黄,她看不清两人脸上的神情,也看不清衣服上的细节,只好先低声询问:“娘娘,摄政王,敢问发生了何事?” 孟琬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冷着脸道:“摄政王胸口受了伤,你赶紧叫个太医过来瞧瞧要不要紧。” “娘娘,这……”露薇看着这衣衫不整的两人,不禁面露难色。 谢玄稷理了理衣襟,故作漫不经心道:“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是被那反贼用长枪扎了一刀,离心脏足足有好几寸。军医已经治过了,总是死不了的。要让御史台知道了再参上我几本,倒是真可能给我怄死了。” 孟琬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又同露薇道:“你去取最好的金疮药过来,别惊动了旁人。” 露薇这才点头应是。 须臾,露薇取了金疮药,端着托盘走过来要给谢玄稷上药,却听孟琬淡淡道:“就把药搁在这吧,我来就好。” 露薇愣了愣,随即俯身退下。 孟琬小心翼翼地替他除去外套,见内袍的衣襟和血肉紧紧黏在一起,她不敢直接脱掉,取了剪子要剪开,却又被谢玄稷握住了手,笑着问:“你剪坏了,要我明日穿什么出去?” “一件衣服而已,再叫人送来就是。你若是实在怕人知道,我叫人给你送件女子的衣裙来便好了。” “你这人,我不过随口一问,怎么怪话这样的多。”谢玄稷哭笑不得。 孟琬不理睬他,兀自剥去染了血的布块,胸口黑紫色的皮肤顿时露了出来。伤口肿胀不堪,脓水与血液交织在一起,看着极为触目惊心。 她一阵心悸,手中的剪子险些跌落。 “怎么不告诉我?”孟琬语带责备。 谢玄稷笑出了梨涡,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问:“你这是心疼了?” 孟琬别过头,恨声道:“别做梦了,我巴不得你死了。” 谢玄稷也不动气,反倒凑近了她几分,笑道:“可惜我这祸害怕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倒要劳娘娘给臣上药了。” 孟琬没法不去猜疑,这一出或许是他的苦肉计。 可就便是苦肉计,她也得顺着他的意思来。 谢玄稷这样的人,要他为自己所用,光靠利益收买是远远不够的,总还要掺杂着一些真真假假的情意,才能叫他和自己绑定得更深。 孟琬这么想着,心里逐渐没了负累。 她将匕首放到烛火上燎了燎,用锋利的刀尖刮去表层已经溃烂的皮肉。她毕竟不是专门的医者,再深的腐肉也不敢动了。随后又细致地清理掉他胸前的血污,取了竹片蘸上金疮药往创口上涂抹。 “昀廷,”孟琬柔声唤他,“你若觉得痛便和我说,我轻一些。” 谢玄稷不是怕痛的人,照理说就算真的痛得不行,在旁人面前也该强行疼着,不能失了大将军的英雄气概。 可他偏偏就在孟琬面前咬着牙喊了好几次疼。 孟琬一开始还歉然地放轻动作,但次数多了,他又还没憋住笑出了声,孟琬就知道他是在拿自己寻开心,反而更用力了几分。 这次谢玄稷是真被弄疼了, 18. 步摇 [] 冯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他常说自家王爷是棵铁树,向来不解风情。却不想这铁树有朝一日开起花来竟如此上道,哄起娘子来倒一套一套的。 谁又能想得到素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三皇子还有这幅面孔? 不过惊讶归惊讶,既然自家王爷有意要讨王妃欢心,那他作为王爷最得力的手下,便是对女子的首饰钗环再不了解,也得临时抱佛脚。 冯九匆忙撂下一句“殿下等我一刻钟”,一溜烟冲到了院里。他朝着后院一路狂奔,迎面便撞上了端着铜盆的竹苓,差点溅了人一身水花。 竹苓啐道:“要死了,哪里来的冒失鬼,新做的袄子险些给你糟蹋了。” 冯九立时认出了这是孟琬的陪嫁侍女,心道,这可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连忙赔笑道:“实在对不住,小的一时走得太急,没瞧见姐姐。” 竹苓看这小厮还算知礼,再计较下去倒显得自己咄咄逼人了,遂冷哼一声,问道:“你这么着急忙慌的,是赶着去该干嘛啊?” 冯九笑嘻嘻道:“小的是伺候殿下的人。殿下方才说想买件珍珠头面给人做谢礼,可小的哪里懂这些?这不就想着来问问各位姐姐。竹苓姐姐来得正好,姐姐可知道这京城里哪家铺子首饰做得最好?” 一听是相王身边的人,竹苓心里不由犯了嘀咕。 这珍珠头面十有八九就是送给小姐的,可小姐喜欢的人可是卫公子,又素来不在衣着打扮上费功夫,相王这番好意怕是要扑了空了。 竹苓当然是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只煞有介事地和冯九介绍起京中时兴的首饰铺子,什么飞云楼,琳琅轩,集粹斋,缘玉阁,凡是能叫得出名字来的都说了一遍。其实这里头她大部分没有去过,只是跟着小姐久了,唬人的功夫多少也学去了些,吹得天花乱坠,听得冯九云里雾里。 冯九将店铺和首饰名称一一记下,回去后拍着胸脯谢玄稷打包票:“殿下,都打听清楚了,娘娘一定会喜欢。” 谢玄稷见他这般成竹在胸的模样,也就老老实实同他一家一家找了过去。可惜到傍晚的时候,常平街上大部分铺子都已经打烊了,他们又掉转头往城南的兴庆街去,总算在琳琅轩看到了一支凤口衔滴珠的步摇,做得还算是精巧别致。 掌柜见谢玄稷驻足多看了一眼,忙上前推销:“郎君好眼光,这是小店才从扬州进的一批首饰,都是江南最时兴的款式,京城都还没有呢。我原是要明早才挂出来售卖的,只是瞧郎君这么晚了还在集市,想必十分着急,这才拿出来叫郎君先挑。” 冯九是和商人打交道惯了的,可不想让掌柜看出自个儿王爷心急,免得他趁机坐地起价,于是冷冷淡淡道:“我家公子不过闲来无事随便逛逛,也不是非要今天买。” 掌柜却是个明白人,绕开了冯九,直接问谢玄稷:“郎君来挑首饰可是要送给夫人的?” 谢玄稷“嗯”了一声。 “那送这支步摇就再合适不过了,”掌柜听罢马上指着那步摇夸耀起来,“公子瞧这珍珠,是最好的南珠,圆得跟月亮似的,上头的牡丹花也雕得栩栩如生,取的是花好月圆人长久的意思,也是讨个夫妻恩爱,白头偕老的彩头。” 谢玄稷本是看中这支步摇的,可听掌柜说“夫妻恩爱,白头偕老”,反而觉得不妥。 昨日答应孟琬的事情,他还没有忘。送这发簪本就是为那件被拒绝掉的珍珠云肩补偿她,没什么别的意思。要乍然送她一个有特殊含义的簪子,倒要她怎么看自己。 他指了指旁边玉兔奔月的珍珠步摇,“替我把这个包起来吧。” 掌柜也不知方才是哪句话惹这位公子不高兴了,讪讪应完几声是,用软布将步摇仔仔细细包好,放进梨花木描金首饰匣子里。 回到王府时,天还未完全黑。 谢玄稷径直走到荣观堂,却见卧房里的灯已经熄了,只有廊檐下几盏灯笼还亮着。 碧云打着哈欠推门而出,看到谢玄稷来了,连忙行了个礼,“参见殿下。” 谢玄稷问:“王妃这么早就睡了吗?” 碧云回:“娘娘一回来就没精打采的,许是今天入宫请安累着了。王爷是有什么事要找娘娘吗?要不要奴婢叫娘娘起来?” 谢玄稷敛住脸上的失落,“无事,随口问问罢了。” 碧云点点头,转过身正要给谢玄稷开门,却被他拦住了,“我还要去书房,不必打扰她歇息。若王妃一会儿醒了,也不用告诉她我来过。” 说完转头进了书房。 他进屋后将匣子塞进抽屉里,从书架上取了本《陈敷农书》,一边看一边作注,想借此让自己专注心神。 大齐以文治国,他的父皇谢桓沉溺书画,又是个琴痴棋痴文痴。除了当皇帝不行,其余样样在行。能入得了他法眼的要么是裴知行那样擅长溜须拍马的,要么就是晏善渊那样脾气倔但是学问好的。 但他偏偏两样都不沾。 就算是不行军打仗的时候,他也不大喜欢花时间在钻研词赋上,看书也总是以经世致用的农政水利书籍为主。 而这些东西又都为文人士大夫所不齿。 他的这十几年,不过是一身的不合时宜。 不知为何,他今日注书时很难像往常一样专注,一页书来回读了许多遍,怎么也读不进脑子里。 他索性丢开书,放下笔,又从抽屉中将那只步摇取了出来,借着烛光打量了一会儿。 流苏在墙上轻轻摇曳,发出叮铃铃的声响。 他原是没多少睡意的,可此刻却忽然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疲惫,竟真就伏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这一晚,他果然又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梦里,孟琬和他一同漫步在兴庆街上,两侧商铺林立,街市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一派繁华盛景。 他手里还提着大袋小袋的糕点和胭脂水粉,没走几步又被孟琬拉进了一间首饰铺子。 她指了指架上的牡丹花步摇,挽住他的胳膊,“昀廷,我觉得那个好看,你给我买。” “今日已经买了许多了,”他佯作无奈的模样,“而且明明说好是给我过生辰,怎么都是你在让我给你买东西。” 旁边的掌柜一听这话乐了,“这位郎君,你这可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有这样美貌的夫人,难道不该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 孟琬起了坏心,语调哀婉地胡说八道起来:“他哪有这样好的心,整日里嫌我败家呢。您可不知道,我自打跟了他以后,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他满心都是仕途功名,连家也不常 19. 归宁 [] 孟琬这边还没表露出什么不悦,竹苓却是先替她委屈起来,“我还以为相王殿下和那些纨绔子弟不一样呢,却不想这些王孙公子都是今个儿朝东,明个朝西,没有半点定性。” 孟琬笑道:“你这么义愤填膺做什么?我又不缺这一两件首饰,舅舅不还给我添了些嫁妆吗?” 其实,她纵是没有收到竹苓口中的首饰,却也自然而然地觉得那东西大抵不是送给了皇后,就是送给了某个他敬重的长辈,总归不会是什么相好的女子。 说来也讽刺,前世她和谢玄稷这般提防算计着对方,可于男女之事上,他们除了对方,也都没再有过旁人。 他始终未娶妻,身边也没有姬妾侍奉。要不是孟琬和他有过肌肤之亲,恐怕真会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有段时日,谢玄稷缠她缠得太紧,甚至在云雨间说出一些诸如想要他们两人的孩子做皇帝这样的大逆之言,惊得她魂飞魄散,当即就要从他怀中挣脱开来。 他却反将她的手扣在床板上,将她牢牢制住。孟琬挣扎不能,待到腰腹传来一阵湿意,才听见一声嗤笑,“骗你的,你看我哪回真丢到过里面。” 他虽从来说话算话,可孟琬仍旧心有余悸。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要露薇反复检查避子的熏香,确认没有被人动过手脚之后,才敢召谢玄稷入宫。 但她的疑虑未尽消除,便旁敲侧击地问他考不考虑正经成个家,有个自己的孩子。 谢玄稷起初还和她置气,质问她又在算计些什么,而后脸上却逐渐浮现起一种与他那煊赫身份并不相衬的哀伤。他仰头看着宫墙内四四方方的天,过了良久才幽然开口:“我定然是得不了善终的,又何必再拖累旁人。” 不过,他很快便收敛住了脸上的怅然,揶揄道:“况且若仔细计较起来,昭明叫我一声亚父,叫你一声母后,便也算是你我的孩子了。我和旁人在一起,就算再有能耐也生不出个当皇帝的儿子,如此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咱们一家三口,四角齐全。” “谁同你一家三口?”孟琬实在听不下去他这些混账话,挖苦道,“怎么,王爷如今当了摄政王还不够,还想过一过当太上皇的瘾?” 这话已是说得十分刻薄,谢玄稷却仍轻佻地把话接了过去:“若娘娘首肯,倒也未尝不可。” 她被气得够呛,再也没过问过他娶妻生子的事。 可这一世,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谢玄稷尚未背负深重的仇恨,此刻亦不贪恋权柄,又是这样意气风发的年岁,其实是很容易喜欢上一个灼灼其华,意态风流的女子的。 即使是现在还没有,将来也总会有这一天。 他会给她买松苍斋的糕点,百花阁的胭脂,也会划船涉水替她摘下一朵粉白相间的芙蓉,簪在她的发间。 而她孟琬终究会成为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孟琬支颐回想着这些纷乱的旧事,思绪越飘越远。 待她回过神来,不禁为有过这样的念头感到可笑。 果然自古文人的伤春悲秋都是太清闲惹出的祸,没什么正事操心,才有心思发一些无关痛痒的闲愁。 她想,是该找些事情做一做了。 而谢玄稷那边却是真为簪子的事发了愁。 以往的梦境大多飘渺虚幻,可但凡能够检验的,几乎都应验了。 这一次,他依旧没忍住,从衙门回来之后又顺着梦境的指引去往那条巷道求证,居然真的找到了那家首饰铺子。 店铺就开在河对岸,河里也停着几艘画舫,店里的装潢陈设与梦境全然相同。更令他升起一阵寒意的是,就连那掌柜也和梦里的人一模一样。 他确定此前从未到过这个地方,毕竟在与孟琬成亲以前,他没有任何需要逛一间首饰铺子的理由。 可这接连发生的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孟琬的说辞越来越难说服他了。 回府后,谢玄稷本想再去问问孟琬是怎么一回事,可又觉得没什么具体的凭证便贸然去追问估计还是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索性直接回了书房。 他一推门,却见孟琬正坐在书案旁的绣凳上,捧了一册书翻看。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这才放下书卷,起身向他道了一个万福。 他本是要同孟琬先寒暄几句,耐不住冯九是个会来事的,一见他进屋了,马上在一旁拱火,“殿下,您可算回来了。我可听说了,您昨个儿是睡在书房里的,这实在是有些不像话。哪有新婚第二天就让新娘子独守空房的道理?您瞧瞧,娘娘都找上门来了。” 谢玄稷当然知道冯九在胡说八道,但还是将困惑的目光投向孟琬。 孟琬只是淡淡笑了笑,在人前说话也是真假参半,“妾知道殿下忙于公务,哪里会真的与殿下计较这一时半会儿。只是有件事情要与殿下相商,这才冒昧前来打扰。” “什么事?” 孟琬道:“明日是三朝回门的日子,我虽离家没有多久,却也十分挂念父母。殿下要是不得空也无妨,我自己回去就好。” 新妇归宁是国朝既定的嫁娶婚俗,所以她要商量的重点自然是落在那后一句话上。 她私心是十分不想谢玄稷同她一起回去的。 父母和谢玄稷交集越多,他们的羁绊越多,那之后她要想和他和离阻碍也就会越多。 可谢玄稷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反倒应承得十分爽快,“幕府里事情的确有些繁冗,可陪你回门总还是有空的。况且不管日后怎么样,总不能现在就叫你父母觉得受了轻视。” 孟琬听了这话也觉得自己有些考虑不周。 父亲是个极其好面子的人。多大的排场倒在其次,可应尽的礼数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缺的。要是女儿真一个人回去了,且不说旁人怎么议论,他自己都会被气得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要说服父亲同意她和离,绝非旦夕之功,还得一点一点慢慢来。 孟琬于是颔首道:“那就有劳殿下安排了。” 倒是一旁的冯九听不明白了,讷讷地问:“什么叫‘不管日后怎么样’?” 谢玄稷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 幸而还有孟琬替他找补:“日后来往多了,也就不拘这么多礼了。” 冯九一拍脑袋,嘟囔道:“原是这个意思,我刚刚险些想岔了。” 他瞧着谢玄稷和孟琬似乎还有体己话要说,也怕自己多说多错,自然也不愿在这里碍人家的眼,说了声“那小的先去准备明日要带去孟府的礼了”,顷刻就不见了人影。 没了冯九,屋内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谢玄稷没话找话道:“你方才是在看什么书?” “《虎钤经》,”孟琬道,“我等你的时候左右也是无事,便让冯九替我找本书来看看,他就拿了这本给我。” 谢玄稷讶然道:“你也看兵书么?” 孟琬摇了摇头,“我从前并不怎么看兵书,总觉得于我而言不大派得上用场。我爹爹又是只读孔孟的人,信奉的是‘铸剑习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所以家里这类藏书也少。今日看这书觉得十分新鲜,正好也能补补我的缺漏。” 谢玄稷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相王府的藏书定然是赶不上孟家的,不过你往后若是有什么想看的,同冯九说一声,他总有办法替你寻来。” 孟琬只当他说的是客套话,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他们应该没有什么往后了。 翌日,孟琬和谢玄稷一早就到孟府拜门,孟尚怀和江氏出门迎接。这次谢玄稷同样执的是子侄礼,孟尚怀立受其二礼,又答了二礼。 谢玄稷叫人将礼物抬进院子里,又由孟尚怀引着在前厅落了座。 江氏自然十分欢喜,从看到两个人手挽手下马车的时候起,眼中的笑意就没有断过。 孟尚怀倒是先问候了今上和皇后,又说了一会儿场面话,然后才慢慢把话题转向两个新人。 “老朽就琬儿这一个女儿,平素是把她宠坏了的,劳烦殿下多担待了。” 谢玄稷道:“岳父大人言重了,这些日子反倒是夫人帮了我许多忙。” 孟尚怀斜睨了一眼孟琬,问道:“琬儿,到底是你真的长进了,还是殿下好心替你遮掩啊?” 孟琬佯嗔道:“爹,殿下才不会作伪,你就这么瞧不上你女儿?” 孟尚怀冷哼一声,“当着殿下的面,我便不揭你老底了。只盼你真能收敛心性,别让你爹爹再替你操心。” 谢玄稷稍稍挨近了孟琬几分,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什么老底?” 孟琬没好气道:“别问。” 江氏虽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看 20. 化名 [] 此言一出,饶是在官场中沉浮数十年,见惯了各级官员如何营私舞弊,上下其手的孟尚怀,此刻脸上也显出极为惊骇之色。 这样的事情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大齐以文治国,讲究一个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在恩荫制被废除后,科举取士便成为了国朝选贤举能最主要的途径。 科举是否公允不但关乎到朝廷的体面和名声,更关系着社稷的安危。 太宗皇帝忌惮世族的势力,有意提拔寒门学子。在沿袭前朝旧制的基础上,又大幅增加了进士科的录取名额。此外,考虑到寒门之家的藏书难以与世家大族相提并论,考试的形式也更看重应试者的天赋和悟性,取消了强调记忆背诵儒家经典的帖经,提高辞赋和册问的占比。由是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除此之外,为防止宗室势力膨胀,太宗还规定宗室子弟只能在宗室学校就学,学而优者可作为太子和诸王的伴读入宫受训。闵宗朝之后,对宗室参加科举的限制有所放宽,但须另设考场且不得判为一二甲等。只有个“同进士出身”的名头不说,最后也只是授予一个虚衔。所以一般宗室子弟都不大愿意做等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成王如今地位何其尊贵,甚至离储君之位也不过只有一步之遥,他无缘无故去考进士做什么? 也难怪孟尚怀怎么都想不明白。 事情既已涉及到了成王,孟尚怀也不能再在谢玄稷跟前疾言厉色地呵斥江临,也只能紧盯着他,用眼神警告他别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谢玄稷闻言倒未喜怒形于色,只沉声道:“这样的事我都不曾听说,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江临没有被他突然严肃起来的态度吓到,反而是淡淡一笑,“殿下为人仁厚,议论人是非的话旁人自然不敢和殿下说的。可我不是做官的人,也不追求什么君子之道,便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见谢玄稷未出言打断,江临便继续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此事我也是前不久在一个举子那里听到了些苗头,说是会试之后就听说了有位士子文采绝佳,颇得主考官青睐,前途不可限量。” “偏生那位士子又是眉清目秀,仪表堂堂,长着一张叫人过目不忘的脸,举子间都传言今岁今上钦点的探花郎恐怕就是他了。在此之前杏榜虽已张布,可还没举行殿试,三甲名单尚未定下,大家便也都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结果近日名单一出,那位已获了贡士头衔士子不但不在一甲之列,而且连三甲名单都没进。一开始士子们还以为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有人能只手遮天做出让人平白无故消失的恶事,一时间流言四起,在贡院闹得沸沸扬扬的。” “谁成想那名字在士子之间被提及得多了,就有人咂摸出了不对劲。”他说到这里放慢了语速,似是有意卖个关子。 要说这江临也是天生的说书料子,孟尚怀这般不待见他,一时间也听得入了神,脱口问道:“这话怎么说?” “那人的名字叫做墨翼。” 孟琬一个没忍住险些笑出了声,赶忙捂住嘴假装咳嗽。 她上辈子好歹也算是谢玄翊的一个诗文同好,对他化名参加科考的前因后果了解得一清二楚。 当时她听到谢玄翊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难听的名字,还拿这个取笑过他一阵子,说这哪里是想掩人耳目,分明是只怕旁人不知道那金榜题名的大才子就是他成王谢玄翊。 这辈子突然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她还真又被逗乐了一回。 谢玄稷却道:“这名字虽与成王的名字有些相似之处,可仅凭这个又怎么就能断定这就是成王。” “小人行走江湖多年,自然是有一些门路的,要是想顺着某个方向去查,倒也是不难查到。殿下若是不信,也可亲自去求证,说不准还能摸出些蝇营狗苟之事。” 孟琬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就她所知,此事根本无关什么科场舞弊,也无关权位之争,就是谢玄翊一时心血来潮,想检验检验自己的学识在天下文人当中能排在什么位置,便化名报名去参加了科举,最后竟然还真就考上了贡士,甚至被当时的主考官盛赞他的文章行文铿锵,气势恢宏,辞采与意趣并美,乃不世之作。 用假身份参加科考当然是免不了要动用权势上下疏通的,不过孟琬并不觉得谢玄翊在阅卷上做了什么文章。 大齐为防止权贵氏族干涉选官,一直也都采取的是糊名制。要想买通当时的主考官,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绝对会牵扯到许多身居要职的官员。要是有人泄露出去一星半点,那是会被天下人指着脊梁骨唾骂的。何况他既为的是检验自己的真才实学,自然然也是不屑于行此举。 孟琬看出来了,舅舅大约了是才得了什么有心之人的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跑来和谢玄稷邀功,想要卖给他一个人情,以为他顺着谢玄翊冒名参加科举的事情查下去,就能捉住他的把柄。 可他实在不了解谢玄稷的为人,也低估了皇帝对成王的偏心。 其实在杏榜公布之后谢玄稷便已经自行到皇帝跟前请罪,并且把此事事无巨细地向皇帝解释得一清二楚。 皇帝非但没有怪罪谢玄翊,反而觉得此事十分有趣,甚至还为自己的儿子有这般不世之才感到骄傲不已,恨不得全天下宣扬。 毕竟丑闻与美谈不过一步之遥。 它既可以被视作对礼法规矩的僭越,也可被称作文人的浪漫游戏。 不过之后殿试是由皇帝亲做主考官,定夺等第,难免有偏私之嫌。况且真让成王以贡士的身份和其他学子一起应试,传出去也不大体面。 最后皇帝思来想去,还是将那墨翼的名字从最后的三甲名单上划去。 可经过此事之后,皇帝对谢玄翊的恩宠反而愈来愈盛,总是向众臣夸耀成王谢玄翊是最像他的一个儿子。 要是谁真敢拿着这件事情去皇帝面前攻击谢玄翊,那便也是顺道骂了天子。非但不可能撼动成王的地位分毫,反而会在皇帝面前留下量小不能容人的印象,对谢玄稷百害而无一利。 孟琬这么想着骤然间惊觉,与谢玄稷成婚不过才短短几日,她对于宫中之事的态度竟然有了如此之大的变化。 她竟然下意识地维护起他来了。 她此前反复提醒自己不要入局,不要再卷入这些争端,因为她什么都把控不住,也根本什么改变不了。 说她自私也好,冷情也罢,她就只想逃得远远的。 外朝与后宫之中的争斗和其凶险,能保全自己和家人,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要让她再重蹈覆辙,重新在那些恩怨纠葛中撕扯,把前世的那些钻心刻骨的苦痛如若要她再重新经历一遍,那倒不如让她直接死了的好。 可她现在不这么想了。 她发现她根本完全没有办法放任自己对于谢玄稷即 21. 议论 [] 马车在京师最繁华的长庆街上停了下来。街道两侧各家茶楼、瓦肆、当铺都陆陆续续开了张,街上人流如织,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虽不得见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的盛景,却也多了几分寻常的市井烟火气。 谢玄稷仰头看向牌匾上“天喜酒楼”四个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孟琬已经走到了店门口,见谢玄稷还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回过身冲他招了招手道:“殿……公子,咱们快些进去吧。” 孟琬一看便是这家酒楼的熟客。才进正堂,还没有开口说话,便有小二迎上来,十分热络地叫了声“孟姑娘”,又笑吟吟道:“姑娘有好些日子没来了。” 孟琬道:“前些日子家中有事抽不开身,这不刚一得空就想着过来尝一尝你家的果子。” “这不巧了,咱家刚打南边来了一个新厨子,最会做茶果子了。我待会儿把各个样式的新品都送姑娘几个,姑娘也尝尝合不合心意。” “那我便不客气了,”孟琬笑了笑,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递到小二手上,“对了,烦劳给我们安排一间清净些的房间。” 听到那句“我们”,小二这才后知后觉地将视线移到孟琬身后的男子身上。他瞧着二人不算太亲近,也没有避嫌,便好奇多问了一句:“孟姑娘,这位郎君是?” 孟琬不欲和他解释太多自己的私事,便介绍道:“谢三,我的一个朋友。” 她说完下意识看了谢玄稷一眼。 他倒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始终板着一张脸,像是谁欠了他许多钱似的。 那小二“哦”了一声,挠了挠头,咕哝道:“咦?从前倒是没见过”。 说着又偷偷瞥了谢玄稷一眼,见他眉目锋利,不苟言笑,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好相与的人,也就不敢再上前套近乎,直接取了号牌,引他们到三楼的雅间坐下。 不多时,伙计便将茶点端了上来。广寒糕,紫苏梅子姜,雕花蜜饯,雪花酥被分别盛在不同形状的碟子里,分量不多,但胜在精致。他殷勤地为二人斟了新到的香林茶,又问了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吃食要点,这才躬身告辞。 孟琬低头品着新茶,吃着茶点,被凉风吹得浑身舒畅。余光无意间扫到谢玄稷,却见他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不免有些疑惑。 明明是他说肚子饿了要来吃饭的,可适才点菜的时候,她问他想要吃些什么,他只说随意,让她来安排就好。 她还当他是客气,没多想就把点菜的活一手包揽了。 可现在看起来,他好像是真的不大高兴。 才这么短短一刻钟不到,是谁又惹着他了? 孟琬不想让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太僵,便放下茶盏,替他夹了块龙井茶糕,眉眼弯了弯,笑道:“按理说请殿下吃饭,应该是去丰乐楼,遇仙楼这样的大酒家才合适。可我今日身上银钱实在没有带够,便只好请殿下来吃些粗茶淡饭了,还望殿下莫要嫌弃才好。” 她觉得自己笑得都有些谄媚了,可谢玄稷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微微抬起眼眸,问道:“你请过多少人来这吃饭?” 孟琬还真数了数,“总不下十数个吧,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孟姑娘的朋友实在是不少。” 谢玄稷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可孟琬听起来,莫名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 “也算不得什么朋友,”孟琬托着腮帮子,一边回忆着上辈子的老黄历,一边向他解释,“我那时候年纪轻,不过十五六岁,自诩聪慧,又爱繁华热闹,便学那些文人结诗社办宴会,常叫一群人来这里联联诗,作作词,再叫上几个歌伎铺了曲来唱。如今回想起来,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其实并没什么可以交心的人,倒也是无趣得很。” 谢玄稷听这说法,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你如今不过也才十七岁,怎么听你这口气像是已经七老八十了似的。” 孟琬也意识到了自己说漏了嘴,正准备说些插科打诨的话把话题岔开,可谢玄稷却并没有深究这个破绽的意思,反而问起了别的事情来。 “所以那位卫小公子不算吗?” 孟琬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谢玄稷指的是她那句“没什么可以交心的人”,于是解释道:“我也是年初才认识的卫公子,后来病了很长一段时日,就再没有来这里开过什么宴会,更不要说和他一起……” 她话还没说完,却见谢玄稷微冷的目光正直直投向自己,显然是对这个说辞不大相信。她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立时改口道:“哦不对,我前不久的确和他来过这里一次,不过不是来吃饭的。” “是来商量怎么逃婚的吧?”谢玄稷不咸不淡地接道。 孟琬猝不及防地被噎了一下。 她不知道他今天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就突然在意起这件事情来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和他好言好语地说道:“若殿下问的是这一件事,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殿下的。就像殿下知道的那样,我些日子的确想过做些什么事情让圣上和皇后收回赐婚的旨意,所以才邀了卫公子来此地相商。殿下还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问,何须这么拐弯抹角的?” 谢玄稷没说话,一口饮完了杯中的茶水,才道:“我没想问你什么,你不必那么紧张。” “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孟琬也不甘示弱地回击道,“反正我不想嫁到相王府,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我又没欺瞒你什么。” 这回谢玄稷不说话了。 没一会儿功夫,伙计已陆陆续续将孟琬适才点的杏仁豆腐、盏蒸鹅、蜜煎笋、金玉羹、炙鱼端上了桌。道道色泽鲜亮,香味诱人。 氤氲的热气稍稍缓和了屋内冷硬的气氛。 毕竟天大的事情也没有吃饭重要。 孟琬挑起一箸炙鱼肉,送入口中。鱼皮酥脆,鱼肉鲜嫩,入口即化,还是当年那个味道。她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又挑了一块鱼肚子肉,蘸了辣椒酱,细细咀嚼起来。 她吃得开心了,便一边吃,一边语重心长地劝慰着谢玄稷:“其实我也知道殿下介意什么,男人嘛,总不希望被人戳着脊梁骨议论自己的妻子和旁人有什么私情 22. 闹事 [] 聚集在一楼闹事的是在今岁春闱中落第的举子。 孟琬和谢玄稷闻声赶过去时,正堂已是一片狼籍。桌椅板凳被砸了个稀烂,菜饭汤水撒了一地,到处都是散落的碎瓷片。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子正倒在血泊之中,痛苦不堪的呻.吟着。他手指微动,似乎是想要撑起身体,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最终只能扭曲地弓起身子,缓慢在地上蠕动。 围在那人周围的几个带着儒巾的士子脸上也或多或少挂了彩。只是他们已然是被愤怒湮灭了理智,顾不上考虑会不会闹出人命,仍想冲上去对那人拳打脚踢。 还是几个伙计眼尖,及时上前将那冲在最前头的人制住,又高喊了一声要报官,这才没让事态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要打人的士子被缚住了手脚,气势却是半点没有退却,仍朝着地上的人啐了口唾沫,大骂道:“你这个鳖孙,在这里装什么死。还不给你爷爷爬起来,跟在场的人说道说道你是如何贿赂的主考官,如何调换的试卷,如何毁了你爷爷的前程!” 他骂得唾沫横飞,情绪激动不已。伙计一个没拉住,又让他扑上前去朝着地上的人的后背又是一脚。 那人痛呼一声,浑身不住抽搐,不一会儿竟没了声息。 伙计吓得脸色煞白,指着那双眼血红的士子哆哆嗦嗦道:“你,你怎的……怎的敢在这里杀人?” 那士子抬袖一抹脸上的血迹,放声大笑道:“我便就是要杀这等黑心烂肝的小人,你当如何?” 伙计也是被吓傻了,后退了几步,声音颤抖道:“你……你休要胡来,已经……已经有人去报官了。” “报什么官!你如此偏袒这个小人,便同这人一样该杀!” 他杀红了眼,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扼住了那伙计的咽喉。伙计顿时脸色涨红,眼球凸出,额头青筋暴起,几乎要断气。 眼见这等情形,谢玄稷没法再作壁上观,一跃而起,抓住了那士子的肩膀,用力往后一扯。那士子吃痛,瞬时松开了扼住伙计的手,踉跄了两下,撞到了身后的桌案。 可下一刻,他便一把抄起桌案上的茶壶摔向谢玄稷。 “小心!” 谢玄稷闪身避开,那直直壶砸在墙上,应声四分五裂。 他顺势将伙计推向一边,抬腿踹向了那人的小腿,那人惨叫一声跌跪在地,被谢玄稷反按着手臂,压在地面上不能动弹。 孟琬跑上前来,见他神情有些不大对劲,急忙大喊了一声:“当心,他要自尽!” 然而,只迟了一刹那,那人已然咬破舌头,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淌下来。他双目睁得滚圆,嘴唇一开一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凄厉的嘶鸣。 谢玄稷的眉头微微蹙起,看着那张已然毫无生气却面目狰狞的脸,心下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吊诡感。 他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冲着掌柜摇了摇头,“人已经不在了。” 在自己的地界出了这样的事情,掌柜也是一脸惶恐,还是经人提醒,才赶紧让伙计将大门关上,将涉事的人围在此处,又好言安抚店里的客人,请他们不要走动,等待官府的人前来调查。 在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打人的士子身上时,孟琬还存着一丝侥幸,绕到了被打得没有生气的青年人身侧,见他胸口仍起伏着,应该是还有呼吸,忙同掌柜说道:“这人还没有死,快去叫大夫!” 掌柜现在也是六神无主了,又抬眼看了看几个参与斗殴的举子,迟迟不肯动。有几个伙计要去开门,反倒被他拦住。 “这是何意?”孟琬问。 掌柜不安道:“若是现在开门,有人跑出去了怎么办?” “救人要紧,”孟琬眉头紧锁,“人跑了还能捉回来,要这人再出什么事,你怕是也难逃干系。” 她说罢又将目光投向那几个打人的举子,神色严肃道:“若你们好生在这等着官府的人过来,虽说先前也动手打了人,但总归不是什么重罪。但你们若是想耍什么小聪明趁机逃跑,我就不敢保证你们会不会背上不属于自己的罪名了。” 眼看真闹出了人命,刚刚还是盛气凌人的几个举子此刻已是面容青紫,抖如筛糠。 孟琬回头给掌柜递了一个眼神,掌柜会意,立刻叫上几个伙计出门去寻大夫。 等那几个闹事的举子回过味来,门已经从外面被锁上了,他们再也无路可逃。 谢玄稷扫视着店内混乱的情形,朝掌柜走近了一步,问道:“掌柜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掌柜摇了摇头,“我也是听到动静才出来的。等我到这的时候,就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了。” 周遭围观之人虽不知谢玄稷的身份,但看他的衣着气度,也知道他不是寻常百姓。即便不是当官的,也是权贵人家的子弟。 见他如此关心此事,很快便有好事之人上前和他解释起了适才举子打人之事的前因后果。 那人道:“郎君,这打人的书生叫张先,是个落第的举子。他在州学时,仗着颇有名望为人十分狂傲,老早就放出了话去,说是今岁定能蟾宫折桂,做状元郎,娶世家女。可结果杏榜一出,他连会试都未能通过,便四处造谣朝廷待他不公。这不,临到要离京了就在这里喝酒闹事。” 谢玄稷问:“他与这被打的男子此前可曾相识?缘何如此笃定是他贿赂考官调换了自己的试卷?” “嗐,”那人撇了撇嘴,冷哼道,“便是真的有这样的事情,那也是机密,又怎么会叫他一个外人知道得这样清楚。不过就是话已经放出去了,面上挂不住,借着酒劲便来撒泼打滚。实在是有伤读书人的体面。” “你胡说,张兄不是这样的人!” 声音是从动手打人的那群举子那边传过来的,声线因为愤怒至极颤抖得厉害。 他们仿佛是从惊吓中缓过了神来,听到那人如此说张生,霎时间变得义愤填膺。 “张兄虽说轻狂了些,可从来都不是会嫉妒别人才华的人。若他觉得谁得学问比他好,只会真心羡慕,从不吝惜夸赞的话。你当真觉得他躺在这里不能说话了,便可以任由你们诋毁他的清名,没人能替他分辩了吗?” 另外一个举子也附和道:“要是换了旁人,张兄恐怕还不会这般笃信其中有什么不公。可那周遥是什么人?从在县学的时候先生就瞧不上他,说他写的是白开水文章,能进州学已然是祖坟冒青烟了。你说他这样的人能中进士,可张兄却落了第,谁人能信服?” “是啊,况且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若那周遥行得正坐得端,怎么会流出他贿赂主考官,调换试卷这样确切的说法来?” “我一早就听闻周遥一入京就与权贵人家的子弟往来频繁,谁又能保证他不是在这个过程中的得到了什么舞弊门道?” “他们权贵人家的子弟,有先祖荫蔽,又贵人举荐。我等出身贫寒,寒窗苦读十余载,为的便是一举登高第,光耀门楣。可便是这唯一一条上升之路,都被人斩断,这叫我们如何还能信任朝廷?” 适才挖苦张生的那个路人闻言眉毛一竖,又故意当着他们的面瞥了一眼谢玄稷,警告道:“当着贵人的面,你们可不许在这里说这等攻讦朝廷的疯话。” 这话非但没有威胁到那群举子,反倒是火上浇油,激得他们愈加愤怒。 其中一人大吼:“朝廷若真是包庇官员营私舞弊,我们有什么说不得的。早就听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今日可算是看见了!” “我等今日便是因言获罪又如何?便是一头撞死在这里,也要为天下读书人讨一个公道!” 说罢作势就要去撞柱子,被身旁另一个举子一把拉住,捶胸扼腕道:“兄台何必做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吗?” 那喊着要以死明志的举子还在竭力挣扎,嘴里嚷嚷着:“兄台不必拦我,只有我血溅于此,让陛下知道有人为此丧命,才能叫朝廷彻查此事!”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又惹得堂内一阵骚乱。 几个人说到情绪激动的地方,抡起拳头又要打人。那煽风点火的路人眼见情况不对,一溜烟跑到了围观人群的最后面躲了起来,这才没受池鱼之殃。 谢玄稷听他们发泄够了,大概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了,觉得是时候该出面控制一下局势,于是扬高声音道:“请各位稍安勿躁,静待官 23. 心绪 《和前世宿敌成亲后(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众举子们这才起身举起双手,任由官差为自己带上刑枷,不再挣扎着喊冤。 其中一个举子在被押解离开前,通红着双眸回头望了谢玄稷一眼,嗓音沙哑道:“草民……不甘,不服,但草民相信相王殿下会还草民一个公道。” 谢玄稷敛目,轻轻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酒楼里该被带到衙门问话的人都已尽数被带走,门外与此事无关的闲人也纷纷散去。偌大的正堂内,只剩下了孟琬、谢玄稷和卫淇三人。 “卫公子何故出现在此地?”谢玄稷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掌柜认识我,叫我过来看看。” 谢玄稷自然知道他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冷不热道:“那现在掌柜已经去衙门里回话了,卫公子还留在这,是有什么别的事吗?” 卫淇被他语气中隐隐透着的不善刺了一下,嘴唇翕动,但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僭越的话,只敷衍着作了个揖道:“无事,那臣便先行告退了。” “诶,”孟琬哪能放过这样关键的亲历者,忙出声叫住他,“公子留步。” 卫淇茫然转身,却见孟琬已行至自己身侧,温声开口:“我正有几个疑问想要请教位公子,不知公子可否解答一二?” “娘娘请讲,臣必定知无不言。” 孟琬回想起方才那几个举子笃定的口吻,不免有些困惑,遂问道:“考生试卷被礼部官员调换的说法是已在京中流传很久了吗?” 听到她这样问,卫淇的脸色倏然变得十分难看,一下子攥紧了拳头,急声道:“我自是知道许多落榜的士子才学,声名,皆不逊于我,此前我也从未想过能够忝居一甲之列。可没有做过的事,就是没有做过,便是天下人再觉得我配不上这探花郎的名头,我也不会认那莫须有的罪名。” 她自认为语气还算平和,问的也不过是一个指向不明的流言,并没有责备谁或是暗讽谁的意思,却没想到卫淇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看起来,他好像是不堪忍受各种流言蜚语的袭扰,以至于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孟琬不由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卫淇随即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敛住愤懑的情绪,躬身道:“臣失仪,还请娘娘恕罪。” 孟琬知道多说无益,只和颜道:“无妨,我相信你的清白。” “真的?”卫淇立刻抬起眼眸,眼中有光亮在闪烁,但顷刻间又黯淡了下来,沮丧道,“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们认定我做了不端之事,我便是再如何剖心自证也是枉然。” 果然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有什么委屈半点也藏不住。 此刻看着卫淇流露出这样不算成熟的脆弱,她总归是羡慕的。 孟琬听他絮絮说着,倏然发觉自己许久没有说些和软的话安慰人了。她还真得搜肠刮肚,才能想出几句没那么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宽慰之辞。 结果她这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呢,谢玄稷那边倒已经用拷问犯人的语气审起人来了,是一点也没顾忌到人家的情绪。 “我且问你,掉换试卷的传闻最早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卫淇先是一愣,竟不知不觉被他的气势震住,老老实实回答道:“杏榜张布后,从贡院,还有一些士子们常去的酒楼传出来的。起初还只是酒后一些抱怨的胡话,抑或是诛心的揣测,可传到后来,不知怎的,大家就开始言之凿凿地说掉换试卷确有其事。” 谢玄稷又问:“那他们提到的官员收受贿赂一事有什么凭证吗?”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卫淇摇了摇头,“可这些日子以来,从没见有人把这样的东西拿出来过。” “在杏榜张贴出来之前,你们听到过哪位考生和礼部的官员有私下往来吗?” “未曾听闻。” 谢玄稷又接着问了几个问题,卫淇凡是知道的,都一一回答了。 谢玄稷不觉拧紧了眉头。 若他说的都是实话,这所谓的舞弊好像的确就是几个举子因为落第心怀不满,所以才在背后搬弄是非,最后谎言重复的次数多了,连自己也骗过去了。 可谢玄稷还是觉得此事不会那么简单。 每一届科考都有人落第,怎么偏偏就今年闹出了这么多事端? 还有,那个在进士名单上消失的考生究竟是不是成王还有待求证。如果是,那成王在这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这许许多多的疑团在脑海中交织着,令谢玄稷愈加烦躁。 一仰头,见卫淇还是一副神情恍惚,憔悴支离的模样,他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就是觉得气不打一出来,没好气地斥道:“要是此事真如你说的那样,是那群举子恶意诋毁朝廷命官,造谣新科进士,那官府将此事查清之后自会还你个公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旁人面前做出这样扭捏的姿态,也不怕人笑话。” 卫淇被骂得一脸懵怔,孟琬也还正不明所以,谢玄稷已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迈步朝外面走去。 在拉着她走出酒楼大门之前,他又回头看了卫淇一眼,面无表情道:“若卫公子实在觉得心里不舒坦,非要找个人倾诉,那公子可以抽空到本王的衙署里坐坐,本王也好亲自开解开解公子。” “好了,”孟琬被他着幼稚的举动弄得无奈极了,眸光沉了沉,“差不多了。” 谢玄稷这才潦潦草草地朝卫淇点头致意,“那卫公子,若无别的事,本王与夫人便先回府了。” 才出酒楼的大门,孟琬就毫不客气地将手从他手心里抽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跳上了马车。一路上,也只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街景,一句话也没有主动和谢玄稷说。 谢玄稷也是闷闷地坐在另一端不吭声,直到马车快要行到相王府附近的时候,他终于还是没憋出,出言打破了沉默。 “我没把你的卫小公子怎么样吧?”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孟琬竟从这样冷硬的声调里听出了一丝……委屈。 她疑心自己是幻听了,不自觉偏过头去,正好撞上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四目相对时,他眸中的不平更甚,竟像是较劲一般直直地盯着自己,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在气什么?” 孟琬的心口霎时间涌起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她发觉,某种她一直提防着着的东西好像在这个时空里又一次复活了。 前世,刚刚和谢玄稷在一起的 24. 查案 《和前世宿敌成亲后(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孟琬心脏狂跳了一下,双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袍。 皇帝此番急召谢玄稷入宫,十有八九就是为的天喜酒楼举子打人一事。 但即便是闹出了人命,谢玄稷又恰好在场,此事也该由刑部和大理寺主审,断没有让皇帝亲自传人证到宫里问话的道理。 除非是事涉宗室。 可此案涉及到的宗室除了成王还能有谁? 皇帝如此偏心成王,又知晓他素来与谢玄稷不睦,总不会是让谢玄稷对此事发表什么看法吧?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谢玄稷那边已面容平静地回了话:“臣遵旨。” 孟琬犹豫了一瞬,还是上前一步询问那黄门:“中贵人可知陛下是否是让相王殿下入宫请安?” 这是一个比较委婉的问法。 虽说天子的国事与家事向来分不开,但实在需要通融的时候,规矩也不是一成不变。如若谢玄稷入宫是以请安的名义,孟琬自然也是可以装傻充愣,以内眷的身份随行。 那小黄门自然听出了孟琬的言外之意,却是摇了摇头道:“陛下只让相王一人入宫回话。” 这下孟琬不好再说什么了,温声道了句谢,便在一旁默默听着他同谢玄稷说着一些客套但无用的废话。 待到谢玄稷说完“臣先去更衣”,她才疾步跟过去,和他同时跨进了府门。 谢玄稷径直进了卧房,她此时也没心思再想什么避不避嫌的事,也紧随其后走了进去,在他身侧用极其严肃的口吻嘱咐道:“殿下,待会儿陛下若提及今日天喜酒楼发生的事情,殿下千万要谨慎回话。” 谢玄稷才脱掉外氅,闻言,头也没抬地回道:“要是父皇问起今日发生的事情,我自然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总不至于为了讨他欢心,就替谁去遮掩。” 他一边说着一边解起了腰带,做出要脱里衣姿势。余光向身侧一扫,却发觉孟琬不为所动,仍直勾勾盯着他,搁在腰带上的手不由一顿,提醒道:“孟姑娘打算一直站在这?” 孟琬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和他逞什么口舌之快,立时背过身去,站到了屏风后面,“殿下放心,妾没打算偷看殿下,妾的确是有些话非得趁现在对殿下说。” 她停顿片刻,见他没有再赶人的意思,这才继续说道:“殿下太沉不住气,贵妃每次故意说什么引殿下顶撞陛下,殿下都会进她的套。” “这次妾不能和殿下一同入宫,殿下如果要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妾没法拦着殿下。但殿下若是还顾及皇后娘娘,顾及相王府的几十口人,顾及妾舅舅的性命,请殿下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要主动提起成王,也不要提及那些不经的传言。” 孟琬吊着一口气语调激扬地说完了要说的话,气势骤然弱了下去。 毕竟以她现在身份,用这样的语气和谢玄稷说话不但十分僭越,好像也与她平素示人的温婉形象大为不符。 她又稍稍收敛了些锋芒,放低声音道:“妾知道今日妾的舅舅说得煞有介事,殿下心中不免有许多疑虑。可市井传言并不足以作为凭据,贸然将成王牵扯到此案之中,不仅无益于查清此案,反而会惹得龙颜不悦,届时保不齐会适得其反。” 屏风外的人良久不言,孟琬也索性不再多说,默默地站在原地等着他。 等换好了衣服,谢玄稷才从屏风后缓步走到孟琬面前,俯首凝视着她,面无表情地问道:“说完了?” 孟琬警惕地仰起头,直对着他意味不明的目光,以为他会再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话反驳自己,却不想到他只是点了点头,淡声道:“知道了。”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书房。 “殿下!”孟琬鬼使神差地出声叫住他。 谢玄稷回过身,不明所以地抬了抬眉毛。 孟琬自己也不知道刚刚叫的那声是因为什么,她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莫名其妙,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了几步,抬手替他正了正衣领,没话找话道:“御前失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殿下该留心些才是。” 谢玄稷一怔,语气无端柔软了下去,“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直到天黑谢玄稷才从宫里出来。 在这期间孟琬始终悬着一颗心,此刻见他安然无恙地回到府里,她才确定今日的话他多少听进去了些。 孟琬省去了嘘寒问暖的虚辞,直入主题道:“陛下召殿下入宫是所为何事?” “确是为了舞弊的传言,”谢玄稷沉着脸道,“御史台和谏院的几个大人本就对此事有所耳闻,一听说天喜酒楼出了命案,立刻就将此事奏报给了陛下,顺道还参了成王一本。” “怎么成王也被牵扯进来了?”孟琬忍不住皱了皱眉。 谢玄稷以为她这是在向自己兴师问罪,无奈地解释道:“我还真没来得及说成王什么不是,事实上,台谏一开始也没有提这件事,是他自己主动在大殿上当着众官员的面承认了伪造身份参加科考,这才惹了众怒。不过他也说了,参加科考只是因为一时兴起,为的是检验自己的学识,并没有贿赂主考官的必要,也不屑于去贿赂主考官,让父皇明察。” 孟琬对谢玄翊这个做法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只问:“那陛下是什么反应?” 谢玄稷冷哼一声,“父皇还能有什么反应?原是叫成王自罚三杯,便将此事草草揭过去了。可几位大人言辞激烈,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父皇脸上了。任成王如何好言好语地赔礼,就是跪在大殿之上不肯走。父皇为了赶紧打发掉他们,最后才勉强松了口,说是会命有司调查此事。” 孟琬不解道:“按理说,陛下应该将此事移交给刑部问责,为何要宣殿下入宫?” “父皇说此事关乎皇室颜面和朝局稳定,不便通过刑部和大理寺,想要由昭罪司来主审,让我与宁王协查。” 这就有些出乎孟琬的意料了。 昭罪司直接听命于皇帝,揣度圣意办事,不受御史台监督,不受文武百官掣肘。 宁王与谢玄翊虽说因为晁月浓的事情闹过一些龃龉,但多年以来的紧密捆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拆散的。总的来说,他们还是长着一张嘴,穿着一条裤子。 皇帝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安排倒也合乎情理。 可孟琬想不通的是皇帝为什么会让谢玄稷来协查此事。 就算是为了掩人耳目,一定要找一个非成王党的人来凑数,那怎么也找不到谢玄稷头上啊。 25. 鸣冤 《和前世宿敌成亲后(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相王府居于闹市,只由少量禁军守卫。百姓稍稍聚集起来,便能将王府围个水泄不通。除非强行动用武力去驱赶,不然看热闹的人群是没那么轻易散开的。 等冯九听到外头喧然的动静,推开门出去查看是怎样一个情况时,府门前已经堵满人了,连通行的过道都让不开。 他定睛一看,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老妪正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以头抢地,几乎是血泪相和流下,将台阶染得一片殷红。 好几次有人上前去搀扶,都被那老妪拒绝。她执拗地跪在台阶之上,嘴里高声喊着冤屈。 许多百姓不忍看这惨烈的情状,数度侧过头去,以袖掩面。 冯九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没法自个儿拿主意,只好叫丫鬟去通报谢玄稷和孟琬。 没过多久,二人推门而出,看着眼前的情景,也不禁愣然。 冯九此时已然跟围观的百姓打听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在谢玄稷身侧小声提醒道:“殿下,这位老妇人是那位张生的祖母。” 孟琬低声向他确认:“那个打了人,咬舌自尽的举子?” “正是。” 孟琬眉头微蹙,又问:“那张生的事,后来衙门是怎么说的?” 冯九道:“他聚众滋事,斗殴伤人,原是触犯了大齐律的。只是刑部看他人已然不在了,那被打的周遥家里又正忙着给他看病,也就没有继续追索财物,却不知他的祖母为何会来这里鸣冤叫屈。” 话音才落下,那老妪又将头重重磕在了台阶之上,大喊道:“民妇的孙儿被奸人所害,求相王殿下为民妇做主!” 谢玄稷走下台阶,在张老夫人面前矮下身来,迎上的却是一道浑浊而没有焦点的目光。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双目几乎已经盲了。 张老夫人也不知站在自己身前的就是相王,仍直直看着前方,含泪控诉道:“民妇十七岁丧夫,四十一岁丧子,与唯一的孙儿张先相依为命多年。我那孙儿从小勤奋好学,十五岁就中了举人,任谁都说他是个读书的料子。为了让他能参加科考,家里卖房卖地凑够了入京的盘缠,只等着他考中进士做了官,把家里的祖宅赎回来。谁能想到他不但因为不肯贿赂主考官落了第,还因撞破其营私舞弊之事,被杀人灭口!” “老夫人慎言,”冯九忙出声劝阻,“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事,任谁一时半会儿都没法接受。可张先打人时许多人都在场,大家可都是亲眼看见张先是打了人以后畏罪自杀的。这诋毁朝廷命官可是死罪,若无十足的证据……” “民妇敢来告状就是因为手中确有孙儿遭人暗害的证据,”张老夫人的嗓音虽因哽咽显得有些颤抖,可一字一句清晰响亮,掷地有声,“若民妇有半句虚言,必遭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她的言辞激烈而恳切,就连孟琬听到这样坚定的语气,也不免对从前的认知生出了几分动摇。 谢玄稷立刻追问道:“什么证据?” “是那新科进士周遥与主考官顾世鸣的往来信件,”张老夫人当着众人的面,又将声音抬高了几分,“其间详细记录了顾世鸣是如何收受考生贿赂,调换考生的试卷,请相王殿下详查!” 一番话引得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 众人听她这般言之凿凿,甚至还直接报出了主考官的名字,对她的说法更是深信不疑,纷纷跪下请愿,要求谢玄稷详查此案,还张生一个公道。 孟琬看出来了,现在谢玄稷已经被架到了火上,稍有不慎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无论是进还是退,谢玄翊都有的是法子对付他。 谢玄稷却全然没往这方面想,只问:“那书信现在何处?” “那些信件就在民妇的家中,若殿下愿意,民妇即刻便可带殿下到家中去取。” 谢玄稷于是立刻回头看向冯九,吩咐道:“备马。” 孟琬马上跟着说道:“我也同去。” “殿下,这……”冯九有些为难地看向谢玄稷,“这会不会不大方便?” 谢玄稷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冲着冯九点了点头道:“无妨,给王妃准备马车吧。” - 张生不是京城人士,为着参加科考才特意在城郊赁了间农舍。 孟琬虽早知张生家境贫寒,可亲眼看见祖孙二人挤在一间如此狭小破败的屋子里过活,心中仍不免一阵唏嘘。 她将视线落在书桌上,发觉上面除了放着张生平常看的书,一摞正反两面都写满了字的稿纸,还有一件绣到一半的褶裙。 裙摆的牡丹花虽还没有绣完,但那部分已经完成了的凤凰纹样色彩艳丽,栩栩如生,好似要从衣服里飞出来一般,足可见刺绣之人的针法细腻,绣工精湛。 这与这间简陋的屋子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孟琬觉着这不大像是张老夫人自己的东西,于是问道:“老夫人,这屋里只住了您和张先吗?” 张老夫人苦笑道:“除却我们祖孙二人,这样小的房间里也住不下什么别的人了吧。” 她透过声音传来的方向,辨认出了孟琬所站的位置,猜出了她缘何发出此问,叹了口气道:“阿先还没有娶妻,这条凤穿牡丹裙是我做了拿去卖钱的,结果断断续续做了好久也没做好。我先前在夜里刺绣,熬坏了眼睛,阿先孝顺,不许我再做,为此不知和我闹了多少回,说是等他中了进士便让我留在京师享福。” 张老夫人说着说着,语调蓦地变得哽咽起来,“早知他会这么早就去了,我又何必在这些小事上和他争,都随他去也就是了……” 孟琬心中沉甸甸的,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回应她。 张老夫人意识到自己已经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以为别人不愿意听,忙抹了把眼泪,扶着桌子走到橱柜前,将钥匙插进锁孔里,“那信,民妇就收在这里头,民妇这就给殿下拿。” 她打开了门,伸手进去摸索,可摸着摸着脸色却陡然一变,一瞬之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哆嗦道:“信呢!” 冯九也连忙走过去,掀开了柜子里的被褥和她一起翻找,可底下空空如也,连衣物都没有,哪来什么信件。 冯九急道:“老人家,你确定你是把东西放在这里的?这底下什么都没有啊。” 张老夫人闻言眼睛睁得滚圆,浑身剧烈地抖动起来,干枯双手颤巍巍地在柜子里胡乱抓了几把,却仍旧什么都没有摸到。最后,她用力捶打着木板,嘶哑地哭叫道:“信呢!” 她发了疯似的将那衣橱里的东西全部掀在了地上,嘴里不住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就是把东西放在这里的啊。” “老人家,您先别急,您先好好想想是不是把东西放在了什么别的地方记错了。” “这东西是张先亲自收在这柜子里的,还把钥匙交到了我手里。说是等官府有人问,就要我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