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小可怜皇子之后(重生)》 1. 重生 七皇子萧逐,逼宫造反,弑父杀兄…… [] 朔州鄞城,镇北侯府。 檐间雪雾飞洒,柳絮般的大雪飘扬,院子里落了一层白茫茫的薄雪。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支开的轩窗钻进去,转瞬就被屋里暖热的炭火冲淡。 姜善宁躺在拔步床上,雪腮微红,睡得并不安稳。她细长的双眉蹙起,羽睫轻颤,嘴里不知呓语着什么。 睡梦中,青年阴鸷的眼神似乎近在眼前,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脊背攀上一阵寒意,姜善宁猛地惊醒,浑身汗涔涔的。 入目是熟悉的帷幔和帐顶,姜善宁愣住,睁着双眼缓了一会儿,才撑着身子坐起来。 她环视了一圈屋里的摆设,越看越熟悉,姜善宁心如擂鼓,怔忪了片刻后,她掀开衾被,趿着双绣鞋下榻,在屋里走来走去,目光从熟悉的物件上扫过。 这不是她未出阁时在侯府的闺房吗?她方才不是还在奉天殿中吗,怎么一睁眼就回到了这里? 目光微转,屋里的菱花铜镜中倒映出她的面容,姜善宁走近了些,镜中的那张鹅蛋脸稚嫩白净,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唇红齿白,一眼便能看出是十四五岁的少女模样。 姜善宁不敢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光滑细嫩,这才觉得落在了实处,脑海里不禁涌上一个荒谬的念头。 她这是……回到了十四岁? 姜善宁眼前渐渐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平静了好半晌,才回忆起前世的事情。 前世在镇北侯府被召回永京后,陛下给她和太子萧云旸赐了婚。姜家在永京没有根基,姜善宁不想让爹娘为难,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爹娘本不想参与到皇权争夺中,但奈何姜善宁被赐婚,姜家的势力便顺水推舟的归顺萧云旸了。 婚后她与太子相敬如宾,根本谈不上恩爱。 本以为她和萧云旸会这样过完一生,但是不久后边境战事四起,萧云旸为了在陛下面前落一个好名声,让她的兄长出征,最终战死沙场。 萧云旸势力稳固后,寻机撤了镇北侯手里的权势,一点点架空了侯府。 那时朝堂风云诡谲,阿爹察觉到形势不对,想带着她们娘俩回鄞城,阿娘却突然病重,萧云旸派重兵将爹娘软禁在了侯府。 姜善宁同样被软禁在东宫,不论怎么喊叫,萧云旸都不曾来见过她。 她心底甚至抱着侥幸,这些时日与萧云旸的相处,他的品行温润儒雅,应当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情。 然而登基大典的前一天,萧云旸身穿明黄色的龙袍,居高临下的对她说若是愿意继续做他的妃子,他自然会留侯府上下的性命。 萧云旸这个小人,竟是拿镇北侯府做了踏板!就连阿娘病重,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眼看着他就要登基,唯恐镇北侯权势过大,于是迫不及待地过河拆桥,现在又来羞辱她。 姜善宁泪水盈眶,浑身都在颤抖,无比悔恨当初答应嫁给他。 她拔下发髻上的银簪,只想杀了面前这个伪善的小人,却被宫人七手八脚的按住。 第二日的登基大典上,她被两个宫人按在角落里,叫她亲眼看着新帝登基。然而就在萧云旸踏上玉阶时,变故横生—— 一支离弦的羽箭从殿外飞驰而来,越过金碧辉煌的奉天殿,箭矢如流星般直直扎进萧云旸头顶的冕旒中。 那冕旒砸在地上,沿着玉阶滚落。 众人大惊,尚未从变故中反应过来时,两列训练有素的禁卫鱼贯而入,转瞬就包围控制住了殿中的所有人。 身姿颀长的青年从殿外缓步走进来,乌发高束,眉宇冷峻,一身玄色劲装衬得他阴冷淡漠。 青年修长的五指握着一柄长剑,手背上青筋凸起,剑尖滴着血迹,一路从外蔓延进来,血腥气浓郁。 他掀起眼皮,沉冷目光自殿中掠过,眸底氤氲着凉薄,周身隐隐散发着强大的气势。 好似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叫人无端脊背生寒。 殿中的臣子和家眷们瑟瑟发抖,架在脖子上的刀令他们不敢动作,一个个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望着青年。 正是宫中最不受待见的七皇子,萧逐。 宫里传闻陛下酒后宠幸了一位宫女,这才生下了萧逐。产子那夜帝星黯淡,钦天监监正夜观星象,说此子或许会对陛下的皇位有威胁。 又见夜空电闪雷鸣,银蛇似的闪电当空劈下,将宫里奉天殿的一角飞檐劈裂。 应乾帝神色复杂,下令将这宫女与皇子囚在深宫中。此后过了几年,那宫女不幸病死,剩下幼小的萧逐在冷宫中风雨飘摇长大。 就连萧逐的名字,逐,便有放逐之意。 这个从小在深宫里饱受欺凌,十几岁时被陛下流放去了朔州的青年,竟然不知何时积聚了势力,在今日带兵包围了永京,血洗宫城。 臣子们交头接耳,宫里那个被禁止的传言在此刻愈演愈烈。姜善宁从他们的交谈声中隐隐听到萧逐的母亲似乎是先帝的妃子,被应乾帝囚在宫中,这不,萧逐长大后便回来复仇了。 她打了个寒颤,从角落里望过去,看到萧逐目不斜视的拾阶而上,唇角勾起森冷的笑意。 他提起剑,对准萧云旸的心口,毫不留情贯穿了他的胸膛。 猩红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他好似察觉不到一般,丢下萧云旸的尸体,一步一步朝缩在龙椅上的应乾帝走去,神情嗜血。 姜善宁看得心惊肉跳,唇瓣被她咬得发白,不过心里却涌上一丝窃喜。 伤害了她家人的罪魁祸首,被萧逐一剑贯穿,她倒对萧逐很是感激。 萧逐满是不在意的歪了歪头,眼底薄红,剑尖从地面划过,刺啦的响声敲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头上,挥之不去。 手起剑落,“噗嗤”一声,应乾帝的人头落地,被萧逐踩在脚下。 青年足下使力,那颗脑袋爆出血浆,汩汩血液沿着玉阶淌下。 他撩起眼皮,漫不经心的拭去脸侧的血迹,眼底杀意尽显,居高临下的看着高台之下的文武百官。 七皇子萧逐,逼宫造反,弑父杀兄。 一切不过在一刻钟间,局势瞬间逆转,姜善宁大气也不敢出,声音悬在嗓子眼。 倏然间她觉得眼前涣散,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半梦半醒间,姜善宁抬眸看向殿内的青年。 他独身一人立于高台之上,夜里风起,拂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清沉的眉眼。 萧逐狭长的黑眸微眯,侧眸朝她望来,目光中看不出丝毫情绪。 月色清辉从殿外透进去,笼在他身上,拉长他的剪影。 不知为何,姜善宁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孤寂之感。 这是她看到萧逐的最后一眼时,心中所想的。 紧接着她就坠入到一片黑暗中,耳边嘈嘈杂杂,再一睁眼,她回到了鄞城的闺房。 姜善宁敛了敛思绪,行至轩窗处时,大片的雪絮飘进来,她松开攥紧的掌心,呆愣愣的望着院子中的雪色。 自己好似做了一场冗长的梦,醒来后不知今夕何夕。 门扇“吱呀”一响,菘蓝快步走进来,看见姜善宁的身影,“咦”了一声,又道:“姑娘,您今日怎么醒的这么早?” 她走上前,从一旁的红木衣架上取下大氅,披在姜善宁肩上,关切道:“冬日寒凉,您怎么就穿了件中衣站在窗边,当心着了风寒。” 姜善宁循声看过去,愣在原地没动,清润杏眼中染着水汽,鼻尖酸涩,轻唤道:“菘蓝。” 菘蓝自幼侍奉在她身侧,被囚在东宫时,身边只有她一直陪伴自己。 此刻的菘蓝,看起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十四五岁般的模样,眼神纯澈。 姜善宁蹙着眉仔细想了想,迟疑的问道:“如今是应乾……” “二十五年!”菘蓝接话道,圆圆的眼睛瞪大,“姑娘!怎么睡一觉起来连什么时候都不知道了,您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菘蓝的话更是印证了她的想法,她竟是回到了应乾二十五年,距离陛下下旨召镇北侯回京还有三年。 见她一直不说话,菘蓝担忧问道:“姑娘莫不是睡糊涂了?您今日还约了顾家小姐一起做课业呢。趁着时辰还早,我这会就去厨房传膳。” 顾家小姐顾灵萱是她的手帕交,在鄞城时,两人常常一起去学堂上学。 只是此刻姜善宁无瑕去想这些,她渐渐平复了自己可以重来一次的心情。既然上天给她这个机会,她一定要让姜家避免上辈子的遭遇。 姜善宁顿了顿,想起来那个青年,她与他虽只有短短的一面,却一直记着他那双染血的眼眸。 萧逐满身的孤寂,挟霜带血而来,如一匹浴血的孤狼,决绝狠厉地夺回皇位。 距离姜家回京还有三年,她既然已经知道未来登基的人是萧逐,何不趁着这几年拉拢萧逐,让姜家成为他的助力。 日后他登基,姜家在他的麾下,定然 2. 少年 “别跟着我。” [] 雪落无声。 玄衣少年被人踩着脊背压进雪泥中,锋利的五官染上脏污的泥水。 他身形微动,胳膊撑在雪水中想要起来。身前那几个男子抬脚踹向他的胳膊,狠狠踩在地上碾磨。 “老大,下手轻点啊,当心将这小子弄死了,这可是宫里的皇子呢。” “呸,宫里的皇子又如何,还不是沦落到鄞城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就是,听说他娘也是下贱的宫女,爬上陛下的龙床才有了他,怪不得被陛下发配到鄞城来了。” 几个男子围着地上狼狈的少年,口中不断吐出恶毒的话语。 姜善宁躲在拐角,手指覆在红唇上,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纠结的望着那边。 那个少年正是萧逐,眼下却被人欺负,她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找到萧逐,代兄长道歉,拉拢他吗。 姜善宁在府里时匆匆打定主意,可等真见到萧逐时,她又生出不敢上前的心思。 自她重生回来不过半日,萧逐弑父杀兄时的阴鸷眼神不时浮现在她眼前,叫她心生胆怯。 方才目光与他撞在一起,他那双眼眸一如前世。 姜善宁揪着袖口,抬眸看过去时,萧逐身下氤氲出一片血迹,混在雪泥中,缓缓蔓延。 她眼底被那片血水刺到,压下心头的怯意,正打算先上前救下萧逐时,就在她犹豫的几息间,局势发生了变化。 萧逐闷哼一声,五指蜷起,手背上暴起青筋,脸色惨白。若不是他的睫毛还在轻颤,姜善宁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面前那几个男子见他出气多进气少,大发慈悲的移开了脚,抱着胳膊欣赏他垂死挣扎的模样。 萧逐眼眸垂着,一只手被踩的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他轻嗤一声,没有受伤的左手撑在地上,支着身子缓缓爬起来。 仅仅是站起来就耗费了他不少力气,萧逐靠在墙壁上,右手垂在身侧。他掀起眼皮,目光掠过身前几个男子,眼底寒光尽显。 那几个男子根本未将萧逐当回事,直到萧逐掐住其中一人的脖颈,那人怎么也挣不开时,几个男子这才慌了神。 他们扳住萧逐的胳膊,却撼动不了他分毫。 萧逐指骨泛白,漆黑的双眸里没有一丝温度,他五指收力,掐着手里的那截脖颈微微一扭,只听见骨头错位的清脆声响,男子歪着头栽倒在雪地中。 面前男子愣住,目瞪口呆的看着适才还在他们脚下的少年,轻而易举地扭断了一人的脖颈。 萧逐勾起唇角,黑沉的眸子里折着幽暗的光,落在他们身上令他们有种被野狼盯上的错觉。 他们害怕起来,原来萧逐竟是一直隐藏实力,如今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都能掐断一人的脖颈,他们在他手里定然讨不到好处。 几个男子面露惧色,争先恐后的从巷子中逃出来。他们过于害怕,只顾着逃跑,连巷口的姜善宁都未看到,一溜烟的不见了踪影。 姜善宁怔住,再次收回将要踏进巷子中的脚,趴在墙边瑟瑟发抖,偷偷打量巷子里的萧逐。 方才看到任人欺凌的萧逐,以为他定是经历了什么非人的磨难,才变成了日后那样。 却没想到早在她见到他之前,萧逐就已是这般心狠手辣,恣意狠绝。 雪片如柳絮,一直在下,落在萧逐的头顶,混着他额角的血迹一同淌下。 鄞城在北地,本就寒凉,如今不过才入冬,便要裹上大氅才能抵御寒风。 萧逐却只穿一件单薄的黑衣,他拭去眼角的血迹,迎着凛冽的北风,踉跄着从巷子中缓慢地走出来。 姜善宁半个身子从墙边露出来,心里头不断给自己打气,眼见萧逐即将走近,她张了张口,想要叫住他时,萧逐漠然的视线向自己扫来。 他的双眸如一汪幽静的深潭,无波无澜,在看见她时,忽地唇角翘起,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意,眸中染上一丝决绝。 姜善宁脊背微僵,前世萧逐弑父杀兄的那一幕带给她的冲击太大,她现在看到萧逐,不自觉就会心生胆怯。 萧逐从她身上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的缓步走出巷子,朝着不远处的几座府邸走去。 白茫茫的一片雪雾模糊了他瘦削的背影,姜善宁抬起杏眼,一跺脚连忙追上去。 方才就因为犹豫没有救下萧逐,白白错失了一个那么好的时机,现在趁着萧逐身上有伤,她更得把握好如今的机会。 姜善宁快步追上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他身侧。萧逐走过的雪地上,留下一道浓稠的血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也不知萧逐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她鼻尖嗅到一股血腥味,抬头望见萧逐锋利的侧脸轮廓,没由来的觉得他很是可怜。 “萧……殿下。”姜善宁咬了咬舌尖,她差点就直呼萧逐的名讳了,还好话锋一转改了过来。 就算他此刻落魄,他也是永京中的七皇子。 姜善宁觑了眼萧逐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道:“殿下,您身上的伤,要不我找大夫给您包扎一下吧?” 萧逐一言不发,他目视前方,连眼风都没有给她。 姜善宁拿不准萧逐到底什么意思,见他神色未变,于是鼓起勇气又道:“殿下,您住在哪座府邸啊?我先送您回去,这就回府找大夫来。” 她心底暗喜,觉得少年时的萧逐看起来倒是很好说话,一时忘了心底的害怕:“殿下您不说话我就当您默认了,我——” 姜善宁的后半句话卡在嗓子眼,因为萧逐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身上。 萧逐眉心皱起,侧眸看着她,眼底爬上一丝不耐,嘲讽道:“姜姑娘如今对我穷追不舍,是觉得半月前世子对我的奚落还不够,今日来此看笑话吗?” 少年眉宇凛冽,周身散发着孤寂的气息,眼神锐利。 半月前萧逐来到鄞城,那天她的兄长吃了些酒,被那些狐朋狗友一撺掇,劈头盖脸的就奚落了萧逐。 大冬天的,姜善宁手心出了薄汗,小脸上褪了血色,她连连摇头:“不,不是的,我今日来此,就是想代我大哥向殿下道歉。我大哥走狗斗鸡惯了,冒犯到殿下 3. [] 夜里北风渐紧,院子中枯败的老树摇曳不止。 朔风呼啸而过,发出阵阵尖锐的悲鸣,犹如野兽的嘶吼不绝于耳。 一间破旧的屋子矗立在院中,黑漆漆一片,薄纸覆盖的轩窗抵挡不住寒风,在几声哐当后,猛地被风吹开。 萧逐躺在一张木床上,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被风吹开的窗柩。北风凄厉,争先恐后的灌入屋里,寒意往骨头缝里钻。 他裹着一条单薄的被子,内里的棉花从破缝中涌出,根本遮挡不了多少寒意。 少年薄唇紧抿,裸露的皮肤冻得发青,伤口中涌出的鲜血被凝固住。 他却好似察觉不到冷意般,眼底漠然的望着窗棂上倾泻下的一抹月色。 萧逐浑身僵硬,他缓慢地翻了个身,面朝那扇轩窗,脸上涌出一丝不正常的薄红。 意识陷入模糊前,不知怎的,萧逐忽然想到白日的那个女子,镇北侯府的二姑娘。 少女裙摆飞扬,杏眼明亮又清澈,望向自己时神情生动,一字一句明媚温和。 已经许久没有人和他这般平和的说过话了,萧逐想。只是被他这般冷漠的推拒后,她应当是不会再来了吧。 * 翌日,姜善宁醒的很早。 她心里一直装着事,昨夜也半天睡不着,满脑子都想着萧逐。 前世和萧逐不过是匆匆一面之缘,昨日她见到的少年,与前世相差甚大,姜善宁一时觉得恍惚。 趁着萧逐的势力还没有成长起来,姜家也没有被召回永京,她一定要拉拢萧逐。 纵然他不会成为姜家的助力,日后他登基,姜家也不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只是……她一想到萧逐冷漠的神情,他只淡淡一瞥,姜善宁就觉得头皮发麻。那个被欺负的少年,眉宇间已有了几分前世称帝后的冷厉。 前世萧逐弑父杀兄,将应乾帝的头颅踩在脚下时的那一幕萦绕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罢了罢了,为了姜家的日后,她能屈能伸,不就是讨好萧逐吗,此时的他还是个落魄的少年,虽然也有些令人害怕,但总比前世弑父杀兄的萧逐看起来亲和一些。 她从今日起每日去他的府邸,早晚融化他那颗坚硬的心。 姜善宁咬了咬唇瓣,秀眉微蹙,心里打定好主意。 天将将亮时,她就穿戴整齐从屋里出去。 姜善宁找了几个家丁,从侯府的库房中收拾出一些被褥,打算一会儿给萧逐送去。她瞧着萧逐住的府邸很是破败,他又是被陛下流放到鄞城来,府里定然是没有齐全的家当。 穿过侯府的庭院,姜善宁让菘蓝去套了马车,自己站在廊下等候。没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宁宁。” 姜善宁惊喜转身,见到一温婉的妇人,正站在拐角处,眼眸柔和的看着她。姜善宁雀跃喊道:“阿娘!” 昨日姜夫人与顾夫人一起去挑选年货,回来得晚,姜善宁一直没有见到她。 如今隔了一世,再见时她心情激动,连忙提起裙摆,沿着回廊朝姜夫人狂奔过去,紧紧抱住阿娘。 姜夫人被她撞得一个趔趄,摸了摸她的后脑,嗔怪道:“这孩子,怎么冒冒失失的。” 姜善宁将头靠在姜夫人的肩头,两条细瘦的手臂揽着她,也不说话,只是轻声唤她:“阿娘。” “又怎么了?才一日不见就这么粘人?”姜夫人哭笑不得,掌心摩挲着她柔顺的乌发。 “没什么阿娘,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甚是想您了。”姜善宁垂下头,眼角微红。她悄悄拭去眼眶泪水,省得阿娘看到又担心。 姜夫人抬起掌心,却是轻轻落在姜善宁的肩头,斜睨她一眼:“真是贫嘴。”她顿了顿,又问:“今日起的这般早,早膳可用了?” “用过啦。”姜善宁回答。 “府门口套了马车,这是要去哪儿?” 姜善宁一愣,站直身子,手指绞在一起,她找了个由头:“萱儿约我今日出去,我与她在城里随意走走。” 姜家一直驻守边关,在朝中保持中立,重生一事实属怪力乱神,她如何能跟爹娘说明。 就算爹娘信了,也不过是多两个人担忧,倒不如待她拉拢好萧逐,届时姜家也不会倾覆,她和爹娘,还有兄长,便会一直平安。 姜夫人点点头,温和笑着:“去吧,冬日天黑得快,早点回来。” 马车碾过雪地,留下两道车轱辘的痕迹。 鄞城不大,之所以套马车,是因为这一趟带的被褥很多,姜善宁担心路上雪大将被褥弄湿,到时不能将完好的被褥给萧逐。 很快就驶到长街北门处,姜善宁下了马车,几个家丁将被褥卸下来,跟在她身后。 菘蓝拽着她的袖袍,不解问道:“姑娘,您不是和顾姑娘相约,怎么跑到城门这里来了。” 姜善宁指了指不远处的府邸,侧头叮嘱她:“看见了么,七皇子就住在那里,怎么说他也是陛下的儿子,在鄞城过得这么不好,我不得多关照关照。” 她说得一半一半,为免菘蓝在萧逐面前失言,惹恼了萧逐,便提前知会她一声。 “姑娘,这七皇子是被陛下流放来鄞城的,定是不讨陛下欢心,您还是不要和他扯上关系了。”菘蓝仍旧不放心。 姜善宁捏了捏她的脸颊:“好啦,菘蓝,七皇子如今在我镇北侯府的地盘上,能翻起什么风浪。” 她虽是这么说,但其实心里也是惴惴不安,昨日萧逐对她的态度明显是不欢迎,她今日不请自来,也不知会不会吃一个闭门羹。 姜善宁深吸一口气,鼻间充斥着清冷的空气,脑子清醒了不少。 她上前走到一扇门扉前,敲了敲门,怕萧逐不理会,她又道:“殿下,我是侯府的姜善宁,今日特来拜见您,您听到的话开一下门。” 过了许久,里头没有动静,菘蓝没好气的说:“姑娘,这七皇子怎么这么没有礼数,您都 4. 转变 “殿下,我明日再来看您。”…… [] 不大的房间里气氛紧张,几个家丁哆嗦着不敢上前,姜善宁眼眶微红,战战兢兢的解释道:“殿,殿下,我见您穿得单薄,便给您盖了一件大氅,我没有恶意的。” 她此刻弯着腰在木床前,手腕被萧逐攥着,身子一直往后躲,生怕会被萧逐伤到,姿势别提有多奇怪。 她说完后不久,萧逐苍白的五指松开她的手腕,眼皮颤了几下,缓缓闭上了眼。 姜善宁连忙直起腰后退了一步,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被萧逐大力攥过,红肿了一圈。 她揉了几下手腕,将目光落在萧逐身上,他又恢复了奄奄一息的模样,应当是家丁的一番举动惊到了萧逐,他才睁开眼来,但是意识却没有完全清醒。 “殿下,地上冰凉,我让人把您抬到床上。”姜善宁甩了甩手,扬声道,大着胆子碰了碰他的胳膊,见萧逐没有反应,示意家丁上前。 这次几个家丁才顺利将萧逐抬到床上,姜善宁眼神复杂看了他一会儿,转头看向屋外时,大雪连天,郎中尚未赶来。 那几个家丁站到门边,其中一人搓了搓双手,小声说道:“这屋子里也忒冷了,比外头都冻人。” 闻言,姜善宁抬头环视了一圈屋里。 屋子里面只有一张木床和木桌,角落里放着两个断了腿的木凳,结满了灰扑扑的蜘蛛网。 窗棂掉在地上,屋外的寒风卷进来,带着渗人的凉意。风一吹,木质的房门跟着吱呀吱呀的响。 姜善宁脱掉大氅后顿时感觉到寒意,而萧逐吹了一夜的冷风,怪不得着了风寒。 若不是她今日来此,恐怕萧逐再烧上几天也没有人会发现。 趁着郎中还没来,她让几个家丁将破落的房间和院子大概收拾了一番,从侯府里带出来的棉被也被整齐的摆放在屋里一角。 因为萧逐躺在床上,铺不了被褥,姜善宁不敢再让人碰他,于是将被褥放在萧逐脚边,想着等他醒来后,也许就会自己铺上。 屋子里干净了许多,但终究是差了许多用具,姜善宁略一思索,心道这些用具只能尽快添齐了,也不知道萧逐这半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 菘蓝很快就请了城里的一位郎中来,姜善宁引着郎中来到床边给萧逐把脉,郎中沉吟了片刻,说道:“殿下着了风寒,吃上几日药便可好利,大抵是因为身上伤口处理的不及时,这才一直高烧。” 早在萧逐来到鄞城前,城里就有传闻,说是永京有一皇子被陛下流放来了鄞城。 那日他被两个衙役带着来,又被姜云铮奚落,引来了一群人的围观,是以百姓们人人都知道长街北门这里住着被陛下厌弃的皇子。 郎中幽幽叹了口气,他其实并不想来医治萧逐,毕竟任谁也不想跟落魄的皇子沾上关系。要不是侯府的丫鬟好说歹说,他怎么也不会走这一趟的。 “殿下身上的伤看起来有些时日了,伤口感染,高烧不退。”郎中卷起萧逐的袖口,打量着他的旧伤新伤,确认了自己先前的说法。 他从医箱中取出几副外用的药,说道:“风寒倒是好退,外伤敷了药慢慢就好,不过内伤要好好休养一阵子了。” 姜善宁低眸看了眼,萧逐胳膊上遍布淤青,还有几道血淋淋的伤疤,凝固着黑色的血块。 露在外面的伤疤都有这么多,昨日她又见到萧逐被几个人欺负,他身上的伤口定是有许多。 见郎中要给萧逐包扎身上的伤,姜善宁转身出了房屋,带人在外头等候。 菘蓝紧跟着她,回头觑了一眼木床上的人,小声问她:“姑娘,这七殿下伤得这般重,还能救活吗?” 姜善宁垂下眼,没有犹豫的说道:“一定可以的。” 前世他孤身一人都能从鄞城回到永京,更何况她有了前世的记忆,及时找郎中来医治萧逐。 姜善宁抬起头望向院中,思绪纷乱。前世萧逐那般绝境,到底是如何有了兵马权势,又是如何杀回永京的呢。 她仔细想了想,前世在奉天殿时,她曾经听几个大臣议论过萧逐的母亲。他的母亲是先帝的妃子,不知怎的被陛下占了去,说成是宫里下贱的婢女。 姜善宁蹙着眉头,前世她一直在鄞城,就算回京后也是呆在东宫,很少了解深宫中的事情。 正想着,忽然听到菘蓝问:“姑娘,今日这事,回去怎么跟夫人交代啊?” “先不要告诉阿娘了,若是她问起来再说吧。”姜善宁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她知道这此事早晚瞒不过爹娘,但是现下萧逐对她还是满心防备,倒不如等她和萧逐的关系再进一些时,告诉爹娘他们。 一刻钟后,郎中收拾了医箱出来。姜善宁让菘蓝把诊费给了郎中,因为这里没有地方可以熬药,医馆又正巧离长街北门不远,姜善宁便让菘蓝去医馆熬药,再带过来。 一来一回费了不少时间,菘蓝才提着熬好的汤药回来,姜善宁碰了碰碗身,是温的。 她坐在床边,拿着汤匙准备给萧逐喂药,然而萧逐紧抿双唇,不论姜善宁怎么喂,他都不曾将唇缝张开半分。 汤药反倒沿着他的下颌淌进脖颈中,如此几回后,姜善宁只能放弃给他喂药的想法。 她将药碗搁在一旁,取出手帕小心翼翼的给他擦拭流淌的药汁。 萧逐因为没有喝药,双颊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意,唇色却惨白,脸侧布着几条疤痕,颈间裹缠着包扎伤口的白布。 姜善宁看了他半晌,心底掠过一丝莫名心疼的情绪。 他这个样子,哪里看得出前世杀伐果决的模样。 姜善宁叹了一口气,起身到旁边的府邸里面找到了铜盆,打了一盆凉水,用随身的帕子沾湿,擦拭萧逐的脸颊。 汤药喂不进去,又不能任由萧逐烧下去,只能这样给他降温了。 姜善宁拧干帕子上的水,倾身将帕子盖在萧逐的额头上,特意避开他的伤口。 “殿下,您烧得厉害,我并无恶意,只是想让您尽快降温。”不知道萧逐能否听见她说的话,姜善宁心中忐忑,一面给他擦拭额间的细汗,一面说道。 “姑娘,冬日里水冷,还是让我来吧。”菘蓝站在一旁看得心疼,姑娘是侯府千金,哪里做过这种事。 “不必。”姜善宁摇了摇头,冷水从十指间沥过,指腹冻得发白。她双手合十凑到唇边呼了口气,说道:“你去看看附近可有卖 5. 翻墙 萧逐狭长的双眸微眯,面无表情的…… [] 天色昏暗,大雪纷飞。 姜善宁等人离开后不久,萧逐缓缓睁开双眼。 全身都被他许久没有感受过的暖意包裹,他垂眸看了眼身上盖着的被褥和大氅,眉头拧起。 常年在深宫中枕戈待旦,时刻提防有人下毒暗害,早在那几个家丁触碰他时,他就已经醒了过来。不过是想看看姜善宁会做什么,他才一直闭着眼。 萧逐抬起手掌放在眼前,掌心的伤口都被敷了药,隐隐有伤药渗进伤口,泛起麻麻的疼。 他攥了攥掌心,方才姜善宁捧起他的手,他强忍着才没有抽回胳膊。 不过他忽然想到先前刚醒意识不清时握到的那截细腕,他清楚自己的力道,想必姜善宁的手腕已经红肿了一圈。 萧逐收回思绪,翻身下榻,屋里烧着炭火,修好的轩窗隔绝寒风,纵使他只穿着一件单衣,也不觉得寒冷。 他走到轩窗前,从狭小的缝隙中看到外面站了两个家丁,眼底不含半分情绪。 镇北侯府的二姑娘,这两日为何突然来找他,难道是和她的兄长又谋划了什么以他为乐子的事情。 萧逐长眸微眯,半月前他初到鄞城,姜云铮不过说了他几句身份低微,他其实并未当回事,毕竟比这恶毒的话语他听得数不胜数。 谁承想已经过了半个月,姜善宁却突然带了被褥和炭火来关照他。 鄞城里人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他们兄妹两不知安了什么心,一个接一个的与他沾上关系。 外头寒意渗人,两个家丁受不住,商量着去隔壁的房间里面避避寒。 两人走后,萧逐推开轩窗,寒意一瞬间涌入,冷风漾起他的乌发。他抬眼看到夜空中挂着一轮皎月,在漫天大雪交织中格外清亮。 他不知道姜善宁为何突然帮他,也不知道她怀了什么样的目的,他一个被流放的皇子,身上能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 萧逐敛了敛眼眸,早就听闻镇北侯忠君爱国,常年镇守边疆,北狄不敢随意侵犯,朔州十五城一直安定无事。 他的一双儿女,怎的是这般品行。 萧逐皱了皱眉,劲瘦的身形伫立在窗边,雪月交相辉映,夜色映在他墨黑的瞳底。 想起姜善宁临走前说明日再来,萧逐扯着唇角嗤笑一声,他并未将姜善宁的话放在心上。 她虽然从小在边关生活,但毕竟是侯府的掌上明珠,这般娇生惯养,又被他捏肿了手腕,明日应当不会再来了。 萧逐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回榻边,余光瞥见玄色的大氅,他脚步微顿,旋即面无表情的拾起大氅放在一旁。 萧逐躺在榻上,却全无睡意,不知怎的,眼前中总是浮现着一张清丽的面容,直到天色微亮,他才阖上眼。 …… 清晨,院子外传来一阵嘈杂声,萧逐倏地睁开眼,眉眼间笼上警惕之色。 他侧耳听了一阵,听出来是两个男子在和昨日姜善宁留下来的家丁说话。 准确来说,应是吵架。 侯府的家丁堵在院门口:“我们姑娘没有来之前,你们休想进去。” 对面的男子语气蛮横:“我管你们姑娘是谁,我们可是奉了州牧大人的命令,今后侍候在七殿下身旁,识相的赶快让开!” “我们姑娘是侯府二娘子,你们岂敢放肆!” 外头的声音忽然停顿了一刻,萧逐猜测那两个男子应当是畏惧了侯府的权势。 若要问州牧和侯爷谁在朔州的权势更大。毫无疑问,是侯爷。 镇北侯常年驻守边境,保卫边境平安,若是没有他,北狄进犯时,朔州州牧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萧逐抬手搭在额头上,已经不烧了,不过听着外头嘈杂的声响,他渐渐蹙起长眉。 片刻,萧逐翻身下榻,全身的伤口绷紧,他面色不变,只停了一息便大步朝外走去。 院外传来那两人好言好语的声音,皆是在说州牧大人关心七皇子的处境,派了他们来伺候。 萧逐听得清清楚楚,在心底冷嗤一声。 他一把将院门拉开,削瘦的身形在大雪中更显单薄,此刻懒懒的倚在门边,自嘲的笑了笑:“州牧大人日理万机,怎会有空搭理我这等卑贱之人。” 他顿了顿,转向侯府的家丁,说道:“帮我转告你们家姑娘,多谢她昨日为我请了郎中,便与世子辱我一事相抵了,以后不要来了。” 说完,不等四人有何反应,萧逐利落关上门,落下门闩,任他们在外面怎么喊也不理会。 做完这一切,萧逐咬牙闷哼了几声,眼底寒光掠过,他踉跄着脚步回到屋里,脸色被拉扯得苍白。 …… 白天的时候,姜善宁好不容易寻了个借口从府里出来,带着菘蓝匆匆朝萧逐的府邸跑去。 姜善宁想了想,其实那并不能被称作是府邸,只是几个院子挨在一起罢了。 院子里头的陈设又那般破落,萧逐再怎么说也是当今陛下的孩子,怎么会住在那里。等阿爹回来,她得好好问问,最好能将萧逐换到一个好些的院落中。 菘蓝给她撑着伞,一面说道:“姑娘,您慢些,当心脚下。今日出府的时辰早,定是来得及的。” 姜善宁点点头,拢紧臂弯中的药包和果脯。她昨日只闻了萧逐的汤药,便觉得苦涩,今日萧逐应当是醒了,给他带些果脯,这下喝药就不苦了。 远远就看到院门前站了好几个人,姜善宁走近后,府里的家丁跟她说:“姑娘,殿下今晨将门锁了,我们一直进不去。” “他醒了?看起来如何?”姜善宁顺口问道。她站定后跺了跺脚,将药包和果脯取出来,掸了掸上面的落雪。 家丁回想早晨见到萧逐时的情形,说道:“殿下像是恢复好了,今晨出来时瞧着步子稳健。” 姜善宁目光转了转,瞥见一旁的两个 6. 闯入 她像一团灼人的焰火,不由分说闯…… [] 萧逐自清晨回房后一直坐在榻边,分明知道姜善宁今日是不会来的,但不知为何,心底却升腾起一丝希冀。 从未有人和他这般和善的说过话,昨日姜善宁说明日再来的话语一直萦绕在耳畔,他垂着眼眸,摩挲着掌心裹缠的白布,静坐不语。 不知等了多久,院墙外隐约传来她清甜的嗓音,萧逐怔了许久,不敢置信她竟然遵守约定来了,他只当她是随口一说。 萧逐一时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作何想。他这样在永京城里人人避之不及的皇子,来到鄞城竟然能得到旁人的关怀吗。 难道她不知道永京城中对他的传闻吗。 思及此,萧逐摇了摇头,将心底那一丝怪异的想法压下去,他绝不能因为这些失去警觉。 姜善宁来此,定是和她兄长又想了什么好玩的法子想要整蛊他。 萧逐耳力很好,听到姜善宁要翻墙进来,这才起身朝外走去。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小姑娘鲜活的模样。 她侧着身子坐在墙头上,眉眼弯弯,身上穿着朱红色的大氅,在满是雪色的院落中极为耀眼。 他的脚步不由顿住,看见姜善宁不小心摔在地上,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心下突突一跳。 紧接着姜善宁尽管局促不安,却还是扬起笑容唤他:“殿下。” 凛冽冬日里,她像一团灼人的焰火,不由分说闯进他的领地中,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他本不想与姜善宁有过多的纠葛,他自小一个人独行惯了,身旁却陡然闯进来一人,叫他觉得一切隐隐失了掌控。 “殿下,殿下?” 耳边一声声轻唤拉回萧逐的思绪,他抬眼直直望过去,姜善宁一瘸一拐的朝这边走来。 她脆生生说道:“殿下,我方才敲了许久院门,您一直没有回答,我担心您会出什么事情,这才翻墙进来了。” 她似乎是匆匆赶过来,又摔倒在地上,鬓发有些松散,气息不匀。白皙的脸颊上漾着淡淡两团红晕,红唇微张着细细喘气。 萧逐一语未发,他的目光落在姜善宁的脸上,一寸寸扫过。 姜善宁被他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她暗自揉了揉摔疼的后腰,快步走到廊下,看到萧逐玄色的衣角飞扬。 怎的又只穿着一件单衣,难道不冷么,姜善宁脑海里冷不丁冒出这个问题。 她缓缓抬起头,一点点看上去,萧逐本就身姿颀长,又站在廊上,比她高出许多。 姜善宁仰着头,看不清萧逐的神情,试探着问道:“殿下,您恢复的怎么样了?” 萧逐垂眸,眼底映着一片白茫茫的雪色,其中一道红影明显。 “对了,我还给您带了风寒药和果脯,这样您喝药就不苦啦。”姜善宁等了许久不见萧逐说话,她忽然一拍脑袋,指了指院外的方向,说:“在我的丫鬟手里拿着,我这就给您拿进来。” 生怕萧逐不同意,姜善宁说完后立刻转身朝外面走去,步子太急,走到一半甚至踉跄了一下。 尾骨还泛着酥麻的感觉,姜善宁顾不得那么多,连忙跑出来,将门闩打开后,朝外面人说道:“菘蓝,快将东西给我。” “你们先在外面等等,若是冷了就去旁边的屋子里避避风。” 院门一开,州牧府的两个护院立马挤上来,姜善宁伸手拦住他们:“你们做什么?” 两个护院对视一眼,又是先前的那番说辞。姜善宁回头看了一眼萧逐,他站在廊下,沉沉目光和她触碰在一起。 这两个护院毕竟是州牧派来给萧逐的,萧逐便是他们的主子,她没有理由代替萧逐处理他们。 但是今日好不容易和萧逐能有一些相处的时候,可不能叫这两人给破坏了。 姜善宁守着院门不让他们进来,“你们二人也先在外面候着吧,唤你们了再进来。” 说完,姜善宁抱着怀里的东西关上门,朝萧逐走过去。 “殿下,您今日还没有喝药吧?我现在给您熬药。”姜善宁站定,扬了扬手里的药包,不等萧逐回答,径直走到轩窗下。 轩窗旁挂着一个简易的药炉,下面搭着几根木柴。这是昨日姜善宁摆在这里的,她怕萧逐不放心外人煎的药,索性将其摆在房间里,这样萧逐一眼便能看到,也不怕旁的人做什么手脚了。 姜善宁把药草倒进药炉中,手脚利索的生起火,她始终没有抬头直视萧逐,但她清楚的察觉到萧逐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刺背。 木柴燃烧着,没一会儿屋子里就暖和起来,姜善宁穿着大氅,身上很快就出了薄汗。 风寒药得煎上一会儿,她站起身脱掉大氅,慢慢环视了一圈屋子,看到萧逐抱臂倚在门口,她这才意识到从见到萧逐后,他一句话也未说。 姜善宁顿觉不安,她怀里抱着大氅,两手在衣裳下绞在一起,半晌问道:“殿下,您不冷吗?” 话一问出口姜善宁就紧张起来,方才她看了一圈,屋子里并没有衣橱,摆设也十分简单,萧逐看起来并没有其他的衣裳。 所以并不是他不穿厚衣,而是没有。她也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此话便脱口而出了。 “您若是冷,不妨将我的大氅披上?” 萧逐没搭话,微微侧头看向木床上,姜善宁随之看去,她昨日留下来的黑色大氅正静静的躺在床边。 难道他是觉得红色穿着不好看,所以想要穿黑色的?姜善宁自觉猜中了萧逐的心思,她连忙跑去床边,捞起黑色的大氅,双手递给萧逐。 “殿下,您昨日高热才退下来,站在风口上,当心着凉了。”姜善宁笑容温和,靠近他后,屋外的寒风夹杂着萧逐身上的寒意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萧逐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大氅,披在肩上,哼出一声“ 7. 团聚 “殿下,我给您撑腰。”…… [] 唇上陌生的温热让萧逐身形一僵,他垂下眼睛,看到姜善宁素净的脸上未着粉黛,鬓发松散,软软地垂在她的肩头。 大氅脱掉后,她身上穿着一件浅粉色的锦衣,细条条的站在他面前,屋门敞开着,寒风吹进来,姜善宁哆嗦了一下身子。 姜善宁仰起头,见萧逐低眸,覆在他唇上的手指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她怯怯地将萧逐唇间的果脯往进推了些许,抵在他的齿间。 萧逐双唇微张,许久未曾尝过的清甜蔓延在口中,一时怔愣住。 “殿下,吃了就不苦了。”姜善宁迅速咀嚼了几下嘴里的果脯咽到肚中,急切的向他证明果脯并没有毒。 萧逐眼底划过一抹慌乱,他别开眼,五指扣住姜善宁的手腕,还未说什么,姜善宁下意识惊呼一声。 他看向姜善宁的手腕,昨日被他大力捏过,此刻皓白的腕子上泛着一圈红肿。 萧逐松开手,神色复杂:“你昨日没有上药吗?” 她是侯府的二姑娘,自小众星捧月,腕上的伤应当算是她受过最重的伤了。 昨日她离开后,竟然没有处理,难道留着这伤是想要让他愧疚,从而达成她的目的吗。 萧逐眉心微凝,他早已习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旁人,若非如此,他在宫里根本活不到现在。姜善宁又这般反常的接近自己,令萧逐不敢松懈半分。 姜善宁缩回手,宽大的袖摆遮住萧逐的视线,她并不知道面前人心里所想,她昨日回府后天已黑了,用过饭便睡下了。 若不是萧逐突然碰到,她都要忘记腕上的伤了。姜善宁说道:“小伤而已,过几日就好了,不打紧的。” 萧逐忽然道:“抱歉,昨日伤了你。” 姜善宁摆了摆手,没料到萧逐竟然会道歉,顿时受宠若惊:“没事的殿下,我不疼的。” 萧逐此话,让她更加坚定了一定要让姜云铮给萧逐当面道歉的想法。 见萧逐喝完了药,她匆匆拿过瓷碗,提着药炉走到院子里,将药渣倒在墙角。 萧逐静静的看姜善宁的一举一动,眸色越发深沉。 他虽然不知道姜善宁的目的,但是他孤身一人在鄞城,免不了会被一些见风使舵的小人欺辱。 倒不如利用一下姜善宁的身份,让那些人知难而退,也省的他费心思收拾那些杂碎。 萧逐眉眼压低,五指虚握了下,他默不作声的看着姜善宁单薄的背影,心底渐渐冒出一个想法。 她是镇北侯的女儿,若是好好利用,镇北侯的势力能够收入囊中,整个大晋一半的疆土都将在他麾下,届时若是回京,他也能与萧云旸等人抗衡。 萧逐性情淡漠,他从来不觉得利用一个与此事无关的姑娘有何不对,在他看来,只要能够翻身,他能够不惜一切。 喝完了药,姜善宁没什么理由留在这里,不过时候尚早,她并不想白白错失和萧逐相处的时候。 萧逐坐在榻边,姜善宁走近他,想了许久,拍了拍胸脯坚定道:“殿下,以后您在鄞城,若是有人欺负您,您只管来侯府找我,我一定会给您撑腰的。” 萧逐来到鄞城不过半个月,身上新伤叠旧伤的,此刻定然觉得孤寂难捱,她说了这么一番话,萧逐的心里说不定被她感动,从而对姜家改观,日后等他登基,姜家安然无恙。 姜善宁眼珠子转了转,喜滋滋的想着。 给他撑腰么。 听到此话,萧逐思索着抬眼,姜善宁睁着水灵灵的眼睛,正期待的看向他。 萧逐呼吸一窒,旋即嘲讽的勾起唇角,心想她若是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恐怕悔得肠子都青了。 不过她的这番话,正合他的意。萧逐于是没有开口,姜善宁便当他是默认了。 这两日和萧逐相处,除了第一面时他出手暴戾,后来的接触她完全看不到萧逐前世的影子。 她不知道前世的萧逐经历了什么才变成逼宫那天的模样,不过这一世既然让她提前见到萧逐,她一定会保护好他。 姜善宁忽然又想起萧逐先前被那几个无赖欺负,她义愤填膺,问他:“殿下,前日欺负您的那几个无赖,您知道他们是谁吗?我这就为您报仇去!” “不必了。”萧逐神色疏离,淡声拒绝,“只是街边的几个泼皮罢了,见我无钱,便也离开了。” 姜善宁扯了扯嘴角,哪里是见他身上无钱,分明是萧逐捏断了其中一人的脖颈,那些人心生惧意才仓皇逃走。 而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孤零零的躺在小巷中,覆满霜雪。 鄞城是朔州十五城当中最靠近边关的一座城池,在镇北侯还没有来这里时,可谓是鱼龙混杂,当街杀人已是不足为奇。后来渐渐安定,但总有地痞无赖在镇北侯看不到的地方闹事。 只是姜善宁记得他们穿着的衣裳规整,应当不是普通的地痞无赖。不过萧逐这么说了,她便没有深究。 “殿下,我见您这里比较简单,明日我再带些东西来,给您添置一番,如何?”姜善宁打量一圈屋子,说的很是委婉,“毕竟这段时日您都得住在这里,要住得舒心才是。” 萧逐抿了抿唇,声线微凉:“多谢。” “不必谢不必谢,殿下,那明日您就不要锁门了,今日翻墙进来,摔得倒是挺疼的。”姜善宁狡黠笑道,一面揉了揉后腰。 萧逐余光瞥见她的动作,姜善宁屈起手臂时袖摆被拽上去一截,露出手腕的红肿。他侧头,不着痕迹的看了眼她的皓腕。 姜善宁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满不在意的扬了扬手:“殿下放心,我今日回府就涂些药,明日就好了。” 谁担心她了。 萧逐神色略有些不自在。 屋里只有两张断了腿的木凳,两人并排坐在榻边,中间隔的距离甚至可以坐下三个人。 姜善宁侧着身子瞧他,她其实并不想隔着这么远跟萧逐说话。只是她心里对萧逐隐隐还是有些害怕,二来她与萧逐不过才见了三面,他一定戒心满满,她得循序渐进,不能着急。 又 8. 果脯 萧逐拾起果脯拢在掌心中。…… [] 姜善宁沉浸在一家人在一起的喜悦中,这辈子重要的人都在自己身边,今日在萧逐那边的进展也颇为顺利,她一时喜上眉梢。 只是冷不丁听到身后姜云铮的问话,姜善宁一愣,随即脑袋往姜夫人身上靠,撒娇道:“阿娘,我不是都跟您说了,这几日灵萱与我有约,我们一起做课业嘛。” 今岁冬日的雪出奇的大,城中学堂的夫子们怕大家路上出事,正巧年关将近,索性布置了许多课业,让大家都各自回家,明年暖和些再去。 姜云铮不折不挠,在他们身后探出一颗头狐疑问道:“你们真是做课业去了?你不是一向最不喜欢读书了吗?” 他此话一出,姜从也低头朝她看来,满目担忧:“宁宁,你们在哪里做课业的?北狄人近日在边境出现的次数比往常要多,你出去切记要当心,把府里的护院多带上几个。” 姜善宁乖巧道:“知道了阿爹,我今日去了顾府做课业,没有乱跑的,您和阿娘放心。” 她早已和顾灵萱串通好,就怕爹娘问起说漏了嘴。顾灵萱的父亲是城中有名的大夫,早些年的时候曾在京中任职,因为看不惯宫城中的勾心斗角,辞官来到了鄞城,在城内开了一家医馆。 顾大夫妙手仁心,得到城中许多百姓的敬重。是以姜从听到她是在顾府,放下心来。 姜夫人被她靠得身子歪斜,推了推她的肩头,“宁宁,走路的时候要站好。” 姜善宁站直,悄悄回头横了一眼姜云铮,后者耸耸肩,朝她扮了个鬼脸。 一家人说着话,很快走到了膳厅,一进门,姜善宁就闻到一阵饭香,肚子顿时叫起来。 大圆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菜肴,几人落座,姜从和姜夫人轮流给她夹菜,面前的小碟很快就堆得像一座小山。 “阿爹阿娘,我自己来,这么多都要吃不完了。”姜善宁哭笑不得。 姜从又夹了根鸡腿放到她的碟子里:“瞧你瘦的,多吃上些,每日的膳食都被那臭小子抢着吃了吧。” “爹,你给小妹夹菜就夹菜,怎么还说起我来了?”姜云铮不满抗议,姜从瞪了他一眼,放下木筷,问起他最近的行程,恨铁不成钢的教训了他几句。 姜善宁瞥见自家兄长躲也躲不了的模样,她笑了笑,转开话茬:“对了阿爹,你今日怎么回来了?离休沐不是还有几日吗?” 姜从沉稳道:“听百姓说近日北狄人在鄞城外出现,我担心城内的安宁,于是回来看看,顺道回府来吃顿饭。” “原来如此,那阿爹你也要当心,千万不要受伤了。”姜善宁在圆桌上戳了戳筷子,担忧说着。 “好,有宁宁的叮嘱,阿爹定然安然无恙。”姜从慈爱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闻言自然妥当应下。 姜善宁埋头吃饭,没一会儿忽然听姜从说道:“对了,前些时日永京中的七皇子来到鄞城,就住在长街北门处那几间院落中,你们平日里莫要去打扰他。” 萧逐来到鄞城后,姜从很快去探望了他,不过并没有见到,他站在院外将客套的话说完便回来了。 侯府从未站在哪个皇子身后,他只是将礼节做足,不叫旁人寻到错处罢了。 “阿爹,那毕竟是七皇子,为何住的地方那么破落?”姜善宁顺势问道。 姜从想了想,避重就轻道:“七皇子不怎么受陛下喜爱,半月多前几个衙役带他来,让他住在了那里,许是陛下的意思吧。” “阿爹,你知道七皇子为何会来鄞城吗?”犹豫许久,姜善宁又旁敲侧击问道。 她不敢当面问萧逐,怕冒犯到他,正巧阿爹提起这件事,她紧跟着问问。 “我听闻,七皇子在宫中得罪了皇后,请安时不小心将茶水泼在皇后身上,引得陛下大怒,将他赶来了鄞城。” “什么?”姜善宁大惊,嘴里的饭菜尚未咽下去,一些米粒粘在嘴角。 仅仅只是将水泼到皇后身上,萧逐就被流放来鄞城,这么小的事情被如此放大处理,也难怪她这两日见到萧逐时,他看起来双眼空洞,落寞孤寂。 姜夫人用帕子轻柔的擦拭她的唇角,嗔怪道:“这孩子,多大的人了,吃饭还不省心。” 自姜从说了萧逐为何会流放来鄞城后,姜善宁一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 饭后,她回了自己的听雪院,支摘窗打开一条缝,姜善宁趴在窗棂上,望着外头大雪纷纷。 她长叹一声,将手伸出去,冰凉的雪花落在掌心,直到手掌冰凉,姜善宁才缩回手。 她回想方才阿爹说的话,萧逐所遭受的不公,仅是她瞧见的都觉得难以接受,更遑论他从小在深宫中,受过的那些旁人看不到的苦痛。 前世萧逐逼宫造反,是为了报仇吧,为了洗清他少时所受的苦。 还有他的母亲,是先帝的妃子,不知为何被陛下强占了去,萧逐应当也是为了给自己的母亲报仇。 姜善宁歪头枕在手臂上,漫无边际的随便想着,忽然觉得萧逐很可怜。 出生那夜天象不好,陛下听从钦天监的话将他囚在冷宫。俗话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事关陛下的皇位,即使那时萧逐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陛下也颇为忌惮。 可既然这样,陛下为何不杀了萧逐以绝后患,而是留下他呢?姜善宁 9. 寻他 救赎他 [] 昨夜迷迷糊糊睡着,第二日姜善宁醒的倒是挺早。她叫听雪院里的家丁收拾出来两筐银丝炭,今日带去给萧逐。 其实这些东西完全可以在昨日或是前日一并带去,但若是这样,她哪有借口每日去找萧逐。 姜善宁不由为自己的小聪明暗暗窃喜,这样一来,她每日给萧逐送去一点东西,每日都能和他有所接触。久而久之,还怕萧逐不会和她关系亲近。 冬日风大,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手脚冰凉,连忙回屋将大氅裹上。收拾好后,姜善宁出了院子才发现阿爹还没有离府,跟他们一行人撞了个正面。 姜从朝她身后望了一眼,疑惑道:“宁宁,你今日还去顾府做课业?带这么多炭作甚?” “阿爹!”姜善宁神色慌张,支支吾吾的解释,“顾,顾府最近炭火不够,灵萱让我今日带些炭火去。” 姜从对女儿向来信任,丝毫没有起疑,反而关切道:“这样啊,两筐炭够吗,可别把我们宁宁冻到了。” 姜善宁忙摆手:“够了够了。阿爹,您快去军营吧,莫要耽误正事。” 还好姜从并未深究,父女两又说了几句话,一起走到府门口,姜从才翻身上马离去。 姜善宁提着的心放下来,坐上马车后,她才想起来昨日回府前,她本想着要跟姜云铮好好说道一下萧逐的事情,最好能将他带去给萧逐道歉,但席间阿爹说了萧逐在永京的一些事,这一打岔,姜善宁倒把这事给忘了。 马车悠悠朝长街北门走,今日到的时候都快要晌午了,姜善宁手里提着食盒,里面装着一些糕点,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带来给萧逐尝尝。 姜善宁推了推院门,一下就推开了,她面上一喜,扬声道:“殿下,我进来了!” 孙冯和王净在隔壁院里听到动静,出来看了眼,一眼就看到侯府下人抱着两筐银丝炭走进萧逐院中。 寒冬凛冽,萧逐这里什么都没有,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上前就想要一些炭火放到自己房里。 菘蓝守在院门口:“站住!你们做什么的?” 孙冯笑嘻嘻的搓了搓手掌:“姑娘,我们是伺候七皇子的,屋里冻得跟冰窖似的。见你们家姑娘带了许多炭火,就想着来分一些。身子暖和舒展了,也好伺候七皇子不是。” 菘蓝上下打量他们,放眼看去,几间破落的院子能有什么活干。她斟酌道:“你们先等等,我们姑娘走了之后你们再去拿炭火吧。” “是是是,有姑娘这句话就好。”孙冯一直笑着,见要不到炭火,和王净转身离开时,脸上的笑陡然消失,扯着嘴角悄声啐骂。 院子里,姜善宁让家丁把炭火放在廊下,敲了敲房门,柔声问道:“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等了一会儿,屋里响起一道淡淡的声音:“进来。” 得了应答,姜善宁轻轻推开门,看到萧逐四平八稳坐在榻边,两手撑在膝上,抬眼望过来。 屋里一直没有烛火,姜善宁一推开门,外头的光亮争先恐后涌进来,萧逐眯了眯眼,看到少女裹着朱红色的大氅,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一张鹅蛋脸越发白皙。 萧逐垂下头,适应了外面的光亮后,再抬眼时姜善宁离他只有几步之远。 他还以为今日她不会再来了。 姜善宁嘴角带着笑意,扬了扬臂弯处挎着的食盒:“殿下,我给您带了一些吃食,都是鄞城里面独有的糕点,您在京城一定没有吃过。” 她犹豫了一瞬,脚尖转向一边,和萧逐保持了些距离。她将食盒打开,一碟一碟把糕点取出来。 “殿下,今日我起的晚了,所以来晚了些。”姜善宁一面摆放糕点,一面说着话,“对了,您把早膳吃了吧?” 萧逐指尖动了动,静静看着她,说道:“没吃。” 姜善宁动作一顿,看了他一眼:“这都晌午了,您还没用早膳?不是有两个下人吗,您有伤在身,他们怎么没在您跟前侍候?” “不知。”萧逐淡然道。 他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姜善宁猜不准他的心思,深吸一口气,将糕点往前推了推:“殿下,这是雪花酥,您尝尝,若是不合口味,我还带了昨日的果脯。多少吃些先垫一垫,我让丫鬟去城里的酒楼上买些饭菜来。” 姜善宁说着,摆好糕点后就起身出了屋子,在外面找到菘蓝,让她快点去酒楼里面买膳食。 她本想说教几句那两个下人,但他们现在毕竟是萧逐的人,她不好越俎代庖。 姜善宁回去屋里,摆在萧逐面前的糕点一点也未动,大抵是和昨日一样,担心她下毒。 她眼皮跳了跳,暗想萧逐警惕心这么强。不过想想也是,若非这般,怎么能从吃人的深宫里活下来。 姜善宁大步走近,当着萧逐的面,把每一种糕点都咬了一口,没想到萧逐伸手去拿时,拿的全部是她咬了一口的糕点。 “殿下,吃着怎么样?”姜善宁等了几息,本以为萧逐不会答话,正要说下一句时,萧逐低声说道:“尚可。” 姜善宁双手撑在床边,倾身探去,嗓音清甜:“殿下,好吃就多吃一些,以后我每日都给您带。” 萧逐抿了抿唇角,眸光晃动。 轻轻抬眼时看到姜善宁水润的杏眸,一眼望得到底,完全没有任何贬低和轻视,看向他的眼神似乎是将他当作了朋友。 萧逐胸腔里忽地怦怦,他不动声色的转开目光,唇齿间充斥着糕点甜腻的味道。 “对了,殿下您身上的伤怎么样了?”姜善宁问道。 那日萧逐发烧昏迷,她草草看了一眼,只记得他身上的伤很重,郎中给他包扎后姜善宁便 10. 撞破 “原来是来找七皇子了。”…… [] 这日姜善宁回来的早,她一直惦记着去找姜云铮,一回来就直奔他的院子。 院子里摆满了打开的木箱,里面装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不知道姜云铮从哪些地方搞来的这些。 院里人来人往的,姜善宁好不容易找到下脚的地方,她走到姜云铮身后,疑惑问道:“大哥,你在做什么,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 姜云铮回头,见到是她,一伸手臂搂住姜善宁的脖颈,凑到她跟前,一脸神秘:“小妹,咱们侯府马上就要发大财了。” 姜善宁心头蓦地一惊,指尖瑟缩,“大哥,你不会在边关走私吧。这种事情可做不得,要是阿爹知道了,免不了要收拾你一顿。”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吗?我怎么可能知法犯法。”姜云铮晃了晃她的肩膀,“我跟宋三他们几个合伙,至于做什么,我先不告诉你,日后你就知道了。” 姜善宁对他的事情不感兴趣,于是说回她今日来找他的正题上:“大哥,拜托你件事。” “什么事。” “你还记得七皇子吗?那天他来鄞城,你跟你那几个朋友是不是欺负他了?你明日跟我去向他道歉。”姜善宁一本正经道。 姜云铮回想了一下,突然收回搂着她的手,将她往旁边一推:“道什么歉,说了他几句而已,一个大男人,这么脆弱的。再说,我不要面子的吗?好了好了,你也回你屋里去吧,别在我这里碍事。” “大哥。”姜善宁重重念道,“这件事分明就是你的错,你怎么能这样,当心我告诉爹娘。” “你要是能去早就去了,还会来跟我说。”姜云铮抱臂,思索了一番,察觉到不对劲,“话说回来,七皇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怎么突然为他鸣不公了?” “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么大的人了,整日游手好闲,一点也不知道帮阿爹阿娘管理府内事务。”姜善宁心里憋着一团火,也不甘落后,叉着腰跟他抬杠。她就知道此事没这么顺利,果然说着说着又吵起来了。 “我游手好闲?姜善宁,你给我等着看着,我马上就能让侯府发大财了。” 姜善宁翻了个白眼,目光落在木箱上,她瞥见了什么九连环,玳瑁盘,小陀螺,都是些能打发时间的小玩意。 这不是正好能够带去给萧逐。姜善宁一时没跟姜云铮计较,她几步走过去,弯腰拿了几个小玩意抱在怀中,转身就跑出来,丝毫不理会身后姜云铮在喊叫。 第二日依旧雪霰飘扬,姜善宁收拾了东西,带上昨日从姜云铮那里顺来的小玩意,一早就赶来萧逐这里。 “殿下!你瞧我今日给你带了什么!”姜善宁推门而入,脸上带着欢快的笑意。 最近萧逐每日换药,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这些都是姜善宁自己看出来的,萧逐从来不会主动告诉她自己伤如何了。 不过也亏得萧逐恢复力惊人,否则姜善宁还没找来郎中,他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房间里多了一张杉木打造的书案和圈椅,摆在轩窗旁。上面整齐的放着一套笔墨纸砚,还有几本姜善宁从侯府里带出来的书。 那日说好给萧逐带些书解闷,姜善宁特意挑了几本她最喜欢的话本,又怕萧逐不喜欢看这些,偷偷去姜从的书房里面拿了几本兵书。 房间里的一角,放着一个不大的衣橱,里面是姜善宁在鄞城的成衣店里面直接买的几套冬衣。 较之往日,终于像是一个人住的地方了。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萧逐放下手里攥着的书卷,抬眸从轩窗望出去。 小姑娘依旧裹着大氅,颈间是一圈雪白的绒毛,领口处坠下来两颗绒球,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他盯着姜善宁一时没有回神,心里想着好似不管什么时候,她看起来都是活泼明媚的样子。 姜善宁笑盈盈走进来,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书案上,拆开后献宝似的给他看:“殿下,你看,这个东西叫九连环,可难拆解了,我昨夜拆了好久都没有把它拆开。” 她简单说了几句,就将九连环放在一旁,拿起下一个物件给他看。萧逐垂眼,将目光落在九连环上。 这个东西,他在宫里面见过几个皇子一起玩过,只是他们都没有拆解开,玩了一阵觉得无聊便一哄而散,九连环被丢在地上,无人问津。 那时萧逐从冷宫里偷偷跑出来,藏在墙角目睹了一切。确认几个皇子走了之后,他犹豫许久,跑上前想看看那个九连环到底是什么东西。 然而他还没有碰到,几个宦官去而复返,瞧见他的动作,连忙把他推开,语气嫌恶:“什么东西,还敢沾染三殿下的玩具。我们殿下就是将这玩具丢了你也不配玩。贱人生的孩子,果真是天生贱种。” 几个宦官拾起九连环就离开了,小小的萧逐被推到在地上,不顾擦破的手掌,撑在地上起身。 眼神中完全没有孩童的稚嫩,反而是恶毒的盯着那几个宦官的背影。 想起幼时的这件事,萧逐指尖微颤,他伸手拿起九连环,放在掌心把玩了一阵,随后长指微抬,没几下就将九个小环全部解开。 原来,这就是九连环,也没多难的啊。萧逐垂了垂眼睫,眼底露出一丝讥讽。 姜善宁拿着手里的双陆正要给他解释,目光微转,倏地瞥见九连环全部都被解开了。 她眼底愕然,拿起九连环左看右看:“殿下,这是你解开的?” 她昨日摆弄了好久的九连环,在萧逐手上,一刻钟都没有,就被他解开了? 萧逐下颌微抬,目光从她 11. 沉浸 “那就一言为定。”…… [] 昨日姜善宁从他院中拿走了许多小玩意,姜云铮就觉得奇怪,姜善宁怎么突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再加上她这几日早出晚归,跟爹娘说她是去顾府做课业了,但是姜云铮某日却在街上看到了顾灵萱。 两人若真是做课业,又怎会在外面被他撞见。更何况,那日他只看到了顾灵萱一人,他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到姜善宁的身影。 姜云铮因此留了个心眼,第二日特意起了大早,果真看到姜善宁又出门。 他悄悄跟在马车后面,奈何双腿跑不过马车,还好雪厚,依着雪地上两道车轱辘印,半天才找到了这里。 姜云铮朝她身后扫视了一圈院子,“小妹,怪不得你昨日要我向七皇子道歉,原来这几日跟他关系颇近。爹娘不是说了,叫我们离宫里的人远些,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姜善宁被他数落了一通,面子上挂不住,反驳道:“大哥,你不也瞒着我和爹娘在做什么生意,咱们半斤八两。” “你!”姜云铮烦闷不已,“这能是一码事吗。” 姜善宁灵机一动,朝他走过去,亲昵的挽住他的胳膊晃了晃:“大哥,不如这样,你不要告诉爹娘我这几日来这里的事情,我也不会告诉他们你跟宋三合伙的事,如何?” 姜云铮被她抓住了小辫子,暗自权衡了一番。鄞城是他们侯府的地盘,谅这个七皇子也不敢对姜善宁做出什么事来,等他和宋三卖出去了这批货物,银钱到手,他就立刻告诉爹娘这件事。 “大哥,你若是告诉爹娘这件事,我就把你的事情也说出去,大不了鱼死网破。” “好你个姜善宁,这些小聪明都用在自家人身上了。”姜云铮抬指重重点了点她的额头,勉强同意了,“行行行,谁也不许告诉爹娘。” 临走时,姜云铮不放心的叮嘱道:“你跟七皇子相处的时候要当心,毕竟是宫里来的人,心思深重。若是他敢欺负你,你尽管来找大哥。” “好,我知道了。”姜善宁送他走出一些路,目送他离开后,连忙跑回房里。 萧逐站在房门后,见她进来,黑沉眸子微动,转身走到书案前。 他耳力极好,姜善宁和姜云铮的话全都听见了。 看样子姜云铮并不知道她这几日来这里,既然她不是与姜云铮合谋逗弄他,那么她近日如此殷勤待他,到底是何目的呢。 他的身上能有什么可图谋的。 萧逐剑眉轻挑,两臂垂下来时手指正好搭在桌沿,他垂眸看去,指腹抵住一颗棋子,半晌不语。 姜善宁想着总得解释一番,于是说道:“殿下,方才是我兄长来此,他……他是见我今晨没有吃早膳,于是给我送了些。” 她两手空空,又说:“我交给菘蓝了,就没有拿进来。” 萧逐先前问过她,侯府的人是否知道她整日来此,她当时并不想过多解释,便说了知道。 今日姜云铮找来,还好萧逐没有出来,否则他便知道自己骗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可不能疏远了。 姜善宁咬了咬舌尖,暗道真是撒一个谎,要用许多个谎来圆。 她踯躅着走近几步,“殿下,我们接着打双陆吧,方才那局还没有结束呢。” 萧逐是个聪明人,并未想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他松开手下的那枚棋子,在圈椅上坐下,打量起方才的那局双陆来。 姜善宁这才在他身旁坐下,两人沉默不语的打完了这局双陆,她趁机问道:“殿下,您身上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这些时日姜善宁把药带过来,萧逐不让人近身,都是自己换的药。 不过她瞧见他的脖颈和掌心的伤差不多都好了,身上的伤应当也是如此。 萧逐轻咳一声:“已经好了许多,多谢二姑娘。”他掌心摊开,指了指棋盘,“承让了。” “不打紧的,殿下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姜善宁弯了弯唇,转而问道:“殿下,你来了鄞城之后是不是还没有在街上转过?” “尚未。”萧逐回答。 姜善宁杏眸亮晶晶:“殿下,过几日我带你去街上的书肆瞧瞧,鄞城的书肆可大了,我的许多话本都是在此买的,里面还有许多孤本,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给萧逐拿了许多自己的话本,但是阿爹书房里的书不敢多拿,她怕阿爹回来会发现。 她方才悄悄观察了一番,从阿爹房里拿的那几本兵书都被萧逐誊抄了下来,反而她的话本,都整齐的摆在书案的一角。 毕竟只有几本书,姜善宁怕萧逐看完了会无聊,正好他身上的伤好了多半,便有此提议。 “殿下,你别看最近街道空旷,是因为临近年关,再加上今岁雪大,街上的小贩们都回家了。不过等过了年,到了上元节那日,街上一定人满为患,到时候我跟殿下一起去看花灯。” 姜善宁神采飞扬,回想起去岁的上元节,她更是压不住嘴角,笑意盈盈的给萧逐描绘那盛况。 听到她的话,萧逐不由自主放空了神思,随着她的话一同进入那方梦境。 梦境中没有欺辱与毒打,没有不屑与漠视,耳边一直伴着一道清甜的嗓音,绵绵不绝。 姜善宁说的正起劲,忽然发觉半晌不见萧逐说话。 她抬眸飞速瞄了一眼萧逐,就见他懒懒靠在圈椅中,一条手臂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搭在桌沿,骨节分明的长指轻叩桌面。 目光渐渐上移,落在萧逐疏朗的眉眼上,他鼻梁高挺,薄唇扬起一抹若隐若现的弧度。若非姜善宁仔细看,甚至不会发现这抹笑意。 他的脸廓分明,眉眼轻抬间,隐隐透着一股凌厉之色。 哪怕虎落平阳,骨子里那一分浑然天成的威严也丝毫不减。 “殿下,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姜善宁收回目光,撑着下巴问他,眼眸中盛满期盼。 “好。”萧逐唇角微微翘起,眉眼舒缓,轻声应答,“那就一言为定。”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此刻美好的氛围。 不论姜善宁有什么目的,她编织的这一方梦境太过美好,是他十几年来从未拥有过的。 十几年来杯弓蛇影,枕戈待旦的警觉告诉他 12. 出行 “殿下,你方才追出来,是想要帮…… [] 过了几日,雪势小了许多,姜善宁和萧逐约好去书肆逛逛,也省的萧逐整日闷在四方的小院里。 她早早就来找萧逐,来的时候萧逐在院门口等她。 他穿着黑色的大氅,长身玉立。那件大氅还是姜善宁的,穿在萧逐身上短了好长一截,只堪堪过了他的膝弯。 姜善宁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殿下,你起的也这么早诶。” “既与你有约,便不会让你等。”萧逐拾阶而下,嗓音柔和。 姜善宁顿了顿,她印象里皇室之人都是跋扈的,她以为萧逐也是这般,没想到他的身上却一点都没有这样不好的脾性。 原本只是想讨好他,让侯府搭上他这条线,现如今姜善宁倒也对他慢慢改观。 “殿下,你吃早膳了吗?” 萧逐摇头:“尚未。” 姜善宁蹙了蹙秀眉:“州牧派来的两个护院怎么回事,分明是伺候殿下的,怎么总是让殿下吃不上饭。” 越想越生气,姜善宁作势撸起袖子:“不行,我得去说教说教他们,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规矩。” 萧逐看着她为自己抱不平的模样,双颊气鼓鼓的,甚是可爱,不由闷闷笑了一声。 “二姑娘,我们走罢,莫要为了此二人耽误了今日的行程。” 毕竟这两人是萧逐的下人,他已经这么说了,姜善宁也不好多言,她瘪了瘪嘴,说道:“也是,今日好不容易雪小了些,我们快去书肆吧。” 难得今日天际空明如洗,鄞城的街道中一片银装素裹,放眼望去,唯余雪色。 细雪飘扬,落在错落有致的屋檐上。 姜善宁两手在大氅下小心地提着裙裾,脚下不断响起沙沙的踩雪声。 她觉得好玩,低眸看到不远处有一团松松的积雪,姜善宁玩心大起,抬脚狠狠踩进那一团积雪中。 积雪飞溅而起,落在一双黑色的皂靴上,转而化作一道细细的水迹,有些积雪飞溅得高,沿着靴筒滑落进去。 姜善宁一僵,惶惶抬头朝萧逐看去,她怎么这么不小心,踩雪也就罢了,怎么还将萧逐的皂靴弄湿了。 “殿,殿下,我不是有意的。”姜善宁瑟瑟道,这些时日萧逐的脾性是很好,但这并不代表她忘了前世时,萧逐是如何手段残忍的对待他的父兄。 再加上她多方打听萧逐在宫里的事情,隐约打听到几件秘闻。被派去冷宫伺候萧逐的宦官宫女,皆是不知为何暴毙横死。 姜善宁欲言又止,她不是看不出来一开始接近萧逐时他的不耐,只是想到侯府的日后,才厚着脸皮一直来找萧逐。 近些时日她也一直规矩守礼,今日许是太过开心,竟一时忘了规矩。 两人一同停步,姜善宁心下惊惶,她望了眼萧逐的神色,身前的少年面无表情,姜善宁摸不准他的想法,她犹豫了一息,从怀里掏出一截手帕,身子一矮想要蹲下去时。 胳膊突然被桎梏住,她的身子被一把拉起,姜善宁晃了晃,对上萧逐幽暗的双眸:“殿下,你的鞋——” “在雪地中走,怎么可能会不湿。”萧逐语气淡淡,“二姑娘金尊玉贵,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他眉头蹙起,若是方才他没有察觉错,姜善宁对他,竟是有一丝恐惧? 萧逐五指圈紧她的胳膊,滚了滚喉结,一字一句:“二姑娘,外面风大,我们快些去书肆吧。” 姜善宁点头称好,接下来一路她都没再有何出格的举动。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反而觉得身旁的人似乎心情有些低落。 街道上的摊贩很少,姜善宁走在前面带路,两人很快就来到了书肆。 若是在往常,书肆一旁的酒楼里定然人满为患,都围在说书的跟前,好不热闹。 姜善宁引着萧逐进来,书肆很大,但却冷冷清清的,几个伙计靠在架子旁小憩。 他们一进来闻着倒是有一阵笔墨的清香,姜善宁压低声音问他:“殿下,你想看哪种书呀,兵书吗?” 她从阿爹书房里拿的最多的就是兵书,这几日她无意间看到萧逐誊抄了许多有关此的内容。 萧逐四下看了眼:“二姑娘,容我先随意看看。” “好,殿下你慢慢看,有想要的书就拿上,过会儿我让菘蓝给你结账。”姜善宁说完,走向一旁的书架中,装作在寻找书目。 萧逐也提步朝另一旁的书架走去,他的目光从书脊上一寸寸掠过,半晌取出一本捧在掌心。 这边姜善宁从余光看到萧逐正在找书,这才抬起头朝他那边望去。 萧逐肩背挺阔,如一棵挺拔的青松。乌发用一根绑带松松束起,披散在脑后,和黑色的大氅融为一体。 方才的事情真是吓死她了,这几日跟萧逐关系愈近,她都快要忘了真实的萧逐,哪怕伪装得再好,内里就是个心狠手辣的黑心棉花。 姜善宁手心发凉,她想起来听到的那个秘闻,那些横死的宦官宫女,大抵便是出自萧逐之手。 她望着萧逐的背影一时出了神,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这样接近他,讨好他的法子到底有用吗。 日后萧逐登基,真的会看在她曾在鄞城接济过落魄的他,从而放过侯府吗。 姜善宁轻叹一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转而挑了个话本看起来。想那么多作甚,离回京还有三年,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萧逐一向对目光很敏锐,在姜善宁抬眼望向他时他就已经察觉到了。 他脊背微僵,手里捧着的书一直没有看进去,同样在回想方才的事情。 若说姜善宁为何会对他恐惧,难道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他满身血迹地掐断了欺辱他的人的脖颈? 除此之外,萧逐想不出来姜善宁会这般的原因。 …… 看起书来,时辰不知不觉过得很快,姜善宁草草看完手里的话本,活动了下脖颈。 她朝外看了眼天色,腹中空空,正打算找萧逐一起用膳时,外面空旷的街道上响起三三两两的脚步声。 姜善宁起身朝萧逐走去,外面的嘈杂声 13. 帮她 他们唾手可得的,他拼尽全力也得…… [] 纵然姜善宁一开始接近他的时候有些畏惧,不过萧逐那时根本不在意。后来她每日来找自己,不计较他的身份低微,冷冰冰的屋子里充斥着她爽朗明快的笑声。 他不过就是个有名无实的皇子,姜善宁接近他大抵只是一时兴起,若是劲头过去,她只会将他抛之脑后。 利用侯府的权势也罢,想和姜善宁一直这样也好。萧逐一日日习惯于姜善宁的存在,他不想再回到过去暗无天日的日子当中,所以不管姜善宁有什么目的,他都要让她无法再抛弃自己。 是以方才他在书肆中听到外面的动静,没有犹豫的便掠身追出去。 他径直朝姜善宁走去,小姑娘急慌慌跑来,两颊上红通通的,额角的鬓发上落了些雪,尚未融化,眼底露着担忧。 走近后,她仰起头,眼眸微眯,双唇摩挲了半天,问道:“殿下,你方才追出来,是想要帮我吗?” “是。”没有犹豫的,萧逐朗声回道:“二姑娘,我是想帮你的。” 所以,莫要怕我。 姜善宁睫毛轻颤,一只眼睛忽地模糊了视野,原来是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长睫上。 她后退一步,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时发现萧逐跟自己离得很近。 她适才,是后退了一步吧? 姜善宁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殿下,看不出来你还挺乐于帮助旁人的。” 萧逐轻笑一声:“二姑娘不也是这样,一直不求回报的接济我。” 姜善宁心弦一紧,总觉得他这话怪怪的,于是说道:“殿下,任谁落得这样的境地,我都会这样做的。” 若是换做旁人,她也会对他好,这下萧逐就不会但心自己对他是另有目的了吧。姜善宁不禁在心里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办法。 “不过说起来,殿下日后若是富贵高升,能记着我这一份小小的恩情就行。” 她捏着食指比划了一下大小,没有注意到萧逐的神情有一瞬的崩裂。 他垂在身侧的手掌攥紧,眼底冷意渐显,心中很不是滋味。 换做旁人,她也会像对自己这样,对待那人吗。 简单说了几句后,几人正要离开这里。姜善宁几步走到一直装鸵鸟的姜云铮面前,扯了扯他的袖袍,压低声音道:“大哥,今日若不是殿下帮了你,你的钱可就拿不回来了。” “你之前欺负了殿下,但是殿下却不计前嫌,你是不是该跟他好好道歉?”她抬头觑了一眼姜云铮,条理分明的说道。 今日这事正好是个契机,她一定得让姜云铮向萧逐道歉,早日将此事了了。 姜云铮脸色挣扎,嘴硬道:“这,这分明是两码事啊。” 他不是理不清其中关系,只是实在拉不下脸去向萧逐道歉。 姜善宁跟他共同生活了十几年,怎能不了解他的脾性,见他自己说不出口,转头朝萧逐道:“殿下,你等一等,我兄长有话要与你说。” 姜云铮瞳孔睁大,瞪了一眼姜善宁。半晌他扭捏着上前,还不忘一把将宋三拉过来,清了清嗓子说:“那什么,七殿下,今日多谢你了。” 话一出口便觉得顺畅,姜云铮一闭眼,索性一口气说完:“那天是我不好,吃醉了酒,不该说你有娘生没娘养,也不该说你身份低下,不受陛下宠爱。对不住。” 姜云铮性子直爽,今日的事确实多亏了萧逐,再加上他知道是自己有错,一番话说得流畅。 “你放心,今日你帮了我,就是我的兄弟了。”他拍了拍萧逐的肩膀,眉眼认真,“以后在鄞城,再有人欺负你就报上我的名号,以后你七殿下,归我罩着了。” 宋三也在一旁拍着胸膛保证。 萧逐背在身后的手指尖微动,他越过姜云铮去看他身后的姜善宁,小姑娘盈盈朝他看过来,杏眼清澈明净。 方才她劝说姜云铮的话,他全部都听到了。原来她一直说会让姜云铮向他道歉,是真的。 “世子客气了,先前在城门口,你说的都是事实罢了。”萧逐不在意的笑笑,对上姜善宁焦急的目光,缓缓道,“我本就未放在心上,如世子所言,以后便是朋友。” 能够和侯府的世子结交,不失为一件好事,萧逐哪有不答应的理。 姜云铮挠了挠后脑,咧嘴笑了几声,心大的直接忽略掉萧逐所说他们是朋友,反正兄弟和朋友不都是一个理。 他搂住萧逐的肩膀,推着他朝外走去,然而萧逐人却未动。 姜云铮扭头看了眼,发现萧逐一直盯着自家小妹,他顿时心里有数,拉着宋三快步走在前面,将空间留给萧逐和姜善宁。 姜善宁唇角微勾,“殿下,我就说我兄长会向你道歉的吧,如今你在鄞城,又多了我兄长和宋三这两个朋友,我不在的时候,殿下若是无聊,可以去找他们。” “不对,不能找他们。”姜善宁眉目一凛,忽然想到姜云铮一贯在烟花柳巷之地留连,这些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萧逐毕竟身份有别,日后可是要当皇帝的人,怎能去那种地方。 萧逐捕捉到关键:“你说你不在的时候,你去哪里了?” “我不去哪里呀,我是说年后,学堂开课了,我白天就得在学堂上课。”一想到重来一世还得上学堂,姜善宁就觉得心累。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年后她去了学堂,萧逐一个人岂不是很孤单。 姜善宁眼珠转了转:“殿下,你想不想去学堂?年后的时候学堂开课,我们一起去吧,束脩你不必担心,我的私房钱还是有一些的。” 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瞧他,经过萧逐不计前嫌帮了姜云铮一事,她对萧逐稍有改观,看来他是已经将自己当作是朋友了。 “去学堂吗?”萧逐低声默念了一遍。 “是呀,学堂里有好多同窗,殿下也可以认识更多的朋友。”姜善宁一面悄悄打量萧逐的神色,绞尽脑汁捡着上学堂的好处告诉他。 奈何对她来说,除了能够跟朋友们见面,再没 14. 撑腰 坚实的胸腔里仿佛软了一块。 [] 姜善宁掌心渗出了些薄汗,事已至此,她只能实话实说:“阿娘,阿爹,我是去找了七皇子。” “全赖大哥,七皇子来的那日,谁叫大哥上前奚落了七皇子,我这不是心里不安,就想着去看看七皇子的。” 姜善宁起先有些慌乱,定了定心神后她话锋一转,揽住姜夫人的胳膊,亲昵的朝她撒娇。 “我去的时候七皇子孤零零躺在地上,满身是血,身上发着热,若不是那日我恰好前去,他肯定要丧命于此了。届时阿爹如何跟陛下交代。” “阿娘,这一来二去的,我发现七皇子并不如传言中的那样,反倒可怜得紧,他今日还帮了大哥将银钱要回来了呢。” 为了让爹娘允许自己跟萧逐的往来,姜善宁隐去了初次见到萧逐时的惊恐,说了好多她见到萧逐时怎么怎么可怜。 “我知道阿爹在朝中从不参与党派之争,可咱们鄞城在边关,天高皇帝远的,陛下也无从得知。” “更何况,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陛下的亲儿子,当朝七皇子。日后若是继位,想起来他曾在鄞城被咱们侯府冷落,万一报复侯府怎么办。” 姜善宁揽着姜夫人的胳膊,踱步来到圆桌前,她拉开木椅让阿娘坐下,站在爹娘中间左说一句右说一句。 “我的好宁宁啊,那七皇子当真如你说的这般凄惨又心地善良?”姜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得到姜善宁的肯定回答,她不由感慨,“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阿娘的这番话听起来已是有所松动,姜善宁看向姜从,眼含期待。 姜从沉吟了片刻,鹰眸犀利,说的模棱两可:“此事先放放,宁宁,你方才说七皇子帮你大哥将银钱要回来了,是怎么回事?” 闻言,姜云铮夹菜的动作一顿,筷子险些拿不稳,他连忙给姜善宁挤眉弄眼,然而姜善宁看也不看,逮着机会向姜从告状。 “阿爹,前几日大哥不知道跟宋三搞了什么勾当,今日分赃的时候银钱才被旁人给抢了。” “什么勾当,什么分赃。”姜云铮嚷嚷道:“小妹你不了解我们的事情别跟爹娘胡说。” 姜从轻飘飘剐了他一眼,姜云铮越说声音越小,坐立难安。 “自己做出来的事情,怪你妹妹做什么?” “我哪里怪小妹了?”姜云铮觉得冤枉,匆匆解释了一番他和宋三一起做的事情。 不过就是在一个小贩手里淘到了些古玩,再转手卖出去。他们想找那人再买一些时,银钱便被他们偷了。 姜从呷了口清茶,淡淡道:“我看你一天就是游手好闲,过两日我回军营的时候,你也跟我一起。” 姜云铮顿时觉得晴天霹雳,“这没必要吧,阿爹,咱们侯府已经有您这么一位驰骋疆场的大将军了,也不缺我一个不是。” 开什么玩笑,他走狗斗鸡惯了,让他去军营,那不得活脱脱掉一层皮。 往日姜夫人心疼他护着他,姜从没法子,只能作罢。但眼看着姜云铮将要及冠,不能再任由他这么堕落下去了。 姜从这次铁了心的要带姜云铮去军中历练,姜夫人纵然不忍,为了孩子的未来,并未劝阻。 姜云铮傻眼了,他本想着揭露姜善宁这几日骗了爹娘的事情,没想到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将自己搭上了。 他目光一转,姜善宁站在爹娘中间耸了耸肩,朝他得意的笑,姜云铮朝她呲了呲牙。 等他从军营里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 爹娘知道此事后,姜善宁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不必每日提心吊胆,出门时也光明正大的带了许多东西。 她走在雪道上,仔细回想昨夜爹娘的话,姜从对此事不支持也不反对,对他来说,闺女开心最重要。 就算出了什么事,他也能够摆平。 至于姜夫人,则是语重心长的跟她说:“宁宁,七皇子毕竟是皇室中人,你与他相处时切记不可乱了分寸。” 姜善宁低着头,她心中自是有考量的,只是现在不便跟爹娘言明罢了。 菘蓝抱着一个包袱跟在她身旁,看出她心不在焉:“姑娘,侯爷和夫人已经允许您去看望七皇子了,您怎么还是不开心?” “没什么,只是想到殿下这样沉闷的性子,该如何让他轻松一些呢。”姜善宁摸了摸下巴,惆怅道。 菘蓝闷闷不乐:“姑娘在侯府受尽宠爱,为何总要去寻七皇子,我见他对您总是冷冰冰的。”她都为自家姑娘觉得委屈。 姜善宁哭笑不得,萧逐自小在宫城里如履薄冰,养成这一副淡漠的性子也是情有可原。 宫城中哪有亲缘可言,萧逐出生那日正逢不详的天象,皇帝视他如丧星,宫里的人见风使舵,对他百般欺辱。 更有甚者,想要杀了他在陛下面前邀功。萧逐能够活到今日,着实是不容易。 姜善宁迟疑了一会儿,想不出该怎么说,只能这样应付道:“菘蓝,放心吧,我自己心里有数。” 菘蓝扁了扁嘴,自家姑娘一向有主见,她吩咐什么自己便做什么就好了,这样想着,菘蓝便将心放回肚子里了。 说话间不觉就走到了,姜善宁拍了拍脸颊,扬起她一贯的笑脸,正欲推门进去时,她听到里面传来几道尖锐的说话声。 “我们哥俩能看上你的东西是你的福分,还不快快将这些搬到隔壁院子里去,省的被侯府那姑娘看到了。” “瞧他一脸阴郁样,多看一眼都是晦气。” 姜善宁拧紧眉头,一把推门而入,白茫茫的院子中,萧逐穿着单衣站在槐树下,微微低着头,遮住他的眼帘。 而他身前,孙冯和王净两人弯着腰正在收拾地上的东西,她带来的那件黑色大氅此时就披在孙冯身上。 萧逐听到开门声,缓缓抬眼望过来,冷白的脸上一片薄红,耳垂上隐约覆着一层白霜,一看便是在冰天雪地中站了许久。 见到姜善宁时,他的眼底闪过一丝不知所措。 姜善宁瞬间气血上涌,迈着大步走过去,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孙冯和王净身子一抖,弯着腰回头望过来,连忙站起身来,将手里的东西欲盖弥 15. 日常 “殿下,你想不想吃…… [] 雪霁风停,灿烂的日头为她渡上一层柔软的光。 姜善宁拎着手里的黑色大氅,是方才从孙冯身上剥下来的。她松开萧逐的手腕,抖了抖大氅,踮起脚披在萧逐身上。 萧逐身量颇高,姜善宁够得费劲,脚下的雪地湿滑,她踮起脚后身形晃了晃。 下一刻,腰侧覆上一只大掌,稳住了她的身子。 掌心一触即离,旋即萧逐微微屈膝,以便她为自己披上大氅。 姜善宁怔了一瞬,她还是第一次和旁的男子有这般紧密的接触,面颊上不由有些燥热,腰间被萧逐触碰过的地方隐隐发麻。 她很快反应过来,细长手指慌乱的给他系大氅前的束带,但是越急越系不好,萧逐轻笑一声,“二姑娘,我自己来吧。” 闻言,姜善宁松开了手,眼皮微抬,看到萧逐三两下系好了大氅束带。 她左顾右盼的转了话茬,说回适才的事情:“殿下,你是主子,他们这般欺负你,你怎么也不反抗啊?” 萧逐嗓音沉哑:“以前在宫里时,若是反抗,只会被欺负得更惨。” 他一早就知道这两人不安好心。初来鄞城之时,他的处境微妙,那时他并不知道姜善宁的目的,索性留着那两人作为牵制。 后来他是想以此来试探姜善宁对他的态度。 随着姜善宁送给他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也终于坐不住。今日来搜刮姜善宁带给他的东西时,他看了眼天色,想着姜善宁不久便回来,是以才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欺负。 这些时日相处,他大抵摸清了姜善宁的性子,正如她的名字一般,生性善良,接近他应当也是觉得他可怜。 这不,见到有人欺负他,她果然将他护在身后。 萧逐全然不觉得自己卑鄙,对他来讲,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争取。既然想一直和她这样下去,就算是利用姜善宁的怜悯心又如何。 只是可惜了这件大氅,他得好好洗洗了。 萧逐坦然说起在宫里的往事,这般平静,好似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一般。 姜善宁听得心都揪在一起,她自小在侯府里千娇百宠长大,就算前世被囚在东宫,也未曾受过这样的虐待,当即拽了拽他的袖摆,轻声道: “殿下,你放心,以后在鄞城有我和兄长护着你,必不会再让旁人欺负你的。” 萧逐唇角露出笑意:“一言为定。” 一切都在朝着他心中想着的那般发展,可是不知为何,萧逐总觉得胸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一言为定。我姜善宁说到做到。”为了侯府的日后,也是为了面前的这个少年郎不再被人所欺,姜善宁郑重承诺。 “对了殿下,我今日带了书本和课业,我们快进屋吧。” 菘蓝将屋里的东西收拾好,姜善宁和萧逐一同进屋,屋里烧着银丝炭,一进来身上暖和了许多。 姜善宁拿了许多糕点放在书案边上,码得整整齐齐,每当读书习字时,她总是习惯嘴里吃点东西。 萧逐见怪不怪,他朝书案走去,看着姜善宁趴在案边,翻开书页前先是往自己嘴里塞了几块糕点,他的眸光渐渐变得柔和。 姜善宁昨日整理书本的时候,仔细回忆了一番,才想起来前世的这段时间夫子教的内容。 她本就学得不算扎实,再加上前世回京后许久没有碰过课业,姜善宁正愁年后去学堂该怎么办,正巧最近能和萧逐一同温习,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殿下,夫子讲完了诗经中的风,”姜善宁打开诗经,大致翻了翻,“就是这些。年后开课夫子得抽查每个人背诵其中一篇。” “还得挑选其中一篇诗歌写一张自己的见解。”一提起学业姜善宁就头大,她至今将这些都没有背全,更别提要写自己的见解了。 她给萧逐说了一番学堂里的情况,萧逐心里有了数,他问道:“二姑娘你背了多少了?” 姜善宁有些不好意思,说得模糊不清:“没多少。” 萧逐没再追问,规划着:“那从今日开始,我们一起背吧,每日三篇。” “三篇?”姜善宁咬了咬下唇,神色纠结,要她一天背一篇也就罢了,三篇是不是实在有些多了。 见她没说话,萧逐淡淡看过来,姜善宁连忙摆了摆手:“没问题,三篇就三篇!殿下可以的,我也一定可以。” 萧逐抿了抿唇,淡声解释:“方才翻了一下书,这些诗篇差不多一百六十篇,每日三篇,年后去学堂前应该能够背完。” 姜善宁点了点头,她想着萧逐从小在宫里应当没学过什么,背书时应当会有许多不认识的字,于是一直抱着书卷等萧逐来问她,但却眼看着萧逐翻了一页又一页。 她看了萧逐好几眼,后者不由抬起眼:“二姑娘,可是有话要说?” “殿下,书上的字,你都认得全吗?”姜善宁怕萧逐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开口问自己,主动问道。 “认得的。”萧逐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笑,并未有所遮掩:“深宫里无所事事,我便找了旧书自己认字,久而久之,识得一些字。” “原来是这样。”姜善宁眨了眨眼,“殿下识得字就好,若是有不认识的,殿下问我就好。” 两人各自背书,然而背了没有一刻钟,姜善宁偷偷看了一眼萧逐,趁他没注意,伸手摸了片果脯塞进嘴里,又将书举起来挡住自己的脸。 这书上的文字繁冗无聊,她好久没有背过书,自然看不进去。 咽下了果脯,姜善宁悄悄将书放下来一点,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认真背书的萧逐。 他端坐在圈椅上,手里攥着书卷,双眼垂下,薄唇轻抿,侧脸轮廓像是雕琢出来的一般。 窗外的日光照进来,笼在他冷峻的眉眼间,模糊了其中的疏离,增添了几分温顺。 他稍稍侧目,对上姜善宁打量的目光,唇角噙着笑:“二姑娘?我脸上有字吗?” 姜善宁偷看他被抓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转而问道:“殿下,你想不想吃烤番薯?” 萧逐眉毛一挑:“嗯? 16. 除夕 她怎么还没有来。 [] 年关将至,鄞城里每家每户都挂上了大红色的灯笼或绸布,放眼望去,一片喜乐祥和的景象。 然而在此之际,鄞城百里之外,北狄忽然举兵越过边境线,想趁着大晋过此佳节之时入侵,是以此次进犯来势汹汹。 姜从义不容辞挂帅上阵,姜云铮初入军营没几天,就遇到了这么一场硬仗,硬着头皮随同袍们一起提剑上了战场。 消息传回侯府的时候,姜善宁正陪着姜夫人清点今岁的年货。 管家赵程向两人汇报此事,姜夫人面色如常,不见半点慌乱,问道:“侯爷可有说此战会打多久?” 赵程回答:“侯爷并未细说,只说让夫人和二姑娘放心,一切照常即可。” 姜夫人点点头以示知晓,让赵程下去了。人走后,房间里只有她们二人,姜夫人放下手中的账本,捏了捏眉心。 “阿娘,阿爹用兵如神,北狄不过是阿爹的手下败将,此次定会平安归来的。”姜善宁起身站到她身后,摸了摸她的肩头,宽慰道。 虽是这么说,可一想到前世姜云铮战死沙场,姜善宁心里还是为他和阿爹捏了一把汗。 前世的这个时候,北狄进犯,阿爹仅用了三日便将敌寇击退。然而这一世,上战场的多了姜云铮,不知道会不会是个变数。 姜夫人神色从容,略有些惆怅:“我自是知道你阿爹向来战无不胜,可是打仗又怎么可能会一直赢下去。”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临到除夕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在除夕前回来,一家人好能一同过个年。” 见阿娘提起过年,姜善宁趁机问道:“阿娘,还有几日就到除夕了,那天我能不能把七皇子邀请来侯府?他一个人怪孤单的。” 姜夫人心里想着战事,没仔细听姜善宁说的什么,点头同意了。 在朔州,镇北侯是守护神一样的存在,有他在,每每北狄进犯,都危害不到朔州十五城中的百姓们。 北狄此次进犯,消息在鄞城传开,百姓们脸上毫无惧色,心里显然对镇北侯充满信任。 一面准备着除夕的年货,有些百姓甚至送到了侯府,姜夫人亲自一一道谢,但是并没有收下。 姜善宁这几日在侯府里陪着姜夫人,在她看来,姜夫人看起来镇定自若,操持府内事务有条不紊,但是心里其实一直挂念在外征战的夫婿和儿子。 她想陪在阿娘身边,这样阿娘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姜善宁让菘蓝递了口信给萧逐,说了最近府里有事走不开,等到除夕那天她去接他。 萧逐站在门口,像往日一样等候姜善宁,然而来的只有菘蓝一人。 北狄进犯一事他已知晓,也理解姜善宁为何没来,不过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萧逐转身回了屋子,屋里的摆设满满当当,与他初来鄞城时判若两屋。今日没了姜善宁在屋里叽叽喳喳,他忽然觉得有些冷清。 罢了,距离除夕只有四日了,以前那么多天孤独都熬过来了,区区四天而已。 萧逐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截他从老槐树上砍下来的槐木,上面已经刻出了一把簪子的雏形。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拇指抵开刀鞘,持刀在槐木上仔细雕刻。 那日见她的发髻上戴着几支梅花簪,他便想雕刻一只送给她。 姜善宁对他一直很好,他无以能报,只能尽他所能的雕刻出一只簪子送给她。 * 除夕当天,赵管家一早欣喜来报:“夫人,姑娘!侯爷和世子凯旋了!” 姜夫人淡淡一笑,不着痕迹的松了一口气,从容吩咐下人:“去备膳吧,晚膳备得丰盛些。” 侯爷凯旋,阖府上下洋溢着喜色,下人面上也十分欣喜:“得嘞,小的这就去厨房吩咐。” 姜善宁眼睛弯成了月牙,在府里呆了一会儿,猛然想起来今日答应了萧逐要接他来侯府,见府里这会儿没了自己的事,带上菘蓝准备去找萧逐。 然而还没出府,远远传来一声娇喝:“宁宁!” 人未到声先至,姜善宁迎面遇上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她穿着烟粉色的斗篷,娇媚的脸上溢着笑意,一双美目楚楚动人。 身后乌泱泱跟着小厮和婢女,手里皆提着大包小包的贺礼。 来人正是她的手帕交,顾灵萱。 “好你个宁宁,我不来找你,你就不来找我是吧?”顾灵萱横了她一眼,不由分说挽住她的胳膊朝府里走,“今日除夕,你出府是不是要来找我了?” 姜善宁讪讪,重生以来只顾着每日去找萧逐,倒把顾灵萱给忘了。她再一想到先前几次去找萧逐都是借着顾灵萱的由头,可不得好好将她感谢一下。 “我阿爹叫我来侯府拜年,正好今日他跟着侯爷一起回来了,晚膳就在侯府用啦。” 顾灵萱的父亲曾是宫中赫赫有名的太医,辞官来到鄞城后盘下了一座宅院,在鄞城中行医。 姜从知晓后,一直想将他带去军中作为军医,但是顾老爷子婉拒了。后来也不知道怎的,便同意随军出征了。 “萱萱,”姜善宁任由她挽着自己,一同朝府里走,柔声道:“先前的事情,多谢你了。” 顾灵萱亲昵的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姿势有些别扭,不过她全然不在意,狡黠一笑:“口头上的感谢可不算,说说你要怎么谢我吧,毕竟我可是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 “你呀!”姜善宁无奈,思索了一番:“年后请你去醉香楼吃菜如何?” 醉香楼是鄞城最大的酒楼,在整个朔州也是小有名气。顾灵萱一听能够宰她一顿,笑嘻嘻的答应下来,旋即就要拉着姜善宁去找姜夫人问好。 姜善宁心里头一直惦记着要去接萧逐的事,正要开口推拒时,府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隐约能听到姜从的声音,不似往日那般沉稳:“快去将夫人请来。” 两人离府门口不远,听到躁乱,对视一眼相继朝那边跑去。 姜善宁看到阿爹背上背着姜云铮,急匆匆的拨开家丁踏上长廊,顾郎中则一脸沉重的跟在他们身后。 “阿爹!大哥!” 这一下引起侯府内不小的动静,姜善宁连忙跟了过去,不久姜夫人也连忙赶来。 原来是姜云铮初上战场,经验到底不足。 赴约 [] 萧逐站在廊下,沉默不言,眉眼淡漠。 屋外光线昏暗,雪地上反着清光,屋里的桌案上燃着烛火。廊檐延伸,投下来一片阴影,萧逐神色不明的立在那片阴影中。 风雪潇潇,吹进来的白雪落在他身上,为他渡上一层冷郁的气息。 院门处,那两人阴笑着走进来,“殿下,早就说了让你把那些东西乖乖交出来,省得现在要受这么多苦。左右姜姑娘已经对你厌倦了,还不如用这些东西好好孝敬我们。” “就是,那些好东西,你一个废人用着也是浪费,还不如交给我们兄弟两。” 两人戏谑着走到廊下,完全不将萧逐放在眼里,王净嫌恶的看了他一眼,语气恶毒:“碍事的东西,别挡路。” 然而在王净抬脚踏上廊庑时,突然感觉到自己头顶覆上一只大掌。 五指毫不犹豫用力,一瞬间,他只觉得脑袋被挤压,太阳穴突突直跳,王净控制不住的大叫起来。 孙冯蓦地回过头,见到萧逐抬起一只手,毫不费力地扣着王净的脑袋,指腹压在他的头颅上。 他清楚的看到王净面目狰狞,额角暴起条条青筋,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涨红。 他不由打了个哆嗦,寒意顺着脊背钻上来。孙冯牙关发颤:“晦气玩意,还不赶快松——” 他话还没说完,萧逐倏地使力,将王净整个人压下,旋即提膝抵住他的腹部,将他甩出去。 王净被狠狠砸在院里的那棵老槐树上,犹如断线的风筝一样,嘴里不断呕出鲜血,跪伏在地上。 隐约能够听到几声骨头断裂的声响。 老槐树上的枝丫晃了又晃,砸下来许多落雪。 萧逐侧头看过来,面上云淡风轻,一双黑眸轻轻垂下,眼底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 他微微挑眉,好似在说,不是你说让我松手的吗。 “你,你……”孙冯浑身冰凉,脚下像生了根一样,想走却动不了。 一个成年男子,就这么被萧逐轻飘飘地甩出去那么远,他竟是有武功在身,这些时日一直隐瞒着他们。 孙冯顿时觉得不安,这才意识到他们在萧逐这里根本讨不到任何好处。 他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冻僵的双脚,倒退着往院门走,一面走一面哀求:“殿,殿下,咱们有话好好说,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这一次,以后我们当牛做马,绝对没有二话!” 萧逐负手而立,缓步下了廊庑,一步一步踩着院里的积雪,像是从地狱中爬上来的阎罗,无情索命。 若是姜善宁在此,她一定认得,这一幕的萧逐,与前世他提剑杀进奉天殿中的那一幕完全重合。 他冷嗤一声,嗓音冰凉:“有什么话,到下面再说吧。” 他话音刚落,孙冯眼瞅着自己走到了院门口,拔腿就跑,然而他尚未迈出一步,“噗嗤”一声,他眼睁睁的看到一把沾了血的匕首从自己的喉咙中穿过,狠狠钉在院门上。 力道之大,匕首嵌进木门中,刀柄余震不止,缓缓流下一道血迹。 他双眸睁大,喉咙中赫然是一个可怖的血洞,孙冯颤巍巍的抬起手想要堵住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却是无济于事。 他一手捂住自己的喉咙,一手指着萧逐,喉管被割裂,他越是张大口,喉咙中涌出的血液就越多。 最终不堪重负,孙冯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蠕动了几下没了生气。 萧逐后退一步,为免肮脏的血迹溅到身上。 他越过孙冯的尸体,从院门上拔下来那把匕首,看到上面染了血,剑眉拧在一起。 身后忽然传来响动,萧逐回头,老槐树下的王净趴在地上,两臂使力想要撑起身子。 王净拖着残破的身躯爬了几步,面前忽然出现一双干净的皂靴,他仰头望上去,对上一双幽凉的黑眸。 下一刻,一把锋利的匕首搅进他的身体中,带起血肉横飞。 在他不管不顾的大叫出声前,萧逐抬脚踩住他的下颌,毫不留情碾碎。 不过一刻钟,偌大的院子里赫然躺着两具刚死不久的尸体。 屋里烛火昏黄,跳跃的烛芯忽地爆了一下,在寂静无比的院落中极为明显。 萧逐蹲下身,在他的身上抹掉匕首上的血迹,随后抓了一把雪仔细擦拭匕首。 他站起身,将匕首收进怀中,沉默着环顾了一圈小院。 刚过亥时,看来姜善宁今日是不会来了。 她食言了。 这个念头一出,萧逐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不知何时,他开始期待起姜善宁的到来。 萧逐沉默不言,敛了敛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望。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雪地上的血迹,用一旁的积雪盖上,旋即一手拎着一具尸体,趁夜而出。 他这里的院子离鄞城正门很近,但是正门通常守卫森严,萧逐夜里曾探过其他三门的情况,南门守卫比较松散,从那里出去不远处正好对着一片树林。 听闻那里有野兽出没,正好能够解决了这两具尸体。 萧逐敲定主意,从鄞城的小道中一路疾行,顺利翻过城墙,落地无声。 他又走了一段路,瞧见一片黑黢黢的树林,林木影影绰绰,宛如张牙舞爪的野兽。 萧逐面不改色走进去,抛下手里的尸体。 两道尸体相继落地,如冬夜里飘下的一片轻如鹅毛的雪一般,融进沉积的雪地中,无人察觉。 黑衣下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眯起眼眸,忖了忖。这两人是州牧派来的,若是长时间不回去复命,会引起州牧的怀疑。 看来得趁早解决了朔州州牧。 萧逐漫不经心的想着。 * 今日是除夕,下午时侯府里乱作一团。傍晚的时候,姜云铮身上的血止住,隐约有苏醒的迹象。 姜从夫妇双双松了一口气,姜夫人陪了姜云铮一会儿,吩咐下人将晚膳呈上来,不要怠慢了顾郎中一家。 顾灵萱小碎步挪到姜善宁身边,叹道:“多险啊宁宁,还好你兄长没事。” “对了,你不是说今日要给我介绍一下七皇子吗?”顾灵 转变 [] 萧逐顿了顿,朝她伸出手。 姜善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萧逐是问自己要食盒,她提着食盒侧身闪躲了一下:“没事的殿下,我提着就行。” 她拎着手里的食盒就往房间里走,理所应当道:“殿下是君我是臣,这样的事情怎么能让殿下来做。” 在宫里时,他从未受过重视,宫里的下人任谁都可以随意欺辱他,如今来了鄞城,姜善宁以礼待他,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萧逐盯着她的背影,骨节分明的长指微屈,一点点掐进掌心。 “殿下,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姜善宁回过头,向他招了招手,笑容自然,“外面风大,你穿的又单薄,快进来呀!” 院中风雪齐鸣,寒意刺骨,透过稀薄的雪雾,萧逐清晰的看见廊庑下立着一道明艳的身影。 姜善宁穿着大红色的貂皮锦袄,发髻上的梅花簪嵌着红宝石,熠熠生辉,乌黑蓬松的云鬓衬得她脸颊白皙,如院中的雪色一样皎洁。 萧逐心头的烦闷之思消减了许多,他笑了笑,声音很轻:“来了。” 像是怕惊到了她。 两人一同进了屋,姜善宁把膳食拿出来,整个屋里只有一张桌案,平日里用膳也是要先将桌上的书收拾了,再摆上膳食。 “殿下,我出来得匆忙,只装了四个菜,殿下不要介意。”姜善宁回头朝他笑,又想到侯府的膳食,肚子里咕咕叫了一声。 她揉了揉肚子,说道:“今日是晚了,明日我带殿下去侯府,我们就能一起吃侯府的年夜饭了。” 萧逐的目光中带了些淡淡的笑,他缓步朝姜善宁走近,垂眸看了眼桌案上的膳食。 酥炸鲫鱼,醋溜肉片,鲜虾冬饺,还有一碗长春汤。满满的一碗汤现在只有小半碗,应当是姜善宁一路跑来,食盒晃动,洒出来了半碗汤。 纵然如此,这已经是他吃过的最好的一顿年夜饭了。 姜善宁显然也看到了,她不禁懊恼:“都是我跑得太快了,好好的一碗汤给弄洒了。” “雪天路滑,二姑娘平安到这里就好,汤不汤的不重要。”萧逐上下看了一眼姜善宁,关切问道:“这一路走来可有摔倒?” 萧逐忽然想起以前在宫里,皇后为了让陛下每日去她宫里,让自己的孩子萧云旸学了几句吉祥话,在陛下来时说给陛下听。 陛下一高兴,自然就留在她的宫里了。 他想让姜善宁留下来,于是照猫画虎的想了几句,唇瓣翕动,说道:“下次若是这么晚出府,我去侯府接你吧。” 闻言,姜善宁惊愕了一瞬。 方才那话,是萧逐说出来的?他竟然主动关心自己了?姜善宁转头朝他看去,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萧逐目光沉沉,不等姜善宁回答,他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在圈椅上坐下来,转开话茬:“世子他伤势如何?” 姜善宁也跟着坐下来,“我大哥啊,背上被砍了一剑,好在顾郎中处理得当,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明日应当就会醒。” “那便好。”萧逐静默了片刻后又开口,“战场上刀剑无眼,千万要当心。” 姜善宁觉得新奇,跟萧逐相处这么久,今日难得他不仅关心了自己,还顺道慰问了姜云铮。 她唇角扬了扬,递给他一双木筷:“知道啦,殿下,我一定会把你的关心带给我大哥的。” 萧逐掀起眼皮,觑了她一眼。 所以他的关心,她是听出来了,瞧着她弯起的唇角,似乎很是开心? 萧逐转了目光,神色松动了几分,薄唇不经意间勾了勾。 “对了殿下,我的那件黑色大氅呢?你怎么不穿着?”姜善宁夹了一筷子肉片,一面吃一面问他。 两人正坐在窗下,簌簌的冷风不断钻进来,姜善宁露在外面的双手不禁颤了两分,再一看萧逐,穿的很是单薄。 “那件大氅被我洗了。”萧逐淡声回答。 姜善宁从孙冯手里拿回来的黑色大氅,因着被那等小人穿过,萧逐心生嫌恶,若是往常他早已将大氅丢掉。 但毕竟是姜善宁所赠之物,萧逐心中不忍,犹豫再三,前两日将大氅洗了好几遍,又因为冬日气候寒凉,还没有干透。 “殿下洗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让下人再给你送几件来。”姜善宁利索地解了自己身上的大氅,站起身来,双手捏着大氅一扬,披在萧逐的身上。 “殿下身上的伤才好,当心着凉了。”她笑着给他披上大氅,“鄞城不比永京,这里北风寒烈,冬日里最是冻人。我在这里住惯了,殿下初来乍到,切记要穿的暖和。” 萧逐冰凉的身躯上忽然覆下一件温热的大氅,带着她的温度,她的气息,铺天盖地将他包裹住。 他怔愣了好一会儿,目光再落到姜善宁身上时,她执起木筷吃起膳食,甚至不忘笑吟吟的给他的碟子里夹了许多菜。 但是她说错了,分明是永京比不得鄞城。 纵然北地朔风凌厉,他却觉得在这一座小小的城池中,压根感觉不到寒冷,仿佛有姜善宁在,冰天雪地也是春暖花开。 用完膳后,姜善宁本想趁早回府,但是萧逐忽然拿出诗经,说是要考察她这几日背了几篇。 没法子,姜善宁硬着头皮磕磕绊绊的背了几句,在萧逐的提醒下,她才背完了一篇。 得,这几日的任务尚未完成,姜善宁泄气地趴在书案前,下巴搁在手背上,诗经摊开在面前,她嘴里念念有词。 萧逐无声笑了笑,他拿起吃完的碟子,转身走出屋里,让姜善宁一个人安静的背书。 他来到院中的水井旁,用提前打出来的井水冲洗了一番碗碟,整齐的摆放到食盒中。 再回到屋里时,他蹑手蹑足,怕打扰到姜善宁,然而走近桌案后一看,姜善宁歪着脑袋,枕在胳膊上正睡得香甜。 萧逐脚步顿了一顿,不由得失笑,盯着她毫不设防的睡颜看了许久,忽然弯下腰慢慢靠近她。 他一手扣在姜善宁的肩膀上,慢慢扶起她的身子,另一只手勾起她的膝弯,将人打横抱起。 < 侯府 [] 翌日天明,姜善宁甫一睁眼,望着灰扑扑的横梁,愣了半晌。 昨夜的记忆回笼,她想起来她正在背诗经,背着背着就睡着了,所以她现在是在萧逐的房间里,那萧逐呢? 想到这,姜善宁倏地起身,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桌案上伏着一个少年,身上盖着她的大氅,应是睡着了。 双手撑在木床上,触感柔软,姜善宁低头看去,硬邦邦的木床上铺了好几层厚厚的褥子,跟她在侯府闺房里的拔步床一样柔软,怪不得一夜睡到了天亮。 以往床榻上只铺了一层被褥,所以是因为昨夜她睡在这里,萧逐特意铺了几层被褥。 看不出来,萧逐倒是个细心的人。 姜善宁拨弄了两下鬓发,掀开被子下床,悄声走近萧逐。 窗外的光透进来,照在萧逐冷白的脸上,他闭着眼,遮住眼底的警惕与锋利,睡着的他看起来跟寻常人家的少年没什么两样。 “殿下,殿下。”姜善宁轻唤了两声,萧逐缓缓坐起身,抬头扫了她一眼。 他眼底清明,丝毫看不出来刚醒时的混沌。 姜善宁尴尬的摸了摸鼻尖:“殿下,昨夜我不小心睡着了,您怎么不把我叫起来?” 这本就是萧逐的房间,她占着萧逐的床睡了一晚,倒叫人家在书案上睡着,她觉得颇为不好意思。 萧逐理了理微乱的衣裳,面不改色道:“我昨夜叫你了几声,你没醒。” “啊?”姜善宁杏眸微瞪,脸颊慢慢涨红。 毕竟还是十四五岁的姑娘家,头一次在旁的男子面前睡着,现下醒来,姜善宁略显局促的站在原地。 最后她磕磕绊绊的说道:“殿下,多谢你昨夜将我放到床上。” 她本来想说抱到床上,但转念一想,若不是这样,岂不是显得自己自作多情了。 “无碍。”萧逐站起身,将身上的大氅盖在姜善宁身上,弯下腰拍了拍大氅上的褶皱,浅浅的笑着。 昨夜他也不知怎的,理智告诉他应当将姜善宁叫起来,但是他站了许久,直到她呼吸平缓,才将她捞起放在了木床上。 好几日未曾见过她,他私心的希望能够和她多留一会儿。 “刚睡起来,要穿的暖和些。”顿了顿,萧逐声线暗沉。 “殿下,你的那件大氅呢,晾干了吗?”姜善宁低头将束带系紧,往屋子里瞧了瞧。 萧逐抬眼朝屋里的一角看去,“应当是晾干了。” 他提步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厚氅,又凉又干。他从架子上取下来大氅,披到身上,转身看向她,语气歉意:“二姑娘,我这里东西少,恐怕吃不了早膳了。” 姜善宁环视了一圈,疑惑问道:“殿下,你这几日的膳食是怎么解决的?” 自从训斥了那两个恶仆后,她曾说过将侯府的几个家丁遣过来,但是萧逐都拒绝了,姜善宁便没有勉强。 萧逐沉吟了片刻:“不远处的长街北口,有一老妪早晚会摆馄饨摊,我起的早些,去那里帮忙,可换一顿饭食。” 接受了姜善宁许多接济,萧逐尚不曾回报过她什么,他思量过在鄞城能够找什么活计,但近日大雪连天,街上的摊贩很少,看来只能再过段时日了。 “你说岑婆婆呀,她的儿子在我阿爹军中任职,她每天早晚确实会在北口那里摆摊。”姜善宁想了想,“我有时起的早了会和菘蓝去那里吃碗馄饨,岑婆婆的手艺在鄞城可是很少有的。” 她朝外看了眼,惋惜道:“不过今日应当吃不上了,若是我没记错,她每日天不亮就在北口摆摊,白日还得回去照顾孙子。” 萧逐眉眼温和,“下一次我们可以一起去。” “好啊。”姜善宁爽快答应,一说起吃食,她就觉得腹中咕咕直叫。她揉了揉肚子,道:“殿下,我今日带你去侯府,侯府的年夜饭可丰盛了,就是不知道比起宫里的有没有略胜一筹。” 萧逐抿了抿唇角,不假思索说:“侯府的年夜饭一定是最好。” 姜善宁迟疑着问:“殿下尚未见过侯府的年夜饭,何出此言?” “你昨日带来的三菜一汤,足以见得府中膳食的丰盛。”萧逐说着,想起昨夜的膳食,走到书案边将食盒拎上。 冷宫里只有残羹冷饭,就连除夕夜,若是运气好,他才能吃上一两个粗面馒头。 萧逐回想了一下在宫里过的凄惨日子,不由扯了扯嘴角。 宫里那两位觉得把他流放到边关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真是可笑,萧逐垂下眼睫,敛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恨意。 两人正准备往外走,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姑娘,我是菘蓝,您在里面吗?” 姜善宁连忙跑去开门,菘蓝神色担忧,一见到她,抓着她的手腕道:“可算是见到姑娘了。” 姜善宁拍了拍她的手背,“菘蓝,怎么一大早就来了?是府里出什么事了吗?” “哎哟我的姑娘啊,昨夜一时没看着您,您就没影了,我一猜您就是来这里了。”菘蓝觑了一眼自家姑娘身后的少年,他不急不缓行至门后,长身玉立在姜善宁身旁,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很是温柔。 菘蓝怀疑自己看错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对上萧逐黑沉的眸子,她连忙移开目光,对姜善宁道:“今晨夫人问起姑娘,着我将您带回去。” “阿娘也知道了?”姜善宁苦着脸,她昨夜偷偷跑出来,又一夜没回府,不知道阿娘该怎么说自己呢。 菘蓝来时找车夫驾着马车,所以没一会儿就到了侯府。 姜善宁一路提心吊胆,不过倒是有一个好消息,姜云铮今晨已经醒了过来,侯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希望阿娘可以看在此事上不要问责她了,姜善宁蔫蔫的想着。 下了马车,萧逐驻足在府门口,仰头望着侯府的牌匾,一块黑梨花木上龙飞凤舞的刻着镇北侯府四个字。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侯府,去见她的家人。 萧逐微微侧目,身旁的小姑娘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走上台阶,他不禁失笑。 先前镇北侯曾求见过他一回 留下 [] “宁宁,你回来了。” 随着这道话音落下,一个身穿武袍的男子从姜云铮身侧走进厅堂,看着弱冠的年纪,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如一棵苍劲的松木。 姜善宁看见他,恍惚有些失神,她喃喃道:“高大哥。” 来人正是姜从军中的参军,她在鄞城一同长大的玩伴,高淮。 前世被囚在东宫后,她曾听闻驻守边关的高将军集结军队起兵,那时她孤立无援,日夜期盼着他可以快马来到京城,将萧云旸那小人斩于刀下。 不过高淮尚未到永京,萧云旸已经被萧逐杀了,皇位自然也落到了萧逐的手里。 虽然前世他没能赶到京城,但就冲高淮这份心,姜善宁都觉得无比感激。 “高大哥,你什么时候来侯府的?怎么没遣人告诉我一声。”姜善宁上前一步,眼眶不由一热。 高淮虽是武将,面貌却全然没有武将的粗犷,他眉眼温和,倒是一派清朗之姿。 他笑道:“我是今晨刚到侯府,特意来看望云铮,这还没来得及找你。” 昨日除夕,姜从急忙背着姜云铮回府,军中事务都交给了高淮,他处理好了今日来了侯府。 “原来如此,高大哥,大过年的辛苦你了。”姜善宁由衷感谢。 姜云铮扶着腰走进来,不满道:“高兄一来你就看不到自个亲兄长了?没瞧见你大哥我受了伤吗?” 姜善宁扫了他一眼,好整以暇说:“大哥你这不是恢复得好好的,昨日还血流不止,今日就能下地了。” 站在三人身旁的萧逐一语未发,漆黑的眼瞳锁着姜善宁纤细灵动的身姿,心里涌起一种怪异之感。 他渐渐将目光落在高淮身上,听他们说话的语气,像是十分熟稔。也对,若非相熟,他怎会唤她宁宁。 萧逐想起来他至今还叫姜善宁二姑娘,眼底落了些不清不明的情绪。 高淮注意到萧逐,拱了拱手道:“想必您就是七殿下了,末将拜见殿下。” 萧逐颔首,平声道:“不必多礼。”旋即转头不再看着高淮。 “好了,都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快进来坐。”姜夫人这时走过来,搀上姜云铮的一条胳膊,“云铮你也真是,伤都没有好利索就下床了,伤口崩裂了怎么办,又要遭罪。” 姜云铮听不得阿娘唠叨,一把搂住高淮的肩膀,倚着他的身子,“阿娘您放心,小伤而已,再说有高兄扶着我,您还不放心?” 他在厅堂中环视一圈,指着一处:“走,高兄我们坐到那里去。” 姜善宁望着他们的背影,回过神来,这辈子她尚且没有被赐婚给萧云旸,又早早笼络了萧逐,抱上他的大腿,定不会落得跟前世一个下场的。 她心中欣慰,想起来身边的人还未用膳,好不容易带他来侯府,自然得招待好他。 她连忙问萧逐:“殿下,我们先去吃早膳吧,来了这么久还未用膳,真是饿着了。” 萧逐朝她看去,轻笑:“好,我们走吧。” 几人散去,众宾客见此,纷纷转头重新和身旁的人闲话起来,厅堂里一片其乐融融之景。 高淮搀着姜云铮坐到一处角落,他回头看向厅堂门口,只看到姜善宁和萧逐的背影一闪而过,消失在廊檐下。 “高兄,看什么呢,这么出神?”姜云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没看到。 “没什么。”高淮侧身挡了挡他的视线,随之坐在他旁边。 姜云铮闲不下来,哪怕背上挂着一道刀口,一听说会客厅人满为患,撺掇着高淮就要来此。高淮劝说了他几句,转念一想姜善宁或许会在,索性便来了。 姜云铮只坐了一半的椅子,还得挺着背,一不留神后背磕到椅背上,疼的他龇牙咧嘴。 不过能够听到各地形形色色的商人交谈,听听其他十四城中的乐子,倒是不枉他带着伤来。 高淮看了他好几眼,终是忍不住问道:“云铮,宁宁和七皇子关系看起来很亲近?” 他是个孤儿,幼时被镇北侯捡到,自此养在军营里。因为和姜云铮兄妹两年纪相仿,休沐时常常被姜从带回侯府,三人称得上是从小玩到大的。 “他两的关系啊……”姜云铮摸了摸下颌,想起先前姜善宁三番五次劝说他向萧逐道歉,最终得出结论:“好像真的是挺亲近的。” 说完姜云铮拿起案桌上的果脯塞进嘴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高淮愣了愣,眼底浮现一抹错愕。 “怎么了?看见他两关系好吃味了?”姜云铮饶有兴趣的反问。 高淮心中一紧,下意识反驳:“怎么会。” 姜云铮耸了耸肩,撇嘴道:“吃味也是正常,这丫头自小跟咱们哥俩一同长大,这眼瞅着将要及笄,反倒跟外人亲近起来了。” 高淮松了一口气,他反倒劝说:“宁宁长大了,做事自有她的考量,我们还是不要干涉了。” 姜云铮颇为怪异的瞅了他一眼,叹道:“我家小妹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她做什么事我阿爹阿娘还不是全力支持,哪轮得到我去干涉。” 两人无声笑笑,默契的转开了话茬。 “对了云铮,七殿下此人如何?”高淮问道。 姜云铮没怎么思考:“七殿下为人仗义豪爽,上一回我的钱袋还是他给我追回来的。” “高兄,你今日没跟殿下说上话,等有空我介绍你们认识,保准你们一见如故。” 高淮不置可否,他挑了挑眉,又和姜云铮说起旁的话题。只不过谈话间,高淮时不时朝门口望一眼。 鄞城位于整个大晋的西北,这里并不富庶,相反处在边关,经常受到北狄蛮夷的侵袭,但是自从镇北侯驻守在这里,几十年来相对安宁。 边关百姓都倚靠镇北侯,来往的富商在镇北侯的庇佑下方能平安无事,且镇北侯从不收取他们的一分一毫。 每年过节,受过镇北侯恩惠的富商百姓都会来侯府拜见问候,会客厅里的大多都是这些人。 * 挑明 [] 傍晚的时候大伙一起在侯府吃了顿饭,天色已晚,众人纷纷向镇北侯夫妇告别,打道回府了。 顾灵萱扯着姜善宁的袖子,凑近她耳边,雀跃着朝萧逐看去:“诶,宁宁,七殿下原来长这副样子,相貌看起来真是俊朗非凡,怪不得你一连几日都借着我的由头去找七殿下。” 姜善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萧逐立在梁柱旁,厅内灯火通明,烛火摇晃,在他身上投下来一片一片摇曳的阴影,少年身形修长,眉眼沉静。 她胳膊肘轻捅顾灵萱的腰窝,“哪有,萱萱你不要乱说。” 顾灵萱再抬眼看时,萧逐忽然朝她望来,狭长的双眸微撩,黑沉沉一片冰寒,晃动的烛火照得他眼底晦暗。 她忽然没有来的心底一颤,匆忙移开了目光,挽紧姜善宁的胳膊。 顾灵萱目光移开得太快,没有看见萧逐的眼神在碰到姜善宁时缓和了许多。 “小妹,你们说什么呢?谁长得俊朗?”姜云铮抱臂慢悠悠的插话进来,好奇问道。 顾灵萱横了他一眼:“反正没有说你。” “嘿你这个小姑娘。”姜云铮哈哈一笑,朝她做了个鬼脸,顾灵萱捏紧拳头,作势要打在他身上。 姜云铮虽然身上有伤,但依旧反应灵敏,立马绕到姜善宁的另一边,顾灵萱随之追上他。 姜善宁无奈,站在原地浅浅笑着,任由他们围着自己转圈。 人影掠过间,她抬头,和萧逐四目相对。他静静注视着自己,眼底夹杂着些许情绪,眼尾微微上挑。 厅堂内只有他们几个同龄人,萧逐一人孤零零的立在那边,她一时心头涩然。 姜善宁张了张双唇,隔着一段距离无声问他:“晚上吃饱了么?” 萧逐盯着她,久到姜善宁面上发热,快要移开眼,他才轻轻点头。 姜善宁正想提步走到他身旁时,镇北侯夫妇送完客回来,掀开厚厚的卷帘进来,一左一右坐在主位上。 因为姜云铮身上的伤尚未好,顾郎中留在侯府,以便随时照料姜云铮的伤势,顾灵萱自然也留宿在侯府。 她很有眼力见的发现姜从和姜夫人似乎有话要说,行了礼后便回了自己的客院。 高淮也拱手告退,只是临走之前扫了一眼萧逐。 厅堂内只剩下姜善宁一家四口和萧逐,气氛一时凝重。 姜云铮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寻了张圈椅坐下,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问道:“阿爹阿娘,可是有话要说?” 厅堂里寂静一片,清晰可闻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夹杂着雪粒子拍打在支摘窗上。 姜从双手撑在膝头,侧头望了一眼雍容的姜夫人,沉吟了片刻,开门见山道:“数十年前,我与你阿娘在成婚后自请调离京城,驻守边关。” 他悠悠道来这段往事,纵然姜善宁和姜云铮自小便知晓,但瞥见爹娘稍稍凝重的神色,旋即静静的聆听着。 萧逐脊背挺直立在一旁,眉梢轻抬,一直沉默不言,一身玄色的衣裳快要融进阴影中。 “那时正值皇权交替之际,京城血雨腥风,我不愿掺和几位皇子的夺嫡之争,所以自请驻守边关。” 萧逐垂在身侧的双拳渐渐攥紧,他如何听不出来姜从的意思,左右不过是提醒他纵然他跟姜善宁交好,镇北侯府也不会站在他那边,为他所用。 姜从屈指叩着桌沿,清脆的几声在厅堂里极为清晰。 他驰骋沙场数十年,见人无数,然而今日第一次见到萧逐,他竟然觉得看不透此人。 萧逐看起来总是沉默寡言,与人无争,被宫里贵人欺辱,丢到了鄞城。但是他既然能够孤身一人在宫城中长到这么大,可见掩盖在那层平表面下的,又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七殿下,明人不说暗话,你既然在鄞城,我定然不会亏待了你。”姜从稍顿,语气不容置喙,“不过我镇北侯府向来不牵涉党争,殿下若是有这样的心思,趁早歇了吧。” 姜夫人拉住他宽厚的大掌,神色淡淡。 适才回来的路上,两人商议了一番,若不是如今姜善宁与萧逐关系亲近,萧逐又曾帮过姜云铮,他们也不会同意在过年之际,姜善宁将萧逐带回府来。 “阿爹……”姜善宁杏眼圆睁,喃喃出口。 她知道让侯府拥护萧逐不是一件易事,但也没想到姜从如此不留情面的直接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不禁心下焦急,前世萧逐根本没有侯府的助力,也同样手握兵马,逼宫造反。 她只是多了比旁人知晓事情结果的先机罢了,这一世侯府想要屹立不倒,只能站在萧逐,这个未来君临天下的皇帝身旁。 如今姜从摆明了侯府不可能参与党争,她能不急吗。 烛火敞亮,映着她担忧的神色,萧逐眸底幽暗,转而提起另一事:“侯爷,不久前您曾在院外拜见我,那时我身受重伤,风寒侵身,怠慢了侯爷,望侯爷恕罪。” 姜从舒了口气,微微颔首:“小事而已,我并未放在心上。” 秉着不偏不倚的处事,姜从并不想偏帮哪一个皇子。先前去拜见萧逐,只是为了周全礼数,让旁人寻不到攻讦侯府的错处。 姜从素来宽厚,今日鲜见的凝重,姜善宁一直不敢打断他说话,只静静听着,等姜从寥寥几句说完了话,她匆匆瞥了眼萧逐的神色,打圆场道:“阿爹,今日初一,您说这些作甚。” 姜夫人嘴角笑意淡淡,顺着女儿的台阶下来,嘴里道:“是是是,今日正月初一,说那些事作甚。” 她拢了拢衣袍起身,从袖口中摸出几个红封,走到几个小辈面前,轻柔道:“今日过年,这是娘给你们包的红包。” 沉甸甸的红包被塞进姜善宁手里,她双手捧着,心头也是沉甸甸的。 罢了罢了,今日应当开开心心的,左右还有三年时间,她一定会让阿爹接受萧逐。 思及此,姜善宁收拾了一下担忧的心情,脸上挂起笑容,灿烂道:“谢谢阿娘。新的一岁,祝阿爹阿娘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姜云铮坐在圈椅上,见阿娘送来红包,赶忙站起身接过来,学着姜善宁也说了几句吉祥话,逗得姜从和姜夫人一阵欢笑,厅堂里凝着的气氛渐渐消散。 见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分发红包,萧逐移开视线,觉得自己是多余,正想悄悄离开厅堂时,姜夫人叫住他。 “殿下,这块红包 称呼 [] 一声“阿宁”飘散在淡如水的夜色中,姜善宁蓦地回身,望见少年一身黑衣,挺拔的立在廊下,雪霰迎头飘下,落在他的肩头和发顶。 这还是第一回有人唤她“阿宁”,姜善宁着实愣了好一会儿,她慢慢转过身子,弯了弯眉眼。 “殿,萧逐。”她有些不适应直接唤萧逐的名字,“以后私下里我唤你名字,阿爹阿娘面前我还是叫你殿下吧,省的爹娘又说我礼数不全。” 萧逐并未强求:“好。” 姜善宁不知道萧逐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不过倒也合她的心意,既然要跟萧逐搞好关系,亲近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被萧逐叫住又留了下来,姜善宁索性往进走了几步,将这几日的规划告诉萧逐,“萧逐,这几日你就安心在侯府住下吧,马上到上元节了,我们明日可以一起做花灯,上元那日去西郊的河边放了。” “好,阿宁。”萧逐长睫轻颤了下。 那两个字在他舌尖来回滚动,这几日早在他心里不知被默念了多少回,从薄唇间再碾出来“阿宁”两字时,仿佛驾轻就熟。 姜善宁闻言笑了笑,觉得“阿宁”这个称呼也是蛮好听的。 “这几日做花灯,只我们两人吗?”萧逐也上前走了两步,和姜善宁拉近距离,凝视她被风雪模糊的眉眼,问道。 “高大哥和萱萱也许会和我们一起。”姜善宁说道,怕萧逐不乐意,而后跟着解释,“高大哥无父无母,逢年过节就我们几个玩伴。我大哥这几日受伤,顾郎中留在侯府里照料,所以萱萱同样留下了。” 说完,姜善宁抿了抿红唇,抬眼望见萧逐垂下长睫,狭长的凤眸沉静清冽,映着满院的雪白,看不出来是生气了还是怎的。 姜善宁微微扬眉,说:“若是你不愿意,我们跟他们隔开也是可以的。” 萧逐沉默了稍顷,淡声道:“无碍。一起便一起吧。” “高小将军和阿宁看起来很是相熟?”萧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姜善宁顺着他的话说:“高大哥自小住在侯府,跟我和大哥的关系自然会亲近一些。” 她想到萧逐跟高淮并不相熟,以为他是担心和生人一起会不自在,遂安慰他道:“你放心,高大哥人很随和的,你们一定聊得投机。” 萧逐捏着指骨摩挲着,嘴里不清不楚的喃了一句“是么”。 姜善宁没听清他说什么,鼻尖微红,两人在雪中站了许久,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尽管幅度很小,萧逐还是看到了。 他穿的并不多,却不觉得有多么冷。因为自小在冷宫里无人在意,寒冷的冬日也只能生生捱过去,是以他早已适应了这样的冷意。 萧逐垂眸,看着姜善宁将厚厚的斗篷裹紧,只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此刻双唇上因为寒冷被冻得有些苍白。 “萧逐,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着,我先回去了。”姜善宁实在冻得很,斗篷下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有什么事一定喊我,我就在旁边的院子。” 瞧着她如此不放心的模样,萧逐忍俊不禁,嗓音沉哑道:“好,我知道了。阿宁。” 也不知怎的,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带上对她的称呼,他的声音清冷,姜善宁听着心头漾起一阵微妙的情绪,她微微点头后转身离开。 * 翌日,姜善宁刚醒来不久,坐在梳妆台前发呆,姜夫人身边的乔嬷嬷来传话,说夫人唤她去聆春院用早膳。 侯府的规矩没有那么多,平日里只有阿爹休沐,他们一家子会在一起用膳,其他时候若是姜善宁起的早了,会去姜夫人的院里一起用膳。 姜善宁一听,就知道前日晚上在萧逐那里睡了一晚上的事情瞒不过去了。 她就知道阿娘早晚要说道她的,昨日估摸着是觉得府里宾客多,给她留了面子,特意等今日她睡起来才差人来叫。 姜善宁蔫蔫的,唤来菘蓝给她梳妆。 她一半头发挽了个松散的发髻,剩下一半乌发披散在背后,配着一身烟粉色的百褶如意裙,衬得身形修长窈窕。 姜善宁拾掇好,披上厚厚的绒斗篷,跟乔嬷嬷一同前去聆春院。 途中路过萧逐住的客院,姜善宁往进瞅了一眼,里面安安静静的,不知道萧逐起身了没。 不多时就到了聆春院,姜善宁甫一进去,先亲亲热热的唤了一声“阿娘”。 姜夫人姿态雍容,坐在八仙桌旁,手里端着一只瓷盏,桌上摆着几碟子小菜,均是用瓷碗罩着,唯恐变凉了。 见姜善宁来了,乔嬷嬷手脚利索地将罩着的瓷碗取下来。 姜夫人呷了一口茶,柔声道:“宁宁来了,先用饭吧,都快凉了。” 姜善宁心知阿娘定是要说道那件事,但还是抱了一丝希望:“阿娘,您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她执起一双银筷,戳着自己碗 用膳 [] 用完了早膳,姜善宁总算松了一口气,还好阿娘没怎么训斥她,只是唠叨了几句。 她从聆春院里出来,走在侯府的鹅卵石小径上,想到阿娘问她是不是喜欢萧逐。 这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喜欢萧逐,他可是未来的皇帝,手握生杀大权,她重生来只是想要跟未来的皇帝搭上关系,以保侯府日后的安宁。 若未来登基的另是他人,姜善宁在心里问自己,毫无疑问,她一定会去帮助那人。 此事她不便与爹娘明说,只能靠自己慢慢来。 姜善宁低着头,脚尖踩着凸起的鹅卵石,眉目间笼着一丝忧愁。 阿娘就是容易想得多,她现在肩负着这么重要的任务,哪有心思考虑那些喜欢不喜欢的事情。 萧逐站在客院门口,远远看到姜善宁慢吞吞走来,她垂着脑袋,一心盯着脚下的路。 走路间烟粉色的裙摆不断摇晃,在宽大的斗篷下若隐若现,而姜善宁,头垂得只能看到白皙的鼻尖。 她的发髻上嵌着几支明艳的梅花簪,硕大的红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萧逐眯了眯眼眸,望着她的梅花簪。 这几日若是都住在侯府的话,他得找个机会回去一趟,不止是将那支他亲手雕刻的梅花簪取来,还有一事。 舅舅说他派了一名下属来此,约莫就是这几日会到鄞城,他得去跟此人见一面。 姜善宁快要走近他时,萧逐上前一步,正想叫住她时,姜善宁像是没看到他一般,径直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大雪飘扬,菘蓝撑着直柄伞罩在姜善宁头顶,见状也愣了一下,赶忙拽了拽姜善宁的衣袖:“姑娘,七殿下在这里呢。” 姜善宁一直低着头想事情,余光瞥见一块黑色的衣摆,回头之时,耳边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阿宁。” 他的嗓音像是在雪中浸沉了良久,带着清冽之感,垂眸盯着她。 寒风拂过她的鬓发,姜善宁注意到他的目光,回眸望着少年熟悉的面容。 “殿下。”她转过身,温声解释,“方才我在想事情,一时入了迷,没有看到你。” 她朝客院里看了眼,问他:“殿下,你是在等我吗?” 耳中听到她又叫“殿下”,萧逐背在身后的手掐了掐指骨,眸中微动。 他扫了一眼姜善宁身后的菘蓝,她说只有在私底下会唤他的名字,所以此时是因为这个丫鬟在此,她才没有叫他的名字,而是疏离地唤了“殿下”。 萧逐凉凉的目光从菘蓝身上掠过,菘蓝一直撑着伞,蓦地打了个寒颤,她连忙裹紧自己身上的衣裳。 “殿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你吃早饭了吗?”姜善宁踮了踮脚,看到少年乌发上落了一层白,她将菘蓝手里的伞往前推了推,试图罩在萧逐头顶上。 萧逐径直略过第一个问题,回答道:“尚未吃早饭。” 姜善宁一听,心头渐生不满:“都这个时辰了殿下还没有吃,侯府的下人怎么回事,怎么能怠慢了殿下。” 萧逐笑了笑:“下人将膳食送来房里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用早饭,便在此等了等。” 他向来浅眠,更遑论来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夜里睡不实,一早他就醒了,看到姜善宁跟在一个嬷嬷身后出去了。 下人将膳食送进来后,他便一直站在门口等姜善宁。 “我方才跟我阿娘已经吃过了。”姜善宁说着,清晰可见萧逐在她说出这句话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落寞? 姜善宁心中微惊,不过也对,她想了想,萧逐初来侯府,一切都是陌生的,虽然整个府里只有自己是他能够稍微熟悉一些的人。 她顿了顿,试探道:“正好也无事,那我陪殿下一道用膳?” 话音刚落,萧逐很快的“嗯”了一声,转而走进院中,姜善宁连忙跟上,暗自在心里琢磨着。 她只是客套一下,萧逐怎么就同意了,姜善宁只得提着裙裾随后进去。 每座院落相差不大,尽管是客院,也修建得十分规整气派。 两人一前一后落座,姜善宁扫了一眼桌上的膳食,跟她在阿娘那里吃的差不多。 她伸手碰了 24. 谈论 [] 午后,姜善宁和萧逐用完膳,一同来到侯府后花园荷花池旁边的六角亭。 荷花池中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日光的映照下,冰面上波光粼粼。 池边的草木只余光秃秃的枝干,若是在春日,则是一片枝繁叶茂之景。 姜善宁走在前头,回头瞧了一眼萧逐,看他有没有跟上,“殿下,你还没来过这里吧,左右这几日无事,我晚点带你在侯府里四处转转。” “也好,多谢阿宁。”萧逐欣然应允。 她指着荷花池:“夏天的时候池子里开满荷花,那盛况,到时我邀请殿下一道来欣赏。” 萧逐跟在她身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启唇道:“好。” 自从遇见姜善宁,他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好”了。 这几日天寒地冻,六角亭中烧着炭火,檐角下挂着卷帘,隔绝了不断吹过来的寒风。 卷帘晃动,隐约看到里面一左一右立着两道身影,姜善宁掀帘进去,便见顾灵萱笑得温婉,手里拿着一只茶壶在倒水。 而石桌的另一边,高淮脊背挺直,和对面的女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见她来了,两人一同迎上来,顾灵萱拉着她坐在自己旁边,撇了撇嘴:“宁宁,你可算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姜善宁歉意一笑:“对不住,是我来晚啦。” 顾灵萱挽着她的胳膊,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不妨事,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你跟七殿下慢慢来就好。”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姜善宁噎了一下,在宽大的衣摆遮掩下伸手捏了捏顾灵萱的腰,惹得顾灵萱佯怒她才停手。 旋即目光落在石桌上,桌上面摆着一叠白纸,笔墨和竹篾细绳,她正要伸手拿竹篾的时候,发现萧逐还立在方才的位置没有动。 而他身旁,高淮静静的站着。 两人身姿挺拔,高淮穿着深蓝色的劲装,不同于昨日的清润,今日他的乌发高高束起,腕间覆着精干的护腕,气质凛然。 萧逐比他略高一些,一身黑衣,面容俊朗,黑沉沉的眼眸垂下,不知在盯着哪一处,眼底幽深。 姜善宁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殿下,你坐这里。” 萧逐微微颔首,和高淮相继落座。 石桌四面,他们一人占了一面。姜善宁没看到姜云铮,心里有些担忧,问道:“高大哥,你今日见到我大哥了吗?他的伤怎么样了?” 高淮轻声回:“今早我和他见过,他的伤刚换过药,顾郎中说最好要卧床养伤。” “昨日也没见他这么听我爹的话。”顾灵萱哼了两声。 姜善宁哭笑不得,往年姜云铮总是第一个到,这种玩乐的事情最是积极,今岁他因为受伤不在,身旁则是寡言的萧逐,倒还挺不习惯的。 “那我大哥的花灯——”姜善宁瞧着顾灵萱神色,欲言又止。 “咳咳,正好本姑娘闲来无事,就顺手帮姜云铮也一道做了。”顾灵萱目光轻晃,手里攥着一根竹篾,接过她的话头。 姜善宁噗嗤一声笑出声,掌心搁在她肩头,“好好好,那这个重任可就交给你了。” 顾灵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作势要打她:“好你个宁宁,竟敢套我的话。” “打住打住。”姜善宁清了清嗓子,连声求饶,“好啦,事不宜迟,我们快开始做花灯吧。” 她稍稍正色,拿起一根竹篾塞到萧逐手上,示意他看自己的动作。 六角亭外大雪纷飞,卷帘包围住的亭中炭火烧得旺盛,亭里的几人皆聚精会神的盯着自己手里的物件。 萧逐眼底轻缓,唇角抿了抿笑意,看到少女莹白似玉的手灵活地编织竹篾,很快一只花灯的模样就渐渐有了雏形。 她唇角扬起,得意的将手里的东西摆到他面前。萧逐忍俊不禁。 石桌另一边,高淮不动声色的看向他们,两人原本还在各自的位子上坐着,但是姜善宁说着说着,身子慢慢前倾。 眼看两人的脑袋就要碰到一起。 这个七殿下也真是的,宁宁不懂规矩,难道他也不懂吗。 高淮神色变得凝重,手掌无意识使力,轻薄的竹篾在他掌心断掉,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高大哥,你的手没事吧?”竹篾尖锐,很容易伤到手,姜善宁听到声响连忙询问。 “我无事。”高淮微微一笑,忍了又忍,终是说道:“倒是殿下,男女有别,这点常识不会不知道吧。” 他是武将,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看不惯的索性直接说了出来。 萧逐神色淡然,闻言掀起眼皮觑了他一眼,语气不轻不重:“此事与高小将军有关系?” 高淮冷笑:“殿下是从永京这等繁华之地来到鄞城,恐怕两地风俗不同,殿下一时习惯不了。” 姜善宁眉头蹙了蹙,高大哥平日说话也不是这样,怎么今日如此咄咄逼人。 “你很了解阿宁?”萧逐眼底黑沉,睇了他一眼,手里捏着姜善宁给他的一个花灯空架子。 一声“阿宁”,亭中的几个人皆是一愣,姜善宁愕然,这才一日的时间,她还没习惯萧逐唤自己“阿宁”。 不过这毕竟是她所承 25. 花灯 [] 姜善宁不知道姜云铮是抽了什么疯,自己背上的伤都没好,总是跑来看热闹。 以往他不是没打趣过她和高淮,姜善宁都没有理会过,现在萧逐也在,再加上顾灵萱又编排了她和萧逐,眼下的情形可着实让人尴尬。 姜善宁扯了扯嘴角,很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想到始作俑者,她朝姜云铮翻了个白眼。 后者自顾自抱臂走进来,让下人给自己添了个椅子,坐在顾灵萱和高淮中间。 “这是怎么了,我一来大伙怎的都不说话了。”他绷着脊背坐下来,因为背上的伤,姿势别提有多奇怪。 他瞥了一眼姜善宁,“不就说了你跟高兄两句,至于这么跟我摆脸色吗。” “大哥,你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姜善宁幽幽开口。 姜云铮拍了两下高淮的后背:“哈哈,小妹这不是将要及笄了,大哥给你提前物色物色。” 高淮觑了一眼姜善宁的脸色,见她不喜,朝身旁的人拱了拱手道:“云铮,宁宁毕竟是姑娘家,莫要这样说了。” 姜云铮干笑两声,自讨没趣,摊开双手注意落到石桌上零碎的物件。 一直未说话的萧逐掀了掀眼皮,幽深的眼底如一汪黑潭,目光从姜云铮身上掠过,最后垂下眼帘,继续看姜善宁灵巧的手指给他演示。 因为姜云铮这一插曲,众人玩笑几句后又开始了手上的活计。顾灵萱将折了一半的花灯扔到姜云铮怀里:“你既然人来了,就自个做吧。” 姜云铮捂着胸膛,讨饶道:“灵萱姑娘,你瞧我身受重伤,手也抬不起来的,你就可怜可怜我,帮帮我呗。” 姜善宁冷漠拆穿他:“萱萱,别管我大哥,身受重伤还能跑来这里,居心不良。” 她原本还担心姜云铮的伤势,想着晚点去看看他,结果人家倒好,带着伤来亭中,口无遮拦地说了那么些话。 姜云铮讪讪的笑了两声,拿起怀里的半成品花灯,顾灵萱手巧,竹篾在她手中已经成形,只需糊上宣纸,再将写了心愿的小纸条的放进其中就行了。 他旋开浆糊的盖子,蘸了些浆糊涂到竹篾上。 姜善宁手里拿着几根削好的细竹,拾了根竹篾打算将竹子绑在一起。方才她已经跟萧逐演示了一番,接下来便让他自己做,这下手里折的是自己的花灯。 然而还没有折两下,她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姜善宁抬眼去看,萧逐正愣愣的看向自己。 姜善宁瞧了一眼他手里的花灯架子,还是刚刚的那个样子。她不禁无奈:“殿下,你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萧逐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姜善宁唇齿间溢出一声轻笑,思及他是第一次动手做花灯,分明不会却没有开口问她,而是无措的捧着架子,抿唇朝她望过来。 一双凤眸褪去锋利的底色,映着柔和的波澜。 “殿下,我已经用竹篾将这些细竹绑好了,你只需要——” “糊上宣纸。” 她还没说完,萧逐就接了话茬。姜善宁挑了挑眉,这不是知道么。 然后她扫了一圈石桌,发现糊纸用的浆糊在姜云铮跟前,而姜云铮跟萧逐正好是对面,距离很远。 上回萧逐帮姜云铮拿回了钱袋,关系应当亲近了些,今日大抵是因为姜云铮来时说的那些话,叫萧逐有些尴尬。 姜善宁了然笑笑,起身把浆糊拿了过来,在姜云铮抬头时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喏。”姜善宁递给萧逐,“殿下,你现在开始糊纸吧。” “你的花灯做到哪里了?”萧逐问她。 他把浆糊搁在一边,他想等等她,再一同给架子糊上宣纸。 对面的姜云铮见状,心有不满,见姜善宁似乎有些生气,便不敢再作妖,老老实实的拿着手里顾灵萱做了一半的花灯继续做。 “嗯?我正要把它们绑在一起。”姜善宁举着手里的竹子,长指绕着竹篾,很快将两根竹子缠在一起。 萧逐学着她的样子,拿起竹蔑绕在削平的竹子上。 “不是已经做好一个了吗?那个是你的呀。” “这个是阿宁给我做的,礼尚往来,我也想给阿宁做一个。”他认真道,嗓音沉哑。 姜善宁微愣,旋即杏眼闪烁着光亮,朝他点头:“那便谢谢殿下了。” 萧逐摸了摸鼻尖,下颌绷紧,手臂搭在石桌边沿,捏着两根竹子要将它们缠在一起。 姜善宁于是继续做手里的花灯,阿爹阿娘应当没有时间做花灯,她多做上几个,分给他们,这样每个人都可以许愿了。 她得空朝萧逐那看了一眼,见他手边放着几根断裂的竹子,手里则紧紧攥着竹篾。 姜善宁目光微抬,落在他的面庞,就见萧逐蹙着两条剑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她无声笑了笑,真的是无奈了,搁下手里的东西,朝他伸手。 微凉的指腹覆在他的腕骨上,萧逐身躯一僵,手腕顺着她的动作卸力,五指松开,手里的竹篾被姜善宁抽走。 她温声说:“殿下,这是削好的薄竹片,你用它的时候不要使太大的劲,就当是吃饭握筷子那样。” 竹篾在姜善宁手里很是灵动,几下就将两根竹子绑缚在一起,她掌心摊开给他瞧:“看,就像这样。” 萧逐的手腕搭在桌沿,稍稍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一截小臂。 姜善宁余光瞥见他的腕骨突起,形状漂亮锋利,然而那截小臂上,清晰可见一道道刀剑砍伐留下的伤疤交错。 她眼皮一跳,眼珠盯在那几条伤疤上,久久未挪开。 也不知他在宫城里到底受过多少这样的苦。 萧逐手臂紧绷,薄薄的皮肤之下隐约露出几条青筋,想到他从小可能没做过这样的手工活,一时紧张,姜善宁暗暗叹了口气,宽慰道:“殿下,做花灯嘛,你不要太担心,就算不小心弄坏了也还有这么多可以重做。” 萧逐不着痕迹地缩了缩手腕,将袖袍捋下来,郑重说:“我知晓了,阿宁。” 风吹帘动,日光透过卷帘的缝隙洒进来,落在姜善宁乌黑的眼眸中,泛着点点微光。 她神情专注的盯着手里的架子,萧逐瞧着她的侧脸,眼神从她饱满的额头,小巧的鼻尖掠过,落在丰润的红唇上。 她双唇微张,贝齿咬在唇瓣上,红里透白,像是雪中红梅一样娇艳。 萧逐定定看着她,缓缓将眼皮垂下。 姜善宁手指灵巧地绕着竹篾到竹子上,很快就绑好了一个花灯架子,她递给萧逐的时候突然低低的惊呼了一声。 萧逐神色一凛,五指圈住她的手腕,慢慢拉过来看:“划到手了?” 石桌另一边的三人也被吸引了来,顾灵萱担心问:“宁宁,你的手怎么了?” 高淮放下手里的物件,紧张地望过来:“宁宁,疼不疼?” 手腕间陡然覆上一圈灼热的温度,姜善宁身子颤了颤,小声道:“我没事的,就是不小心划到了。” 姜云铮看不下去:“好了,我一个后背被砍了一刀的人都没有叫唤,你手上割了那一道口子算什么,恐怕顾郎中还没有来都愈合了。” 语落,四道凌厉的眼风朝他刮来。 姜云铮:“……” 姜善宁手上的伤确实不严重,竹篾边缘锋利,她的右手食指上不小心划了一道小口,冒出几滴血珠来。 萧逐登时从自己的衣摆上扯下来一小截,低头对着她手指上的伤口吹了吹,将布料盖到她的伤口上。 架不住几个人热切的目光,姜善宁不禁面颊发热。 她拽了拽自己的手腕,起先萧逐没有松手,她扯第二下时,萧逐打了个结,才松开圈住她的五指。 腕间的滚烫似乎还残留着,姜善宁另一只手覆在萧逐圈过的肌肤上,抿了抿唇。 她原本想做一个花灯给萧逐,再给爹娘一人一个,但手指上突然受伤,也不是做不了花灯,只是毕竟有些影响。 眼下做好的只有两个花灯,给爹娘的又不好假手他人。 姜云铮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指望他还不如靠自己。姜善宁动了动手指,觉得影响不大,便想趁着今日材料俱全一齐都做了。 正要接着做时,萧逐疑惑问:“已经做好两个了,还要做吗?” “对,这两个是咱们的,阿爹阿娘事务繁忙,我想顺道给他们也做了。”姜善宁随口答道。 萧逐灼灼的目光盯着她,准确来说,是盯着她手指上那一道微乎其微的伤口。 姜善宁哭笑不得:“殿下,这就是一道小口子,甚至都不用包扎的。” 虽然并不想承认,但确实如姜云铮所说,郎中尚未来此,她的伤都要愈合了。 萧逐抬眼看她,并未说话,不轻不重的一眼,令姜善宁久违地头皮隐隐发麻,顿时歇了要继续做花灯的心思。 她都要忘了,前世萧逐逼宫的那一天,下令让将士们围住奉天殿,不让任何臣子出去。 然而有一位大臣,偏偏寻死,想要趁乱跑出去,被萧逐当场一剑毙命。 思及此,姜善宁讪讪放下手里的细竹,想着只能晚上回了听雪院再做了。 顾灵萱此时道:“是啊宁宁,你的手伤了就歇两天,别看是小伤,若是不注意伤口又划开了怎么办。左右离上元还有十多日呢,肯定来得及做好的。” “也只能如此了。”姜善宁的脑袋微微低垂,摸了摸手指上那一截衣料打出的结。 萧逐忽然伸手拿起她面前的竹子和竹篾,握在掌心。 “殿下,你这是?”姜善宁一怔。 萧逐指节屈了屈,黑眸望过来,淡声道:“做好的这两个就给侯爷和夫人吧,我和阿宁的花灯,就由我来做。” “诶?”姜善宁杏眼睁大,“可是殿下,你看起来不像……” 不像是会做花灯的样子。 后半句她没有说出来,而是看着萧逐手边那几截断裂的竹子,欲言又止。 萧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默了半晌,真诚道:“那就拜托阿宁教教我。” 姜善宁迟疑,方才她满脑子想的是前世萧逐杀了那个臣子的事情,没想到他竟然要亲手做花灯,一时难以将前世的他跟面前的萧逐联系起来。 她眼底逐渐浮现出笑意:“好,殿下 26. 心愿 [] 从房里出来后,萧逐对长锦说:“我这几日暂住侯府,辛苦你住在这里了。” “不辛苦不辛苦。”长锦挠了挠后脑勺,笑得很憨厚,“若是这会在浔州,我肯定是马不停蹄的去送镖,在郎君这里倒是轻松一些。郎君你尽管去,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家的。” 叶觉平担心萧逐一人在鄞城无人照应,就将长锦派过来,两个人好歹能有个照应。 萧逐一时无言。 他早已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这么些年,他一个人不照样过来了。 萧逐转身准备朝外走,长锦急匆匆追上来,“郎君,你方才说你住在侯府?距你上次传信说要接近镇北侯才过来多久,郎君都住到侯府里了?” 萧逐脚步一顿,长锦还在滔滔不绝:“郎君,你是已经有计划了吗?郎君放心,不管你有什么计划,我都全力支持。” 他眉心微凝,长睫垂下,声线有些凉:“你觉得我有什么计划?” 长锦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仔细想了想说:“先前见到郎君的回信,似乎是想要通过侯府的二姑娘来拉拢镇北侯府。所以郎君是已经获得了二姑娘的信任,才住进了侯府?” 萧逐轻嗤一声,却无法反驳长锦所说的话,因为他说的没错,起先他的想法确实是利用姜善宁,但现在,面对清澈纯净的她,他却逐渐舍不得沾染她分毫。 “大人先前还颇为担心,镇北侯驰骋沙场多年,是个厉害角色,他担心郎君一人搞不定。”长锦啧啧两声,“没想到倒是挺顺利,姜二姑娘对郎君很是信任呢。” 萧逐掀起眼皮,眉眼沉沉压着,眼光凌厉。 长锦咽了咽口水,哂笑着,莫名觉得周身凉了许多。 “若是她问起来,你便是父母双亡,想要去投奔亲戚却不为他们所容,穷困潦倒晕在了城门处,是我将你捡了回来。”萧逐道。 长锦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萧逐说的“她”是指姜善宁,对于萧逐编出来的有关他的来历,长锦连忙表示知晓。 “明日若是起得早,北口那里有一卖馄饨的老妪,可以在那里吃些饭食。”临走之时,萧逐脚步停住,告知长锦此事。 “好,郎君我知道了。”长锦点了点头,心道郎君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没想到相处起来还是挺平易近人的,一点也没有那些贵人的架子。 他目送萧逐离开,关上了院门。 这会天不过刚亮,街头没什么百姓,长街拐角处有一个小摊,架着一口大锅,不断冒着热气。 锅后站着一个老妇人,她的头上裹着一块布巾,只露出一张皱纹横生的脸,手里拿着一个大勺在锅里搅了搅。 萧逐忽然想到之前姜善宁说她挺喜欢吃这里的馄饨,但是近几日起的晚便没有吃到。 他提步走近,站在摊前,温声道:“婆婆,买一份馄饨。” 岑婆婆乐呵呵地抬起头:“小郎君,有几日没见到你啦。” “这几日有些忙,今日得空便来了。” 她拿了个瓷碗,利索地舀了满满一大碗的馄饨,正要递给萧逐时,他说道:“劳烦婆婆,今日我想带回去吃。” 岑婆婆在摊子下找到了食盒,将馄饨装进去,枯瘦的手拎着食盒:“好,外面冷,小郎君快带回去趁热吃吧。” “多谢婆婆。” * 姜善宁一觉睡醒时天已经大亮,她在温暖的床榻上翻来翻去,手指上的布料蹭在衾被上,她抬起手来看。 手指上萧逐给她绑的结很松散,已经快要掉了。 她索性直接解开,指头上那一道伤口结了很小的疤,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倒是手里这一截黑色的布料,姜善宁举起来,粗糙的衣料划过她细嫩的皮肤,泛起一阵颤栗。 她将衣料放到引枕旁边,缩在被子里不想起身。 不多时,菘蓝从外面进来,“我估摸着姑娘快要醒来,就说进来看看,果真醒了。” “来得可真快。”姜善宁拉着被子盖过头顶,闷在里面不愿出来。 菘蓝无奈:“姑娘,七殿下在院门口候了好半天了。” “啊?”姜善宁蹭一下坐起来,“殿下什么时候来的,菘蓝你怎么也不将我叫起来。” 菘蓝小声辩驳:“是七殿下说让姑娘多睡一会儿,他在外候着便是。” 匆匆梳洗了一番,姜善宁推门出去,外头薄雪弥漫,听雪院的院门外站着一个少年,手里拎着一个食盒捧在身前。 听到动静朝她看过来,一双黑眸锃亮,眼底带笑。 姜善宁走过来,眉梢轻抬:“久等了殿下,这么早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萧逐轻笑:“没什么,今晨回了一趟我的住处,回来时正好看到岑婆婆在卖馄饨,便给阿宁买了一碗回来。” “馄饨?”姜善宁眼睛一亮,看向他手里的食盒,肚子不禁咕咕直叫。 “殿下你买了馄饨怎么也不让人叫我起来,白白在外面冻了这么久。”姜善宁小声嘀咕,“馄饨会不会都变凉了。” 萧逐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她到底是担心他在外面受冻,还是担心馄饨在外面变凉呢。 两人并肩走进房里,姜善宁感觉到萧逐身上的寒冷之气,定是在外头站了太久。 她侧目,瞥见萧逐攥着食盒的手指有些泛红,应是在外面站的久了,被冻红了。 一进房间,她就吩咐菘蓝将银丝炭烧起来,支摘窗开了一道小缝。 姜善宁领着萧逐在外厅落座,迫不及待打开食盒,摸了摸瓷碗,竟然还是温的! 她往日总是早起不来,已经好久不曾吃过岑婆婆做的馄饨,食盒一打开,她就闻到缕缕的鲜香,一个个皮薄馅大的馄饨浮在汤面上。 她叫菘蓝取了一只小碗来,往里面舀了一半,推到萧逐面前,笑吟吟的:“殿下,你起的那么早,还没用膳吧,我们一块吃。” 萧逐愣了一下,坐在她旁边,长指捏着碗沿慢慢拉过来。 他垂眸,拿着汤匙盛了一只馄饨,汤上仅有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萧逐心头有股酸涩之感:“谢谢阿宁。” “客气什么,我们不都是朋友了,自然有福同享啊。”姜善宁吃了一口,赞叹不绝,“果然整个鄞城里面还是岑婆婆的馄饨做的最好吃。” 不多时,菘蓝将早膳呈上来,摆在桌上,姜善宁跟萧逐一人一半吃完了馄饨,正好一道用早膳。 “殿下,昨日花灯没有做完,今日午后我们再去六角亭那里做吧。” “都可。”萧逐唇角翘起一点弧度。 早膳并不多,是几个馒头跟小菜,配了一碟菜粥。 鄞城地处边关,在镇北侯来此之前,这里常年遭受北狄人的侵扰,百姓苦不堪言,生活并不富裕。 镇北侯来了之后,百姓们才逐渐过上安定的日子,鄞城也从贫瘠变得富庶。 镇北侯以身作则,纵然鄞城一点点富庶,但是侯府里每一顿饭食并不会奢华,留下来的银钱都留给百姓们开垦鄞城周围的荒地了。 虽说比不永京城那般繁华,但是百姓们都能够衣食无忧。 萧逐跟姜善宁说了长锦的事情,姜善宁手心里攥了一把汗,没想到在阿爹的治理下,竟还有这样的事情。 “是哪个县城的百姓?如今的世道怎么还有这样潦倒的百姓。” 萧逐对答如流:“我也不甚清楚,大抵是隔壁的哪个县城,长锦看起来并不想提起过去的事情。我见他机灵,便打算将他留在身边了。” “那也成。”姜善宁拿起馒头掰开,夹了些小菜在里面,说道:“殿下身边总归是要有个人伺候的。” 萧逐学着她的样子,手里捧着一只馒头,夹着菜放到里面。以前在宫里,能有一个干净的馒头都是一件难得的事情。 姜善宁忽然问:“不过殿下,你怎么没将那个小少年带来?” “毕竟我也是暂住侯府,不好擅作主张带他来。”萧逐道,“无妨,我留他在院里住下,阿宁不必担心。” “嗯嗯。”姜善宁眉目舒展,“其实殿下将长锦带来侯府也没什么,多了一张嘴而已,侯府还是能供得起的。” 萧逐笑了笑,侧眸看她,她杏眸微眯,两颊鼓囊囊的,吃起来像一只小仓鼠一般。 他回想姜善宁一直唤他“殿下”,不禁哑然失笑。 分明说好无人的时候她会唤他的名字,也就只有那一晚姜善宁唤过他的名字,后来都是叫他殿下。 萧逐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用完了膳食,萧逐屈指敲了敲桌面,朗声问道:“这几日的诗经,阿宁还背着么?” 姜善宁脸色一僵,诗经,什么诗经,她这几日忙着做花灯,完全将每日背三篇诗经的事抛在了脑后,要不是萧逐提醒,她根本想不起来。 姜善宁生硬地转开话茬:“殿下,上元节许什么心愿你想好了吗?” 萧逐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就是我们做的花灯里面,要放一张小纸条,上面便可以写上自己的心愿,到时在西郊的河里放了花灯,指不定自己的心愿便能实现呢。”姜善宁见他似乎被转移了注意,没有纠结诗经的事情,于是雀跃地解释这件事。 “不过最好是一个花灯里许一个愿望,这样更容易被神明听到,更容易实现。” 萧逐垂头想了一会儿:“阿宁的心愿是什么?” “我的啊,我的心愿自然是希望——”她话音停下,眼珠眨了眨,笑得狡黠,“殿下想套我的话?分明是我先问殿下的。” 萧逐长睫颤了颤,鲜见地有些无措,仔细想了会儿说道:“我……我还没有想好。” 姜善宁本就是想逗逗他,根本没想听到他的心愿是什么,毕竟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验了。 她面上的笑意还没有收起,忽然想到萧逐一直在深宫中,连花灯都没有做过,一定也没有过上元节的经历,自然是不知道这一风俗。 她敛了笑意,认真道:“殿下,以后上元节若是许愿,切不能将自己的愿望告诉旁人。” 萧逐抬眼看她。 她的胳膊撑在圆桌上,倾身靠近他,清丽的面容在萧逐的眼瞳里渐渐放大,他看到她红唇上下一碰,耳边是她恬静的嗓音:“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啊。” 萧逐心下怦然,片刻后不解问道:“那为什么方才阿宁还要问我?” 姜善宁睁眼瞎扯:“刚刚……就是随意问问,谁知道殿下还认真想了。” “殿下。”她笑眯眯的,“我这不是给殿下提个醒,以后莫要将许的愿望轻易告诉旁人。” 说完,姜善宁从圆桌旁站起身,走到 27. 上元 [] 正月十五,上元节。 侯府里,姜善宁穿着朱红色的锦缎百水裙,肩头罩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脖颈处是一圈雪白的绒毛,衬得她雪肤白皙。 姜善宁一手拎着好几个花灯,微微仰起头,身前菘蓝正给她系斗篷的束带。 “菘蓝,你快一点啦,天都要黑了。”姜善宁站在廊下,看了眼渐渐昏沉的天色,远处天边被大街上的灯笼映出红光,她不禁着急,催促着菘蓝。 “知道啦姑娘,马上马上。”菘蓝紧紧盯着束带,飞速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系好了姑娘。” 她话音刚落,还没看清姜善宁的面容,身侧一道红影倏地掠过,姜善宁匆匆越过她,拎着裙裾跑向院门处。 院门处立着一个少年,手里提着两个花灯,正缓缓抬眼看向这边。 姜善宁跑动间绣着金钱的裙摆晃动,流转出金光。萧逐眸底温柔,花灯暖黄的光映着他的脸庞,模糊了锋利的轮廓。 他抿了抿唇,对上姜善宁一双亮晶晶的杏眼,转瞬就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 她踮脚凑近他,淡淡的皂角味萦绕在周身,姜善宁扬声道:“殿下!久等啦。” 萧逐轻笑:“阿宁来了。” 姜善宁将花灯换到一只手上,一把抓住萧逐的手腕,提步朝外面走,走了几步拉着他跑起来,“殿下,我们得快些走,眼看天都黑了,外头肯定很热闹,不知河边还有没有位置放花灯了。” 侯府门口,顾灵萱站在马车旁,焦灼地来回踱步,看见了他们连忙迎上来:“宁宁,你们可算来了,我们快走吧,去晚了河边可就没位置了。” 顾灵萱不由分说挽着姜善宁的一边的胳膊,姜善宁这只手提着花灯,她只能松开了萧逐,将花灯换到另一手上。 “诶萱萱,你看见我大哥和高大哥了吗?今一整日我都没看见他们。” “谁知道他们去哪里了。”顾灵萱踩着车凳上了马车,回头去拉姜善宁,“不管他们,快上来,我们去放花灯。” 算上前世,姜善宁有好几年没有这么热闹地过上元节了。 难得能够重新过一次上元节,好友在身边,家人都安然无虞,重生以来的紧绷感不复,她脸上的笑意今日就未曾下来过。 萧逐落后她们一步,他垂眸,盯着手腕上姜善宁握过的地方,沉思了几息。 姜善宁等不及,掀开帷帘唤他,萧逐眉毛一挑,道了声“来了”,撩开衣摆上去。 马车悠悠驶向街道,姜善宁从侧窗往外瞧,今日街上人群拥挤,歇了许久的摊贩们都趁着节日摆摊,百姓们三两成群,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好不热闹。 她提议道:“左右已经迟了,我们在街上转转吧,晚些时候再去河边。” 顾灵萱也看到了外面的盛况:“好啊,我看到那边有表演杂耍的,我们正好去瞧瞧。” 姜善宁看向萧逐,从上马车以来他就一直没有说话,安静的坐在一角,原本说好是直接去放花灯,但是她们打算在街上转转,还是得过问一下萧逐的意思。 萧逐嗓音低哑:“我都好。” 三人下了马车,就见绒雪纷纷然而下,整个鄞城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暮色四合,雪雾中,数千盏灯亮起,描绘出鄞城大大小小的街道,火树银花,将灰暗的天空都映得光华璀璨。 耳边欢声笑语不断,擦肩而过的行人有的面上戴着面具,姜善宁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幕,行人如流水,不断从她身边涌过。 “阿宁?” 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她侧目,点点灯光映在少年乌黑的眸底,他正低头看着自己。 “阿宁,顾姑娘已经走到前头了。”他道。 姜善宁一跺脚,眼风跟着顾灵萱的背影,道:“我们快去追上她。” 街上简单搭了个台子,上头表演杂耍的人很是卖力,因着大雪,许久未曾出来卖艺,难得今日能够表演,自是想要留住看客。 姜善宁看了一会儿杂耍,长时间盯着明火,眼眶有些酸涩。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忽然发现身侧的萧逐今日话很少,而另一边的顾灵萱,时不时要拽着她说两句。 她心里有些奇怪,偷偷去看萧逐,他唇角抿着,眉眼稍稍压下,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姜善宁想了想,今晚一直觉得萧逐有些不对劲,好像是从侯府里出来,遇到顾灵萱以后。 那时萧逐半晌没有上来马车,她叫了他一声才随之上来,在马车里也是一言不发,她问他时才答了一句话。 遇到顾灵萱的时候……她来回想着这句,难道是因为先前跟萧逐说过他们两人一同去放花灯,结果说好的两人行却多了一人? 这个想法一出来就被姜善宁摒弃了,萧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这样小的一件事而不开心。 她狐疑的觑了一眼萧逐,周遭人声鼎沸,他负手立在自己身旁,眼底神色不明,身姿挺拔,站在百姓中像是鹤立鸡群,与这闹市格格不入。 难道真的是因为今夜的行程多了顾灵萱,他觉得不自在?可是前几日一同做花灯的时候萧逐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啊。 姜善宁绞尽脑汁的想着。 萧逐察觉到一道灼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正要回头去看时,姜善宁又将头转了回去。 他眉心微凝,手里攥着花灯细细的提手,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她怎么不接着看杂耍了,是觉得今夜带着他很碍事吗?后悔将他带出来,觉得打扰到她和顾灵萱了吗。 姜善宁不知道萧逐心里想着什么,她越想越觉得是因为她事先跟萧逐说他们二人一同放花灯,没有告诉他顾灵萱也会去。 虽然这个想法在她看来很是荒唐。 她转头看了一眼专心看杂耍的顾灵萱,暗道今日要爽萱萱的约了,比起从小玩到大知根知底的好友,还是萧逐这个日后的新帝更可怕。 毕竟若是萧逐日后登基,他们一家的命可都攥在他手里呢。 姜善宁悄悄往萧逐这边挪了一步,拽了下他的衣袖,小声道:“殿下,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先去河边放花灯吧?” 萧逐愣了愣,目光越过她看了一眼顾灵萱,姜善宁了然,悄悄说:“萱萱看杂耍看得入迷,我们便先走一步,回头再跟她解释。” 说完后,姜善宁一直仰着头仔细看萧逐的神色,见他的眉心果然舒展开来。 萧逐的表情怔愣了一瞬,很快正色,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朝她靠近了一步。 两人的胳膊挨在一起,姜善宁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瞄好路线拽紧萧逐的衣袖,低声道:“我们快走。” 她拉着萧逐头也不回,生怕被顾灵萱叫住,一鼓作气从看杂耍的百姓中冲了出来。 姜善宁闷头往前冲,身前正好有一个百姓路过,她控制不住速度,躲避不及,正要跟面前人撞个满怀时—— 身后一条手臂探过来,揽住她的细腰,将她轻轻往后一带,避开拥挤的人群。 隔着几层衣裳,姜善宁依旧能够感觉到萧逐手臂的遒劲,以及耳边那道沉朗的嗓音:“阿宁,有撞到吗?” 此时从两人身后看去,男子挺拔高大,女子身形娇小,乍一看像是萧逐将姜善宁抱在怀中。 虽然也差不了多少。 姜善宁浑身轻颤,鼻间全是他的气息,身后靠着他硬邦邦的胸膛,不禁耳廓红了红:“没,我没事。” 语落,腰间的桎梏一松,姜善宁松了一口气,转身跟萧逐说:“殿下,我们现在就去西郊的河那边。” 西郊的河水从西门蜿蜒出去,与护城河相通,上元这夜,河边上飘浮着数盏明灯,悠悠朝城外荡去。 河面上的花灯星罗棋布,亮着莹黄的光,天上繁星闪耀,跟河面上的花灯争相辉映。 近几日的雪不似年关前那么大,盈盈从夜空中落下,姜善宁抬手,碎雪粒子落在她掌心,转瞬化成一道水迹。 河边的人有些多,他们站在台阶上,姜善宁扬了扬手里的花灯,问道:“殿下,你的心愿字条写好了吗?” 萧逐颔首:“已经写好了。” “那就好。”姜善宁眨了眨清莹的眸子,“那我们在这里等等,岸边人少了就过去。” 两人手里提着的花灯都没有点燃灯烛,她见不远处的河岸边上摆着几支燃烧的灯烛,有人去那里借火。 她跟萧逐提着花灯走过去,取出花灯里的蜡烛,点燃灯芯小心地放了回去。 她手上拎着好几个花灯,每一个都如法炮制。 点好了花灯,正巧身边的几个人离开,她顺势将萧逐拉下来一同蹲在河边,她一个一个地把花灯放在河面上,伸手一推,花灯摇摇晃晃顺着河水流下去。 姜善宁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歪头问:“殿下,你许了几个愿望呀?” 萧逐欲言又止。 姜善宁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噗嗤一笑:“这个是可以说的,只要不告诉旁人你许的愿望是什么就行。” “一个。”萧逐道,“我只许了一个愿望。” “怎么才一个?”姜善宁指着刚刚放出去的花灯,“你不是也有好几个花灯吗?为什么只许了一个愿望?” 萧逐抿着唇角,目光微闪:“我怕神明厌弃自己,若是只许一个,神明应当会垂怜。” 姜善宁觉得萧逐说的也有道理,咬了咬下唇,惆怅道:“那我许了那么多的愿望,会不会太贪心了。” 她望着越漂越远的几个花灯,趁着还不远,伸手想把它们勾回来,萧逐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阿宁做什么?河水这么深,当心。” 姜善宁瘪了瘪嘴:“这不是方才听殿下说得在理,我许了那么多愿望,万一神明觉得我贪心,不给我实现了怎么办。花灯还没漂远,殿下你拉着我,我将他们拉回来,少许几个。” “你不一样。”萧逐低声说。 姜善宁觉得新奇:“我怎么会不一样?” “我的出生带着厄运,母亲早逝,一直不被父亲所喜。我这样的人,神明应当也是不喜的,若是许那么多的愿望,惹其厌烦,倒不如只许一个。”萧逐眼底深邃,望着河面上摇晃的花灯。 “但是阿宁不一样。”他一笑,“阿宁心地善良,神明眷顾,一定会实现你的所有心愿的。” 姜善宁听他一说,怪不好意思的,她侧过头,直视他的眼睛,“殿下,你不要这样说自己。出生时候天有异象只是巧合罢了,那钦天监监正定是在胡说。” “每一个孩子出生时都承载着父母的殷切期盼,殿下,你不要妄自菲薄。也许是因为……生在皇室,隔着权势猜忌,确实会有些不同吧。” 姜善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想到了前世听到的那个传言,谣言疯传,萧逐不是当今陛下的亲生儿子,而是先帝的孩子,陛下的弟弟。 仅仅一个天有异象,不足以让陛下厌弃萧逐,若真如传言那般,倒才说得通。 “殿下,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并不在永京中,皇城里的纷扰碍不到你,总是能过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了。”姜善宁抬起头,轻轻落在萧逐的背上,拍了几下。 她看得出来萧逐心情低落,以往她若是心情不好的时候,阿 28. 面具 [] …… 从河岸边站起来后,许是因为蹲久了,姜善宁整个人晃了一下,她眼前黑了一瞬,连忙借力抓住身前的萧逐。 萧逐的身躯猛地一僵,颊边攀上一抹红意,他抿了抿唇角,手掌握着姜善宁细瘦的胳膊,扶着她站好。 须臾他侧过头,轻咳一声,薄红的双颊隐在昏暗的天色中,看不清楚。 姜善宁掌心下是萧逐劲瘦的腰形,她抓着萧逐的衣裳站稳。两人站得很近,她蹭一下抬起头时撞到了萧逐的下颌,头顶传来一声闷哼。 “殿下,我不是有意的!你没事吧?”姜善宁捂着撞疼的额头,连忙问他。 萧逐侧着脸,河岸边光线昏暗,她看不清他的下颌怎么样。 “我没事。”过了会儿,萧逐说道:“阿宁呢,额头有撞疼吗?” 姜善宁松了一口气,额角隐隐泛着疼意:“有一点疼,殿下,我抬头的时候你怎么也不躲着点,硬生生被我撞了一下。” 萧逐沉默了一下,姜善宁已经松开了抓在他腰侧的双手,朝边上走了一步,没有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若是躲开,你便会摔倒了”。 黑沉沉的夜空中不断落下来雪花,他们没有撑伞,头上顶着一片薄雪。姜善宁双手拢在唇边,哈了口气:“殿下,放完花灯了,我们再去街上转转吧,河边怪冷的。” “好。” 转身之际,一阵朔风刮过,姜善宁裹在斗篷下的身子抖了抖,她回头看了一眼萧逐。 他肩上依旧披着那件短了一截的大氅,里头穿着一件玄色的劲装,束带勾勒出他的劲腰。 总是穿的这么少,也不知他冷不冷。姜善宁暗自嘀咕了一句,从她第一回见萧逐,他就是一件单衣躺在雪地中。 鄞城地处北地,冬日本就冷冽,却不见萧逐惧过寒冷。 “阿宁,怎么了?” 许是她的目光太明显,萧逐回望过去。 “殿下,你冷吗?”姜善宁眨了眨眼。 萧逐摇头:“不冷。” 他见姜善宁冻得发抖的样子,没有思索地想要将自己的大氅解开,姜善宁连忙握住他的手,“殿下,你本来就穿得少,怎么还能将大氅脱下来给我,我们走快些,街上肯定人多,应当比河边好。” 她的掌心冰凉,萧逐蹙了蹙双眉:“可是,阿宁看起来很冷。” 分明是你看起来才更冷。 姜善宁腹诽了一句,她确实有些冷,但萧逐穿的单薄,她怎么可能会让他把大氅脱下来给自己。 “好啦好啦,我们快走吧,河边真的好冷。”姜善宁从斗篷下伸出手,握住萧逐的手腕,“我们走吧。” 萧逐嗯了一声,不着痕迹的加快脚步,走到姜善宁的前侧方,挡住迎面而来的朔风。 街道上人声鼎沸,烟火气息冲淡了落雪的寒凉,姜善宁跟萧逐走到一个卖面具的摊贩前。 路过的百姓好多人面上都戴了面具,姜善宁看得心里痒痒,拉着萧逐来到这里。 摊贩上摆着好几排整齐的面具,她扫视了一圈,手指落在一个狼头面具上,那面具上的狼亮着锋利的獠牙,边上覆着几簇黑灰色的鬃毛。 她顿了顿,并没有拿起来,而是歪了歪头朝身旁人说道:“萧逐,我们各自选一个面具吧。” 因为是在外面,姜善宁没有唤他殿下。 萧逐点头,伸手直接拿起她方才选的狼头面具,姜善宁问:“你也喜欢这个吗?” 萧逐从未来过上元灯会,对灯会上的习俗并不了解,这一路走来他见到许多人都戴着面具,他担心选的面具会冲撞到节日,索性选了姜善宁要选的面具。 听到姜善宁问他是否喜欢,萧逐点了点头,又摇头。 谈不上喜欢,可也不是不喜欢。 萧逐反问:“阿宁为何会选这个?” “嗯?”姜善宁微愣,她为何会选这个狼头面具,不过是第一眼看到它时,眼前不禁浮现出前世她意识模糊,魂魄抽离的那一瞬间,萧逐提剑立在高台上,浑身浴血,像一匹不驯的孤狼。 站在摊子后的小贩认得姜善宁,听到两人的对话,笑眯眯道:“二姑娘真是好眼光,这个面具一看,就跟您身边这位郎君的气质很是相配。” “是啊,这个面具一看就配得上殿下孤傲的气质。”姜善宁附和道,目光落在萧逐手里的面具上,越看越觉得跟萧逐很像。 她俏皮地挑了挑眉,嗓音清甜:“萧逐,我给你挑了一个面具,那你也给我选一个呗。” 萧逐转眸,望见她杏眼圆溜溜的,温声道:“好。” 他转而看向摊子上的面具,目光一寸寸掠过,停在一个狐狸面具上。他弯腰拿起那个面具,狐狸面具上的毛发是棕红色的,唇角勾着狡黠的笑。 “为什么是狐狸?”姜善宁有些不解,瘪了瘪嘴,“难道我很狡猾吗?” 萧逐笑得无奈:“是机敏聪慧。” 姜善宁接过他手里的狐狸面具,唇角翘了翘,小声道:“说得好听点不就是机敏聪慧嘛。” 她捧着狐狸面具,低下头看了看,长指从它面上拂过,哼了声:“好吧,勉强就是吧。” 萧逐兀自笑了。 起初觉得她跟姜云铮一样,是锦衣玉食里养出来的纨绔,慢慢相处过后,他才渐渐发现姜善宁心地善良,聪慧机敏的另一面。 与他在宫里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皇城里的贵女处在权势的漩涡之中,耳濡目染之下,不免沾上勾心斗角,全然没有姜善宁身上的娇憨之气。 付过银钱后,姜善宁戴上了狐狸面具,身旁响起萧逐清朗的嗓音:“阿宁,可否帮我戴一下面具,我看不到后面。” 姜善宁想他从未来过灯会,应当也是从未戴过面具的,便同意了。 萧逐五指张开,按在面具的边沿,听到她同意,长指微抬就要松开面具时,姜善宁伸手按住他的面具。 周遭的灯火绽出绚烂的光华,狼头面具稍稍掀开,露出面具后那一双狭长的凤眸,漆黑的眼底映着点点灯火。 他薄唇轻抿,神情桀骜,在狼头面具的映衬下,神色愈发像一匹野性难驯的孤狼。 姜善宁愣了愣,面上一热,想要低下头遮掩时,想起自己戴着面具,萧逐看不到她的脸色,这才抬起头仔细给他戴好面具。 两人站在摊贩前,姜善宁踮起脚正给萧逐系脑后的束带,萧逐屈膝,让她能够得到。 身旁人来人往,虽看不到他们的神情,却能从动作间感受到他们之间柔情涌动。 小贩认得侯府的二姑娘,却从来没有见过跟 29. 保护 [] 这里的动静吸引来不少围观的百姓。 鄞城的百姓们几乎都认得姜善宁,再一看他们二人身前的那脚步虚浮,言语冒犯的男子,还能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杜云英被萧逐甩出去,摔进人群中,四脚朝天地躺着。不知是哪个百姓看不惯,抬腿照他脸上给了一脚。 姗姗来迟的两个小厮连忙扶他起来,杜云英的右手软软的耷拉下来,他握着自己的胳膊,不断嚎叫。 “是谁!是谁踹了我一脚!我要叫他好看!”杜云英束好的鬓发散乱,额头上印着半只脚印,他一会摸摸自己的右手,一会儿揉着摔疼的屁股,好不滑稽。 他恼羞成怒,伸手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百姓的衣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踹的!” 见状,姜善宁从萧逐身后走出来,喝道:“住手!” 哪怕此时并不是和州牧撕下脸皮的时候,她也不可能任由杜云英欺负鄞城的百姓。 “小娘子,你这郎君好生厉害。”杜云英丢开那百姓,忍着手腕上的剧痛,双眉紧皱,咂了咂舌说道。 他眼神示意身边的一个小厮,叫他上前拿下萧逐,然而两个小厮对视一眼,迟迟不敢上前。 杜云英咬紧牙关,骨头断裂的疼痛令他脸色惨白,见指挥不动两个小厮,他呸了声,恨恨道:“如今知晓了我的身份,小娘子,你若是乖乖到我身旁来,我就不与你的郎君计较了。” “既是州牧的儿子,不好好在你的州牧府里呆着,为何来我鄞城?”姜善宁丝毫不惧,上前一步将半个身子挡在萧逐身前。 借着宽大的袖袍遮挡,她轻轻扯了扯萧逐的手腕,怕他一时冲动上前打了杜云英。 萧逐神色冷厉,透过狼头面具上两个黑漆漆的洞,可以看到他那双狭长的黑眸闪着幽暗的寒光。 他们戴着面具,杜云英看不到他们的面貌,陡一抬头觑到萧逐的眼神,寒毛竖立,手腕的疼痛更甚。 “杜云英,谁给你的胆子在鄞城撒野的?”姜善宁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容。 黛眉细长,小巧的鼻头挺巧,一双红唇潋滟,在暖黄的花灯映衬下显现出一种朦胧之美。 杜云英一时看呆,手腕上的他疼痛都被他忽视,他愣愣地看着姜善宁的样貌,口中喃道:“鄞城的小娘子,还真是貌美啊。” 他声音不大,萧逐却清楚听到了,他慢慢抬眸,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 杜云英抬起另一只手,朝姜善宁摸过去。姜善宁身子一侧从容躲开他的魔爪,身后的萧逐上前,一把捉住杜云英那只完好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向下一折! 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伴着一声嚎叫。 姜善宁抬头看了眼,萧逐挺拔立在她身前,宽阔的脊背完完全全遮住她的视野,笔直的脊梁如一棵松柏。 耳边不断响起杜云英的惨叫,她的眼中只能看到萧逐挺阔的脊背。 “既然敢碰不该碰的人,干脆手就别要了。”萧逐扼住杜云英的手腕,喉咙里滚出凉薄的话语,下颌绷得很紧,隐在面具之下。 周遭围着的百姓被萧逐的动作骇得纷纷退后了一步,又看不惯杜云英想要轻薄姜善宁,七嘴八舌地讨骂起他来: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可是侯府的二姑娘,给你九条命都不够招惹我们二姑娘的。” “哪里来的泼皮,还敢自称是州牧的儿子,来我们鄞城撒野。” “是啊是啊,什么州牧,给我们侯爷提鞋都不配。” 听到百姓们说着说着将话头引到镇北侯跟朔州州牧身上,姜善宁赶忙开口说道:“杜云英,今日之事是你有错在先,你现在立刻从鄞城出去,我便当无事发生。” 她以前从未见过杜云英,只听阿爹说过州牧杜詹治下有方,奈何生了个不思进取,整日花天酒地的儿子。 如今一见,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杜云英眼前阵阵发黑,耳中清晰听到周遭百姓的议论声,眼前这小娘子竟然是侯府的二姑娘,那她旁边的男子,难道是七皇子? 听父亲说派来解决七皇子的人都不知所踪,他此番奉了父亲的命令来鄞城,就是要暗中查一下此事。 然而他却自报家门,还被七皇子废了两只手! 完了,这要是让他爹知道,这个月的零用钱都没了,他还怎么去找红楼里的姑娘! “郎君,好汉不吃眼前亏,要不我们还是先行离开吧。”一个小厮扶着杜云英,瑟瑟缩缩的在他耳边劝道。 杜云英眼球充血,额角的青筋条条绷起,两只手无力垂下,薄薄的一层皮肤下可以看到有什么凸起,磨着他的血肉。 他整个人失了力气,倚靠在两个小厮身上,眼下形势是如此,他纵然不甘心就这么离去,也没有任何办法。 “原来是侯府的二姑娘,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杜云英能屈能伸,嚎叫过后,两只手腕几乎没了知觉,他这才意识到事情被他搞砸了。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过,他恨恨地咬了咬牙:“既然如此,那我下次再来侯府拜见。” 姜善宁冷哼一声,朝城门的方向看去,人群中让开一条路,两个小厮架着杜云英灰溜溜地急忙跑走。 萧逐抬手取下面具,俊脸上面无表情,眸底晃过一抹寒凉。 一场短暂的闹剧过去,百姓们渐渐散开,姜善宁松了口气,朝萧逐笑了笑:“殿下,方才多谢你了。” 两人都将面具取了下来,四目相对,眼前没有遮挡,面容映在对方的眼底,明晃晃的。 萧逐垂眸看去:“谢什么?” 她帮了他那么多,他帮她,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方才杜云英想要抓我,还得多亏了殿下呢。”姜善宁揪着袖摆,跟萧逐慢悠悠沿着街道走。 说完后她忽然觉得萧逐问的这句意思是其实她并不用道谢,并不是问她道谢的原因。 姜善宁快走一步,外头看着萧逐:“殿下,我们还去猜灯谜吗?” “为何不去?” 姜善宁抿了抿唇角笑意,提着繁重的裙裾蹦了几步。她还怕萧逐因为方才的事情没了去猜灯谜的兴致,其实她还挺想去猜灯谜的。 走了一会儿他们就到猜灯谜的地方了,一串串的灯笼随风飘动,摆摊的小贩高声吆喝,灯笼下围着许多百姓,绞尽脑汁地猜谜底。 每年的灯谜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姜善宁早都将答案倒背如流。给她说上一个字,她都能将这个字的谜面背出来。 她拉着萧逐挤到一处人少的 30. 必报 [] 飞雪融融,寒风卷着落雪在半空中飘扬,鄞城周遭的树林间发出簌簌的怪响。 城墙起伏绵延,一道身影敏捷地翻过城墙,避开城门处的守卫,轻声落地。 来人一袭黑衣,乌发束在脑后,面上戴着一个狼头面具,面具上的两个小孔中露出一双幽静的黑瞳,在雪夜中闪着寒光。 好似一匹狩猎的狼。 萧逐左右看了眼,确定没有惊动守卫,沿着官道掠身而去。 时候已晚,官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萧逐掠身而过,四下里只有落雪的沙沙声和枯枝摇晃的声响。 大约行了一刻钟,萧逐听到前方传来说话声,他目力很好,看到杜云英的两个小厮正搀扶着他走。 萧逐眯了眯眼睛,步子慢了下来,跟在他们后头。 杜云英嘴里骂骂咧咧:“等回了燕城,见到我爹,我定要让他们好看!” 可能是小厮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杜云英恨恨道:“不长眼的东西,看不到老子的手受伤了?再敢碰,老子把你的手剁下来喂狗!” 空旷的官道上不断响起他的咒骂声,其中一个小厮道:“郎君,事已至此,我们还是赶快回燕城吧。” 杜云英两只手腕剧痛,浑身几乎没了知觉,走得很慢,一听到小厮竟然敢催促他,眉头一横,抬脚踹向小厮的腹部,将人踹在地上。 “什么东西,跟那侯府的姑娘一样,敢对我指指点点?!”杜云英回想起姜善宁对他的轻蔑,顿时怒火中烧。 “那个小娘子,嘴上可真是不饶人,不过她长得那般貌美,等我禀明了我爹,一定要将她娶回去当小妾。” 杜云英倚在一个小厮身上,回想起姜善宁清丽的脸庞,叹息一声,这么好看的小娘子脾气竟这么冲,看来以后娶了她得多调教调教了。 又走了一段路,先前被他踹到在地的小厮一直没有跟上来,杜云英不耐烦地回头去看,四下里空无一人,哪还有小厮的身影。 他以为小厮故意躲起来,火气上头不想再找人,正要转身接着走的时候手臂上的支撑忽然消失。 杜云英登时回头,扶着他的小厮也不知所踪。 他浑身一僵,四面呼啸而来的寒风吹得他站立不稳,杜云英咽了咽口水,给自己壮胆:“是何人在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他喊了好几声,四下里只有风声吹过,静的出奇。 杜云英拖着两条垂下的手臂,连忙沿着官道奔走,然而还没有走出去一步,他忽然嚎叫一声,扑倒在地。 杜云英寒毛竖立,口中嚎叫不停,没有知觉的双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大腿。 他的小腿上,赫然钉着一把匕首,狠狠扎在地上,让他动弹不了! 身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人影,杜云英抬头,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面上覆着一张狼头面具,和那一双幽冷的眼眸。 “七……七殿下?!” 他爹不是说七皇子自小在深宫里,性格孤僻,任谁都可以欺负吗。他爹可没说七皇子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人啊! 杜云英坐在地上,小腿上的鲜血缓缓淌出,萧逐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他的腿被钉在地上,跑也跑不了,连忙求饶:“殿下,殿下!有话好好说,您,您别动手,别动手,能先把刀拔了吗……” 萧逐面具下的脸上毫无表情,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拼命挣扎的男子,忽地勾了勾唇角,俯身迅速拔出杜云英腿上的匕首! “啊!!” 匕首被拔出,杜云英的小腿上留着一个黑漆漆的小洞,鲜血毫无阻挡地喷涌而出。 天寒地冻,一些淌在地上的血甚至结了一层白霜,雪落在他的伤口上,无疑是雪上加霜。 萧逐蹲下身子,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指尖上转着匕首把玩,漫不经心道:“不是你让我把刀拔出来的吗?” 杜云英瑟瑟发抖,这才意识到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话都说不利索了:“殿下,殿下……您大人有大量,我不该招惹您,您就饶了我这次。” 萧逐眯了眯双眼,刀尖上滴着血,他长指搭在刀柄上,拎着刀在杜云英身上划过,引起颤栗。 他轻描淡写说着:“既然看了不该看的人,这双眼睛就别要了吧。” 杜云英浑身骇住,心知求饶是不可能让萧逐放过自己了,索性半是威胁地说道:“若是让我爹知道,他是不会放过你的!殿下……若是放我回去,我就当今夜无事发生。” “你爹?”萧逐冷嗤一声,浑不在意的歪了歪头,“他算什么东西?” “你爹三番两次给我使绊子,既然他不在,父债子偿,就由你来替他偿还吧。” 初来鄞城之时,有几个汉子欺辱他,还有孙冯王净两个护卫,也是州牧派来监视他的人。 萧逐抬手,扣住杜云英的后脖颈,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快准狠地将匕首插进他的眼睛中! 在杜云英又一次发出嚎叫前,他利索地卸了杜云英的下颌。 匕首插进他的眼球中,萧逐犹觉不够,掌心握着刀柄轻又缓慢地旋转,“就凭你,也敢亵渎阿宁?” 杜云英是真真切切的怕了,但是他说不出来一个字,只能张着嘴无助地呜呜叫。 他头脑充血,耳边嗡嗡直叫,仅剩的一只眼睛也看不清眼前的情形。 萧逐拔出匕首,冷笑一声:“想娶她?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杜云英身体抽搐了一下,他不敢娶了,他真的知道错了,然而下一瞬,匕首朝着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上骤然戳下来。 他喉咙被血堵住,半张脸上全是血迹,他双唇微动,一个“杀”字无声念出。 他实在受不了了,他想要萧逐杀了自己,哪怕死了,也好过此时被萧逐折磨。 萧逐面无表情看着他在自己手底下挣扎,眼底一片淡漠。 想死,哪有那么容易。 他向来睚眦必报,杜云英既然招惹了他和阿宁,就要承受该有的后果。 手起刀落,杜云英的背心处冒出来一个带血的刀尖,他额头冒出冷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住。 萧逐特意避开了他的心口,一刀下去,并不会让他毙命,反而会让杜云英清楚感受到身体中的血液渐渐流失,浑身变凉。 折磨一个人,便是让他亲自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 大约一刻钟,杜云英头一歪倒在地上,萧逐伸手去探他的脉搏,一片沉寂。 人已经死了。 空旷的官道上一片寂寥,萧逐无言立在尸体一侧,待尸体彻底变凉,他提起杜云英的 31. 木簪 [] 姜夫人也听闻过此人,由于杜詹的纵容溺爱,朔州十五城的百姓都对杜云英的所作所为略有耳闻,且避之不及。 她一听到昨夜灯会上宁宁遇到了此人,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担心地询问:“昨夜出去可有带护卫?” 姜善宁咬了咬下唇:“没有带……但是我也没出什么事嘛,多亏了七殿下呢。阿娘你们不用担忧。” “你阿娘担心也并非多此一举。”姜从沉吟道:“平日出去时将府里的护卫带上,不止能保护你,还有北狄人近些时日蠢蠢欲动,前两日更是袭击了我军军营,我将高淮派回去处理此事了。” “阿爹阿娘,我知道了。”姜善宁乖乖答应,她想起来前世的时候,北狄人三番两次在朔州十五城中流窜作乱,阿爹为此废了不少功夫。 但是这辈子,从她开始接近萧逐,和萧逐的关系越来越亲近时,今生的轨迹便和前世有所不同了。 所以她不能全部依赖前世的记忆来判断今生的事情走向。 不过以防万一,带上几个护卫也没什么坏处。 “侯爷,看来敲打州牧一事,得尽快去了。前几年他的五十整寿宴席上,他还想跟我们侯府结成姻亲。” 姜夫人提起来这事就觉得嫌恶,“他家那个不学无术的儿子,什么德行他自己不知道啊,想娶宁宁,也不看他配不配。侯爷,事不宜迟,今日你就去跟州牧说清楚。” 姜从连连点头:“好好,就依夫人的,一会儿吃了饭我就去快马前去燕城。” “阿爹要去燕城找州牧?就为了昨夜的事?”姜善宁觉得没必要,侯府在鄞城,州牧府在燕城,前世一直到他们回京,侯府跟州牧府都是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她说道:“其实昨夜也没什么大事,阿爹不必为了此事跟州牧撕开脸皮。” 姜从浑厚的笑了几声:“不光是为了此事,还有七殿下。” “七殿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姜从与姜夫人对视一眼,缓缓解释道:“州牧跟李皇后有些渊源,我得去敲打他几句,否则不出一月,陛下都知道我们镇北侯府收留七皇子的事情了。” 州牧是皇后的人,那看来昨夜杜云英来到鄞城一定并非偶然,州牧在燕城肯定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为了监视萧逐,让自己儿子前来探探究竟。 姜善宁沉思了一会儿,看来朝中局势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这辈子,她和镇北侯府,还能全身而退吗。 从聆春院出来后,姜从纵马去了燕城,姜善宁手里一直攥着手炉,走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 走到听雪院和隔壁客院的交界处,有一条幽静的小径,萧逐正立在那里。 他穿着玄色的大氅,这次穿的不是姜善宁的那件了,而是符合他身量的一件大氅,侧身立在那,厚重的大氅也掩不住萧逐宽阔挺拔的脊背。 十八九岁的年纪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他回眸看来时,姜善宁站在原地愣了愣,风雪模糊了他的眉眼,但依旧能看出他气势凛然。 这些时日,她与萧逐相处时,萧逐虽然话不多,却总是温和有礼。 只有偶然的那几个片刻,会让她觉得眼前的萧逐跟前世的他有那么一瞬的重合。 就如昨夜他折断杜云英的双手时。 “殿下,怎么站在这里?”姜善宁眉梢轻扬,朝他走过去,萧逐侧身站着的时候,看的方向正是她的听雪院,她问:“是要找我吗?怎么不进去坐着等?” 萧逐笑了笑:“我问了菘蓝,她说你去聆春院了,也没什么大事,我便在这里等你。” “殿下,有什么事我们进去说吧。”姜善宁转身想走,萧逐叫住她:“无妨。”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木盒子递给她:“阿宁,新年礼物。一直忘了给你,今日送你,应该也不晚吧。” 其实并非是他忘了,这几日在侯府呆着,他不是没见过顾灵萱和高淮给她送的礼物,都比他雕的这根梅花木簪要好得多。 他身无长物,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将这根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梅花木簪送给她。 “呀!”姜善宁惊呼,接过木盒打开,里面躺着一根雕刻好的梅花木簪。 木簪上头的梅花花瓣层层分明,绽放的样子犹如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一看便是人用心雕刻出来的。 姜善宁十分欢喜,杏眼亮晶晶的:“这么好看的梅花簪子,殿下你是自己雕刻出来的吗?” 她一直很喜欢梅花簪,她的饰品中多数也是梅花簪,萧逐这礼可谓是送到她心头上了。 “阿宁喜欢就好。”萧逐声音暗哑。 “可是我都没有给殿下准备礼物。”姜善宁后知后觉,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 萧逐滚了滚喉结:“阿宁已经帮了我那么多,开春后我们不是要一起去学堂么,学堂的束脩还是阿宁替我交的,我只是送了你这么一件小小的礼物,实在算不得什么。” “也对。那下学后我请殿下去醉香楼吃饭!” 难得他一次说了这么多话,姜善宁欣然应允,迫不及待地拿起盒里的木簪,指腹摩挲在簪子上。 木簪触感光滑,也不知萧逐磨了多久。 等回去她就簪上。 他们站在听雪院旁边说话,菘蓝听到说话声,小步跑过来,喘了口气说:“姑娘,顾姑娘在正厅等您呢,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姜善宁一拍脑袋:“遭了。昨夜抛下了她,她这会肯定是来兴师问罪的。” 怪不得方才她叫萧逐进去,萧逐没答应,他应当是在外头看见顾灵萱进去了。 “殿下,今日真是不巧,萱萱在我院里等我,我有空了就去找殿下。”姜善宁语气带着歉意,萧逐送了她礼物,但是碍于顾灵萱在,也不好叫他进去,只能下回去找他了。 “好。”萧逐轻声答道。 在姜善宁即将转身时,他又说:“阿宁,若是需要我跟顾姑娘解释,你着人唤我就好。” “我知道了,殿下,你放心吧。”姜善宁朝他摆摆手,转身踏入院里。 一进去,她看到刚才她跟萧逐说话的地方,一墙之隔,顾灵萱正站在墙下,啧啧道:“某人定是不记得以前答应了要请我在醉香楼吃饭吧, 32. 试探 []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难就难在杜云英是死在了鄞城的地界上。 姜善宁在窗边喊住那两个说闲话的小厮,满心惊愕:“那具尸体,确定是杜云英?” 两个小厮握着手里的扫把连连点头,其中一人说:“回二姑娘,小的亲耳听到方将军说护城河中打捞上来的尸体是杜云英,草草收拾了一下,就赶忙来府里了。” “是啊,方将军的下属发现尸体的时候,那具尸体面朝上浮着,泡了一天一夜的脸就贴在河面的薄冰上,将那一片都染红了,而且小的听说尸体的两个眼球都没了,可吓人了。” “小的还听说尸体上有好几个黑乎乎的血洞,看着像是被刀捅的。” 两个小厮你一言我一语,姜善宁大概捋清了事情的缘由。 方将军是阿爹的部下,负责城门附近的巡逻和视察。今日在护城河中发现了杜云英的尸体,连忙回到侯府通报。 “此事,城中百姓可知道?”姜善宁蹙眉,若是城中百姓知晓,引起恐慌那就麻烦了。 小厮摇了摇头:“方将军一发现尸体就立刻来府里通报了,小的也是刚刚去正堂找赵管家凑巧听见了,百姓和府里的其他人应当是不知道的。” 姜善宁稍稍放下心,阿爹不在,此事交由姜云铮去处理,她其实是有些担心的。 不过好在方将军是个稳妥的人,有他在姜云铮身边,一定是可以处理好的。 “你们方才说,尸体的两个眼球都没了?身上还有刀伤?”姜善宁脸色有些发白,难以想象昨晚在灯会上还活生生的人,第二日就在护城河中漂着。 而且照小厮的描述,杜云英分明就是被人捅死,再抛尸到护城河中,看着像是被寻仇了。 到底是何人这么大胆? 姜善宁心神一动,忽然想到昨晚他们跟杜云英之间发生的争执,那时萧逐戴着面具,她并没有看到萧逐的神情。 他那样睚眦必报的性子,不会是他做的吧? 姜善宁在心里否认,昨晚萧逐都当场折断杜云英的手腕了,应当不至于半夜再去寻仇。 她挥了挥手,让两个小厮下去做事了,并嘱咐他们一定要守口如瓶,不得将此事泄露出去,他们连连点头称是。 “姑娘,怎么听起来这么吓人,侯爷不在,世子一个人能行吗?”待人离去后,一直忍着没说话的菘蓝才瑟瑟开口,转而愤愤不已,“那杜云英真是晦气,死哪不好非得死在我们鄞城,坏风水,呸呸呸。” 杜云英在燕城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确实死有余辜。 姜善宁安慰她:“没事的,别害怕,阿爹今晚就能回来的,再说,一切还有你家姑娘呢。菘蓝,去准备晚膳吧。” “姑娘,我这就去。” 菘蓝走后,眼看天色越来越晚,姜云铮还没有回府,姜善宁心中一直放心不下,在马厩里牵了匹马儿便直奔城门口而去。 一路上还是热热闹闹的情形,街道两旁挂着花灯,百姓们似乎并未受到此事的影响。 来到城门口,守卫的士兵认得她,直接放行了。 城门外,护城河的河面上结了层薄冰,河水在冰面下翻涌,不断拍打着薄冰。她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儿,才看到姜云铮跟方将军,还有几个士兵,正围着地上的一具尸体看。 姜云铮余光瞥见了姜善宁,大步走过来,伸出手掌盖在她的双眼上:“小姑娘家家的,别看这些了。” 姜善宁停住脚步,“大哥,我不放心就来这里看看,现在什么情况了?” 姜云铮回头看了一眼,示意方将军用草席将尸体裹起来,怕吓到了姜善宁。 他眉头皱着,放下了胳膊,“泡了一天一夜,尸体有些肿胀,他的两个眼球都没了,若不是依据身上的衣裳,几乎认不出来这是杜云英。” 见姜善宁要上前看,他伸手拉住她:“就在这里看吧,别凑过去。” 寒风扫过来,姜善宁隐约能闻到尸体上的腐臭,她看过去,眸光一颤,草席裹着杜云英的尸体,露出一双泡得发白的脚。 姜善宁问:“大哥,杜云英是被捅死的吗?还是在河中溺死的?” “都不是,他身上的伤口都不致命,是失血过多而死的。”姜云铮简单回答道。 适才他和方将军等人一同查看了尸体,都是习武之人,一眼就看出尸体上的伤全都不是致命伤。 尸体上只有两道刀口,一道在小腿上,一道在胸膛前,下手之人力道极大,将杜云英戳了个对穿。还有他的眼球,生生被人搅烂。 姜云铮虽是纨绔,但也仅仅是斗鸡走狗,不像杜云英那样仗势欺人。同为纨绔,姜云铮觉得不齿,也看不惯杜云英的所作所为。 听说他昨晚还差点轻薄了自己妹妹,姜云铮丝毫不同情他,甚至觉得他死有余辜。 又一阵寒风刮过来,姜云铮也闻到了尸体上的臭味,他推了推身边的人:“好了,看也看了,早些回府吧。大半夜的别在外面晃荡了。” 姜善宁还想再仔细的看一看,但是拗不过姜云铮,最终只看了个大概就回府了。 她栓好马儿,心事重重的走在府里蜿蜒的小路上。 夜色下,薄雪飘飘,姜善宁从马厩出来,慢吞吞的走着。 她虽然没有亲眼看到杜云英的尸体,但是知道他死得很惨。他既然死在了鄞城,那么肯定是跟鄞城的人结了仇,若是这么看,萧逐的嫌疑就很大了。 姜善宁神色有些倦怠,她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若真是萧逐做的,该怎么办。 她是看不惯杜云英,但也不至于看到他的尸体,自己心里没半分波澜。 姜善宁正想着,头顶传来一道冷冽的嗓音:“阿宁。” 她打了个激灵,抬头就看到萧逐那张硬朗的面容,黑眸如霜雪一般。 他撑着一把罗伞,骨节分明的五指扣在伞柄上,停步到自己面前,手掌向她这边靠过去,挡住了飞雪。 “阿宁,想什么呢?我叫了你几声都没听到。”萧逐垂眸看去,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许的怔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