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简在帝心》 1. 前生梦 [] “章才家的,早膳可备好了?” 卯时天刚擦亮,大厨房里早都忙开了,见上房来了人,几位碧青色短衣的仆妇忙不迭迎上去,有奉茶的,也有捧点心的,围着刚跨进门中年仆妇坐下:“都好了,孙姐姐,您老儿来得好早,可是太太有吩咐?” 那被人围在中间的管家孙大娘子摆摆手:“太太能有什么吩咐,我不过是来白看看,听说昨儿御前总管夸你们大厨房的梅花锅子做得好?” 章才家的一向伶俐,备好了茶水早膳交到几个跟着孙娘子来的小丫头手里,笑道:“可不是,到底是天家富贵。老婆子我侍弄了一辈子饭食,哪承想还有这等造化,得了皇上和娘娘的赏,那赏下来的金银锞子早都供到佛前去了。” 几位厨下的仆妇咋舌:“咱们家贵妃娘娘入宫八载,又得蒙圣恩回家省亲,连带着我们也见了大世面了,昨儿瞧随娘娘回来的那些个宫娥内侍,哎哟哟,好气派模样。” 孙娘子轻嗤:“值得什么?好好伺候今儿凝萃苑的膳,有你们的好儿。” 章才家的擦了擦手,奇道:“难不成,御驾昨儿果真歇在了凝萃苑?可、可贵妃娘娘出阁前,不是住在沁芳苑吗?” “是啊,那凝萃苑的三姑娘——” 见孙娘子瞧过来,那人忙抿了唇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孙娘子迅速地往凝萃苑的方向一瞟,摇头叹息:“太太也是没法儿。” 凝萃苑。 宛汐醒来时,天色还如薄纱一般雾蒙蒙的,她起身推开窗,就见窗边柳色映水,扶风而折,一如她梦中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 她又梦到前世了。 三月前,她在自己闺房中醒来,才惊觉自己竟然重活了一世。 从前在宫中听嬷嬷讲古,倒也听过些回魂转世的故事,只是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前世,她也是被长房大伯父献给了皇帝——在贵妃堂姐省亲的那一晚。 入宫后她才知道,许多年前,皇帝还是皇子时,曾在宫宴上对她遥遥一见倾心,卢家这才把她送进宫为贵妃固宠生子。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皇帝登基富有四海,早已不将当年的惊鸿一瞥放在心上。若不是她恰巧有孕,大约也是沉寂深宫的结局。但贵妃还是嫉恨她,让她死在了难产的那一夜。连她的孩子,也被贵妃夺走了。 那种剜心般的疼与恨,比生产之痛尤甚,直到现在她还记忆犹新。可回魂转世,她还是走上了这一条路。 卢家把她的父兄捏在手里,她不得不从。 窗边树影微斜,眼见着天色愈亮,宛汐伸手折下一支木芙蓉簪在鬓边,临窗照水,映出一张格外清丽娇美的容颜。 既然决定重蹈覆辙,那么没道理不将皇帝的旧情好好用起来。雁过留痕,情动有迹,哪怕他忘了,她也有本事叫他重新记起。 正怔忡间,忽地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醒了?” 眼前的男人,剑眉星目,长臂蜂腰,眼波流转间,似潇潇的春雨。目光触及她鬓边的木芙蓉,不禁一愣,露出几分迷惘神色。 宛汐只作不觉,温婉垂首道:“是皇上好睡。” 皇帝回过神来,笑道:“可是睡迷糊了,没想到,贵妃族中竟还藏着你这样的美人儿,贵妃果然小气,从来不让朕知道。” “你闺名叫什么?” 她侍奉了皇帝近十年,最是知道他是个好风流厌规矩的,便也不拘束,抬头笑道。 “宛汐,臣女闺名宛汐。” “哪个汐字?” “春江潮汐的汐。” 卢宛汐盈盈一笑,又道:“姐姐不曾与皇上提过臣女,想是姐姐爱重皇上的缘故吧。” 这话是暗指贵妃妒忌了,皇帝微微一挑眉,有些惊讶。因她昨夜才侍寝,倒也不愿计较,只是置之一笑,问她:“这么说,贵妃如今可要吃醋了。” “你可愿随朕入宫?” 卢宛汐忙起身拜下去:“皇上抬举,是臣女之幸。” 皇帝伸手拉起她:“好了,别动不动就跪。” 青衫侍女从屋外鱼贯而入,宛汐面上一红,松开了皇帝的手退后几步,眼波盈盈处,颊边还带着几分温存的红意,令人心神荡漾。 侍女捧来干净衣物,她顾不得昨夜才侍寝的一身酸软,忙起来为皇帝穿衣净面。一众侍女端盆捧巾,却一声咳嗽不闻,端的是大家规矩。 只是这大家气象也已是穷途末路,这卢家本是百年世家,只是前朝以来,各大世族逐渐没落,历代帝王又有意削世家之势,一面抬举新贵权臣,一面广开试才取仕之路,分化世族之力。 到如今,卢家嫡支的长女入宫也只得一个贵妃之位。否则,卢家怎会如此着急贵妃的肚子,若得一个皇子,起码可再保卢家三代富贵无虞了。 卢宛汐正想得出神,皇帝突然伸出手,揽过她的肩,昨夜温存缠绵的余温犹在,皇帝轻笑道:“你倒勤谨,既如此,朕就封你为才人如何?” “皇上疼爱,臣女本不应辞,只是臣女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皇上成全。” “哦?”皇帝的口吻倏而转淡,听不出喜怒,说:“小妮子,还真是会顺杆子爬,你且说说,是什么?” “听闻宫中选秀已毕,求皇上给臣女一个中选秀女的名分,再行册封吧。” 皇帝微微一愣,露出几分意外的神情,问:“哦?为什么?” 卢宛汐微一抿唇,前世,她便是这样糊里糊涂跟着皇帝和贵妃回了宫,皇帝见她泥胎木偶似的拘束胆小也觉得无趣,只把她丢给贵妃便上朝去了。贵妃有意让她难堪,第一日便带她去了皇后宫中请安,说是祖宗规矩,新侍寝的嫔妃都要到中宫磕头。 可她还只是闺中女子,并非有名分的嫔妃,如此一来,宫中皆耻笑她未出阁便不安于室,勾引皇上,还是在贵妃姐姐省亲时侍的寝。皇帝前朝事忙,也想不到这些后院言语间的是非,待得下了朝再为她封位时,流言已经传开了。 即便后来得了皇帝宠爱,贵妃又“有意偏帮”她,她也莫名结下了不少怨。 更何况,这是她与卢家划清界限的契机。 于是,她轻声道:“臣女不想以贵妃之妹的身份入宫。” “从今往后,臣女就是圣上的人。” “在后宫中,不需要别的身份。只要皇上护着臣女,臣女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神色莫名,沉默片刻才笑道:“好。” “张海全。” “奴才在。”门外转进一人,正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张海全,他自幼便在皇帝身边服侍,与皇帝情分匪浅。 “按你清主子说的去办吧。” 张海全笑吟吟看一眼卢宛汐,拜了下去:“是,奴才恭喜小主。” 卢宛汐一惊,这才反应过来,皇帝这是给自己赐了封号,她悄悄勾起嘴角,知道也许自己赌对了。 来不及细想,她忙谢恩道:“谢皇上。” “柔美清丽,如晨间朝露,这个清字,很衬你。”皇帝笑着正一正她发间的玉簪,道:“三日后秀女进宫,朕等着你。” “恭送皇上。” 望着明黄色背影消失 2. 初进宫 [] 三日后。 卢府大开正门,摆红烛香案,跪迎天使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卢氏钟祥世族,毓秀名门,柔嘉典范,品性温良,着封为正七品才人,赐号清,钦此。” “臣妾卢氏叩谢皇上圣恩。” 打头的是内务府的总管林有德,笑眯眯奉承道:“卢大人,贵府小主真是好福气,贵妃娘娘垂爱不说,连皇后娘娘都特意吩咐给小主留了长乐宫居住。” 卢大老爷带着赵氏等一种家人叩谢了圣旨,听闻此言,卢进忙道:“都是天家的恩典罢了。” 林有德转头对宛汐笑说:“这一批的小主里头,除了位份最高的贞嫔娘娘,就只小主有独居一宫的待遇呢。” “这长乐宫更是个好地方,殿阁敞亮不说,陈设用度也是一等一的好儿,当年先帝时最受宠的庄妃娘娘就住在这儿呢。” 卢宛汐清甜一笑,让月禾塞给林有德一个荷包,里面是一根和田玉钗:“庄敬太妃娘娘恩宠绵长,多子多福,这等好福气哪儿是旁人轻易求得来的呢?” “哎哟,小主儿花容月貌,还怕没有登临高位的那一日么?”林有德笑开了花儿,他自打从御前听到了这位临时塞进新秀名额的小主的话儿,可就押上了宝,内务府花了大心思打理长乐宫,就为了博皇上钦点的这位小主一笑。 “那就借公公吉言了,多谢公公,这点子心意,请公公拿着喝茶罢。” 高调也好,点眼也罢,皇帝亲口给她赐了封号,与那些内务府拟了封号的嫔妃相比,她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是怎么也避不开了的。 倒不如主动出击,趁此机会彻底抛开贵妃之妹的标志才是。 “小主请吧。” 宫门大开,车轿一路跟在秀女入宫的大队中进了门,转过御花园南角,便是她的长乐宫。 长乐宫比邻凤仪宫,是离皇帝的承明殿最近的妃嫔宫殿,当年先帝庄妃盛宠,先帝不忍庄妃离自己太远,便平了凤仪宫东南侧的花苑,另起一座殿阁,给了庄妃居住。 跨过长乐宫门,一路山水掩映,树影悠悠。似与整座皇宫的巍峨繁华不同,倒是颇有几分南边儿的婉约旖旎风光。 内务府的小太监指着东偏殿笑道:“小主,这便是您的殿阁了。您瞧着可还满意么?” “自然好,果真如传言一般,似是仙境。” 小太监忙应道:“庄敬太妃是南边儿人,当年先帝特意仿建了这南边儿的殿阁,堪称宫中一景。” “想必你们内务府也花了不少心思打理,月禾,替我多谢公公。” 宛汐轻颔首,月禾笑着递上一个荷包,送走了他,回身扶着宛汐走进东偏殿。 殿外早站了乌泱泱一片,见宛汐坐下,打头的女官便领着众人拜了下去:“奴婢长乐宫掌事女官寄云见过清才人。” 宛汐凝神细细瞧了她两眼,方笑道:“姑姑请起。” 清泠泠的目光扫过地下跪着的一片奴才,宛汐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笑道:“我初入宫,万事还不熟悉,日后就劳烦姑姑了。” “奴婢不敢,小主吩咐就好。” “今日新秀女入宫,各宫娘娘们都送来了赏赐,再加上小主的行装送进来,所以忙乱了些,小主见谅。” “内务府说,小主带了一位贴身丫头入宫,按例,才人身边有两位贴身宫女的缺,小主可从宫女中选一位,剩下的就作二三等,日后入了小主的眼,再派其他差事即可。” “奴婢流霜。” “奴婢寻梅。” “——见过小主。” 宛汐的目光微微一凝,对着右边那位身形纤弱的小宫女笑问道:“寻梅?倒是个好名字,你读过书?” “奴婢一介宫人,不曾读过书。” “倒是好样貌,不如就你吧。” 寄云微一福身:“是。那小主先行休息,明日还要去皇后宫中请安,奴婢们先告退了。” 一夜无话,待到次日清晨,新秀们早早候在了凤仪宫外,排作双列,由着凤仪宫总管太监唱着名依序觐见皇后和各宫主子。 “臣妾等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大秦立国不过四代,今上颜怀,弱冠之年即位,如今后宫并不算充盈。自三年前登基后,便立了潜邸正妃赵氏为皇后,侧妃卢氏为贵妃,侧妃齐氏为贤妃,庶妃徐氏为柔妃,庶妃李氏为怡嫔,连诞下大皇子的侍妾刘氏也追封了德妃,更有一干贵人常在等低位妃嫔。 “果然个个出众呢,都起来吧。”皇后赵媛和颜悦色地叫了起,笑着对贵妃道:“不知妹妹家中的那位清才人是哪一位?” 卢贵妃正要出言,宛汐忙上前两步,福身道:“嫔妾才人卢氏,见过皇后娘娘。” “长得很是清丽,果然皇上的封号不错。” “何止是清丽,臣妾本听说,此次入选的秀女里,贞嫔妹妹位分最高,一来便得了一宫主位,定是一位惊艳的美人儿。如今看来,这清才人也不差呢。” 说话的是柔妃徐氏,她出身教坊司,因着当年一曲荷风舞名动天下,被还是太子的颜怀看中收入东宫做了庶妃。虽出身微贱,却很是得宠,四年前又生了颜怀的长女大公主,一举封了妃位。 这一席话说得站在前排的贞嫔眉心一蹙,却依旧沉默。 宛汐心中微动,此次选秀乃是颜怀登基后第一次大选,虽隆重,可最终入宫的除她之外却只有四位,贞嫔、云美人、卫常在和柳常在。 贞嫔金氏乃是太傅金世恒之女,金世恒乃三朝元老,更在先帝朝被命为颜怀之师,说一句简在帝心也不为过。因而金氏入宫便册为一宫主位,颜怀对她十分礼遇,是万万得罪不得的人物。 另几位,卫常在、柳常在等人还好,但云美人明明是这一次选秀中相貌最出众的一个,虽是江南乡绅之女,但颜色娇柔身段妩媚,只在发间略簪几支玉钗,便令人挪不开眼。 柔妃不提云美人,却单单拿她和贞嫔比较,想来是五人中又仅她和贞嫔得了封号的缘故。 “可不是么,看来这卢家还真是个灵气所钟之地呢。”怡嫔犹嫌不足,添油加醋道。 宛汐镇定一笑:“各位娘娘抬爱,嫔妾不过蒲柳之姿,怎及贞嫔姐姐,腹有诗书气自华呢。” 皇后颔首:“看你这么知礼懂事,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贵妃,卢氏百年世族,养出来的姑娘果然不错。” 贵妃笑道:“亏得娘娘还记得当年事。” “怎能不记得呢?妹妹你端良贤淑之名自闺中起就有了,连先帝都夸过呢。” 皇后微微一笑,卢贵妃自东宫起,端庄贤惠 3. 宫中人 [] “奴婢今儿留神打听了,宫中除却皇后、贵妃柔妃贤妃几位高位娘娘,嫔位上就只有玉嫔、怡嫔和新入宫的贞嫔。” 秋日午间的阳光正温和,月禾一边打开膳房送来的食盒一边继续说道。 “皇后娘娘出自太后母族赵家,当年是先帝亲自指给皇上的,与皇上又是表兄妹,算是青梅竹马,皇上对她很是敬重。” “这贤妃娘娘据说是前朝宗室女,先帝为显朝廷仁厚,赐给皇上做侧妃的。贤妃娘娘谦良温恭,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 “怡嫔娘娘是北方属国来的和亲贵女,性格颇有些古怪。因着她的外族血缘,在宫中颇为尴尬,虽受重视,也没什么前途可言。她一心依附贵妃,却又不大安分。” “再有康贵人和丽贵人,康贵人是皇上还是王爷时的通房,和早逝的德妃娘娘是同一批入府的。只是德妃娘娘生下大皇子后难产去了。” “这康贵人倒没福气有孕,也一直不怎么得宠,依附在皇后娘娘身边,性情不定,偶尔瞧着贵妃势大也想奉承几句,像个两边倒的墙头草。所以皇后娘娘也不大理会她。” “丽贵人是怡嫔娘娘身边的宫人,这怡嫔是和亲贵女,脾性似乎和咱们中原的人不大合,也不大去争宠爱,倒是丽贵人爱痴缠着皇上,皇上也挺喜欢她。” 贵妃拉拔出来分宠的人不少,这丽贵人也是其中之一。 宛汐笑道:“单看她这个丽字的封号,就知道是个好颜色的,皇上如何能不喜欢?” 月禾边替她布菜边说:“论容貌,新进的秀女里,数云美人最出挑,不过只是个乡绅之女。卫常在倒是大族出身,虽是庶女,长得却清秀。” “柳常在是书香世家出身,据说柳家在先帝朝是仕宦之家,只是这一朝都致仕回乡了,也不知她进宫来是做什么的,虽然气质素雅,可却瞧着病歪歪的。” “哦,除此之外,宫里低位的老人儿就只有恬才人和许答应了。这恬才人据说是旧岁青州进献的美人儿,皇上赞她容色娇憨,才赐了这个封号,她有柔妃娘娘扶持,也得宠过好一段日子,只是近来也不大得皇上召见了。” “许答应从王府时就安静得如没这个人一般,皇上想必都快忘了她了。” 宫中都是老熟人了,宛汐心中有数,却还是笑道:“好丫头,难为你打听得这么细致。” “回宫时我问了寄云姑姑,姑姑告诉我的。” “哦?” 宛汐颇为意外地抬眼向外看去,寄云带着寻梅正在院中浇花。宛汐若有所思:“她倒是不对咱们藏私。” “对了小主,柳枝那丫头果然上钩了,只是贵妃宫里管得紧,她没法接近皇上。” “不着急,先让她替我办件事,事成了,我自然会扶持她。” “奴婢明白了,小主快用膳吧,今日膳房送来的菜倒清淡,若是晚上侍寝也便宜。” “不必,你去敬事房走一趟,就说我身子不适,报病两日吧。” “什么?!”月禾惊呼出声,见门前的寄云姑姑回过头来,忙又压低了声音:“小主糊涂了,这头一日可是最大的恩宠了,小主和皇上有过一面之缘,皇上一定会记得小主的。” “正是因为宫里人都瞧着,所以更得避开。何况你忘了,今日玉嫔有孕了。” 见月禾还要再说,宛汐轻笑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数,咱们入宫来,从为的就是图谋一个好前程。” 故作低调不是她的路数,在这宫中,想要活得好,就必须盛宠加身。是非算计,是不会因为低调避宠而远离她的。若是无宠,反而只会沦为别人局中的棋子,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玉嫔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位新妃,也是卢贵妃为分柔妃恩宠,从教坊司挑出来的歌女。 有了柔妃获宠的先例,宫里人对于皇帝好风流的口味也略有了解。玉嫔自两年前宫宴上清歌一曲,便一举封了常在,不到三年就坐上了一宫主位的位置,可见盛宠。 只是玉嫔出身微贱,一朝得宠后扬眉吐气,性子颇为娇纵,除了受制于贵妃,在宫中一向张扬。自然,这样的性子早就得罪了不少人。 现下避其锋芒要紧。 见她心意笃定,月禾点头。 “那奴婢这就去敬事房。” 话音未落,门外边走进来一人,正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银枝。 银枝道:“奴婢给三小姐请安。” 宛汐面色淡淡:“姑姑请起,今日在凤仪宫我就说过,既入宫了,就不必再叫我三小姐了。” “小主懂规矩,娘娘也很是欣慰。不过小主可要记得,这血缘可不是小主想断就能断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卢字。况且小主也得为家中父兄想想,托贵妃娘娘的福,二少爷才能入国子监读书,三老爷和三太太还等着小主在宫中飞黄腾达,再调入京中一家团聚呢。” 宛汐猛地攥紧了指尖,而银枝仍是那副淡淡的笑模样,她是赵氏亲自挑给卢贵妃的陪嫁,在府中时,三房这对身份尴尬的兄妹过得甚至还不如她一个下人,自然不曾把卢宛汐放在眼里。 “这是贵妃娘娘赏给小主的头面首饰和一些团扇宝石之类的小玩意儿,小主初入宫,要好好打扮才能夺得皇上恩宠,娘娘还盼着小主早日开怀呢。” “……我知道了,你放下,去吧。” 银枝道:“小主晓得轻重就好,娘娘知道了也会放心的,那奴婢就不打扰小主了。” 她笑着一福,退了出去。 寄云在外踌躇片刻,踏入房内:“小主……” 宛汐道:“姑姑想说什么?” 寄云蹙眉:“听月禾姑娘说,今日凤仪宫请安,小主顶撞了贵妃?” “如今宫中局势,从前是皇后与贵妃分庭抗礼,而柔妃异军突起,勉强可算三足鼎立。皇后出身太后家族,又是先帝钦赐,皇上发妻;而贵妃背靠卢氏,贤淑之名满京城,又有协理六宫之权,在宫中威望甚高。” “小主这样做,会不会太过莽撞了?” 这样掏心窝子的话,两世为人来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更遑论寄云是刚分来她身边。宛汐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寄云忙收回目光,道:“奴婢也是担心小主。” 这时月禾回来了,说:“小主,皇上今晚翻了贞嫔娘娘的牌子。” “贞嫔位分最高,意料之中的事。”宛汐放下碗筷,说:“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用不完,你们拿下去分了吧。” 寄云见她面色淡然,并不为这一时的宠爱计较,心下放心几分,笑道:“小主有成算,是我们这些奴婢的福气。” “我倒有一事问姑姑,寻梅和流霜两个大丫头,姑姑如今安排她们做些什么?” “小主贴身是月禾姑娘照料着的,流霜心细,照管着衣物和吃食,寻梅那丫头有些才气,又颇有理家之能,现下管着小主的库房。” 正说话间,听得外头闹了起来,宛汐转头看去,问道:“怎么了?” 流霜进来一福:“小主,是皇上的轿辇,本是要去贞嫔娘娘的长宁宫的 4. 始承恩 [] 一夜无话。 晨光熹微,落在窗边的妆台上,月禾挑了一簪子茉莉膏子,替她抹在颊边,上手匀开,是极净极润的色泽和触感,不由笑道: “这宫中润脸的脂膏果然是好,从前在家时,咱们可从未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呢。” 宛汐一笑:“从今往后,可不都有了?” 月禾从东偏殿望出去,见长乐宫外的宫道上来往的宫人们皆低着头不敢多张望一眼,手中动作不由也慢了下来,悄悄啧舌:“看来这一夜很不安宁呢。” 宛汐望着铜镜里娇美如花的容颜,在妆台屉子中拣了支海棠云纹簪子递给她,簪在鬓边,垂下的珍珠冰凉凉敲在脸侧。 “这宫里千百双眼都落在皇上身上,皇上去了哪儿,风就往哪儿吹,向来如此。” “走吧,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凤仪宫的庭院内珠环翠绕,大约是皇后尚在晨妆,妃嫔们都在殿外的树荫下,三三两两地闲话着。 “玉嫔娘娘看着越发容光照人了。”恬才人羡慕地看着玉嫔的肚子。 柔妃对着阳光打量着用石榴花汁子新染的指甲,笑道:“哪儿能不容光照人呢?连皇上都得放下新人去瞧你,可见多重视你这一胎呢。” 玉嫔得意道:“嫔妾第一次怀胎,难免害怕,不想皇上如此挂心,倒委屈了贞嫔妹妹。” 柔妃轻哼一声:“但愿你别辜负了皇上的挂念,回头万一生下个公主,岂不是浪费了皇上这片心。” “贞嫔娘娘到——” 各宫妃嫔听见这一声回过头来,见贞嫔下了轿辇站在那里,便都息了声。 贞嫔今日眼下添了一抹乌青,大约是一夜不得好睡。她颜色本就清冷,如今瞧着更是平添了几分疏离。 玉嫔正抚着鬓边的蓝宝凤钗,转身瞧见贞嫔,扶着肚子行了个平礼:“原来是贞嫔妹妹,姐姐正想着等给皇后娘娘请了安,便去给妹妹赔罪呢。” “姐姐我头一回怀胎,昨儿忽觉胎动不适,吓得手脚都软了,谁知身边的丫头不懂事,竟去扰了皇上。” 贞嫔的目光清泠泠的,落在玉嫔小腹片刻,抿唇道:“皇嗣要紧,姐姐不必这么说。” 丽贵人笑道:“贞嫔娘娘真是大度,咱们姐妹们正说玉嫔娘娘有孕,该送些贺礼去才是。” “嫔妾们没什么可送的,只有针线好些,给玉嫔姐姐做了些手炉套子。” 贞嫔垂眸,仿佛听不出她们言语中的机锋儿似的,也不接话。 月禾靠在宛汐身边小声啧舌:“为什么瞧着这些小主娘娘似乎不太喜欢贞嫔小主?” “出身太高,容貌又美,自然是众矢之的。” 刚一进宫便是嫔位,让那些在低位挣扎了多年甚至是一辈子的小主如何能平心静气。若是这贞嫔早生个六七年,怕是如今的中宫之位换人坐了也未可知。 正说话间,荭淑出来道:“娘娘晨妆已毕,众小主请进吧。” 进入正殿,皇后端然坐于凤座之上,受了她们的请安,方才笑道:“听妹妹们在殿外说得热闹,不知在聊些什么?” 康贵人笑道:“娘娘,方才嫔妾们正说着,羡慕玉嫔娘娘福气好呢。” “嗯,玉嫔有孕,又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子,众姐妹是该表表心意。”皇后转头安慰贞嫔:“昨夜的事皇上与本宫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的。你也别担心,皇上今夜必会去瞧你的。” 贞嫔默然片刻:“臣妾入宫是为了皇上,何况那是皇上的子嗣。” 她容色清减,虽不肯在人前流露处为昨夜的事伤心的意思,但却不觉得委屈,提起皇帝,更添了几分真意。 皇后点头:“那就好,看你这么懂事大度,本宫也就放心了。” “玉嫔也是,侍寝自有规矩,这样的事有一回便罢了,皇上政务繁忙,夜晚来去不免容易着了风,各位姐妹还是要以皇上的龙体为重。” 玉嫔慢悠悠起身道:“是。” 如此安静了几日,新人陆续侍寝,皇帝再召幸了贞嫔后,又连着安慰了她和玉嫔两日,紧接着便翻了宛汐的牌子。 长乐宫上下一团喜气,寄云和月禾替她更衣梳妆。 宛汐挑了一身水色芙蓉花薄衫,配上青碧色百褶月华裙,又在鬓边簪了几点珍珠,清丽而简约。 凤鸾春恩车一路到了承明殿,张海全忙迎了上来:“清才人小主来了,皇上可等了小主好一会儿呢,快进去吧。” 宛汐踏入殿内,见皇帝拧着眉心正看折子,便放轻了脚步,点上龙涎香,续了茶水,轻手轻脚地走到皇帝身后替他捏着肩膀,皇帝这才抬起头来。 “是你来了,怎么来了也不说话?” “皇上劳累,贸然出声,反而听了心烦。” “你倒懂事。”皇帝展眉一笑,他登基时不过弱冠之年,自小养在金玉绮罗之地,自有一番气度,更何况面如冠玉,猿臂蜂腰,这样温柔一笑,不知有多少后宫女子愿意为之倾倒。 “朝政繁冗,若臣妾等再不能让皇上安宁,可怎么好呢?” 皇帝这才细细打量起她的穿着,不免一怔,向来妃嫔侍寝,无不是盛妆而来,为的就是在他眼中留下一抹惊艳之色,他也早已习惯了承明殿中的脂粉香气。 只是见惯了艳妆丽人,忽见她这样一身家常简素衣裳,倒让他看进了眼里。 宛汐本就是清丽娇柔的好颜色,从前在卢家,不得好生妆饰,也不敢太冒了尖儿惹赵氏不快。因而今日顺着她的特色一打扮,便是惊艳绝伦。比初见那日更惹人怜爱。 皇帝心神一宽,牵着她在桌前坐下,替她夹了一筷子鲜鱼,笑道“朕听闻你进宫第一日,便顶撞了贵妃?” “臣妾知错。” “朕还未说你有错,怎么就跪下了?也不怕伤了腿。”皇帝将她拉进怀里,张海全很有眼色地带着人退了出去,皇帝继续笑道:“朕只是没想到,你这丫头竟是来真的,也不怕贵妃生气?” 听他语气,虽是责备之语,却透着一股愉悦,宛汐便顺从如流地起了身,依偎在男人怀中,睁大眼睛,一副单纯无辜的模样:“那皇上会护着臣妾的,对吗?” 皇帝被她逗得笑了出来,轻抚着她的鬓发:“是,朕自然会护着你,这么个实心眼儿的丫头,若是朕不看着你,哪天被人吃了自己都不知道。” “臣妾只是觉得,既然有皇上,那自然该万事以皇上为重,难道在皇上的后宫中,臣妾与贵妃就不是姐妹了吗?” 宛汐一撇嘴:“更何 5. 陡生变 [] 流云轩正堂上座,卢贵妃端然微笑颔首:“这都是皇上心疼玉嫔有孕辛苦,赏给她玩儿的。” 柔妃嘴一撇,轻摇着手中的海棠花团扇,踱开了步子凭栏远眺,不再接话。众人啧啧称奇,一时都起身走到门边赏玩起来。 宛汐心下一动,垂眼望去,流云轩下水雾迷蒙,青玉石阶若隐若现,水雾附着其上,更显光滑。走到此处才闻见厅阁内似有一股淡淡的异香,几乎不能察觉。 仔细凝神一瞧,那粉珠圆润饱满,一颗颗往下沉甸甸地坠在链底,似要掉下一般。 “才人姐姐在看什么?” 卫常在和柳常在与她都是这一批进宫的新人,座次比邻,见她垂眸不语,卫常在不由好奇问道。 宛汐回头笑道:“头一回见这样的好东西,忍不住多瞧两眼。” 卫常在一愣,笑:“入宫前只听闻姐姐是卢氏大族出身,卢氏什么好东西没有?姐姐说这话,可是折煞我们了。” “妹妹家中何尝不是世代簪缨呢?” 卫常在面上笑意微淡:“父兄余荫罢了,可与我们这等偏房庶出又有何干?” 宛汐一怔,好在离得最近的柳常在只是目不转睛地听着前头主位娘娘们说话儿,像是不曾留意到她们的交谈。 “妹妹美貌,来日必定盛宠,妄自菲薄可要不得。” “那便借姐姐吉言了。” 卫常在轻笑起来,她容貌秀丽,宫绦缠绕处,更显身姿窈窈,纤弱惹人怜,她起身走到一面珠帘前,见她就要摸上那帘子,宛汐犹豫片刻,伸出手轻拽住她的衣袖。 “妹妹。” 卫常在疑惑地回过头,刚要发问,就见玉嫔茜色的裙角从两人身侧转过,云美人撩起珠帘:“嫔妾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好东西,果真是触手温润,还是玉嫔姐姐好福气……” 话音未落,云美人手上的珠链猛地崩开散落一地,云美人惊吓得瞪大了眼,来不及反应,身侧就传来一声惊叫:“啊——” “玉嫔!玉嫔你怎么了?” “快来人啊!玉嫔摔下去了!” 待到帝后赶来时,玉嫔已被挪动到最近的惜花阁安置,皇帝进门便问:“怎么回事?” 卢贵妃忙带头跪了下去,众嫔妃们也纷纷跪倒,卢贵妃哀声凄婉道:“都是臣妾的不是,没有看好玉嫔妹妹。” “皇上。”柔妃冷冷开口,说:“是那珠帘突然断了,玉嫔一时不防,踩到了滑落的珍珠,这才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玉嫔在内室哭得声嘶力竭,直喊着皇上。 皇帝面上划过一丝阴郁,却不曾进内室去瞧,而是转身向几位太医问道:“孩子究竟如何?” 太医院院判高昆回道:“回皇上,龙胎无碍,只是玉嫔娘娘动了胎气,须得静养为宜,万不可再接触什么伤胎的东西,饮食上也得小心才是。” 皇后怒道:“好端端的,珠帘怎么会断了?内务府是怎么做事的!” 卢贵妃垂下眼,欲言又止,一副为难模样,怡嫔起身向帝后微微一福,道:“皇上,是云美人,臣妾亲眼见她撩起帘子,那珠链就断了!” 云美人一阵慌乱,扑通跪了下来,直喊冤枉。 她出身本就不高,在家中又是嫡女,乡绅之家虽也有几个姨娘,往日里见各房争宠都是些粗浅的勾引手段,今日你送个针线,明日我献碗羹汤罢了。 云美人哭得花枝乱颤,珠泪儿一串串,哭糊了脂粉,好好儿一张美人面上红红白白,如今可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跪在堂下不住地叩头:“皇上,臣妾出身民间,从未见过这等珍贵之物,臣妾只是见那珍珠好看,好奇才摸了摸,并没有拽断珠帘啊!” 她慌乱地四下张望,可她初入宫中,家世又低,自然没什么人偏帮她。 张海全悄悄从门外进来,附在皇帝耳边低语几句。 事发突然,想来慎刑司也没能从侍宴的宫人身上查出个什么所以然。 皇后察言观色,叹了口气:“皇上,云美人想来也是无心之失,皇上就原谅她吧。” “无心之失?”皇帝面色恼怒,他膝下子嗣甚少,成婚八年来,只先德妃生了一位大皇子便去了,四年前,柔妃于潜邸生下一女,是他的长女,除此之外,宫内已经许久不闻儿啼了。 皇后面色一黯,她与皇帝自幼相识,情根深种,自也是担忧子嗣的,正要出言,就见怡嫔道:“云美人刚进宫,难免冒失些。” 丽贵人闻言,轻声嗤笑:“这样冒冒失失的,能伺候得好皇上吗?” 柔妃冷笑一声:“怡嫔这意思,是要撤了云美人的绿头牌?” 云美人吓得手脚瘫软,她才十六岁,刚刚进宫,却也知道这里头的厉害,若不趁着新人的新鲜劲儿侍寝,等到再挂上牌子时,皇上只怕早就忘了她了,忙哭喊道:“皇上,臣妾冤枉,臣妾真的不是有心的!” 皇帝眉心一动,皇后踌躇道:“云美人年轻,又是才进宫,说她有心害人,臣妾是不信的,这事至多是巧合罢了。” 见皇后似有维护之意,卢贵妃眼波一转,哀叹道:“是了,还好……玉嫔无大碍,只是可怜了小皇子,还未出世便受了一遭儿罪。” 她低头用帕子拭着泪,一派贤惠大度的模样,看得皇后眉心狠狠一跳。听她提起龙胎,皇帝本有松动的眉心又蹙了起来:“既如此,就让云氏好好静心学学规矩。” “这几日前朝事忙,皇后好好照顾玉嫔,若有不到之处,便让贵妃多费心吧。” 深夜,长乐宫。 “今日这事,奴婢总觉得蹊跷。”月禾一边撤下晚膳,一边轻声道:“可惜了云美人。” “她是可惜。”宛汐摇摇头:“这样大的阵仗,可不是为了一个云美人。” 月禾迟疑道:“小主的意思是?” 寄云这时急匆匆从暖阁外转了进来:“小主,东西搜到了,人也已经扣在厢房。” “那就好,看住他。”宛汐向宫门外望去,一声惊叫划破夜空,整个皇宫都惊动了起来。 “不好了!太医!太医!叫太医——玉嫔娘娘小产了!” 华阳宫。 宛汐到时,除云美人外新晋的嫔妃们都到了,一盆盆血水从内殿端出来,明晃晃的烛火映得人脸上发青,华阳宫正殿跪了一地。 “究竟是怎么回事?白日里不是还说没大碍吗?!” 一位太医忙跪下道:“皇上息怒,玉嫔小主白日里确实无碍的,下午时胎气虽有些惊动,但绝不至于滑胎啊!”< 6. 小产案 [] 丽贵人面上闪过一丝嫉恨与快意,自秀女进宫前,皇上就有些厌倦了她,又听闻御前钦点了贵妃的族妹进宫,近半月来她日夜不安,生怕贵妃嫌她无用,厌弃了她这个逐渐失宠的人儿。 于是忙起身喝道:“清才人?!玉嫔娘娘何处得罪了你,要下这样的狠手?!” 皇帝转过头,深深地望着她,似要望进她的心底里去,面上阴晴不定:“清才人,你自己说。” 宛汐扑通一声跪下,膝下地砖沁着寒浸浸的凉意:“皇上,这白玉团扇是臣妾送来给玉嫔安胎的,但臣妾绝没有做过此事。” 怡嫔冷笑一声,扶了扶裙边垂落的玉佩,慢条斯理道:“扇子是你宫里送来的,现下物证也在此,清才人还敢抵赖不成?更不要说各宫赏赐和赠礼来往都是有记档的。” 话音未落,宛汐身后,扑通一声,寻梅吓得瘫软在地,嘴里直说着:“小主……您说过绝对不会让人发现的啊小主!”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卢贵妃更是气得头脑发昏,朝寻梅喝道:“发现什么?!还不快说!” 寻梅跪着哭作一团:“皇上、贵妃娘娘,奴婢不敢撒谎,这贺礼是小主让奴婢送来华阳宫的,那日奴婢听了小主吩咐去取贺礼时,听见小主和月禾姑娘说着什么用药啊、出血滑胎什么的……” “奴婢吓坏了,不敢办这差事,小主便威逼奴婢说,绝不会让人发现的,还给了奴婢这支簪子作赏钱。” 说着,她哆哆嗦嗦地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哭道。 “小主还说,要是奴婢不办,便让人捆了奴婢去慎刑司……” “你这个毒妇!”玉嫔哀嚎一声,猛地一扑,就要朝宛汐脸上抓去,被张海全拦下,只得靠在梧桐的身上死死盯着她,目光如刀般誓要在她身上刮下一片肉来才罢。 卢贵妃垂首,一片哀婉痛心:“皇上,许是妹妹年轻不懂事,一时糊涂……” 康贵人见状,冷笑一声讥刺道:“贵妃娘娘平日里那样公正,怎到了今日也为了亲妹子偏私起来?玉嫔腹中怀的可是皇上的龙裔,岂能如此轻巧放过?更不说玉嫔往日里那样亲近娘娘,听了这话怕是也要寒心的。难道娘娘平日里的端庄和蔼都是假的不成?” 卢贵妃面上一滞,康贵人露出一缕得色,她跟在皇后身边多年,因着人蠢笨了些却不自知,不得皇后重视,如今见有了个踩卢氏一脚的机会,忙不迭就跟了上来。 “你——” 宛汐跪得笔直,清洌的声音打断了殿中的争端—— “怡嫔娘娘说得不错,各宫赏赐、赠礼、取用东西,向来都是有记档的,那么敢问太医院,我宫中何时、何人去取过红花?用量几何?” 高太医一怔,叩头道:“三日前的午后,长乐宫有一位小内监来太医院取过,取了大约两钱的量。” “高太医瞧瞧,可是这位小太监不是?”寄云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向皇帝皇后请安道:“奴婢长乐宫掌事宫女寄云,叩见皇上、皇后娘娘。” “启禀皇上,长乐宫两日前已将偷偷取用红花的太监抓住了,奴婢将他关在厢房,两日不给用水米,今日他才招了,奴婢刚刚在他房中搜到了藏匿的红花。” 那小内监跪在地下,瑟瑟发抖,说不出一句话。寄云躬身递上手中黄纸包着的一小包药粉,张海全忙接了,交给太医查验。 卢贵妃一怔,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正要出言,宛汐倏地夺过高太医手中的团扇,猛地往地上一砸,玻璃内胆中的药粉稀稀落落撒了一地。 “这药粉研磨得如此细致,早已看不出草药原样,高太医还未打开闻过验过,怎就知这内胆中一定是红花?” “再者,宫中一向子嗣为重,红花想必也该严加看管,高院判怎敢如此轻易就给了我长乐宫呢?” “这……” 宛汐如此斩钉截铁,掷地有声,高昆一时傻了眼,磕巴起来。 他慌乱得瞧向卢贵妃,卢贵妃却看也不看他,手心微微攥紧了丝帕,银枝站在贵妃身后,面色发青。回头又见皇帝面无表情,紧盯着他,额头不由冒出了几滴冷汗。 “不如,还是请高院判好好看一看,这究竟是不是红花?” 宛汐用绢帕捧起一些药粉,交到张海全手里。 高昆嘴里发苦,手脚哆嗦着接过那药粉,卢贵妃在宫里与皇后分庭抗礼多年,说不上一手遮天也算得上是半壁江山了。跟着卢贵妃,他自被举荐入宫就青云直上,未到不惑之年便坐上了太医院院判之位,顺风顺水了二十年,从未栽过跟头。 这事贵妃身边的银枝姑姑也早来告诉过他,一切安排妥当,可眼下瞧着银枝的脸色,似乎有什么脱离了她们的掌控…… 面对皇帝冷硬如刀的目光,他不敢再犹豫,和几位下属太医查验起来。片刻,一位小太医躬身道:“回皇上的话,这并不是红花,只是一些普通的安神药物而已。” “哦?”皇帝的声音轻飘飘的,眼神落回高昆身上。 高昆心下一沉,叩头道:“是。” “这……这不可能!”寻梅瞪着满地的药粉,目眦欲裂,就要扑上去看个究竟,早有几个力大的太监把她拉住摁倒在地。 宛汐心中一定,仍旧低着头跪着,眼中泛起笑来,嘴上却哀伤不已,用努力忍住哭腔的语气说:“臣妾从前在闺中总听母亲说,妇人有孕不易,怀胎前几月总是爱吐,后面孩子大了又睡不好,便想着用些孕妇可用的安神药物,能让玉嫔娘娘睡得好一些。” 皇后皱眉:“你虽是好意,可是龙胎乃是宫中头等大事,给玉嫔用药,怎可如此随意?” 宛汐恭谨回道:“皇后娘娘教训的是,娘娘放心,嫔妾再不年轻不懂事也知道龙胎贵重,因此几日前,臣妾拿去太医院,让这位小太医瞧过的。” 那位年轻小太医跪下道:“回皇上、娘娘,确有其事,微臣看过此药无妨,长乐宫取药也走了太医院的记档。” 皇后这才舒展了眉头。 柔妃嘴角满是讽刺的笑意,虽不明白这出戏的始末,但卢贵妃刚刚那副伤心欲绝,好似真的痛悔妹妹犯下滔天大错的模样,也能猜到些许。 她长眉微挑,转头问梧桐:“你不是说,玉嫔拿着它一天都不舒服么?怎么?安神药还不能让玉嫔安定心神么?还能好好儿地滑了胎?” 梧桐大骇,说话都结巴了,哆嗦着回道:“奴婢、奴婢……” 柔妃 7.帝心疑 [] 卢贵妃神色哀婉,可皇帝却不再看她一眼,转身揽着宛汐坐上轿辇离去。 深夜的长街上一片寂静,唯有皇帝龙辇外的金铃儿随着车马行进的节奏微微作响。宛汐依偎在皇帝怀中,一派委屈的模样,一双似沁着水汽的妙目,泫然欲泣,只瞧着皇帝。 可眼前的男人却不为所动,只微微一笑。 “爱妃现下可满意了?” 宛汐正靠在皇帝肩头,听得这话脑中猛然一激灵,如霜雪侵身一般,她垂下眼,不敢让男人看见自己眼中的情绪:“皇上……” “这宫中没有事情能瞒过朕的耳目,爱妃偷梁换柱,棋高一着。” 宛汐垂首不语,默认了皇帝的猜测。 “你是真恨贵妃?为什么?” 颜怀笼袖而坐,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子。论容貌,她清冷妍丽,身姿娇柔如柳,自然是美的。 但后宫中,有皇后端容华贵、贵妃世族气度,柔妃张扬艳丽、玉嫔妩媚天成,贞嫔丽贵人风情别致,恬才人娇憨可人,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贤妃,都别有一番恬淡婉约,她在其中并不算多特别。 但卢家把她献上来的那一次…… 颜怀的思绪飘远,他还是头一次那样放纵。陪贵妃省亲,却在她府上幸了她妹妹,又把人塞进秀女的名额里。明面儿上除了皇后,无人知晓,但外头多少有些风言风语,他不是不知道。 原本他也厌烦了卢家这些小动作,这些老牌世家,仗着数百年的祖宗基业,欺男霸女之事没少干过,如今竟还敢把注意打到皇嗣身上来……这些世家是迟早要除掉的,他也不介意收下她,暂时和贵妃、和卢氏再虚与委蛇几年。 只是他没料到,卢家这位小族女的滋味令人这样难忘。 虽非倾城绝色,但她倚在他怀中泪眼盈盈的模样,实在让他欲罢不能。 既舍不得推开,也放不下心去。 更何况,她还这样聪明。 宛汐羽睫轻颤,略略收了娇软乞怜之色:“皇上圣明,应当早有耳闻,臣妾并非卢家嫡支,但祖辈时,臣妾祖母才是卢府的正室嫡妻。” 颜怀细长的指节轻敲着小几,他当然知道,天子身边的御林卫可不是白养的,早将她上下三代查了个清楚,精细到饮食起居偏好都了如指掌。 当年卢老太爷宠妾灭妻,逼死正室之事,皇室未必不清楚,只是臣子家事,一床锦被掩了,也就罢了,未牵扯到前朝也不便多言。 “你想扳倒贵妃?” “不止贵妃,若皇上愿意,臣妾愿替皇上除去卢氏一族。” “放肆,卢氏是朝廷重臣,百年世族,贵妃又是朕爱妾,自潜邸起陪伴朕多年,恭谨谦和,从无大错,朕何时说过,要除掉卢氏了?” 颜怀以手支颐,一双桃花眼中兴味流转。 宛汐抬头,清泠泠的目光直视着颜怀:“京中卢赵韩金四大世家把持朝政数百年,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甚至民间百姓都流传着一句话,铁打的世族,流水的王朝。” “我朝自元平帝以来,多番削世家之权,先收私兵,再收盐铁经营,乃至米粮税收,先帝又有意推动吏制大改,但试才取仕乃世家把持朝政与兵权的捷径,四大家绝不能答应。” “他们与朝廷积怨已久,虎视眈眈,若没个发作的由头,皇上怕是也不便率先对他们动手,免得落下个为君不正的名声。” “但臣妾不同,臣妾是卢家人,皇上抬举臣妾不会引起世家警惕,前朝若无法子向他们开刀,臣妾可以做皇上手中那把刺向卢氏的……第一剑。” 龙辇缓缓停在承明宫外,张海全早已识趣地带着人退开,宛汐跪伏在颜怀身边,任由秋夜渐凉的寒霜从车帘外卷进来,吹散她心头难平的郁气。 颜怀轻笑一声:“……朕竟不知,朕的后宫之中,还有这样伶俐大胆的女大夫,竟敢妄言政事,揣测君心。” “臣妾不敢。”宛汐毫无惧意,思索片刻道:“臣妾所言,句句出自本心,虽是为了一己之私,也是为了皇上的千秋社稷。臣妾对皇上毫无隐瞒。” “皇上若不信臣妾也无妨,臣妾自会拿出投诚的本事,叫皇上信服。” 颜怀轻笑一声,宽袖微扬,下了轿。 “那朕就拭目以待,看看你究竟能为朕做些什么。” “若真是个有本事的,朕自然不会亏待你。” 凤仪宫。 荭淑替皇后摘下九尾缠丝累金凤,拆散 8.慈宁宫 [] 深秋的天凉得格外快,宫里早早儿就贡上了炭火。 今日正是太后回宫的日子,众嫔妃在凤仪宫请了安,便随着皇后早早到慈宁宫候着。 明黄的仪仗转过长长的宫道,凤辇停在了慈宁宫门前。 “儿子给母后请安,母后出宫祈福三月,可清瘦多了。” 太后出自京中大族赵氏,乃先帝发妻,自先帝离世后,便深居简出。一身秋香色锦绫袄儿,下着荼白底绸裙,瞧着倒比京中许多官家太太都要简素许多,只发上略簪几处东珠以表身份。 颜怀和皇后上前扶着太后进殿,太后笑容慈和,拍了拍他的手:“为了我朝的千秋基业,为了你的子嗣,母后受些累不算什么。” 卢贵妃站在众人前,笑道:“太后娘娘辛劳,臣妾知道太后信奉佛祖,卢氏族中前些日子得了一串檀木佛珠,是灵州隐禅寺的智云大师亲自贡在佛前的,愿太后心想事成,身体康泰。” 太后身边的碧锦姑姑从银枝手中接过,太后看了笑道:“贵妃有心,听闻智云大师供奉之物一向难得,到底是卢氏有这个面子。” “再珍贵也不过是一串佛珠罢了,若于太后礼佛有益,才是最要紧的。” 太后点头道:“只是哀家礼佛,也是为了皇帝能够子嗣昌盛,礼佛诚心最重要,不在这些个上头讲究。” 卢贵妃微微一愣,一旁的柔妃轻笑一声面上闪过一丝得色,从身后推出大公主:“太后离宫数月,姝儿日日闹着要去皇祖母宫里玩儿,闹得臣妾头疼。” 太后这才展颜,对着大公主笑道:“姝儿来,到皇祖母这里来……瞧着姝儿似是长胖了些。” “母后慈心,在外也惦记着大公主。”皇后笑着捧上一杯还温热的杏仁酪,太后回头接了,对颜怀笑道:“还是皇后最有孝心。” “皇后贤惠,是朕之幸。”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皇帝非她亲生,若非当年被先帝指到她膝下养着,如今赵氏一族可没有一门双后的福分。好在她深谋远虑,自小便从赵氏族中千挑万选出了一位姑娘——正是如今的皇后,养在宫里,和皇帝培养了深厚的情分。先帝也喜欢皇后的大气端庄,亲口指给皇帝做了太子妃。 如今她惦念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皇后诞下带有赵氏血统的嫡出皇子,赵家才能安稳富贵一世。 太后转头望去,见殿中多了不少新鲜面孔,又见少了一位主位嫔妃,面上笑意微淡。皇后开口道:“母后刚回宫,新进宫的妹妹们还没正式见过,还是让她们来磕个头吧。” 见太后点头,皇后瞧了一眼荭淑,荭淑微微一福,转向堂下道:“众小主拜见太后。” 宛汐与几位新人依次上前叩头,太后细细瞧了一回,浅笑颔首道:“好,都是好孩子。” “清才人是哪一位?” 宛汐上前两步,对着太后福身一礼:“嫔妾卢氏,见过太后。” 她垂眸屈膝于堂下,一派娇怯怯的模样,太后皱起眉,做得中宫久了,她对这派娇柔的女子都颇为不喜,皇后见状开口笑道:“清才人年轻,却很懂事,皇上与臣妾都喜欢她。” 太后方才点点头,又问道:“玉嫔怎么不见?” 卢贵妃坐在下首,听得这话忙起身请罪:“太后恕罪,都是臣妾的不是,玉嫔妹妹本有了身孕,只是一时不慎,没能保住龙胎,如今正在宫里养身子。” 太后垂眸哦了一声,将手中的檀木佛珠放在了一旁的梨花木案几上:“哀家乏了,皇帝也早些回承明殿吧,政事要紧,这里有皇后陪着哀家便是了。” “那母后好生歇息,儿子明日再来给母后请安。” 颜怀微一欠身,随即起身大步而去,殿内的嫔妃们面上不敢露出什么神色,眼里却都含了几分失望,尤其是卢贵妃。 自那日被皇帝怀疑,这些日子她在自己宫中闭门思过,颜怀已经近半月未踏足临华宫了,如今太后回宫,她才想了这么个法子讨太后欢心,不想还是落了不是,只得随众妃嫔恭身而退。 宛汐乖顺地跟在众妃身后走出慈宁宫,各宫小主们纷纷离去,察觉一道希冀的目光落在自己身边,便回头道:“去湖边走走吧。” “小主,太后娘娘真是好 9.卫常在 [] 卫常在带着她贴身的宫女雪兰,捧着一盒合欢花,手上还沾了些许泥土,正站在不远处的竹林下,她一身藕荷色长衣,穿着月白百蝶绫裙,袅袅婷婷,神色恬淡。 宛汐心下一惊,原以为此处水波辽阔,四周并无茂密的树丛,定是万无一失,竟不知她在此处逗留了多久,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卫常在怎么在这儿?倒叫姐姐吓了一跳。” 卫常在回头把那一盒子花瓣儿递给雪兰,说:“你先回去吧,记得拿瓷坛子封好,埋在那梨树下,来年还要入药的。” 说罢才回头对宛汐笑道:“嫔妾自幼有个心口疼的毛病,每次一犯病便夜不安枕,须得合欢熬煮入药,所以来收些药引子。” 瞧着明镜湖边宽敞无人,卫常在挽起裙角蹲下,用温热的湖水清洗着手上的污迹,轻声道:“流云轩那日,姐姐出言提点,嫔妾铭记在心。” “若不是姐姐,如今禁足在宫中不得见天颜的,就不是云美人,而该是嫔妾了。” 宛汐心下一动,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微蹙起细巧的眉:“卫常在此言,姐姐怎么听不懂呢?” 卫常在细细打量着她,这样的宛汐,和平日里在众人眼前的样子别无二致,娇弱可怜,有些胆小,性子却纯稚,她不由一笑。 “嫔妾幼时家贫,母亲身子不好,便自己学了些皮毛罢了。那日嫔妾回宫,才想起那珠帘中的香味是什么。” “在嫔妾的家乡,人们叫它十步枯,用它熬煮出来的汁液,是害人的利器,连麻绳都能蚀穿,更何况宫中穿珍珠的都是极细极轻的丝线,只消那么一滴——那粉珠坠得久了,丝线自然撑不住那分量。” 她美眸轻扬,回望着宛汐深藏探究的目光,笑了:“看来嫔妾这话多余,姐姐也颇通医理,不是么?” 卫常在的目光灼灼,那双眼瞳虽如脚下的湖水一般温和宁静,宛汐却觉心中骤然一紧,像是无意中踩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淖沼泽,只想快些离去。 她眼神一动,卫常在很是敏锐,笑着退开两步。 “姐姐放心,姐姐救了我一回,我记着这份情。若有机会,必会报答。” “告辞了。” 言毕,她自顾自地起身离去了,似一阵悄无声息的晚风,藕荷色的薄衫挂在她清瘦的肩头。 月禾踌躇上前:“小主,这卫常在好生聪慧……还好小主结了个善缘。” 一阵烦闷袭来,宛汐揉揉眉心,是她太大意了,入宫以来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不想今日就露出了破绽。宫中敌我之分,从来不在这些上,想要翻覆只是顷刻之间的事。 宛汐沉吟片刻,忽而想起一件事:“让寄云去查查卫氏的出身底细。” “是。” - 回到宫中,就见敬事房的郭福正候在前厅,见她来了,脸上笑开了花儿:“小主,给您道喜了,皇上今儿翻了您的牌子。” 宛汐犹豫道:“可是不巧了,今儿从慈宁宫回来,在湖边走了走,有些着了风。” 她倚在月禾怀中,举起帕子,轻轻咳嗽了两声,鬓边吹落的青丝拂过略显苍白的面颊:“原是我不好,该早些让宫人去敬事房报病的,如今倒为难公公,要白跑一趟了。” 郭福愣了愣,凡是嫔妃被翻了牌子,从未有过回绝的,何况这位主儿如今正得宠,就是不侍寝,请皇上来看一看也是好的。 宛汐一垂眸,寄云笑着送上一把银瓜子,郭福只好笑道:“那小主好生养着,奴才告退了。” - “病了?” 承明殿里,颜怀听了张海全的回话,放下手中的棋子,好看的眉头微微一挑。 明明白日里在慈宁宫请安时还好好儿的。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躁郁。那日她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等了这些日子,却丝毫不见动静。 他自嘲一笑,仿佛在笑自己竟然真的信了一个小小女子的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承明殿内外都掌上了灯,张海全躬身问道:“皇上,慈宁宫才刚送来了绿豆银耳羹,说是皇后娘娘做的,秋日多燥,用些对身子好。” 颜怀沉吟片刻,窗外的雨幕深深,带着凉意的夜风裹着雨丝扑在脸侧。张海全一眼瞥见桌上赵老国公那本驳吏治大改的折子,和一旁金太傅劝和取中的奏章,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他是跟着颜怀的老人儿了,自颜 10.暗流涌 [] 临华宫内一片静悄悄的。 银枝立在廊下,瞧着小丫头子们收拾了殿内的碎茶盅,眉头深深蹙着,见青枝从小厨房端了刚热好的血燕,忙摆摆手,低声道:“晚些再送罢,娘娘睡下了。” 青枝为难道:“娘娘今日午膳便没用多少,晚膳又不曾传,再不用些补身子的,怕是要没精神。” 银枝冷笑道:“左右如今也用不着娘娘管事了,倒还省得费心费力。” “姑姑……” 银枝自知失言,忍着气道:“再过半个时辰再让娘娘起来用吧。” “姑姑,皇上已经大半个月没来过临华宫了,连打发个人来瞧瞧都不曾,娘娘嘴上不说,心里必是难受的。”青枝放下手中的血燕,恨恨说道:“长乐宫那个小贱蹄子是什么身份,给咱们娘娘提鞋都不配,竟敢如此……” 瞧见银枝面上浓郁的阴沉之色,青枝忙住了口,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镏金镯子,也不知道柳枝那小丫头哪儿来的银子,不过正好送出宫给她老娘换些买药钱。 “姑姑,不能再等了,家里送来了三小姐,却不是同娘娘一条心,不如把柳枝那丫头……” 银枝叹了口气:“是啊,竟是白白给凤仪宫送来了一个好帮手……明日让柳枝来见我。” - 转眼便到了腊八。 近了年下,宫里也热闹了许多,今年添了许多新人,颜怀早已给了恩旨,待年后,嫔妃无论位分高低,家眷若在京中的,皆可请旨入宫探视。 以往正三品及以上的高位嫔妃家眷自不用说,每月只要往中宫递了牌子,便能入宫请见。如今正四品上多了位贞嫔,又是金太傅的嫡出爱女,颜怀自然不能让她冷清清地过了这个年。 “贞嫔小主如今很是受宠呢。”流霜现下顶了寻梅的缺儿,也是宛汐身边的大宫女了,她往外瞧了瞧,哪怕隔着宫道,都能听见一旁的长宁宫人声鼎沸,来往送礼不绝。 内务府新分来了几个丫头和小内监,这些日子在寄云的调理下都很是得用,宛汐又一向待他们好,这会子左右无事,便关上门在殿中取暖,殿内的炭火烧得温热,月禾和寄云都坐在脚踏边,帮宛汐将院中采来的梅花插瓶。 月禾努努嘴:“这样吵闹,贞嫔小主未必喜欢呢。” 新人入宫也有三个月了,多少也摸清了各人的脾性,贞嫔就住在她的长乐宫旁,见得多了,倒发觉她真真正正是个冷清的人,除了颜怀,再不肯对谁笑一笑,也不多与人往来。好在她出身够高,哪怕孤傲些,也无妨。 “但是小主,皇上已经好些日子没来咱们长乐宫了。” 宛汐手中把玩着一枝红梅,她心中想着的是另一件事。这些日子,听闻前朝为了吏治改革之事争执不下,赵老国公与她的大伯父坚决反对开科取士,金太傅持中不言,后来却同意若有为官者的举荐书,才可报名参试。 她思索片刻,问道:“柳枝兄弟把账本子送来了么?” 小桂子是寄云亲指做长乐宫首领太监的,人聪明,也忠心,他闻言躬身道:“奴才的兄弟在正德门一带管着库房,有他通融守门的侍卫,东西必定完好无损地带进来。” 说到可靠二字,恰巧戳中了宛汐的心事,朝香炉边立着的寄云望去。 这回在宫中抓出卢贵妃布下的奸细,寄云功不可没。 “好。”她思虑片刻抬眼朝寄云一笑:“还要劳烦姑姑,帮这件东西送去承明殿,务必做到悄无声息。” “……是。”寄云一愣,眼中涌过一丝不安,低声应下。 - 不多时,夜幕四合,红烛高挂,各宫嫔妃纷纷来到太极殿赴宴。 太极殿上,帝后先为太后敬了杯酒,颜怀笑道:“今日腊八,听闻皇后特意嘱咐了这腊八粥换了新巧的做法,母后可要多吃几口。” 皇后带着妃嫔们举杯祝道:“臣妾等恭祝太后凤体康泰,福泽万年。” “好,好。”太后笑着轻抿一口酒,碧锦举箸替太后夹了一点子鸡茸金丝笋,皇后见了笑道:“今儿的席是贤妃置办的,臣妾不过是吩咐几句罢了。母后口淡,想来这笋正好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