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攻略》 1. 如梦之魇 [] 哗啦,哗啦…… 不知何时何地,天际落下一场雨,发疯战马似的,只闷着头冲。 直往苏珏的衣领、袖口、靴子里钻,冻得他从心里发寒。 这是哪里? 风雨打在苏珏略显苍白的脸上,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血腥。 一道闪电划过,他举目望去,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这里是战场。 平原绵延数里,一望无际。 忽然,风止,雨停。 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硝烟。 而苏珏每走一步都会直直地穿过玄铁重甲的士兵。 他们早已死去,却死不瞑目,手里还长枪紧握。 而他不属于这里。 “书珩!!!” 一声绝望凄厉的叫喊声冲破雨幕,苏珏寻声看去。 入目一片血红,本该在冀州的世子李书珩死了。 死在苏珏面前。 他跪在焦土中,一柄长剑刺穿脖颈。 身下蜿蜒的血染红了漫天的白,直到那抹红流到苏珏的脚下。 苏珏狠狠后退一步,他的牙关咬的死紧,仍忍不住打着颤,一双明亮眼睛完全红透。 李书珩居然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 而方才那声凄厉的“书珩”是那个扶着银枪摇摇欲坠的中年男子发出来的。 苏珏笃定,那是冀州王李元胜。 他满身血污,手里战旗紧握,虽然身受重伤,依旧站得笔直。 顺着李元胜的目光看去,对面黑色的战旗张扬着身躯,上面绣着的图腾是一匹奔腾的战马。 刹那间,天地间寂静无声,风起,云散。 唯有旌旗猎猎作响,奏一曲雄壮的悲歌。 苏珏向前快跑了几步,箭矢突然如大雨般朝他们射来,又在空中诡异地定格,最后汇聚成文字。 时间定格在这一瞬。 “不要!!!” 轻薄的纱帘轻轻晃动,烛光跟着摇曳。 小暑儿和小招娣侍立在苏珏床前。 三年的时间过去,二人身形抽条,已是少女模样。 而这半年来,苏珏夜夜难以安寝,大多数睡不到两三个时辰就会惊醒。 醒来后又会心悸。 小暑儿见苏珏额头上冒着冷汗,嘴巴张着,呼吸频促。 这是马上就要惊醒的前兆,她吩咐小招娣赶快去找季大夫。 之后她亲自去外间点了一根季大夫与她特制的安神香。 小暑儿在蜡烛上点燃安神香时,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不要再让梦魇折磨主人了,她愿意受过。 然后虔诚的将香放在描金错彩的炉子上。 这时,内间传来惊呼声,她来不及净手,直接跑进去。 苏珏长发披散,他紧紧抱着被子,嘴里不停的念叨着。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苏珏再次被噩梦惊醒。 同一个梦,已经纠缠他小半年。 “主人,我是小暑儿。”小暑儿端起一碗温在瓦罐里的百合莲子粥,是季大夫吩咐的。 苏珏像是没听到她讲话,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几个模糊的字句,“战旗”“李氏为主”“不要”…… 小暑儿和小招娣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小心地替苏珏怕背,好在季大夫很快就到了。 “这小子又这样……” 人还没进门,季大夫的声音却先飘了进来。 三年,可以让少女长成,亦可以让老者岁月繁重。 不过三年,季大夫的须发尽然全白,步伐也不似从前稳健。 只是声音依旧洪亮。 “季大夫,苏哥哥又梦魇了,但这次没有心悸,是之前的药不管用了吗,那是不是可以再加几味药材?” 小招娣搬来一个凳子放在苏珏的榻前,季大夫径直坐下。 三年的时间不但抽条了小招娣的个子,同时精进了她的医术。 “小子,认得我是谁不?” 扯过苏珏的手腕,季大夫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毛,说道:“人还没醒,不是药的事,这是心病,或许某一日自己就好了。” 一辈子行医,季大夫也是第一次遇到苏珏这样的病症。 身体经脉内里没有任何不妥,但就是梦魇不断。 除了用药安定心神也别无他法。 “季大夫,真的没法子了吗?”小暑儿和小招娣眼眶微红。 昔日风华无双的天人被梦魇折磨地夜夜难眠,苍白瘦削。 “没法子,大罗金仙都没法子,明日学堂还要授课,我给他扎上几针,还能睡一两个时辰。” 季大夫摇头叹气,手下功夫却很快。 三针下去,苏珏已然不再浑浑噩噩地挣扎,小暑儿和小招娣小心的扶着苏珏躺下。 “行了,你们两个也别熬着了。” 季大夫打了个哈欠,连声催促两位姑娘去休息。 这小子,真不让人省心。 三年前白露落雪,莫名晕倒在雪地中,醒来后像缺了魂。 这半年又添了梦魇的毛病,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 “好。” 两位姑娘点了点头,明日学堂上还有课,想起方老课堂上的严厉,她们心下畏惧。 连先生和公子都对方老敬畏三分,她们自然战战兢兢。 而在他们走后,苏珏慢慢醒了过来,灵台虽还未完全清醒,但已然分清了现实与梦境。 苏珏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方才梦中最后定格的文字不断在脑海里。 “抱紧冀州王一家的大腿,一定要去冀州!” 语气定是苏玉无疑,苏珏明白,这是她在给他传递信息。 “去冀州……” 苏珏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眉目结成一团,苏玉定是在通过梦境为他指点后路。 他披衣起起,踉踉跄跄地走到书桌前。 仅仅几步,苏珏已经身形摇晃,虚汗淋漓。 “什么时候能……”苏珏叹了口气,很是嫌弃此时自己的虚弱无用。 不是季大夫医术不佳,是他自己心病难医。 三年前的生辰,苏珏清楚地记得苏玉是真的来过。 那不是他的幻觉。 自那之后,他总觉得遗忘了什么事情,可仔细想来,却什么也想不明白。 半年前,他又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梦,而且一次比一次清晰。 那尖锐的箭啸,那层叠的尸体,惨叫声与喊杀声还在苏珏的脑海里盘旋。 “是谁杀了他们?” 苏珏和衣坐到书桌前提笔将梦中所见一一描画出来。 一身玄铁重甲的冀州军虽然陷入绝境,却悍勇异常。 李家父子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恶战。 “绣着白马的战旗?” 苏珏瞳孔猛地一沉,将目光落到一旁的战旗上。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战旗,莫不是这战旗的主人杀了冀州王和世子? 可为何他会梦到这一切? 这梦是预言还是无关的画面片段? 理不清头绪,苏珏索性搬了书倒了酒置于身侧,随后卧在木质藤椅上,微合上眼,感受着秋夜的宁静。 耳侧拂过一阵微风,将他鬓角边几丝白发吹了起来。 这银丝不该是他这个年岁该生出的。 苏珏捧着书册翻着书,眼中是遥远未知的前路茫茫,心里是白马奔腾的战旗。 一夜也就这么过了…… …… 入秋日短。 长安城内百花杀尽,朝堂亦是风云变幻几遭。 白露落雪后,王丞相和孙廷尉先后致仕,杨兰芝任丞相一职。 杨兰芝成了西楚最年轻的丞相,一时风头无俩。 西楚宗室也逐渐登上政治舞台,任太常,拜廷尉,出御史。 朝堂局势可以说是重新洗牌。 也是因为三年前白露落雪,方道长一夜之间成了楚云轩面前的红人。 只因为那日楚云轩母亲忌辰,方道长让楚云轩见到了死去的母亲。 楚云轩大喜,拜方道长为承文将军,赏赐甚多。 他对楚云轩说白露落雪是国泰民安的吉兆。 可吉兆之下,是三年天灾,百姓食不果腹,还要承担各种赋税。 他又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灾过后定是大吉,此时是向天地神明表明虔诚的最佳时机。 于是宫城内仙台四起,并画天、地、泰一诸神,置祭具以致天神。 除此之外,楚云轩还在九州各地,兴建各种祠、观,供奉各路神仙,多次在泰山进行封禅。 还有成千上万巫人方士,为君王所用,四面八方为楚云轩祭神求药。 从北燕至西楚风靡百年的佛事渐成没落。 而这三年的时间里,对于楚云轩来说算是无事发生。 但因为天灾之故,百姓生存艰难,依附西楚边陲的小国造反者越来越多。 楚云轩不满这些小国的反叛,于夏初下令穆羽北征,此行一去便是三月。 三日前,穆羽率军凯旋归来,长安城内百姓列队迎接。 楚云轩大喜,这次出征穆羽俘获的各地奇珍异宝无数,那些叛臣贼子也悉数下了黄泉。 只是今年九州诸侯于朝贡一事不诚,楚云轩如鲠在喉。 …… “听说了吗,明年开春陛下就要到临江行宫了。” “这谁不知道。” “陛下怎么就选了咱们临江这个前朝旧都建行宫呢?” “你说,是不是有北燕王室藏在这啊?” “嘘,这话莫要再说了,让人听去可是要杀头的。” 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地低声谈论,再也不见三年前的摩肩接踵。 今日是集日,街上却是冷清。 偶有来回走动叫卖的商贩,半天也无人应答。 “哒哒哒……” 一辆马车摇晃而过,在空荡的街上留下一串绵长的回音。 “先生,这街上的男子越来越少了。”沈爷还是老样子,他掀起轿帘一角, 2. 逐恶之殇 [] 日头逐渐落下,苏珏的马车往城内走。 仆从走的是官道,行进缓慢而稳健。 偶尔有马蹄声飞驰而过,牛车木板声轱辘声落后,形形色色的挑夫商贩,还有押运的镖车,行人挑夫也渐渐落在马车后。 而苏珏坐在马车里,心绪仍然无法平静。 大周的开国皇帝出自冀州,只是史书残缺,不知是李家父子的哪一位。 他和李家兄弟打过交道,二人都是人中龙凤。 一个是君子玉成,一个是少年英姿。 二人互为映衬,自有经世之才。 而他们的父亲冀州王也是龙章凤姿,冀州在李元胜的治理下富庶繁华,百姓安居乐业。 但奈何楚云轩一直猜忌,君臣之间的矛盾总有一天会彻底爆发。 到时战火连天,他们能独善其身吗? 而西楚建立已经八个年头,距离大周登上历史舞台还剩十几年的时间。 天灾不断,战乱不休,端得是乱世将起的兆头。 这个梦境或许就是一个开端。 是苏玉在时空的另一端为他送来的提示。 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他也该为以后打算起来了。 去冀州一趟,很多事定会迎刃而解。 要是苏玉还在就好了,她定能比自己早知道历史的走向。 苏珏的思绪一路百转千回,却因为精神不济,不得不闭眼休息? “叮铃……叮铃……” 若有若无的铃铛声突然出现,一路跟随。 苏珏被铃铛声弄得烦躁不已,他掀开轿帘想一探究竟,官道上却无人持铃。 “你看见有人拿着铃铛吗?”苏珏出声去问赶车的仆从。 “回公子,没有。” 一路上,苏珏的思绪和铃铛声彼此缠绕,不得宁静。 这时,马车外响起一阵嘈杂的人声,将苏珏从思绪里拉出来,原来是守卫在查入城的文牒。 仆从将文书呈上,门吏便立即放行。 “天皇皇,地皇皇,金光照着李家郎。李家郎,哭断肠,一去彼方要还乡。” “天皇皇,地皇皇,金光照着李家郎。李家郎,哭断肠,一去彼方要还乡。” 低沉的歌谣声伴着铃铛声乍然响起在夜色淋漓的长街上。 空灵飘渺。 马车里的苏珏无端被那歌谣吸引,他又掀起轿帘往外看去,街道上行人稀少,唯有一方士与他们的马车同行。 那方士头戴斗笠,身着一袭朴素的道袍,浑身湿漉漉的,他衣袍的袖子上还挂满了水珠,发出微弱的滴答声。 可今日分明无雨,苏珏讶然。 “停车。” 苏珏掀帘跳下马车,那方士就站在马车前,面容温和,声音低沉。 “这位公子心思沉重,定是被一场梦境困扰。” 苏珏吃了一惊,眼前这个方士怎知他夜夜梦魇? “大师,请赐鄙人破解之法。” 苏珏躬身郑重地朝那方士行礼,这是他第一次用新元纪的灵魂去接纳方术道法。 苏珏本不愿相信这些,可当药石无用时,诺大天地,他不得不寻求神明的救赎。 就像苏玉所教给他的占卜。 “所谓梦境,皆是凡人内心映射所致,若心无杂念,便可身心清明。” 方士摇头,抬手扶起苏珏,湿冷冰凉的触觉令苏珏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这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人活一世,怎能心无杂念?”苏珏反问。 那方士沉默不语。 再抬眸,却已不见踪迹。 苏珏环顾四周,夜色下的长街行人几个,匆忙而过。 只有那首歌谣还断断续续地吟唱着。 “天皇皇,地皇皇,金光照着李家郎。李家郎,哭断肠,一去彼方要还乡。” “走吧,回十二楼。” 苏珏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想要把心里那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吐出,可却不得其法。 有些事须得亲自去看看为好。 …… 冀州王府。 议事正厅,李元胜端肃坐着,神色凝重。 “父亲,自古君心难测,陛下因为朝贡一事派人围了冀州,半个月的时间不见其他动作,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 李书珩一惯都是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也是如此。 “陛下迟迟没有旨意才是最让人心焦的,但无论如何,陛下暂时还不会动我们。” 李元胜不疾不徐地分析着当前局势。 虽然这几年楚云轩有意削减诸侯与世家的势力,但九州诸侯与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非一时之力可以瓦解。 “那书珩觉得冀州之困该如何解除呢?” 李书珩温声回禀,“父亲,在我看来,陛下一直对我李家放心不下,无非是因为我们曾是北燕旧臣,无论我们如何做,在陛下眼里都是错的,既然如此,我们就什么都不做。” 听完李书珩的分析,李元胜看着外面,眼神沉沉,“时也势也,势也时也,是福还是祸,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揣测的。” 李书珩听了顿时心头一沉,明白了父亲这番没有说完的话。 或许有一天,陛下真的会对他李家下手。 不是这一次,便会有下一次。 当年上林之祸,虽然事后查出了是鲜卑探子故意所为,但陛下答应明月去驯服猛虎,焉知没有陛下自己的心思。 李书珩站在一旁,看着暮色沉沉的王府,黑暗已经吞噬了白昼。 九州之首又如何,君权之下,微如蝼蚁。 “父亲,原来李家之罪,竟是罪在将来,陛下就真的容不下我们李家了吗?” 李元胜轻轻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轻拍了拍李书珩的手臂,“陛下容不下的何止我们一家。” “父亲,陛下从前不是这样的。”李书珩感叹。 “书珩,人都是会变的,至尊之位坐得久了,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李元胜感慨良多,历经两朝,很多事他都看透,看淡了。 楚云轩当年的意气风发他还记忆犹新,而如今的楚云轩,早已不是当年的青州王了。 “书珩,若是战事再起,你能有几分胜算?” 李元胜话题一转,递给李书珩一张黄纸,他打开看了,然后瞧着父亲那等端肃沉重的脸色,据实回答,“对方兵强马壮,连五分也无。” “可这样的战事只会越来越多。” 李元胜摇头叹气,才安稳了几年而已。 “父亲……”李书珩一时无言,他又何尝不知今时不同往日。 当今陛下信奉长生,重用酷吏,任人唯亲,苛捐杂税一年重似一年,再加上天灾不断,四方边境战事频发。长此以往,国势飘摇动荡,受苦的还是百姓。 …… 月华如水,薄云如练。 楚云轩站在临仙台上,听着长安宫内传出的阵阵琴笛之音。 那是李明月和江文山。 夜风吹动,晃晃悠悠在他们身上洒下星斑,如同给李明月的浅白色外袍点染出零碎花纹,星星点点被风绣在披风上,清清透透穿过遥远黑夜,映在江文山的双眸。 旁边是以鼓相和的宗政言澈,其余六州质子皆围在他们周围,把酒言欢。 是少有欢愉的时刻。 “陛下,您看什么呢?” 中贵人灵均手里收着披风拾阶而上,顺着楚云轩的目光看去,他只能看见夜空星辰。 “他们好生自在啊,根本不知他们的父亲于朝贡一事犯了多大的错。” 楚云轩沉着眼睛看他们,然后他转头,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中贵人灵均。 “灵均,你觉得冀州王世子如何?” 好似没来由地随口一问,中贵 3. 残梦相欢 [] 夜黑风高。 苏珏起身打开露落园的门,见一小厮跑了过来:“公子,不……好了,官府……官府……来人了……” “官府?”苏珏皱眉。 “对,就是官府!”小厮有些气喘,断断续续的说道,“说……说是,说是朝廷今年新加了人头税,咱们十二楼还没交!” 苏珏和青莲先生对望了一眼,看来来者不善。 “交税就交税,你慌什么?” “官府还说,说,说要查阅咱们十二楼的账目。” “那也没什么,你即刻带人清点好账目和银两,一会儿沈爷带着你们亲自送去。” 苏珏不紧不慢地吩咐着小厮,显然是有所准备的。 “是,公子。”小厮得了命令,立马下去着手准备。 “先生,果然如我们所想。”打发走了小厮,苏珏回身对青莲先生说道。 “已经过了三更,官府这时候来催税,摆明了就是故意为难。”青莲先生冷哼一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罢了。” “如今赋税越发严苛,百姓入不敷出,而临江最大的产业便是我们十二楼,不从咱们这多敲一些,他们难与朝廷交差。” 打发走了小厮,苏珏随手掩门,幸亏他早有预料提前将所有项目核对清算,并准备好该交的税款,否则今晚的十二楼便彻夜难眠了。 青莲先生回身坐下,苏珏的办事能力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她此刻最关心的是苏珏的身体以及他的想法。 “此事算是揭过,玉华你今夜是不是打算通宵?” 青莲先生一眼看穿苏珏的心思,眼底浮上满满地心疼。 按照苏珏以往的习惯,此时他应该早已入睡,如今还在院中抚琴,怕是根本不想入梦受那梦境所扰。 “无事,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梦罢了。” 苏珏摇头苦笑,他早就习惯每晚陷入梦魇中了。 “我去找季大夫来。” “先生,不用,人都是会做梦的,兴许某一天就好了呢。” “我且再问你,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见苏珏执拗,青莲先生亦不愿再提那梦魇之事,便直接转移了话题。 “我想给十二楼再找个大靠山,先生您觉得冀州王如何?” 苏珏抬手又为二人添了热茶。 “冀州王虽好,可终究受楚云轩猜忌,怕是不可靠。” “这倒好,是我们十二楼捡了大便宜。”苏珏眉眼含笑,眸色亮的惊人。 青莲先生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她听出苏珏话里有话。 “此话怎讲?” “先生,在新元纪的历史上,西楚过后是大周,而大周的开国皇帝便姓李。” “当真?” “当真。” 仅苏珏的一句话,青莲先生的内心便掀起阵阵波澜,浓密的眼睫下眸光复杂。 “那岂不是战乱又起?” “是。”苏珏点头。 “罢了,皆是天意,且看楚云轩的种种做派,迟早的事。”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青莲先生此刻异常淡定。 只是王朝更迭,西楚也不过才八年光景。 “先生……” 苏珏抿唇不语,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这个时空活了八个年头。 此刻风清月明,二人相对无言,是有千言万语不得源头的沉默。 这一夜终究还是要过去。 第二日十二楼刚一开张便听说临江不少商铺因为税款和账目问题被官府搜查。 诺大的临江,只有十二楼相安无事。 就如同风雨飘摇中的那一方小舟。 …… “陛下有旨,冀州王为诸侯之首,理应以身作则,今欺上瞒下,税贡减半,实乃不敬之罪,特命冀州王于一月内补齐税贡,并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陛下有旨,世子李书珩文武双全,今元夏来犯,侵我国土,特令世子李书珩领军挂帅,于十月初五点兵出征!” 同一天,冀州王府收到了两份楚云轩的旨意。 一“奖”并一“罚”。 “臣领旨!” 李元胜与李书珩行礼谢恩,这一天他们自是料到了。 陛下还是信不过他们啊! ……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秋日午时,阳光是少有的明媚。 清脆的读书声渐渐止息。 学堂的女孩们这时候都趴在自己的桌子上休息,以往苏珏这时候都会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或是用龟甲占卜。 一开始青莲先生他们还讶然,“你怎么还藏着这么个本事?” 苏珏当时但笑不语,他从来算不准什么,只是为了求个心安罢了。 但今天苏珏却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永言配命,成王之孚……于万斯年,受天之祜。受天之祜,四方来贺,于万斯年,不遐有佐……” 又是谁人在说话,苏珏睁开双眸。 这一次,不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 金乌西沉,霞光满天,巍峨的城墙披洒了一层神圣的光辉。 苏珏顺着石阶而上,祭台上正进行着一场继位大典。 白衣卿相陪在帝王身侧接受着百官朝拜,山呼万岁。 苏珏却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大典结束,二人于城墙上迎着霞光漫步。 苏珏就跟在他们的身后。 “你说天命在我,为何命运如此待我?”帝王停步问询。 白衣卿相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下,“陛下,还是保重身体为好。” 苏珏还是看不清他们的容貌,只能隐约看见帝王黑漆漆的眸子低垂,空洞的没有一丝神采,脸上一片苍白,奋力挤出来的笑容,而那笑容中满是凄凉。 “陛下,起风了,回去吧。”白衣卿相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你会陪寡人走到最后吗?”帝王再问。 苏珏仓惶离去,不忍再听帝王愈发无奈凄凉的声音。 天地之大,他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玉华,醒醒。” 迷茫之中,一道声音骤然出现,拉着他走出那巍峨苍凉的宫墙。 意识回归,原是他又做梦了。 苏珏眨眼适应了一会阳光,他看着自得摇扇的韩闻瑾,没来由的心安。 “韩大人可是今日得闲了?”苏珏从躺椅上起身,语气中尽是放松和轻快。 当年学堂建成,小暑儿,小招娣和沈华也一同入学。 韩闻瑾更是为数不多的鼎力支持之人。 一开始,入学的女孩并不多,即使他们降低了束脩,也有很多人望而却步。 毕竟平民百姓无钱,高门大户无谓,学堂一时陷入尴尬境地。 是韩闻瑾带了不少韩氏的女孩才不至于让学堂门庭冷落。 而学堂发展到现在,也有百十来个女孩了。 见苏珏醒转,韩闻瑾啪的一下收拢打开的折扇,之后慢慢的走到苏珏的面前。 “你瘦了好多,梦魇还未好吗?过几日我请章院首来替你看看。” 从韩闻瑾的角度看,苏珏站在一片光晕里,一阵风过吹起他的衣袂,如落入凡尘的谪仙一样。 “多谢韩大人关怀,我觉得好多了,章院首岂是寻常太医,还是不要麻烦他了,前几日你交给我的书册,我已整理好。” 苏珏出言推辞,和王宫有关的人和事,他唯恐避之不及。 这样的场景与对话,满是平常与温馨。 “还是让章院首来看看为好。”韩闻瑾拉着苏珏坐到石凳上,并贴心地为他倒好茶水。 明明是漫不经心的笑,却让人觉的比阳光还要令人温暖。 “梦都是反的,没什么可放在心上的。” < 4. 出奔冀州 [] 今天的十二楼很热闹,或许用鸡飞狗跳来形容更确切一点。 只因苏珏留书出走了,还带走了季大夫不少宝贝药材。 气得季大夫大发雷霆,“臭小子,拐走了老夫不少宝贝,看他回来老夫怎么收拾他!” “季大夫,您别着急,天地广阔,他该出去走走了,况且他心里有事,出去散散是好的。”青莲先生劝说着。 她早料到会这样。 “可是他拐走了老夫的宝贝!”季大夫气的满脸通红,只差暴跳如雷。 “季大夫,您消消气。”沈爷也出言劝说。 “我说呢,这小子怎么突然围着我学这个学那个的,原来打的是这么个主意。先生也是,什么都由着他,把他宠得都没边了,不然也不会这么任性!” 季大夫现在的心情只能用疼心疾首来形容,言语上也是无差别攻击。 青莲先生和沈爷怕季大夫一气之下给他们几针,悄悄地溜了。 苏珏啊,回来时一定要保重啊! …… 临江城外十里的一处小茶棚。 往常很少有人在这个时候喝茶,但是今天却有一个游方郎中在茶棚休息。 只见他身着黑褐色的布袍,左手边放着一个大药箱,一面写着“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的葛布,右手拿着一把扇子,脚穿一双黑布鞋。 此人面色黝黑,左脸上横亘着疤痕,看起来像是被烧伤的,头上戴着黑色的方帽,头发全被仔细的梳起藏在帽子里。 粗看过去,他只是一个长相略丑的游方郎中。 只是这位游方郎中很是年轻,而且看他喝茶的动作,自有一派贵气。 不错,此人正是拐走季大夫不少宝贝药材的苏珏。 为了不引人注目,苏珏花了一整晚,才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样子。 出了雍州,他决定去往冀州。 方才他正巧遇到一队路过雍州的冀州商队,无意间听他们说起陛下已经下旨让世子出征元夏。 无论那个梦境是真是假,他都要去冀州看看。 一是为了未来的大周,二是为了十二楼能多一条出路。 喝过热茶,苏珏付了茶钱,背上药箱,打着“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的葛布踏上了他前往冀州的旅途。 为了方便,一路上苏珏都作游方郎中打扮,一来是行走方便,二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苏珏一路走走停停,在途中正巧遇到一队要去冀州的商队,商队的头儿是一个四十多岁,留着络腮胡,抽着旱烟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看苏珏只是一个游方郎中,而且苏珏答应免费给他们看病,凭着在季大夫那速成的本事,苏珏还真治好了他们的病。 左不过是时节所致之病,倒不算棘手。 但若真的碰上什么疑难杂症,定是会露怯的。 见苏珏有些医术,中年男人便答应带上他一起走一段。 出门在外,与人方便,多交朋友自是没有坏处的。 …… 日夜轮转。 等苏珏一行到冀州的时候已经是十几日之后的傍晚。 苏珏与商队分手后策马于冀州城外看了好久。 暖风穿过城外广阔的麦田,掀起一阵阵麦浪,一片生机勃勃。 夕阳西下,孩童呼朋引伴,百姓言笑晏晏。 此时李书珩带着陆羽自兵营练兵归来。 一队亲随护卫簇拥着李书珩策马奔驰。 一路上,不管李书珩如何策马奔驰,他的前后左右都有护卫严防死守,分毫不乱。 紧闭的城门因为世子的归来而打开,一瞬间又合上,隔绝了城里城外。 但苏珏还不想离去。 不多时,李书珩上了城楼。 苏珏一眼便望见了他那双沉静,雍容,温和的眼,傍晚的夕阳下,那眼神温润宁和,委实令人过目难忘, 时间悄悄而过,苏珏见天色已晚,城门已关,也只得先找地方休息一晚再做打算。 殊不知在他策马离去时,李书珩正于城门的高台上眺望。 他见那人端坐马上,阵阵夜风侵袭,吹的一身布衣随风而动。 从李书珩的视线来看,那人一直眺望城楼,不动不移,一身的从容写意,温良如玉。 “世子,您看什么呢?”陆羽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哪个人?”陆羽伸长脖子看了半天,城门外行人渐稀,并无相熟之人。 “兴许是我看错了。” 明明伫立了良久,却又策马离开。 奇哉,怪哉。 陆羽又看了半晌,还是无有所得。 世子到底在看什么? …… 夜晚躺在客栈的木床上,苏珏睡意全无。 距离李书珩出征还有三日。 一路行来,苏珏听说了西楚与元夏交战的事,元夏来势汹汹,西楚胜算不大,而李书珩作为主帅不知祸福几何。 苏珏只在心里默默祈祷梦境莫要成真。 连日来的疲惫慢慢席卷全身,苏珏很快沉沉睡去。 …… 大地一片苍茫,冷冽的寒风如鬼魅般呼啸着。 这是在那里? 苏珏睁开眼,目之所及之处,无不是白茫茫一片,他尽量卷缩起身体,那股噬骨的冷还是无情的吞噬着他。 是恐惧,还有无边无际的寒冷。 “燕文纯……”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与感情的声音,在这无边的荒凉中响起。 苏珏还没有反映过来便陷入一片黑暗。 似乎有无数冰冷的触手在拉着他往下坠去。 一瞬间的失重感让苏珏心生慌乱,他拼命想抓住什么,一伸手却是一片虚无。 突然,黑暗散去,白昼降临。 “燕文纯,你不该活着,但我要你活着。” 又是刚才那个声音。 这一次苏珏看见面前多了一位男子,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他。 愤怒,仇恨的火焰好似要将苏珏吞噬。 苏珏不自觉地被那目光吓到,然后向后退去。 可那人却不让苏珏离开,他伸手死命地往回拉着苏珏。 “放手!” 苏珏手腕吃痛,用力挣脱男子的桎梏。 “你逃什么?”男子也不生气,径直用力死死掐住苏珏纤细的脖颈。 这一瞬间,苏珏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所幸,在他真的窒息之前,男子放开了手。 苏珏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好好享受着吧……” 从始至终,苏珏都没有看清那男子的脸,入目是黑色的广袖长袍华丽的直拖到地上。 苏珏想爬到近前看清那人,一阵风过却吹散了他的身影。 “你是谁!” 一梦初醒,苏珏盖着厚厚锦被的身子,还是忍不住颤抖着,模糊中他还是置身那片雪域。 好一会儿,苏珏才睁开蒙眬的睡眼,寻着‘吱呀,吱呀’的声音望去。 5. 从医随军 [] “启禀王爷,世子,随行的军医死了。” “什么?” 一般来说,军队是没有军医这一编制的,军医的来源总体上分为三类,一是朝廷派下来的御医,二是随军出发的郎中大夫,三是从当地征发上来的大夫。 这一次出兵元夏,楚云轩并未派御医下来,所以随行的军医是为王府服务多年的大夫。 如今大军还未开拔出征,随行的军医却意外死亡,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兆头。 士兵们虽不出声言语,但目光里尽是担忧不解,这其中也有漠然。 李书珩将士兵们的各种反应尽收眼底,他翻身下马,那军医的尸体被人抬了过来。 尸体上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挣扎搏斗的痕迹,看样子就是意外死亡。 “我方才找其他大夫看了,说是突发心疾,这也太巧了吧。” 陆羽一五一十地汇报着事情的经过,他心里总觉得此事不是什么意外。 这位军医随军多年,身体一向康健,怎会在大军出发之时突发心疾呢? 不单是陆羽这样想,李元胜和李书珩也是如此想的。 不过现下最重要的是稳定好军心并找到合适的军医。 等到了战场征收军医怕是来不及。 “王爷,世子,鄙人不才,家中世代行医,愿尽绵薄之力。” 送行的百姓里有人自告奋勇,他们受王爷多年庇佑,如今自然愿意报答一二。 “王爷,世子,小人也愿随军!” 有了带头之人,陆续有大夫郎中挺身而出。 不消片刻,城中所有大夫都站了出来。 李家护佑一方百姓,投桃报李,关键时刻他们当然不会冷眼旁观。 “诸位的心意我们李家感激不尽,但现在冀州的灾民太多,生病的也多,况且上了战场,刀剑无眼,生死难料,大家都是有家有业的,还是留在冀州为好。” 李书珩感动于百姓们的义举,但冀州也需要他们。 “陆羽,去查户籍册,无有家人的大夫随我们出征!” 但军队不能没有军医,李书珩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是!” 陆羽得了军令,很快就带了户籍册过来,只有五位大夫符合条件。 这显然是不够的。 “世子,还差一人。”陆羽点了遍人头,没有第六个符合条件的。 “哎?我们认识个游方郎中,医术还不错,他就是奔冀州来的。” 之前捎过苏珏一段路的商队头儿猛然想起苏珏,这不是现成的郎中吗! “而且他只身一人,想来是没什么亲人了,正好随军出征。” “那人面貌丑陋,皮肤黝黑,脸上还有疤,穿着粗衣布衫,还打着妙手回□□到病除的葛布。” “对对付,我们回来那天他没进城,想来这几日他也进不来,大约还在城外!” 商队成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李书珩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当日城墙所见。 “好,你来带路!” …… 一袭粗布麻衣的苏珏鹤立鸡群一般坐在一个面摊吃着热汤面。 他那优雅的气质、举手顿足间流露出的清贵之气,无不让人暗暗叹惋。 这人怎么会生得如此丑陋? 苏珏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只是享受着热乎乎地汤面。 就在这时候,城门大开,李书珩带着军队浩浩荡荡地走了出来。 前方带路的就是商队的头儿,那人一脸严肃,神情焦急。 “世子殿下,就是他!” 找寻了半天,那人终于在面摊上发现了正在吃面的苏珏。 “他?” 陆羽的语气中透着猜疑,朝苏珏看了一眼,怎么长得这副模样! “对,就是他!” 正在吃面的苏珏不明所以,只见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突然围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护住了那碗汤面。 “各位军爷,我就是吃个面,不犯法吧!” 这般动静,城外的百姓齐齐看了过来。 “先生,冀州军还缺一名军医,本帅想请您随军出征。” 李书珩清冽的声音出现,士兵们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他对着还捧着面碗的苏珏施了礼,态度不骄不躁, “行!没问题”苏珏没有多想,开口便应了下来,他来冀州就是为了李家而来。 此举正中他下怀啊! “先生高义!” 李书珩再施一礼,苏珏赶紧起身相扶,“我问一句,管饭吗?有钱吗?” “管饭,有钱!”陆羽翻了个白眼,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陆羽,不得无礼!”李书珩出声呵斥陆羽,苏珏却不甚在意,他这副形容,的确让人不信任。 “还未请教先生姓名。” “姓董,你们叫我董大就成。” “董先生。” “客气,客气,咱们走吧!”苏珏胡乱用袖子擦了嘴,大大咧咧地模样更让陆羽看不过去。 这人真的能行吗? …… 秋日的金乌万年不变地俯瞰着九州四方。 而东西南北、四面八方分布的道路如星罗密布的血管,在中央汇聚成一条大道。 在九州拱卫的的尽头,是长安。 那里伫立着西楚王城。 巍峨的城墙遮天蔽日,仿佛混沌的黑洞,吞噬掉一切,吐出庞大的影子悬在所有人头顶。 “如何,都处理干净了?” 临仙台上,楚云轩一边享用着仙浆玉液,一边问询着暗卫首领。 “陛下放心,处理干净了。”首领不敢抬头,只得低声回话。 “燕文纯离开了雍州,你们就看好十二楼,他会回去的。” 三杯仙浆玉液入体,楚云轩心情舒畅,文承将军所说之长生当真神奇。 “陛下,臣等定不负所托。” “行了,下去吧。”楚云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和仙人沟通的时候到了,他不愿与凡夫俗子再有交流。 “是,陛下。”首领诚惶诚恐地行礼谢恩,很快就隐入了黑暗。 …… 行军路苦。 秋冬本就寒冷,越往边境走,气温越是低。 干冷的像刀子一样的风割在脸上,苏珏化得黝黑的脸冻成了红色,黑红黑红的。 更别说不停的骑马颠簸,磨的□□生疼,额上已出了一层细汗,里衣被汗粘在皮肤上,冷风一吹,让他打了个寒颤。 好家伙,还真冷啊! 苏珏不得不停下,粗喘着气松了缰绳,向手上哈了一口气,看着手上被缰绳勒出的勒痕,苦笑一声,“还真是好日子过久了,一点苦都吃不了了……” 陆羽看苏珏停下,掉头将马勒到苏珏身边,苏珏见陆羽向他过来,立刻挺直了腰背,一副不屈的样子。 即便狼狈,也不能让人看轻。 “世子说原地休整半刻。” 士兵齐齐跳下马,苏珏心里松了一口气。 总算能休息了…… 苏珏刚一下马就觉得大腿内侧的皮肤应是磨破了的疼,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6. 军营受罚 [] “主帅,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营帐内,陆羽来回寻思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说。 那董大,似乎有些可疑。 “有什么事就说。” 李书珩看了陆羽一眼,陆羽做事素来干净利落,从未这样吞吞吐吐过, “主帅征用那董大夫……”李书珩看了他一眼,让他继续说下去。“是不是太过草率。” “他不姓董……”李书珩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啊?”陆羽惊讶万分, “还记得那位苏公子吗?虽然过去了四年,可他的身形和声音我还是记得的,即使他乔妆改扮又化名董大,但我肯定不会认错。” “什么?董大就是那个十二楼的天人?”陆羽这下更懵了,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他们冀州做什么? “那主帅是何时认出他的?”陆羽相信李书珩的判断,因为世子对他人的一举一动比常人关察的更仔细入微。 “那天你在城楼上问我在看什么,其实我就是在看他。” “原来如此,可我记得他好像不会医术啊,而且看着弱不禁风的,还跟着咱们出征,能行吗?” “他可不是一般人,当年能从梁州王府全身而退,还与我们联络,能是等闲之辈吗?我只是好奇他为何要到冀州来。” “那用不用派人监视他?” “不用。” 李书珩淡淡看了陆羽一眼,眼里含着笑意。 他觉得苏珏身上有很多秘密,他也想看看那人能做出什么事来。 “是。”陆羽没再说什么,当年之事他还记得,那人不是敌人。 …… 睡醒之后苏珏觉得连日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但心里的痛苦还是没有消散,那就是是战争的残酷。 他记得沿途经过许多村庄,无数的秃鹰盘踞在腐烂的尸体旁侧,或许那些村庄曾经是安宁祥和的。 可如今他只看到了尸横遍野,还有死一般的寂静。 一路上都是粘稠窒息的血腥气,每走一步都是和着血水的泥土。 苏珏不是没有见过尸体,这几年他也处理过不少人。 可如此惨绝人寰的场面苏珏却是闻所未闻。 人间炼狱怕也不过如此。 当时陆明明策马过来,然后眼圈红红的跟他解释道,自从元夏反叛,就经常在雁门关附近奸淫掳掠烧杀抢夺。 这样的场景,已经是家常便饭。 难道就不能没有战争吗? 苏珏心里酸涩难受, 外面天还没黑透,三三两两支起了火把。 他伸了个懒腰,就着冷水胡乱地吃了几口馒头,他记得睡着之前外面吵吵嚷嚷的,不知发生了什么。 军营里除了陆明,苏珏找不到可以问询之人,索性外面现在静了下来,他也不愿再问。 天色尚早,苏珏置好笔墨,开始用韩闻瑾所教的史书记录法详细记录着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 从苏玉死后,他便开始如此做了,到如今正好是第个年头。 他从没忘记替苏玉记录历史的承诺。 一灯如豆,苏珏写得认真。 可他忘了他住的帐篷不是十二楼的露落园,并不是只有他一人。 其他大夫陆陆续续回到了帐篷,见苏珏自顾自地写着什么,他们也没说话,都忙活着自己的事。 收拾收拾药箱,整理整理药材药方。 各有忙碌。 “董先生,我叫许攸,我这没有墨了,能借我一些吗?” 一位自称许攸的大夫走到苏珏近前,出声借问。 “哦,可以,可以。”苏珏放下笔墨,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方鲁墨递给许攸。 “你还挺深藏不露啊,这鲁墨可是千金难求的极品。” 许攸接过鲁墨,立即被那墨上的描金错彩给吸引。 他也是识货的,不由得对苏珏多看了几眼。 “啊?是吗?之前给人看病,人家赏的,我也不懂。” 苏珏被许攸上下打量地目光盯的不自在,便随便扯了个谎。 “你这是无知却有福啊。”许攸也没再问,只是话里话外不太待见苏珏。 “我可不是无知。”苏珏虽然素来好性,但也不是忍气吞声之人。 “是吗?”许攸依旧语气不善。 这时,苏珏才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出声借墨的许攸。 年纪比他大上几岁,丹凤眼,薄唇挺鼻,举止。 “到了军营,就得拿出本事,许大夫你说是不是啊?” 苏珏不愿和他再多说废话,因为不值当。 许攸自讨了没趣,讪讪地闭了嘴,然而他在不经意间看到了苏珏纸上所写的内容。 从大军出发,到如今安营扎寨,无一不详,无一不明。 “你居然在记录这些!你莫不是奸细!” 许攸一声惊叫,其他人便立马围了过来,他们一把拿起苏珏的纸张去看。 许攸没说错。 “你到底是谁?”其他人也心生疑惑。 “看样子你很像奸细。” “我不是奸细。”苏珏起身抢回了纸张,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 他收了笔墨纸张,打算出去。 许攸他们却不依不饶。 “你若不是奸细写这些做什么?”许攸伸手去拦苏珏,却被苏珏一把推开。 “与你无关。” “今天你若不说清楚就别想离开!” 几个人堵住了帐门,说什么也不让苏珏离开。 “我的耐心有限,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奸细,让开!” 从未有人和他如此说话,苏珏语气冰冷。 “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对,必须说清楚!” 几人义愤填膺,个个对苏珏怒目而视。 “还要我说几遍!我不是奸细!”苏珏耐心耗尽,径直推开他们的阻拦。 有两个会些拳脚的和苏珏动起手来,不到三招便被苏珏制服。 “别逼我动手。” “还说不是奸细!”许攸不信一个游方郎中会有这样的实力,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也有些功夫在身上,毫不犹豫地和苏珏动起手来。 而当苏珏袖里的短剑架在许攸脖子上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个其貌不扬的董大还真是深藏不露。 营帐里动静太大,惊动了外面值守的士兵。 一听许攸等人的描述,他们当即将苏珏制服在地。 而苏珏始终没出一言。 最终事情闹到了李书珩那里,几个士兵将五花大绑的苏珏扭送至大账前。 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李书珩冷着脸,“凡事讲求证据,我冀州军难道是如此清白不分吗?” “主帅说得对,董先生肯定不是奸细!” 苏珏看李书珩和陆明为他说话,心里一暖也不愿让他为难,“我自认问心无愧,并不是你们口中的奸细,我写这些只是为了一个故人的承诺。” 他说的不卑不亢,他相信清者自清。 “你们大可以把那些纸张烧了,正好为我那位故人送去。” “你说的好听,既然能写一份就能再写第二份,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对啊,谁能证明!” 围观的士兵从来都痛恨奸细,苏珏的话并不能让他们信服。 “本帅相信。” 李书珩的话掷地有声,他愿意替苏珏做这个担保。 “主帅?” “若董先生真的是奸细,本帅也难辞其咎。” “今日之事我的确有错,我愿意领受惩罚。” 知道李书珩是在维护自己,苏珏更不愿让他为难,于是主动领罚,平息士兵的怒火。 < 7. 陆羽受伤 [] “你要投军?” 韩闻瑾看着突然来到临江的小堂弟韩闻渊一脸头疼。 好好的仕途路不走,偏偏要参军。 “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想做个迂腐文臣。” 说这话的时候,韩闻渊坐在韩府水榭栏杆上晃晃悠悠,一副随时能掉水里的模样。 韩闻瑾半晌没说话,眯着眼睛看了看韩闻渊,十七岁的少年,正是风华正茂玉树明珠的大好年纪。 “长辈们不会同意的,闻渊,你要记住,韩家风骨,历经两朝,百年传扬。” 自北燕至西楚,韩家世代簪缨,两任帝师,代代文臣史官,满朝文武皆敬韩家三分。 学子们更是以韩家为榜样,他们说韩家的一草一木都是带着文气的。 “可我觉得,我们韩家的风骨,不在于文采之间,而在于心间,堂哥你也说过,史书不在笔墨,而在人心。” “你是不是挨家法了?”韩闻瑾知道韩闻渊那个倔驴脾气,他认定的事死也不会回头。 “挨了,但我还是要参军,陛下已经下了旨,我这次来是特意和堂哥告别的。” 韩闻渊从栏杆上跳下拍了拍手,“我身有忠魂傲骨,自然志在四方,堂哥,我将是韩家族谱上最与众不同的一笔!” “嗯,我等你成为大将军!” “堂哥,我走了!” 少年灿烂似骄阳,让人移不开眼。 韩闻瑾点头微笑,之后他目送韩闻渊远去,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保重……” ……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苏珏正收拾着草药,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主帅回来了,咱们得胜了!“ 他立刻放下草药,小跑出去,看到的是大军整肃回营。 然而他并没有看到李书珩。 轰然间,浓烈的血腥气直冲入苏珏的口鼻。 他仿佛看见李书珩跪在焦土中,一柄长剑刺穿脖颈。 身下蜿蜒的血染红了漫天的白,直到那抹红流到苏珏的脚下。 梦境似乎成了现实。 “主……主……帅呢?”苏珏双唇颤抖,声音哑在喉咙中。 没人听见他的问询,自然也无人回答。 苏珏站在原地,脚下似有千金之重,一步也走不动。 即使他跟在李书珩身边,他也什么都做不了,是吗? 那为何要让他梦到那些可怕的场景? 难道只是让他痛苦吗? 苏珏不解。 “董先生,你怎么了?” 队伍里的陆明一眼望见帐篷外怔愣的苏珏,他快步朝苏珏走来。 “陆明,你们主帅呢?”陆明的声音将苏珏带回了现实。 “我们主帅在后面,董先生,你知道吗,我今天可威风了,杀了五个元夏的士兵,刚才主帅还夸我了!” “那就好,那就好……” 听到李书珩无事,苏珏才放下心来。 可因为骤然放松了心神,苏珏立马泻了力气,脚下一软跌倒在地,沾了半身尘土。 “董先生,您没事吧,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陆明急忙将苏珏搀起。 “没事,没事,一时腿软。” “董先生,我扶你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不用,大军回来,我们有的忙呢。” “主帅回来了,主帅回来了!” 士兵再次热闹起来,是李书珩回来了。 苏珏张望着去看,李书珩也看到了他,他翻身下马,朝他一笑。 却见苏珏俯身干呕不止。 李书珩:不至于吧,他怎么看见我就吐了…… 方才在看到李书珩的那一刻,苏珏脑海中画面不断交替,一会儿是李书珩的霁月清风,一会儿是他的鲜血淋漓濒死绝望。 两相刺激之下,苏珏条件反射似地干呕。 “董先生,您这不太礼貌吧?”陆羽的声音紧随其后。 只是陆羽一出来,苏珏就看到他左手扶着右臂,有血从他指缝留下,地上已经有了一小滩血迹。 他受伤了。 “陆明啊,你师傅我受伤了,你居然都不关心,我心甚痛啊!” “师傅……”陆明吐了吐舌头,不是师傅自己拔了箭头,然后赶着他去杀敌的吗! “好了,去找军医拿些伤药,再把董先生扶回去。” 陆羽本就是开个玩笑,一点小伤而已。 “实在抱歉。”苏珏吐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李书珩一直替他拍着背。 方才李书珩一入大营,苏珏看向他那瞬间的眼神让他惊愕不已。 那里面有惊喜,有惧怕,还有劫后余生的不定。 这让他想起那日苏珏烧的迷迷糊糊时说的话。 他说,“世子……世子……小心……” 所以,这位十二楼的公子一直在担心他? 原因呢? 他记得他们并无多大交情。 就在李书珩心绪纷飞时,陆羽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陆羽!” …… 定水川,元夏军营。 “大王,据探子来报,一月之后西楚将有三万石粮草从长安运至雁门关。” 说话的是元夏首领野利毛寿座下大将呼延庆,此人力大无穷,也善谋略。 “这几年天灾不断,无论是我元夏和西楚,百姓大都颗粒无收,如果没有了这些粮草,大王,西楚军又会如何呢?” “哦,呼延将军的意思是……”野利毛寿来了兴趣,一双眼睛里尽是狡黠的光芒。 “我们出手劫了这批粮草,到时候就算他李书珩再厉害,也只能干着急,士兵吃不饱肚子,就没办法打仗,到时候西楚军队还不是任我们鱼肉。”呼延庆阴笑着。 “呼延将军所言甚是,本王听说此次负责押送粮草的是一位无名小卒,他们从长安到雁门,必经过黄河口,如若我们在这里设伏,他们定然全军覆没。” 野利毛寿淡然分析,显然他早已经将一切都谋划好了。 “大王英明!”呼延庆如此说道。 “呼延将军,此事就交与你负责。”野利毛寿摸着下巴的胡子吩咐道 “末将定不辱命。”呼延庆咧嘴一笑,此战他势在必得。 …… 西楚军帐里,军医围在陆羽的床前,而苏珏却被其他人隔在了后面。 许攸将陆羽的衣袖剪开,血窟窿汩汩冒着血。 是箭伤。 “陆大人流了这么多血还有空闲聊,到底怎么弄的?” “陆羽是替我挡箭才受的伤。”李书珩道。 当时陆羽正奋勇杀敌,李书珩于他左前方执枪近战。 冷不防一只暗箭袭来,李书珩反应够快一枪替他挑开,随即又一只利箭射来,陆羽躲闪不及那箭直直插在他右臂上。 陆羽回身抽出佩剑斩断箭羽,又将留在体内的箭头自行拔了出来,胡乱布巾 8. 新雪日常 [] 秋去冬来,天气越发寒冷,临江落了第一场雪。 学堂索性放了半天假,女孩们扫雪烹茶,不失为一件乐事。 如此时节,是闲暇的好时光。 大家不愿来回折腾,就都留在了学堂里。 “你们觉得这些衣料如何?等玉华回来就能穿了。” 青莲先生卸下一身疲惫,和小暑儿她们仔细挑选着料子,打算给苏珏做几件冬衣。 “我觉得这个太艳了。”小暑儿拿起一块绛红色的绸缎,觉得红色的布料不太适合苏珏。 “小暑儿,你见过玉华穿红色吗?”青莲先生虽没亲眼见过苏珏当年在梁州王府的绝世风姿,但能让吴广陵折服,必定此间无双。 “没有。”小暑儿摇了摇头,在她的记忆里,苏珏从来都没有穿过如此艳丽的颜色。 “可是一定很好看!” “没错,苏哥哥怎么都好看!” 屋外白雪纷飞,屋内却是暖意融融。 沈爷和青莲先生同时转头看向院中打闹的女孩们。 白雪红梅,笑声琳琅,天真烂漫。 最是风华正茂,羡煞旁人。 “梦溪,今日露落园可有好好打扫?” 很快收回目光,青莲先生兀自和沈爷说话。 “每日都在派人打扫。” “近来十二楼外多了不少贩夫走卒,你可查明白了他们的底细吗?” “查明白了,都是清白人家,出来混个生计,先生大可放心。” “嗯,那就好。”青莲先生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这些时日有什么人在盯着十二楼。 “先生,主人到底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啊?” 小暑儿终究还是好奇,不由得开口询问。 “是啊,也不知苏哥哥过得好不好,下了雪,冷不冷。” “你们惦记那个臭小子,可人家不知在哪快活呢!”季大夫还记着苏珏拐走他宝贝药材的事,说话难免带着脾气。 “他啊,如今大约在雁门关吧。”自苏珏走后,青莲先生并没有派人打探他的去处,可仔细想来,除了去冀州,苏珏也不会去别的地方。 “雁门关,就他那个身子,等再回来不知折腾成什么样呢。” (苏珏:我身体好着呢!!!) 向来刀子嘴豆腐心的季大夫一听苏珏身在雁门关,立马软了语气。 谁不知如今的雁门关是个多事之地。 “也不知他带的那些药够不够,臭小子,净不让人省心,得亏是个男的,要是个女娃娃,我怕他回来时给先生带回来个侄子侄女!” (苏珏:咳咳咳,我原来是个女的……) “季大夫之前不是还说要教训玉华吗?”青莲先生装作惊讶的样子提起此事。 果然,季大夫还是口是心非。 “教训,当然得教训,到时候不让那小子试一个月的药,老夫就不姓季!” 青莲先生听着季大夫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口是心非的开始配药,不由得失笑。 老顽童对上鬼滑头,到时候可有的热闹了。 只是不知这样安稳得日子还能过多久。 雪还下,愈下愈烈,天地间一片素白。 女孩们的嬉闹声是这素白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 来到雁门关已经一个月,陆明被陆羽安排在苏珏的身边。 自那次苏珏救了陆羽之后,大家对其貌不扬的他刮目相看。 但因为那日的事,大家对他还心有芥蒂。 陆明因为陆羽的吩咐,天天跟在苏珏身后。 苏珏有时想看看书,却因为陆明叽叽喳喳地太吵,每每都头疼不已,但苏珏从不会发火,他觉得少年就该有少年的样子,陆明本就比同龄人失去太多亲情与关爱,所以苏珏对陆明总是多一份耐心和宠爱。 许攸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对苏珏有所改观,他觉得此人是可交的。 只是医术上不太精进,像是半路出家。 于是许攸闲暇时总喜欢找苏珏下下棋,虽然许攸从未赢过。 但他仍然乐在其中。 而与许大夫相处这段时日,苏珏发现许攸也并不简单,若论医术,许攸与其他大夫相比并没有高明多少。 只是他每次用药都不按常理出牌,效果却比寻常的药方要好。 而从他平时生活的细节来看,他绝对不会只是一个寻常大夫。 每个人都有秘密,就比如他自己。 所以苏珏从不多问。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军医的日子对苏珏来说也算是一段不一样的体会。 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要持续多久,所以苏珏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更不知十二楼的大家是否安好。 他骤然出走,先生定然忙了起来;季大夫肯定暴跳如雷,他得好好想想回去之后怎么承受季大夫的“怒火”;小暑儿和小招娣过了今年便要及笄了,他想为她们取一个新的名字。 还有学堂,也不知如何了。 苏珏知道他这次太过任性,可他做不到任由梦境变成现实。 即便他和李家兄弟只有一段交集,可看着活生生的人命在自己面前陨落,他做不到。 当初苏玉的离去几乎要了他的半条命,如今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仍然记得苏玉离开的那一晚,那是他来到这个时空最慌乱,最无助,最痛彻心扉的一晚。 苏玉逝去的悄无声息,留给他的只有一封情真意切的绝笔信。 那封信和苏玉的骨灰他至今还随身带着,就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有苏玉的痕迹。 这几年,他见过很多人,走过很多路,苏玉一直和他同行。 不分彼此。 如今多少春秋岁月倏忽而过。 苏玉,你在新元纪过得可好? …… 长安城,白雪皑皑。 探亲归来的中贵人灵均听得崇德殿内不时传来楚云轩的叱骂之声,恰如雷霆万钧,似要冲破乌黑的云霄,直达天际。 而小太子楚天佑的申辩声断断续续,时而交杂叩首之声。 他听着忧心忡忡,抬头望了望天边,只见得冬日阴森的密云笼盖大地,渐有大雪连绵之势。 里头声响不断,楚云轩震怒之下似乎还掷了个什么物件,地面都震颤了一下。 中贵人灵均竖着耳朵细听,过了一时,有个内侍出来叫他进去。 他一进殿门便见得崇德殿灯火通明,小太子楚天佑一人跪在下首,小小的,身段挺拔,却有些维持不住姿态,显见是跪了许久。 “陛下,太子还小,有什么错陛下教导就是,何必如此责罚,冬日天寒,可别伤了太子的身子。” 这样僭越的话,换作旁人万万不敢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口。 整个西楚,便只有中贵人灵均一人敢在楚云轩面前如此了。 “灵均,你回来的正好,也不知佑儿都学了些什么,竟敢忤逆寡人!” 见中贵人灵均来到身侧,楚云轩不再像方才一般疾言厉色,却还是怒气未消。 “儿臣不敢忤逆父王,只是父王不该如此痴迷仙人长生。” 小 9. 风雨前奏 [] 自从朝廷派了监军,军营里的气氛莫名诡异起来。 很多事情都不似从前那般随意。 对于苏珏来说倒也还相安无事。当然,战事繁忙,这也是重要原因。 及至此时,苏珏还未真正上过战场。 今日,又是一场战斗。 这一次,西楚和元夏打得艰难。 等西楚收兵,竟是惨胜。 “董先生,这次伤兵太多,你们快救救他们!”陆明满身狼狈血污跑到军营后方。 “怎么会这样?”苏珏大惊。 “董先生,今日我军是惨胜啊!” 来不及多说,伤兵已经被安置在帐篷中。 片刻后,苏珏几人被陆明直接带到了安置伤兵的帐篷里面,进去后他们却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到。 怎么会如此惨烈! 此时,帐篷里尽是血腥气,断手断腿者已是常见,也有伤了双目的,有的伤重者肠子都在露在了外面,有的血肉模糊只留下森森白骨。 地面上形成了一个个血水坑,苏珏踩了进去,一瞬间便将鞋袜染成红色,空气中迷漫着死亡的味道。 可战争的残酷又何止这些,那些被不成人形的,被马蹄踩成肉泥的,他们连救治的希望都没有。 不断有死去的士兵被抬出去,新的受伤者被抬进来 看着眼前的场景,苏珏胃里不由得冒着酸水。 “董先生,别让我看不起你!” 许攸的呼喝声让苏珏清醒,他挽起袖子就开始忙了起来。 等所有伤者救治完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苏珏他们都已经累抬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身上的衣服早已染成了红色,衣摆还滴滴答答的滴着血。 苏珏打着哈欠,捶着腰走出营帐,却看见那朝廷派来的王监军站在不远处。 见有人出来,王监军又快速离开。 苏珏冷笑一声,要做狐狸总要将尾巴藏好吧。 这人未免太过明显。 “董先生,您看什么呢?” 一身戎装李书珩突然站在苏珏的身旁,同样看着远处。 “主帅,在下饿了。”苏珏揉了揉肚子,他想问的自然不是什么早饭。 监军已到,粮草却还在路上,万一夜长梦多,西楚必败无疑。 “早饭很快就会送到,不过还未尘埃落定。” “主帅,尘埃过于漂浮不定,须得早做准备才好,到时莫要起了西风。”苏珏意有所指。 “是风是雨,还需人为。” “主帅,我可饿死了,真是拭目以待啊。” 二人言语间你来我往,只因战场之上,无非鬼谋。 “董先生,你看,早饭这不就来了。” 李书珩话音一落,送饭的士兵便准时而至,苏珏拿了馒头行礼告退,李书珩嘴角噙着笑意目送苏珏离开。 此次出征,果然有意外收获。 …… 与此同时,元夏军营。 野利毛寿看完手中的密信,脸色颇有些不善。 他身旁的黑衣人明知故问的对其笑道。“如何?大王可想好了?” 野利毛寿冷冷的扫过他一眼,“鲜卑国使,别忘了你的身份。” 那黑衣人哈哈一笑,丝毫不以为意。“若无我鲜卑助力,大王焉有此时?” 野利毛寿倏地抬起头来瞪了鲜卑国使一眼,咬牙切齿,“国使何出此言?” “王爷,此事不需要明说吧?” “哦?”野利毛寿挑眉。 鲜卑国使依旧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许多事,自有神明见证。” “既然如此,国使好好和神明交流吧!”忍了多时的野利毛寿拍案而起,没等鲜卑国使反应过来便出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来人,鲜卑国使今夜遇刺身亡,实乃西楚密探所为。” 野利毛寿利落收刀,淡定饮酒。 “是!”守卫从不不多话,径直抬了尸体出去,呼延庆迈步而进。 “启禀大王,探子来报,说西楚军营的粮草还有七日就到了,负责押送粮草的果然是个无名小族。”呼延庆道。 “好,呼延将军,按计划行事即可。” “是,大王!” 呼延庆躬身行礼,自然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野利毛寿眼中闪过的一丝异样。 …… 苏珏站在无边夜色里,满是浓稠的压抑。 面前是滔滔不绝的黄河之水,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他转过身,看见苏玉满面惨淡的站在他面前,一身是血。 “苏玉?” “十三,别留在这,快走!” 一语双关,苏珏却未完全领会。 “三年前你一定回来见我了,这次,你能不能留下!” “我暂时不能留在这,十三,我等你回去!” 和三年前一样,苏玉到来后又短暂离去。 “苏玉,你别走!” 苏珏向前扑过去却是一空,未等回神,耳边又想起森然的铁蹄声。 再次转身,来人一身战甲,凛然坐于马上,手中长枪直抵李明月。 只差一点就要穿透李明月的喉咙。 “二公子!” 苏珏拼命跑去,李明月同样再次消失。 然而冰凉粘稠的血液毫无预兆的泼了苏珏满身满脸。 怎么会这样? 苏珏一口一口的吐出血来。 因为他看见了断壁残垣,腥风血雨,遍地狼烟。 厮杀呐喊在他脑海中回荡,片刻不息。 在他面前,所有人眼中全是杀意,刀光森冷,血色弥漫,交织成无光无亮的绝望景象。 之后,苏珏清晰的感觉到剑锋穿透胸口时那种的疼痛。 苏珏忽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急促的喘息。 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湿透,又沁了冬夜里的寒风,不自觉的便开始颤抖。 其他几名大夫睡得正好,并未被苏珏影响。 于是苏珏干脆起身裹了件外衣往帐外走去。 自从在梁州王府伤了眼睛,苏珏的夜视能力就不太好。 此时夜深人静,他又没敢提着灯笼,只能借着军营的火把摸索前进。 所以苏珏花费了不少时间才来到军营旁的那条河水边。 时节已至冬日,河水早就冰凉刺骨,里面结起了冰碴,但苏珏像是浑然不觉,他褪了衣衫缓缓走入河中。 刺骨的寒冷瞬间包裹住苏珏,却也让他异常清醒。 这次的梦又代表了什么? 他是不是还听苏玉的话立刻回去? 苏珏泡在冰冷的河水中,思绪纷乱。 夜色深重,李书珩于山坡上观察苏珏很久,久到陆羽悄然前来。 “主帅,王监军一直和朝廷通信。” “他是监军,此事没什么不妥。”李书珩压低了声音和陆羽往回走去。 “主帅,此人居心叵测,定是陛下派来监视我们的。” “监视也好,居心叵测也罢,陛下所求不过心安,你就当不知。” 李书珩冷静异常,从这位王监军一到军营他就知道此人名为监军,实则是陛下派来监视他的。 10. 略卖风波(一) [] 一声“苏珏公子”,完全是意料之中。 苏珏将视线落到李书珩的脸上,眼前之人唇边淡淡的含着笑,眼角也微微上挑。 “托世子的福,草民过得很好,数年过去,世子也风姿不减。”苏珏向后退一步略一施礼,礼数周全。 “苏珏公子,军营苦寒,你弄成这副模样混进军营,不知意欲何为。”李书珩说着收敛了笑意,一举一动都在审视着苏珏。 即便苏珏对他们施过援手,时移世易,苏珏突然出现,他不得不多加问询探查。 只是苏珏现在的模样太过滑稽,李书珩忍俊不禁,有些压不住嘴角的笑容。 若是父亲在场,定会数落他失了体统。 盖因当年所见的苏珏,清婉若莲恍如仙人,可眼前之人实在狼狈。 衣服肥大又不合体,显的苏珏瘦弱娇小。 而面对李书珩的质问苏珏始终从容,他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何差别。 “世子此话差矣,首先,草民这幅打扮只是为了在外方便,您也知道,草民是什么身份;其次,不是草民我自己混进来的,而是您请草民进来的,说好的管饭有钱,草民自然不会拒绝;最后,草民并无任何恶意,世子大可放心。” “游山玩水,然后误打误撞进了军营,听起来很合理,只是太过凑巧。”李书珩不可置否。 “世间凑巧之事何其多,世子应该比草民更清楚。” 苏珏轻笑一声,他明白,李书珩并不完全信他。 若是异地而处,他也是一样的。 只是苏珏不知道的是,李书珩观察他良久。 虽不全信,却也不疑。 “世子,草民是来帮您的,您尽可放心。”苏珏气定神闲,再施一礼。 在梦里的悲剧发生之前,他想尽全力挽回。 毕竟未来之事谁又能说准。 “公子为何帮我?”李书珩剑眉微挑,他倒要听听苏珏还能说出些什么。 之前苏珏的种种表现他都看在眼里他实在想不明白。 像苏珏这样清艳绝伦的公子,本应潇洒风流地漫走于软红千丈,却以他单薄傲然的清瘦身姿,立于这苦寒军营。 他到底为了什么?又为何会让他小心,眼里怎会尽是对他的担忧。 “草民一介布衣,自然是为了荣华富贵。”苏珏眼角眉梢荡开笑意,说的坦然。 这是一半的实话。 “哈哈,公子已是锦绣堆中的第一风流,又何须荣华。” 对于苏珏所说的荣华富贵,李书珩是半个字也不信。 不过苏珏既然这么说了,他听进耳中就是了。 “人活一世,不为财又为了什么呢,况且草民明白良禽择木而栖这个道理。” “原来在公子的眼里,我冀州王府是好木,那陛下呢?” 李书珩清声哂笑,片刻后递来的目光耐人寻味。 苏珏微微沉吟,转而答道,“当今陛下自然是为我们遮风避雨的参天大树。” 他的回答依旧从容,连脸上的笑意都是淡淡的。 “公子既然认定了我冀州王府,本帅正有一事想要请公子帮忙。” 李书珩暂且信了苏珏的说辞,他们之间各取所需罢了。 “主帅但说无妨。” “公子,本帅的军营里有鬼啊。”李书珩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帐外的陆羽添些热茶,并取出一把桐木琴。 “有鬼?”苏珏故作惊讶,说话间已经坐在了桐木琴前。 “还是只厉鬼。” “草民还是挺擅长抓鬼的。” 苏珏话音刚落,指下琴弦一转,是当年李明月所作的风翎之音。 李书珩微微惊诧,随即闭目不言。 “主帅,想不到这军营里还有如此勾当!” 就在此时,王监军未经通报便进了李书珩的帐篷。 正好撞见苏珏为李书珩抚琴,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王某一时情急打扰了主帅的雅兴,只是有一事,还请主帅秉公处置。” 王监军用眼斜了一下苏珏,相貌普通,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他似乎在军医那边见过。 这也是苏珏第一次看清这位王监军的样貌。 四十几岁的年纪,脸上带着几分岁月的痕迹,须发有些稀疏。 眼窝深邃,腮骨横突,看起来很是精明。 “王监军有何要事?”李书珩放下茶盏,语气平和。 “主帅,此事王某难以启齿,您去了便明白了。” 王监军抱拳行礼,语焉不详。 …… 冬月十六。 今日是李书珩和李明月的生辰。 两兄弟差了三岁,却在同一天出生。 一大早,王妃武思言亲手做了长寿面。 盛出来的第一碗,放在了李书珩和李明月常坐的位子。 盛宴已备,可是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 半月前,冀州王一家收到李明月送回来的家书,说他在长安一切安好。 李书珩也写信报了平安。 “思言,孩子们都送了信,你也做了长寿面,还请夫人展颜一笑。” 李元胜替武思言夹了一块她最爱吃的银鱼。 孩子们都不在身边,他虽然心里不安乐,但还强撑着笑脸。 他是冀州的主心骨,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分神分心。 “也不知书珩他们何时才会回来。” 武思言呢喃了一句,然后换上笑脸。 宴席还在继续,也算是其乐融融。 与冀州的和乐安康不同,长安宫城内气氛压抑。 楚云轩先是压下了鲜卑的国书,又在三日后替换了国书的内容。 明明是让李明月去鲜卑为质,在楚云轩的操作下,文武百官以及后宫诸人都以为鲜卑得寸进尺,竟然想让国朝太子为质。 实在欺人太甚! 今日黄昏,楚云轩匆匆赶到长乐宫,隔着窗子看到张皇后披着一件素色外衣,倚靠在软枕上,看起来憔悴万分,侍女正在劝她吃药。 挥退宫人的通报,楚云轩悄声走进内殿。“梓潼,身体可好些了?”他上前握住张皇后的手,冰凉一片。 “陛下,天佑真的要去鲜卑做质子吗?” “梓潼,寡人自然不会让天佑受辱。” “陛下,你何苦骗我……”张皇后的语气哀恸,她缓缓抬头看着楚云轩哽咽道:“鲜卑来势汹汹,天佑他……” 话未说完,却是泪如雨下,心如刀绞。 “楚云轩抹去张皇后的泪水,梓潼,你要相信寡人,天佑是寡人的儿子,寡人怎么舍得他去那鲜卑为质,你好好吃药养好身子。” 楚云轩说着便拿起宫女手中的药碗,舀起一勺送到张皇后唇边。 “陛下……”张皇后心中更加酸涩,泪水很快粘湿了软枕。 但愿她的天佑能平安无事。 …… 夜色很快降临,军营里却还未平静。 “长的还算标志,带回去给大家乐呵乐呵!” “都是兄弟,谁也不许独占啊!到时候一个个来!” 领头的百夫长冯杰一脸凶神恶煞,他是冀州 11. 略卖风波(二) [] “主帅。” 冯杰跟着李书珩来到营帐,他敛了衣袍跪了下去。 李书珩抬起头看他,眼神冷漠森严,“冯杰,你身为百夫长,竟公然带着士兵们略卖女子,我们打仗是为了百姓安宁,如此行径和欺辱他们的蛮夷有何两样?” “主帅恕罪,今日之事是我等不对,但兄弟们在外打仗,有不少还没成家,时间久了难免寂寞。” 冯杰自知犯下大错,一脸愧色,做了这样的事,他实在没脸。 见李书珩动怒,却又不得不接着解释道。 毕竟事出有因。 “况且外头的日子更不好过,其实军营里一直设有后勤营,有不少女子是自愿来伺候的,每个月还能拿到一些银两补贴家用,也算谋了一条生路。至于今日强行略卖这档子事,属下还以为是他们俘虏来的。” “是这样,这些女子都什么来历?” 听了冯杰的解释,李书珩心下了然,近几年边关交战不断,这里的百姓深受其害。 在冀州军营也有过这档子事,好在李元胜和李书珩管的严,他手底下的人也大多是非分明,不会如此荒唐。 可从现在的军风军纪来看,如果留下所谓的后勤营,允许这些女子以自身为筹码来交易买卖,肯定有一些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混账,把女人们当玩物戏耍。 “回主帅,这些女子身世清白,有些是守寡的,有些是父母双亡的,说到底也都是可怜人。” “她们这般营生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李书珩叹了口气,思索片刻后道,“后勤营照常留下,她们可以给士兵们缝补衣物,或是做些零工,该给的钱一分不少,再不可有强行拐卖此种行径,未成年的女子更不能近身伺候将士,若将士们实在寂寞,去城里寻了青楼便是。” 权衡之下,李书珩还是留下了后勤营,只不过另作他用。 “主帅,今日之事我也有责任,请主帅责罚。” “去领五十军棍!”李书珩摆了摆手,冯杰起身告退。 “谢主帅。” 等陆羽回来时,李书珩正在翻看着兵书。 李书珩看了一眼陆羽,端起桌上的水给送到陆羽的面前:“如何?” 陆风一口气喝下碗里的水,用袖子抹了一下嘴说:“果然如主帅所料。” “陆羽,有什么消息一定要立马向我汇报。” “是,主帅!” 正在这时,苏珏和许攸走了进来,李书珩转而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 苏珏二人对李书珩弯腰施了一礼,然后自动的退到一边。 “那位姑娘都安置好了?” “启禀主帅,都安置好了。” “嗯。”李书珩点了点头,转头询问起许攸。 “许攸大夫,还请你认真清点一下还缺什么药材,告诉补给官,三日之内一定要补齐。” “主帅放心,缺的药材清单我已经列出来了,不会耽误军机。” “那就好。” 说话间,营帐里的火焰也越燃越烈。 好像更冷了呢,苏珏想着。 …… 这一年,长安城大雪,又是天寒地冻。 自从得知鲜卑要当朝太子去鲜卑为质,楚天佑一直心事重重。 他的母后因为这件事抱病不起,他的父王至今态度不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生路,一条死路。 可若真要他去鲜卑为质,他宁可一死。 堂堂国朝太子岂可受此大辱! 常年供奉的皇室宗祠烛火连绵一线,楚天佑在宗祠皇祖牌位前跪了两日。 此时此刻,年幼的他只有寻求列祖列宗的指点。 然而回应楚天佑的只有宗庙内闪烁不定的烛火,以及冷冰冰地牌位。 他到底该如何做? 北辰殿,众人噤若寒蝉。 楚云轩往下面看了一眼,见文武百官纷纷低头不言,怒气更甚。 外患未除,内忧又至。 “荆州南阳郡大小官员下索于民,上贿京官,甚至敢打朝贡金的主意,实在该死!” “杨丞相!” 楚云轩看向杨兰芝:“立即派人前往荆州南阳郡,将南阳郡的一众官员缉拿回京,严惩不贷!” 此事楚云轩早已派人彻查,证据确凿,也正是因为如此,楚云轩才如此生气。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内忧外患不断,不曾想在吴广陵之后竟还有人敢打朝贡金的主意。 这实打实地触到了楚云轩的逆鳞。 “陛下,南阳郡牵涉官员众多,若是一举拿下,南阳郡无人主理……” 杨兰芝上前斟酌着道:“不如先拿下首恶,然后朝中选拔官员,一一替补上去。” “不必,寡人自有定夺。”楚云轩一口回绝了杨兰芝的提议。 对于那些敢挑战王权之人,在楚云轩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是,陛下。” 百官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快到年下了,韩闻瑾又不在值吗?” 处理完荆州南阳郡的案件,楚云轩突然问起了韩闻瑾。 “启禀陛下,韩大人还未归来。” “这个韩闻瑾,一向如此。”楚云轩嗤笑一声,眼底不带一丝笑意。 众人识趣,接连退下。 …… 接下来几日,李书珩都不曾再派人找过苏珏。 苏珏乐得自在,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军营里渐渐传出李书珩处事不端这样的话。 本来现成的先例,到他这里就断了。 他们说人非圣贤,皆有七情六欲,李书珩此举太灭绝人欲。 冯杰等人训斥过几次,却还是止不住。 除此之外,苏珏那日救下的女子被他安置在后厨。 几番问询之下,苏珏知道了她的名字。 阿玉。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苏珏平静的眉眼有了一起波澜。 彼时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名为阿玉的姑娘,和记忆里的那个苏玉(赵安乐)并无半分相似。 一身青黑色的粗布麻衣,身形娇小瘦弱,全无苏玉的明媚开朗,总是低垂着眼,性格乖顺。 只是名字碰巧相似而已。 而且到底男女有别,他很少去接近这位阿玉姑娘。 只是阿玉总会出现在他的身边,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她说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这日傍晚,阿玉又带着洗好的衣物和热腾腾的饭菜出现在苏珏的帐篷外。 “阿 12. 阴谋与阳谋(一) [] 夜色深沉。 硝烟再起,兵临城下,烽火不歇。 耳畔是不绝于耳的杀伐之声。 两方的战鼓隆隆作响,雁门关城门坚固如斯,丝毫没有开启的迹象。 元夏的云梯搭了数重,却始终冲不破那层防线。 强攻不成,元夏又用火攻,一个接一个的火球落入西楚军营。 霎时连成一片火海。 “元夏又打到雁门关了!” “速速迎战!” “快,莫让元夏烧了我们的粮草!” 士兵的呼喊声猛然间打断了苏珏和阿玉的谈话。 仅仅一柱香的时间,帐外已是喊杀声四起,火光冲天。 元夏攻破了关门,两军奋力厮杀。 “阿玉姑娘,你在这躲好了,千万别出去。” 眼见形式危急,苏珏将随身的匕首取下交给阿玉,“这是给你防身用的。” “董先生,你要做什么?”阿玉扯着苏珏的衣袖,眼底尽是恐惧和无助。 “阿玉姑娘,我要出去救治伤员。” 说完,苏珏不顾阿玉在身后的焦急阻拦,掀开帘帐就冲出了营帐。 “我要和董先生一起!” 一出营帐,阿玉就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场景。 满眼都是血红色。 那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战场。 如此场景,阿玉僵在原地不能动作。 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又眼睁睁的看着一杆长枪在他面前洞穿了西楚士兵的咽喉。 来不及躲闪,阿玉被腥热的血浆喷了满身。 “他……死了……” 阿玉呆在原地,那元夏的士兵朝着她逼近。 “阿玉姑娘,小心!”苏珏及时赶到,扯过阿玉就往自己身边带并一脚踢开长枪,防身用的短剑格挡在身前。 而陆明也是眼疾手快,直接一刀砍掉了敌方的头颅。 那头颅骨碌碌地滚到到他们的脚边,脑浆和着鲜血四溢。 “董先生,你快去军医处,那里需要你!” 陆明随意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就又投入了战场。 “阿玉姑娘,你和我一起去军医处吧。” “阿玉惊魂未定,只觉得苏珏握着她的手,所触之处一片温热,让她安心不少,心底的恐惧也减了半分。 她死死的咬住嘴唇,硬是逼着自己将所有惊惧的感觉都压了下去,颤颤巍巍地回了个“好”字。 一路上苏尽量避开危险地带着阿玉匆忙去往军医处,时不时解决几个元夏的流兵,他还不忘对阿玉多番嘱托。 “打起仗来,军医处立马人手紧张,你跟着我包扎伤口即可。” “阿玉姑娘,不要怕。” 阿玉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坚决的点了点头。 “好。” 来到军医处,苏珏跟着许攸等人有条不紊地救治伤员。 阿玉在一旁打着下手。 外面战火连天,元夏来势汹汹,西楚抵抗的艰难。 就在两相僵持下,忽然一声马蹄长啸声划破血色长空。 “是主帅!” 西楚士兵自觉杀出一条路来,不少人眼中开始出现狂喜之色。 马上的李书珩一身银色战甲,长发当束,清隽夺目的眉眼带着几分杀伐中的狠厉。 “列阵!” 一声喝令,他的身后出现了一支只有百人的冀州军。 这百人是李元胜亲自培养出来的,成为了冀州军中最神秘的队伍。 众人皆知,李元胜战无不胜,乃是不败将军。 当年漠北边关,李元胜率军埋伏截杀了鲜卑十万大军,直接逼退鲜卑,打得他们俯首称臣三十载。 后来李元胜又凭借屡立战功,成了安邦定国的不败战神。 这支军队可以说是冀州军的核心。 只见这百名士兵迅速杀入元夏队阵之中,然后如散沙一般四散开来,瞬时已不见踪影。 而李书珩搭手挽弓,一气呵成,直接将元夏的战旗射的摇摇摆摆。 又是一箭射出,咔嚓一声,战旗轰然倒下。 见此情景,西楚全军皆呵,士气大涨。 李书珩一挥手,方才散入元夏军队的百名士兵蓦然出现,动作迅猛无比,手起刀落之间元夏士兵已是多半倒地。 同时西楚军的羽箭犹如落雨般攻向元夏。 战鼓擂擂,杀伐声更甚。 …… 这一战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午时。 以元夏大败结束,元夏无一降兵,西楚却也没讨到便宜。 战后经过清点,粮草被烧,西楚士兵死亡人数五千,重伤两千。 死伤太多,为了防止发生疫病,李书珩下令,两军的所有尸体尽数火化后再葬。 尸体堆成两座小山。 李书珩身穿铠甲,手持佩剑站在点将台上。 他一声令下,顿时火光冲天。 陆羽带头吟唱起了葬歌,为死去的兄弟们送行。 浑厚苍凉的歌声,盘恒在雁门关的上空。 对于他们来说,死生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了。 浓烈的火焰烧透了半边天,将所有的纯白都染成了红色。 直至第二天傍晚大火都还在燃烧。 李书珩负手而立,跳跃的火光勾勒出他清俊的面容。 既凌厉又慈悲。 若苏珏的梦境为真,他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主帅,朝廷的粮草还有几日能至?” 安顿好伤兵的苏珏登上李书珩所在的小山,远处便是奔腾不息的黄河。 “三日。” “可我们的粮草支持不了三天。”苏珏拢着披风,山上寒风刺骨,不知何时才能迎来春日。 “苏珏,你信我吗?”李书珩望着黄河奔流,语气平静。 “我信,我们没有弹尽粮绝,不是吗?” 冷风吹起苏珏的鬓发,为他平添了一丝不可捉摸的清冷。 “是。”李书珩眼神深邃,面色凝重。 “他们就这样埋骨于此了吗?” 第一次接触战场的苏珏带着无限地对生命的敬重,,对逝者的缅怀。 他对着火光未歇之处默念了一句,来世安康。 心中无限苍凉。 “战争就是这样残酷,无论是谁,只要上了战场,便没有退路,他们能长眠于此,也算是魂守边关了。” 李书珩语气低沉略带伤感,深稳,内敛,带着淡淡的悲伤与无奈。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苏珏心里闷闷地不舒服,无端地想起那个梦境。 “可千百年后又有谁会记得这些。” 李书珩轻笑一声,他也惧怕遗忘。 “我永远不会忘记。” 苏珏的声音很轻,很轻,仿若低吟,却认真至极,李书珩回头对他笑笑,苏珏也回以他一个微笑。 …… 元夏军营。 “大王,西楚虽然胜了,但粮草被我军烧毁,死伤也并不比我们少。” 呼延庆跪在地上,身后是此次带兵的野利将军。 “大王,是末将无能,辜负了大王的期望。”野利将军诚惶诚恐,他与野利毛寿同出一宗,平素十 13. 阴谋与阳谋(二) [] “是你下毒!” 此时账内只有李书珩,苏珏和陆羽三人,在陆羽进来之前,便只有苏珏和李书珩。 他们二人一同品茶。 苏珏安然无恙,李书珩却吐血昏迷。 “来人!” 陆羽的叫喊声于耳边响起,苏珏没有惊惧,也没有恐慌。 此刻苏珏的脑海里飞速闪过方才的一幕幕。 他们二人都喝了茶水,为何他安然无事,李书珩却中毒昏迷。 这其中定有问题! 苏珏心道奇怪,李书珩看起来却像睡着了一样安宁。 就在苏珏想探李书珩的脉象时,陆羽一把扯过苏珏,“董先生,请放手!” 耳边响起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士兵们都往这边涌了过来。 他们掀开账帷,目眦欲裂。 看向苏珏的眼神更是带着刀子,狠狠扎在他的身上。 “之前就说他有问题!” “亏得主帅那时如此信任他!” “这人不能再留了!” “对,杀了他!” 苏珏突然觉得透不过气来,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众目睽睽,证据确凿。 在所有人看到的真相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苏珏再一次感受到那种熟悉的绝望,有如潮水般瞬间铺天盖地淹得他几近窒息。 “董先生不是这样的人!”陆明不相信苏珏会下毒。 可他一人怎能说服这么多人,陆明向陆羽递去求助的眼神。 可陆羽只是摇了摇头。 “许大夫,请你看看主帅!” 冯杰扭着苏珏的手臂,并将其五花大绑,他举起的拳头在落到苏珏脸上之前停下。 为了这么个东西动手,不值得。 “陆大人,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士兵们群情激愤,恨不得将苏珏剥皮拆骨。 “都闭嘴!还不把主帅扶到床上去!”许攸出声喝住吵闹的士兵,当务之急不是该救治主帅吗? 况且他也不太相信苏珏会下毒。 营帐里不再吵闹,许攸将剩余的茶叶挑起,一番检查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一时无解,许攸只能说:“茶叶无毒,且让我看看是什么毒,才能解毒。” “说,你到底怎么下的毒,又下的什么毒?”刘勇揪着苏珏的衣领厉声质问。 “我没下毒,要是我下了毒,我会告诉你吗?” 到了这个时候苏珏反而异常平静,他抬目看向刘勇,全无一丝惧色。 刚才许攸说茶叶无毒,那毒被下在了什么地方? 苏珏将目光落在那套茶具上。 “况且茶叶是陈林将军送来的。” “方才营帐里只有你和主帅,不是你会是谁!” “就是!” “陈林将军怎么会下毒,你少血口喷人!” “早就说他有问题!” “对,大家别忘了,咱们那天可是都亲眼看见这人面色有异的!说不定他是易容的!” 有人突然想起苏珏肤色的异常,平日里忙于战事,此刻事态紧急,他们倒是想的迅速。 “易容?那不就是奸细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营帐里再次沸反盈天,一旁把脉切问的许攸眉头轻皱,余光向苏珏看了几眼。 苏珏的眼神躲闪。 他知道或许有一日会暴露,但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时机。 方才苏珏的表现许攸尽收眼底。 “让我看看你到底耍什么把戏!”刘勇粗暴的在苏珏脸上来回检查是否戴了□□。 很遗憾,他什么也没找到。 “刘勇将军,能放开我了吗?”眼见刘勇要冲他动刀,苏珏赶紧出声制止。 再这么折腾下去,他的脸还要不要了。 到时候毁了容回去,季大夫他们不得吃了他。 “刘勇将军,让我看看。” 许攸的及时上前让苏珏松了口气。 至少这张脸保住了。 是以苏珏看向许攸的目光满是感激。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如此吵嚷?陛下派来的督粮官怎么无人接待?” 王监军掀开帐篷迈步而进,他是算好了时间进来的。 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会如实上报给楚云轩。 “没什么,方才韩大人应该受惊了,我这就派人去看看韩大人。” 陆羽口中的韩大人正是韩闻渊。 “既然如此,王某就不在这打扰陆大人处理军务了。” 进来一遭的王监军根本不想掺和这些事。 只是李书珩毕竟是冀州王世子,身份尊贵。 他要是不来看一眼,定会落人口实。 “许大夫,你看看,他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看。” 许攸只检查了片刻,他便识破了苏珏伪装的把戏。 苏珏脸上的“毒”名为“尽欢颜”,此物十分稀罕,这世上没几人有这个东西。 这个董大到底是什么来头? 好在他的师傅给他留了配方和解药,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场。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许攸用巾帕沾了解药在苏珏的脸上擦了半天。 褪去伪装,苏珏眉如墨画,面如白玉,说是人面桃花也不为过。 谁也没想到苏珏的本相是如此俊美。 只是他此刻在众人眼里就是个心怀不轨的妖孽。 “陆大人,您看该如何处置他!” “先把人带下去,严加看管!”陆羽示意冯杰将苏珏带下去,却引起了士兵们的不满。 “陆大人,为何不杀了他?” “留着他还有用,真把他杀了怎么给主帅解毒?” 许攸正替李书珩施针,他语气不善,这帮士兵似乎太莽撞了些。 这怎么行! “行了,都散了吧。”赵阔按着剑,开口打发这些士兵。 人太多会打扰到许攸的治疗。 在被带走之前苏珏不小心打翻了茶杯,陆羽和许攸神色一顿,叫人收拾了碎片。 营帐里就只剩下陆羽和许攸几人。 “朝廷运来粮草都被元夏兵劫了去,负责接应的千夫长死了,头被砍了下来,挂在雁门关的城墙上,负责押运粮草兵士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一出营帐,刘勇将军便气不打一出来,想到今日吃的败仗刘勇就气愤异常,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第一次这么窝囊。 “我现在恨不得扒了那些狗贼的皮,抽了他们的筋!” “刘将军,先吃饭吧,再大的事也得吃饭不是!” 伙头军吴川带着煮好的饭菜出现在营地。 边关苦寒,从来都是以肉食为主。 可前几日粮草被烧,如今只能减少每顿的用量。 谁知朝廷送来的粮草也被元夏劫走,不知还能支撑几日。 “妈的!” 刘勇咽不下这口气,他一拍桌子愤而离去。 这顿餐食,所有人都是食不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