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重生)》 1. 第 1 章 [] 晏安二十年,八月初九,桂子飘香。 在北境铁原作战三年之久的长缨将军陆逢渠终于踏上了故土——大昭的王都瑾城。 瑾城繁华依旧,车水马龙,只是陆逢渠不一样了,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魂魄了。 陆逢渠盘腿坐在棺材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棺材里头是他已经腐烂了的尸体。 他看着自己的手,手心有很长一道伤口,血肉翻涌,猩红满目,但是血液不再溢出,也不会凝固。 猩红之外,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是黑白灰三种颜色,他拿下口中的狗尾巴草,也是灰不溜秋的。 陆逢渠咂了咂嘴,这狗尾巴草也够倒霉的,自己战死沙场倒下去的时候,正好压到它身上,它就活活被自己压死了,可怜呐…… 陆逢渠再一抬眼,周遭的人和景致都还是五彩缤纷,就连棺材上的花纹,都还透着点土黄色,只有他和棺材两旁的黑白无常,色彩单调乏味,看了就让人生厌。 许是感受到陆逢渠厌恶的眼神,白无常转过身来,舌头老长,脸也老垮,明明是个陈年老鬼,额头上居然生了活人才会有的汗。 “将军啊,您都在棺材上坐了一路了,从铁原到王都,三千多里地啊,您不累吗?”白无常喋喋不休:“您之前没死过,很多事您不知道。这个灵魂啊,它一旦和肉/体分离,它就特别压秤。您瞧瞧给您抬棺的这四个小厮,没有我们哥俩帮忙,他四个能累死。您说这一路奔波乏累,周围这些个景儿您看得见摸不着的,您就躺棺材里睡一觉,他不香吗?这瑾城离黄泉九幽还有老远呢,您快歇歇吧,让弟兄们也歇歇。” “你们要觉得累,这个黄泉九幽,我也不是非去不可。”陆逢渠优哉游哉。 “别别别,这话可不兴说,我们阎王和判官还等着您呢。”黑无常赶紧开口:“我们判官大人说了,好久没见杀孽这么重的了,她得好好审——招待您。咱们都在底下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您呢。” 几个鬼这么聊着,就走到了观岳大道。 观岳大道是大昭王都瑾城的东西主干道,观岳大道走到尽头,过西城门,从离合小径进如清芜陵园,陆逢渠在人间的最后一程路就走完了。 清芜陵园是一座很小也不怎么有人打理的陵园,许多家境贫寒的百姓或者浪人都会在这里安塚。 陆逢渠身居将军要职、又有崇阳侯的爵位在身,本不该潦草地葬在这里。但因为他曾在四年前灭了白阙一族,不符合大昭仁治的原则,更不符合天下人心中的道义,所以死后争议很大,甚至连妓/女之子的身世都被挖了出来…… 种种轶事传闻之下,陆逢渠戎马一生,却也毁誉参半,只能埋身这样一个名为“清芜”却荒草丛生的小陵园里。 正如他用一己之力为大昭荡平北境、开疆拓土,如今马革裹尸,却无一人来迎他,也无一人来送他。 观岳大道走了一段,一阵唢呐声传来,配着锣鼓,热闹喜庆得很。 再走一段,鼓乐声愈发响了,围观的人群也多了起来。 陆逢渠这才看到,原来是瑾城的中轴线登临大道上有座喜轿,但这喜轿前头却没有骑马的新郎官,只有吹吹打打的接亲队伍,真是奇了。 这时候正巧有几撮看热闹的人从陆逢渠身边擦过去,陆逢渠隐约听到了他们的议论。 “今儿个太子纳侧妃,不知道是哪家姑娘,黄榜上也没贴告示,谁那么走运啊,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知道是谁,是京兆尹言家的大小姐。” “她?!怎会是她啊?她年纪好似挺大了吧。好看倒是好看,但也太粗鄙了,跟她妹妹没法比。还有啊,这言姑娘不是心心念念嫁给陆逢渠吗?被人接连拒绝好几次都还往上贴呢,都说她是犯了花痴病。” “那陆逢渠虽然是个厉鬼罗刹,但听说他对他那两个老婆很不错。那两位夫人都是朝廷高官之女,一等一的美貌,一等一的才名,这言如许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何止看得起,简直没有一点子数。诶你们说……陆逢渠不要的玩意儿,太子那般龙章凤姿,怎得就看上她了?” “这不才说吗……哟,这儿怎么还有出殡的呀。”说话的是个老汉,好心提醒了抬棺的小厮:“你们且等等,冲撞了东宫的花轿就不好了,待他们走远了你们再过路吧。” 陆逢渠轻锁剑眉:“言家的大小姐……言如许……” 他记得她。 他尚未出征时,她曾三次到他跟前陈情,说是想要嫁给他。第一次是递了信物,一枚双雁玉佩,他将玉佩退回去后,她又趁着京城的聚会当面同他诉了两回情衷,皆被他拒绝。之后他便由陛下做主,娶了两房高门贵女,阴差阳错地享起了齐人之福。 至于言如许,陆逢渠实在是不喜欢她。漂亮是漂亮,但是木讷、笨拙,不修边幅,衣裙和鞋子上总有泥点子,说起话来也粗鲁直白,全无清流人家的分寸和教养,任谁看了,都觉得浪费一副好皮囊。 太子也算陆逢渠的老相识,那是全大昭最矜贵的人,讲究得很,怎会纳了言如许做侧妃。 陆逢渠还在为此事愣神,唢呐丝竹声突然就停下了。 只见红鸾轿子种传来一声柔婉清脆的声音:“可是长缨将军陆逢渠的棺椁?” 听了这一问,街头巷尾的百姓都朝棺材这边看过来。 抬棺的小厮显然没想到还有人关注他手上这道差事,讷讷道了声“是”。 此时红鸾轿子珠帘掀开,一身喜服的女子一步步朝他的棺椁走来。 “姑娘您疯了!”“姑娘您做什么?!”“陆逢渠是罪臣!” 渐渐地,陆逢渠的眼神从困惑转为震惊……直到言如许真真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终于不可抑制地生了些动容。 他看到她却扇脱簪,躬身屈膝,对着他的棺材行了礼。 继而她朱唇轻启:“长缨将军为国战死,身为大昭之臣,上无愧大昭君上,下无愧大昭子民。他……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周围瞬间炸了锅。 “果真是个草包!陛下和各位青天大人一齐给陆逢渠定的罪。这算什么?!难不成是整个朝廷都错了?荒谬!” “这和直接给太子戴绿帽子有什么区别?” “她这花痴病真是不轻,陆逢渠都死了她还这样上赶着……” “愚蠢……”陆逢渠嘴上啐道,可眼睛里分明有了依稀水光。 刹那心动如山倒,可如今他们相隔阴阳,终究是晚了。 陆逢渠还在痴痴望着言如许,突觉眼前一阵刺眼白光,继而他便头痛欲裂。 迷蒙之间,他听到各种嘈杂声音。 “东宫侧妃言氏,当街参拜罪臣陆逢渠,蔑视皇威,行迹疯迷,即日起打入冷宫!” “父皇,铁原战败一事仍有疑窦,不一定是逢渠之过。” “太子你要记住,天下并非皇家之天下,朝堂也并非你我父子之朝堂,很多决断,已是最好的决断。” …… 陆逢渠倒在棺材上,失去意识之前,他轻轻抬了眼皮。 弹指之间,言如许起身 2. 第 2 章 [] 京兆尹府东园,言如许正在伏案疾书。 算到今天,她已经重生了半个月。 她上辈子本来好好地在冷宫里种着地,突然一阵大风,把她的葡萄架吹倒了,正好砸到她脑门儿上,她当场就眼睛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就是晏安十年的京兆尹府了。 这半个月她心里很乱。 她上辈子过得不算好,出阁之前是出了名的草包花痴病,嫁入东宫当天就被陛下一道圣旨打入了冷宫。 好不容易适应了冷宫的生活,自己种种菜、做做饭,但不知道为什么太子魏骋总来看她。 于是东宫的嫔妃们便觉得幽居在冷宫的不是什么弃妇,而是狐媚。所以她们闲来无事,得了什么新鲜毒药都要送到冷宫骗她尝一尝……若不是她懂点药理,多少条命也不够这么试探的…… 这样说来,重生对于言如许来说,似乎实打实是一件好事。 可言如许却为难得很。 她上辈子过成那般不堪模样,原因有二:一是母亲早亡,她要在她那不管一点闲事的父亲和心胸狭隘的后娘手底下讨生活。二是所托非人,痴心错付给一个无论如何都不爱她的人。 可即便那样,她想活下去,也只需要应付自己身上的糟乱事就好,完全可以用时运不济哄一哄自己,也能“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然则如今重活一世,她却不再能只是她自己了,因为重生意味着“未卜先知”。 她倒在葡萄架底下的时候,四十岁整,在冷宫里生活了十二年。 她在入宫前听闻了陆逢渠战死沙场;见证了铁原七城从大昭剥离,独立成国;北境传回的一道道军报她虽未曾看过,但身为大昭子民,她怎会不知,那驿站的马匹,踏的是多少将士和边城百姓的血…… 后来她进了冷宫,又听闻了朝代的更迭、朝堂的清洗,无数曾经故人的生生死死,还有魏骋无数次对她提起的:“若逢渠还在,铁原七城迟早会收回来,我大昭版图绝不是今天这般模样”。 前世的言如许当然是有遗憾的,她耽于情爱,亲手捂住了自己去看看这个世界的眼睛,将她的人生过得如同断翅雏鸟、井底之蛙一般。 可大昭似乎有更多遗憾,世宗皇帝魏盈,和她的“夫君”高宗皇帝魏骋,他们都是难得的明君。可前者因为夺嫡,一生囿于“暴君”之名;后者则因没有收复铁原失地,郁郁半生,英年华发,史书铁笔,再多粉饰,也不过“平庸”二字。 至于她倾心的陆逢渠,想必更遗憾吧。 为国征战一生,没能了却君王天下事,更没有赢得生前身后名,他死的时候,是多大年纪来着? 对,二十六岁。他战死沙场的时候,只有二十六岁。 陆逢渠死了,但爱着他的言如许还活着。 言如许私以为,这是她上辈子最为悲催之事。 如果陆逢渠好好活着,荣耀封疆,妻贤子孝,那么即便她情伤深重,伤口也终有一日会被无所不能的时间弥合。 只要岁月足够长,她的真心总有被消磨干净那一天,她总会有机会再爱上别人,然后偏安一隅,安度余生。 可陆逢渠偏偏死了,死得那样不甘,那样憋屈,同他生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全然相悖。 人死不能复生,于是他的遗憾只能落到那些在意他的未亡人头上。 比如魏骋,也比如她。 言如许还怎么狠得下心啊,她怎么能忍心那个她爱过的人,没了性命,没了名声,到了最后,连一个记挂他的人、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所以当冷宫里,魏骋对她说,只要她侍寝,他们两个有了孩子,她就能从冷宫里出来。 她没有犹豫便拒绝了。 拒绝的时候,比起英勇,言如许更多的是无奈。 或许是因为同情她毕生专情一人、未得善终,也或许是赞许她甘愿赔上自己、也要送陆逢渠的棺椁一程……但无论如何,魏骋对她实在不错。 否则也不会以堂堂太子、日后君王的身份,不顾前朝后宫的议论,时常来冷宫看她。 可是陆逢渠死了,这一死,他就成了她一生都无法忘怀的人。再好的男子,因为隔了阴阳,也争不过他了。 正因为这场情爱太过悲情也太过绵长,言如许到了不惑之年才堪堪悟道。 她再如何替陆逢渠遗憾,陆逢渠也不能活过来,她又何必困住自己。 可还没悟道多久,她就被葡萄架砸死了。 若投胎到他朝别代还好,可她偏偏要把已经熬过来的日子重过一遍…… 哎……何以解忧,唯有脏话。 言如许重生第一天没干别的,只嫌苍天无眼。 她看着自己笔下书就的两个名字——长缨将军陆逢渠,章华太子魏骋。 这是前世两个与她纠缠颇深的男子,陆逢渠负她,她爱了他半生,魏骋怜她,她也愧疚了半生。 可如今她这具老灵魂清楚得很,这两人都不爱她。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再也不想把自己的精力花在去挣得男人的心这桩事上了。 女子也有女子应该做、可以做的事,也有她可以追求的理想。 可偏偏,言如许又不能与他们完全割席。 因为她是“先知”。她预知了这个时代的遗憾,预知了陆逢渠作为将军、魏骋作为帝王的遗憾。 先知,是要背负责任的。 言如许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王朝,对这两个前途无量的年轻男子,是有责任的。 这与情爱无关。 “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天怎么就将大任降给我了呢……我很厉害吗?我也并没有吧……老天爷的眼光,实在也是一般……” 言如许自言自语。 一旁的丫鬟别枝和惊鹊面面相觑,小姐自从半个月前风寒退热之后,就变得神神叨叨。 “要不要再找郎中来看看?”惊鹊道。 “可是风寒早好了,也不咳嗽也不发热,胃口也特别好,怎么都不像生病的样子……”别枝摇头。 “那就找个神婆吧,小姐这样很不正常。她现在天天读书写字,咱们家小姐最喜欢种花种菜玩泥巴了,你什么时候见她读过书啊,多吓人啊……” “这倒是。要不……” “咳咳。”言如许打断了两个丫头的议论:“我还没聋呢……” 两个丫头识趣的闭了嘴。 言如许当然是会读书写字的,前世甚至没有人知道,她读书读得很多,字也写得不错。 只是在这个家里,想把“读书”和“写字”这两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做下去,实在很难。 言如许幼年丧母,她的后娘孙玲因,是在母亲怀她的时候登堂入室的。也正因如此,碍于清流人家的颜面,也碍于父亲官场同僚的喉舌,孙玲因至今仍是父亲的妾室,而不是续弦。所以准确地说,孙玲因不是言如许的后娘,而是她的庶母。 可即便是身份低一等的庶母,言如许需要独自面对她的时候,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孙玲因有一儿一女,她自然希望有朝一日能让父亲看在儿子的面子上,将她的身份抬一抬,也自然希望,家里的产业由她的儿子继承,她的女儿也能在京中寻一个顶好的人家。 若要达成这个目的,言如许这 3. 第 3 章 [] 言如许打定了主意要把这辈子过得“任重道远”,便停了手中的笔,将视线挪到别枝和惊鹊两个丫头身上。 丫头固然是好丫头,但她们如今也确实是孙姨娘插在自己院子里的眼线。 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想要从京兆尹府后宅杀出去搏一搏,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得先清理出个头绪来。 如今这东院里除了干粗活的工匠和婆子,常伴自己身侧的就是这两个丫头,外加小厮清风。 说起清风,言如许就想起母亲。 母亲走得早,她的事,言如许只有零星记忆,剩下的都是从吕嬷嬷那里听来的,清风是吕嬷嬷的孙子。 吕嬷嬷过世之后,清风就成了言如许和母亲之间仅剩的联结。 言如许的母亲李长霓,是大昭四大世家之一陇西李氏唯一的嫡出女儿。 言如许七岁上的春天,李长霓过世,是怀孕生产落下的病根,气血双淤,言如许自有记忆以来,李长霓的身体就不好了,能苦撑七年,已经很不容易。 言如许很爱自己的母亲,但有些事情,她并不理解李长霓,比如她和父亲之间的感情。 言如许上辈子已然是大昭境内出了名的花痴病相思脑,但李长霓似乎比她更甚。 言如许后来也听过坊间对她们母女的评价,说的好听的,是陇西李氏惯出情种,但更多的,是说花痴病这玩意儿遗传。 李长霓年少时曾是皇子伴读,周遭的男子不是皇子就是亲王世子。 皇室血脉尊贵,历朝后妃都是精挑细选,皇家子弟品性和能力暂且不论,皮囊是没得挑的,王子轩然霞举,公主海棠醉月。据说先帝爷的三儿子,也就是已故的端王爷,还曾经属意李长霓,想娶她做王妃。 可李长霓偏偏就巧妙地避开了周遭这些财貌双全的勋贵儿郎,一眼看中了寒门出身的士子言灵施,也就是言如许的便宜老爹。 言如许听闻此事时,难免感叹,自家娘亲这眼神,和瞎了区别不大。 为了和这个穷苦书生在一起,李长霓一时上吊,一时绝食,父母兄长拿她皆是没有办法。 然而李家再如何势大,也不敢同亲王抗衡,直到端王亲自开口,说婚姻大事强求不得,李长霓的父母这才松了一口气,长霓也才喝上一口粥。 可是二老不喜欢言灵施,一直没有松口答应长霓和他的婚事。 长霓与家人针锋相对,几近决裂。 不久之后,七王夺嫡,端王获罪入狱,不出一月就在狱中绝望自裁,二十年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终于有主,七皇子魏盈打败了六位兄长,入主东宫,后来,便成了当今的陛下。 李家同端王走得近,虽没有参与举事,陛下也没有怪罪李家,但正所谓伴君如伴虎,为防万一,李家二老和长霓的两个兄长还是决定离开京城,回老家渭州安居。 但长霓没有走,在家人和爱情之间,她选择了她的爱情,和她的情郎在城郊的瓦房里草草举办了婚礼,留在了王都瑾城。 自此,李长霓这样的豪门贵女,在偌大京城里,除了她的夫君,再也没有了倚仗。 李长霓还算幸运。 幸在她看人才学慧眼独具,言灵施很争气,成婚当年的殿试就金榜题名,十九岁的年纪摘得探花,这种风光,上次现世还是在前朝一门三相的陈家。这使得他们的日子并不穷苦。 李长霓终究不幸。 不幸在言灵施薄情,新婚不过两年,李长霓有了身孕,言灵施在妻子身怀六甲之时不甘寂寞,和前来京城寻亲的同乡女子孙玲因勾搭在了一起。孙玲因登堂入室,成了言灵施的小妾。 这时候,距离李长霓香消玉殒,只有不到七年时间了。 李长霓身体不好,终日咳嗽,常常卧床,家里的中匮之权就落在了孙姨娘手里头。 言灵施自然是得意的,在勋贵跟前,他头上顶着的是豪门李氏女婿的名头;在家里正妻虽然身子不济,但他怀里还有娇滴滴的美艳小妾。 而且这小妾实在很会讨人喜欢,她自己有了孩子大着肚子不方便,就让自己的丫鬟去给相公暖床,孩子生了,相公快活了,从相公榻上下来丫鬟不明不白消失了,她和她的探花夫君就又是一对恩爱鸳鸯。 那几年言灵施确实过得滋润,在家里头高兴,在朝中更是步步高升,从初入朝堂的七品小官,七年不到,就成了四品上的京城父母官,坐稳了京兆尹。 李长霓死后,西院的孙姨娘更加没了顾忌,将长霓留给言如许的下人奴仆遣散的遣散,发卖的发卖,只有吕嬷嬷咬牙不走,但也因此被孙姨娘百般刁难,一条老命,险些折在这后宅的腌臜手段里 直到某次宫宴,陛下大宴群臣和家眷,太子魏骋的母亲章贤妃在宴会上当众点了言灵施觐见。 “言卿,虽说朝臣家事君上不便过问,但本宫只是一介后妃,没什么见识。最近同命妇们谈天,听了两三句闲话,不甚好听,难免想同言卿通一通气。言卿莫要见怪。”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臣惶恐!” “听说你府上那位孙姨娘执掌中匮很有一套,为了替你节省开支,府上用惯的老人儿、经年的管家嬷嬷竟都被发卖到奴役市上去了。言卿啊,长霓父兄虽不在京中,但她是李家的掌上明珠,同陛下与本宫也有同窗之谊。当年她下嫁与你,京城物议沸然,距今也不过才几年时间。李家好歹也算我大昭百年客卿,如今长霓过身,陛下同我,都希望她身后能体面些。本宫的意思,言卿可明白?” 言灵施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吕嬷嬷得以留了下来。 自此之后十一年,言灵施的官职再也没有擢升过,也因为章贤妃的这次“提点”,言如许在家中即便受了皮肉之苦,也总不至于丢了性命。 言灵施如今不复当年官场情场处处得意。 他爱孙玲因是真的,爱她的伏低做小,爱她的处处讨好,爱她带给他的,身为男子的自尊满足和肉身欢愉,这些东西,是贵族出身的李长霓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只要孙玲因以他为天,奉他为神,他就可以纵容这小娘子任性妄为,所以孙玲因治家狠辣、薄待嫡女,言灵施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言灵施心里也是怕的,正如章贤妃所说,李长霓再如何高高在上,为了嫁给他,也倾其所有。 即便狂妄自大如言 4. 第 4 章 [] 两个小丫头跪在地上,到底是年轻,被言如许这几句话吓得抖若筛糠。 但言如许知道,这还不够,打蛇终归要打到七寸上。 “惊鹊。”言如许不紧不慢地开口:“你有个哥哥,一向老实,却莫名其妙欠了赌债,在孙姨娘城外的庄子上挑泔水。别枝,你父母身子不好,也一直是孙姨娘的人在照看,是吗?” 两个丫头听了这话,小脸更加苍白。 言如许又翻一页书:“你们有没有想过,孙姨娘若真为了你们好……惊鹊你哥哥为什么做的是最脏最累的活,还常常要挨管事的打。别枝,你父母都调理这些年了,怎么身子反倒比没看孙姨娘请的郎中之前还差了呢?” “小姐……我们没有啊……您这是听谁说的?”别枝还在负隅顽抗。 言如许也不急:“咱们主仆相处了近十年,你们两个是聪明人,当知我既能查到这些,就有本事料理,就看你们是想让我如何料理了。是孙姨娘庄子上白布盖着抬出来三条人命,还是我们主仆一起筹谋,将他们三人站着领出来。” 言如许最后这句话,自然是胡说八道的。她哪有什么本事了结她们家人的性命,无非是她知道这两个丫头柔善的性子,断不会用家人做赌罢了。 “小姐我们错了。”惊鹊先软了下来,哭着跪伏在言如许膝上:“小姐我们也是受人胁迫啊。您怎么处置我们都行,我哥哥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求您饶他性命。” 言如许并没有因为惊鹊的哭泣乱了方寸,而是敛了笑容看向一直没有表态的别枝。 别枝从未见过言如许这副修罗表情,忍不住颤了一下,赶紧俯首:“奴婢日后,但听小姐吩咐。” 恐吓也恐吓了,威胁也威胁了,接下来就要说好话了。 言如许这才将书放下:“我的性子,你们了解,只要你们日后忠心跟着我,我便不会害你们,更不会害你们的家人。我知道你们做奴婢的有许多难处,但认主也好,交友也罢,势力固然重要,然则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人的良心。势头总有变,良心却是摆在那里的。别枝,惊鹊,我忍气吞声装聋作哑这些年,实在是累了,不想再忍,也不想再装了。我需要你们。我同孙姨娘谁的良心更靠得住,你们好生想想。你们若是愿意跟我,我答应你们,一年之内,将你们父母兄弟接出庄子安置。” 前头言如许的话半分真心半分掺了假的威胁,可现下说的这些却用了十足的诚意。 别枝惊鹊是机灵人,闻言哭着跪爬到言如许身边:“小姐,我们信你,我们跟你。我们先前也不想依附孙姨娘的,可我们没有办法。” 言如许好生安抚了二人,又找了清风来。 清风是言如许在整个言家最信得过的人,可清风毕竟是男子,许多事情不方便,前世言如许同他并不怎么亲厚。 可如今重来,她手上就这三人可用,自然要好生筹谋。 “清风,你会功夫,明日咱们去奴役市上转一遭,你帮我好好看一看。” 清风也觉得言如许近些日子有些不同寻常,但祖母遗言,让自己好生护着小姐,他这一生,都是她的。她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好。”清风答,然后瞥了别枝和惊鹊一眼:“小姐是要买丫鬟,仆役,还是……打手?” “逛逛再说。”言如许看看窗外,已经入夜了,她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天不早了,你们也去睡吧。还有,想想你们缺什么,明天好容易出去一趟,把该采买的都买了吧。” “小姐您有钱吗?”惊鹊忍不住问了句。 言如许笑这丫头憨直,能在自己跟前做这么久的“卧底”实在是难为她了:“有一点。” “有一点”,这三个字形容言如许的钱财是不准确的,应该是“有亿点”,只不过这些钱财都不在她身上。 当年母亲跟外祖决裂,嫁给便宜老爹,外祖虽说伤心,但离开京城前,给母亲留了一笔产业和一样信物。 他担心言灵施贪了自己女儿的财产,便将银钱和地契都存在了京城最大的钱庄——来福钱庄里。又给了母亲一样印信,是一副双雁玉牌。 钱财是给母亲一份生活上的保障,只要拿着母亲的名牒,便能取出应急。至于玉牌,外祖说的是,如若母亲被言灵施辜负,或者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处,便将玉牌送回渭州。 渭州是外祖和两个舅舅的安居之地,见了名牌,他们自会来京城给母亲撑腰,将母亲接走。 但母亲也有她的骄傲,她宁可在京兆尹府后宅里困顿至死,也不愿意再让外祖和舅舅为她这不孝女操心。钱财也好,玉牌也罢,娘亲在时,分毫未动,统统留给了她。 言如许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上了锁的箱子,打开之后,里头是母亲的遗物,包括她的名牒和双雁玉牌。 看到玉牌,言如许又想起母亲临终时跟她说的话。 “我虽遇人不淑,但总归希望我的女儿,能遇到天底下最好的郎君。这玉牌可以一分为二,你外祖这样费尽心思,是知我一向粗心大意,万一丢了一半,还能留一半做保。” 说到这里,李长霓用苍白纤细的手将玉牌旋转了一个角度,玉牌一分为二,其一是雾山翠松,其一是双雁腾云。 “山松佩,你自己留着,娘亲已经给渭州去了书信,让你两个舅舅关照你……不过瑾城毕竟是皇都,在这里见的世面、受的教育,和渭州终究不同。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骗咱们的,你在瑾城,须得好好进取。但如若你在言家实在撑不下去,便去驿站给你两位舅舅写信,他们定然会来接你。至于双雁佩……大雁是忠贞之鸟。娘亲无福见到阿许出阁之日,这双雁佩,就当做娘亲送给你和你未来郎君的礼物吧。” 思绪至此,言如许的脑海里又浮现那一张经年的脸。 说实话,前世陆逢渠英年早逝,冷宫的日子又那样漫长,寂静岁月之下,他的容貌在言如许脑海里已经模糊了。 可她记得他那双眼睛。 前世上元宫宴,她将双雁玉佩双手捧给陆逢渠,陆逢渠居高临下看着她,神色明明是冷的,但他的眼睛却那么亮,瞳仁里的光点,像是天上的星星。 “抱歉言姑娘,我已有未婚妻。”陆逢渠冷冷地说。 言如许却呆呆的,看他眼睛看得入迷。 “言姑娘?”陆逢渠微微蹙了眉。 言如许回了神:“你才十六岁就说好亲事了?” 陆逢渠显然没想到言如许在被拒绝之后还能问出这么“失 5. 第 5 章 [] 若说言如许在言家的生活还有一点不那么糟心之处,那便是言灵施和孙玲因没有限制她出门的自由。 言灵施是因为懒得管她,孙玲因则是因为深觉自己对言如许的放纵颇具成效,一个无甚才学的大小姐,多一次出门,就多一分丢人现眼的可能。这样言如许才不会有机会得嫁高门,才不会压过她们西院去,而且还能将她的女儿言如梦衬得更加剔透玲珑。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每当想起孙玲因这套理论她都得嗤笑一声,都说她是花痴病,可满脑子都是男子和情爱的其实另有其人。 言如许带着三个下人出门,先来了霹雳街上的来福钱庄,钱庄的胖掌柜只当他们是寻常客人,笑脸相迎,但见到言如许递来的名牒时,怔愣在当场,继而就是一阵哭嚎:“谢天谢地,可把您等来了。” 言如许惊疑不已,待胖掌柜将言如许一行人引到客房,好茶好点伺候上,屏退了钱庄的小工,言如许这才知道了掌柜的为何哭嚎。 按规矩,往钱庄存钱存产是需要给钱庄缴存蓄费的,言如许的外租李老离京前,只交了二十年的存蓄费,明年年中就要到期了,满打满算也就还剩八个月时间。到时候若这份财产的主人再不来,钱庄就要赔钱帮人保管了。 听到这里,言如许还是不解,一份财产而已,就算这存蓄费没人缴,又能赔多少钱…… 胖掌柜:“小姐可知,这份财产二十年的存蓄费,是多少?” 言如许哪里知道这个,摇了摇头。 胖掌柜伸出五个手指。 言如许想着,外祖留给母亲的银钱,不会太少,但钱庄的收费比率,也都是有律法章程的,不会很夸张,所以她猜测道:“五十两?” 胖掌柜摇头:“小姐不妨大胆一些。” “五……五百两?!”言如许开始害怕了。 胖掌柜对言如许匮乏的想象力非常无语:“再大胆一些。” 言如许不敢说话了。 胖掌柜压低声音,公布答案:“五千两。” 开什么玩笑!言如许霍然站起来。 她这个京兆尹府的嫡长女,一年的月例银子也不过五十两! 多少财产啊存二十年花五千两?!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黑钱庄!肯定是黑钱庄! 胖掌柜知道她不信,便亲自从厢房内室里搬出了好大一个楠木箱子。 箱子很沉,胖掌柜搬过来已经开始喘粗气:“可以说,您家中族老……养活……养活了咱们半个钱庄的……人。您瞧……瞧这箱子……都是……都是金丝楠木的……” 掌柜的把箱子放到茶几上,箱子足足上了三道锁,掌柜的从腰间拿出一长串钥匙,将锁一道一道打开。 随着最后一道铁锁解开的啪嗒声响,楠木箱子的顶盖和四壁依次落下来,显露出三层抽屉。 言如许这才知道,这箱子别有洞天。 掌柜的开始对楠木箱子进行介绍。 他先抽出最底一层,言如许张口结舌,这一层放了金砖和金叶子,箱子之所以这么沉,除却箱子本身的重量,便是因为这些金子的缘故。 胖掌柜开口:“这是二百两黄金,可累死我了……” 言如许:…… 接着是第二层,是一些房契,言如许翻了翻,目瞪口呆。 胖掌柜:“这是京城闹市区的铺面和宅子,铺面十二间,宅子七处。” 言如许:…… 最后,便是箱子的最上一层,是地契。 胖掌柜:“这是京郊的一些田产,还有庄子两处,倚山园林一处。” 言如许:…… 胖掌柜又恢复了营业的笑容:“姑娘您看,你此番想要取用多少?剩下的还要不要继续存?还要存多久?” 言如许心里开始计算,这些财产二十年的存蓄费是五千两,那么一年就是……二百五十两?! 她不吃不喝整整五年的例银?! 谁再交谁是二百五…… 言如许讷讷看着一大箱子金银财宝,鼻根涌上一阵酸涩,李家是世家不假,但再怎么财大气粗,这箱子里的东西也不是轻易能拿出手的。 外祖虽和母亲看似决裂,但到底还是为母亲做足了打算。 箱子里的这些,不说是李家在京的全部资产,应当也是拿了大头出来。 母亲临终最为后悔懊恼之事,并不是所嫁非人,而是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辜负了父母兄长,所以箱子里的东西她不曾动过。 如今母亲过世,这些东西到了她手上,她亦不能心安理得将它们占了。 言如许心中暗暗盘算,她一个闺中名声不好的女子,想要白手起家,根本是白日做梦。 所以哪怕自己再怎么汗颜,然则形势逼人,这箱子里的银钱,她会留下。 至于那么多宅子、铺面,她打算留一处下来,将来她从言家出来,要有安身立命之所。 而后剩下的地契,还是要找个信得过的镖局,带回渭州交还给外祖和舅舅才好。 除此之外,她还要去各处产业巡查一番。要交还回去,也须得交还得体体面面。 铺面和宅子倒还好,左不过摆在那里,充其量就是荒草丛生、蛛网遍结,找人打扫一番便好。 主要是庄子和林园,外祖离开前,一定安排了长工在那里,可是二十年无人问津,难保不会有工头占山为王,她可不能让外祖的产业白白让旁人占了。 如此一打算,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很多。 想到这里,言如许抓了一把金叶子,然后肉疼着、颤抖着给了胖掌柜一根。 “掌柜的。事关重大,剩下八个月,这些东西,还要劳烦您,悉心保管了……八个月之后,存多少,怎么存,我会给您一个章程……” 胖掌柜得了小费,笑容更加谄媚:“姑娘客气了,二十年的老主顾,某定当竭心尽力。” 主仆一行从钱庄出来,言如许只觉得腿软,原来人在天降横财之前,害怕是多过喜悦的。 三个下人也战战兢兢,默然许久,惊鹊先开了口:“小姐,奴婢以后一定好好跟着您,绝无二心。” 别枝:“奴婢也是。” 清风:“我也……” 言如许叹了口气,恢复了理智,一人给了他们两个金叶子,三人惊吓不已。 言如许道:“我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缺些什么,买这买那总不比直接给银钱来得实在。往后我的日子好,你们定会跟着我一起好。但我对你们总归有要求,得了赏钱,存着也好,买自己喜欢的玩意儿也罢,但不能赌,不能嫖,不能沾那些西洋来的药酒和烟草,明白吗?” “明白。” “哦对了。”言如许想起一桩事:“惊鹊,这金叶子,你不能去帮你哥哥还债。你哥哥那债务本就来的蹊跷,将来咱们是要查清楚还你哥哥清白的。但你哥哥若是还了钱,他就是把债认下了,这样一来各大钱庄都会有他欠债的案底,将来存钱用钱就都难了,你可明白?” 惊鹊直到言如许这句话当真是为她着想,当即红了眼眶,点头如捣蒜。 言如许带着三人往蛛子坊奴役市走,没走几步,就瞧见远处走来两个人。 这两人的身形言如许再熟悉不过,她皱了眉,怎么会碰上他们…… 但是言如许没有躲,再世为人,于他们而言,她是陌路人,可于她而言,他们算是旧相识。< 6. 第 6 章 [] 在棺椁上邂逅言如许之前,陆逢渠以为心动便是情动,爱欲便是情欲,当中区别,他是分不太清楚的。 但就是他这样一个在情场上极致糊涂、极致凉薄的人,前生的情/事却同他的战功一样赫赫有名。 陆逢渠情/事的精彩之处,远不止言如许。 男子们虽然多的是妾室,但正妻只有一位。而且他们若偏了心,对小妾更好些,总要被指责一句宠妾灭妻,轻则遭人议论,重则影响仕途。 陆逢渠却不同,他是整个大昭有史以来唯一拥有两房正妻的男子。这两房正妻一是大理寺卿慕容铁的女儿慕容媞,二是工部尚书刘敬宗的女儿刘语凝。 陆逢渠仕途顺遂战功加身之后,两个姑娘非陆逢渠不嫁。两家都是朝廷肱骨,相争许久不得结果,两位大人又是面圣又是请旨,搞得陛下不胜其扰。在陛下斡旋之下,三家家长坐在一起商议,最终让陆逢渠享了这娥皇女英之福。 陆逢渠这两位妻子非但家世煊赫,容貌才情更是出众,美人榜,才女榜,榜榜可见此二女的名姓。多少皇亲国戚求而不得,偏偏尽被陆逢渠收入囊中。 达官贵人们每每在酒楼里喝多了,谈及陆逢渠和这两房妻子,都嫉妒得牙痒痒。 然则夫妻之事,如人饮水。 陆逢渠看待这两位美人,还不如看待他营里的士兵来得亲热。 陆逢渠知道他自己实在算不得好丈夫,但他也并不为此羞愧。他同慕容媞和刘语凝皆无情分可言,虽说她们动情于他的容貌,但陆逢渠知道,若他一介布衣、没有功名,他不会入这两人的眼。 他们能结夫妻,世家联姻、各取所需的缘由占了大头。 所以上辈子他只在身体起了欲念、有需求的时候,才去寻这二人。 陆逢渠自幼习武,冷情之外又颇有些酷烈,在芙蓉帐里,也是大开大合,这两个名门闺秀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开始几次皆是痛哭流涕。 陆逢渠本就跟她们话不投机,他又最见不得女人哭,这两位一哭,他就更不想多呆片刻。 于是夫妻之实,也就只有夫妻之实。 陆逢渠是生死里来去,茹毛饮血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带几分莽劲儿。于床帏之事上,也是如此。起初慕容媞和刘语凝浑身没几处好皮肉,自然向家中哭诉。 两位闺秀的母亲造访长缨将军府,指着陆逢渠的鼻子骂。 “你把你这将军府当什么,当秦楼楚馆?你把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当什么?让你泄欲的伶人娼妓吗?” 这出闹剧最终还上达天听,气得陛下用镇纸砸陆逢渠脑袋:“你爹那样一个温润君子,怎么养出了你这么个混世太岁?这种事情也要孤为你操心吗?!” 太子魏骋也劝:“你闲着没事找教养司的嬷嬷,要些相关的书册典籍,这事儿你得自己用功,没人能帮你。” 陆逢渠这人,主打就是听劝,倒是真真去了一趟教养司。 经过几番挑灯夜读,虽还是将自己爽快摆在头一位上,但总不至于让两位夫人受伤。 于是慕容媞和刘语凝渐渐地得了意趣,也贪慕起冰块夫君的带着霸道的体温。 古往今来,女子比男子情深义重,男子稍加用心,她们便倾其所有。贪欲得手,自然就贪爱,于是两人为了多同陆逢渠相处片刻,在长缨将军府后宅里斗得如火如荼。 争宠最过时,慕容媞甚至身着半透的寝衣,在腰间绑了一条系着铃铛的细绦,这是青楼和乐坊里女子常见的打扮,叮铃作响,以此勾起男子的淫/欲。 陆逢渠想起大理寺卿夫人那日指责他将她们的女儿视作娼妓,再看看慕容媞如今的打扮,哪里是他将她视作娼妓? 不过陆逢渠从未对慕容媞有片刻温柔倾心,并非因为他瞧不上她在帐中的姿态。 他对慕容媞的不满和忌惮,远在他们成婚之前。 慕容家世代簪缨,慕容媞的父亲慕容铁,十五岁入刑部做刑官,是大昭著名的酷吏。 前朝大衡自平疆皇帝王昭开始,废除了所有肉刑,但自打这位刑官上任,本已尘封在史书之中的种种刑罚重见天日,甚至比前朝更加狠戾。 让他声名鹊起的一桩案子是凉州刺史虐杀娈童案。 大昭明令禁止官员豢养幼女娈童,凉州刺史非但养了,还动了真感情。 但为娈童者,谁人不怀恨。那娈童知道刺史对他动了心,为了报复这个折磨他的人,不惜牺牲自己,睡遍了他兄弟子侄。 刺史得知之后,将娈童囚于内室整整三日,三日之后,内室尽是血雾白骨,早已没了娈童踪迹。 事后经查证,是那刺史一点点将娈童蚕食了。 这桩案子影响恶劣,凉州民间甚至有些变态开始效仿起刺史作案。奸/淫、杀戮、吃人……在凉州渐渐形成恐怖传说,家中有幼子者日日闭门,唯恐幼子出事。 案子逐渐到了京师,凉州刺史也进了刑部,只是这人是个硬骨头,几轮审讯下来,始终不开口。 最终是慕容铁自请到了刺史牢中。 进去的那天,慕容铁带了各种刀具,大量的麻沸散、止血药。 闭门造车七日之后,刑部同僚再见凉州刺史,纷纷傻了眼。 只见木架子上悬着一具半肉半骨的活死人,四肢皮肉尽失,只余白骨,躯干上的肉也没了,残留了血色的筋膜,和肋骨一起兜着刺史胸腹腔中的内脏。 刺使奄奄一息,仍是嘴硬,刑部尚书也不再纠结证词,下了命令,将他即刻处死。 刺史已然生不如死,得了这个消息,反倒有了解脱之感。 慕容铁见他这样,淡然一笑:“大人这桩罪,是株连之罪,十二岁以上的家眷,皆要流放。今日卑职将您的小儿子带来了。您久不认罪也很好,今日他刚满十二,在您的坚持之下,他赶上了这桩祸事,一家人同进同退,倒是不辱门楣。小弟啊,还不快谢谢你父亲?” 十二岁的孩子见到父亲这幅厉鬼不如的模样本就已经吓破了胆,谁知还没抖上片刻,慕容铁就揪着他的衣领,扔进了隔壁的死囚室中。 “诸君在天牢里寂寞已久,这细皮嫩肉的小郎君,今日赏你们了。记住,别弄死,他明日还要启程去西北苦寒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