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苏醒之后》 1. 帝姬回魂喜忧伴 好消息:重生了;坏消…… [] 灵界,碧落城。 这座昔日缥缈华丽的灵宫,此刻却是一片残垣断壁,弥漫浓重魔气,风几乎也被染成了丑戾的黑,呼啸着将满地残叶败花漫卷席,末日喧嚣而临。 “束手就擒吧,空桐悦!” 空桐悦孤身立于殿前,手持魂幡浑身浴血,赤足之下尽是牺牲的同族尸身。 阶下,黑压压的魔族大军将她重重围困,却无一魔族敢贸然上前,唯为首的魔君狠厉地朝她笑:“念你乃灵族帝姬,本座留你全尸!” 她虚弱地闭了闭眼。 血战三日,即便数千灵官前仆后继,即便她耗尽修为,终究也无法阻止魔族铁骑踏碎灵宫。既然注定身死,她更不可放任这祸端自她掌中逃走! 她原本黯淡无光的金色瞳孔忽如曜日闪耀,浑身金光大绽,手中魂幡瞬息间化作一柄光华万丈的长剑,孤注一掷挥出的浑厚剑气当场将魔族狠狠扫开,剑尖直至魔君额间! “空桐悦!” 最后一瞬,似乎听见有人在唤她,可神剑已开始撕裂她的魂魄,魂飞魄散的那一刻,她只在血海之中瞥见一角张皇的素白衣袂…… —— 岳州荀河城的东城李家,是此地小有名气的书香世家,祖上在京做过宰相,如今虽然没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祖上基业与学识依旧教人敬仰。 执掌家业的李老夫人虽然年事已高,但依旧矍铄精神,举手抬足都是威严,说一不二,无人敢忤逆她。 这德高望重的李老夫人脸上阴沉多日,原因无他,自家孙儿李翰学重病多日,总不见好。 幸而,她焦急之下物色了冲喜丫头,今日就要过门了,在她的设想中,这顽疾不日便要治愈。 不想那喜红的花轿抬进门后,一盆冷水也跟着浇到她花白的头上! 此时此刻,李老夫人瞪着堂上那一袭艳丽喜服的女子,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空桐悦却无知无觉般,优雅地理了理微皱的袖子,声音如佩环微鸣,清冷好听:“回来这般快,叫你熬的鸡汤好了?” 是了,她重生了。 空桐悦分明记得自己以魂魄献祭镇魔剑封印了魔君,合该灰飞烟灭了的。 可一炷香前,她撑起灌铅似的脑袋睁开眼,便发现自己在一顶摇晃的轿内,着一身喜服,俨然是出嫁模样。 接着一串记忆似洪水汹涌而来,淹得她头晕目眩,刚想站起当即又跌坐回去。 陌生的记忆让她头痛欲裂,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居然重生到了一个凡人女子体内! 这具身体的主人本名温妤迎,与兄长温奚一同进了宗门鑫渊阁修行。兄长温奚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弱冠之年便成门派第一,各派间的大比更是从无敌手。 温妤迎虽不及兄长惊才绝艳,但天赋也不错,加上勤勉,也是同辈中的翘楚。 一年前,温奚下山历练,这也是第一次兄妹俩分开这么久,幸而她性子内敛独立,并不十分依赖兄长,只将思念埋在心底,兀自修炼,等着兄长回来。 然而就在半年前一个清晨,温妤迎忽然重伤昏倒在山门前,被发现时已奄奄一息。 她一夜之间筋脉寸断灵核俱废,可到底发生了什么,连她自己都没有记忆。 自此之后,她便成了实打实的废物,同门的友善不再,师父的关怀不再,她忍受着众人的讽刺与欺凌,只为等兄长回来。可后来,师父终究是通知了远在千里外的父母,说是回家养伤,实则等同于逐出了师门。 温家父母都是农人,没什么见识,为人粗鄙,兄妹二人的名字都是入门后重新取的。 当时若非师父极力劝说,又给了夫妻俩十两银钱,他们万不会允许兄妹二人撇下农活去修行。 这一回温妤迎没能再逃过穷人女子的宿命,在温母的骂骂咧咧中,通过镇上的媒婆被卖给了李家。 她被绑上花轿时挣扎剧烈,气急攻心内伤复发,当场昏死过去。 再醒来便成了空桐悦。 温妤迎如何被废的修为,她又为何宿于其身,其内蹊跷颇多,空桐悦还需捋一捋。 恰巧腹中饥饿,她帝姬出身,自小金枝玉叶,我行我素惯了,下了花轿便大摇大摆走进大堂坐上了主位,反客为主的架势自然得让在旁准备迎接孙媳的李老夫人都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时空桐悦已吩咐下人炖下鸡汤,又点了一桌山珍海味。 见空桐悦不仅没有分毫羞愧,还一副要欺到她头上的意思,李老夫人气得眼前一阵发晕,侍女忙将她扶住,颤抖着手指骂道:“你这……你这没规矩的野丫头!怎敢如此同老身说话?!你可知老身是谁?!” 空桐悦不紧不慢搁下热茶,冷笑:“多少岁的人,还敢在我面前摆脸?” “你……”李老夫人完全不明白怎么会有这般厚颜无耻的人,想起媒婆还信誓旦旦道这丫头温驯善良,尽扯淡!这都快豪横上天了! 念及此她愈发火冒三丈,此刻什么词都无法抒发她的郁闷与无语,喝道:“来人!将这没教养的刁民拖到后院去,大刑伺候!” “是!”几个壮硕的护卫持棍冲进来,空桐悦垂眼兀自喝茶,护卫还未近身,竟悉数跪在了地上,脸上尽是挣扎之色,最后演变为了恐惧。 身为灵族帝姬,巅峰时刻她一个念头便可感召万灵,苍生无不俯首称臣。 如今她被困于这具虚弱残破的凡人之躯,举止幅度大一些便疼,加之自身修为大损,因而勉强能控制几个凡人之魂。 且,亦就仅此而已,若这些人类不知好歹穷追不舍,她却没那余力对付。 得尽快恢复修为…… 她默默思索片刻,忽然收回残余不多的灵力,放护卫逃去。 整个屋内的人当即惊慌地叫着退出了门,李老夫人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这随便找来冲喜的媳妇并非常人。 她迟钝地想起那媒婆似乎提过这穷丫头之前也是修什么仙的,只是后来身子废了才被迫出嫁。 看这架势,哪里是废物?若惹她不快,莫说嫁给自家孙儿,一怒之下说不准将他们尽数杀了! 想起那满口胡言的媒婆,李老夫人简直恨得牙痒痒,布满皱纹的脸强作镇定:“你……你到底想如何?莫忘了,你如今可是我李家的人!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身上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 虽然她能不管不顾离去,可温妤迎的卖身契在他人手中,便算个隐患。 空桐悦眼神懒散,却又透着威仪与矜贵:“你这宅内有个人快死了,乖乖给我张罗膳食,我便勉强救一救。” 李老夫人哪里不知她说的是谁,眸色一阵晦暗,继而冷笑:“你这丫头不仅放肆乖张,竟还胡言乱语。” “继续浪费时间,等会儿被鬼差带走,我可不会施手搭救。” “鬼差”二字狠狠击打着老人脆弱的心,半晌,她才对身旁的侍女道:“催一催厨房。” —— 填饱了温妤迎的肚子,空桐悦施施然跟着李老夫人到得内院一厢房 2. 金铃净魔定鬼乱 小小铃铛立大功。 [] 一开门,对方已不顾护卫的阻拦,到了房前。 来者乃一双男女,女孩长相秀气,年纪与温妤迎相仿,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蓝袍,腰间别一条漆黑带钩的铁链;男人着红衣,乍一看像喜服,不知的倒以为今日成亲的是他与空桐悦。这人宽肩窄腰,身量颀长,眉宇温雅俊美,只是细瞧去怎么也透着一股病弱。 这样看,与温妤迎简直天生一对。 空桐悦出来便将门带上,即便躲在一架凡躯内,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望着来人,帝姬的娇贵与高冷终究是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鬼差就能擅闯民宅了?” 男人微微一笑,沉沉的声音似袅袅琴音,舒缓好听:“姑娘见谅,在下言景焕,乃是此地判官,”他又指指身旁少女,“这位是府内鬼差何喜。我二人无意打搅,只是你这宅中魔气甚重,再不处理,宅内乃至整座荀河城的百姓,恐有性命之忧。” 李老夫人神情发慌,下意识便想驳他个“胡言乱语”,不想空桐悦道:“确然如此。此间藏匿着一只魔族,伺机而动,我正与老夫人商量如何抓捕。既然你们来了,正好搭把手。” 她吩咐起人来甚是自然,即便对方是权利与实力皆是人族官员都要礼让三分的地府鬼差,竟也如此理直气壮,将李老夫人与一众家丁看得心慌不已。 何喜也是秀眉一皱,却听言景焕轻笑一声:“那自然是好的。” 空桐悦便吩咐下人给二人准备了厢房休息,俨然如这儿的女主人,李老夫人心中有气,却不敢吱声。 待言景焕他们离去,回到房内,老人家急忙道:“你做什么将他们留下?想害死我孙儿吗?!” 她眼底闪烁微芒,笑意浅浅,玩儿十足地道:“你带来的那些散修没告诉你吗?你这内院藏着一只魔化的女鬼,你孙儿大概就是被它伤到感染魔气的。” “……” 坚强的李老夫人终于是彻底吓晕了。 空桐悦淡定地唤来侍女将她带下去休息。 夜幕低垂,黑夜如泼墨,迅速将李宅浸染,望着窗外那月下迎风摇曳的翠竹,空桐悦双眉微颦。 她自然也不想将那两个鬼差留下,但那叫言景焕的判官高深莫测,或许他不会与自己动手,但地府常与鬼魂打交道,恐怕很快就能看出她是借舍而居。 灵族离开灵界,若没有深厚的灵力便与魂魄无异,是没有实体的。她如今将将苏醒,魂魄不稳,万一被那判官强迫离体,六魂七魄非散尽不可。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好不容易得来的生,她必定要好好把握! 提到那女鬼不过缓兵之计,转移他们视线。 救了李翰学恢复些修为,拿到卖身契便离开吧…… 灵族修行无需打坐,随意呼吸便抵人族认真吐纳的功夫,但凡界灵气太稀薄,温妤迎的身体又无法再吸纳灵气,空桐悦只能穿过这碍事的肉身引气入魂,这便慢了许多。 她估摸着差不多了,关窗入内,素手一翻,掌心忽悬起一颗古旧金铃,昏暗的室内顿得淡淡金光。 深深望一眼手中金铃,她正待念诀,眉一颦又合上手,开了房门,一阵夜风带着寒意将梨花瓣卷进门槛,就见清冷的月光下,李老夫人垂着头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内。 空桐悦暗觉不对,出门问道:“老婆子,怎么快醒了?来给我送契的?” 李老夫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到发紫的脸,双目空洞无神,像个提线木偶被一个无形的人操控着,僵硬地提起整条手臂朝空桐悦做出类似招手的动作:“过来,给你。” 空桐悦:“……” 坏消息:李老夫人被鬼附身了。 好消息:鬼觉得自己伪装到位。 怕是李翰学所在的屋室符咒太多,这邪祟法力不够无法靠近,这才引她过去。 虽然空桐悦有许多方法能在原地便将那放肆的鬼魅除去,但考虑到李老夫人身为老者身子虚弱,她终究还是纡尊降贵地走进了月色之中,李老夫人始终面无表情地笔直着手臂,上下挥动手掌,诡异至极。 空桐悦手背于后,金铃散发金芒蓄势待发,然而就在她出手前,猛地一声娇喝将她打断:“姑娘小心!” 一条漆黑的铁链横空而出,前部铁钩冒着微弱粉光狠狠击打在李老夫人肩膀上,一具披头散发的惨白泡发的身躯跟着被打出其身,重重摔在院墙墙根! 空桐悦细看去,除却面目狰狞,却没什么外泄的魔气。 难不成感染李翰学的不是这只鬼? 这时,鬼差何喜跃入院中,抽出符箓甩着勾魂锁便与水鬼缠斗起来,空桐悦一时得闲,垂手恣意观战。 这丫头一副初出茅庐的稚气,对战经验不丰富也在空桐悦意料之中,幸而水鬼估摸也是只新鬼,两只菜鸡互啄了半晌,何喜倒还占了点上风。 空桐悦兴意正浓,一点没想将地上横陈的李老夫人扶起,言景焕终于忍不住从角落走出,迈着虚疲的步子悠悠走近道:“温姑娘且先带着老夫人在房内暂躲吧。” 她便随意扯起不省人事的老人往房内而去。 彼时,满头大汗的何喜已顺利以灌注灵力的勾魂锁缠住水鬼手臂,正待打开腰间锁魂瓶收鬼,水鬼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发难,仰面长啸一声,腥臭的鬼气自体内震荡而出,形成的无形气浪令院内老树都为止一震,当即将最近的何喜推开好几丈去! 它竟也不顾手上威胁自身的灵器,青紫的鬼手因为挣扎剧烈,当即被携带灵力的铁链撕裂了皮肤,露出发黑的肉和森森白骨来! 生灵成了鬼魅后因为失去肉身,它当是没有痛觉的,但灵器却针对灵体,这肉骨断裂之苦只会比活着时更胜一筹! 断臂之痛理所当然令水鬼爆发出痛苦的哀嚎,可它却仍不管不顾地扑向空桐悦! 见状,言景焕当即挡在阶前,手中剑光一闪,锋利剑芒破空而去,毫不留情将水鬼拦腰斩于院间,两截身躯悲哀地各处异处,痛苦地痉挛着。 水鬼两段身躯的切口不断冒出黑烟,那是源自它体内的魔气,它感染并不深。 眼下,不知什么力量支撑着它,它的上半身竟还想往台阶爬去,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或许都被这亡魂的执着摄了,全场静几瞬,直到言景焕打破寂静对何喜道:“收魂。” 年幼的鬼差终于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打开手中冒着微光的琉璃瓶。 就在这时,水鬼忽然趴在地上颤抖了起来,紧接着,远处另一半身躯忽如有了生命,快速跟上! 有变! 空桐悦脑中冒出这个念头时,以最快速度将李老夫人丢进厢房, 3. [] 空桐悦生前曾跟着父皇空桐飞迦寻访民间,二人同样研究了不下百年,终于炼出一柄灵器宴海浮屠幡和配套的咒术颂灵七诀,其中尤以净字诀最为珍贵,几乎能完全净化魔气。 这古旧的金铃便是灵器浮屠幡上的坠饰,是空桐悦如今唯一能召唤出来的部分。 当时,他们本想与仙域联盟,企盼二族共同努力,共同努力简化净字诀并尽快推广惠及苍生,哪知不久灵界便被魔族的铁蹄践踏成一片血海,真是世事难料。 如今想来,魔族趁着她大婚之日进犯灵宫,真的只是偶然吗?这背后,是否有什么存在为了抹杀净字诀而谋划了一切?! 若真是如此,知道净字诀出世的寥寥几个知情者,嫌疑颇大! 无妨,魔君、魔族、有心之人,她定都会一一“回敬”! 净字诀施展所耗灵力依中魔气者的体质与感染程度而定,若是从前,她甚至无需召唤金铃便可净化,可今时不同往日,还未除净,她便感到很是吃力。 约过了半炷香,她缓缓抬手,金铃得了示意收回法阵隐于掌心,灵印之中空空如也。她一手撑着榻坐下,忍着眼前晕眩,忙闭目消化金铃内得来的魔气。 这所有生灵避之如洪水猛兽的魔气,在浮屠幡的净滤下,亦能化为灵力存于空桐悦灵印之中,可谓是创世以来都不可多得的神级之器! 可对于本身灵体强悍的空桐悦而言,这点魔气简直杯水车薪,仅仅能助她对付些许护卫罢了。 此刻她灵体与寄宿之躯都虚弱,转化魔气也就成了十分劳心劳力的事,加之苏醒以来她几乎没有停歇,此刻夜深人静,她终于支撑不住,就着屋内卧榻昏睡而去。 身为灵族,空桐悦几乎无梦,或许是借了肉身,她落入了回忆堆砌的破碎的梦境中,一会儿是魔君嚣张可恨的脸,一会儿是朝夕相处的灵官们逐一倒下的模样,她赤足站在滚热的血泊之中,一点点被吞噬…… 一会儿,梦又狞笑着变幻。 仙雾缥缈的琉璃宫阙,彩云携红绸繁花铺染天际,美妙仙乐与七彩华光伴着三千鸾鸟鸣歌盘旋,八方仙众争相道喜。 她一身火红嫁衣站在玉台之上,望着姗姗来迟的闻尧,本是大喜之日,她却是满目寒霜。 闻尧乃仙域二皇子,年少便剑斩群雄的仙君,亦生一副令万物苍生都黯然失色的俊朗容颜,令无数女子为之倾倒。 他却无欲无求一心修行,只为早日问鼎神道。 空桐悦自负,骄傲,以为自己会是不同的,虽然她不愿承认,当初父皇告知她要与仙域联姻,她嫁的便是闻尧时,心中真真欣喜无比。 可今日她身披嫁衣等了他足足三个时辰,于她而言,鸾鸣堪比聒噪之音,七彩华光刺目难耐,众仙的贺喜成了刺耳的非议与嘲笑,她等得双手冰冷,终于盼来那不疾不徐的身影。 闻尧甚至未着喜服,仍是平日素雅的袍子,修炼的长剑还负在肩上。 “久等,速去拜堂吧。”见着她便只这么一句,像要赶着完成什么可敷衍的任务,忒凉薄。 空桐悦意识到自己并未捂暖这颗心,她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当断则断,原本还有些愠怒的金眸耀如东边那永悬不落的旭日,终于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在所有仙众注视之下,她默默不言地摘了凤冠丢在地上,喜服褪去,在闻尧欲言又止的目色中挺直脊背,独自离去。 等回了灵界,等待她的便是颠覆与死亡。 她自出生便未流过一滴眼泪,父皇说自己不曾见过这样骄傲的灵魂,皇兄夸她巾帼不让须眉,空桐悦以这份傲为傲!愈发坚强! 可在梦里,她终究没法控制情绪,无疾而终的暗慕,难堪的婚礼,惨死的父皇,倾颓的家,孑然的孤魂…… 过往重重压在心头,帝姬终究被这恶劣的梦境骗了两行清泪,羸弱如一只迷途小兽,蜷缩在窄小的榻间。 言景焕指尖浮一点银光,送入她额间,梦魇便散了去。他温柔地抚去空桐悦的泪水,将身上暗红的法衣披在她身上,在旁坐下。 将水鬼押入十八地狱后,他便与何喜分别。回到私宅,言景焕进了卧房,昏暗沉静的房内,他俊逸的眉宇低敛,琥珀色的眸子垂着,温雅的神色不再,愈发寡淡冷漠。 他沉吟片刻后,大手一挥,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将门窗紧阖。 他一面走向房中香炉燃上香,一面随手将指轻弹,银光自他指尖旋转而出,无声地将这屋子笼罩,形成一座强力的结界。 不消片刻,那香燃出一缕轻纱般细瘦的青烟,却并不飘散,反而在虚空之中聚成一小团,又自中心推开,烟团之中竟如水波般荡漾起来,渐渐现出一抹极为模糊的银色身影。 “何事?”那烟团之中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异常缥缈,初闻悦耳动听,再过稍许竟又想不起这绝美嗓音。 言景焕端坐桌前,摆正衣襟衣摆,才道:“空桐悦,我找到她了。” 她太好认了,占了人家肉身却不屑于伪装,高高在上的姿态半分不要收敛的,言行、举止,都属于天地唯一的灵族帝姬。 他都没料到自己会将空桐悦记得这样清楚。 当然,最直接的证据便是那颗金色的铃铛。 他曾见过灵皇空桐飞迦展示新炼的灵器宴海浮屠幡,那是在灵族覆灭前夕,即便是他都不得不惊叹这件古今无双的灵器之绝妙。 待水鬼被放出金铃,魔气却少了大半,他再无疑虑。 他走访仙界人间多年,始终找不到任何能高效的消除魔气的存在。 唯有宴海浮屠幡。 唯有它的主人空桐悦。 那方静默片刻,才道:“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闻尧仙君?” 是了,该如何? 他自请下界已将近五百年,寻找空桐悦之余,为了暂代停滞的轮回,他建立了地府。眼见地府秩序井然,培养的小辈皆可撑起这沉重的巨担,便选择退隐,化名言景焕。 本以为这番可能是永无止境的寻觅,没想到竟就这样意外完成了夙愿。 他却未曾计划好往后之事。 他们二人虽为夫妻五百年,相处的时日却少得可怜,印象最深的竟还是她与魔君的决战中,往日如烟如雾的雪色纱裙早已破败不堪满是血污,璎珞佩环残短孤悬,一头银发跟着衣摆在烈风中飒飒舞动。 帝姬独挑魔军三千,剑指魔君,意气风发,悲壮凄美。 他带着十万仙兵赶到,却终究迟了一步,来不及阻止那已发动的法阵,空桐悦以身祭剑,刺穿魔君躯体后将其封于镇魔塔, 4. 阴阳判案入地府 故人相见,阴阳两隔…… [] “所……所以……”前因由李老夫人说明后,李翰学脸上神色极为精彩,千思万绪的,终于还是先指着坐在主位上低眉品茶的空桐悦,“所以她如今是我的……” “妻”这个字愣是被空桐悦一记冰冷刀眼剁碎,心惊胆战地吞回肚。 空桐悦搁下茶盏,边抚平衣袖边道:“既然他已无恙,按约定,契便还我吧。” 李老夫人瞪她一眼,终究是唤了侍女去取来。 拿回卖身契,温妤迎便是自由身了,这具躯壳空桐悦可安心使着。 言景焕适时开口道:“李公子,你既已知前因后果,于那水鬼的审讯即将开堂,还请你作为证人前往,李老夫人也需陪同。” 李翰学是个斯文的儒生,为人纯良至极,加之百姓对地府的敬畏,虽然对鬼魅之流有些发怵,但不假思索便点了头。 不想李老夫人却冷哼道:“那恶鬼谋害我孙,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审,直接抓了丢入牢狱便是!老身听闻你们那十八地狱还有什么拔舌、铜柱、刀山,水鬼可恶,就该挨个儿罚一遍!” 李翰学大惊,忙制止她道:“奶奶,慎言!”他大病初愈,话说得急了都不由咳嗽两声。 不劝不打紧,孙儿一说话李老夫人便愈发愤慨:“奶奶说得不对吗?你可是险些死了!在这世上奶乃便只有你一个亲人,奶奶虽只是一介垂老妇人,但谁要是伤害你,奶奶定不会饶它!” 李翰学一时无言,只得握住李老夫人布满皱纹的手暗暗叹气。 “更何况,地府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有,翰学身子还虚弱,万一去了那儿染上什么脏东西,你们要如何负责?”李老夫人将脸一仰,“总之翰学是不会去的,这案子你们自行裁断吧。” 到这儿,空桐悦实则与李家已没什么关系,原本打算离去的,竟也有些恋恋不舍地凑起热闹来。 她方才苏醒,但因为有温妤迎的记忆,对地府这五百年前没有的东西还算有些了解。 地府相当于于人间的衙门,鬼差便是捕快,有关阴阳两界的案子,都归他们管。在这修士与妖邪并存的时代,再愚昧无知的民众也都知道地府的厉害。 因判官与阎罗手中握着所有生灵的生死簿,判官一笔便划定他们下辈子的命运,以至于众生对地府甚至畏多于敬。 李老夫人出身书香世家,荀河城的地府分府规模也不小,她断不可能不知地府的规矩。 水鬼死得再透也是犯,他们祖孙二人一个人证,一个受害者,让他们走一趟地府乃是情理之中。 那么,李老夫人反应这般激烈,只有一个原因:她在心虚。 有意思。 言景焕显然也瞧出其中端倪,温柔雅致的眉宇覆上几笔锋利的严肃,语气也跟着重了许多:“李老夫人,判官殿传讯若有拒者,鬼差有权以勾魂锁捆缚押解,请你们配合办案。” “你……”李老夫人原本也是色厉内荏,面对强硬的判官,顿时只剩无奈,以及暗藏的慌张。 空桐悦正看好戏,不成想言景焕又道:“温姑娘也可到场旁听。” 她秀眉一颦,最终什么也没说。 稍整顿后,空桐悦三人便随言景焕出了李宅。 这私宅依山傍水,门外本是一片绿荫相映、蜂飞蝶舞的秀美之景,可待他们一跨出门,仿佛一脚从人间踩进了地狱! 一阵冷风带来森然寒意钻入骨髓,带来的是真正的地狱的气息! 此刻,他们站在一座悬崖之上,身后是高耸陡峭的万仞山岳,往下望去,万丈的距离外,跃动的金色岩浆朝着他们,从远处滚滚而来,一片片盛开的红莲在浆流之上缓缓绽放,放眼望去是一片金色的滚烫的汪洋,是华丽绮美的金莲花海。 而汇聚于山下的红莲又会兀自散去,飘去的花瓣将山壁黑色的岩石烧得发红,轻飘飘舔舐出一个凹洞,岩浆中冒出的一个个气泡忽地崩裂,炸开的熔岩水花溅到岩壁上,又是一个深坑。可那岩壁却有生命一般,蠕动着,蠕动着,便缓缓将那灼烧出的岩洞填满。 周而复始,以此往复。 这样繁盛绚烂的诡美盛景,就连空桐悦都是第一回见,莫说只为人几十载的祖孙二人,李老夫人当场便腿软得走不动,李翰学也好不到哪里去,吓得牙齿都在打颤,只勉强扶着身子瘫软的奶奶。 空桐悦则思忖起来。 这是……红莲业火? 从前在灵界,她跟随父皇净化万灵时,对于十恶不赦的魂魄,方自黄泉之底取红莲业火焚烧魂灵罪孽,否则这样的魂魄进入轮回,只会滋生更多罪业,随之伴生的便是难缠的邪祟甚至是魔族。 但他们采撷的也只是指头大小的一簇罢了,彼时也是十分小心使用,可这建造地府者却以这样庞大如汪洋的业火为基,该说艺高人胆大,还是自负过头了? 因为一旦业火暴走,地府乃至外头的百姓都要魂飞魄散! 带他们离开悬崖的是一条笔直的黑岩长道,横亘在业火之上,脚底因为黑岩的缘故隔绝了高温,脸上却依旧被烧得热辣辣疼。 过了岩道,便至一处浮空的岩台。牛头马面身形高大,持刀分守公案两侧,旁又有鬼差四人侍立,在场差众虽不多,可这公堂之威严令人下意识屏息噤声。 鬼差们见着言景焕忙作揖行礼,空桐悦跟着好奇张望一番,参观似的,又随意拣了张椅子坐下来,放肆之举让众人眼眸一直,想要喝止,但见言景焕只是瞥了一眼也未做声,便不敢多言,只是看着空桐悦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好奇。 言景焕于案前落座,沉声道:“将鬼犯带上来。” 不久,两名鬼差便押一白衣女鬼跪在堂前,手脚戴着镣铐,因收了死前之状,恢复生前模样,它的身躯不再浮肿,只是肌肤依旧惨白,双眼空洞,木头似的跪在堂中。 “堂下鬼犯,报上名来。”端坐公案一脸肃穆的言景焕少了儒雅与柔和,多 5. 情缠一生成执念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 “什……”李翰学本就几多病态的脸此刻完全成了苍白色,李老夫人不敢看他,强作镇定地望着前方,挺着腰背道:“一个低贱侍女,死便死了,有什么打紧?” 即便是人命关天的事,李老夫人依旧端着没落权贵的尊严,让李翰学感到恶寒,他的眼前一阵晕眩,话说得气若游丝:“奶奶,您为何这么做?” 李老夫人闭了闭眼,那晚的记忆与苦郁一起在她衰老的身躯之中折磨着她。 李翰学是她李氏唯一血脉,她从小对这个孙儿管教甚严,除了去书院便要他在家中苦学,从不允许他在外贪玩荒废课业。她唯一的愿望便是见他高中,再复祖上荣光,这样她才有脸下黄泉。 幸而李翰学一直也勤勉努力,学业不差,常见夫子夸奖,李老夫人很是欣慰。 可好景不长,那一日李老夫人在他的书房中翻出一个荷包,俨然是女儿家所绣,旁搁着一封李翰学笔迹的书信,信中传达着浓浓的爱慕之意。许是心中也忌惮着她这奶奶,情书内未有那姑娘芳名。 偏巧这一幕被进书房的李翰学发现,兴许也是对严苛到疯魔的奶奶生出厌烦,一向温顺的李翰学终于与李老夫人大吵一架,虽不提对方,但句句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非她不娶,也只娶她一人! 他这辈子都未曾这样强势过!这花光了他全数勇气。 祖孙两人不欢而散。 那天夜里,李老夫人久久无法入眠,唉声叹气地起身,想去瞧一瞧孙儿,心想二人或许可再行商议,哪想远远便撞见娟儿递予李翰学一件荷包,眉宇羞涩缱绻,可不正是恋爱女子模样。 仿佛一道霹雳打在她头顶,叫她浑身泛凉。她浑浑噩噩地离开,不知何时做了那个阴暗的决定。 此时此刻,面对李翰学的质问,李老夫人仿佛又被当时的绝望与恐慌扼住了喉管,她颤抖着身子,隐忍了许久的脾气终于爆发:“这都怨她自己!她算什么东西!一个下贱的仆人,也敢高攀我们李家! “你也是一样!若是妾室也罢,竟要娶她做正室?若这事允了你,你要老身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当初你爹被青楼□□蛊惑,无心功名利禄,老身与整个李家丢尽了颜面!” 她永远记得自己的亲生儿子决议要将那青楼女子领进家门时,争吵、辱骂,怎样都不管用,那女人还是做了李夫人,生下了唯一的继承人。 直到那女人因病离世,李老夫人见着她都仿见污秽之物!她想若非李翰学是独苗,她可能连这孙儿也一并恨上的! “终究是妓子所处!脾性都一般卑贱!”果然是同出一脉的,品味俗秽还一样固执可憎!她说得咬牙切齿,“总之我决不允许李家再有这污秽血脉!” 李翰学感觉到亲人汹涌的恶意,终于站远了些。 爹娘离世早,他那时年纪也小,只依稀有印象,只要奶奶来了,娘亲定会抱着他哭,女人温软而瘦小的身子紧紧抱着年幼的他,滚热的泪水沾湿他的后领,滑进脖颈,一片潮湿。 而模糊的记忆里,奶奶总在冷笑,连脸上的皱纹都高高在上,他怕极了。 原来那并非梦魇,是真的。 同是人,可奶奶好像觉得,他的娘亲比以污泥为食的臭虫老鼠还肮脏。 李翰学攥紧双手强忍着怒火道:“什么青楼□□?!我娘只是楼中艺伎,本身清清白白! “再者,我娘自从进门,难道不是一直督促我爹读书?只是他终究才疏学浅,错失功名,与我娘有何干系?!” 他深吸一口气,似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还有,与我私定终身的女子也是荀河人士,我与娟儿并没有什么。” 原来……原来是个误会…… 李老夫人的腰背几乎无法再挺直,面对漆黑肃穆的地府公堂,以及案前面容俊美却威仪无比的判官,她却并未感到慌急。 血脉,荣耀,名声,她觉得自己并没错。 言景焕道:“杀人偿命,本官会将此事通报荀河府衙。” “哼,依本朝律法,老身作为这贱奴之主,即便错杀也不过杖刑,更可拿钱了事。”李老夫人不屑,嚣张无比。 “确然如此。”言景焕不紧不慢执了朱笔,在一本账簿上勾画一二,“但因果轮回,福祸之报皆有定数。生前德行恶行,神明窥视始终,绝不会放过你分毫! “本官以判官之名,折你三年阳寿,待你以魂魄之身再入地府,为人这辈子,再行清算! “带下去!” 掷地有声的三个字,却似一柄屠刀砍去了李老夫人的命脉,她仿佛一瞬间老去十岁,一向矍铄有神的眼终于晦暗无光,泪水布满老脸。 但她一向极有教养,一切都成定局,她也并不哭嚎求饶,只是望一眼欲言又止的李翰学,便默然地,勉强挺直腰背,跟着鬼差离去,只是背影终究沧桑颓然。 李翰学没想到自己这一觉醒来,原本平静的一生便跌入地狱,本以为地府之行只是旁观,最多讲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语,哪知短短几炷香时间,粉饰的真相便以极为耻辱的方式露出丑陋腐烂的内里。 唯一的奶奶带着对他娘亲的鄙夷与恨,残杀了无辜生命。 不久,这唯一的奶奶也要离他而去了。 “鬼犯娟儿,”言景焕道,“你联手魔族,妄图以魔气杀害生人李翰学,你是否认罪?” 娟儿刷然抬起头,连忙摇头:“我没有!我只是想去投胎前再看少爷一眼……” 此言一出,无聊到蹲在台边看底下红莲打发时间的空桐悦也不觉转过头来。 言景焕沉吟片刻问:“前生若为凡人,成了鬼魅也无法离开埋尸之地,除非怨念足够强,可是有魔族暗中助你?” “罪人不知什么魔族……”娟儿牙齿打颤。 “好好想想。”即便是此刻,言景焕也并不着急。 生灵死去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生前的记忆也会跟着消散,若还未入鬼门关进轮回,只会凭着一丝执念游荡人间,也就是常说的孤魂野鬼。厉害些的能脱离沉骨之所,大多数只能滞留,与荒水野石为伴。 当然,他作为判官,有无数法子能令它恢复记忆,但娟儿并非强硬之徒,无需烦请刑罚;再者,它死去时日并不长,有李翰学这执念根本在场,它稍稍回忆定能想起来。 这头,娟儿在李翰学的注视之下,羞愧与悔恨交织,迟迟不敢抬头,李翰学以为它是面对判官因而恐惧,踌躇再三,试着上前,但终究不敢靠太近,俯身道:“娟儿莫怕,仔细想想,你定不是要害我的。” “少爷……”娟儿喃喃几句,忽的有什么极为模糊的东西在它空空如也的脑中成形,它猛地道,“我记得那夜……我站在柳树下呆望李宅方向,有个人突然出现,说能帮我去找少爷。” 言景焕问:“那人是男是女?什么模样?” “是个男子,高高瘦瘦 6. 帝姬入局意相通 帝姬:做大事不得有人…… [] 水鬼娟儿在被言景焕腰斩后,是外来的魔气帮助它短时间进阶,说明那驱使皮影的魔族法力不弱。 若对方盯上的是李翰学,他房外那些符咒法器不可能作为阻碍,还打发一个胆小无能的水鬼去加害,自己出手显然来得更快。 唯一的解释是李翰学只是替罪羊,水鬼不过作为消遣,毕竟任何一个合格的魔族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扩散魔气的机会。 空桐悦望着眼前如血的彼岸花海,眼底闪过一丝烦闷。 红莲业火已叫她讶异,这彼岸花竟又是熟识。 从前的灵界圣地梦墟涯乃是轮回之始,扶桑神树承创世神之意志,孕育黄泉之水,化作忘川河流入三界,万千魂灵闻得灵族呼唤方能踏上忘川进入轮回。 跋涉忘川之际,所有罪恶成种子落入忘川,于河畔生出红色的彼岸花。 很多时候,空桐悦与兄长空桐徵都得负责净化这些罪恶之花,一遍一遍施展咒术,简单却繁琐,这是她年少时最厌烦的工作。兄长疼爱她,总在父皇不在时悄悄掏出吃食予她,让妹妹去偷闲休息,自己闷头净花。 百年之后,故人不知所在,红花倒依旧摇曳生姿。 不过她也愈发好奇了,地府,到底是谁所建?能以人力承接轮回之职确实是奇才,处处又像仿着灵界,兴许是她旧相识呢。 倒有点想见见了。 “地址确认,现在可以出发。”言景焕的声音自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与花海之中的空桐悦隔着几步对望,二人眼中有不明的情绪闪烁。 言景焕不由道:“彼岸花乃万物生灵之罪孽所生,温姑娘还是莫要凑得太近,小心邪祟缠身。” 还用你提醒? 空桐悦一向直来直去,懒得也厌恶算计与心术,她起身,眸中凉薄:“你特意叫我旁观一趟,到底何意?” 言景焕无辜地笑道:“温姑娘此话何意?”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回答。”她道,“否则往后你讲的任何一个字,我都不会信。” 他张了张嘴,终究是无措地笑了。上天入地,没有遇过这样强势霸道的存在。 “好吧,”言景焕斟酌片刻,终于说,“这身躯,姑娘如何得之?” 空桐悦不觉被冒犯,反而露出欣慰之色:“听说你们有个叫生死簿的东西,可查人生死与一生罪业福德,你查了温妤迎。” 与聪慧之人对话总是少却诸多拐弯抹角,言景焕颔首:“生死簿上,温妤迎的生平事迹最后一列,凭空多了一堆墨迹,想来姑娘来头不小,竟能硬改凡人命格。” 莫说修改命格,眼前的帝姬,甚至有孕育新魂创造新灵之能。 作为闻尧仙君的言景焕对此最是了解,可为了打消帝姬疑虑,更为了引她入局,他便纠紧眉宇露出极为真切的疑虑和好奇。 这番表演显然卓有成效,面前的女人丝毫未怀疑,只默了默便道:“你可听过上古灵族?” “古籍之中偶有翻到。”言景焕装出恍然大悟之色,“难道你是……” “本宫乃灵族帝姬空桐悦。”她并不为这身份而洋洋得意,一字一句尽是叹惋和不易察觉的低落。她简短地说了灵族覆灭的经过,最后道:“灵界崩塌,如今正统的灵族,恐怕只剩本宫了。”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五百年前,空桐悦等他整整三个时辰,最后摔了凤冠褪去嫁衣,转身而去。 若他当时追上去,抓住那抹身影,或许此刻他们也不必物是人非,他更不必在这片昭示苍生罪孽的血红花海,望着她神色落寞,却什么也做不了。 二人相顾无言,片刻后空桐悦道:“来这儿之前,我也猜到你兴许已看穿我乃夺舍之魂,否则我断不会浪费时间来看这些人类打打闹闹。 “我的身份,若你相信,我可代表灵族助三界铲除魔族。但相应的,你要作为判官助我恢复修为。” 空桐悦细细想过,要修复宴海浮屠幡斩杀魔君,只凭她一人之力是可行,她并不怀疑自己的能力。可苍生等不起,过程也实在艰难。 她空桐悦虽然倨傲自强,但并不是盲目自负,有更快更适宜的路子,她没有理由不选。 温妤迎的身躯太脆弱,在这世上无权无财不说,甚至还有许多人际隐患。 仙族暂且太远,加之那群人道貌岸然,虽贵为仙族,可一个个心眼并不比凡人少,保不齐盯上她的灵器想要据为己有。现下这情形,与人族提出合作是条捷径。 而实力不上不下又身为判官的言景焕,实在是很好的选择。 不过,如若这人不信她,或胆大包天要驱她魂魄,空桐悦便准备直接删了这人记忆,再寻下家。 这会儿功夫,她也攒了不少灵力。 可空桐悦不知道的是,言景焕早等她提议了。 如今三界动乱不安,他若不设法将空桐悦留在身边,她只靠这副肉体凡胎还不止要受多少苦楚。 同时,他也完全明白空桐悦为何会有这番提议。 帝姬使唤人惯了,没个人打下手,复兴大业怎好迈步? 她苏醒,便叫他遇上,言景焕其实有些庆幸,无论是出于愧疚还是仅仅只为苍生考虑,他都愿意成为空桐悦首选的,也是唯一的奴仆。 二人所谋同一出,却心思各异,一时气氛安静得诡异。 言景焕又装作迟疑,问:“帝姬如是说,是有办法对付魔族魔气?” “怎么?李翰学亲口承认自己中了魔气,你以为是谁帮他净化的?他那看不起人的奶奶么?”空桐悦嗤之以鼻,又道,“此事重大,我可给你些时间思考,若你无法决断,便找……” “可以,”言景焕微微一笑,“我言足矣。” …… 与南市隔两条街处,住着荀河远近闻名的富商陈阿贾,早先务农后以布匹发家,糟糠之妻跟着他熬过最苦的那几年,发迹之后却未享几年清福便难产而死,独留一个女儿陈秀秀。 这女儿乃爱妻所留,加之陈阿贾年近四十老来得女,因而十分疼爱,要天上的月亮都能为她摘下。 幸而这份溺爱并未将陈秀秀养得骄纵,自小喜好读书写字的少女颇为知书达礼,又因家出商贾,生意买卖耳濡目染,性子并不内敛温吞,反而谈吐大方得体,见者无不夸赞。 李翰学也是一样,庙会上惊鸿一瞥,便倾心于她。 阴差阳错为陈秀秀挡了一劫,他不觉后悔,只有庆幸与欣喜。 此时此刻,因中魔气而多日不曾与心上人见面,李翰学站在李宅前,与门口的石狮子对望,手心出汗,快弱冠的人却紧张得发抖。 空桐悦无语地摇头,斥道:“磨蹭什么!敲门去!” “是!”李翰学下意识便怕极了这险些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忙不迭地叩响大门,不久,一个家仆模样的中年人开了门,李翰学礼貌地报出名讳,表明来意,家仆却神情晦涩地道:“小姐她不见客。” 李翰学有些急了,重 7. 雪泡豆水秋意凉 每天get一个哄老婆…… [] 言景焕问道:“陈小姐是如何感染的?” 判官发话,原本稍冷静下来的陈阿贾又抖起来,生怕说错话对方就要令鬼差将女儿带走,话如竹筒子倒豆和盘托出:“约莫十日前,秀秀与家里的两个老奴上街买胭脂,据老奴说,当时人也不算多,可一转眼秀秀就不见了。 “我们寻了一夜,才在城外找到,秀秀也就这样昏睡至今……我找了好几个修士也净化不去这魔气。判官大人,我也不是有意隐瞒啊!实在是没辙了!” 说着说着,陈阿贾又跪下死死抓着言景焕的衣摆,一张肉脸通红,被眼泪落得湿漉漉。 不想一个有头有脸的男人为了自己女儿竟也会哭到这副模样,连季白杨眼眶都红了起来,李翰学心肠软,说的又是陈秀秀,早已跟着抹泪。 连空桐悦都有些唏嘘,生出些怜悯,但无意看到言景焕时,却是微愕。 分明是此刻所有情绪发泄的中心,被抓着的言景焕却依旧彬彬有礼,说是身为判官经历太多生死而生麻木,可空桐悦分明感到了彻头彻尾的冷漠。 那张白皙俊美的侧脸连无奈都没有,眼底毫无表情地盯住陈阿贾,对方的可怜与眼泪分毫不曾打动他。 “儒雅温柔,斯文有礼”,这就像一件华丽的外衣,披在他这具木头身上,便完美地冒充起了“人”。 哈,有意思。 或许审判娟儿一案时,公堂上裹着判官法衣的言景焕一身威严与冷静不是装的。 这人,心就是冷的。 这样的人,倒是和她那名义上的夫君像极了。 最终,言景焕只是语气温和地道:“陈老爷,先起来。”李翰学也在一旁劝陈阿贾。 可陈阿贾铁了心要磨到他答应似的,再次跪下去,哭嚎乞求:“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怎么舍得她进地狱死在那里啊!您大人有大量,我只求您让她在家中死去吧! “我绝对不会让她离开这个房间令她伤害旁人的!我已向季大夫要了符箓,只要她发狂,我便定住她!是真的判官大人!求您了放过我女儿吧!我就这么一个孩子!” 陈阿贾没有读过多少书,粗鄙野蛮,哭起来耍赖无礼,与始终端庄自持的李老夫人可谓大相径庭,爱着亲人的方式似乎也很不一样。 言景焕终于没辙,默默望向空桐悦,眼中带着求助。 空桐悦原本还想观察这男人,但双耳也遭不住陈阿贾嚎叫的摧残,终于低喝道:“吵死了,闭嘴!” 不知是帝姬的威严还是因为猝不及防被骂,总之因她这么一吼,陈阿贾吓得当时就噤了声。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模样?!你女儿还未死都要给你哭死了!马上给我起来。” “……是,是。” 陈阿贾一骨碌爬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根本不敢抬头。空桐悦晦气地白他一眼,顾自在榻边坐下,问季白杨:“她具体什么情况?” 季白杨实话实说:“这种程度的魔气,不说我,就是放眼整个荀河城恐怕也没有哪个修士能除干净。”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大夫下断论终究不同,陈阿贾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想求他们再试一试,被空桐悦余光一瞟,当即定在原地。 空桐悦思索片刻,将陈秀秀的衣衫解了,李翰学忙避至屏风外。 上衣褪尽,身子反转背朝上。意料之中,背上也都是褐斑。 季白杨道:“全身我基本已检查过,没有异常。” “哦,是吗?”空桐悦幽幽看他一眼,“你姓季,想必是荀河城季家子弟吧?季氏世世代代修习御尸之术,会不知道陈秀秀体内还带着尸气?” 此话一出,季白杨脸马上就白了一个度,头微撇开语气冷淡地道:“我与那个季氏早已断绝关系。” 陈阿贾忙问:“什么尸气?这是什么意思?” 空桐悦道:“你女儿中了魔气无疑,但体内有一团外来的力量保护着她的心脉,七日内她还安全。” 陈阿贾瞬间喜极而泣,激动地就要去抓空桐悦,她马上道:“远点。” 胖商人惺惺地缩回手,点头哈腰:“那这位小姐可有救我女儿之方?” 她不答,而是点了点陈秀秀背上几处斑块,问言景焕:“可能查得下落?” 言景焕细观片刻,颔首:“需要回地府查阅。” 这回轮到季白杨疑惑:“什么‘下落’?” 言景焕解释道:“魔气感染都会引发褐斑,不过若是魔气所属的魔族法力高强,在患者背部会形成较为清晰规律的图案,也就是那只魔族的魔印。魔印若是登记在册的,便能确认。” 与灵族一般,魔族也没有心脏,只有击碎魔印才能将其绞杀。空桐悦虽有净化魔气之能,但这魔族法力高强,陈秀秀体内的魔气一时还真不好除净。 加之对方与魔君有联系,虽不知承了多少助力,她若暴露行踪,终究是打草惊蛇。现如今的她,还不足以与魔君的人马硬碰硬。 总之,反正地府定会尽全力击杀魔族,她坐收渔利便是。 闻得言景焕的话,所有人悉数噤声,就是对修行一窍不通的陈阿贾,也都能本能地感到了超越死亡的恐惧。 “也就是说……”季白杨倒吸一口凉气。 “荀河城,可能潜伏着一只强大的魔族。”言景焕道,“若能击杀这只魔族,陈小姐自能得救。” —— 将四人送出宅门时,陈阿贾十分恭敬地朝空桐悦抱拳,眼眶微红:“请各位大人一定救救我家秀秀!我女儿就拜托你们了!” 空桐悦无动于衷地抱臂而立,言景焕则道:“此事事关重大,本官必先上报地府才好商议对策。但魔族潜入荀河城之事绝不可张扬,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的恐慌。” 陈阿贾连声说好,毕竟若被人知晓,他女儿恐怕也是不保了。 季白杨还需赶赴下家治疗,李翰学急着去府衙接他奶奶,几人就此别过。 忙碌半日光景,转眼便近晌午,高挂的日头在初秋散发余威,将街市蒸出腾腾热气。 空桐悦跟着言景焕回地府查阅魔印之主,没走几步,因被困在温妤迎身体之中,也被带着感到酷热,烦闷地用衣袖擦着额间细汗,脸色臭得随时能破口大骂。 言景焕望她一眼,想了想道:“温姑娘,咱们稍作休息吧。”正巧也是用饭时间,他带空桐悦进了家客栈,空桐悦热得没什么胃口,又不曾在这样简陋的小店吃过饭,对这里的饭菜没有一点兴趣和期待,言景焕便代劳。 等菜的功夫,他见空桐悦还是烦热,递上一方棉帕,便匆匆出去了。 空桐悦本是不愿用他人私物,但此刻她还坐在了脏污的条凳上,两相比较言景焕的东西已是纯净无比。 她好奇地将这棉帕展开对着门外的阳光细看,帕布洗得雪白,散发一股好闻的皂角香,没什么装饰,只角落绣着一个“言”字。 还算是个讲究的男人。 往后这人间还要待上好久,她总不可能一直这样端着。 帝姬露出无奈脸,妥协地用帕子擦汗。客栈食客来来往往,热气裹着尘沙卷进门内,吹得她脑袋晕眩昏昏欲睡。 不久,言景焕去而复返,手中端来一碗冰凉的雪泡豆儿水道:“这家的豆儿水 8. 历库寻尸帝姬怒 帝姬:被丑人看也是一…… [] “我自有打算。”面对少年的质问,言景焕仍旧气定神闲。 判官这八风不动的模样最令尹司重烦躁,他拉开条凳坐下,冷笑:“有什么计划你最好趁早做了,何喜这人傻得很,不消几日便能与她姐妹相称,届时少了个温姑娘她又要哭好几天的鼻子。” 言景焕搁下茶杯,叹息道:“我对她心有所愧,她也非作恶厉鬼,有她在地府,我们亦有如神助。” 尹司重不禁嗤笑:“愧疚?就你这无情之人,竟还能有谁令你愧疚?” 这话实属冒犯,言景焕却依旧不痛不痒的,保持着一贯的风度。 此时此刻,他的眉宇间衔着温柔依旧是那么恰到好处,看多了却奇异地生出些许违和,不变的微笑,面具似的,鲜活,看多了却僵硬。 “无情么?”言景焕喃喃着。 是了,从前他为闻尧仙君时,便连夫君与母后都叹息他性情太过寡淡,不哭不笑,不气不恼,像个只会修行的木偶。 兄弟姐妹畏惧他,背地里却也唾弃他。 与空桐悦成亲前,他尚且一头埋于修行可不顾世事。可修为停滞,被迫混入红尘后才发现,他似乎真的长了一颗石头心,他活着,这强大的身躯却是停滞的,他与这三界是如此格格不入。 但言景焕并未因此生出丝毫情绪,毕竟他没有动情的能力。 这么一想,性子寡淡竟也有不少好处。 尹司重见他沉默,尚以为自己这话刻薄了,少年人再是莽撞,毕竟赤忱纯良,尴尬地挠挠头改口道:“这话是我爷爷说的,可与我无关。” 言景焕半晌才懂他的意思,一时忍俊不禁。尹司重抿嘴,随便挑了个话题道:“说起来,我来你这也好几个月了,不是说帮我治疗病症么?你可别诓我!” “这个么……”言景焕望向不远处端着冰饮吃得津津有味的空桐悦,“有她在,你这病便可解。” 他说话时眉目染上些许不易察觉的温柔,非是佯装,真挚而自然,倒叫旁观的尹司重一愣,心想自己刚才揶揄他“无情”,或许是打脸了。 果然他爷爷随口一句玩笑话,不该轻信。 空桐悦闭目享受刚出炉的冰镇酸梅汤,身心愉悦到了极点。何喜站在她身旁,正埋头认真地数着手上的铜板,空桐悦心头一动,忽而道:“你叫何喜?” “……两钱,三钱……啊,是的。”何喜被空桐悦打断,忘了数的数苦恼地扁嘴,只得重新来过。 她伸手自何喜掌心拣了两个铜板丢进老板收钱的瓷碗中,何喜困难地回过神来,还傻愣愣地冲她到了声谢。 空桐悦眉眼含笑,人来人往,摊内嘈杂,她便贴近何喜耳畔,轻声低语:“第一次做人,是不是觉得人族的钱币用起来繁琐极了?” “叮叮!”唯剩的几个铜板与两三碎银悉数砸落,何喜瞪大眼,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好似身旁的女人是什么恶鬼,余光也不敢与她视线接触。 “放心,你这林间小虫甚是可爱,本宫很喜欢。今日这碗饮子本宫记下了,来日赐你一场福报。”空桐悦拍拍她的肩,将酸梅汤一饮而尽,转身离去。 —— 阴阳历库保管着每个地区灵魂的生死簿,荀河城地方小,生死簿非中央那般数量庞大,加之人手不足,这历库便由府内清闲些的鬼差负责,没有设立专门的典吏。 刚巧今日值班的是尹司重。 库内与判官殿一般,亦以漆黑的黑岩为主,几十块耸立的沉重巨石被劈成一排排光滑的书架,随室内半圆的库房排出小半圈架阵,架上一卷卷书册错落摆放,库房角落还堆放好几箱,是还没来得及整理出来的部分。 空桐悦随意参观了一会儿,言景焕已将锁魂瓶打开,从陈秀秀体内提取出的少量魔气旋即被他面前的莲花烛台攫走,化作一小簇浊乌的火苗,在烛台上悬空挣扎着。 那烛台本置于一面黑色墙壁前,便因这火苗燃起,无数闪耀的灵气水流以火苗为起点,从下至上快速绘满整面墙壁,顷刻间点亮这面足有三人高的墙! 紧接着,一副鬼魅咆哮魑魅狂舞的壁画轰然而现,扭曲狂乱的狞笑的鬼怪极具压迫感,乍一看仿若眼前真有群魔乱舞!叫人毛骨悚然! “刺!”的一声微响,壁画映衬下变得极为渺小的烛台,其上火焰悄然熄灭,吐出粗粝的颗粒状黑烟,却在狞笑的鬼脸下呈现出一串复杂难懂的符文。 尹司重看了片刻,掩身书架之中翻找,一会儿后找来一卷破旧的簿子递给言景焕。 言景焕越是翻开,眉头皱得越是紧。 “怎的?很棘手?”空桐悦不由凑上去,占的这身子太过小巧,比身形颀长的判官矮了大半个头,她一时没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极力抬看着头,猝不及防便将下巴搁在了他肩膀上。 言景焕身子一僵,回眸便撞上空桐悦眨巴着的,无辜又带着许多无语的眼睛。 “拿近点我看!”帝姬重新站好,面颊因羞赧飘上不悦的红云。言景焕便执了卷,修长白皙的手指着泛黄纸张上的字,省得她找,服务意识极强。 尹司重解释道:“历库之中没有这个魔族的记载,看来非是通缉或逃脱的要犯。不过倒是找到了尸气的来源。” “季昀松,果然是季家人。”空桐悦点点头。 温妤迎进鑫渊阁修行后,便鲜少回家。对荀河城有限的记忆里,就有城西的炼尸季家,在十几年前,他们还是这一代的大家族,驭尸术叫人闻风丧胆。只是后来不知何故选择隐世而居,再不闻此家族消息。 “季昀松?”言景焕突然想起什么道,“不对,怎可能是它的尸气?” 何喜害怕地抓住尹司重,自谈到尸气她便发怵,不由颤声问:“怎么了?” 他严肃道:“季昀松当年险些变成尸王,如今尸身都还在十八层地狱封着!” —— 言景焕带着尹司重去了十八层地狱查看季昀松的尸身,那里关押的都是罪孽深重的灵魂,生前作恶多端,多的是狰狞可怕的面孔。 空桐悦虽不怕,但觉面着那样的灵魂实在是脏眼睛。何喜则单纯因为胆怯,为了进地府,克服对恶鬼游魂的恐惧都让她精疲力尽。这副胆子却偏要进地府做鬼差,空桐悦实在不理解她的抉择。 总之二人便暂且在何喜他们鬼差的班房休息。 鬼差班房不如判官殿宏伟,外边瞧着普普通通一排厢房,红木、青砖、黑瓦,若非头顶依旧是深不见尽头的黑色天穹,与凡间的房舍基本无异。 内里陈设也十分简单,八仙桌两张,配几条长凳,尚是午后时光,但因地府常年无光,此刻里头还点着两落的烛台。 这个时辰房内无人,大多出任务去了。 何喜战战兢兢地服侍着空桐悦,又是为她拉凳子,又是忙乎着倒热茶,还将刚买的原本要与尹司重一起当点心的桂花糕贡献出来,殷殷勤勤地装在小碟中奉上。 空桐悦捻了半块尝,抿着茶随口道:“你进地府是为了何事?” “我……”何喜支吾着道,“我必须跟着司重。” 她冷哼:“就凭你,自己要保持这身躯尚且很费功夫,你还想帮他什么?那小子修为高,何需你牵挂?” “他是很厉害,”何喜揪着衣角,憋红了脸道,“但他……” “诶,何喜?”蓦地一声问打断她,二人寻声望去,就见两名同作鬼差打扮的男子走近房来。 空桐悦睨了两人一眼,都是不起眼的脸,一个矮胖,另一个高瘦些,双目尖细,下巴宽而长,是个讨厌的长相。 这后者,她觉得有些眼熟。 准确来说,是温妤迎觉着眼熟。 何喜 9. 梦墟一梦见真身 百年夫妻,合法同居。…… [] 言景焕与尹司重去得关押季昀松的牢房,发现准尸王仍旧好好地关在棺椁之中,尸身亦与至关重要的心脏分管,并无异样。 可在陈秀秀体内保护着她的那缕尸气又当属季昀松无疑,散落的细节团成一个连雏形都没有的阴谋,搅得人很是不安。 言景焕将潘元庆与丁魏丢给主事徐陟处置后,天色已晚,探访季家之行只得推至明日。他引着空桐悦在外头客栈吃过晚饭,正思索要将帝姬安置何处。 他手底下倒是还有几座私宅,但凡他开口,旧故之中定也有人会收留,只是需得安排妥当。私宅太过空旷,他自不愿空桐悦独过夜晚;可她性子傲警惕心又强,若是丢给旁人,一不小心将她得罪,他又得一番好哄。 判官这会儿正苦恼,便听华灯初上的喧闹街头,帝姬漠然喊了他一句,眉梢已是不悦:“想什么呢?我累了没听见?” “那……” “回去。” “去……去何处?” 空桐悦双眉皱起极为危险的弧度:“自然是你的住处,怎么,你有意见?” 你都在这副表情了,谁还敢有意见? 言景焕知道自个儿但凡稍作不愿之色,帝姬定是要发飙,但在他宅内住下,他确然没想过。 见他迟疑,空桐悦露出一贯的轻蔑:“怕我对你图谋不轨?呵,你且安心,更俊的人我也见过,看不上你这肉体凡胎。只是你我也算熟知,与你在一处我无需防备太多罢了。” “温姑娘说笑了。”言景焕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说起来,他们二人已是百年夫妻,非有什么不便。可空桐悦毕竟敏锐,接触太多,若有朝一日发现他的身份,那时又该当如何? 唉。 言景焕在心中叹气,随她修为提升,迟早会看破他的伪装吧。 只望届时她莫太气恼…… 进了门,空桐悦站在天井内四顾片刻,言景焕发现她但凡入一片新环境,便似初来乍到的猫儿,总要带着好奇与警觉查探四下,确保安全才会舒心。 他心下觉得有趣,自然地领着她将几间房都逛了一圈,空桐悦脸上看不出喜厌,出乎意料没挑正房,只要了厢房。 招待她在堂屋下喝茶,言景焕去整理屋子,忙起来旧疾便有了喘息之势,令他低低地咳嗽两声。空桐悦倚在门上,望着给自己铺被的男人,好奇道:“你受的伤还是生了病?” 言景焕理好被,因刚咳嗽声音沙哑:“前些年与人过招,受了一掌,总不见好。修行之人多有暗疾,不碍事。” 这受的伤对普通修士而言确实是致命的,无法痊愈不说,于修行上兴许这辈子是无法突破,英年早逝都有可能。 但他是闻尧仙君,怎可能没有办法? 只是这具肉身乃是他的身外身,要彻底治愈便要先回到仙域,若是前些日子他或许还有这想法,但如今遇到了空桐悦,是万万不会回去了。 如今他唯一的念头,便是不让帝姬离开他的视线。 再者,装得疲弱些,于他而言有诸多好处的。 熟悉空桐悦的人都晓得,帝姬表面高高在上,实则一颗心最软。 闻言,空桐悦果然沉默下来,言景焕起了玩笑的心思:“帝姬安心,言某瞧着虚弱,但真遇上危险,将帝姬扛着跑的能力还是有的。” 空桐悦忍俊不禁,又矜持地敛了笑道:“就你这病秧子,到时候指不定谁扛谁呢。” 是夜,院内灯熄,万籁俱寂。 待闻得言景焕安静均匀的呼吸,空桐悦蓦地爬起来。她手掐法诀,给房间下了咒术“隔墙无耳”,这样屋内发出多大的声响都会被完全屏蔽。 接着她感受了灵印内的灵力,虽然是九牛一毛,但经过一天的孕育,总算积累了一些。 这么些许,或许能让她回家了! 盘腿坐下,空桐悦召出金铃,与虚空之中的古朴物件对视半晌,她心绪浮动,头一回发现自己手心在出汗。 她自嘲一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居然在紧张。 这一回,她没再掐手诀,也未念咒语,只双目紧阖,安安静静地将灵力注入金铃之中。 等待,等待着…… 内心是坚定,她知道那个地方会永远向她敞开大门,即使已成一片废墟。 内心又恐惧,想到最后看见的那一幕,她又不敢踏入其中,不敢直视被群魔蹂躏的土地,不敢眺望被绝望弥漫的天际,不敢寻找干涸的黄泉,不敢面对那里的亲人…… “嚯……” 一道风拂过耳畔,自然的天光云影瞬间洗去黑暗,空桐悦双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自诩磐石般的心,还是无措地战栗了起来。 此刻,她正站在一片枯败的平原之上,地是殷红的,天空也是红蒙蒙的,无数的残垣断壁、无数的枯枝败叶漂浮在虚空之中,随着不知何处驶来的又将往何处逝去的疾风,漫无目的地摇荡,就像水中浮萍,不受控制,随波逐流。 听不见黄泉的咆哮,听不见神木的沙沙呢喃,听不见生灵的低语,听不见……有的只是空荡荡的死寂。 这个地方,已经跟着黄泉消逝了么? 空桐悦仿佛化作了一座石雕,久久地望着血色的天空,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凝在了眼角。 她该怎么办? 只她一人,还能做什么? 颓败如斯的灵界,被魔气占据的梦墟涯,这里除了罪恶和荒芜什么也不剩了,她回来还能做什么? 她轻轻擦拭眼角的泪珠,将金铃看了又看,一时间,无力和茫然将她吞噬。 “沙沙——” 这地方一直没有声响,以至于这声惊呼钻入耳畔时,空桐悦几乎吓了一跳! 猝地抬头,言景焕就那么站在几步之外,微愕地望着她! 已经多久没见到空桐悦了? 不是那个只能委屈地藏在一具凡人之躯的空桐悦,而是耀眼、真实、又美到虚假的空桐悦。 银白长发如三千飞流而下的瀑布披散在肩,未施粉黛的脸美得惊心动魄,肤若凝霜唇似点血,简直如一尊精致的玉雕,偏她又生一对耀似骄阳的金瞳,叫人不敢直视。 绚烂似艳阳,清冷如皎月,圣洁如初雪,瑰丽是梦境! 是空桐悦,是灵族唯一的帝姬! 充斥着腥臭魔气的淡红微风自远方呼啸而来,空桐悦久久与言景焕对视,她万万没想到进入梦墟涯后会见到这个人类。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他根本不该出现在这儿!! 现下能打开灵界入口的只有她,也就是说他是跟着她进来的。 不可能!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任何有法力效益的契约或约定,除了认识一天、对方知晓她身份,其他一概无关!他们几乎形同陌路啊! 到底怎么回事?! 是否要 10. 崖底遇兽险象生 是你老公,但我不能说…… [] 魔君派来的细作? 这罪责可大,只是不敢与你相认的夫君罢了。 言景焕苦笑:“在下也不知自己为何身处此地,至于认出您,也有大半是猜测。 “在下此前阅得的古籍中道,灵族皇室金瞳银发,便贸然猜测了。” 他容色实在无辜又带着困惑,望着被阻隔在金光之外的怨灵团。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它们已经里里外外将他们裹得密密麻麻,尖叫哀嚎声震耳欲聋,金铃也已吸得饱饱的,变成了危险的赤红色,悬在他们头顶痛苦地颤动。 言景焕俊美的脸上浮现微微担忧:“它们这样前仆后继,真的不打紧?” 空桐悦烦闷地吐了口气,并未回答他的问话,而是道:“先带你出去。” 心念一动,她旋即又回到了屋内。空桐悦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确定是回到温妤迎体内。 她收好几乎变得通红的铃铛,匆匆披了件外衣出了门。 来到言景焕房门外,空桐悦没想敲门便径直推开,言景焕显然也刚醒,正睡眼惺忪地坐在榻上,见空桐悦顶着温妤迎的脸,面色极臭,明显是兴师问罪来了,瞌睡虫霎时间便溜之大吉,他披衣而起。 “到底怎么回事?!”空桐悦暴躁的模样好似随时要将他撕碎,狠狠坐在桌前。 言景焕无奈,小心翼翼在她对面坐下:“在下确然不知。方才正睡下,以为进入梦中,没想到是真的。”他顿了片刻,问,“那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那处极难进入么?” 前面的问题其实只是顺势而问,他早已猜到那是灵界,但他确实不知自己为何会和空桐悦一起进入其内。 空桐悦沉吟后道:“那里是灵界的梦墟涯,是我的家。”一时间,她眼神中氤氲的忧伤与怅然比撒入窗格的月色还凉。 “我已同你说过,灵界五百年前已崩塌,如今那里只是一片破碎的空间。整个灵界与灵族皇室共存亡,皇族血脉之灵魂越强,灵界方能愈发繁荣。” 他道:“也即是说,只要帝姬恢复修为,灵界也能随之恢复?” 空桐悦颔首。 这回言景焕终于明白为什么空桐悦献祭神剑后,灵界的整个空间都溃败了。 轮回诞生自灵界,灵族的皇族唯有三者,空桐飞迦、空桐徵与空桐悦。 空桐飞迦已在最开始魔族突袭时被杀,空桐徵至今生死不明,当年空桐悦又为封印魔君灰飞烟灭,支撑这个庞大世界的最后支柱也被斩断。 原来神使说的“帝姬乃三界希望”是这个意思。 诞生自灵界的轮回只有灵族能催动。 失去灵族的招引,如今的轮回停滞,无法自行引入死魂,也没能诞生新灵,黄泉再不复往日清澈,彼岸花几乎要吞没黄泉之畔,多少红莲业火也焚不完那沉甸甸的三界罪孽。 整个世界秩序已经崩塌,地府以人力输送灵魂终究只是缓兵之计。 三界不能没有帝姬。 言景焕下意识紧了紧手,又问:“难道灵界外人无法入内?” “你也说是外人了。”空桐悦白他一眼,“除非与我族签订过某些契约,且必须是以法力签署、天地为证的才能入内,所以你到底是……”她的眼神带着数不清的怀疑与嫌弃。 言景焕心下明了。 原来如此。 具有法力效益的契约,可不就他们的婚约么? 那一纸婚书请示过皇天后土,天道为证山河为聘,婚礼只不过形式,即便空桐悦当日摔冠而去,他们并未拜堂成亲,但其实二人夫妻之名在婚礼前已缔结。 言景焕心情有些复杂。 这辈子是万不能让她晓得自己身份了,否则她只会因这一次又一次戏弄更加愤恨! 本以为撒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谎,哪知后续竟不得不用一个又一个谎言继续掩盖。 言景焕为不可窥见的某日暗暗忧虑起来,哪里还有从前其他仙众所言的,无心无情之态? 空桐悦则只当他的沉默是找不出答案,便道:“罢了,总之你今夜你莫要休息,清醒着想是不会与我一起入内了。”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警告,“但若是让我发现你欺瞒于我,我定会叫你后悔认识我!” “……是。” 她烦躁地离去,只剩言景焕对月而叹。 —— 方才在梦墟涯吸收了一些怨灵,空桐悦将赤红的铃铛召出,这小玩意儿打着冷颤浮在空中,随她以心法炼化怨灵,铃铛又渐渐绽放出淡红的红光,低低地轻响。 与此同时,阖目入定的空桐悦额间灵印浮现,亦绽放微弱的红光,隔空与铃铛交相辉映。 随着时间的推移,铃铛的声音渐大,同时其内万鬼嚎叫也愈发困不住,红光渐浓血气冲天,似乎想要压制这些疯狂挣扎的囚徒! 灵器连着主人的魂魄,怨灵的反抗同步伤害着空桐悦本身!不多时,她秀美的脸上便布满了汗水,仅剩的血色褪去,因深入骨髓的痛苦,额头青筋暴起,突突地跳动! 她却仍旧不慌不忙,迅速换了个法诀,灵印跟着耀眼如天际那颗暴烈的杀星,此诀一出,铃铛的颤抖竟更加厉害,各种音色的嘶吼高低错落的尖叫逐渐放大!像是被屠刀逼近脖颈的凶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两处红光更甚,愈亮,愈刺眼! “嚯!” 只瞬间,又收拢,归于黑暗。 “叮。” “叮铃”两声,落入掌心的居然成了两个铃铛,只是一新一破,但也足以叫空桐悦喜上眉梢。 灵器回归,指日可待。 她凝注心神,再次御起金铃。 一息间,空桐悦再次回到了那片血色的世界。没有了外来者,此地又回归一片死寂。 她环顾四周,确认言景焕并未在此地。 还好还好…… “沙沙。” 即使只是轻微的响动此刻也是等同于山崩地裂,空桐悦猝然回头,手中金铃都已滑出指尖,却在见到来人时瞬间凝固。 “言……言景焕!?” 青年判官正孤零零地站在荒原之上,俊颜尽是茫然,待看清空桐悦后,露出深深的苦笑。 —— 她指尖一点,悬浮虚空的金铃便乖巧落下。 空桐悦一面拆下那枚崭新的铃铛递给言景焕,一面道:“你也瞧见了,梦墟涯变成了这副炼狱般的模样,往后我必须一点点修复这里。 “现下是没法阻止你进入这里了,但跟着我,长远来看你绝对利大于弊。在我净化完这些邪物之前,涯内活动时你一定要带着这铃铛。” 他颔首,小心翼翼将金铃收入怀中。 金色屏障缓缓散去,浮屠幡的金铃却依旧以无形的姿态保护着他们,令那些怨灵 11. 苦肉一计帝姬怜 判官:平平无奇装弱小…… [] 飞扬的灰尘,刺鼻的蛇血,晦暗的金光,濒临死亡的绝望,失去所有一切的茫然……没有任何一个细节是空桐悦欢喜并愿意去铭记的,她甚至因自己那时的无力与绝望恨不得此事从未发生! 但多年以后,她的脑海中却仍情不自禁地浮现言景焕在虚空之中随风舞动的衣摆,翻飞的衣袖,飘然的长发,耗费昂贵符咒和大把法力得以维持的熠熠闪光的长剑,以及他沾着血却还微笑的脸。 最后,他以温柔的话音勾勒出最温暖的安慰:“可有受伤?” 空桐悦被他拉起,呼吸渐缓,心荡神驰,不能自己。 言景焕看了一眼被金铃定在半空的巨兽,当下了然,连忙掏出自己的那枚铃铛递给空桐悦,她将金铃随手一丢,被长剑刺破眼珠的巨蛇还在角落痛苦挣扎,当场被金光禁锢,一动不动。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紊乱成麻的心绪道:“不是叫你待着别动?” 言景焕白皙如瓷的俊脸上沾了血,像尊谈笑间夺人性命的玉面修罗,温和一笑:“怀中金铃不停闪烁,我又闻深渊之中传来吼声,实在放心不下。” 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他自觉如今让空桐悦存了疑心,必须尽快让她卸下心防,帝姬外冷内热,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恰到好处的苦肉计对她可谓屡试不爽。 见她打量自己是还想说什么,言景焕适时捂住自己胸口,喷出无伤大雅但看着极为吓人的一口鲜血,半跪在地上,果然引得帝姬一阵惊呼,忙扶住他。 “不碍事。”言景焕“勉强”地摆摆手,符咒所化的长剑却消散而去,昭示着他的灵力耗尽,状态极差。 “什么不碍事!罢了,先休息吧。” 见空桐悦终于说出了他期待已久的话,言景焕便坦然地继续装着重伤,任她将自己扶到一旁岩壁下靠着,还有意无意地点了几下脑袋,表示自己将晕不晕,牺牲很大,亟需关照。 “下不为例。”空桐悦叹气,想必此刻内心在天人交战。 “……是。”言景焕又问,“这是什么生物?” 空桐悦一面踢开地上碎石坐下,一面道:“这是镇守梦墟涯的玄武神兽,被魔气所噬失了心智。” 玄武?这猛兽山峦般大,言景焕只得眯眼仔细去瞧,确实是龟的模样。 那方才的巨蛇岂不是也是玄武的一部分!? 言景焕顿时歉然:“我方才下手是不是太狠了?早知是帝姬您的故友,我便不会刺它眼睛了,它要是真瞎了可如何是好?” “瞎担心什么?它可是上古神兽,会被你这剔牙小剑伤到根本吗?最多只是皮肉伤。”空桐悦不屑,又道,“我须先净化它体内魔气,你为我护法。不过这涯底是玄武之巢,怨灵也不敢来此。” “是。”他颔首。 玄武一魂两身,算是一体。 神兽毕竟是神兽,能将它们的心智吞噬,魔气定然感染极深。 有了两颗金铃,净化的效率快了许多,但它体内所含魔气质量非同小可,用两颗金铃装估计也够呛,空桐悦干脆一边吸收一边直接炼化,待她结束,已是三个时辰后了。 灵印内几乎清空的灵力又充沛起来,甚至比起初更加浓郁,空桐悦仰头吐出一口浊气,身心里外都感到无比舒畅。 她召回金铃,等着玄武苏醒。 下意识寻言景焕,就见他不知何时已昏睡而去,把了把他的脉,发现他体内只剩可怜的几丝灵气。 看来确实损得紧。想起他尚有旧伤在身,方才还奋不顾身搭救…… 说不感动是假的,可若是苦肉计,想骗取她信任也不是不可能。 人心险恶,不可不防,最重要的是他太可疑了。 正这时,被定在空中的那头巨兽忽然发出闷雷滚滚般的短暂呓语,黑暗之中睁开了眼,赤红的邪气不再,取而代之的碧绿巨眸散发柔和的光,像细致雕琢过的宝玉,透着安详平和的神色。 獠牙收起,只剩温柔。 巨蛇被言景焕刺破了一只眼的眼皮,只得单着一只眼“沙沙”地滑行,灵活地缠上了神龟之体,将头垂在龟背上,阖目养神。 接着,玄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几息间,山丘般庞大的身躯缩成了普通的虎狼大小。 玄龟首先眨了眨眼,发出老者般低沉醇厚的声音,还偷着一股没睡熟的慵懒道:“殿下终于回来了。” “是。”空桐悦收回灵气,抚了抚它的头,玄龟神色畅然十分享受,“为何变成这副模样?你不可能迷失在魔气之中。” “当年梦墟被破,万千怨灵涌入,若老朽不选择与梦墟涯一同沉睡,恐怕如今已没有这个地方了。” 空桐悦当即了然:“你想慢慢净化,但是数量超出你的极限,加上没有黄泉协助,魔气郁结体内,最后自己也迷失了心智。” 玄龟道:“若老朽始终沉睡也是不打紧的,直到殿下回来,打破了平衡。” “无妨,往后有我。”她说得随意,却叫人分外安心。 玄龟背上缠伏的玄蛇同样长着一双美丽的碧眼,它的声音略显尖细,也更加年轻,看向言景焕道:“这是何人?” 空桐悦道:“人界认识的修士,这小子……你们可有瞧出什么问题?” 仔细观了两眼,玄龟疲惫地耷拉着的眼皮倏然精神地抬起:“这不……” 玄蛇猛地用蛇身缠住玄龟脖颈,扼住了它后面的话,抢过话茬道:“这不就是普普通通的修士么?” “是么?我当还怀疑他呢,看来是我想多了。”空桐悦一向信任玄武,它们自鸿蒙诞生,几乎与扶桑神树和轮回同寿,极为可靠。 玄龟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故意流露疲惫道:“目前暂未看出不妥。待过些时日,老朽身体恢复全了再仔细瞧瞧。” 空桐悦颔首:“你且将梦墟涯净化,我会再来。”她在言景焕身畔蹲下便要离去,玄蛇忽然又喊住她:“殿下,青龙它们……” “放心,我会一一寻回。” 玄武不再说,目送他们消失在原地后,玄龟才拖着声音慢吞吞地问:“他们的魂魄上层层红线那般抢眼,那人分明是与帝姬有婚约的仙域少君闻尧,老朽不可能瞧错,为何不让说?” 玄蛇晃着蛇首道:“你没见闻尧仙君只以身外身伴帝姬左右?既然他想隐瞒,定有他的道理,为何拆穿?” “可帝姬若是有一天知晓,因此怪罪……” 玄蛇嘿嘿一笑:“那与我们何干?你方才也说了,身体不适暂时未瞧出端倪,非是故意隐瞒。” 玄龟老实厚道,心下觉得玄蛇此举有些圆滑,但它一向感知敏锐,它不曾觉出闻尧身上的恶意。 人情世故它确实比不上玄蛇,若他真有什么苦衷,成人之美确实也未尝不可。 —— 言景焕在房内睁开眼时,天光将将破晓。 他探查一番身体状况,为救空桐悦,以灵力直接化武器实在是损身。 他穿好鞋,盯着黎明时分的东方,忽闻房外一阵脚步声,他心头一跳,身子将将起来寸许,又发觉那并非空桐悦的脚步声,俊眉顿时皱紧。 披衣而起后匆匆推开门,就见两丈晨光下, 12. 为君挽发锁君心 这就是生活! [] 那声闷响许是来得猝不及防,惊吓是常理,可云初绣分明在言景焕那一成不变的脸上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慌张! 那是她从小到大都不曾被关照过的情绪。 不,整个仙域,恐怕都不曾见过流露过这份情绪的闻尧。 那里……那里到底是什么人? 可下一刻,言景焕便迅速收起了那容色,俊美的五官柔又戴上柔和与斯文的假面,彬彬有礼道:“时候不早了,云判也该赶去邱烨城地府了。” 竟还下逐客令。 云初绣知道自己今日若执意要见那屋内之人,恐怕少不得与言景焕动手。 不值当,她也不会那般作践自己。 “既然如此,再会。”她浅浅一笑,望一眼那沉寂的厢房,最后离去。 无妨,来日方长。 待云初绣消失在宅门之外,言景焕第一个想法便是得空了定得在宅周落个结界。从前他孤身一人万事可随性,如今多了空桐悦,这些都不可懈怠了。 他理了理衣衫,方上前轻扣房门:“温姑娘?” 唤了两声不见空桐悦回应,他只得推门而入,房门吱呀一响,淡金的秋日微光随着他悄然的脚步铺染在地,将半个屋子照亮。他走到榻前,便见空桐悦身上缠着薄被,整个人蜷缩在地上,俯在榻边艰难地喘息着。 “温姑娘!”言景焕将她扶到榻上坐好,伸手温柔地将她被冷汗泅湿的乌发拢到耳后,露出她极度痛苦的脸。 不是温妤迎,是真正的、空桐悦的脸。 可这肉身,实实在在又是温妤迎。 帝姬的灵魂太过强大,修为只是精进了这么些程度,温妤迎的身体便承受不住了,灵魂甚至要试着吞噬这句残破的身体。 肉体凡胎没有能力承载这样强劲的灵魂,就像薄冰被逼着承载一座山岳,迎来的只有毁灭。 言景焕面露不忍,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抚过空桐悦的额间,又落至苍白的侧脸,最后停在颤抖的唇角。 他上天入地寻了那么久的碎魂,拼拼凑凑才救回完整的她,没日没夜地看着、守着,不是让她这样受苦。 凝望空桐悦的眼多了几分心疼。 若非那不知好歹的阁主潜入地府窃他宝玉,她也不至于阴差阳错进入这废柴修士体内。 是该找个时间收拾那人了…… 想起那窃玉之人,一股狠厉忽而将他笼罩,但随空桐悦低低的几声呢喃,他倏然又将这些阴沉的情愫收回。 指尖轻点她额间,言景焕觉她灵印之内灵气混乱,想必是昨夜吸收太多怨灵,宴海浮屠幡能转化世间各种污秽邪恶之力,但这些力量本身就危险,还需要一定精力镇压驯服,方可纳为己有。 这会儿言景焕的灵力也恢复了一些,他手掐法诀,抵着空桐悦的指尖发出银色微光,助她训诫纷乱的灵气。不一会儿,外泄的灵气终于收拢,帝姬的魂魄收敛于肉身之内安歇下来。 不一会儿,面前的人儿羽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第一眼见到言景焕,还神色紧张地望着自己,空桐悦便是一愣,脸颊微红羞赧道:“你怎么在这儿?!” 还好,不是温妤迎。 言景焕忙将事情简单一说,不过只道自己为她输了灵力,也算误打误撞。 空桐悦存着些许疑虑,没再多言。 一早还需赶往季家查探尸气一事,二人也未再耽搁,各自匆匆洗漱。 此刻天边旭日初升,像是褪色的红绸缎罩在一块圆整的白玉上,彤红彤红的还没正午的灼热,两旁些个人家之中,有人才打着哈欠出门,伸着懒腰,尚未睡醒的模样。 不过卖早点的摊已蒸起热腾腾的包子,纱白的雾气远远便高高扬起又无声无息散去,仿佛招着手让人去光顾。 有了昨日的体验,空桐悦对这些朴质的平民食物没那么抵触,甚至隐隐有些期待。 言景焕带她在摊内坐下,点了包子和一碗豆浆予她。包子刚出炉,蒸得白白胖胖,捏在手心又软又热,触感极好;一口咬下去,饱满的肉馅鲜咸可口,还带着爽滑的汤汁,真是美味至极。 空桐悦连着吃了三个,配两口豆香浓醇的甜豆浆,熨帖、满足,身心舒适无比,她忽觉幸福也不过如此。 彼时,她望着街边来来往往的人,妇孺孩童,青年壮年,他们起早便开始忙碌,虽然不说每个人都安定快乐,可这种平凡的生活在这群魔肆虐的时代是这样来之不易。 “三界众生”、“三界万灵”,这些从小几乎被嘱咐腻了的字眼,其实在空桐悦心中一直是缥缈虚无的,可在这一刻,这些都有了实感。 原来他们一直想守护的,就是这些存在,就是这样的生活。 热了便乘凉,渴了便饮水,饿了吃包子,馋了享用小食…… 是一碗冰饮,是早晨两个刚出炉的包子,是一碗甜豆浆…… 是恣意生活,只为这些。 为这些,足矣! 言景焕不知她一顿饭便思虑了这般深沉,见她面露餍足,只晓她吃得尽兴,心中也为此喜悦。 他盯着空桐悦片刻便被她抓住目光,空桐悦有些不悦:“瞧我做什么?有事说事。” “这个,”言景焕自袖中取出一根木质发簪,“还望姑娘笑纳。” “为何?” 若她记得没错,人间这地儿,男子送女子发簪,可是有表明结发心意之意的。空桐悦高傲,但并不自恋,她也不觉得言景焕会是这意思。 嗯,但愿……但愿不是…… 言景焕忙道:“姑娘莫要误会。这发簪乃在下早年所得,是一件能控制灵力的灵器。譬如姑娘早间灵力外泄的情况,此物便能应急。另外,姑娘暂居她人肉身,它能一并助你掩盖真身。” 想到云初绣的突然闯入,言景焕到此刻仍旧心有余悸。 空桐悦夺舍的事连尹司重都能一眼看出来,定然也瞒不住云初绣。 虽然云初绣想必是不屑于在背地里做加害之事,但万一瞧出空桐悦身份,帝姬复生的事太早暴露终究危险。 如今的他,便视空桐悦为将将破土发芽的兰花,他必须万般小心地呵护,绝不允许半点风雨靠近她。 帝姬于他而言,犹如至宝。 空桐悦倒未想这么多,单纯觉得此物功效实用,便颔首道:“也可。” 她却端坐未动,言景焕旋即明白这是要他服侍呢。 他无奈地笑,这便起身。 空桐悦自小金枝玉叶,挽发也是他人代劳的,如今落魄头发便不甚在意,只随意以发带束在脑后。 言景焕小心翼翼地解开发带,修长手指轻轻地拢了如绸的长发,分明是温妤迎的身体,他盯着面前的人儿,却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拽进一口无尽深渊,零星破碎的记忆钢针入骨般折磨全身。 他极力忍着痛,眼前乌黑的长发竟幻变成了丝丝银白,手握一捆纤细的银丝似的,他呆了呆,颤抖着手不假思索地为她挽了个简单的发,最后以木簪固定。 这痛来得快去也得快,挽毕,他已释然。 配上木簪,素雅却脱俗,与她清冷气质倒异常相配。 成亲百年,总算做了件夫妻之间该做之事。 空桐悦同样有些恍惚。 言景焕站在他身后,温热的气息萦绕着她,轻巧的手法总令她想起闻尧。 说起来,为掩她身份,闻尧也曾赠她一根檀木簪,可惜已被她折断随意丢在路畔。 她一身傲骨,以为他低头一回,若那颗心捂不热,她不会再死缠烂打。 忘了他…… 空桐悦深吸一口气,又道:“你身子可有碍?” 言景焕愣了愣,方意识到她提的是昨夜梦墟的经历,没想到帝姬竟会关心他,嘴角不免扬起,声音愉悦:“谢姑娘关心,在下无碍。” “我才不是关心,无聊问问罢了。”她嘟囔两声,言景焕在后却明显见着她耳廓红透。 真是可爱。 —— 饭毕,二人往前 13. 石室寻尸迷雾生 季氏过往 [] “什么?!”季氏夫妇双双露出惊愕之色。 “开棺吧,磨磨蹭蹭。”一个清冷的女声闯入这剑拔弩张的堂屋,空桐悦面露无聊,随意走进后在侧坐下,示意老管家斟茶。 老管家:??? 这侍令来得突然又顺其自然,老管家觉得自己脑子有一瞬间的卡壳,不听使唤的手竟真的奉上了一杯热茶,熟练得让他自己都有点心疼。 空桐悦心安理得地受了。 季崇礼见他们身上着地府官袍,目光最后落在言景焕身上道:“昨夜修书道前来探访,可是这位判官?” “正是在下。”言景焕将事情简单说明,待闻历库所示尸气来源时,季氏一家皆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与更深的恐慌。 季崇礼虽是季白杨的父亲,可外形上几乎全无联系。 他身材高大壮硕,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宽脸上一圈络腮胡平添凶悍,加之此刻他余怒未消,愤怒便卷土重来,一双眼再次瞪得铜铃大,吼声震天:“胡说八道!季昀松是我亲手封进棺椁的,怎可能还会在外作乱?!不然便是你地府看管不利,令它逃脱了! “你这判官新来的吧!自个儿没本事看不住犯人,倒于我这儿寻错处!是觉得我季家没落无人可以随意欺负了吗?!” 被季崇礼粗厚的手指着骂,言景焕情绪却毫无波澜,面上的笑容仍旧谦和有礼毫无破绽:“季前辈且莫激动。在下与下属去确认过,准尸王的尸身还封于地狱之内,历库却示保护陈小姐的那缕尸气来源于它。 “这其中定有蹊跷,我们这才来此与你们商议。” 闻言,季氏夫妇双双沉默,倒是自他们进门后便因尴尬和羞愧而垂首的季白杨抬起了头。 他长得本就瘦削,脸上基本没肉,季夫人那掌令他整半张脸皮都红透了,瞧着颇为滑稽可怜,但他面色无比严肃,完全感觉不到脸上的疼痛似的,语气严肃又带着质疑:“那尸气是我大哥的?这绝不可能,我确定是吱吱!” 空桐悦对季家的过往并不了解,幸而路上言景焕已为她简单解释过。 季崇礼共育三子。 长子季昀松在炼尸上天赋极高,父子皆痴迷于此,常以自己炼制的走尸斗法,季昀松还未及冠的年纪便有超季崇礼之势,是个惊才绝艳之人,十年前便闻名遐迩。 季白杨为次子,却没有丝毫炼尸才能,甚至极为反感尸族,加之季崇礼是个专横强势的父亲,从小没少对这个二儿子打骂,季白杨受不了家中压迫,十四岁偷偷跟着一位游医离开了荀河城。 虽然这个家给予他的大多是不美好的回忆,却依旧有他牵肠挂肚的人。他实在想念家中幺妹季瑾栀,三年后便偷偷回了趟家,这一趟却几乎毁了他一生。 细细算来也就是十年前,季昀松不知何故,在一次修炼后险成尸王,失去理智杀伤多名家中奴仆,带着自己的尸奴冲进了萍源山。 那时季家如日中天,慕名前来学习炼尸之术的子弟极多,季崇礼便通知地府,联合鬼差判官,一行人浩浩荡荡入萍源山捕杀准尸王季昀松。 也因为准尸王的进入,怨灵愤起,整个荀河城都听到了亡灵扭曲可怖的叫嚣。 不知当时的季崇礼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组织并加入这次行动的,总之他甚至带上了当时才九岁的幺女季瑾栀。 季瑾栀其实也极有天赋,但兴许年纪小又是女孩,她总十分惧怕那些沉默腐朽的尸体,开始跟着父亲与长兄修炼已有两年,她依旧胆战心惊,常常被吓得哭泣。 季崇礼为了锻炼她的胆量,不顾季夫人的反对,执意要小女儿跟随。 等暗地回家的季白杨听到这个消息,慌不择路地上山时,行动已经结束。 季瑾栀死在了九岁那年,是发狂的季昀松一掌击碎了她的心脏。 季白杨抱着妹妹冰冷的尸体枯坐了三天三夜,最后与季家决裂,失魂落魄离开,再也不曾回来。 直到现在。 修士突变尸王实在前所未见,那事之后,外界传闻层出不穷,最广为人接受的乃是季崇礼因太过痴迷炼尸,失心疯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也炼成了尸体这一说法,三人成虎,甚至让季白杨都深信不疑。 季崇礼没有试过争辩,很快便遣散所有子弟与大部分仆人,只剩一个老管家,选择隐居,这近乎逃避的行为却让那些谣言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此刻,一次次被迫揭开伤疤的季崇礼神色怪异,像是隐忍不发,粗而锋利的眉毛又勾出痛苦的模样,有些哽咽地道:“你们都说了季昀松尚被封着,怎可能会是他!定是你们历库出错了!” 尹司重当即皱眉道:“历库是不会出错的。灵气看似诞生自丹田,实则以灵魄角度看是诞生自魂魄,以丹田为出口发自全身,这就是为什么法力高强的修士七魂六魄也极为强悍。 “历库连通轮回,直击魂魄之源。” “据我所知,尸族虽然没有完整的魂魄,但都会留一缕神识或残魂,才能以此为源产生尸气。尸气能混杂其他的法力,但是魂魄之力是伪装不了的。” 他眼中带着不屑与冷漠,总结道,“所以这就是季昀松的尸气,至少与季昀松的同出一源,不可能有错。” 一席话分析得季崇礼哑口无言,一张肉脸憋得一阵红一阵白。 季白杨便也想不明白了:“可小妹的气息我是不会认错的……” 空桐悦呵一声:“什么好议论?开棺验尸,一切不就明了?” 季崇礼终于找到回嘴的机会,当即道:“我女儿已沉眠数十年,怎可因为你们几句话,说开棺便……” “你给我闭嘴!”空桐悦沉声打断他,“炮仗似的,吵得紧!” “你……” “你什么你?”空桐悦将手中茶杯轻摔在桌,“你们既已知道事关魔族,这些臭虫保不齐在背地谋划什么,拖延一刻都是拿荀河城的百姓博弈,为何还百般阻挠? “我看,季瑾栀的尸首定出了问题吧!你们季家那些见不得人事看来比千百条人命还重要!” 堂内沉默良久,屋外的晨风卷着庭内几点桂花瓣入内,晃得竹帘微微作响。 “带他们去吧。”季夫人终于说,一片絮云恰好飘过将日头遮住,投下的阴影瞬间将一派颓唐的她吞噬。 —— 季宅前头鸟语花香、一派明媚,可随季崇礼往内院再走去,空桐悦便明显感到了阴冷,像是阳光故意避开此地,温暖也并不光顾于此。 像是身处另一个世界,天暗下来,风躁动不安。 待穿过几道长廊,众人在一座院前停下。 阴气好重! 空桐悦望着紧闭的木门,分明感受到其内杂乱喧嚣的低吼,是无声的、发自灵魂的声音,冤屈、痛苦、仇恨等等,像个污秽的染缸长年累月地纳垢藏污,她都可以想象里头是如何腥臭可怕! 何喜紧紧抱住尹司重的手,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言景焕思索片刻对空桐悦道:“温姑娘体虚,与何喜在外候着吧。” 空桐悦并未接受他的关怀:“不必。” 尹司重拍拍埋在自己臂间的何喜:“你呢?” 何喜没答,却是拼命地摇头。 季崇礼见他们如临大敌的,冷哼说:“怕个什么?里头的尸族都被好好封着,伤不着你们。” 推开院门,满院的符箓与铜钱首先映入眼帘,风一吹便沙沙作响,哭嚎似的渗人得紧。 院内仅一座二层小楼,季崇礼转动 14. 万徽楼中扼腕叹 帝姬:还…… [] 一行人从季宅出来,已过半日时光。 送客来的季崇礼捏着手中一张符箓,左看右看也不知所以,粗声粗气问:“这能行吗?” 空桐悦不答,她一向懒得理会他人质疑,实在浪费时间,直接道:“你有诸多尸族吧?誊抄几张让它们四处走走,符箓亮起便说明找到你女儿了。” 季氏三人一阵沉默,季白杨双眉几乎要拧成一条线:“温姑娘,你说吱吱成了尸族,可有什么根据?” “首先,她如今不论是不是尸族,季瑾栀都已死,你们收起那些多余的感情;其次,这个根据,”她面无表情,“你们没资格知道。” 季崇礼瞬间瞪大了眼,粗粗的手指指着空桐悦就要将这口出狂言的丫头骂个狗血淋头,言景焕忙上前赔笑当和事佬,空桐悦却还懒得理会,扭头便走。 “这什么态度!这到底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灵核碎得稀巴烂的废物,嚣张个什么劲儿!这要不是看在言判面子上,老子真的已经一巴掌拍死她了!” “老爷,好了好了,何必跟孩子一般见识。” 季崇礼的毒骂与季夫人的劝说夹杂在一起,间或有言景焕的赔礼道歉,都无法令帝姬顿下脚步,何喜一路缩头缩脑小跑跟上,尹司重则看得直摇头,脸上的嫌弃不知是针对的谁。 季瑾栀一事不是空桐悦故意摆谱,事关梦墟涯,她确然不便告知。 她探那棺椁之内,残留着季瑾栀的气味,离本体近了,她才迟钝地觉察到了故人的存在。 季昀松与季瑾栀先后变成了尸族,当是与梦墟涯的星官有关。 既然是自己人惹出来的祸事,不论魔君在背后参与了多少,她都得将此事解决了。 地府三位灵官都还有公事,尹司重带着何喜先行一步,言景焕携空桐悦给的符箓发动鬼差去搜寻季瑾栀下落,因而也需回地府一趟,便在岔路分别。 空桐悦慢悠悠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季白杨跟在她身边,暗暗打量这面容清秀的姑娘,几乎不剩什么灵力,与人交手一招定然落败,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叫她说话行事这样傲慢乖张? 更奇异的是,他们竟都不觉得违和,空桐悦身上散发的气场与压迫感太真实,真非故弄玄虚、色厉内荏之辈。 若她真有找到吱吱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信她也不是不行。 吱吱…… 想到可能已经变成尸族的妹妹,季白杨心头便是一阵一阵难言的绞痛。 季白杨生性温和,自小十分厌恶炼尸,一心只想学医,为此他没少和季崇礼吵。 季瑾栀与他一般,自小胆子很怕尸族,每每看见家中尸奴就要哭个彻夜,都是季白杨抱着她,给她糖吃,不断轻抚她瘦弱的背,不断安慰她。 事去经年,他依然记得小妹缩在他怀里哭的样子,沾满泪水的小脸圆润,白得像一团沾了水的面团子,可怜又可爱,小小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哭着叫他二哥,软软糯糯地说自己害怕那些走来走去的尸体。 季白杨知道小妹最喜欢自己,他也是,他最喜欢小妹。 季白杨也暗暗发誓要带季瑾栀离开季家,可等回过神来,他却因受不了父亲的贬低和辱骂,一声不响地离家出走。说是学医,也不过是他逃避的借口罢了。 父亲说得对,他是个极怂的人,过去十年他冠冕堂皇地将小妹死去的过错全数怪到季崇礼身上。 难道他作为家中次子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当时若他不是逃避,不是一走便是三年,而是勉强留下,或是能不要那么自私,带着季瑾栀一起逃走,继承家业这种事怕是还轮不到她的。 因为没有了季白杨,季瑾栀才不得不被推上前啊。 天哪,好痛苦……太痛苦了…… 那一刻,泼天的痛苦扼住了他的喉管,变成泥浆将他一寸寸掩埋,他走在街上,好似随时就会在这器青天白日下昏厥而去。 “喂。”忽然一声清冷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空桐悦盯着他的眼泛着耀眼的碎金,瞬间将他从绝望的深渊拉回现实。 一眨眼,她的眸子又变回原本的深棕。 季白杨眨眨眼,心想:错觉吗? “我饿了。”她睨着脑子还发懵的大夫。 “啊,哦。”季白杨迟钝地回神,忙带空桐悦去附近一家客栈用饭。 空桐悦不擅也不愿点菜,只坐着让季白杨代劳。季白杨两袖清风,一直过得十分清贫,但他万不敢怠慢了空桐悦,直往招牌和贵了点。 不知是厨师不同,还是点的菜有异,空桐悦吃着完全不如与言景焕出来时美味,没下几口饭菜便搁筷不吃了,一脸不悦地抱着手。 两相比较,还是言景焕有用。 她的眼神审视与批判意味愈发的重,瞧得季白杨心里直发毛,一顿饭吃得寒毛直竖。直到了原先卖饮子的摊,喝了碗新出炉的豆儿水,她面色才稍霁。 季白杨自己也没舍得买,付了钱便等着空桐悦吃完。 “等会儿要做什么?”空桐悦将最后一口豆儿水饮尽,不紧不慢擦了嘴角,用的还是言景焕洗净给她的帕子。 “万徽楼有位病患感染严重,我需去瞧瞧。”说到此处,季白杨又是颇感无力地叹息,“只是他那程度,完全魔化怕也是这三日间的事了。” 作为一名大夫,这几年他救治,不对,是接触过数百名被感染魔气的患者,若只是轻微感染尚可救治。 可事实残酷,送到手上的几乎是魔化到发狂的,或开始显现斑痕的,这种程度莫说他,放眼整个修真界恐怕也是无人能解,季白杨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全力延缓他们的魔化速度,并减轻他们的痛苦。 他与绝大多数大夫一样,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魔气馋食理智变成魔族。这些人不是被鬼差杀死,便是经亲友允许,由他这大夫亲自动手。 说起来,他手上的人命真不少,明明他作为大夫,该救死扶伤的。 真是可笑啊,到头来,他好像没做成任何事,将这辈子过得稀碎又糟糕。 空桐悦道:“我也去。” 季白杨一愣:“患者状态不稳,温姑娘还是莫要前往了,恐伤了你。” “带路。”她不容置喙,话音一落便起身。 季白杨只得听话带路。 万徽楼乃是当地的商会。 现如今两界亡魂大量游荡人间,魔物邪祟肆虐一方,地府收编的鬼差数量有限,无法全面顾及,因而人界纷纷建立类似于万徽楼的商会,有偿帮助地府以及民间一系列捕杀妖魔一类任务。 出任务的可以是散修,能力参差不齐,所获报酬按比例分成,亦能是本商会正式修士,稳定的实力带来的是不菲的收入。 万徽楼本身也有能够消缓魔气的修士,但季白杨能力显然更胜一筹,荀河内外都颇为抢手,一天到晚奔波不止,眼下又是受邀来商会帮忙。 一楼是派发任务之地,来来往往各路修士,空桐悦在喧闹的人群中感到一双视线紧紧盯着自己,疑惑循去,对方却旋即掩入人烟之中,鬼鬼祟祟。 她便也未放 颂灵一诀倾囊授 [] 原本便潜伏城内…… 空桐悦想起那支使水鬼娟儿的使皮影偶的人,对方十有八九是魔族,却不知是外来还在本就在城内魔化。 但这偌大荀河城,只有这一只吗? 伤害陈秀秀的与伤害丁运的又会是同一只吗? 季瑾栀若与此事有关,她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此刻季白杨脑子也是一片混乱。今日知晓了妹妹变成了尸族,他内里觉得心疼与苦楚,可面对马绍宽这些友人,他又觉得愧疚与羞赧,好似伤害丁运让他们焦头烂额的真凶就是季瑾栀一样。 若这件事真是妹妹所为,或是有干系的,他定都要代为赎罪,万死不辞! 空桐悦围着这个叫丁运的男人转了一圈,静默未语,那边的话题转到了治疗上。 苏青青虽然被丁运咬伤,但她自身是修士有灵气护体,加上感染时间短,这会儿功夫便以法术将自己的伤净化得七七八八,原本发黑的脸也恢复了正常,只是苍白了些,没什么血色。 她靠着椅背,抽出一分力气说:“看丁运的情况,即使我和白杨联手也是无力回天了。这两日城里也多了好几例,但他们曾出过城,加之感染并不严重,我们便未太在意,现在看来……那说不准只是一个开始。” 是啊,荀河城自从十年前萍源山那场大动乱之后,再也未出现过什么风波,虽然此地并非繁华富饶之地,但在这妖魔横行的年代,安稳已是求之不易的幸福。 可近段时间接连出现太多感染魔气者,是运气不好么? 在场的都是身经百战的修士,这到底预示着什么,不言而喻。 一瞬间,沉默将所有人笼罩,他们不仅仅是为这素不相识之人哀叹,也是为荀河城未卜的前程。 空桐悦则想到另一件事,不由皱蹙了眉。 荀河患者频出,连商会都得到了确切消息,言景焕作为判官会不知道? 怎么都不见他说起? 马绍宽长叹一口气道:“趁魔气还未入侵魂魄,速速请鬼差过来一趟吧。” 一名男修应声,当即匆匆离开了班房。 不过片刻功夫,那未阖严的房门外猛地被一个扎着羊角辫的男孩儿推开,他一把抓住马绍宽的手高兴地叫道:“叔叔!叔叔!” 马绍宽表情一僵,趁那孩子未反应,忙俯身将他抱出房去,季白杨则眼疾手快,扯开屏风将丁运藏好。 门外,马绍宽勉强扯出一笑:“是小凡啊。” 后头气喘吁吁跑上来两个执事,边擦汗边愧疚地道:“抱……抱歉楼主,这孩子趁着我俩……我俩派任务……跑上来……” 一个女人也提着裙子匆匆追上来,她打扮朴素,脸上不施粉黛,但长得清秀可人。 女人裹着小脚因而比旁人走得慢许多,见着马绍宽也是无比歉意:“实在对不住,这孩子太调皮,奴家一时没看住他!” 她忙上来将孩子带离。叫小凡的男孩有些不舍地松开了手,仰着脸笑道:“叔叔,我来我看我爹的!他是不是好些了?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是啊,马楼主,都说咱们万徽楼是整个荀河城最好的商会,集结了很多优秀的修士,我家相公他……他应该不会有事吧?”钱慧儿虽然觉得孩子擅闯实在唐突,但架不住担忧,便也忍不住问起来。 望着母子俩充满期待的脸庞,马绍宽顿觉如鲠在喉,答不上来一个字。 丁小凡尚不懂他这沉默的意味,还天真地歪着头等着他回话,钱慧儿却是瞬间明白过来,眼睛顿时湿润了,用帕子拼命捂住嘴也没能阻止自己哭泣,当场瘫软在地上大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啊?没了他爹,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呜呜呜!” “娘,怎么了娘?娘为什么哭啊?”丁小凡赶紧用小手给娘亲擦眼泪,其实他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被娘亲的情绪感染,也跟着抹起泪来,嘤嘤的哭声很是可怜。 “马楼主,求你救救我家相公吧!他只是去茶楼给小凡买绿豆糕吃的!原本他下工已经回家了! “呜呜呜!求求你了!给多少钱都可以!求你了!”钱慧儿抓着马绍宽不断地哭求,马绍宽心无力,只能苍白地安慰她。 整个三楼的修士驻足望着哭成一团的母子俩,面色皆露不忍,当中几个甚至也悄悄擦了擦眼角。 但魔族肆虐人间,魔气诡谲难缠,他们也是束手无策。 本是一方净土的荀河城即将面临屠戮,这样的生离死别,又要上演多少回? 房内空桐悦缓缓闭了闭眼,安抚躁动起来的心绪,再次睁开眼,眸子仍旧透着高高在上的冷漠,却也染着一层叫人敬畏的悲悯。 “好了,别哭了,”她走近,居高临下望着在地上哭成泪人的母子俩,“丁运会没事的。” 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带着沉静的震慑之力,像一只轻柔的慈悲的手,安抚着绝望的情绪,让嚎啕大哭的母子二人猝然安静下来。 满脸泪痕的俩人望着这突然走近的女人,忽然感到了一股温暖,像是春雨浇灌干涸的土地,润物细无声,柔情且怜悯。 “真……真的吗?”钱慧儿抽泣着问。 “带上孩子,回去煮一锅热粥,晚间他回去得喝。”她的眉宇冷漠,矜贵,但透着笃定,让母子奇异地选择了相信。 “好……好,多谢……多谢姑娘。”钱慧儿擦干自己和孩子的眼泪,抱着孩子下了楼。 马绍宽始终没有出声,直到母子二人离开了万徽楼,他才忍不住道:“温姑娘,在下理解你同情他们,若在下有法子,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可缓兵之计终究……” “谁说是缓兵之计?”空桐悦不屑地睨他一眼,顾自进房,对守着丁运的苏青青二人道,“你们出去。” 两人都是一脸不解地冲后头的马绍宽皱眉。 “马上,别让我说第二遍。”空桐悦优雅地坐下,给自己添了杯茶,反客为主自然到三人都以为这班房是她家。 三人面面相觑,便是这时,房外又炸响一阵惊慌失措的惊呼:“楼主!不好了楼主!” “这一天天的,是不消停了!”马绍宽头疼地扶额,忙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又面色极为难看地进来,身后跟着一名红衣修士,竟是言景焕。 门外还站着两个蓝袍鬼差,俨然是来逮人的。 见着空桐悦,他微微一愣:“温姑娘怎么在此?” “你呢?” “接到密信,道是万徽楼有魔化患者。” 原来如此,想必是方才动静太大,旁观的修士中有人向地府告发了。这匿名之举无可厚非,毕竟魔化患者发起狂来失去控制,牵连的人只会更多。 空桐悦便搁了茶盏,道:“我来。” 言景焕当下了然,不知对马绍宽说了什么 帝姬出手促团圆 [] 季白杨行医十余年,根本没见过这种程度的感染还能救治的。 除非那些传说中的古籍,或许藏着生死人肉白骨的秘宝。 因此他并不信空桐悦给他的是什么有用的咒术,只是被空桐悦和言景焕并排盯着有些紧张,像极了考官盯着考生等他操作打分,体验真的非常差,若非他自诩经验丰富是个名医,对面这俩人考察的眼神,就能让他落荒而逃。 箭在弦上,季白杨只能硬着头皮发出,将写着符文的纸放在丁运身上,而后一边运起灵力,双手一边生疏地掐诀,同时念动咒语:“净。” 咒语和手诀几乎同一时间完成。 那一刻,季白杨先是听见从远方传来一串悦耳的铃声,接着隐隐有一群极擅音律的女子抱着箜篌,肩披彩霞足踏祥云而来,箜篌奏出空灵又神圣的曲调,口中吟唱古老晦涩的曲调,所过之处,百鸟齐鸣,繁花盛开! 这难以形容的圣洁之力,有音有形,却又无音无行,缓缓将丁运包裹,一点点将他体内秽恶的力量祛除干净。 这……这是什么力量!? 这真的是他做到的吗!? 季白杨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然而就在这时,他皱起了眉。 灵力,他的灵力没了! 怎么回事!?方才明明还是满的! “温……”他甚至来不及发出第二个字,便“砰”一下栽在了地上。 幻境与光华尽去。 画着符文的纸也早已烧成了灰烬。 言景焕忙跑去将季白杨抱到一旁榻上,探了下脉道:“无妨,只是灵力耗尽昏迷了。” “啧。”空桐悦无语,“就给了四分之一的法诀也没撑住。” 诶,法术的阶位太高也是一种苦恼。 望着昏迷的季医师,空桐悦叹气,果然急不来,只能她自己来了。 她对言景焕道:“我若灵力耗尽,你替我善后。” “是。” 丁运魔化太严重,耗损的灵力与给李翰学净化时不可同日而语,需做好万全准备。 或许是连日来的细心照顾,或许是梦墟涯中为她挺身而出,也或许仅仅因为玄武的担保,总之空桐悦将自己交给了言景焕。 这份信任来之不易,言景焕心下喜悦,静静等在一旁。 空桐悦未取纸笔,直接以手做笔以灵力当墨,在空中一阵挥动,看似乱无章法,眨眼睛虚空之中却浮出一道精致的符文,手上法诀一摆,同样一个字:“净!”出口却带着空谷回音,直直撞进了心口! 又是相同的仙乐幻境,与季白杨有异的是,那些如梦似幻的仙子,遥遥而来,却抱着箜篌齐齐跪在了空桐悦脚下,嗓音缥缈,却带着无比的崇敬:“参见帝姬。” 那一刻,空桐悦仿佛现出了真身,银发金瞳,肤若凝脂,像是阆苑仙境之中清冷的仙,又是那超脱六道俯瞰世人的庄严的神,已经不是美,那种高贵,那种冷艳,那种风雅,是不敢触及!甚至不敢凝视! 空桐悦玉葱般的手指对着那绮丽幻象一点,那些幻化的仙子便盈盈地朝丁运而去,七彩的仙岚随之腾腾地将丁运包裹,以他为中心,缓缓旋转起来,紧接着丝丝黑气从丁运体内逃窜而出,最后消散得无影无踪。 待黑气终于不再出现,仙子们又朝空桐悦福身,如烟似雾般在原地散去。 室内恢复如初。 此刻,丁运的肤色恢复成了正常模样,人也安静下来,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空桐悦仍站在原地,身子晃了晃,正要撑着挪去坐下,身后已经贴近一股温热的气息,她瞬间心安,便软在了那人怀里,胸膛有些瘦小,勉强躺躺。 言景焕将人打横抱起,直接推门离开了此地。 —— 偌大的荀河城若是在往日,还是灯火辉煌,但早些时候地府与官府联合发布了宵禁,月亮将将爬上柳梢头,各家各户已是门窗紧闭,围着油灯吃完晚饭匆匆睡下。 平时热闹熙攘的街道,如今空无一人,倍显萧条。 在万籁俱寂之际,六条巷的一户人家窗口却始终有如豆灯光跳动。 丁小凡跟着钱慧儿坐在饭桌前,桌上放着一碗清粥,并一碟咸菜。粥端上来很久了,从滚烫到冰凉。 确实已经很晚了,男孩困得直打瞌睡,脑袋小鸡啄米一般不断地点着。钱慧儿很是不忍,搂过儿子道:“乖宝,到床上睡。” 丁小凡睡得迷迷糊糊还在摇头:“不要,我要等爹爹。” 言行不一,说完他便靠着娘亲睡着了,钱慧儿抱着儿子上床,给他掖好被角。 这时,老旧的门扉传来敲门声,钱慧儿心猛地一缩,带着几分期待与兴奋跑去开门,昏暗的夜色下,却是一张老妇人的脸。 是隔壁的张婆。 女人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见状,张婆也是了然,道:“还没回来?” 钱慧儿无力地点头。 张婆忍不住说:“都这个时辰了还回不来,应该就是没戏了……”她转念一想自己的话或许说得太重,话锋赶紧一转,“等明日再看看,早些休息吧。” 钱慧儿却坚定地道:“不会的,那位女修士说今晚一定会回来,还嘱咐我煮好粥,我家相公要喝的!是了,病了这么多天,他一定饿坏了!” 张婆气不打一处来:“你傻啊!你还真信啊!那些什么修士都是骗人钱财,他们哪有什么法术?都是些江湖骗子!就是唬你这样的老实人!老婆子我活了六十来年,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还不信我!” 钱慧儿望着张婆煞有介事的老脸,心有一刻的动摇,但空桐悦的话却同样在耳畔徘徊。 不会的!她说……她说一定会好的! 张婆见她犹豫,觉得有戏,马上又凑近说:“听我老婆子一句话,别信那些假大神!你看你还是如花的年纪,小丁就是真醒了,估计也是残废,再不济万一落下病根,怎么做活?到时候你一个妇人家,又要照顾残疾的丈夫,又要拉扯小凡长大,怎么整?” “张婆,别说了……”钱慧儿顿时有些不悦。 “四条巷有个药房你晓得吗?那儿的掌柜姓刘,长得一表人才,前些年意外丧妻,昨个儿他在街上见着你,诶哟,喜欢得紧,这可是大好事啊!你好好想想。你这要是跟了他,不说你自个儿,想想小凡!往后那荣华富贵……” “别说了张婆!”见张婆暴露本性,钱慧儿气得双唇发抖,“我家相公会没事的!就是他真的有事,我也绝不改嫁!” 张婆却觉得需得趁热打铁,继续道:“你这小娘子怎么这般固执!?现在是人家看上你了,你要知道感恩!那可是药房掌柜,比这码头的搬运工……” “张婆。” 蓦地一道虚弱的男声打断了老婆子的话,房前的老树下站着一个男人,许是走累了,手撑着树干正微微 剑光晃惧少年心 [] 涉过漫漫荒原,他们最终来到一座小山前,同样是枯黄的野草爬满山体,遥遥望去,除了高一些,和一路走来的风景别无二致,只是这小山偏长,山顶圆得十分均匀,再细看倒像是一根倒塌的柱子。 玄武缩小了模样,正在在那山前等着他们。 言景焕见了玄武,冲对方拱手行礼。 玄龟背上的玄蛇嘶嘶吐着蛇信,深黄的竖眼饶有兴致地打量言景焕。 玄龟则和蔼道:“这位小兄弟,上回见面仓促,老朽玄武。帝姬孤身一人在外,老朽甚是担忧。若帝姬身处险境,劳烦你帮她一帮。” “那是自然。”言景焕忙郑重抱拳。 空桐悦则是不悦:“就人间这破地,能有什么危险?快说叫我进来做什么。” 玄龟望着面前的山坡道:“就是这儿了。” 空桐悦当即顿住,难以置信地指着面前的山体:“你说……你说这就是……” 玄龟颔首:“其他部分都消亡了,只剩靠近树根的这截,若是你我没有回来,再过几百年,怕是这么点儿也要不见了。” 言景焕心下疑惑,不知他们所指为何,可他当即注意到空桐悦的背影狠狠颤了颤,像是卸去浑身气力一般,薄削的双肩突然垂下,袖子里的手死死攥紧,像是望见至亲之人的荒冢,连扬起的发丝都诉说着她的无力和痛苦。 她如一只熠熠闪光的羽毛轻盈落地,窸窸窣窣的,赤足走在草地上,一步步靠近那座山坡,跪在了它面前,虔诚而沉默地低首抚摸着它。 言景焕和玄武不约而同走得远一些,不敢打搅。 从远处看去,那座山坡真实的形状才更清晰些,言景焕半晌道:“那是……树么?” “是的。”玄龟道,“那是扶桑树,是混沌初开时女娲神亲手种下的神树,连接着神界和梦墟涯。帝姬便是在这棵树中诞生的。 “扶桑树是梦墟涯的核心,只有通过神树,三界才能拥有源源不断的品质最纯的黄泉水,净化万灵罪孽;帝姬也需要依靠扶桑树修养,否则修为怕是难以恢复完全。” 难怪。 当年神使——御鹿执吟赐予他红莲业火与黄泉水,帮助他建立地府,指引游离三界的亡魂进入轮回,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黄泉之水一天比一天浑浊,代表罪恶的彼岸花与日俱增,更恐慌十八层地狱终有一日囚不住那些不灭的黑暗浑浊。 神使不曾与他说过这些,更不曾回答他的疑惑,原是因为神使也束手无策。 梦墟涯是轮回之始,却崩塌了。 扶桑树乃黄泉源头,却枯败了。 这炼狱般的三界,在秽恶中沉浮了数百年,难道真的没救了么? 言景焕一向无心无情,他随时能成神脱离三界,这些疾苦与他并无瓜葛,他建立地府也只因那是神使所托。 神使会助他入神界,这于言景焕而言诱惑并不大。 若非心系空桐悦之死,他道心困摇,或许早已飞升。 因此神使说会助他找到空桐悦,他便无法拒绝了。 彼时,言景焕只能模糊地在树干下捕捉到一团白影,似在微微颤抖。 在哭么? 他的心一点点被揪起,不由问:“神树如此,可还能修复?” 玄蛇道:“难说!我们检查了好几回,扶桑神树确实是死去了,感受不到一丝生机。” 玄龟感叹道:“枯树开花,败木发荣,只能静等天命了。” —— 同一时间,荀河城西市一角。 这会儿才戍时,若是往常,街上当是行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可近日城中宵禁执严,惨白的月光罩着空荡荡的街市,白日一些商贩支起的摊位凌乱地堆在街边,破败的竹筐在晚风中簌簌滚了一路,与忽飘忽落的旧灯笼撞在一起,最后滚到一双漆黑的靴尖前。 尹司重将竹筐踢到一旁,手搭腰间勾魂锁,背影如出鞘利剑,锋利凛冽,俊俏无比,查探四下的目光似搜寻猎物的猎豹,犀利又严肃,不放过分毫异常动静,却让后头跟着的潘元庆与丁魏二人白眼频翻。 丁魏为潘元庆打抱不平:“一个刚进地府不多久的小崽子,就靠着点关系坐上主管副手,若非潘哥你瞧不上,还轮得到他来发号施令?” 那日因受不住空桐悦来自灵魂的压迫,潘元庆一张脸硬生生被嵌入地去,将班房的地板都撞出一个浅坑,两侧颧骨、额头红肿未消不说,到现在鼻梁上还包着纱布,滑稽得紧。 他闻言,亦是装模作样不屑冷哼。 不过他们心知肚明,这主管副手之位非是潘元庆不愿做,而是早已打点好关系,眼看就差主管徐陟点头。 不想那日得罪了空桐悦,言景焕一个眼神丢给主管徐陟,潘元庆莫说升职,险些丢掉饭碗,副职干脆也一锤定音给了行事稳重且能力超群的尹司重。 还是徐陟念在近日城中动荡,地府人手不够,才勉强留下他们,但已与实习鬼差无异,每夜都要跟着尹司重夜巡,全权听他指挥调遣。 尹司重自然听见他们的嘀咕,但他一向觉得与这些人计较很是掉价,只当耳旁风。 倒是他们一直欺凌何喜的事令他十分恼火,不过言景焕为空桐悦出头,也算帮何喜出了一口恶气,他自不会再落井下石。 “姓潘的去东边,丁西边。”尹司重指着方位,面无表情下令。 潘元庆恶狠狠咬了咬牙,人命地钻进漆黑的冷巷,将堆在角落里的破烂踢得砰砰作响。 黑暗中,他神色阴冷,透睨着外头的尹司重,暗暗道:让你嚣张,届时有你好看! “站住!” 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在这万籁俱寂的无人街市简直如平地惊雷,分开搜查的三人不约而同看向声音所来之地! “走!” 尹司重一声令下,潘元庆与丁魏也顾不上恩怨,当即追上前。 只半条街,他们便见几个同着黑红劲装的修士,与一个素衫的男子缠斗一处,剑光纵横,皎洁的月光还明晃晃地将那男子周身飞舞的几个彩色人偶照映! 皮影人偶?! 水鬼娟儿伏法,抖出使皮影的魔族,以及李翰学道自己乃是与陈秀秀同看皮影戏时受伤中的魔气,“皮影”这么大的特征自不可能被放过。 地府发布通缉令,全城严查皮影商贩! 如今他们见着皮影都是一激灵,三人毫不犹豫便摘下勾魂锁加入战斗。 那修士之中一名大汉见了他们,当即喜笑颜开,声如闷雷:“是地府的兄弟啊!这人以皮影人偶潜伏一户人家,我与几个弟兄蹲守两夜才将他逮住!” 尹司重低着头,背对着对方的双眼是紧闭的,他颔首:“一起上!” 却见那素衫人往后一退,周身几个皮影人偶一齐上 帝姬慑魂镇奸佞 [] 待将有关人员叫齐,已花去半炷香的光景。 言景焕念得空桐悦还未吃早饭,怕她饿着,期间还抽空差人去对面宿仙楼打包了两份新出炉的蟹黄包与清粥。 那宿仙楼乃是本地最有格调的酒楼,虽然开在万徽楼对门,这些清贫的修士却基本不曾吃过其内美食。 此刻站在判官面前等候审讯不说,还要眼睁睁看着空桐悦坐在他身旁兀自享用,一个个口水都馋得直往下巴上挂,暗暗咽着唾沫。 问题是二人竟都不觉有什么尴尬或不妥,言景焕甚至眼含笑意,带着一丝不可查觉的宠溺问:“可还合口味?” “尚可。”空桐悦一如既往地矜持,她咀嚼得缓而优雅,看着她吃都是一种享受。 不过这话听在众人耳中却是险些让他们爆粗口! 还尚可! 那可是宿仙楼的蟹黄包啊!一笼快顶他们半个月俸禄了!这辈子可能都不舍得吃!就算真的尚可也要说个贼好吃好么? 待最后一名修士拄着拐艰难入内,言景焕才将目光从空桐悦身上收回,体恤对方伤势,示意他坐下。 吴晟将昨夜的经过和盘托出,倒未添油加醋,尹司重也并不否认。 言景焕沉思片刻,问一旁的潘元庆道:“所以危机时刻你拔出灵剑,想要击退那些人偶?” 潘元庆下意识将手攥紧,哽咽一声道:“是……属下看那些修士危在旦夕……” “可鬼差在外不是配有勾魂锁么?这种灵器更加节省灵力,居然不是你的第一选择?” “属下……属下用不惯……在门派修习时,属下就喜灵剑。”潘元庆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何喜通红着眼眶道:“才不是!你就是知道司重看不了剑光,故意甩出的剑芒!” 潘元庆对上这丫头,嚣张气焰瞬间狂飙至巅峰,鼻上纱布与脸上伤痕衬得他嘴脸愈发丑恶,就听他冷笑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故意的?作为一名修士,我使用灵剑是再正常不过了!谁规定鬼差一定要使用勾魂锁?” 确实如此。 潘元庆做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这也是为什么尹司重知道自己吃亏,也从始至终没吭声。 这一堑,他知道是不可能跨过了。 况且,他对自己无法直视剑光的毛病也是厌恶至极,他寻求过诸多方法,皆是不奏效。 跟随言景焕来到荀河城,也是因为这位红衣判官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来到荀河便可助他治病。当时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他便独自启程。 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尹司重并不怪任何人。 莫说昨夜没有潘元庆从中作梗,往后真的直面敌人,对方怎可能会关照他?若是觉察他的弱点,只会以更残忍的方式将他置于死地。 是他不争气,怪不得旁人。 可何喜不这么想! 尹司重什么修为她最是清楚,她对尹司重有盲目的自信!就是再来十个百个皮影商贩,尹司重也定能全数拿下! 惧怕剑光,闭眼便是! 自从晓得尹司重有这样一个毛病,何喜一路陪着他训练听声辨位,只比以目视效果稍弱一些。治好,只是为了日后不成为用心险恶之人牵制他的把柄。 她性子一向乖软,极少发怒,可此刻却被潘元庆这可耻的嘴脸气得泫泪欲泣,粉生生的拳头一捏便要跨上去争个是非,正巧那畔空桐悦喝完了最后一口热豆浆,将瓷碗一搁,何喜一哆嗦,生生缩回了脚。 空桐悦向潘元庆走近,温妤迎的身体较潘元庆矮了两寸,但并不妨碍她气场逼人,加之潘元庆是见识过这女人手段的,那日身体的颤栗与不受控制撞入地面的绝望到现在都是记忆犹新,现下见着她鼻子都突突疼。 更可怕的是他完全不知道空桐悦使了什么法术,那么短的时间,她分明不曾念咒掐诀。 面对空桐悦漂亮却冰冷的眼,潘元庆不禁咽了咽唾沫,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想干嘛?我警……警告你,没有证据……对我使用任何法术都是违反地府历律的,判官大人可在那儿坐着呢!” 他慌慌张张地看向端坐的言景焕,这话看似在警告空桐悦,对象同样也包括了言景焕。 作为地府判官,虽手握重权,但同样需要秉公执法!加之现下有诸多外人在场,他不信言景焕会对他动手!更不会允许旁人这么做的! 法术之中,让人口吐真言的大有所在,但那都得是有证据的嫌犯,他潘元庆一没杀人二未犯法,言景焕不能对他施法! 在他颤抖的最后一个尾音敛去后,空桐悦清冷倨傲的声音才不紧不慢跟上:“对你使用法术?你配么?” 她伸出手,冰凉的指腹点在潘元庆额间,棕黑的双瞳在那一瞬间忽而绽放微微金光,似一股流窜的金色流沙弥漫上来,带来一股不属红尘的神性与冷傲。 那一刻,潘元庆被一根金色箭矢集中眉心,直至灵魂!整整一副魂魄都被箭矢捅出了身躯。 眨眼之后,他面对的不再是温妤迎,而是一个高贵到不似人类的女人,一头银发宛若万千银丝,随意被一根木簪挽起,一张脸美得不可方物,一双眼更如振翅而飞的金乌,耀眼,刺目,危险又极度迷人! 那女人踩着雪白赤足走近,居高临下,如视污秽般斜睨他:“创造你魂,却叫你养出这等卑劣品性,真是脏了轮回路。 “说,昨夜到底怎么回事!” 潘元庆浑身一震,众目睽睽之下跪倒在地,叫众人一惊! 可他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一般,根本未曾注意他人反应,仓皇道:“我故意使的灵剑!前阵子在校场训练,尹司重见旁人剑花便险些昏倒,我当即有所察觉。昨夜趁其不备,拔出了灵剑,想教训一下他!” 丁魏吓得扑上去,拼命摇晃他:“潘哥,你在说什么啊?!潘哥……”他又看向空桐悦,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到底耍了什么花招?!你敢对鬼差私用法术?!” “怎么,你可是看见我掐诀念咒了?还是你感受到我周身有灵力波动?”空桐悦不屑,“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只是接受了灵魂的拷问罢了。”末了,她才意识到这是谁主场似的,装模作样地问言景焕,“替你问一句,不介意吧?” 言景焕摸着下巴,笑得温和又纵容:“哪里会介意,在下还要感谢温姑娘。” 看客们面色一阵古怪,但都不敢发话。 吴晟等人皆是修士,当时确实没感觉到灵力波动,再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姑娘体内灵力如游丝,灵核破碎,是个被废修为的修士。 但这事即便真的是潘元庆做的,他就该继续撒谎才是,怎么空桐悦一问,他就这样恐惧地承认了?! 说不通,不合常理! 在场的唯有言景焕晓得其中原委。 空桐悦确实没使法术,身为灵族帝姬,世间所有魂魄皆是她的子民,若是巅峰时期,以灵魂之力号令万魂都不在话下。 当然,如今的空桐悦是没这能力的。此刻若是换做修为强悍些、或是意志力坚强的修士,她控制起来都不会这般容易。 问题是一来潘 尸群潮涌祸患起 [] 方才息下的锣鼓像是又要开一场,蓦地敲了起来。 不似那凄婉的爱情故事,而是十面埋伏、金戈铁马,急促的鼓点、高昂的笙、豪壮的唢呐拉开一段愈发激烈的奏乐,人偶们迈动扁平的双足,姿势奇怪地向她走来,毫无生气的表情和诡异的动作叫人头皮发麻! 空桐悦冷笑:“我对这故事可没一点兴趣!” 她左手一翻,一颗金灿灿的金铃浮于掌心,飒飒飘动的绸带波动着动人的光华,金光一绽,那些皮影人偶尖叫着化成了灰散去。 就这会儿功夫,勾栏消失了,亮子、椅子全都消失了,黑暗的空间里,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伴着幽幽的哼起的曲子。 一个蓝衫的女孩出现在几步之外,瞧着八九岁的样子,虽是个真人,但面无表情皮肤惨白,眼睛死水一般毫无光彩和情绪。 就像一具尸体! 她手里捧着一顶黑匣,匣盖上刻着一个扎着小辫的可爱小人儿,冲空桐悦拱了拱,打开匣盖,拿出一颗橘黄的糖,目无表情地问:“姐姐,要吃糖么?” 空桐悦打量她一眼:“吃了可会放我走?” 蓝衫女孩摇头:“不可以。” “那我吃个寂寞。”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举着的手并未放下,又问:“姐姐,要吃糖吗?” 空桐悦秀眉一皱,忽感整个空间轻微一晃,也不再跟女孩废话,手指在空中一阵划动。 女孩似乎发觉了什么,僵硬着脸突然直直飞了上来!小小的手“唰”一下伸出五根尖锐的紫色长指甲,直取空桐悦脖颈! “散!” 咒语一出,华光万丈! 漆黑的空间像是一块巨大的幕布,猛然被人用力扯去,“哗啦”一下消失不见,耀眼天光喷薄而来,空桐悦险些睁不开眼,手下意识去挡着前方,猝然间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抓住拥入怀中,接住了步伐踉跄的她。 “咚咚咚!” 紧贴的胸膛之内强有力的心脏在疯狂跳动,空桐悦下巴枕在言景焕肩膀上,将将化险为夷却也未显后怕,随口打趣道:“你一路跑来的?心跳得这般快?” “这不是怕帝姬陷入危险,救护不及么?”言景焕温雅地回,潮热的吐息抚过耳畔,挠得她顿生一阵痒意,耳廓无意识便红了。 她忙站开些。 左右环顾,发现自己在离瓦子一条街远的地方,入瓦舍时分明还是早晨,此刻竟已入夜到了宵禁时间,街上寂静无人。 “你怎的会找来?” “何喜说寻不到你,我便赶来了。”言景焕沉吟道,“方才那幻术,境界不低。” 空桐悦颔首。 若非知道幻术难破,她也不会与那蓝衫女孩虚与委蛇。 说起来,那女孩…… 她想了想道:“方才囚我于幻境中的,或许是……” 就在这时,蓦地一声巨响冲破云霄,将她的后半句话打断。 两人当即循声望去,就见城内一道黑烟汩汩地喷吐而出,微蓝的天转眼就像被铺上了一层黑纱,隐隐还能听见嘈杂混乱之声,哭喊与尖叫夹杂在一起,涟漪泛起般在城中越散越大。 空桐悦道:“似是季家方向。去瞧瞧。” 两人脚下生风,沿着屋脊前进,如履平地。 还未到季家宅门,便见周遭已乱成一片,数不清的平民扶老携幼,在滚滚的黑烟之中慌乱奔逃! 碎瓦随处可见,路上站着伶仃几个走失的孩童,正站在汹涌的人群之中无助地嚎啕大哭,亦或有因人潮踩踏受伤倒地的人,正艰难地向街边匍匐,却仍被拼命逃跑的路人踩到几脚。 总之场面人仰马翻,一片兵荒马乱! 但所有人脸上都有一个特质。 害怕!非常害怕! 这股黑雾颇为诡异,像是大火所发,却根本见不到火光,且萦绕在空中经久不散,风都吹它不去。 而且…… 空桐悦握了握拳,试着操纵自己的灵力离开灵印注入温妤迎体内,过程比平时吃力了许多。 这黑雾在阻滞灵力的流转,越往深处,待得越久效果越明显,毋庸置疑是修士或魔族所为。 但这些人在恐惧什么?黑雾之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令他们如此慌不择路? 难道季家的尸族暴走了? 面对几近失控的街城,言景焕道:“温姑娘,你且先自寻安全之地待着,我……” “你不必担心我。此事没有我,你们恐无法善了。”空桐悦打量他一眼,“倒是你,伤可有碍?” “无妨。”言景焕深深凝望她一眼,最后只道,“万事小心。” 两人穿行于黑雾笼罩的长街,人群一哄而散后,周遭显得格外寂静,犹如一座死城,但也意味着哪怕一丝声响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刀剑相交的声音夹杂着犹如恶兽般的嘶吼,踩着家家户户凄冷的砖檐钻入耳中,空桐悦不觉皱起秀眉。 越往前,越发清晰。 “嗷呜!” 就在这时,身后蓦地传来一阵含糊但骇如猛兽的吼声,遮人耳目的黑雾之中,不知何处跑出一群衣衫褴褛之人,披头散发发狂了一般,没有丝毫意味的怒吼就从污黑的嘴中咆哮出来! 细看,哪里是人,一个个皮肤青黑,有好些个甚至已没了所谓的皮肉,发黄的骨骼堂而皇之地从腐烂的肉中袒露出来,一双双浑浊无神的眼珠更直接昭示着,这是一群名副其实的尸族! 尸族嗜血,尤喜人血,人体之中精气旺盛,加之生前本是一族,身体构造相同,血更容易转化为所需的尸气,帮助他们生存与修炼。 当然,这些连走路都摇摇摆摆的低等走尸连保持行动能力都困难,修炼于它们而言难如登天,更别说拥有威力能相较于灵力的尸气了。 尽管如此,走尸还是有些麻烦的,虽斩其头颅方可毙命,但肉身较一般血肉坚硬,同时体内带有难以祛除的尸毒,令人头疼。 此刻,面对这些群聚而来的走尸,空桐悦十分干脆地封掉了自己的嗅觉。 走尸毕竟是腐物,外形大多丑陋恐怖不说,浑身还散发难以想象的恶臭,就是夏日里堆积了十来天的变质腐肉都不及它们群聚而起的味道酸爽。 带着满眼的嫌弃,她接过言景焕递给自己护身的短剑,运一丝灵力裹于剑身,不等走尸肮脏的手靠近,剑光一闪,便砍下手指或是整个手掌,带着恶臭的黑色粘液自斩断处汩汩流出,惹得她整张脸皱得极紧。 但走尸没有痛觉,即便失去了手,也依旧凭着本能逼近。 幸而有言景焕在,判官长剑在手,剑光翻飞间尸族成批倒地,勾魂锁则带着主人的意志时刻游走在她周身,所过之处头颅下饺子似的掉,半滴尸水都不允许靠近她一寸。 二人便这样疾驰十来丈,打斗之声近在咫尺,蓦地几个人惨叫着跑过来,半路上被什么物什扑倒在地,直接砸到她面前,紧接着一群走尸咆哮着冲上来,疯了一般争抢着啃食倒地的猎物! 言景焕长剑当机立断斩下,两道华光闪过,颗颗头颅如熟透的果实应声落地。 同伴被杀,走尸本能感到威胁,放弃了猎物,仰着丑陋可怕的脸冲空桐悦与言景焕咆哮而来! 她嫌弃地翻起一串白眼,手起刀落,很快将走尸斩了干净。 毕竟言景焕身子不佳,她一直站着不干活,良心受到了一丝丝谴责。 但走尸的数量实在太多,像是抽刀断水,斩了还有更多蜂拥而来。 与此同时,空桐悦与温妤迎躯体之间那道渐渐筑起的屏障愈发厚实,用心险恶地阻断灵力的流通! 得抓紧时间了! 那几人将将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还未缓过神来,愣愣地躺在原地望着 瑾栀现身焚火怒 [] “是它!就是它!那只飞尸!” 吴晟瞬间眦目欲裂,饶是浑身剧痛也是当场捂着胸口暴跳如雷! 但就是吴晟不说,这女孩的出场已堪称诡异,道这女孩年岁尚小而放松警惕更是无稽之谈,几乎是同一时刻,所有人都做出了防御的姿势。 这蓝衫女孩也无意蛊惑,手上的糖果无人取拾,便伸回手,声音仍是没有语调的,透着一股能吹凉脊背的阴冷:“不吃么?不吃就要和它们做朋友哦。” 话音一落,哗啦一下,黑雾蓦然卷土重来,众人下意识退后试图背靠同伴。 紧接着,无数双赤红的眼睛在黑雾之中发出冷光,数不清的走尸正在黑雾的掩护下涌来! “朔火幽尘!”尹司重又出一道黄符,一条火蛇咆哮而出,所过之处,无论是难缠的黑雾亦或可怕的走尸,皆在顷刻间被火焰吞噬殆尽。 这火蛇走势霸道,正要冲天而去吞尽一切,然而就在这时,地面上竟快速生出了一朵朵幽蓝的小花,窸窸窣窣地缠绕着人的躯体不停往上爬! 这蓝花诡异非常,不仅瞬息间疯狂生长,且越爬越束得紧,幽蓝的光吞吐着淡雅却致命的黑蓝毒雾,吴晟几个本就是强弩之末,无力挣脱不说,不久便口吐白沫。 空桐悦和言景焕速以剑割断蓝花藤,但也奈何不了它的生长速度! 尹司重自也被这鬼东西缠上,面上看似无状,天空中飞行轨迹呈现失控之势的火蛇却暴露了他的状态,但他毕竟是控火高手,当下仍能做到一心二用,脚掌一扯,脚底划出两道火线刺啦扩开,将诡诈的植物拦腰烧断,失去根部的植物瞬间枯萎。 眼看断去的蓝花又毫无负担蔓延而回,言景焕马上对空桐悦道:“带他们先走!” 对局势早已明了的空桐悦没有丝毫犹豫,踹了某修士一脚:“走!” “可……” “不走,你们这些拖油瓶便把所有人一起拖累死吧!”她可不是嘴上,撂完话即刻调头走人,架起短剑斩下一颗颗闯过火蛇的走尸头颅,尹司重的火很猛,即使是侥幸逃过一劫的走尸也已是外焦里嫩,一捏就碎,很是好劈。 言景焕自没她这般无情,忙架了一名伤得最重的修士,其他人眼睁睁望着尹司重渐渐被尸群包围,一边是跟着火蛇突出重围的空桐悦,也不知谁迈出了第一步,回过神来,他们已拼命追赶空桐悦。 蓝花的生长范围也有限,跑得越远,生长速度越是缓慢,一开始还要扯着茎藤走,不知何时竟已消失。 就在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逃出生天之际,前方势如破竹的火蛇忽然碎裂在了空中,变成无数闪耀的火星,徒劳点亮暗夜天穹。 “砰砰!” 忽然七八根粗如柱的藤蔓破开地面冲天而起,最顶端的蓝花足有一开房大,张开紧闭的花苞,而后蒙头冲下。 “噗!” “小白!!” 小白……是唤她么? 他怎知…… 空桐悦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意识。 —— “糖要吃哦……很好吃的……吃了身体才能棒棒……” 意识模糊间,一只冰冷的小手掰开了她的嘴,将一颗小小的糖塞进嘴中。 甜腻的味道在口中铺陈开来,却并不往咽喉去,反化作一股清凉的力量悄然蔓延全身筋脉,首先惠及意识,空桐悦瞬间清醒,眼皮能动,但身躯还是僵硬的。 她转动眼珠,借着晦暗的月光,发现这个房间堆满了人,是死是活目前她这个状况倒是看不出来,余光瞥见的服饰有部分是万徽楼的修士,还有些其他商会的修士,角落里还窝着几个地府鬼差。 所以进季宅除尸的人都被丢在了这里? 这飞尸到底要做甚? 攒在一起吃好干饭? 空桐悦正竭力挪动身躯,忽然“吱呀”一声,门扉被推开,月光将两道身影拉得很长,空桐悦悄无声息阖上眼,屏息敛气。 脚步声越来越近。 静默的这会儿功夫,空桐悦潜意识察觉一道神识扫过,就听一道沙哑的男声响起:“为何都未死绝?” 那道熟悉的稚嫩童声回答:“留一口气炼起尸更容易。” 对方的语气转眼带上几分嗤之以鼻:“萍源山那些无人认领的尸首,炼出来不也挺好用。你莫忘了正事,东西可寻到了?” “已经派走尸去找了。” 本以为对话到此为止,哪知那男子又凑了两步上来,打量这奄奄一息的群人,嘶裂般的声音之中透着一股压抑许久的贪婪:“这么多人,我吞几只补一补也无妨。” 女童未应。 这可如何是好?得赶紧动起来! 须臾间,对方已运起了法力,就见这两开大的屋内,一团半透明的黑色雾气自这男子体内钻出,于空膨胀开,几乎占据了八成的空间! 之后渐渐扭曲成一张鼓着下巴的黑色蛙头,一边发出沉闷幽长的呱呱声,一边朝地上无法动弹的人张开了空阔的巨口! “轰!” 千钧一发之际,庞大的黑色阴影之下,蓦然冲出一道细如麦芒的金色光点,那颗光点驰得太快,几乎在虚空之中,从房间的一端直到另一端,划出一道纤长的金线,无轻无重,无声无息的。 死寂了一个呼吸的功夫,“叮——”的一声,厚如巨云的幻象瞬间化为虚无! “怎么回事!?”在男人细长的眼中,难以置信的情绪与阴鸷一并而出。 就在快速散去的致命黑烟之中,一道修长的身影凭空而立,缓缓睁开了眼,金色瞳孔在黑暗中熠熠生辉,艳若骄阳! 空桐悦真身脚踏虚空,玉指隔空一点,声音冰冷而威严:“退!” —— 与此同时,季宅炼尸室院内。 季白杨手中虚掌一道巴掌大的圆形法阵,阵内蓝色灵力化作无数符文与图形,无声无息地绕着自定的轨道流转,又时时刻刻像火树银花般迸发出数不清的蓝色光点,汇聚成一道道璀璨的小银汉,流入马绍宽背后血肉模糊的一道伤口之中,呈乌黑色的血肉明显中了某种毒,但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成肉色,并愈合。 “喂,姓马的!” 一名魁梧男子走上前,本就粗黑如炭的锋利双眉此刻因不悦简直要倒竖而起,瞪大的眼珠蕴含两座活火山般,好似旁人说一个不爱听的字眼,那眼珠子便会喷出熊熊火焰,将对方烧个干净。 季崇礼自然看见正给马绍宽疗伤的季白杨,却非感慨这大夫净化魔气的手法娴熟,法阵端得竟这般平稳,而是毫不掩饰地冷嗤出了声。 季白杨装作无睹。 “这T娘的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那鬼东西再厉害,能抗得过你我联手!?咱一起出去打它个片甲不留!” 季崇礼声似闷雷,震得人耳朵疼,惹得一旁万徽楼修士皆是白眼连翻,个个心中腹诽:真不知道这土匪是怎么养出季大夫这般斯文之人的。 马绍宽耐心解释道:“季家主莫急。眼下在下受伤不说,这院内十来号的人我们也要保证安全,加上外围已叫那魔族下了术,不解其术,我们贸然踏出极为凶险。” 季崇礼几乎要跳起来:“你说得倒是轻巧!此处非你宅邸你自然不急眼!我季氏祖上百年基业在外,都要叫这群贼人践踏干净了!” 这话让周围的修士都心生怒火。 几个时辰前,萍源山怨灵忽然暴走,瞬间触发城上的结界。地府判官言景焕一时失联,主管徐陟第一时间组织鬼差,召集各路商会修士前往萍源山除祟。 季白杨闻讯赶来,亦作为大夫第一 何喜化身影蛙现 [] 蓝袍飞扬,是地府鬼差! 尹司重的出现,让万徽楼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跟着震惊。 一名修士忍不住道:“这么大圈的火?一个人召唤出来的!?” “不可能吧!?这就是来十个修士也办不到的!” “太……太可怕了……” …… 就在这时,尹司重脊背猝地一凛,身经百战的身体比思绪更快一步,反应过来时,手中已捏了一团火焰抛掷而出! “砰!” 火球准确无误地击在对方身上,然而却没有引起任何新火,火焰就地散成了零星的火花,消逝而去。 那人亦毫发无损,照着身形能瞧出是个女人,赤着的双足悬浮在空,皮肤呈诡异的青灰色,一足五趾不仅前端长着凸起,且脚趾间带着蹼,极似蛙类的脚掌。 它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暗黄的眼睛占了大半张脸,不断咕噜噜转动,嘴奇大无比,嘴角快咧到耳根,喉部随着呼吸胀大又忽而收缩,同时发出咕咕的怪声。 魔族! 火圈之中的众人当即骚动起来,季白杨率先叫道:“当心!周围有它设的法术!” 话音一落,猛地一束漆黑的粘稠物自地面蹿出,无声绑住尹司重的腿,质地看似轻纱,缚得却异常牢固,尹司重挣脱了两下根本无济于事,干脆又划了一道火将其拦腰斩断,黑色粘稠物当即落回了地面。 若是空桐悦在此,定会认出这魔族外形与被魔化后的水鬼娟儿很是相似,使用的诡异法术也是如出一辙! “呱!”喉咙之中发出打鼓似的声音,蛙女脚尖掠过草地飞驰而来,那粘稠物再次冒出,绕着蛙女前进了两步,变作两杆尖锐的长枪状,“咻”地射向尹司重。 尹司重利落躲避,手中正要再掐一团火,猛地两团粘稠物蹿出,无声绑住了他的脚,拼命往下扯! 他对这一下突袭根本没有任何防备,当场被拽了下去!同时,那蛙女早已做好准备,瞄准他的胸口挥出了武器! 即使对方出手狠辣阴毒,尹司重也不是吃素的,“嚯”一声,一道火龙从身后的火圈飞出,这一回尹司重卯足了力气,当场将那蛙女连同武器撞出了十丈! 望着冒险躲过一劫的尹司重,保护圈之中所有人都肃起了双眉。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饶是尹司重灵力再多,也经不起这样消耗,最多一刻钟,他必败于灵力枯竭。 马绍宽沉吟道:“必须尽快击破它的魔印。” 转瞬间,尹司重已被那粘稠的黑色物体捆住了四肢,倒在地上。他当机立断,使出为数不多的灵力,一把火将自己裹起! 但火圈在大量耗费他的灵力,方才连续战斗又是损如流水,此刻的火焰不再强悍,还未将主人包裹,就被地上冒起的黑物蒙住,很快熄灭。 蛙女浮空走近,畸形可怕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它控制着漆黑的长枪,鼓起的喉部“咕咕”两声,手上武器随之往尹司重头上刺下! “嚯。” 那一刻,众修士甚至不敢往明艳的火圈之外透去视线。 然而,他们却陆陆续续发出了惊异之声! 他还活着! 就见一个扎着包包头的女孩突然出现,娇小的身躯却透着无穷的安全感和力量,稳稳站在了他面前! 而那蛙女竟不知被什么所伤,右手直接被砍断,退去十丈远,捂着伤口,表情却没有丝毫的痛苦,倒是对毫无征兆出现的何喜充满了好奇,黄色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许是因为蛙女受伤,缠着尹司重的粘稠物也无力地缩回。 何喜扶起尹司重,心疼地打量他几眼,道:“我去寻这丑青蛙的魔印,你趁机破之!” 尹司重喘着粗气:“我灵力快耗尽了,速战速决。” 何喜点头。她看了看远处的修士,眼底闪过一丝挣扎。 尹司重察得她所想,摸摸她的脑袋道:“这场结束,我们便离开这里。” “好!”何喜笑得高兴。 下一刻,她的背后有一道红影闪过,却见两对半透明的翅膀泛着微暖的红光,穿过她的衣衫浮现而出,网状翅脉遍布膜质的翅膀,若是凑近细看,还能发现有鲜红的灵力在其中周而复始地流转,绽放着玛瑙一般动人的光泽。 与此同时,她原本黑溜溜的双瞳整个变大了一圈,瞳仁呈现诡异的猩红色。 “呲呲呲!” 伴随着快速震动的声响,红脆的翅膀带着何喜“唰”一下冲上天去,她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整个天空都遍布她的翅膀震动的轻鸣,却连残影都难以捕捉。 修士们目力极佳,饶是作为大夫的季白杨都清清楚楚注意到了何喜的变化。 这……这似乎与魔族极为相似,难不成她也是魔族?! 那一头,蛙女难得冷笑:“咕咕咕,区区臭虫,也敢在我面前卖弄!看我一口吞了你!” 蜻蜓与蛙,自古便是敌人! 硕大的黄眼咕噜咕噜转动两圈,下一刻,突然一条淡红的舌头“呼”地窜出她的嘴,以可怕的长度伸缩,直达高空两丈!势要把何喜卷进嘴里! 眼看那威力凶猛的舌头射出,紧盯局势的一众又是跟着倒吸冷气! 倏然间,一道刺目的剑光紧跟着破空而上,“刺啦”一下,拦腰就将那舌头斩断,竟是尹司重执剑而出,只是他此刻紧闭着双眼,完全是靠着听觉行动!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是那极度缠人的粘稠黑物向尹司重伸出了魔爪! 高空之上,仅仅一个呼吸间,战局瞬息万变!一个掉以轻心就是死! 粘稠黑物无声无息,闭着眼的尹司重根本无法觉察,就在这时一道红光闪过,躲过蛙女攻击的何喜并没有闲下来,那两对看似柔弱的翅膀却比钢刀还要锋利,削铁如泥,毫不费力将那缠人之物斩断。 两人落地,蛙女伸回被切的舌头,表情终于开始扭曲起来。 他们并没有因此窃喜,何喜大得诡异的眼睛不断地闪烁着,看了远处的火圈一眼说:“必须把火圈灭了!” “为何?” 何喜沉声道:“我们置身于影阵之中!地上窜出来的都是影子!有光,影子自然不会消失!” 尹司重沉吟一瞬,还是那句话:“速战速决。” 何喜咬牙:“这丑青蛙,今日就劈死它!!” 失去舌头,蛙女只得动用影阵,七八根影绳从地表射出,但根本跟不上何喜的速度,蛙女无法,长着凸起的左手高举,一道厚厚的影墙拔地而起,眼看要挡住何喜,无声无息的,整道墙面毫无征兆就消失在了原地! 蛙女眼睛一转,远处那熊熊燃烧的火圈消失了! 难道被发现了!? 蛙女心顿时一沉! “后腰中间!!” 无月无星的夜晚,那道剑光和蜻蜓的红芒成为了唯一的光源,却是蛙女不能借的光源,因为下一刻,那道剑光随着蜻蜓的指引,结结实实将她拦腰斩断,同时劈开了她藏在后腰的魔印! 干净利落,一击毙命,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嚯”。 < 判官护情帝姬怜 [] 此刻,有些癫狂的影蛙已站直身子,擦干嘴上的血,一边对远处的女孩道:“喂!飞尸!过来帮忙!” 女孩捧着黑匣,无动于衷。 见状,影蛙更是气恼,吐出一口黑血道:“季瑾栀!你想违抗我的命令吗!?你可别忘了,你的心脏还在我手上!快给我上!” 许久没有眨动的眼睛终于是扑棱了两下,已做飞尸的季瑾栀举步靠近,脚下随之腾起阵阵黑蓝薄雾,蓝色小花如一盏盏鬼火横生枝叶,“呲呲”地从地面冒出来,向空桐悦靠近。 影蛙扯嘴一笑,又是一招“绘彩红尘”,黑墨带着皮影人偶卷土重来,只是因为受伤,速度比之前慢了许多。 空桐悦皱眉,金铃在手心拼命震动,她刚要甩出,“叮”一声,金色的身影倏然化作点点星光,钻回了温妤迎体内。 她艰难地起身,眼底满是对此刻处境的不悦。 影蛙变成魔族的时间不算短,对这种附身也算熟悉,估摸这女人是陨落的灵族,现下难以长时间凝聚真身,只能寄居在人类体内! 虽然残留的灵力确实厉害,但只要杀掉这具身体,里头寄宿的魂魄也会马上消亡! “杀了那个女人!”他当即狞笑着,一具骑马跨长枪的皮影人偶落地,竟直接化作了真人,只是头盔下是一张可怕的蛙人脸,鼓起的喉部发出咕咕的声响,与哒哒的马蹄声形成极不协调的乐曲! 皇帝、宫女、文武官员…… 一共五个皮影人偶陆陆续续落地成形,皆顶着同样的蛙脸和诡异四肢,紧随将军人偶之后,咕咕地发出类似蛙鸣的声音。 锣鼓声声,二胡拉出凄长的曲调! “当当,当当当!” “当!” 然而须臾间,浩浩荡荡的声乐阵仗戛然而止! 一道足有手臂粗的剑光贴着地面斩去,所过之处蓝花堙灭,马匹被斩去了四肢,那骑马的蛙人眼疾手快,持着长枪往后倒跃而去,静静浮空在影蛙身后。 其他蛙人却是躲闪不及,个个当场被腰斩,倒在地上不断蠕动。 言景焕执剑护在空桐悦身前,红衣猎猎,面色冷淡,眼底罕见地透着一丝狠厉,衬得他宛如一尊玉面修罗! 威压排山倒海般袭向影蛙,气场强大气势逼人!影蛙竟下意识后撤了一步。 可空桐悦分明瞧见他背于身后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的伤……果然还是有些勉强么? “这魔族,稍麻烦。”空桐悦艰难站起,身体里的毒素还未完全褪去,她动起来非常吃力,“它的魔印不在它身上。” 言景焕不知听着她的话没,苍白的俊脸依旧紧皱,连忙将她扶起到一旁空地上坐好。 他自怀中取了颗丹药,都未给空桐悦拒绝的机会,直接颇为霸道地喂入她齿间,语气带着几分黏腻的哄劝:“解毒之用,乖些服下。” “我……” 还服什么?已经在腹中化开了好么? 他琥珀色的眸子认认真真将她从头打量到尾,没受伤,唯见早晨给她挽的发有些散乱,他便伸出手,极温柔地将她鬓角的一缕发,轻轻地别到耳后。 冰凉的指抚过脸颊,依旧有些轻颤的,却像把火,将所过之处烧得一塌糊涂! 空桐悦面颊即刻便红透了,羞赧地拍掉他的手:“你做什么?!” “抱歉,”言景焕道着歉,却不见丝毫歉意,而是深深的心悸,像是经历了什么九死一生的波折,久久地凝望着她,叹息道,“还好你没事。” “我……怎会有事?!” “是,帝姬一向所向无敌。” 这话听着怎的像哄小孩儿? 空桐悦还要再言,他已起身。空桐悦念及他颤抖的手,不禁道:“你有伤,莫要逞强!”言景焕含着意外的眼神瞧得她脸热,她别过脸,傲娇地嘟囔,“你莫多想,只是你的手抖成这样,怕你因救我死了,我可不愿承这份情。” 他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五指修长、筋络分明的手确实在微微颤栗。 言景焕不觉一笑,哪里是因什么伤…… 天知道她被掳走时,他有多慌。他还是判官身份,却在那一刻再也顾不上保护平民与府内鬼差,持剑孤身闯入了危机四伏的季宅! 有一阵他被尸群包围,简直杀得失了理智。 活了近千年,情绪第一次这样失控! 砍掉最后一只走尸头颅后,他浑身浴血,站在漆黑无光的院内,脚下遍地伏尸,好似他才是来自极恶炼狱的恶鬼疯魔! 远处那些试图靠近的走尸分明是没有意识的,也被吓得畏畏缩缩,不敢靠近。 他漠然望着那些闪烁不定的猩红眼眸,一双双贪婪,却也饱含恐惧的眼。 原来他这般可怕么? “呵呵。”言景焕捂脸低低地笑了两声,惊讶于自己的状态,却也无奈。 再杀下去,他是不是能就此走火入魔? 一切只因暂时丢了空桐悦。 将他几乎跌入深渊的理智扯回的依旧还是空桐悦,他感受到了浮屠幡的力量。 判官忙使了个术,匆匆将脏乱的自己清洁了一番,持剑再往。 此刻,他望着失而复得的帝姬,仍是微笑,可那笑容比平日复杂许多:“都听帝姬的。” 他本也没打算直接出手。 这会儿功夫,影蛙将将收回散落的皮影,怨毒的眼神对着言景焕闪烁阴毒之光。 言景焕却并不理会影蛙,而是对始终旁观的季瑾栀道:“吱吱,你可晓得,你的二哥季白杨如今也被困于尸群之中?” 季瑾栀空洞的黑瞳忽然像死水被丢入一块巨石,微微晃了晃。 他继续道:“你心脏受制于魔族,被迫顺从助其炼制走尸,这错不全在你。及时收手,地府会助你找回心脏!” 影蛙一咬牙,又狠辣地笑道:“那你可太不了解尸族了,我掌握它的心脏,它必须乖乖听话!为我做任何事!” “是这样么?”面对十恶不赦的魔族,言景焕依旧面含微笑,只是笑意中尽是杀伐之气,“那你可曾令她以尸气保护被你感染的人族? 言景焕将视线重新落在季瑾栀脸上,静观她的每一丝反应,“吱吱,陈秀秀是你儿时伙伴吧。那日她落入此魔族之手,若不是你以尸气护住了她的心脉,她早便死了。” 他差人打探过往事,季瑾栀与陈秀秀同岁,少时经常在一道玩耍,时过境迁,陈阿贾依旧记得常常带着糖果来家中找女儿玩的季瑾栀。 当时陈阿贾说:“那女孩性子恬静温和,喜穿蓝色,总有吃不完的糖,说是家中二哥给她买的。” 那年季瑾栀死于萍源山,陈阿贾一直不敢告诉女儿这个消息,后来她不知何处得知,独自一人跑过好几条街,在季瑾栀的葬礼上哭到昏厥,往后的十年大家都不敢提起这个孩子。 言景焕视线落在季瑾栀始终捧着的木盒上,道:“那盒子里的糖,都包裹着尸气吧?” “什么?!”得知被背叛的影蛙气得咬牙切齿,恶毒地问,“你为何这么做?!不是,你如何能违抗我?!” 沉默许久的季瑾栀终于用毫无感情的稚嫩嗓音道:“是你执意要害她。不敢对上季家之人,便要以秀秀威胁我。” 这就说得通了。 影蛙一开始要害的便是陈秀秀,但在南市时误伤李翰学。它或许是想能魔化一个是一个,便找到了又一颗棋子——水鬼娟儿。 后来找准机会下手,感染了陈秀秀,季瑾栀只来得暂时保住她的性命,总之还是不得不听从影蛙的命令,被迫藏在萍源山中为其炼尸。 言景焕道:“吱吱,你不曾主动出手伤害我们,你还是原来的你!” “莫听他胡言!”影蛙急得大吼,“ 23. 繁花落幕尸王出 [] 红色的茶花在力量的对碰下盛开在空中,无数的花瓣又在剑锋的摧压下碎成了漫天花雨! 繁花与剑,柔刚对阵,互不相让! “哼!不过尔尔!”影蛙站在密密麻麻的茶花之后,逐渐减弱威力的剑光令他笑得愈发得意嚣张。 茶花跟着粉色魔气扩散,长势可怖,一点点穿过剑光,缠绕上剑刃,向剑主伸出美丽却致命的枝叶与鲜花。 眼看就要刺入她的皮肉,空桐悦蓦地抛弃了剑柄,倒跃而去,长剑失去主人的灵力加持瞬间没了光芒,几个呼吸就被茶花吞没,变作人偶的养料。 对手失去武器,被逼得落荒而逃。 影蛙当即驱起人偶乘胜追击,宫服人偶所过之处繁花盛开,绚丽夺目,致命的茶花织就杳杳花途,几乎是眨眼间就追上了那十几步的差距。 漫天花雨、疯长的茶花像是山洪,来势汹汹! 眼看就要吞噬对手,“叮”一声,一道金光似天际而来,猝然穿透人偶的胸膛,花瓣喷泉般喷涌而出! 影蛙当场呆在了原地,紧接着极为痛苦地抱头尖叫起来:“不要!不要!你都干了什么!!?蘅璃!蘅璃啊!” 它一把抱住完全失去生气的人偶,花瓣仿若止不住的鲜血,还在源源不断从伤口瓢泼而出,同时一个青蛙形状的黑色印记浮现在人偶惨白的额头上。 那是影蛙的魔印! 如同心脏般宝贵的魔印暴露在外,影蛙却没有任何心思想去保护它,好像怀中这个坏掉的人偶比起他的命更为珍贵,只顾自己抱着它失声痛哭。 空桐悦微微眯了眼,闻着影蛙的哭声有一瞬间的迟疑,但手指一动,还是控制着金铃贯穿了人偶额上的魔印! 几乎是同一时刻,影蛙仰天发出声嘶力竭的绝望怒吼,最终还是跟着所有人偶,原地化作了齑粉,随风而散。 …… 戏台起,锣鼓响。 厚重幕布拉开。 开满茶花的院里,一座朱红小亭悠然伫立。 “草民谢迎,参见公主殿下。”亭内,一身粗布衣的男子恭敬下跪。 面前的女人一身华美宫服,乌黑云鬓上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晃。 “你是新来的戏子?”她蹲下身,淡雅清香将他笼罩。 他头也不敢抬,盯着她绣鞋上的茶花花纹也觉得冒犯,忙答道:“是。” 她挑起细细弯弯的眉,隐在琉璃般瞳仁里的悲伤终于被一丝好奇冲淡了些:“你会唱什么戏?” “草民会一点皮影,传得响的戏文都会一些。” “皮影戏,倒是新鲜。且先来一出瞧瞧。”她声音雀跃,活泼可爱,猫爪儿似的挠着他的心。 “是。”他依旧答得恭恭敬敬。 幕合。 幕又启。 依旧是繁花似锦的亭里。 谢迎在桌上细致描画一个人偶的面容,时不时偷瞧身旁的女人。 “谢迎啊,宫外是什么模样?”蘅璃望着高高的天穹,叹息,“真想去看看。” 谢迎想了想,放下手中还未完成的人偶道:“宫外饿殍遍野,纷争四起,还是宫中安稳平静。” “可这儿没有自由。”蘅璃坐在他身畔,眸光泛泛,“即便荣华富贵,我也不过是父皇的一颗棋子。”她趴在桌上,惬意而哀伤地道,“昨夜我听两个宫女说闲话,道那皇帝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谢迎不敢接话。 “她们还道他妻妾成群,喜怒无常。”她苦笑,“也不妨事,待我嫁去,不过是去了另一个深宫,做另一个人的金丝雀,一辈子晃一晃也甚快的。” 谢迎默然,搁在膝头的手却死死攥紧。 末了,蘅璃又笑道:“谢迎,为我写个故事吧。 “故事里的蘅璃,是只自由的鸟儿,她去了大山,涉过长河,看过艳阳下的春野,也见过冬雪里绽放的野梅,而不是个只能任人摆布的玩偶。” “……是,公主。” 霎时,亭倒! 台子一转,推上来一片漆黑的林子,荆棘丛生,大雨瓢泼而下。 马蹄与喊声撕开厚重的雨幕,一根长剪破空而来,射穿谢迎在竭力奔跑的小腿。 “啊!”谢迎吃痛,一个跟头栽倒在泥水里,鲜血掺着冰冷的雨水,很快在地上汇成一个血色的水坑,密密麻麻的雨点绘出一个个圆圆的涟漪。 群马将他们包围,将军下马,居高临下望着他们。 蘅璃抱着谢迎,哭道:“放过我吧……” 将军顿觉手上的长剑乃千钧重负,话说得无比艰难:“……请公主速速回宫。” 蘅璃低声轻轻地哭着:“我……我想自己做一回主……” 她猛地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刺穿了自己的胸口,滚烫的血几乎是浇在谢迎脸上。 可谢迎看得最清楚,蘅璃是笑着的。 “啊————” 随着嘶哑的哭喊,血色的荷花一朵朵盛开,如雨后春笋,密密麻麻窜出,很快占据了整个戏台。 锣鼓喧天,声声爆裂! 台下唯一的观众,空桐悦拍了拍手,掌声孤寂又落寞。 —— 只一招斩字诀,都未使金铃便将她的灵力尽数耗尽,空桐悦持着剑,眼前冒出无数雪花,瞬间将她吞没,她耳朵一阵鸣唤,身子晃了晃,最终瘫软倒下。可预期的着地痛并未传来,她险险跌进一个温暖坚实的胸膛。 言景焕握着她的手,缓缓为她输灵力,虚脱到将近昏厥的身子终于渐渐拾回了精神。 她无力地倒在言景焕怀中,被握着的手挣了挣,没成功,又想到不久前他那莫名其妙的抚发行径,今日他做了太多亲密到僭越的举止,她便有些恼道:“你愈发放肆了。” “我只是担心你。”言景焕说得一本正经,垂着眼看她,“在下灵力也所剩不多,温姑娘可得珍惜些。” “谁稀罕。”她躺着便能恢复灵力好么,但嘴上这般说,她也未再拒绝,只是在男人为好玩轻捏她掌心时,瞪他一眼以示警告。 此刻,空寂的院内,彩色的皮影碎片洒落一地,月色惨白,夜风渐凉,季瑾栀便站在月下,不跑也不语,静静望着他们,像是等候判决的囚犯,不过神色颇为平和。 空桐悦窝在言景焕臂弯内,干脆找了个更舒服的角度,这才问季瑾栀道:“你可晓得自己为何变成了飞尸?” 季瑾栀乌黑圆亮的双眸没有情绪地眨了眨,用依旧木讷的声音道:“是大哥的乌銮珠。” “乌銮珠?” “是。这个宝贝是大哥与一伙土夫子交易所得。据那些土夫子自己所言,他们刚盗了一座墓,在内一路遇到好几具起尸,死了不少人,可谓九死一生。 “他们盗得的宝物中便有一刻漆黑的玉珠,像某种特殊的灵石,他们用不上,找到拍卖行拍卖,正巧被大哥看中。大哥买下后,为它取作乌銮珠。” 空桐悦笑意更浓:“那你可知道这珠子有什么妙用?” 季瑾栀顿了顿,当是在思考:“大哥告诉我,他无意发现乌銮珠自带强大的尸气,平常需要花费大半月才能炼出的走尸,有了乌銮珠,不消三日便成。但那珠子越是使用,便越发强大,大哥无法,只得将其一分为二,只用其中一半,才能控住这件宝贝。” “可最后你大哥还是走火入魔,将自己都炼成了尸王。”空桐悦沉声道,“那根本不是什么灵石,而是星宿鬼金羊!天下尸气聚集之地!” 梦墟涯之内有四方神镇守,名唤四神座。神座下又有二十八星宿各司其职。这些星宿皆是汇聚天地之力凝结而成的宝物,形态各异,各有功用。 每隔一段时间,灵皇便会于灵族之内选出合适的灵族继承星宿之力,成为力量强大的星官,帮助皇室招引万魂,守护轮回与梦墟涯的一切。 原本这些皆是秩序井然的,但梦墟涯崩塌后这些星官不知生死,飘零各处。更糟糕的,若是星官逝去,星宿之力便会遗落三界各处,苍生不知这些力量的强大足以改变天下,贸然使用只会引起难以想象的祸端。 空桐悦 24. 且叹且悲且远行 [] 九岁那年被迫跟着爹爹进入萍源山,也是季瑾栀第一回踏足那片被大家称为死亡之地的野林子。 几百名修士浩浩荡荡进入山内,季瑾栀被好好地护在其间,爹爹也在旁,形影不离,时刻关注周遭一切动静,当是说她是最安全的。 但置身于这荆棘丛生、雾瘴弥漫的荒凉山林,自小胆怯的她怎么也无法安心。 一路上她都紧紧攥着手中符箓,白嫩的小脸吓得毫无血色。 山间树木凋敝,稍有茂叶,但盛在枯枝层层叠叠,交织出一张张弥天大网,清透的月光就像碰到了铜墙铁壁,根本寻不着一丝缝隙。 若往林子深处盯得久一些,又会察觉一双双恶毒阴冷的眼睛,正用贪婪邪恶的视线窥视着外头的人,叫人脊背发寒,恨不得马上拔腿就跑。 季瑾栀就是。 她颤抖着手,自怀中取出一颗橘黄的糖,连着糖衣一起含在嘴中。待糖的甜味在嘴中化开,她一路狂跳的心方才被一双大手抚慰了般,暂时安静下来。 这是二哥给她买的糖,她吃得极为节省,但这也是最后一颗了。 二哥离家三年,她每日每夜都很想他。抱着他给自己买的装糖的小匣子,她甚至能看上一整晚。可再想,二哥也是不会回来的。季瑾栀也不愿他回来。 她明白,二哥同她一样,都不喜这个家。 若是二哥离开能快乐,她愿意一辈子在这儿等他。 她又漫无目的地想到秀秀。昨日和秀秀约好去南市买糖画。她已想好自己要一只可爱的小兔,秀秀则定了生猛的虎。 这般转移了思绪,恐惧便减缓了许多。 临近子时,阴气最重,林子骚动愈烈。他们遇到了怨灵群与走尸,混乱间,季瑾栀闻见爹爹的声音隔着修士们的惨叫传来:“带吱吱走!” 季瑾栀正待以手中符箓召唤自己炼制的尸奴,一名修士已将她夹在腋下蒙头冲入林子。耳边是修士厚重急促的喘息,尸群的吼声越来越远,他们似乎脱离了危险区域。 可下一刻,带着她跑的修士猛地发出痛苦的惨叫,紧接着他便闷声倒在了地上,摔在地上的季瑾栀只看见他睁得巨大的眼,却再无生气。 血自他胸口那血洞如泉喷出,沾染手掌的触感温热而黏腻。季瑾栀仓皇地爬起,倏然一张脸在眼前出现!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 “啊!”季瑾栀吓得往后一缩,看清对方的脸庞轮廓分明,五官立体非常,当是十分俊美的长相,可他的脸是纸白的,大半张脸爬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墨绿花纹,尤其是那双眼睛,眼珠无白,眼周浮现一圈青绿的眼影,妖异可怕! 这样一个人直勾勾地盯着她,季瑾栀脊背马上窜上一股寒意,俄而她才意识到这是她的亲生大哥。 大哥当是不会害她的。 “大……额……”可下一刻,胸口一阵致命的剧痛却让她的呼唤再没能说出口。 季昀松坚如钢铁的手直接洞穿了妹妹的心口,捏碎了她的心脏,望着她错愕又痛苦的脸,准尸王只感到了嗜血的满足,露出极为享受的表情。 季瑾栀倒在地上,感受到生命和疯狂流逝的血液一起在离她远去。她无措地倒在地上,望着季昀松走远,去寻找下一个猎物。 可弥留之际,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那个脚步声又急促地回来了,大哥熟悉的声音在耳畔绝望地悲嚎,滚热的泪水如雨一般浇打在她脸上。 又过一会儿,一股极为厚重的力量钻入她被生生挖开的胸口,碎裂的血肉被粘合在一起。 失去意识的最后,她分明听见大哥贴着她的耳畔,一遍一遍哭求道:“吱吱,大哥对不起你……吱吱……呜呜,救救大哥……” 十年的时间,对于一具只剩执念的尸首而言,仿佛只是眨眼之间。安静等待的期间,自己那逐渐变得迟钝麻木的身躯,却日益感到心脏处传来的磅礴力量。最纯粹、最强悍的现成的尸气自心脏之内小半颗乌銮珠,以甘霖滋润涸地的温润姿态,将她一点点修复,或说是改造。 那是一股与杀死她的准尸王如出一辙的力量,而十年之后,这个爆裂的飘摇的夜晚,那股气息在逐渐向她靠近! “轰!” 一道挺拔的身影散发着浓郁的暗红雾气从天而降!四肢所携的镣铐在落地的同时将地面砸出数条裂痕,碎石飞砂,妖风四起,全城脱离季瑾栀控制的尸群都齐刷刷石化般停驻原地,胆战心惊地等着准尸王发号施令。 季昀松带来的威压在眨眼间便令周遭的空气凝结。 惨白的脸上墨绿花纹将它绘得妖异可怕,不见眼白的眸子盯着生人仿若对方已成死物。 言景焕当即将空桐悦护在身后,季昀松却对他们视若无睹,转身丢给季瑾栀一团由黑色绒布包裹的东西。季瑾栀打开一看,是一颗缓缓跳动的黑红色心脏。 她的心脏。 季昀松迎上妹妹的眼神,以尸族特有的空洞嗓音道:“奖励你的。” 季瑾栀未回。 奖励她?这心脏分明被挖开检查过。 当年保留最后一丝人类理智的季昀松将乌銮珠塞入季瑾栀心脏,只为削弱准尸王的力量,若非如此,其后季崇礼与地府也断不可能轻易将其捕获。但此刻,季昀松被人放出,此刻的它已经完全不是人了,它只想要剩下的乌銮珠,完成最后的进阶。 季瑾栀扯开衣襟,将心脏塞回心口那自己挖出的血洞。死后她已完全没了痛觉,这是件好事。 待心脏与身体完全连接在一起,季瑾栀觉得缺失的力量回归了身体,不再受制于人。 “所以,”季昀松走进,被拖着的铁链镣铐一路铿锵作响,“另一半乌銮珠何在?” 季瑾栀顿了顿,与空桐悦对视一眼,忽而打开了手中一直抱着的黑匣,月光照耀下,里面唯一一颗橘黄的糖果静静地躺在其中,透过晶莹的糖衣,可见糖心是小半颗纯黑的玉珠。 什么藏于季宅? 什么派尸奴去寻? 分明一直以自己的尸气藏到了现在! 方才不敢言明是忌惮影蛙,如今呈出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季瑾栀只是想变成尸族,好帮助季昀松修炼成真正的尸王?! 还不待空桐悦想清楚,季昀松已面无表情开口:“真是我的好妹妹。”说着,它伸出浮着墨绿花纹的手指,便要拿向那糖。 “不可!”空桐悦低喝,与言景焕一同击出,然而灵力不待运转而出,二人脚下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团血色的水洼,将他们整个包裹,并以极快的速度吞入水中! 魔族?! 不! 感受着身下不断荡漾开的许许涟漪,空桐悦逐渐闻到了那缕令她憎恶至极的气息! 魔君!这是魔君的化身!! 失神的间隙,原本平和的血塘猛地扬起一个浪头,蓦地将她埋入水中! “小白!”隔着厚重的水声,空桐悦恍惚间听见有谁唤着她,唤着她已几百年不曾被唤起的小名…… 季昀松余光都未瞟上一眼,因为它知道,那个叫血荷的魔族会帮它处理好。手指捻起那颗糖,稍一使劲,糖衣崩裂,露出那个令它记挂了许多年的珠子。 死去的双眸终于焕发生机,那种期许和贪婪令它无比像人类,却也如地狱的泥淖爬出的恶鬼,面目丑恶。 季瑾栀下意识咽了咽唾沫,始终跳动平缓的心脏忽地加快了打鼓的速度。 “咕咚。” 乌銮珠终于进入了准尸王的体内,很快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与之融为一体。 季昀松浑身墨绿的花纹开始跟着闪烁,生长,伸出更多繁复的线条向空白的肌肤侵袭而去,强大到窒息的尸气随之排山倒海而来,季瑾栀几乎要跪倒在地,匍匐于尸王的气势之下。 “抓住它!!” 25. 魔君现身兄长归 [] 空桐悦整个人浸在腥气十足的血水中,甜腻里带着血腥味的味道将她团团围困。 她艰难地望见一朵朵墨色莲花自无尽的黑色深渊伸出修长的花茎,而后逐一盛放,美丽却致命的莲蓬似巨张开的巨口,贪婪地靠近她,眼看要将她一把扯入水底,忽的一股黑色雾气自她体内爆炸开来,磅礴的力量甚至在她周身隔出一片无水的空间! 与此同时,一只健硕的羚羊呼地一声于她脚下聚起,它浑身漆黑,动时身躯的雾气便随之飘散,静时也如腾起的黑烟袅袅而动,整副羊躯便是以黑雾凝结。 这雾状的生物瞧着便柔软无力,可它却轻松驮起了空桐悦,带着她一路直冲出水面,那些墨色的花跟不上矫健的羚羊,只得懊恼地缩回塘底,等待下一拨美味的食物。 “哗啦!” 鬼金羊带着帝姬破水而出,彼时晨光已铺满整座荀河城,带起的水花耀眼细碎如撒落的金豆,河面金光粼粼,晨雾在林间轻缓飘荡。空桐悦摘下木簪,拧干发上的水,鬼金羊便静静侯在一旁,浑身唯一有色的便是那双豆大的银色眼瞳,宁和地注视着帝姬,乖巧忠诚,一点不似拥有号令群尸之能。 “沙沙。” 忽然,静谧的密林之中一阵窸窣,一洼水塘在树荫之中游荡,带着倒影的虚假月牙与墨色的荷花缓缓靠近。 鬼金羊警觉地护在空桐悦跟前。 “呵呵,好久不见,空桐悦。”荷塘之中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阴影下,哗啦啦地涌出一根血色水柱,不久幻化出一个人形模样,瞧不出男女,可气息却是刻骨铭心的! 空桐悦沉声道:“魔君。” “哎呀,你瞧瞧,献祭自己封印本君,到头来本君不还是活得恣意?你呢?窝在一具……”那水人的眼睛轮廓模糊,可空桐悦清清楚楚感觉到一束视线如刀尖般划过身体每一寸,它最后欢乐地笑,“废物的身躯里。” 空桐悦冷哼:“你自己强过我?连实体也无法凝聚,现下便暴露行踪,是觉得能胜我?” 被血塘吞噬前的最后一刻,空桐悦与鬼宿联合,召唤出浮屠幡给予尸王最后一击,她势在必得,这一击定是成功了的,但也在一招之际便耗尽了所有力量。 此刻她只是个空架子,确实是实打实的废物。 但面前的魔君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得自己好似逃出,不过是少部分力量罢了,镇魔剑还封着它绝大部分的力量。如今它也只是个苟延残喘的魔物罢了,好不到哪里去。 加上,她有鬼金羊。 言景焕与她失散,但她相信那个男人不会这么容易出事。 若是平安,他定也会来的! 魔君笑得水花四溅,将周遭的草木浇得湿淋淋:“是啊是啊,咱们半斤八两。帝姬啊帝姬,本君在那魔界待了那么多年,真是太无聊了,其实来到这三界,除去有无穷无尽鲜活的生气可吸食,与那处其实无甚差别。” 它忽然靠近,走进了阳光之下,鬼金羊当即踏前,眸光迸发危险的光芒,惹得它又是大笑,空桐悦觉得它的状态怎么都有些癫狂,难不成是被镇魔剑折磨疯了?镇魔剑下,魔君此等魔物确实会时时刻刻遭受皮肉灼烧、抽筋拔骨之苦。 “空桐悦啊,空桐悦哈哈哈!你太有趣了!好想带你回魔界哈哈!”它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似的,转而便严肃无比地自说自话,“是啊,本君要你!要带你回魔界!跟我一起走!” “你发什么疯。”空桐悦皱眉,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是啊是啊,现在的你太纯洁,想的也太多,嗯,苍生,灵界,轮回,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它的脑袋左摇右摆,一本正经地思考着,“你想要的太多了,这样多不快乐!嘿嘿,这样吧,本君将你弄脏!再毁了这些!你便会心甘情愿跟我走了哈哈哈!对了!我还要将你变成魔族哈哈哈!太有趣了!” “变成魔族”简直是空桐悦听过最过分的冒犯! 空桐悦耐心告罄,极为恼火地低喝:“杀了它!” 鬼金羊当即如箭矢一般腾空而去!身躯在空中化作庞大的一片尸气,可就在落下的一刹那,那水影忽地失力,变成了一滩普普通通的水迹。 逃了。 空桐悦感到那股令她憎恶的气息越去越远,可心头的烦闷却丝毫不减。 那疯子到底想做什么? 不对,即便它不出现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它依旧是会想毁灭她所珍视的一切,跟这种疯子计较,实在有损颜面。 空桐悦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召回鬼金羊,二人缓步回城。 才走了一小段,忽然林间一个黑袍人跑上来,空桐悦将将看清是言景焕,他已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抱紧,坚实的双臂甚至越发用力,浓重的喘息与暧昧的热气一道扑打在她耳畔,将她的耳尖染成一片热红! “你松手!”空桐悦险些要窒息,无措地拍他的背,又企图向鬼金羊投去求助的目光。 但鬼金羊并不帮忙,事实上只为一团力量的它并没有太高的灵智,它一时无法分辨这没有丝毫恶意的男人是否该攻击,于是干脆歪着脑袋,好奇地望着面前抱成一团的人。 “怎么又丢了!”言景焕在她肩头叹息,噌噌她柔软的脖颈,终于不舍地松开了手。 空桐悦气结,第一次失去风度,伸手狠狠捶他胸口,怒道:“你一次一次的怕我丢了做什么?!我自个儿护不住自个儿么?!我又不是你的谁!” 言景焕丝毫不恼,找到她,看见她毫发无损已是最大的喜悦。 他眉目温柔地撩起她一缕半干的乌发,在空桐悦错愕的目光中,虔诚地落下一问:“帝姬说得是,但我还是担心。” “你……”空桐悦胸口像锁了只小鹿,剧烈地蹦跳、欢闹,搅得她一片混乱,“你不会是……” “走吧,速回荀河。”言景焕却温柔地打断她,一边用木簪为她重新挽好发,一边道,“还有一大堆烂摊子呢。” 那垂眸望着她的目光过于灼热,空桐悦竟不敢直视他,慌里慌张地撇开脸,闷声地应了一声。 —— 尸乱当夜,李宅。 “呼……呼呼……” “嗷!嗷!” 清楚地感受到那些脏东西的嚎叫正在快速逼近,李翰学急得恨不得再多长出三双腿,可他终究只是个凡人,加之他本身只是个读书人,身体素质不及那些常年锻炼修行的修士,背着年近七旬的李老夫人,他更是跑不快! 可想起宅内被那些忽然闯入的尸群咬死的仆人的惨状,他就是自己死也绝对不允许让奶奶被那些东西抓住! 再快些! 再快些啊李翰学!! 往前,往前! 地府,商会,修士,一定会有人来救他们的! 便是这时,背上始终紧抓着他沉默不语的老人忽然俯下身来,在他耳边道:“孙啊,快跑吧……” “奶奶,我……我在跑……”李翰学已经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他只是死死咬着牙,机械地动着双腿,为求生,为亲人活着。 然而就在下一刻,李老夫人猛地推开他,李翰学本就不剩多少力气,李老夫人这动作又来得猝不及防,他当场便蒙头往前摔了两步,李老夫人则跌坐在草地上。 密林之中,那月光也不敢穿透的黑暗中,一双双赤红的眼豺狼虎豹般在快速靠近。 “奶奶,你做什么?!”李翰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去,却听李老夫人一声呵斥:“李翰学!奶奶让你快走!” “奶奶!” 因仓促起床逃亡,此刻老人家只着了单薄的中衣,花白的头发打成辫子垂在胸前,仓皇与对死亡的恐惧令她比平时更加憔悴和苍老,但她的面容却透着不容反驳的坚定,倒让她的双眸瞧着更有精神。 她重复道:“奶奶要你走!你是我李家独苗。我已半身入土,你带着我逃不走的!听话,快走!”她 26. 尸乱残局生绝境 [] 一股强大的灵力迎面袭来,季瑾栀被一掌拍出门去,眼看便要狠狠撞在对面墙上! 它并不会觉得疼,因而它并不打算躲闪。 可下一刻,一股几乎能令它当场发狂的美味气息将它团团包裹,一个鲜美的人将它抱在怀里,充作肉垫为它化去这股冲击。 季白杨摇摇晃晃地站起,紧接着咳出一口血,却仍旧没有松开手。季瑾栀自他怀中探出半个脑袋,黢黑到几乎没有眼白的双眼木然地将他望着。 紧接着,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大汉,提着一柄冒着丝丝棕色灵气的长剑追出,眼睛瞪得铜铃大,一双白眼仁几乎充血,粗粗的长眉倒竖而立,二话不说就要往季白杨身上砍下一剑。 “季家主,冷静!”几个修士跟着冲出来,左右拉扯着季崇礼,但季崇礼本就比一般人高大,瘦小伙们只有他一半身形,遑论他修为也高,大喝一声“滚开”,就将他们震开在地。 马绍宽趁着这空隙持剑挡在了季白杨面前,沉声道:“季家主,这是你亲生儿子!” 季崇礼怒喝道:“他失心疯去护一只飞尸,老子今日大义灭亲又如何?!” 靠着墙喘气的季白杨听完不住冷笑:“灭亲?早在三年前我便与你断绝父子关系了!你大胆来杀!!” “你……”季崇礼望着他,咬牙道,“断绝便断绝!我季氏也不需要一个连驭尸都不会的废物!但是你怀里那……那……”他脸庞上的肉抖了抖,眼眶蓦地更红了,强忍着泪水哽咽不止道,“她……她控制尸群袭击百姓,惨无人道丧尽天良,今日她绝不可离开这里!” 闻言,季白杨低头看着那女孩,女孩安静地趴在他怀里,黑溜溜的眼睛直直地与他对视,没有情绪没有思维,里头空空荡荡的。他忍不住痴痴地笑起来,听得在场所有人脊背发凉。 可笑完后,两道清泪又划过脸庞,落进女孩发间。 “惨无人道,丧尽天良……”季白杨死死瞪着季崇礼,咬牙切齿地道,“你的心真是比尸体还冷还硬,这是你女儿啊!她姓季,她叫季槿栀!被你带入萍源荒林惨死的季槿栀!!她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谁!!” 季崇礼怒红的脸转瞬又变得惨白,他浑身抖了又抖,攥剑的手无力垂下,忽而又大笑起来:“我季崇礼这辈子过得可真是个笑话!儿子变尸王女儿变飞尸,老天爷!你好狠的心!难道炼尸真是错了吗?!!你竟要这般惩罚我!要我亲手杀我两个孩子!!啊啊啊!” 他原地咆哮起来,眼泪与愤怒一起决堤而出! 在场的修士基本都晓得十年前季昀松成尸族的事,季崇礼连夜上山将其抓获押入十八地狱。 亲眼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因为自己引以为傲的手艺变成了吃人的怪物,又亲手将其抓获,今日终于是完完全全死在了自己面前,连尸首都不剩,这已是残忍至极! 可老天又与他开了一场玩笑,同样的事再次发生在了女儿身上! 谁人能不崩溃?! 这时,季夫人推开众人而来,她一袭素衣,粉黛未施,眼窝深陷,瘦削得颧骨清晰可见,几乎要顶破皮肉,整个人透着病态的憔悴。她始终默不作声,先是安抚性地按了按丈夫的肩头,接着将视线落在季瑾栀身上。 女儿那身蓝衫还是她亲手做的…… 季夫人的眼泪哗啦涌出眼眶,几乎是扑上去,抱着他们哭道:“白杨!吱吱!是娘对不起你们!呜呜!” 季白杨所有的委屈与不甘在此刻再也崩不住了,窝在母亲怀中嚎啕大哭。 “好了,各位。”彼时,一个赤袍女子带着一帮蓝袍鬼差走来,身旁跟着一名黑色官袍的男子,正是荀河城地府主管徐陟。 虽然不识这女子,但她所着的那袭红袍代表了地府权威与强大的修为,众人下意识噤声,就听这女判官以一道极为冷冽好听的声音道:“本官乃邱烨城地府判官云初绣,闻荀河城惊变,奉总府之命,携邱烨城地府灵官前来支援,望各位协助。” 众人恭恭敬敬朝她拱手行礼:“拜见判官大人。” 她又望向徐陟,后者便上前一步,道:“我暂代言判之职,现做如下判决:飞尸季槿栀操控尸群袭击百姓,造成诸多伤亡,现依照地府律法逮捕,听候发落!” 季白杨赶紧起身争辩道:“徐大人,我妹妹她是……” “这位修士,”云初绣静静望着他,“若是有隐情,我们过后自会调查。现下尸群与怨灵肆虐全城,百姓亟需我们前去援救。诸位若还能动,请即刻随我们出发。” 一众修士当即严肃,无一不颔首同意。季白杨也无法再言,依依不舍地抱了抱季瑾栀,最后眼睁睁看着它被鬼差带上咒枷。全程季瑾栀没有丝毫反抗,只在临行前回头看了季白杨一眼。 这是再遇妹妹后它做的唯一一个反应,季白杨当即酸了鼻子,哽咽着喊道:“吱吱别怕,二哥定会救你的!” 季崇礼攥紧拳头,像是下了一份极大的决心,对徐陟抱拳道:“徐大人,如今荀河城祸患未止,正是用人之际,在炼尸之域,我季某人虽算不上强,但控尸斩尸当不在话下。只求各位能让我为女儿抵过,我……” 乞求的话顿然哽在喉咙处,徐陟拍拍他的肩道:“造福百姓,轮回自有赏赐。” —— 赶回荀河城的言景焕很快与云初绣等人汇合。 季瑾栀炼制的尸群力量之源乃是鬼宿,后因季昀松出逃,反被更为强大的季昀松夺去控制权,现下鬼宿合二为一回到空桐悦身边,这群数量庞大的尸群便成了无主的散尸,在荀河的大街小巷游荡。 鬼宿乃是一股力量,只能依附他人体内方能发挥最强效用。 现下荀河最强的尸族便是关押在地狱的季瑾栀。但完整的鬼宿尸气强悍,恐它再使用会晋升为尸王,届时它若与季昀松一般失去所有神智,简直得不偿失,因而并未再令它唤回尸群。 思来想去还是空桐悦以真身驭使鬼宿最为妥当。 但她本身修为未恢复完全,加之一招斩字诀耗尽了她好不容易囤积的灵力,因而躲在言景焕家中,花了一天光景,也只能勉强召回七成走尸。 剩下的残兵便只能劳苦于人力。 荀河邱烨两城的鬼差纷纷出动,商会的修士以及各路散修也一直在竞相奔走。 季崇礼则开启了尘封十年的炼尸室,唤醒了沉睡许久的尸族。 因而身陷尸群围困而绝望的百姓纷纷发现城中除却那些浑身肮脏、皮肉剥离、浑身恶臭的尸族外,竟还出现了一小波穿着朴素长衫、干净到甚至可以成为清秀的走尸。 它们以更为强悍的力量在荀河各处扭断了邪恶走尸们的脖颈,被惊慌失措的人们误认为是邪物,被棍棒拳脚击打也完全不还手,默默带着他们前往各处的临时安置点。 经过多方协作,第二日晨间,情况终于是完全被控制住了。 可更为严重的问题却也笼罩了这座城。 荀河鼓楼乃是城中规模最大的建筑,亦是城中最大的安置点。 十丈多高的红木楼顶披片片金灿灿的琉璃瓦,反射的阳光连周遭的空气都尽染耀眼的金黄,流动着璀璨梦幻的光华。站在楼下俯瞰,仿佛一只威严的神兽端坐,无端升起敬畏来。 鼓楼三楼的朝阳巨鼓凡大事敲响,一千多颗泡钉钉住上乘的牛皮,泛黄的鼓面述说着过往的历史,记录着每一次的敲击,每一次鼓槌落下,声震百里,动人心魄,立时叫人警觉! 昨夜尸乱爆发,便是守鼓人及时敲响了这面大鼓,唤醒了酣睡的百 27. 十指相扣盼浮生 [] 这些伤患不是断了某处肢体,就是被利爪抓伤,总之渗透纱布流出的都是团团黑血。 他们伤得严重不说,也越来越无法保持清醒的意识,时不时发出古怪的声音,受伤的身体还不受控制地开始扭曲痉挛,捆缚已无法将他们控制,好些个额头上都不得不贴上抑制行动的符箓。 六个大夫忙碌其间,他们和空桐悦三人一样,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连手上都戴着白手套,以防有血液接触感染。 但其实所有人都清楚,他们在此也是于事无补,露在白色面巾外的眼睛和双眉,无不在述说着他们此刻的疲惫和无助。 他们只是徒劳地忙碌着,焦急、矛盾地等到地府最后的一道通牒下达,而后选一个死时不会太痛苦的法术,结束这些人的生命。 总之,这么多人,昨日还是鲜活的生命,他们有家有亲人,如今却只能躺在这里遭受痛苦的折磨,无望地等待死亡。 生者,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陈秀秀将脸埋在一个人的手背上,无声地颤抖着,哭泣着。 她在角落里找到了同样在挣扎的陈阿贾。 庆幸的是在昨晚的恶战中他居然活下来了,等到了修士的救援,但不幸的是他浑身是伤,尤其腿上被生生咬去了一大块肉,到现在还在汩汩淌着黑血,裹腿的纱布都成了黑红色,冒着腾腾的黑气,不用凑近都能闻到腥臭味。 “爹……”陈秀秀跪倒在他身旁低低地呼唤,但这里的气氛太压抑,她不敢哭出声,只是紧紧咬着唇,漂亮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她隔着手套,还能感受到父亲胖乎乎的手传来的一丝温度。 极力压抑着哭声的少女,让所有人都默默低下了头。 在绝对力量面前,人类真的分外渺小。 陈阿贾昏昏沉沉的其实已经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但不知为何,他忽然感到一股熟悉的触感,带他回到某个温暖的午后,牵着女儿的手在院子里晒太阳,吃糕点。 他想要回应,于是将所有的精力全使在了一处,终于艰难地抬起了眼皮,用他浑浊的眼珠模模糊糊看见了一个娇弱的身体,趴在自己身边嘤嘤地哭。 陈阿贾哽咽了,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手指动了动,陈秀秀惊了惊,拼命看向他。 “爹爹!爹爹你还好吗?”她急忙擦干眼泪,因为抽泣让说话有些困难。 陈阿贾没答话,只是轻轻地用食指勾住了女儿的手。 他缓缓摆动头,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双臂,漠然站在几步之外。 虽然她的穿着和他人一样都是浑身的白,但不知为何,陈阿贾就是笃定是想的那个人。 “温……姑娘……”陈阿贾使出浑身力气,发出了极为沙哑的声音,“秀……秀秀……请你……照顾……” 所有人都看向了空桐悦。 空桐悦叹了口气,语气罕见得没有那般冷傲,反常地带上了一丝哀伤:“托什么孤,自己的孩子自己照顾。我会救你。”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无比震惊地望向这个口出狂言的女人,包括言景焕! 怎么救? 根本不可能的! 他伤成这样已经等同于死了! 在这六名大夫中,来自万徽楼的苏青青却沉默了。 她深深记得,前几日这个叫温妤迎的姑娘与季白杨一起出现在万徽楼,她口口声声答应钱慧儿丈夫会没事。 当时,苏青青和其他万徽楼修士一般,认为那只是寻常不过的宽慰,可最后呢? 被认为没有希望的丁运真的治愈了!当天晚上,还是她跟着马绍宽,将丁运送回了家。 苏青青只记得那日他们三人在班房待了好几个时辰,最后是言景焕抱着昏迷的空桐悦离开,班房内只剩同样昏迷不醒的季白杨,以及变回正常人的丁运! 里面发生了什么他们全然不知,最后连季白杨都是讳莫如深,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身为大夫的苏青青可谓震惊无比,她也曾试探着问马绍宽到底怎么回事,可楼主也说自己并不知情,只道当时言景焕同他说了一句“丁运他们会想办法”,他便将班房让出。 之后他们也想询问言景焕与空桐悦这个中玄机,可荀河祸乱四起,他们便一直奔忙到了现在。 此时此刻,面对同样摆出自信与掌控姿态的空桐悦,原本已被死亡和心灰意冷湮灭的苏青青,竟生出一丝令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来。 这个姑娘,或许真的有办法! “你随我来!”言景焕俊眉微颦,语气第一次这样严肃,略带强硬地将她带到三楼班房。 这屋子只为守鼓人值班,因而面积不大,只一张八仙桌和两条条凳,陈设简陋,光线昏暗,其内正休息着两个鬼差,见他们进来,忙起身行礼。 “你们且先出去。”言景焕第一次这样沉肃地命令,语气霸道得令这两名鬼差瞬间一抖!忙不迭地逃了。 他极快地阖上门,摘下面巾,落下“隔墙无耳”便道:“你还想救他?” 空桐悦冷静地回:“我不仅要救陈阿贾,我要救这里的所有人。” “你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么?!”言景焕清楚地感到有什么不友好的情绪逐渐控制了他,那是愤怒,“我并非质疑你的能力,但你救治一个丁运便直接力竭,将近一夜才恢复。这里有多少伤患你可清楚?!” 空桐悦反问他:“我不救,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么?!我出生在这世上,就是为了救他们!” “可你根本做不到。”言景焕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使了些力气,残忍地剥出事实让她看清,“你想救陈阿贾,可以,但是其他人,他们根本挺不过今天!你要如何救?!” “我……”空桐悦语塞,说实话她确实未想好应对之策。 言景焕说得对,她根本没办法在这么多人魔化或死亡前救治所有人! 但想起门外那些奄奄一息、苦苦挣扎的伤患,她也跟着受尽煎熬! 她总想起自己的父皇,年幼时的训诫一次又一次回响在脑海中! “悦儿,我们灵族就是为苍生而生!以守护苍生为己任!做不到这一点,我们愧对扶桑神树!愧对这天地!愧对轮回的托付!” 生在世间,每个生灵都有自己的坚持! 李老夫人想光耀门楣,养育唯一的孙子李翰学,那是她认为的无愧于心! 陈阿贾想保护女儿,让陈秀秀安然无恙,那是他认为的为父之道! 季崇礼爱子女,却也会摆正自己的观念,危及百姓,那他宁愿摒弃自己热爱的手艺!误会,骂名,他无奈却也并不执着。 可时隔十年,为了百姓,他又能再次拿起这门手艺! …… 还有世间许许多多的存在,他们有自己的一份执着,她空桐悦也一样! 守护苍生,即便粉身碎骨! 她望着言景焕,一字一句说:“我会想办法。我是灵族帝姬,我要对得起‘帝姬’这个身份。 28. 众人拾柴火焰高 [] 午后,秋阳躲进灰蒙蒙的絮云后,羞浅地露出点淡金的微光,鼓楼内便愈显昏暗压抑。 有言景焕在场,鬼差做事比平常还要麻利。 他们先将民众转移,于广场中心空出足够的空间,接着以朱砂划出一个直径十丈的圆,微弱的灵力光芒透过鲜红的朱砂散开,形成一道简易的无顶结界,挡住了观望的人群,只有拥有灵力的人方能入内。 看热闹是人之常性,这一会儿,男女老少无一不抻着脖子往空地里瞧,你一句“干什么啊这是?”我一句“不知道,做什么法事吗?”一张张脸充满了好奇,倒是暂时将尸乱带来的阴霾驱散些许。 接着,就见一个绿衫女子踏入圈内,她手上同样捧着一盘刚调好的朱砂,秀气美丽的脸却透着一股倨傲和冷意,即便是万众瞩目,探究、猜疑,也丝毫无法激起眼底的一丝微波。 她以毛笔蘸取朱砂,弯腰开始在地上勾画,先是沿着结界画一个圆,比鬼差们画的还要规整漂亮,朱砂痕迹都是均匀平整的,接着以内里小圆为中心,规划出七个区域。 接下来大多数人便完全看不懂了,数不清的符文和繁复的花纹,像是装饰,又似必须的一部分,点缀在整个圆中,侧面看去,都是顶漂亮的一幅画,若是从高空俯瞰,定然更加惊艳。 这围观的人群中,也有好些个散修,有见识的当即喊道:“是阵法,这姑娘在绘制阵法。” “是阵法!看这符文的数量和纹路的复杂程度,是顶厉害的……” “简直难以置信,这么大的阵法她一个人就能完成!?功底深厚啊!”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 空桐悦对外头的吵闹置若罔闻,勾完最后一个符文,她直起腰,擦了擦额上的薄汗,灵力也去了大半。 她将朱砂和毛笔递给言景焕,朝楼内等候多时的大夫们招手示意。 全副武装的六名医师陆陆续续抬着五名伤员踏入朱砂圈内,他们身上冒出的黑气吓得人群哗啦一下扯开一个宽敞到过分的通道! 原本好奇围观的群众相继露出深深的恐惧,或是惊讶,少部分还有一些好奇。 胆小的怕沾染不详便慌忙退后,胆大的则忍不住探头看,以至于人群开始推搡,不安地窜动。 虽然魔族肆虐人间百年,漂浮在空中的微弱魔气是根本无法让人魔化的,但百姓愚昧无知,但凡患者出现,他们还是会避之唯恐不及,有人甚至直接骂出了声。 “你们干什么!?想害死人吗?” “我们万一被感染怎么办!?” 还有人嘟囔说:“这些人没救了,怎么还不赶紧杀了?” “是啊,等他们变成那些东西,还要连累我们。” “不会这阵法便是要处理这些人?” “我看不像,这也太过明目张胆……不过若能尽早解决这些人也好,没救了,放着就是祸害!” 陈秀秀躲在人群里,听着人群中纷纷的议论,眼泪又止不住淌下来。 她紧紧攥着脏污的衣摆,努力挤过人群,靠在赤色光壁上,含泪望着被大夫放在法阵中的陈阿贾,默默祈祷。 伤患们散播的黑气被挡在了朱砂筑就的简易结界内,那赤红的光壁之内不一会儿便仿佛蒙上了一层黑纱,黑气又沿着赤色光壁冉冉上升,缓缓在阴沉沉的空中散去。 空桐悦始终无视外头的吵嚷,对六位医师道:“我这法阵需要各位的灵力支持,我会教你们法诀,你们要记好。” 事到临头,所有猜疑也不得不被搁置一旁,再不相信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也只能先硬着头皮上。 因为这些人,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个死。 在尝试教季白杨净字诀却失败后,空桐悦依旧没有放弃让人族掌握这个咒术。 既然没办法照搬,她就只能再简化,用阵法代替太过复杂和对精度要求太高的灵力控制程度。 简单来说,她将净字诀大部分的运作以阵法呈现,人类只需要以灵力启动,堪称傻瓜版净字诀。 但她没有实践过,这还是第一次尝试。 这手诀的难度也只有原本的五分之一,可在一开始教授时空桐悦便头疼不已。 几乎一刻钟,简直就要将她气吐血! 空桐悦自身天赋异禀,手诀、咒语,这些对她而言就是过目不忘,可这些人类教了不知多少回,动作怎么也无法整齐划一,个个手指像麻花似是拧巴了半晌,就是达不到最低标准! 有一个年纪小些的大夫怎么也记不住,空桐悦气得一巴掌毫不犹豫就拍在了人家头上,大骂笨蛋! 那小大夫泪眼汪汪,吓得不轻,连连鞠躬道歉。 其他人则暗暗投去同情的目光,同时心悸地望着自己还在笨拙摆弄的手指们,万分庆幸自己不是最笨的那个。 最后还是旁观的言景焕出手,他同样是几下便记住了手诀,耐心导师再次上线,让空桐悦一旁休息。 空桐悦在旁气呼呼地吐槽:“我以为季白杨那豆芽菜已够笨了,没想到还有比他更笨的!你们这样愚钝要如何肩负人族未来!?” 正在某处因治疗伤患忙得满头大汗的季白杨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嗯?谁骂我? 殊不知这才是一般人的水平。 正常修士学习咒术,再简单的手诀也都是要练习一两天,哪有这样速成过?一时掌握不下也无可厚非。 总之,在言景焕的指导,重点是空桐悦的冷脸监工下,六名大夫终于是勉强能掐手诀了。根据空桐悦的指挥,他们分站阵法的六个位置,她站主位,负责控制灵力运行。 毕竟是第一次使用,她必须谨慎些。 “启。”空桐悦带领六名修士以手诀运起灵力。 “净字诀——碧落清澜。”七道声音念出咒语,那声音因有灵力加持,顿如空谷传响,余音缭绕又空灵肃穆。 他们体内的灵力也通过手诀发挥出最大的力量与功效,在咒语的解析下灌入脚下阵法,话音未落,就见原本普通的朱砂笔痕以他们七人为源头,七股蓝色灵力水流般淌,沿着阵法勾画、前进,最后在中心小圆相遇,一起接合为一个圆,将伤患圈在了其中! 随着所有人最后一个舒展双臂的动作,整个发光的蓝色阵法像是一台齿轮重重的重型机械缓缓活动了起来,一个个符文顾自朝不同方向,以不同速度转动,却又在无形中巧妙形成一个整体。 阵法内的符文相继激活,浮空而起汇聚一团,几番高速旋转后,竟化作一道蓝色的海浪冲天而起,激起的水雾又弥散虚空,化作千万朵熠熠生辉、精致如透明琉璃的蓝色彼岸花! 阵法内,瞬间成了一座繁花盛开的瑰丽仙境! 莫说一辈子没怎么见过法术的百姓,就是鬼差和在场的 29. 独战仙兵孽缘起 [] 云初绣赶到荀河鼓楼的时候,刚休息结束恢复了灵力的修士已经开始净化第三波伤患。 徐陟带着尹司重以及另三名荀河地府的干将,正在空桐悦的帮助下,将阵法分毫不差地临摹下来,接下来,他们将分往荀河各处,以同样的方法运行净字诀。 此时此刻,百姓们围着光壁欢呼雀跃,几名痊愈的伤患正与亲友们抱在一起,享受劫后余生的幸福。 不过,她也幸运得以目睹净字诀阵法的奇妙绚烂,站在重重欢呼的人群后,她的双眸倒映着那直冲九霄的瀑布,即便身为仙族,她也依旧被震撼得久久无法言语。 真可谓,灵筑千寻瀑,漫成一道海! 人群中,一身赤袍的言景焕缓缓走来,云初绣忙不迭地问:“这阵法是你研究出来的吧?你既有能净化魔气的法术,为何藏掖百年?!你可知这多年死了多少无辜生命?!魔族数量又徒增多少?!” 言景焕静静等她说完,才不紧不慢道:“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 云初绣猝然语塞。 不然,这样精妙绝伦的即便放眼整个仙域,众仙都要叹服的法阵,还有谁能绘出? “你……不是你?”云初绣彻底茫然,还有深深的愧疚。可这人间,除了他还谁拥有这样的能力? 言景焕道:“我常年不问世事是真,性情寡淡也是真,但不至于无视苍生存亡。”他不再解释,转而说,“既然荀河被感染的人有救,瀛洲的仙兵望你去阻拦。” 云初绣沉默片刻,道:“此番带兵的乃是阙甫,他最是古板,领的命必定办妥。况且,我看你这法阵虽有奇效,但荀河受伤人数众多,赶在他们完全魔化前一一救治,这些人族修士真的做得到吗?” 言景焕不知所想,只是点了点头。 他其实早已知道仙兵是无法劝回的。 那些仙人高高在上,视人间为淤泥,他们甚至不愿将祥云落下,站在那高高的云端,挥手落下地强悍云雷瞬息间便能将整座鼓楼变成焦土,一刻钟,这座城便会因作为潜藏的危险消失在这个世上。 他们不会去理会是否伤及了无辜,又本应该斩杀多少人,他们只想以最快速度完成任务,更不会有人去追究责任。 民间的百姓哭嚎悲戚,与远在仙域的他们何干? 这些百姓逃过了魔君策划许久的阴谋,可终究还是要面临被屠城的绝望。 或者,这一步也被魔君计算在内了。 “你可带了悬世镜?”言景焕问。 云初绣迟疑地颔首。那是件可构筑巨型结界的仙器,将整座荀河包囊其中都不在话下,结界之外动静再大,内里之人都不会有半分感觉。 言景焕问这一句,云初绣当即明白他的用意:“你想让我以悬世镜保护荀河百姓?可躲在结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它也挡不住多少道云雷。” “谁说要躲?”言景焕褪去外袍,搭在手臂上,“我只是不想吵到她休息。” “谁?”云初绣柳眉一颦。 就在这时,暮色苍凉的天际忽然飘来朵朵紫雷滚滚的墨云,远远望去,似有身穿银色战甲、浑身散发五彩华光的士兵伫立云头,俯瞰这山川大地。 “烦你施法。”言景焕彬彬有礼地说完,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云初绣在熙攘的人海中找了两息,忽地感到什么,猝然抬头,便见二楼有个绿衫的女子凭栏而望,似在目送什么人远去。 她一头如瀑的乌发以一根木簪半挽,几缕长发迎风摇曳出极为唯美的弧度,背着法阵的幽蓝明光容色瞧不清,只见身姿优雅旖旎,当是个极有气质的美人。 没由来的,云初绣觉得言景焕方才口中那个“她”便是指那姑娘。 空桐悦也觉察到视线,居高临下与云初绣对望,冷冽的眸子将女判官睥睨一眼,便漠然收回。 云初绣顿时气笑了:呵,好傲的姑娘,什么来头? —— 悬世镜瞬息间落下一道无形而坚实的屏障,将整座荀河城怀抱其中。 言景焕脚踏虚空,一身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似白鹤御空、素莲亭立,分明一副端雅斯文的君子模样,浑身散发的气场却令一众仙兵望而却步。 此时此刻,他的相貌不再是凡界判官模样,而是实实在在的闻尧仙君!那个百岁之内便声名远扬、剑斩仙盟无敌手的天才剑仙。 再是俊美无双的长相,与他的身份与修为一比较,都是不值一提。 此番领兵的仙将阙甫还未展露头角时,闻尧便已是不败的传奇,他只在一次又一次的芸芸众生仰慕和嫉妒的目光中仰视过这位仙君。 此时此刻见他站在自己面前,独挑众仙,执枪的手有些颤抖。 “闻尧仙君,这是作何?”阙甫强作镇定地问。他日后还要带兵,他不能在自己的部下面前失了颜面。况且,再细看后,他怎么都觉得面前这位闻尧,似乎不如从前强悍。 阙甫的感觉并没错。 闻尧匆忙之间融合了两身,旧疾未愈不说,修为只恢复了不到四成。 但他今日就是要挡下! 他会挡下! 为空桐悦,也为荀河的百姓! “仙将给个薄面,放荀河一马。”闻尧道,“在下已有了控制魔气之法,相信不久的将来也能惠及仙域。” 阙甫冷笑:“此番乃是仙盟下令,仙君隐世多年,怕是不知如今的仙盟早已不似从前!非是你蓬莱仙君只手遮天的年岁了!凭何听你一言我便要撤兵!再者,你说‘控制魔气’,更是笑话!” “不信,各位可以随我去求证。”闻尧其实并不愿过早暴露净字诀与空桐悦的存在。 但首先若能不大动干戈劝服对方,那是再好不过。 更何况,空桐悦这番作为,明显是想尽早推行净字诀,她愿以身犯险,他便全力支持,大不了花些心思保护,他愿意。 可阙甫并不听信,或者说,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做这些额外的事。 落下云雷,完成任务,打道回府,此番出来的流程就该这么简单。 “仙君这般阻挠,到底意欲何为?”阙甫已然不爽,枪指闻尧,沉声道,“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 话音一落,他身后几十名仙兵齐刷刷亮出了枪! 闻尧叹口气,手中仙剑天潆铿锵铮鸣,浑厚的仙力须臾间灌注剑身。 “得罪了。” —— 夜空沉静,繁星点点。 可空桐悦隐隐觉察那天际有奇异的波动。 错觉么?还是言景焕? 是他在抵御仙兵么?那人不会有事吧? “温姐姐。”人群中,一身蓝袍的何喜小跑着过来,怀里抱着一顶食盒,小心躲避着行人,而后将饭菜一一呈出,都是空桐悦爱吃的菜色,她却摇头道:“我不饿。” 何喜犯了难:“但言判走前特意嘱咐我盯着你吃完呢,饭菜都是他点的。” 空桐悦心头一动,勉为其难拿起箸。何喜趴在一旁 30. 玉面修罗窃血吻 [] 尸乱爆发当夜,邱烨城,鑫渊阁。 温奚风尘仆仆赶回宗门,将将入了山门,旋即得师父金示荃之令去了定衔峰,还未见着温妤迎,便由金示荃口中得知小妹因重伤不得不下山疗养的消息。 “你这趟历练一去便是一年有余,本该叫你休息些时日。”金示荃欲言又止的,伸手捋了捋乌黑的山羊胡,“但就在几炷香前,地府传来讯息道是荀河爆发尸乱,阁内弟子需去支援。正巧,为师听元庆道是妤迎也在城内,知你记挂妹妹,此番你也可顺道去探望。 “当然,若你觉着疲累,为师便安排其他弟子。” 温奚单膝跪地,脊背挺拔,面目平静:“谢师父关心。弟子即刻下山。” 金示荃颔首:“选几个同门同去,也算一次历练。” 温奚思索片刻,道:“段师弟一人便可。” 他出得定衔峰,回首往那峰顶的高楼望去,穿过峰间茂密葳蕤的枝叶,他敏锐地觉察到那视线仍紧紧粘在自己身上,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温奚仿若未觉,径直回到山门,捏了个传音诀,幻化出的半透明鸟雀灵巧地钻入浓稠的夜色,不久便带来一抹急匆匆的人影。段行渊几乎是边跑边将衣衫穿戴好,见着一年未见的师兄,上去便是一个开朗的熊抱。 温奚终于露出进山以来的第一抹微笑:“抱歉,烦你陪我跑一趟。” 段行渊个子较温奚矮一些,脸也稚气,笑起来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还像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说什么抱歉,这不是应该的。” 二人御剑而出,离了鑫渊阁范围,段行渊才敢与他传音:“妤迎的事,掌门如何与你说?” 温奚眸色顿然一黯:“道是她修炼走火入魔。” 段行渊斟酌了许久,才道:“抱歉。” “与你无关。”温奚沉声回答,“是我太傻。那年,金示荃在田边寻得年幼的我们时,我便该知道的,他的目标从来不是收弟子,更不是看中我们的天赋,仅仅只是小妹罢了。” “潘元庆回宗门,到处宣扬妤迎被你爹娘卖给了个病秧子冲喜,”段行渊试探问,“你不会要去找那家人算账吧?咱们可不兴与凡人动手,地府一旦插手,这事便无法善了了。” “若她过得快乐自然好,可若是有分毫委屈,”温奚俊朗锋利的五官像蒙上阴云,阴沉得紧,“即便有千难万险,我也会带她离开。” 御剑的风凛冽如刀,寸寸刮在温奚脸颊上,却不及面对心心念念的妹妹时,见着她非露预想的喜悦与惊奇时的半分痛。 那张秀气美丽的容色摆出令他陌生无比的冷淡,由内而外散发的倨傲矜骄更将她衬得仿若她人。 这不是……这不是小妹。 空桐悦收回手,甚至极为嫌恶地用手帕擦了擦,用只有他们才听得到的声音道:“温奚是吧。你妹妹已死,我暂居她的肉身。” “你……”温奚瞬间暴怒,右手一抖,灵剑应声而出,可不待他挥起,手中一向强大而乖顺的长剑竟一反常态剧烈颤抖起来,紧接着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径直脱手而去,没入一旁墙内。 这突变令后头段行渊三人猛然一惊,都不知分明该是温馨的兄妹团圆时刻,怎的瞬间刀剑相向,动起手来。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段行渊极有眼见,忙将李翰学二人劝进了鼓楼。 望着那完全失控的灵剑,剑柄带着剑体在夜色中晃着银光,嘲讽无比,温奚反而冷静下来。 他虽相貌英俊亦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但比起言景焕,却是实实在在的狠厉冷酷,似饮血的凶兵邪器,漠然不语,一个眼神便叫人胆寒。 但空桐悦丝毫不惧,她自尊自傲,不屑隐藏自己的身份,思索片刻后道:“杀温妤迎的并不是我,我只是机缘巧合占了她的肉身。你若要为她下葬,我自也不会占着这身躯。” 温奚低吼:“现在就给我滚出来!”他手诀一掐,晦涩的咒语出口的瞬间,身后孔雀开屏般幻化出数十道光华万丈的长剑,带着嗡嗡低鸣齐刷刷朝空桐悦刺去! 这人倒是聪明,只一招便看出她能控有灵之物,干脆直接斗法! 若是平时,空桐悦还能有应对之力,可这整日下来,她为净字诀花去太多灵力,此刻灵印之中空空如也! 温奚一出手便是过于强悍的招式更是她意料之外! 她连唤出鬼金羊的闲暇都没有,瞬息间那数十爆发刺目光芒的虚幻长剑便逼近眼前! 不好! “轰!!” 千钧一发之际,忽地一道手臂粗的剑芒从天而降,眨眼间便以碾压式的力量极为暴力地将温奚的术法碎为一地飞沙走石! 散去的浓浓尘雾后,言景焕持剑而立,将空桐悦护在身后。 判官面容温雅,一身染血的白衣衬得他仿若自深秽地狱爬出的玉面修罗,说话依旧温文尔雅,吐露的字眼却霸道无比:“谁敢动她。” 仅那一招,温奚便真切感受到自己与此人在实力上的差距远如天堑鸿沟,可他自修行起便是此域佼佼者,纵横四方从无敌手,他更不知什么叫放弃,只道遇强则强! 加之他此刻恨得目眦尽裂,没有丝毫犹豫便要再掐个咒诀,猛地有人抓住他的手腕,匆匆赶回的段行渊严肃地冲他摇头,低声道:“师兄,冷静!地府在此,里头还有诸多平民!” 话音刚落,负责镇守鼓楼的徐陟便带着数十鬼差蜂拥而出,见这剑拔弩张的场面,也是一愣。 段行渊忙冲徐陟行礼道:“我二人乃鑫渊阁弟子,前来援助荀河地府。方才发生些误会,真是叨扰。” 徐陟还要再说什么,突见言景焕身子一晃径直栽在空桐悦怀中,脸色一肃,先顾着判官去了。 —— 季白杨来看过后,道是言景焕只受了点皮外伤,没什么大碍,昏迷乃力竭疲累所致,置了些补元气的丹药与常见的伤药,吩咐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他这两天忙得像一枚陀螺,走时脸色都是发白的,却还在争分夺秒往安置点赶。 净字诀已被传开布下,如今时间便是生命,但凡能运些灵力的人陆陆续续被集中,只求能在更短的时间多救些人。徐陟原本还安排了一个鬼差照顾言景焕,空桐悦晓得现下最缺的便是人手,便令他离去,自己动起手,将药架在炉上细细地煎。 空桐悦贵为帝姬,自有取之不尽的、现成的灵丹妙药,这普通的汤药煎不来才是常理。 她起初确实是不会的,直到六年多年前,她背着皇兄空桐徵溜出灵界打算游历人间,转眼便在溪边捡到了奄奄一息的闻尧。 那时她与闻尧不过几面之缘,空桐悦欣赏他剑术高绝,道心坚实,加之顺手帮了她些小忙,二人还算有些情谊。 没有正式御令,外人是无法进入灵界的,空桐悦便将闻尧藏在人间一处深山,落下厚厚的结界。闻尧不知被何者所伤,仙骨尽碎,虚弱得几乎与凡人无异。 空桐悦所带的天材地宝威力太强,无法予他使用,只得一边咒骂只剩一口气的闻尧太过麻烦,一边纡尊降贵进山为他采药,煎药的砂锅与炉烧坏了一个又一个,帝姬也活得糊涂,那些半生不熟的或是煮得糊烂的药汤舍不得倒,便全数往仙君嘴里灌,险些真将闻尧喝死。 总之,实践出真知,现下蹲守在檐下的空桐悦手法娴熟,火候把控得极好,熬出的汤药飘着浓郁的药味,深棕的汤水几无杂质。 言景焕躺在 31. 彩坊之约女判见 [] 空桐悦到宿仙楼时,温奚正端坐着闭目养神,段行渊则百无聊赖地叠糕点打发时间,见着空桐悦,忙不迭地起身冲她招手。 温奚睁眼,见着妹妹那张脸,面色却极不友善,但经过段行渊一夜的劝导,到底是忍住了。 这几日城内动荡,宿仙楼在尸乱中仅门窗微有破损,修缮一二便正常开张,价钱还较平日便宜三成,不仅赚得美名,生意竟也不见清淡。幸而温奚他们来得早,占了间雅座。 菜上齐后,段行渊笑眯眯地招待空桐悦,意外的是温奚也不催促,冷着脸面无表情在旁看着。 空桐悦往后一靠,算是拒绝了二人不明不白的宴请:“有什么事直说。”这两人一大清早便派了何喜来递信,约她在此见面。空桐悦并不担心这会不会是场鸿门宴,稍作洗漱便来了。 段行渊夹到半途的菜便梗在了半空,尴尬地伸回。温奚则挥手落下“隔墙无耳”,直言道:“想请你帮忙。” “怎么?不是要我归还身体?”空桐悦好整以暇。 温奚显然并不愿接受自己这有求于人的境地,但也无可奈何,闭了闭眼道:“昨夜我与师弟入地府查看了生死簿,其上并没有小妹。” 这两人倒是有些手段。 自她苏醒,繁杂的事便接踵而至,她没有什么闲暇对这暂居的肉身一探究竟,现在想起自己这身体偶尔做出的不属于自己的反应,尤其是昨夜初见温奚最为强烈,极有可能是温妤迎自己所致。 可她作为灵族帝姬,天下无人比她更了解魂魄,她连日并未感受到身体之中还潜藏着另一缕魂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她道:“若生死簿上没有温妤迎投胎的纪录,她的魂魄定还在这世间的某处,”她看向温奚,“不是我危言耸听,她的七魂六魄很可能因为那次意外被撕裂了,只有一部分留在了体内。” 本以为温奚会对此极为恼怒,毕竟昨夜他为了温妤迎二话不说便能动手,意外的是他异常平静:“这也是我们的猜测。” 原来他们知道。空桐悦嫣然一笑,笑容却没什么温度:“你们不会是要我帮着凑齐温妤迎的魂魄吧?”她可没那功夫,“道德绑架我也没用。 “我确然得了你妹妹的帮助,但没有我的魂魄暂居,这肉身在往李家的花轿上便僵硬了。你们有需要补偿的可以提,但我也有自己的事,无瑕助你们。” 温奚与段行渊对视一眼,段行渊缓缓道:“你不好奇自己为何会在妤迎的身体里醒来么?” “游魂寄居失魂之身,也不是稀奇事。”空桐悦这样说,但她其实也有疑惑,按理说她以身祭剑,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不该重生的。 除非有人专门拼凑了她的魂魄。 可首先此人修为必定要极强,使用的法器也得十分讲究,破碎的魂魄细若游丝,飘散在整个天地间,要想凑齐至少要耗费百年精力,不消说其后修复和温养的过程。 这是一场极为浩大的工程,可谓是最苦的修行。饶是空桐悦自己,都没有自信能做到。 而她这辈子最亲近的存在都在那场浩劫中牺牲了,她想不到还有谁会为她做这些。 当然,她的脑中也曾浮现那个清冷孤绝的身影。 闻尧,她名义上的夫君。 可那日她身着嫁衣,在众仙戏谑的、嘲讽的、玩味儿的、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苦苦熬到他来,那种失落与愤怒至今记忆犹新。 呵,那样冷淡无情的男人,怎可能为她做这些? 还不如劝慰自己是创世神现于尘世,仁慈地赐予她新生,救世人于水火。 因而,空桐悦无瑕探究自己为何重生,弄清楚了又如何?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争取早日恢复修为、修复灵界,斩杀魔君才是正事。 见空桐悦兴致缺缺,段行渊只得抛出最后的筹码:“想来姑娘……前辈生前修为定然不俗,定也不想要一直依附于外物吧。我知一宝,或许能在短时间内提升前辈修为。” 空桐悦这才抬了眸:“说来听听。” “说来,这也与妤迎为何一夜之间筋脉尽断有关。”段行渊娓娓道来,“温奚师兄因要下山历练,不放心妤迎便托我照顾。原本一切安好,但就在那一日,我们接到彩坊镇有魔族作乱,师父便命我与妤迎,以及门中另二位弟子前往。 “同行四人,不想周全回来的只有我一人。” 见他叹息,空桐悦不由好奇:“在那处发生了什么?里头的魔族这样强?” 段行渊摇头:“我不记得了。” “什么?!” 他无奈:“准确来说我是不记得细节。脑中只有些许印象,我们遇到了极为强悍的对手,另两位同门死于镇内,我为妤迎断后助她出逃,最后重伤落入河中失了意识。 “我顺着河飘了几十里,被一好心农户所救,醒来到恢复行动之力已是三个多月后。我跋涉回山,方得知妤迎修为被废,灵核尽碎,可我送她离去时她分明只受了点轻伤。若说路上又遭遇了杀机,可这受伤的方式实在蹊跷,分明是有意针对,反还不愿置她于死地。 “并且,所有人都不知我们曾去过彩坊镇,他们甚至说不曾听闻那处有魔族出没。” 空桐悦皱眉道:“所有人?包括你那师父?” 不对,还包括温妤迎! 温妤迎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一段,或者说,关于她是如何受伤的,俱是空白! “是!”段行渊深吸一口气,“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诡异的是,所有人竟都不记得关于那两位同门的一切,好似他们根本不曾出现在这个世上过!” 让所有人失忆? 这得是多强悍的力量?! 普通魔族根本不可能有这能耐。 空桐悦第一时间想到了流失在外的星宿之力。 “这阵子我的记忆也开始模糊起来,我清楚地感到有什么力量在逐渐吞噬我,即便我已离那镇子千里之远。”段行渊道,“就在昨夜,我见到前辈之后,梦中出现了一块破碎的宝玉,我们四人带着那宝玉在镇内奔逃,身后有什么可怕的存在一路追赶着,如今我只能依稀想起……似是一只老虎……” 老虎…… 空桐悦眼底闪过一丝精芒:“你说能助我提升修为的便是这碎玉?” “是。现下我的记忆已一片混乱,但我想妤迎或许是带走了那宝玉才遭遇不测。既然我们奋力保护,那东西定极为重要,但随着妤迎失忆,宝玉也不知所踪了。可妤迎魂魄离去后便令前辈入了躯壳,这真的只是巧合么?” 话音一落,连同温奚也一并朝空桐悦望了过来。 空桐悦沉吟。 若段行渊说的是真,她的魂魄起初真的寄于那块不知名的宝玉,那宝物定威力非凡,至少是个仙器!这要是吸收了,确实能让她暴涨不少修为。 再者,段行渊提及的这迷雾似的小镇,确有一探的必要。 “你们想我做什么?”空桐悦问。 温奚早等她问这一句,不假思索道:“肉身内有小妹残魂,我们没有稳妥的蕴养残魂的法子,目前最好的方法,还是你同我们一起去。翻看生死簿无果后,我与师弟联手问灵,灵讯落在了彩坊镇的方位。 “小妹如今就在彩坊镇。” 空桐悦默了默,问:“什么时候出发?” —— “叩叩。” “砰!!” 那轻而沉闷的敲门声似一道惊雷炸响在空桐悦脑中,她惊得猛然将揽着她腰肢的言景焕推开,他闷哼一声跌坐在地,竟就这样昏死过去。< 32. 初入彩坊故人遇 [] “你是何人?”空桐悦皱眉,细细看了几眼,迟钝地想起这张脸,她从前在瀛洲书院补课业的那段时间,是见过的。 那日方结束咒术课,空桐悦下了学堂,抄近路回厢房,路过后花园的假山处,便撞见她与闻尧倾诉爱慕之意。 “瀛洲,初绣少君?”她吐出的字眼是不确定的,但云初绣听到后,仍旧不可抑止地感到高兴。 “是……”没想到空桐悦竟记得她! 空桐悦眸色更冷:“你怎的认识言景焕?你的心上人不是闻尧么?” 鼓楼他们二人交谈的画面浮现心头,云初绣眼神分明缱绻,不像无情之人。 云初绣闻言,心中却又是另一份震撼。 言景焕?闻尧?! 所以,空桐悦并不晓得言景焕就是闻尧。 那言景焕呢?是否认出了空桐悦?! 云初绣沉下气,斟酌着道:“闻尧与你已是夫妻,我自不会再想。” 即便想,他也不曾理会。 “闻尧他……还好么?” 对上帝姬如春日般明媚绮丽的双眼,云初绣沉默,继而道:“我下界多年,不曾见过他。” 也没说错,言景焕如今是身外身,并非完整的闻尧。 “是么。”空桐悦语气难掩落寞。 但她向来不会做纠缠不休那番自降身价之事,为了闻尧选择联姻的那一刻,她已跌入尘埃,此生她不会再允许自己再有这卑微的一次。 既然他不喜,她也不会强求,那一纸婚约,待她修为恢复,择日便取消了。想必灵界落魄如斯,仙盟也不会执意继续。 但言景焕…… 想到方才那一吻,空桐悦面颊复又漫上羞红。他到底什么意思?是伤迷糊了,还是真有此意? 他对云初绣又是如何看待?这女人勉强也有几分姿色,外头忙成这样,又是这大半夜,她身为判官仍旧赶来看他,关系定然匪浅。 与言景焕相处这些天,却不曾听他提过还有云初绣这号人。 此刻,静默思索的还有云初绣。 来荀河这些天,她并未见着空桐悦。难道空桐悦一直躲在宅内? 不对。 云初绣脑海中倏忽出现方才在鼓楼之上见着的女子,大家都称她为“温姑娘”。虽是惊鸿一瞥,可现下想来,她与空桐悦的神态举止真是太过相似! 她笑道:“说来,帝姬怎的在景焕这儿?我也不曾听他提起,不然定要与他一起好生招待你。他虽然温和有礼,但总还是不够周到的。” 空桐悦微微眯眼,云初绣话里那股茶味真是再明显不过。她双手抱臂,冷笑:“你一个仙族少君,抛下几百年的修行下界,就为等着招待我?” 本想酸她一酸,哪知空桐悦一出口便直击云初绣要害,她当即不悦:“我自是有其他要事。” “要事?”空桐悦上下打量,“当判官?很过瘾?现下世道混乱,你身为少君,不该繁荣瀛洲,时刻想着如何铲除魔族么?” “你……” 云初绣只是想暗示她与言景焕关系不一般,没想到空桐悦不仅无动于衷,还跟她扯天下大义,瞬间显得她小气!简直降维打击! 她被逼得面色一青,说的话愈发狠毒起来:“难道帝姬你完成什么大业了?!灵界崩塌,轮回停滞,若非我们地府顶上来,三界如今才是真正的炼狱!” “我承认创建地府的人算有几分能耐,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空桐悦嗤笑,“说白了判官也只是打工的小官,还真当自己是盘菜?” “空桐悦!”云初绣脸上的冷静与庄重终于被愤恨撕碎,银牙恶狠狠地咬着,“你如今就只是寄居废物体内的孤魂野鬼!你虚弱得实体都难以凝聚!现如今你才是蝼蚁!我但凡与仙盟通报,你知道有多少人会前来杀你么! “接受现实吧!你已经不是帝姬了!我还依旧是瀛洲少君! “连家都没了,连族人都死光了的人!你凭什么骄傲!你知道你的傲气是无比可笑么!弱者就该有弱者的样子!” 一通血淋淋的谩骂后,云初绣站在那儿微微喘息,尖锐的目光划向空桐悦,那张美德不可方物的容颜,仍旧带着不可一世的高傲,于她的嘲讽却还更甚。 就听空帝姬泠泠清越的声音不紧不慢道:“判官,城内净化魔气的法阵,你亲眼瞧过了吧。” 云初绣一呆,想起言景焕说那法阵非他所创,难不成是…… 就见空桐悦俯身凑近,精致的眉眼好看得令云初绣忘了呼吸:“那是我教给荀河城百姓的,现在本宫允许你誊抄去往仙界,为仙族净化魔气。 “这就是我作为‘弱者’,完成的大业。” —— 彩坊镇隶属邱烨城,四周绕着几个僻壤乡村,落在邱烨城边陲,是个以绣织为生的小镇。 考虑到温妤迎的身体,温奚他们不常御剑,多以骑马前进,路上花了两日多,到得镇外郊林时正是正午。 日头褪去燥热,真正显出仲秋的凉意来,林间疏叶落下零散的光影,三三两两的商贩正清点车上布匹与绣品,或倚靠着货或直接蹲坐在地以简陋的食物充饥,也有将将赶到的,陆陆续续赶着车往镇内而去。 虽然靠问灵一术晓得大致方位就在彩坊镇附近,但温奚二人并未再尝试动用。一是问灵对凡人而言耗损极大,灵力暂且不提,对功德也是极大危害;二来他们所掌握的问灵无法准确指引方向。因而入了镇后,他们只得徒步一一打听。 在客栈简单用过饭,他们互合计后,便决定先往魔族这块查起。毕竟无论是宝玉还是温妤迎的下落,都太过晦涩,连线索都算不上,还是魔族动静来得大些。 比起荀河城,彩坊镇规模不大,人口也少,若是潜藏魔族,想必不消半日都该人尽皆知的,可这小镇面上瞧着正常无比,小贩摆摊,女人晒着太阳低头绣花,间或与女伴谈天,无比悠闲自在,哪里有什么困扰。 但三人都不是初出茅庐的小辈,这样的平和更让他们起疑。 段行渊长相俊逸带着少年稚气,性子亲和话也说得巧,最讨人喜欢,当即自告奋勇去打听消息。空桐悦极厌烦与人打交道,一开始便揣着手做不参与状,他们也不勉强。 她站在砖墙下默然等待,温煦的阳光落在身上很是舒适,午后微风吹来,将她身后那半墙的爬山虎翠绿的小巴掌吹得沙沙作响,远处小贩的叫卖声隐隐约约,她余光瞥见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大红的一颗一颗串在一起,玛瑙似的好看。 她抿嘴,有些心动, 若是言景焕在,只她这一个眼神便会去买下一串,笑眯眯递到她手上。 无端想起那个男人,也不知他伤势如何。 空桐悦是隔了三日,确保荀河局势稳定方才安心离开的。虽然言景焕一直昏迷,但荀河地府人才济济,尤其徐陟行事稳重,将一切安排得很是妥帖。加上有云初绣带着邱烨城鬼差相助,百姓基本回归了正常生活。 当然伤亡不在少数,但有了净字诀,八成被感染的人都救了回来,这放在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空桐悦也没想揽这功劳,只教徐陟尽快将净字诀上报地府,在最短时间优化惠及百姓。 同时,没等到言景焕苏醒,空桐悦其实松了一口气。 她想着自己怕是不会再回去了,这辈子不 33. 意外相逢君陈情 [] 法术被迫中断,那昂贵的符箓当即成了半张无用的黄纸飘至一旁,潘元庆则口吐鲜血,疼得原地打滚,不知是因法术反噬,还是被灵气团搭伤。 动静一大,原本还安静祥和的大街,顿时吵嚷起来,看热闹的人团聚起来,议论纷纷。 温奚走上前,高大身影将空桐悦一挡,面色阴冷:“我不在这段时间,你便是如此欺侮我小妹的?” 潘元庆哪里有功夫回答他,疼得根本回不过气儿来。 空桐悦则盯着面前宽阔坚实的背影,心下觉着有趣。温奚紧张温妤迎的妹控相,倒与她的皇兄空桐徵有的一拼。 赵曦作为潘元庆的同伴此刻处境尴尬,去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直到段行渊上前,笑盈盈道:“赵师姐,你们来此可是有什么事?” 赵曦一愣,下意识看了温奚一眼,支吾着说:“师父命我们来彩坊镇铲除魔族。” “原来如此。”段行渊道,“我们在此也要停留几日,到时候也能有个照应了。” “走了。”温奚冷冷地道,段行渊含笑与她道别,追他而去。 赵曦目送那道挺拔的背影,很是懊悔地咬了咬牙,瞥着地上的潘元庆愈发觉着碍眼,但念着同门情谊与门派颜面,终究妥协去将他扶起送去医馆。 走了半条街,温奚的怒气并未消减,却不忘闷闷地对空桐悦道:“我出手可非为你。” 空桐悦面无表情:“你无需解释。” 段行渊也是怅然:“若非我回门派晚了,妤迎也能少受些苦。” 段行渊与温奚意气相投,但二人拜于不同师门。待他回山后,一来因绣坊镇的秘密焦头烂额,二来他也没有权利违背金示荃的意思,私自将温妤迎调回原本的院落,只能隔三差五去陪她,为她驱赶那些阴魂不散的弟子。 可再是警告,那些人仗着温奚不在,或说就是因了这俩兄妹从前太过耀眼,他们更要将气使劲儿撒在落魄的温妤迎身上,直到温妤迎的爹娘上山,将她带走。 为驱走这阴霾,段行渊忙说起正事:“说起来,方才我们问了一圈,此地居民都道未曾听闻什么魔族,倒是有说在后山听过虎啸。魔族不会便是这虎吧?” “光叫却不害人,委实不正常。”温奚说着,瞥见路旁一家小铺,里头一个面庞圆润的中年妇人正弯腰整理柜上布匹,他便冲段行渊抬了抬下巴,“再问问。” “还问啊。”段行渊委屈地扁扁嘴,转而认命地堆起笑,跨进门槛,业务熟练,很快与那妇人热络地聊起天来。 两个社恐人士揣着手站在门外等,动作十分一致。 正说着,门后忽然摸出个十岁大的男孩,他鬼鬼祟祟地看了妇人一眼,见她没发现自己,还甚是得意地捂嘴偷笑,手拿彩色风车便要跑出门去玩耍。 那原本还与段行渊聊得眉飞色舞的妇人,当即变了颜色,忙不迭地从柜台后出来! 她身材矮小而胖,比那男孩高不了多少,可力气却出奇地搭,一把便将男孩拖了回去。男孩当即哭得稀里哗啦:“干嘛不让我出门!我要出去玩!” “你还病着,风一吹又得加重!听话!” “我没病!我都好了!我要出去玩!我要出去玩!!” 那男孩挣扎得厉害,妇人却丝毫不怜悯,沉着脸硬生生将他拖了回去,即便隔着房门都还能听见孩子凄厉的哭闹与妇人苦口婆心的劝慰,搞得段行渊很是尴尬,干脆道别悻悻掏出来:“如今这孩子这般脆弱么?我看那孩子也没什么病。” “许是家中独苗,自是要当宝的。”温奚也是贫苦人家出身,对这些习性很是了解。 妇人匆匆跑出来,直接将店门关了,阖门时与空桐悦对视一眼,最终被木门挡了去。 溺爱孩子可以理解,可为了防止孩子出逃,竟直接选择闭店,难道不是太过? 呵呵,这地方真是愈发有趣了。 打听无果,三人最终还是选择前往本地地府了解情况。 果如空桐悦所言,绣坊镇规模小,就连这地府的地方分府都十分简陋。 莫说气派的红莲业火与判官殿,整个地府便只龟缩在巷尾一间两层小屋,冯利作为唯一的灵官,既是判官也是鬼差,判官的官袍都洗成了淡红,唯一的仆人还是个年近六十的老人家,唯一的作用便是颤颤巍巍地给他们斟茶时,还洒出半杯来。 “魔族?没听说。”冯利闻言,当即摇头。 “可好几个月前我们鑫渊阁便接到了任务,另还有两个弟子入了镇,定不会弄错。”段行渊忙说。 “但镇内确实没有伤亡,生死簿上这些天死去的基本是阳寿尽的。”冯利将生死簿递予他们瞧,三人轮番看过,上面的十几个人确实没什么蹊跷。这地方人少,再往前翻一年,情况也大差不差。 太奇怪了。 空桐悦转而问:“后山的虎啸是怎么回事?” 冯利道:“就这地方山林居多,野兽出没很是正常。我也嘱咐百姓莫要轻易上山,既不惊扰大虫,便无甚担心。” 三人沉吟片刻,冯利便笑眯眯地道:“三位若是没什么事……” “嘭!” 整座屋子忽然狠狠一震,年久失修的房梁扑簌簌抖落一地灰尘,连带着整屋子的书架都结结实实蹦了蹦。四人连忙拍打身上粉尘。 “什么动静!?”段行渊惊呼。 冯利灰头土脸的却仍是一派平和:“此地常有地震,不打紧不打紧。三位若是没什么事,恕本官无瑕招待了。” 三人相视一眼,不再逗留,继而往楼下走去。还未下楼梯,那老仆人便慢悠悠地挪动脚步而来:“大人,邱烨判官来访。” 那可是上级领导。冯利嘟囔:“今儿是怎么了?” 便见简陋的大堂内,走入几道身影,与空桐悦三人对望过后,俱是一愣。 “温姐姐!”何喜娇俏的声音首先打破了这沉默,林间小兽似的,轻捷灵巧地跑到她身旁将她手一挽,高兴地道,“昨日我还问言判你去了何处,没想到这便碰面了!何喜好想你!” 对于何喜甜腻到过分的嗓音,尹司重无语地白眼连翻。空桐悦则没应,或说是脸有些热,无瑕回应。 前不见还在脑中搅乱思绪的始作俑者言景焕,此刻正眼含春水似的,脉脉将她望着,眼神内的钩子任谁看了都觉得羞。 温奚更是气,护崽似的将空桐悦藏在身后,语气不善地寒暄:“言判官别来无恙。”那急切的模样生怕自家白菜被猪拱了。 言景焕则得体地笑道:“温少侠也是。” “多谢言判前阵子对舍妹的照顾。此番我既已回来,便不叨扰了。” “说的哪里话,”言景焕眉眼仍笑得和煦温柔,“令妹只是顺便。” 这话稀奇古怪的,可搁给有心之人便完全明白了。 温奚思索片刻,不知相通了什 34. 后记一 季瑾栀的判决 [] 子夜时分,绵绵细雨穿过屋檐斜落进窗来,打湿了摊在桌头的泛黄书籍。季白杨搭在书角上的手背很快蒙了层细腻的水雾,落雨微冷。 他撑起朦胧睡眼,起身阖了半敞的窗户。 为诊治病患,这几日他常忙得滴水不进,就是身为修士,到难得空闲时体力也觉着无法支撑,眼前阵阵发黑。可他仍旧愿意这样奔忙,一旦清闲下来,脑海中便会一遍遍浮现季昀松被斩杀死在自己面前的模样,更让他痛心疾首的是季瑾栀的判决还未下来。 他多次旁敲侧击,徐陟的回答都是模棱两可,想来季瑾栀作为从犯,这惩罚想必是不低的,念及此,他整个人便被剥离了似的疼。即便累极了,他也不敢入睡,只愣愣地在椅子上呆望着昏暗里的房梁。 直到门外想起轻轻的那道脚步声方才打破了他这份呆滞的状态。 季白杨稍一怵! 来的什么人?将近子夜,他又是孤家寡人,谁会来寻他? 下一刻,门被敲响,季白杨迟缓地起身去开门,那刹那,他几乎窒息,漆黑的雨夜里冷白的微光团着股股轻雾照进屋子,一个矮小的身影就那么伫立在门口,背着光,季白杨看不清对方的脸,可那道身影,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季槿栀剿除乱府贼子有功,特许她受审前完成生前执念。”尹司重站在季槿栀身后,郑重地宣读完判决后,在季槿栀背上拍了拍,示意她进去。 季白杨连忙上前,但没有触碰她,着急上下打量她,确定她只是身上衣衫又多了一些血污,整个人凄惨又狼狈,未受重伤,这才放心。 他赶紧问尹司重:“怎么回事?她怎么会来这里?” 尹司重道:“我还要一堆事要做,没气力同你多解释,叫你妹妹与你细说吧。两个时辰后我来接她。”他顺带关上了房门。 屋内再次暗了下来。 季白杨半跪在季槿栀面前,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吱吱,二哥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在地府……可有受苦?” 定受罚了吧……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愚钝,提起这些事,又手忙脚乱地起身去桌上将吃剩的三块糕点端来:“二哥这儿没什么吃的,这个尝尝。” 季槿栀低头瞄了碟子上的糕点一眼,面无表情道:“我已是死身,吃不了东西。” “是二哥糊涂了。”季白杨哽咽,眼眶湿润,又说,“但吱吱在二哥心里永远是吱吱!不论你变成什么样!” “我引尸族搅乱荀河城,祸害百姓,二哥不厌恶我么?”季槿栀死水一般的眼睛里似乎落下了石子,有丝丝涟漪,微光晦明。 季白杨摇头:“二哥相信吱吱不会做这种事的。” 季槿栀定定望着季白杨,奇异的眼睛里竟浮了一层玻璃似的水雾,她扁着嘴委屈至极:“爹爹说家里的尸族都是助人为乐的好尸,我即使死了被大哥变成了尸族,我也想当一具好尸!呜呜!我也不想害人!可那叫影蛙的魔族捏住了我的心脏,逼我帮他害人……我还要去救大哥,我不能就那样投胎去了……” 季白杨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是因为这句话决堤而出,他泣不成声,抓住季槿栀的手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吱吱,是二哥没用! “若非二哥离家,当年讨伐大哥时,爹爹就不会逼你去了!是二哥没用!该变成尸族的是二哥!我们吱吱这般乖巧听话,该好好长大,学艺,嫁人,永远幸福下去,而不是变成这副模样!” 她的手永远都只会是僵硬冰冷的,但季白杨还是下意识紧握它们,试图给予不可能保留的温暖。 全程季槿栀没有任何神色变化,呆滞如同木偶,但眼里的水雾越发浓重,她也有无尽的委屈和想发泄的泪意,可如今这死去的身躯根本不允许她做这种。 季槿栀抬手摸了摸季白杨的脸,抿抿嘴算是微笑,稚气的声音空洞地道:“二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谁对谁错。 “徐判要我告诉你,我是戴罪之身,心脏暂扣于灵府。往后我要为地府无偿抓鬼,直到……”她看了她一眼,眉眼弯弯,终是愉悦的,“直到我能在轮回接引你们三人。” 季白杨哽咽,他将脸埋在妹妹僵冷瘦削的肩膀上,眼泪终于是落了下来。 ———— 暑气渐消,顶大的日头嵌在淡蓝的天上,淡红的玛瑙似的,模样好瞧,却没什么温度。 道上枯林互厝,芳菲凋落,一阵清风吹来,带着些许凉爽,落叶三两。 “你可以不要跑吗?” “ 35. 兄长惜妹循环启 [] 夫婿? 言景焕愣了一会儿,方才迟钝地意识到说的是自己。对上空桐悦无奈的神色,一瞬他甚觉有趣,甫便靠在她肩头低低笑了起来。 这女人竟还替他守身如玉。 空桐悦却气得不行,抖着肩膀骂道:“你笑什么!我成亲了不妥么?我瞧着不像会成亲的人么?我告诉你言景焕!当年追求我的人能沿着黄泉来回排三回!你起开!” “是是是,帝姬是苍生求而不得,我眼光真好。”言景焕站好,瞧她生气的脸也觉得可爱得过分。 空桐悦不愿再与这放肆的男人聊这些,撇过脸傲娇地道:“说来,你怎么到了此地?莫说只为了帮一个女修士寻孩子。” 言景焕不疾不徐道:“我辞去判官之职了。” “什么?!”空桐悦微讶,虽然早早注意到他今日非是官袍,而是一身朴素利落的黑袍私服,但她以为是暂时未着官袍,毕竟何喜和尹司重也是。 不对,这么说…… “那何喜他们……” 言景焕颔首:“他们也随我离开了。” “为何?” “司重乃是为了医治畏惧剑光的毛病才与我到荀河,何喜与他青梅竹马,也是陪他一道的,官职与他们而言并不算什么。何喜真身被识,司重恐有人寻她麻烦,便干脆随我离开。” 空桐悦微颦了眉:“你早知道何喜是灵族?” “有过怀疑。”他说得模棱两可,空桐悦却不乐意了,与他拉开些距离沉声问:“言景焕,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真的叫‘言景焕’么?还有,你如何知道我的乳名?” 与她对视,言景焕心下苦笑,终究是开始怀疑他了。 “我……” “喂!” 蓦地一声不大愉悦的唤打断他们,云初绣站在几步之外,二人过分暧昧的距离令她英气美丽的容颜肉眼可见的臭,空桐悦哼一声,对言景焕道:“你相好来了,我便不打搅了。” 言景焕目送她施施然离去,嘴角噙着无奈至极的宠溺笑意,落在云初绣眼中却刺眼非常,不禁道:“你……你与那废柴女修到底什么关系?” 他渐渐收起笑容,脸上没有浅笑的言景焕,清冷又疏离,一瞬间似又成了九天之上那个不问世事的冷漠仙君。 他一字一句道:“初绣仙君,我不与她相认只是因为当初我负了她,怕惹恼她罢了。还望你往后莫要说些叫她怀疑的话,我倾尽心血将她救回不是任你欺侮的。” “我欺侮她?!”想起那晚空桐悦咄咄逼人又高高在上的模样,云初绣真是要被气得心梗,到底谁欺侮谁! “啊还有,”言景焕道,“那段丢失的记忆我已寻回,那对我动了手脚的人我定会找之清算,与你那段虚假的救命之恩便就此解了。”他微一颔首,漠然离去。 云初绣木在原地,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慌张的思绪牵引出那段陈旧的记忆,五百多年前,她独自前往崇明湖畔寻炼药材料,远远便见琼花瑶草间影影绰绰着一抹高大的身影,一头银发很是惹眼,这三界她只见过灵族皇室有这特征。 一时好奇,她屏息凑近,就见那银发男子将一人丢在湖畔,往那人嘴中塞入了一颗丹药。 待看清那张昏迷的脸,她下意识便惊呼出声:闻尧! 银发男子闻得那动静,回头望一眼,当即发现了她,却并未气恼,顺势道:“过来。” 倨傲的语气,与她认识的一人如出一辙,一样的令人厌恶!可对方气场实在太强,一双金色瞳仁含着山岳般的威严,她下意识便走上前,乖乖站在他面前微微战栗。 对方以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她下巴,笑道:“这人你认得吧。” “闻……闻尧……” “是了,算有些名气。”他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又道,“他醒后便会忘记一些事,这份疗他伤的人情便送你了,若你胆敢与他透露有关本宫半个字,本宫便碎你魂魄,可明白?” 她倒吸一口凉气:“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对方冷笑:“这下贱的剑仙胆敢觊觎小白,实在不知羞耻。” 整个仙界都知道闻尧是如何惊才绝艳,可面前的这男子却将他说得一文不值!这可算触及她的逆鳞,她拍掉他的手斥责:“你可知闻尧有多强?!他可是仙盟无可匹敌的剑修!” “强又如何?”银发男子眯起眼,语气不屑到令人胆寒,“三界轮回,没有任何生灵配得上她,闻尧?哼,亦同。” —— 彩坊镇的平静中透着隐隐的诡异,本地的判官冯利显然也在隐藏什么,这是空桐悦三人一致认同的,商议一番后当即决定夜间再行寻探。 等到这夜子时前后,三人悄出客栈,身轻如燕掠过屋脊,轻车熟路来到地府。彩坊地府人手紧缺得很,因而门口无人把手,仅上了把老旧的铜锁。段行渊行走江湖路子野,取了根铜丝便轻松将锁撬开。 三人分头行头,分去两层翻找有用的公文。就连潘元庆和赵曦都被派到此镇铲除魔族,这消息定是属实,否则便是整个鑫渊阁出了问题,那实在匪夷所思。 温妤迎毕竟是修士,夜能视物,空桐悦一人凑在冯利工作的案头翻看,可在这屋子待久了,脊背渐渐窜上一股凉意,总觉得有一双贪婪的眼睛在背后悄然将她盯着,可四顾几回都没有什么,那股若有若无的窥视催生出一股令她极为厌烦的焦灼,手上下意识便将书册砸得哐哐作响。 段行渊在另一头的书架搜查,闻声忙不迭地跑上来:“前辈,咱下手可得轻些,莫惊动了旁人。” 空桐悦皱眉不答,这时,楼下的温奚竟直接隔着一层叫了声“你们下来”。 “哼,还说我。”空桐悦不屑,段行渊也是焦头烂额,带着她急匆匆下楼梯,边小声道,“师兄,咱们要小点声,万一招来鬼差可如何是好。” “不会有鬼差来了。”黑暗中,温奚一脸古怪地道。 “这是为何?”段行渊不解。 就见温奚让开些身子,那半阖的简陋屏风后,两个人齐齐倒在地上,正是白日刚见的冯利与那老仆! “死了。”段行渊上前探了脉后沉声道,“未见血腥,可也没有法术的痕迹啊。” 温奚也蹲下去与他一起研究。 空桐悦站在原地,忽感背后吹来一阵阴风,她呼吸一窒,猛地回头,就见漆黑的屋内,豁然出现一双幽蓝的巨眼!离她仅有一尺之隔! 紧接着邪风裹着一只磐石般的巨爪迎头盖下! “嚯!” “叽叽。” 鸟鸣,风拂面。 “终于到了。” 空桐悦骤然睁眼,就见段行渊在自己身侧伸了个懒腰,似曾相识的一幕令她皱眉环顾四周,淡荫环绕,商贩歇脚,不正 36. 链锁莲足忆初见 [] “嗷!” “嚯!” “叽叽。” 又是鸟鸣。 “终于到了。” 空桐悦转头见正在伸懒腰的段行渊,后者冲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空桐悦正恼火,一个没忍住,也没打算忍,一巴掌毫不犹豫狠狠盖在了他后脑勺上。 大冤种段行渊痛呼:“前辈,作甚?!” 空桐悦不理会他哀怨的眼神,兀自思考起来:这到底是什么法术?若是幻境,定有能控制住中术者的幻象,可目前只一直重复着他们初来的这一日,反倒像走入了时间循环。 难道引那猛兽出现便是触发循环的关键?而不是结束循环? 空桐悦当即决定再试一次。她撇下不明所以的温奚二人,召出浮屠剑便去往地府又是一剑,果不其然很快又回到了镇前。 看来是某种力量将他们困在了自己的时间线,就她知晓的星宿之力中,唯有一者拥有这样的能力。 所以记忆模糊也是…… 可段行渊为什么还记得? 又为什么会在那猛兽出现时触发? 知道短时间内是出不去这个时间囚笼,空桐悦不再急躁,老老实实地走了原本剧情,午后地府一楼内,便再次见到了言景焕。 那男人表现毫无异样,空桐悦不死心,在楼外等他。很快,一身黑袍的前判官便不紧不慢踱步入了阳光。这一回空桐悦无心躲闪,不等他开口便朝他勾勾手。 言景焕自是马上上前。 “在这镇内,你是第几回见我?”空桐悦目不转睛地看他,言景焕顿了顿,缓缓笑道:“帝姬问的什么话?” 果然,他还是被抹去了记忆。 空桐悦有些失落,对方实力强悍,她一人对付起来实在困难,最重要的是,方才使了两剑,这肉身有些不适的反应。 “说起来,”言景焕悄然靠近,倒仍如第一次那般将她抵在墙角,居高临下望着她的眉眼温柔缱绻,“你……” “你不必说!”空桐悦耳朵瞬间便红了,极为不自在地撇开脸,“你不必说,我不接受。我已有夫婿,虽然我身为帝姬也不是不能纳两夫,但我只愿一世一双人。” 顶上一阵没了声,空桐悦正想自己这话是不是太过直白残忍,接着便听言景焕噗呲一声笑:“我只是想提醒帝姬,还是少用些灵力。” “什么?” 他伸手轻缓地抚起她一缕长发,那本该乌黑的青丝此刻却成了十分明显的银白,叫空桐悦心一沉,胸口当即跟着产生痛楚,一口腥甜直蹿上来,她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 言景焕忙用帕为她擦拭唇角血迹,将她扶到一旁空寂无人的石阶上坐好,宽厚的掌心贴着她脊背,缓缓输灵力予她。 被他拥着,肩膀宽厚坚实,靠着极为舒心安和,空桐悦此刻难受得紧也没心思避嫌,享受着他的照顾,痛楚渐去,慢觉熨帖。 “帝姬本体太过强悍,这人族肉身怕是受不住,开始遭到反噬了。”言景焕道,“不若帝姬直接以本体行动。我那木簪,可掩你真身。” 想起方才自己说的那番话,倒显得她自作多情了! 但这男人喜欢他反正也是真的,只是这回没说出口罢了!况且言景焕玉面狐狸似的,瞧着温文尔雅,实则狡猾得很,指不定故意转了话锋气她! 空桐悦想得恼极,美目瞪他语气不悦:“你不知此地情况。” 言景焕却轻轻贴近她耳畔,属于他的气息,一股清淡雅致的香,顺着温热的呼吸拍打在她耳畔脸颊,一阵燥热骚乱。他用几乎耳语的声音暧昧地道:“有我在,他们发现不了。” 空桐悦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却仍只是含蓄地笑着,柔雅非常。 她斟酌片刻,终是将温妤迎的肉身褪下。言景焕也不知哪里来的宝匣,不仅能暂收肉身,还能保证其七日不腐。 “困住彩坊镇的法术强大,呆久了记忆会被吞噬,永远重复在这镇上的一天。”说着,他单膝跪地,忽而极为虔诚地捧起她的右脚,吓得空桐悦缩回,轻斥:“你做什么?!” 他晃了晃手上那根金色的足链:“此物能为帝姬消减法术影响。” “你何处来的?”空桐悦问时,他已自作主张握住她雪白纤细的脚踝,将那金链小心翼翼为她系上,微微粗粝的手指扫过她细腻柔软的肌肤,两人的呼吸俱是失控地乱了。 完成了系链的任务,于情于理本该退去,他却未止住自己的动作,燥热的大掌顺着线条优美、凝霜赛雪的小腿,越过轻薄的纱裙裙袂,还要一路放肆往上。 空桐悦脑子已成一团浆糊,垂死挣扎的最后一丝力量推促着她,艰难而仓皇地用手挡住了他过分的前进。 言景焕望着满面羞赧的她,低低一笑:“抱歉。” “你下流!”她气得站起,垂感极好的白裙将所有一盖而去,也藏住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她咬牙切齿,“再这般放肆,休怪我不客气!” 可看在言景焕眼中,此刻她只像一只炸毛的猫,发脾气的模样可爱至极,一点威严也没有。但他晓得要顺毛抚慰,毫无愧疚地道:“帝姬说的是。” “哼。” 以木簪挽了银发,那物件虽小功效却大,过分美丽的容颜瞬间被掩去,呈出一张秀美小巧的脸,仍是温妤迎的相貌。 这可真不是寻常玩意儿。至于脚上那串金链,更是大有来头,甫一佩戴上,空桐悦明显感觉周遭的空间微微颤动了一刻,紧接着身周像有一股力量将她包裹,隔绝了某种东西的窥视,这个虚假的世界流动的时间在她身上都静止了。 她捻着胸前几缕乌黑的发丝,方才的悸动随着那羞怯的燥热随风散去,一心又沉静如一汪冷潭。 空桐悦默默道:“言景焕,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无心让一个满是疑点、秘密太多的人跟着我。再虚与委蛇,我们就此别过。” 隐瞒实力,晓得她乳名,甚至有对抗星宿之力的方法,他身上问题实在太多,冷静下来想想,难保对她献殷勤不是另有所图。若他的理由真的无法令她信服,她决计不再与他有瓜葛。 言景焕晓得总会来这一遭。 虽然他承认身份也非是不可,可空桐悦若只是气他的欺瞒,事情还算是小的,他唯恐她甚至不愿让自己跟随,如今魔君出世,仙盟态度暧昧,修复灵界难如登天,他决不可令她孤身犯险。 若到最后真的怨他,他也无悔。至少要亲眼见她开启灵界,那时候,一旦有变故,她至少有后退余地。 他无奈地道:“事到如今,在下便不再隐瞒。在下从前乃仙界一无名散仙,因故下界,不想中途宝物失窃,还中了那贼人一掌,旧伤反反复复未曾治愈是真,修为不曾恢复完全也是真。 “但个中秘密,在下不便告知,还望帝 37. 千里寻子纺纠葛 [] “砰!” 一怀的温香软玉将他狠狠按倒在新芽初茁触着扎人的草地上,那张脸更近了,闻尧被空桐悦掐着脖颈,那莹白的蛇尾尖抵着他的下巴,冰冷坚硬的触感堪比一把开锋的利剑,稍一用劲便会刺穿他的脑袋。 闻尧却没有丝毫慌张,仍只愣愣地望着那居高临下望着他的人儿。 垂落的银发自成一围银瀑似的珠帘,空桐悦的声音也如她的人一般美,只是语气不善:“敢说出去就杀了你!” 不是吓唬,她真会出手! “小白!” 远远一声呼唤令浑身紧绷的空桐悦倏然一松。 身上的重量瞬间而去,空桐悦如一朵翩跹的蝴蝶展翅而起,落地时那蛇尾便成了双足,林间小鹿般跑进了影影绰绰的桃林,走前还恶狠狠回头瞪他一眼以示警告。 闻尧悄悄跟上去,便见她挽着一个中年男子的手渐去渐远,只听见她娇嗔的抱怨:“父皇,都说了莫唤我乳名!你总同皇兄一般将我当做孩子看。” “哈哈,在父皇眼中,你就是个孩子么。” “父皇!” …… 那时的空桐悦尚是个能向父亲撒娇的女孩,举手抬足间尽显不染尘世的天真与俏皮小兽似的狡黠,可在一场浩劫中她被迫长大,独自肩负起一切。他自是相信她有足够的能力修缮那被毁去的一切,他只是希望空桐悦能给予自己伸出援手的资格,让自己站在她身侧。 至于玄武那处,他相信那智慧的神兽定已识破他身份,却还替他隐瞒,那么只要空桐悦问起,它定也会为自己圆场。 玄武无非只为了空桐悦的安危,它无法离开梦墟涯,在外有人帮助帝姬,玄武自是喜得。 待空桐悦转而说起这诡秘小镇,言景焕便知自己暂时逃过一劫。 “你这金链又是从何处来?没看错的话这镇子乃星宿之力所建的虚幻世界。” “这地方前些年我也略有耳闻,那年有两个鬼差因追捕一只厉鬼进入镇内。他们将那厉鬼带回地府后,却无法说出抓捕这厉鬼的细节,只记得他们进入镇内,下一瞬便离开了。中间的记忆就像被抹去了一般。 “同时,彩坊镇的力量即便是离开了镇也会持续。过几天后,那两个鬼差连同知晓这件事的其他人都逐渐淡忘了关于此地的一切。或许我本身乃仙族,那力量于我作用不大吧。” 那你也当是顶厉害的仙族。空桐悦心里腹诽却并不出声。言景焕有他自己的秘密,她也非咄咄逼人的性子,他们非亲非故,对方也没有向她吐露一切的必要。 “那后来你可有进来查探?” 言景焕摇头:“这镇子,它并非一直存在。” 空桐悦皱眉:“你的意思是,它时而会消失?” “是。”言景焕道,“那阵子,邱烨城的地图上甚至不见了这个地方,我搜罗了其他地图,也都寻它不见。彩坊镇就像完全消失了一样。因此,此次听闻云判官要为一名女修来彩坊镇找人,我当即前来。 他又故作黯然神伤地叹气,“醒来帝姬不见了踪影,我也不知你在何处,便随意挑了处地方启程碰碰运气。若非苍天开眼让我碰巧遇上,这辈子我怕是与你无缘了。” 空桐悦睨他一眼,装作不懂,心下思忖:若是如此,为何此番又会出现?是定期,还是有什么触发? “轰!!” 便是这时,一声巨响如惊雷乍起,整个地面都跟着狠狠一抖动,滚滚浓烟伴着建筑物坍塌的响动霍霍升腾,很快将那灿烂艳阳遮在了灰蒙蒙的薄雾之下。 二人当即循声而往,渐前的途中,原本晴朗温暖的午后,似被哗啦泼上一缸墨汁,漆黑的墨色很快晕染开,将整片天空笼罩在昏暗之下。残垣断壁,一地的断木碎瓦,一匹匹的布匹与织品与那些残砖一道洒了一地。 沿街几座商铺皆惨遭破坏,店家、伙计,街坊邻居等等,三三两两的居民闻声围聚起来,他们对忽然暗下的天空丝毫未引起任何质疑,却对持剑的那名女修士指指点点。 他们一个个都站在那中年妇人身后,一双双眼中饱含着厌恶与憎恨,分明是一个个不同个体,表情却与那中年妇人如出一辙。 黄韵宛紧了紧手上的长剑,虽然逐渐将她包围的都是普通人,可她却在这些人身上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的修为只能算是勉勉强强,但对付这些寻常百姓该是绰绰有余的。但多年闯荡让她练就非同寻常的感知告诉她,这些“人”十分危险! 这个镇子的诡异,她如今才切身体会到。 但她不能放弃! 方才离开地府后,她无意间在那店铺内见到探出头来的男孩,一眼便认出是自己失踪多日的儿子华皓翼! 可紧接着那中年妇人便着急忙慌地冲冲出来,为了隐藏什么似的,忙不迭地将那孩子拉回,与黄韵宛对视的一瞬间,妇人的表情显然也是震惊的! 那一刻,模糊的记忆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是了! 十几日前那次走镖,她带着华皓翼与镖队一起在林中歇息,期间来了一个妇人,肩挑扁担兜售织品与些许零嘴。从前就有贼人土匪乔装成小贩或是乞讨的孩童这类,但凡只是靠近或是同情与他们有所接触,都可能被暗器毒药当场杀死。 因此出于谨慎,他们都不曾购买甚至理会,管事很快出来将那妇人赶走。 华皓翼年纪小,见着那些可爱的布老虎与吃食难免心动,但也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全程安安静静坐在黄韵宛身旁抿水喝。 妇人却注意到孩子热忱的眼神,避着管事小跑过来笑眯眯地靠近,挑了只火红的布老虎在孩子面前晃,作势要塞给他。黄韵宛眉头一跳,赶紧按住了她要伸来的手,猝不及防与那布老虎有一瞬的接触。 瞬间,她的思绪一片空白,双眼呆滞地看着妇人牵起华皓翼的手,其他人也顾自谈笑风生,竟也不曾注意这边的异状。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妇人带走了不知要反抗的男童,缓缓步入薄雾四起的深林之中。 黄韵宛愣愣地目送他们远去,挣扎的泪水划出两道泪痕,过后却根本想不起自己为何哭泣,自己身边又少了什么。 可回去的路上,心口那道缺口却日复一日地疼着,夜里辗转难眠,简陋的屋逼仄,却又显得那般空荡荡。 她的魂缺了,身体空了,生命停滞了! 她一次次无名地哭,周围的人也时常劝她,也令她去看过大夫,却都无济于事。 直到荀河城因尸乱动荡,她随众加入净化病患的阵列,站在那座庞大恢弘的强大法阵幻化出的美丽波澜中,蒙蔽她双眼的双手被迫挪移,她逐渐想起来了,她是有个孩子的,只是丢了! 此时此刻,循着斑驳记忆找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彩坊镇,黄韵宛死死瞪着带走自己儿子的妇人,将灵力灌注剑身,红着眼眶,望着对方怀中的男孩叫道:“皓翼莫怕,娘这就来救你!” 妇人整张脸扭曲起来:“谁是你的皓翼!这是 38. 饕餮问世困局险 [] “女土蝠!” 女宿! “嗷!” 此话一出,那还在半空甩着无数丝线的巨兽刹那间便瓦解为无影无形,月亮忽而高升,在远处一座高楼的屋脊上,一个紫衣女子独身而立,隔得那般远,话语却如在耳畔轻语:“女土蝠见过帝姬。” 空桐悦皱眉:“为何不走近?” 女土蝠道:“女宿乃污秽之身,不敢靠近帝姬。”她的声音温柔如春风拂面,却也带着千年冰原的永恒寂寥,伤楚得也叫人心疼,“唐河玉惊扰了帝姬,女宿训教无方,望帝姬见谅。 “唐河玉,还不将孩子放了?” 唐河玉浑身一颤,搭着孩子的手却无论如何撒不去。 黄韵宛攥紧了手,狠狠吐出一口气,喊道:“皓翼,到娘亲这儿来!皓翼! “皓翼!是娘!是娘啊!” 男孩眨了眨眼,呆呆地落下一串串泪珠。他乌黑圆亮的双眼哭得湿漉漉,可怜极了,转头看着身后禁锢着他的唐河玉,颤声道:“婶婶,求你,求你让我去找我娘……我不是唐宇……求求你……” 唐河玉粗红的手在孩子肩上起起落落,哭得喘息不止,那手不知是有意还是不小心,终于是松了须臾,孩子得了空,拼了命地跑,中间被废墟的碎石绊倒划伤了手也顾不上疼,生怕下个瞬间便会再次被抓回去! “皓翼!”黄韵宛一把抱住还在废墟上爬下来的华皓翼,好似终于抓住了自己缺失的生命,孩子则伏在母亲肩头嚎啕大哭,泪水很快打湿了黄韵宛的肩。 唐河玉望着母子团圆的一幕,终究是挫败地跪倒在地。 女土蝠叹息一声道:“唐姐,这是为何?” 唐河玉攥紧了拳头,一拳一拳打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很快便鲜血淋漓,她却依旧在发泄,她哭嚎道:“夫人!太苦了!太苦了!老奴已坚持了五百多年!想了老奴的儿子五百年!老奴时时刻刻都惦念他!老奴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怎不知道华皓翼不是唐宇?! 可她实在太煎熬了! 这个镇子都是死物,再真也都是死物! 她厌恶这样永不停歇的轮回!她真的快被思念逼疯了! 唐河玉冲女土蝠哭嚎道:“夫人!你可知道老奴每时每刻都想着唐宇被魔族杀死在我面前的模样!我恨啊!我受不了了!” 女土蝠丝毫不觉意外,她只是闭了闭眼,按下汹涌的情绪,淡淡道:“那你随他们一起走吧。” 唐河玉的哭声戛然而止,一时崩溃的情绪被迫镇定下来,浑圆的脸上是满满的挣扎,很快道:“不行夫人,老奴怎能留你一人,这里也只有你一人了,老奴……老奴……” “去吧。”女土蝠情绪始终平和,长袖一扬,正在声泪俱下的唐河玉猛地静止在了原地,下一刻,她像被抽去了魂魄,只剩一具肉身。那肉身像被牵引的木偶,自行站立而起,带着满脸的泪,通红着脸,却是面无表情地,冲空桐悦与女土蝠先后行礼,而后踽踽独行入黑魆深夜。 万万没想到唐河玉就这样离去了,黄韵宛更不知自己的下场,但言景焕与空桐悦的存在终究给予了她不少勇气。她下意识抱紧辛苦找回的孩子。 女土蝠对空桐悦道:“殿下,黄修士与其孩儿,女宿这便送他们离去,但有关此地的记忆会被一并删去,这样可行?” 空桐悦颔首,女土蝠便又一扬手,黄韵宛与华皓翼还来不及反应,只觉身子晃了晃,下一瞬间便置身于夕阳满天的野林之中。 黄韵宛只觉脑子一片混沌,根本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在此,怀中的孩子已经睡去。她望着孩子的睡颜,轻轻擦去孩子脸上的泪水,忽而极为感恩地笑着,落下泪来。 她不知自己为何哭泣,但大约是喜悦的泪水吧。 彩坊镇内—— 空桐悦道:“女土蝠,即刻将这法术解了。” 女土蝠却沉默了,道:“殿下……女宿做不到。” 她却并不意外:“你……不是女宿钦定的星官吧?你是何人?” 那女子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无尽的悲哀和嘲弄,全是冲着她自己:“是啊,星官不是我,我无权拥有这强大又高贵的力量。殿下,我只是想等着你,等着他回来……可我实在高估了自己,抱歉殿下,速速离去吧……” “等……” 未等空桐悦说话,那屋脊上背月而立的女子忽如一张轻薄的纸片无声飘落,下一刻,又一颗月亮升起! 一颗幽蓝的月! 不! 哪里是什么蓝月,分明是一只足有二层楼高的巨兽的眼! 空桐悦当即想到在彩坊镇地府中见到的那只猛兽!每每她都只看见对方的眼睛却窥不见全貌便开启了循环,这一回她终于瞧清楚了! 整片天空,连同最高的月都遮去的,是一只状如牛的赤红巨兽,却长着健硕修长如人臂的四肢,森白锋利的爪子扣在屋顶砖瓦上,面目是一张凶悍暴怒的人脸,幽蓝双目涌动着贪婪与狞笑,口长虎齿,呼吸都是灼热的腥气! 它就那么匍匐在屋顶上,远眺着空桐悦,涎水简直流如瀑布,恨不得马上将她嚼碎下肚!而那木楼不堪重负,随时会被那巨大的身体压垮,痛苦地吱吱摇晃。 空桐悦重生在世面临过诸多大大小小的危机,她无一真正放在心上。 可这回,她终于是皱起了眉,轻抽一口冷气,喃喃自语道:“你……饕餮,你怎么会……” 当年它分明已被她和空桐徵合力杀死于黄泉! “白矖!”饕餮的声音沙哑低沉,似含着玄铁呓语,涩耳难听,“嘿嘿,当年你与腾蛇联手将我杀死,如今却只有你一人,还羸弱如斯!看你还奈我何!啧啧,我馋你的肉已有千年了!蛇神的肉定美味绝顶!” 话音一落,饕餮庞重的身躯却灵活非常,刹那间腾跃而起,一双人臂利爪一闪,直刺空桐悦而去! “走!”空桐悦当即将言景焕一推,心情罕有的这般严峻!积蓄的灵力第一时间全数展出,叮叮叮一串绚丽的金铃随她素手幻化而出,宴海浮屠幡飘然降世,挡在饕餮跟前,放出华光千丈! “哼!雕虫小技!”饕餮伸出双臂,徒手就将那些致命的削铁如泥的华光捏碎!一拳打散了尚只恢复到半透明的浮屠幡! 不好,不是一个级别! 空桐悦眼睁睁看着浮屠幡拦腰而断,与灵器契联的的灵魂顿受大创,一口血当空吐出! “小白!”言景焕直接灌注全 39. 囚者自囚禁乱世 [] 空桐悦是被颠醒的。 诚然身下的物什触感柔软,毛绒蓬松温暖,但架不住剧烈颠簸,半昏半睡的状态只持续了一瞬便骤然清明,她正想直起身,整个人便腾空而起! 就见驮着她前行的白虎一跃十几丈,钻入了高高山壁上一处洞口。 那洞穴极为隐蔽,洞外生着密密麻麻的野生藤蔓,层层叠叠的,若不撩开了瞧根本发现不了。 洞穴很深,往里走了好几丈,悬挂壁上的烛盏逐一亮起,照亮了这一放天地。这是个大致为圆的天然洞窟,顶很高。虽是野兽住所,里头床榻、桌椅等却一应俱全。 白虎走至一旁卧榻前,小心翼翼卧下,它晓得空桐悦醒了,静等她下来,而后将硕大的虎头搁在她膝上,就这么睁着琥珀色的虎眼静静望着她,像找回主人的小狗,满足无比。 空桐悦在最初醒来感到一丝意外后,几个思绪便将事情想得差不多。她活了千岁,大多数事都激不起她太多情绪。 野兽身躯庞大,一颗虎头便堪比她半个人高,空桐悦伸手抚摸,整个人便几乎淹没在它黑白相间的皮毛之中。 过了一会儿,她才问:“这是哪?” “是我的洞府,在彩坊镇之外。”白虎不曾张嘴,低沉磁性的嗓音却如水般流入心间,“殿下从前总训我活得太糙,我一找着这地方便添置了这些。” “那些修士说的虎啸便是你发出的?” 硕大的虎头点了点:“彩坊镇偶会有误入的外来者,我若能在他们未陷入循环失去记忆前发现,便会入镇将他们带出。” 空桐悦起身在洞府中随意走着,白虎身体太过庞大,动作拘束,转眼便化作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 空桐悦的原身本已是个体态婀娜修长的美人,这男子却比她还高出整整一个头,高颧骨深眼窝,一头浓密的卷发及腰,几缕白发平添妖异,俊美的相貌散发着异域风情与十足的野性。一身洁净的白袍上纹的黑色花纹隐隐散发幽光,又将他衬出一丝高贵与神性。 他紧紧跟随着空桐悦,她去哪儿他便跟到哪儿,小狗似的忠诚,望着她的眼神都是滚烫的。她纤细白皙的手随意拈起烛台上精致的流苏,白虎便觉那手是在抚摸自己,痴痴地看。 空桐悦却视若无睹。她一生接受了太多人的爱慕与艳羡目光,早已波澜不惊。更何况,白虎对她的爱慕早在初见时便毫无保留地告知了她,只是她拒绝得也非常直接。 “那女修的孩子呢?也是误入?”她半晌忽而又问起来。 白虎垂着头:“那……那孩子乃是被唐河玉诱骗入内的,我知晓时孩子已被锁去了记忆。” “怎么?凭你的力量,斗不过一个小小的灵族?”见白虎紧紧地抿住嘴,空桐悦又坐回榻上,银发如银绸缎般晕开,“到底怎么回事?” 白虎主动跪下,即便这样也快有她高了,姿态却按得极低,诚惶诚恐道:“殿下恕罪。我们为困住饕餮,只能以女宿之力将那凶兽锁在永恒的时间之中,您也看到唐河玉已有癫狂之趋势,我实在不敢贸然触怒她。” 提及饕餮,空桐悦脸色更是不佳,语气凝重:“饕餮到底为何会复生?” 白虎便回道:“凶兽没有永生也没有完全死去一说。当年您与太子殿下联手将其斩杀不假,但只要这世间存在贪婪与欲望,便会再生。饕餮善吞噬,无论是罪孽还是善举,存在便可化作它的养料。 “魔族进犯时,我本镇守灵界之西,魔族蜂拥而出时,我带领周边灵族进入韶缘蝶族的清若溪谷避难,与众一同抵御魔族。直到三日后整个灵界开始崩塌,碧落城方向升起一道通天的光柱,我们猜测……” 白虎眼眶红着,将那没说完的话收了,只是欣慰地笑了,“还好殿下回来了。” “后来呢?你带他们逃出来的?” 灵界的子民若要离开灵界是十分繁琐的,因为他们只是灵体,实力不足贸然入其他界,很可能魂飞魄散,因此普通灵族不会也没有离开灵界的必要。 如今白虎和女土蝠出现在人间,只能说明当时他们逃到了此地。 白虎颔首,又摇头:“不是我,是太子殿下。” “皇兄?”空桐悦罕见地惊愕出声,一时不该是喜是悲,“他……他当时出关了?!” “是,”白虎道,“想来太子殿下当时就在溪谷附近闭关,闻得动静出山,先一步破开灵界送我们到了人间。” 空桐悦喜不自胜,金色的瞳孔都亮了,手下意识抓住白虎衣袖:“那他现下在何处?” “不知。”白虎丧气道,“殿下只为我们开了出口,并未与我们同往,想是赶往碧落城寻殿下你们呢。” 是了,旁人不晓,但空桐徵定知道那道光乃是镇魔剑出世。这把镇魔剑乃是与灵族一同诞生,从未拔出。整个灵族只有他们兄妹能驭使,依照空桐徵的性子更不可能放任不管。 若当时还有皇族在世,灵界不至于崩塌的,那空桐徵终究还是死于魔族之手么? 虽然她早有预料,但事实摆在眼前时,还是不免沮丧痛苦。 “后来呢?” 白虎想起到人间的这些年,俊逸的脸尽是无助和苦涩。 身为四神座,他拥有强大到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但这些力量来源于灵界,是黄泉和扶桑树给予的,失去了源头,那么他也只是一只无助的白虎罢了。 情急之下被空桐徵送往人间后,离开了灵界,很多力量微弱的灵族开始呈游魂状态,险些直接入了轮回。于是女土蝠以编织之力建造了彩坊镇,算是个微缩的灵界。 原本若大多数的灵族就这样生活于此,灵力还是能勉强维持生存。但好景不长,魔族很快入侵人界。当时人间还没有地府,各大仙门世家只顾自己修行,不曾有联手的想法,加上又从未见过魔族,被打得简直猝不及防。 白虎与几位星官因实力足够能凝聚实体,便离开彩坊镇想要伸出援手,但人族死伤无数,还有到现在都让他们颇为头疼的魔气威胁着人界的根基,人心惶惶的因而对异族很是抗拒,甚至将突然出现的灵族视为异类,也要赶尽杀绝。 人间的灵气稀薄,白虎他们原本要维持彩坊镇的运作便有些力不从心,更无法与人族缠斗,只得暂避彩坊镇内。 但这还不是最棘手的。不久之后,魔族发现了这帮死里逃生的灵族。 白虎他们其后得知魔君被空桐悦封印也是因了这群魔族。但此番魔族倾巢而出,虽然失去了魔君,可留下的魔兵魔将依旧十分能打,他们靠魔气繁衍族群或是汲取力量,壮大的速度叫人胆寒! 灵族对他们而言是比凡界生物更理想的养料,他们便盯上了这个镇子,多次想要突破。 魔族在镇外设下魔瘴,以最浓稠的魔气侵蚀彩坊镇存在的空间。 继承女宿之力最初的星官是韶缘蝶族的族长,但维持镇子的空间本来就需要极强的力量,他根本无力再保护自身,在被侵蚀为魔族前,族长选择了自尽。 这之后,女宿星官便成为了一个等同赴死的职位。百年间女宿星官换了一个又一个,坚持的时间越来越少。白虎也曾试着冲出魔瘴与魔族拼个你死我活,但在一次次突围中,星官们接连倒下,最后 40. 粉玉出世牛宿现 [] “送我出去吧。”空桐悦缓了缓,将所得的信息几瞬消化,便起身。 白虎跟着站起,随她走了两步,半晌却未回应。空桐悦疑惑回首,便见他一双眸子散发着幽幽的金光,默默盯着她瞧。那眼神空桐悦太熟悉了。初见时,白虎便以这眼神盯着她,要将她吃了似的。 “你想做什么?”空桐悦沉声问,下意识后退一步。 白虎却无辜地抿了抿嘴,又叹气道:“殿下也看到饕餮的力量有多强大。它三百多年间吞噬了太多的记忆、魂魄和各种情绪,虽然不是巅峰时期,但以殿下如今的修为,是完全无法与它抗衡的。 “若是殿下落入它的手中,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空桐悦皱眉:“难道你要我在这坐以待毙?彩坊镇周围的魔瘴已去,你我联手,当有一敌之力!” “殿下不知,”白虎按了按宽而高的额,“这些天彩坊镇周围总有魔族活动,不知他们在谋划什么……不知殿下可知晓,魔君已逃离了神剑的封印,虽然只是几缕魂魄,但照着魔气蔓延的速度,它要恢复实力绝对比我们更快!” “白虎座!”空桐悦厉声道,“你是四神座!做事怎可如此前瞻后顾?你守彩坊镇百年,难不成也作茧自缚了?” 白虎一双眼当即变红了,他声音低而决绝:“我只是不愿再失去殿下,过去那些年我已目睹太多离去……若非我惦念有朝一日或许能再见殿下,当初恐也叫女宿将我困于镇内。 “况且魔君绝对已潜入镇内!大概半年前,它便来过一回,想要破开彩坊镇偷取星宿之力。幸而我及时发现,与它交上手,虽然受了些伤,不过也夺下了它的宝物。但它定会再来。” 空桐悦心头一跳,当即问:“什么宝物?” 白虎大掌一展,宽阔的掌心当即出现一块玉佩。那块玉造型简单,只刻了一圈桃花纹路,但色泽奇特,像玉的材质,可却是瑰丽奇异的金粉色,玉内时时刻刻旋绕着星云般的细碎光群,美中不足的是这玉于中心碎开,蜘蛛网般的裂痕覆盖玉身,平添残缺之美。 是了,是它! 几乎是第一眼空桐悦便确定这就是他们此行来彩坊镇的目的之一! 是段行渊说的那块宝玉! 万万没想到她就这样轻易寻得了! 这块玉,与她会有什么联系? 温妤迎的下落又是否能凭它寻得? 这般想着,她的手便不自觉往上伸去,白虎唇角一抹笑意转瞬即逝,开口道:“看来殿下很感兴趣。” 这是什么话? 空桐悦想要触那玉的手当即顿了,收回。 古怪,遇到白虎至今,心头都萦绕着古怪。 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这玉你琢磨出什么功用了?” “嗯……”白虎在眼前又仔细看了两眼,漫不经心道,“瞧着非是用以攻击,倒像个适合温养的地方。我探过其内,这玉虽已破碎,但尚有很是强大的力量。若殿下进入其中,修为定能突飞猛进!” “进入……呃!” 空桐悦还未反应过来,白虎猛地将粉玉往她身上一抛,一道金粉的光芒闪过,她瞬间被吸入其中! “啪。” 玉无力地落在地上,金粉的光华闪烁几息,像是有什么人在挣扎,却最终归于平静。 白虎弯腰捡起粉玉擦了擦,极为痴迷地放在唇间吻了吻,喃喃道:“我的殿下,呆在其中你才是最安全的,好不容易复生,再不要去冒险了。” “这么做就对了。”忽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背后幽幽笑起来,花色繁复的地毯上,一片血色水洼带着墨色的荷花与轻轻飞舞的蜻蜓靠近,哗啦啦的幻化出一个人形模样,“这玉啊,若非外力,从里绝对破不开,这样帝姬便永远属于你一人了。” 白虎紧了紧手上粉玉,丝毫不掩嫌弃之味:“我可非与你合作,只是不愿殿下再以身犯险罢了。” “那是的,那是的。”魔君的水人又滑近了些,忽然道,“那玉上尚有一道咒术未下,这样可囚不住人。” “你怎的不早说?”白虎不耐烦地将玉凑近,就在那水人化出一条类似手臂的水柱要去接时,白虎猛地打出一波纯白的灵力,瞬间将那水人击散! 然而还不待他高兴,倏然间整个洞府自上坍塌下来,碎落的巨石在震耳欲聋的坍塌声中砸落下来,当场将白虎压在废墟之下! 就见虚空之中,一粉一绿两道人影凭空而立,散发的魔气浓郁而致命。 —— “……媛儿姐,不若……不若你去试试?我们这儿数你修为最强!” “你存的什么心!叫我去寻死!你自个儿怎的不上?!” “我……我灵力低微,哪里配得上星宿之力?” “堂哥,堂哥你去吧?” “不不不,堂妹说笑了……” …… 议论纷纷,互相推诿,最终也未争出个定论来。她缩在角落,仍如平常那般一言不发,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一向无视她的族人们,不知哪一刻起,忽然陆陆续续将目光投向了她。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站直,头却仍谦卑地垂着。 媛儿姐上前,搭着她的肩,生平第一次对她说话语气这样温和:“灵儿妹妹,说来你进我们邵家也有好些年头了。” “是……” “这平日里不见你孝敬公婆,也未给三弟添过子嗣,我们邵家好歹养你这些年,是不是该有些回报?” “大姐,我……我不知该……” “你知的!”媛儿姐靠近她,低声柔柔地道,“反正你也命不久矣,不若先将这星宿之力接了,到时候即便死了,也算功德一件。” 她目光落在床榻上那干瘦扭曲得不成人形的男子,那是此任的女宿星官,也是家中五伯。为静心控制彩坊镇的运转,也为了保护星官安全,每一任星官在接任后都会被秘密保护起来,除却白虎座与寥寥几位星官,死前都见不到其他人。 现下五伯出现在了家中,这也意味着他已命不久矣,必须尽快选出下一任女宿。 掐指一算,五伯接任都不到三个月,原本爽朗强悍的中年人,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看得旁人无不发怵。 她更是吓得腿一软! 不仅为五伯的下场,更是因了媛儿姐的话! 见她这等反应,原本群聚在五伯床前的族人系数靠过来,团团地围住她,面无表情地,一路将她往墙角逼。 一旁的奶娘唐河玉身材壮硕,力气很大,当即将那些人推开,展开双臂挡在她面前,厉声道:“大小姐,不可啊!夫人体弱,哪里承得了那力量?!老奴,老奴愿代她!” 有个旁支的小姐嗤之以鼻:“这星宿之力也是看血脉的,我们如今都只是维系族长施展的‘织世成茧’,非 41. 夺玉之争魔瘴涌 [] 温奚望着阵法之内久久相拥的二人,眉头第一次皱得这样深,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是谁?难不成你也将段师弟的身体据为己有了?” 这地方古怪非常,若是那次段行渊和温妤迎等人进来后,其实段行渊也未逃脱,而是死于非命,被某个孤魂占据了身体也不是不可能。经历过温妤迎的事后,温奚竟都开始坦然接受了这种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 段行渊伸手擦了擦袁若灵的泪,回头对温奚笑道:“闻师兄,我就是段行渊。我长话短说吧。我原是灵族,继承了星宿神牛宿之力,但百年前灵灵为护我周全,将我强行送出彩坊镇。 “灵族进入人间若没有凝聚实体,是会被当做游魂送去投胎转世的。那时我因故受了重伤,伤势未愈,加之并非自愿入世,总之失去了记忆,在人间游荡许久,后被鬼差所捕轮回转世成为了现在的段行渊。 “上一回进入彩坊镇后我的记忆便恢复了,此行我是设计带你们前来,想借助你们的力量助我解救这里的灵族。”他垂下眼,“利用了你,实在抱歉。” 灵族?牛宿?星宿神?这些对温奚而言都是极为陌生的东西,但他想来执着,一根筋,也不在乎被人利用,只是问:“我只问你,你说小妹就在那块玉中,可是唬我?” 段行渊,或说是邵元懿知道温妤迎是温奚的死穴,轻易惹不得,当下郑重地道:“此事我绝无欺瞒。虽然我目前不知那块玉的来历,但我知晓那玉外藏着一道极为强悍的咒术,那咒术非纯金灵根不能解。 “我先前说的猜测其实就是事实,金示荃谎称这里有魔族需要铲除,实则是想利用妤迎解开这道咒术,再将这块玉炼化提升修为。” 金示荃! 温奚脸色更沉。 想起年少时在田埂边上遇着那道貌岸然的鑫渊阁掌门,他那炙热的目光第一眼是落在正以野花编花手链的温妤迎身上的。 那时,他便觉得不适!只是他年纪太小,说不出个所以然。 果然,金示荃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温妤迎! 不,应该说是温妤迎的灵根! 那么温妤迎活下来,修为却被废便完全能解释了。 “总之,连带着整个鑫渊阁都已经不不可信了。待我们从这儿离开,定莫再回门派。”说话间,邵元懿手上已掐一道法诀,就见一道道纯金的符文自他掌心飞出,宛若一只只灵动翩跹的蝴蝶绕着他与怀中的袁若飞舞,而后轻巧地停于桎梏她的铁链之上,那纯黑的冰冷铁链与那符文相接之处金光闪烁,微微地颤抖起来。 袁若灵摇头道:“没用的,这是饕餮下的锁链。” “不怕。”邵元懿拍拍妻子的发,温声道,“饕餮诞生于你的法力,那我的存在定是对它有危害的,否则它当年不可能想借你之手暗杀我。” 被迫回忆起那天的情形,袁若灵便是痛苦地呜咽起来。那夜她被饕餮控制着走出了本该这一生都不能踏出的密室,带着致命咒术的匕首划伤了沉睡中的邵元懿的手臂。 若非他警觉,及时醒来躲开,轮回之中将不再有邵元懿与牛宿的存在。 清醒之后的袁若灵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绝望与怒火,那一刻就是连白虎都拦不住她,整个镇子都在窸窣抖动,像是一只活的怪物般在虚无的空间咆哮,而后张开巨口将重伤的邵元懿与白虎丢出了彩坊镇。 百年之后,她的爱人以另一副躯体回来救她,可她已被困得太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饕餮的可怕,她只是一只无法化蝶的毛虫,能力低微,唯一能做的便是永远以自己永生永世的自由为代价,将那怪物困在这个循环的世界中。 毕竟,它的诞生,她也是有责任的。 长久的害怕令她下意识按住邵元懿的手,想要打断他施法,但又非真的出手,只是含泪摇头道:“没用的,帝姬都不是它的对手……你们……你们快走吧,待它苏醒就来不及了。我在此几百年已经习惯,也没什么。晓得你平安无事,我也安心了。” “灵灵,”邵元懿不紧不慢地唤她的名字,“谁说帝姬不是它的对手?帝姬只是还未完全恢复修为,待她召唤出完整的灵器,饕餮,无惧。你不相信她么?” 帝姬么? 袁若灵眼神中的恐慌逐渐瓦解,继而被迷茫取代。 说话间,那些金色的符文源源不绝钻入铁链之中,直将那沉黑的金属整根整根涂然成耀眼的金色,若是仔细观察,其实可见其中有几处已如泡沫般瓦解成稀碎的雾飘散空中。 温奚抱剑而立,问:“看起来你并不需要我帮忙。” “谁说不需要?”邵元懿道,“温师兄如今的修为,想必能与金示荃一较高下了吧?” 温奚沉默片刻,道:“没试过,但应当没问题。” “哼!无知小儿,口出狂言!” 回应他的,是一声熟悉的嗤笑,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入这封尘的密室,金示荃冷笑而入,身后跟着表情晦涩的潘元庆与赵曦二人。 金示荃打量温奚:“我的好徒儿,多亏你帮为师寻到了女宿星官,若你代为师将那两个灵族一并解决了,你便是下一任鑫渊阁阁主。” 温奚表情不变,只将松垮的站姿换了,高大的身影站在邵元懿二人跟前,背对着问他们:“要多久?” “两刻钟吧。” “抓紧。”他缓缓拔出灵剑,衣袂无风自动,气场迫人,潘元庆与赵曦不由双双后退,艰难地呼吸。 金示荃面色难看,冷讽道:“温奚,以你资质,门派再助你丰厚的灵脉与无穷无尽的丹药,十年之内定能飞升,真的要为了温妤迎自毁前程吗?据我所知,她甚至并非你的亲生妹妹!只是你母亲在路边捡的弃儿!” 提及温妤迎,温奚冷硬的俊脸才难得闪过一丝柔色,他幽幽道:“所以啊,幸好她非是我亲妹妹!” “你……” 话音刚起,温奚雄厚的灵力便化作一道威力强悍的剑芒破空而去! —— 跑到林子深处时,日头已完全不见了踪影,枯树枝互相编织出一张一张巨大的网,层层叠叠地将尹司重和何喜困在当中,在山巅打得难舍难分的白虎与魔君更是被掩去了踪影。 一点点微光落下,树影张牙舞爪,轮廓可怕,若隐若现一层幽暗的邪红,各种长相畸形的猛禽和鸟类时不时出现,躲在角落,用好奇和贪婪的目光打量他们,想象着若是吃到这样新鲜的血肉会是何种滋味,不由垂涎三尺,目露凶光。 何喜惊鸿一瞥,可爱的圆脸也不由皱紧。 据言景焕所说,彩坊镇周围有好些年都被魔瘴污染,里头的飞禽走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异变,十分危险。 幸而她与尹司重的速度实在太快,捕捉到残影时,人早已驰出好几丈远,叫那些魔化的生物纷纷遗憾地叹息。 紧接着,猛的一团火凭空而现,狠狠打在某处草地上,那火团却不在地上燃烧,而是直接穿过了泥层! 中了! 落地的尹司重与何喜同一时间想。 紧接着,周遭整个林子随之扭曲起来,原本干枯如柴的树枝如逢春日,窸窸窣窣地冒出嫩绿的芽,转瞬间生得修长碧绿,一片片纤瘦美丽。 放眼望去一团团似一个个头发浓密的垂头女子,原来是一棵棵茂盛的碧玉柳树,一棵棵一团团很快将他们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