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玉娇》 1. 第 1 章 [] 烛光盈盈。 陆双走进了一场幽香的梦里。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每一道波光粼粼都浸润在了潮湿的雾气中。 朦胧的烛光摇曳出一层层破碎的影子。 他站在暖融融的雾气下,一双眼睛仿佛也跟着溢出了水雾……四周全是她的气息,甜腻的、令人痴醉的,他仿佛听见了水滴凝结的声音,细细的、沙沙的,声声打在他的心尖,挂在泛了霜的檐角上,留下一道道逶迤的水渍。 白皙的背比烛光刺目,玉臂如同一双优美的银鱼,轻盈地环住自己,湿淋淋的雾气里,是她那一张模糊的小脸,一双惊慌失措的眼。 …… 渐渐地,她又消失了。 在雾气中不见踪影。 下一刻,一双玉臂从背后湿漉漉地攀上了他。 水渍顺着她光洁的肌肤洇湿了他大片衣裳,低靡的呼吸缓缓贴上他的颈侧。 “双儿哥哥……” 指尖暧昧地轻点,对着他锁骨处的脉搏轻轻吹一口气,修长的玉腿蛇般缠了上来,嫣红的唇一张一阖,仿佛饱满诱人的红樱,贝齿轻启,香舌微翘,露出小小一点红。 至纯又至媚的娇音,“……人家冷……” 陆双在寒风中被冻醒。 北风迎面刮来,将他浑身上下吹了个透心凉,他猝然惊醒,冷汗直冒,在风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风中传来聂氏唤他的声音。 陆母聂氏从厨房走出来,端着笼屉,热腾腾的蒸汽映出她狐疑的一张脸。她皱着眉,上下扫了陆双一眼,转身进了堂屋。 “过来吃饭!” 陆双冷着一张脸,坐在原地没有应,直到堂屋响起关门的声音,一双发红的眼尾在寒风中才终于慢慢消褪了下去。 低头一看,下面已是一片污秽。 他蹙眉,眼底闪过一丝阴郁,不由得庆幸在这个阴沉的傍晚,没有人会看的真切,然后起身,面无表情地进了柴房,将不能穿的裤子换下来。 吱呀一声门响,带着经年古朴的质感,带动着风也溜进门缝里吹成了一声叹息。 陆双重整衣衫,慢吞吞走了出来。 少年垂着脑袋,步履沉重,慢慢走在黯淡的庭院中,瘦高的身躯微微佝偻,脊背塌陷下去,成为脚边一道混沌的影子。 走到了一处,他停下脚步。 北风又吹来,带着秋的萧瑟。陆双抬起头,浓黑的眉慢慢舒展开,脸上看不出情绪,久久望着眼前紧闭的门,眸中流露出迷惘又复杂的神色。 似乎是觉得冷,他站在门外,又搓了搓手。 堂屋,陆父陆母坐在桌前,聂氏吧嗒吧嗒嚼着菜,一抬眼便看见陆双游魂一样飘了进来,不禁不满。 “叫了几遍了都听不见,在外面碰到仙儿了?” “仙儿”,指的是林子里经常出没的几类老物精。 吸收了深山老林的精气神,本就是怪力乱神的东西,但在农户的眼里,自古以来对此都深信不疑,尤其是靠山吃山的猎户,更是对此又敬又畏。 见陆双没应,似乎也没指望他能应,聂氏没以为然。 陆父夹起一块虎皮肉,被她看见,啪的一下拿筷子打掉。 “留着!给环环吃。” 陆双的眸光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环环昏迷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醒了过来,正是多补补身子的时候。这是今儿刚猎的一只鲜兔,先紧着她吃。”聂氏一边说,一边将色泽艳丽的兔肉夹起,笑眯眯放在旁边码的满满的碗中。 陆双历来沉默寡语,陆父也只顾低头刨饭,父子两人一脉相承,倒是给了聂氏尽情施展的余地,历来饭桌便是她的一言堂。 见无人应,她也不觉无趣,又唉声叹气起来,回忆道,“唉,说来环环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当初我和你爹捡到她的时候,女郎浑身冻得哆哆嗦嗦的,就只剩下一口气……” 聂氏一边说,一边偷偷瞥向陆双,期待能从他的眼中看到她所期待的情意。 可惜后者埋头开始吃饭,缄默的态度一幅事不关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现在倒是好了,身子开始有了起色,可是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还三天两头的小病不断。”聂氏一边观察着陆双的脸色,“要我说啊,富贵堆里的小姐又怎么样?还不都是一样的苦命人……” “你呀,可得上心着点,我和你爹再怎么关心,总比不得你……” 陆双剑眉一蹙,慢慢停了下来。 心里那一股无处纾解的戾气又翻涌了出来,积压在心头,无处发泄。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误入那道门。 自打不小心走错了门,看到了女郎桶中沐浴之景,从那一夜之后,他便常常做梦。 荒唐的梦中,她是那妩媚的女妖,无所不用其极,诱他,引他沉沦。 梦里越旖旎,醒来之后便越茫然不知所措。 对自己的厌恶和鄙夷已经快要到了难以纾解的地步。 已经预感到接下来聂氏要说些什么,陆双有些排斥,啪的放下筷子,带着点不耐的力道。 起身冷冷离开。 “唉、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聂氏急忙叫他,拿起旁边的碗菜,“你把饭给环环送过去呀!” “不去。” 陆双一走了之,屋里只剩下了陆父聂氏两人,陆父在一旁慢悠悠嚼着米饭,难得开了口,“又说这样的话,明知道他不爱听……” “行、行、我不说。”聂氏叹了口气,起身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不说了行了吧。” “他不去,我去。” . 美人如花隔云端。 曾经陆双的卧房,如今被另一位不速之客占领。 黯淡的光影透过窗牖缓缓爬了进来,映出屋内深楚的一张小脸,美人螓首黛眉,玉颈低垂,坐在床边,如一张寂静幽美的仕女画。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像是被吓到了一般,顾环毓立刻跳下床,紧紧盯着门外。 聂氏爽朗的声音从门外荡了进来,“环环,是我。” 顾环毓松了一口气,整了整仪容,走过去拉开了门。 聂氏带着食盒,笑吟吟走进来,“环环饿了吧?夜里难免会饿,多少吃一点。” 顾环毓心中一暖,“多谢婶婶。” 见她欲要行礼,聂氏忙阻止她,笑道,“我们都是粗人,说了不讲究这些的。你身子不舒服,快坐下吧。” 她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坐下,微笑欣赏着顾环毓的举止翩翩、懿丽仪容。 饶是见了很多次,每一次聂氏却仍是像初见时一般感叹:这真是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十足十的美人。 她在哪里,哪里就自成一道风景,此刻她只是静静站着,连这间晦暗的屋子也仿佛跟着焕发出了昳丽的光华。 聂氏阅人无数,年轻时自诩也是个美人坯子,可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将她们全部捆起来也不抵顾环毓一个。她目光不移,对顾环毓真是满心满眼的喜欢,“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 这番话令顾环毓一怔。又勾起了她的一番愁肠。 一朝突遭变故,沦落乡野。 纵使大难不死,但钱财尽失、记忆全无,不得不寄人篱下。 心中难免无助恐惧、郁郁伤怀。 她是感激这一家人的,但有些情绪不能让她们知晓的太多,她心里明白。 最开始本能地恐惧与防备,总觉得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必定都是有所图谋。但是聂氏热情风趣,时不时过来嘘寒问暖,将她的所有都放在心上,她能感受到她是真的在关心她,陆父也寡言厚道,相处的久了,她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这一家人的淳朴与善意。 顾环毓有些感动,又有些暗暗的愧疚,他们对她坦诚相待,她却心有隔阂,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美目垂下,轻柔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头疼,劳烦婶婶记挂了。” “头疼?哎哟,我就说!”聂氏面露担心,声音大了几分,“经了那么一遭,多少会留些后遗症的。不过你也莫怕,明天我让双儿下山再给你抓些药来,服上一阵子,慢慢就好了。” 听到陆双这个名字,顾环毓抬起眼,心里咯噔了一下。 聂氏的笑此刻映在她的眼中,格外的暖心。 她是个风韵十足的美人。 性情豪爽的聂氏,五官却精致温柔,不张嘴的时候活脱脱一个温婉美妇人,可想而知年轻时是个怎样的美人。 都说儿相随母。 而陆双的长相,与她有着七八分相似。 眼前浮现出一张冷漠的脸。 少年隐去了聂氏带给他的柔美气韵,显露出不符合年纪的冷峻。微黑的肤色,还未完全长开的五官已经浮出几分历练,那精致的眉眼化为无形的刀锋,凿刻的整个人挺拔而锐利,看向别人时的目光尽是不耐。 顾环毓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能感觉得到,少年在看见自己时,那种不耐的感觉愈加强烈。 他不喜欢自己。 顾环毓收回思绪。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不必麻烦了,我已经无事了……” “快要入冬了,趁着打秋膘,这阵子双儿和他爹会下山多一些,顺手的事嘛。” 聂氏笑着打断她,说完敛了敛眉角,不动声色弋了顾环毓一眼,将她细微的神色变化看在了眼里。 “婶婶一家虽是粗人,却都是地地道道的实在人。”聂氏笑道,“若是觉得憋闷,家里不是还有双儿嘛?我瞧着你们两个差不多的年纪,总会有很多共同语言的,趁着大病初愈,我让他多带你出去走一走转一转,可好?” 每次提到陆双,尤其是在顾环毓面前提起,聂氏眉飞色舞的脸上总是焕发出别样的容光,红唇飞快地张阖着,每一个褶子里都透着舒展。 “别看双儿整日板着一张脸,其实这孩子心思单纯,最是良善之人。”尽管她面上总是不肯给陆双一点赞美,但是一旦离了他,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那看似嫌弃中带着的骄傲,“就是话少了点,嘴笨了点……” 聂氏忙尴尬地弯了弯唇,飞快地将它略过去,继续道,“但心是好的。你是不知道,他从小连一只鸡都不舍得杀,每次他爹打了猎物回来,他半夜再偷偷地给放走,不知挨了多少回打……” 顾环毓已经从聂氏这里听到了不少陆双的“精彩故事”。 她发现聂氏总是很喜欢在她面前提陆双。 或许她心里很爱这个儿子吧。 所以忍不住想在外人面前夸赞一番。 她没 2. 第 2 章 [] 窗柩透出几缕柔和的晨光,温柔地映着床上蹙眉不安的美人。 干裂的土地上散落了箭矢无数,如同一条条逶迤而过的荆棘。 她站在画布中心,惶然无助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人死在了她的眼前。 倒在怀里的丫鬟口中不断吐着鲜血,她摇晃着她,泪水模糊了视线,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的怀里闭了眼。 有一颀长身影立在记忆的最深处。 男人长身侧立,华贵而威仪,重重雾影将他的面孔映得若隐若现,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透过雾影直直刺向她。 顾环毓从梦中惊醒,猝然睁开了眼睛。 青丝散乱,柔顺地回披到背上。她缓缓从榻上坐起身,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又做噩梦了。 入目一片破败的青砖瓦墙。没有金堆玉砌,没有熏香温枕。 一张床,一张桌,一个凳,空荡荡的屋里布置的极其简洁,不远处的屋顶一角还挂着一个破了一半的蜘蛛网。 她盯着墙上的蜘蛛网,渐渐回过了神。 是了。 她想了起来,她在几月前发生不测,被一家好心人所救,如今正寄人篱下,住在这家好心人的家中。 满打满算,自己在这里住了将近三个月了。 这段日子昏迷了许久,如今终于苏醒,却是夜夜浅眠,梦里总是会想起一些刀光血影,零零碎碎令她心悸不安。顾环毓擦了擦额间的冷汗。 窗外在这时响起一声声响动。 顾环毓推开窗牖,几缕晨光打在女郎倾身的玉面上,她眯了眯眼,看向窗外。 是陆双在庭院劈柴。 每日都是这个时候,庭院里总是发出一下一下的劈柴声。已是入秋,风吹在人身上已经发了冷,他还穿着夏天的短打,半截的袖子往肩上撸,露出修长结实的胳膊线条,堆叠的衣带绑在腰间,拱起的腰身精悍却不粗壮,瞧着就有力。 顾环毓默默瞧了他一会。 苏醒之后,那些脑子里的破碎记忆,她一直记得很混乱。 但是有一个片段,她一直深深记在了心里。 漫长的颠簸和昏迷后,她在黑暗中第一次醒过来,一男一女正站在自己身前。 那是她初到陆家的第一天。 她睁开眼睛时,他们正看着她,小声商议着什么。 她倒在冰冷的地上,听不真切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知眼前的人是谁,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一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 她气若游丝,心若灰烬,目光缓缓越过他们,望向不远处的柴门。 黯淡的目光中,有一高高瘦瘦的少年立在柴门边,定定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身影,如同风中笔直的一棵劲松。她在看他,他亦在看着她。 少年的整个人都罩着一层灰翳的影子。她看不清。 但只有那一双灼灼如电的眼睛,穿过阴霾直直刺了过来。 与陆双的初次一面,顾环毓一直记到了现在。 错愕、惊艳、不可置信……他的眼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令她印象深刻。 也许是那双饱含情绪的双眼,令她不安的心灵感到了一丝人情味,不管怎样,从他那里还是令她获得了一丝温暖的安慰。 于是在看了他一眼后,她便又放心昏迷了过去。 再次醒来后,少年却不复从前。 思及此,她又想起昨夜的那碗葱花面。 一碗葱花面算不得什么美味佳肴,但在这个寒冷的夜里,已经足够美味。 昏迷的时候似梦非梦,一些模糊的片段总是时隐时现—— 她记得那段时间里,有人耐心地喂她喝药,等她能够进食以后,又开始一口一口喂她流食。 声音很温和,气息令她温暖。 那种感觉。 和昨晚那碗葱花面一模一样。 “……环环,别看双儿平时不怎么和你说话,他人就是这样,闷葫芦一个,但你不知道呀,你昏迷不醒,我又不在的时候,可都是他照顾的你。” 聂氏的这话,放在以前,顾环毓是不信的。 木墩上的木头被斧头一分为二,脚边横七竖八堆了一堆柴。陆双劈着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门响。 他直起腰,抬臂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随意朝顾环毓瞥去了一眼。 随即低下头,继续干着手里的活。 顾环毓站在门前,见他一幅爱答不理的样子,心里又开始不确定起来。 她犹豫的当口,陆双已经砍完了柴。他将脚边的柴火抱起来搬到了柴房里,又回到庭院的水瓮旁,舀起一瓢水,哗啦啦浇在自己的头上,几下子搓洗着头发,顺便又洗了把脸。 等他长臂一伸,准备拿晾在绳上的发巾时,动作突然停住。 视线里出现一双纤纤十指。 水葱般的手指正捧着他的发巾。 陆双余光扫了一眼她的手腕。 顾环毓的肌肤本来就白,举手动作间广袖堆叠,露出一段雪白的玉腕。腕上的金环顺着动作悠悠滑了下来,隐在了广袖深处。 陆双的视线顿了顿,手指一动,从她手里拿走了发巾。 他直起腰身,侧过脸去,不再看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几滴水珠顺着发丝,滴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有事?” 顾环毓一怔,盯着他冷淡的侧影,放回袖中的手无意识绞了一下。 她轻咬了咬唇,想了想,还是将心里建设了一早的话说了出来。 声音很轻,“……谢谢。” 不知道要谢他什么,是谢他昨晚那碗面,还是前阵子对她的照顾。 想到此处,顾环毓微微红了脸。 陆双却皱起了眉。 他转过脸,盯着她看了一会,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他将发巾重新晾在绳上,胡乱揉了揉头发,走去柴房外的灶台,开始烧火做饭。 顾环毓慢吞吞走了过去,盯着他蹲着往灶里添柴的动作,弱弱开口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陆双听到这话,自下往上看了她一眼,她仿佛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些不屑的讥诮。 “你会干什么?” 顾环毓一阵语塞,“我……” 这话有些难堪,她当下有些不知所措。 想了想,她又迈步上前,“……我可以。” “不需要。” 她停住。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僵。 一阵山风吹来,几只山雀落在檐角上,叽叽喳喳,似乎在试图吸引她的注意。顾环毓抬起头,视线顺着山雀看向一望无尽的山间谷壑。 女郎目光忧郁,幽幽望着远山,一身麻布粗衣也掩盖不住绝色姿容,风吹过她的鬓角,几缕墨发随风飘荡。晨光中如同神女。 陆双默默收回余光。 顾环毓看着少年正要将淘米的水倒掉,上前一步,“我来吧。” 动作之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 陆双表情一变,立刻像个炸了毛的猫一样,“你别碰我——” 顾环毓玉面唰的一下白了,怔在当场。 她难堪地收回手,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表 3. 第 3 章 [] 陆双今日回家的晚,日落已西斜。 他放下装着猎物的麻袋,净了手进屋准备吃饭。 屋里安静的诡异,陆父陆母坐在桌前一声不语。 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一屁股坐下去便低头开始刨饭。 聂氏冷眼打量了他半晌,突然把手中的饭碗啪的一下摔在桌上,声音格外刺耳。 “混账羔子!”她指着陆双,“是不是你跟环环说了什么?她突然要说走!” 陆双头也没抬,淡淡道,“我能跟她说什么?” 见他只是闷头吃饭,全然一幅不关心的神色,聂氏气的蹬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还真是吃得下去,怎么好好的人突然说要走?一定是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咋的?你们俩个吵架了?” “没有。” “没有好好的人怎么会话里话外的突然想要走?幸好是我给劝了下来,她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孤苦无依一个弱女子,能走去哪?” 陆双放下筷箸,沉声道,“我会把她送走的。” 话一说完,他也似松了一口气似的。 心里的一颗大石,突然就落了地。 这么想着,盘桓在胸腔的那一丝酸涩,也变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聂氏大惊,“你说什么?” 她又惊又怒,“双儿,你疯了?” 陡然变高的声音,话一出口忙顿了顿,聂氏凑到陆双身边,极力地压低声音,“横竖她是记不起来了,倒不如跟了我们家,好好养个一两年,岂不正好给你当媳妇?” 陆双猛地蹙起眉。 忍了许久的闷燥,此刻终于是忍不下去了。 他声音冷硬,“我不要。” “我的儿,你莫不是傻?”聂氏双眼瞪得像铜铃,“你打着灯笼十里八街去找一找,也再找不到这样标志的美人!娘这都是为了你好,白捡的媳妇你不要?” 陆双脸色阴沉下去,“她有家。” 她的家人,估计都在很着急地找她。 最重要的是,她不属于这里。无论是从哪个方面。 如果不是意外的话。 她这样的人,他永远都不可能遇见。 聂氏盯着陆双的侧脸。 她自己的儿子她最清楚,他虽少言寡语,但心里的主意很定,一旦拿了主意,没有人能够改变他。 但是她并不死心,话锋一转,“双儿,你忘了那天她是什么样子了吗?” 陆双一愣。 见他的神色似有松动,聂氏心中一喜,乘胜追击,“马车坠崖,你忘了死掉的那些奴仆?忘了他们身上的箭?分明是有人想要害她呀!要是放她回去,她这么娇滴滴的姑娘命都会没的!” “若是有人想要害她,我们再让她回到那虎狼窝里去,反而不是救了她,那才是真的害了她呢!” 陆双剑眉拧起。 他沉默良久,似乎在艰难地踌躇,最后双拳仍是缓缓握起,道,“我已经决定了。” “明日我就去报官。不管怎样,先找到她的家人再说。” 聂氏一惊,“千万别报官!” 对上陆双投过来的目光,她怔了怔,强笑道,“她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要是报了官,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无缘无故失踪了这么久,人言可畏,到时候清白受损,让女郎家日后如何立足?” 陆双再次沉默住。 聂氏想了一想,又笑起来,“她如今刚从鬼门关里回来,你就急着把她送走,好歹再留她一阵子,养养身子,等她日后想起来了,等到她的家里人,我们也好向他们有个交代啊。” 陆双眸光微动。 他沉默了良久,终是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 “千万别去报官啊!听到没有!”聂氏盯着他的背影,直到身影消失,这才回过头恨恨道,“到手的鸭子飞走了,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哭去!” 一旁的陆父终于发话,“我说你啊,就不应该说这些,他素日最烦这些话,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 聂氏猛地转头,将发泄口对准了陆父,“还不是因为你!” “上次要不是我扭伤了腰出不得门,让你带着双儿去王家相看,这事能黄?好好的一门亲事让你爷俩给搅黄了,你们两个啊,真是我前世的冤孽!” 陆父无奈,“他才多大,也无意成家,你非要现在就急着让他成亲……” “我们家什么样的条件?”聂氏柳眉一竖,颇有些盛气凌人,“要不睁着眼先提前给他打点,往后便越来越难!” 上次的王家幺女,是聂氏这么多年来最满意的一个。模样也好,年纪也合适,又对陆双存了一份少女心思。 纵使王家父母并不看好陆双,始终是陆家高攀了王家,但聂氏有九成的把握,定要借着王家女儿这点心思扭转乾坤。 结果没想到的是,天不遂人愿,自己因为腰伤不得不缺席,最后事情也是不了了之。 一想到最后的失败,聂氏便恨上心头,“我不管,咱俩就双儿这么一个儿子,一定要把他的终身大事弄得满意了,我才能够安心合眼。” 好在上天垂怜,天无绝人之路。也不枉她拜了这么多年的神仙。而顾环毓,不就是上天带给他们陆家的,最好的机缘吗? 怕是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够比她,更令聂氏感到满意的了。 . 夜里一切寂静。 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一双细细密密温柔的手,风掀起女郎腿间层层叠叠的罗裙,手指轻轻划过吹弹可破的肌肤,沿着雪玉般的线条渐渐往里,滴滴答答的水声,香气盈满纱帐,隐秘又暧昧。 似乎是觉得疼,传来一声低低的叹。 陆双睁开了眼。 一切又回到那一夜潮湿的水雾中,又是那滴滴答答的水声……一阵风顺着窗柩吹了进来,他的眼底从恍惚逐渐恢复清明。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任萧条的风砸进来。 又来了…… 他面沉如水,郁燥地起了床,心里挫败又恼火。索性推开门来到庭院,走到水桶旁,抬起桶便从上往下浇了自己一身。 彻骨的冰终于让他燥热的身心找回了一点神志。此刻就像是一个困在笼中的兽,找不到一处发泄的点。他将额前湿漉漉的发捋到脑后,大口喘着气,暴躁地对着空气打拳。 莫不是自己真的中了什么邪? 不该啊。虽说之前照顾过她几日,但总归是中规中矩,后面更是有多远离多远,就出了这么一次岔子,就一次,就夜夜睡不安生。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他必须要把这个女人尽快送走。 陆双恨恨地想着。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惊促的尖叫,随即有东西打碎的声音。 他心中一惊,拔腿就往自己的房间赶。 他用力拍门,回应他的却只有女郎惊恐的声音,心中一急,推门便要进去,门却从里面反插了,他不假思索,抬腿便是一踹。 门是陆父做的,深山里百年榆木所制,极为结实,被少年用力一踹,竟生生塌去了半扇,门闩砰然断裂。陆双就这样进了屋。 陆双破门而入,便见顾环毓正站在床上,一手环抱住自己,一手拿着不知什么东西胡乱朝空中挥舞。看到少年就这样蛮横地闯了进来,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羞恼,而是美目晃动,声音有些发颤。 “有老鼠……” 陆双立刻低头环视四周,正看到一只灰老鼠飞速地绕着墙角准备逃之夭夭,他目光一厉,随手抄起地上的碎片,朝溜得飞快的老鼠扔了过去,动作又狠又准。 老鼠下一刻便被戳中了身子,扑腾了几下,不动了。 陆双走过去,弯下腰,拎起那只死老鼠,将它扔到了外面。重新回到屋时,女郎仍是站在床上,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怔怔地看着他。 发丝 4. 第 4 章 [] 顾环毓呆立当场,手指僵在门框上,抿了抿唇,有些尴尬,“……陆双,你怎么还没睡?” 月色下,少年雪亮的眼睛带着锐利的光泽,冷冷看着她,并不说话,看到他这个样子,顾环毓俏脸发烫,心里更有些打鼓。 惊吓了那么一遭,她一个人翻来覆去睡不着,时刻担心还会有别的老鼠窜出来,心中又乱又怕。 只能时不时下床,悄悄看一眼陆双还在不在门外。 一想到是自己反复的动静吵到了他,惹他不喜,顾环毓心中更不安——但是要如何与他说明呢? 顾环毓尴尬,心里还在编织合适的措辞开口,陆双却只是看了她几眼,然后扭过头去,继续闭目养神去了。 顾环毓有些讪讪,当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忽的看到少年的后背,这才发现他全身竟是湿漉漉,“陆双……你的衣服怎么全都湿了?” 陆双没有回应她,月光下她看到他侧脸拧了一下眉,不耐烦似的。 顾环毓娥眉蹙起,担忧道,“你这样会着凉的……你快去换一身干的衣服吧。” “没事。”陆双淡淡道,纹丝未动。 顾环毓见他语气冷硬,心知他不喜自己,心中叹了口气,定定看了他一会,不再多嘴说些什么。 她转过身,手指扶在门框,进屋之前,想了想还是侧过腰身,又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 片刻,她轻轻关了门进屋。 陆双的耳朵动了动。 他闭眼打坐,凝神感受着屋里的动静,直至一切重归安静。 又湿又冷的衣服裹在身上,他却丝毫感受不到寒冷,反而浑身上下还是热得很。 这个卑劣又作孽的自己,怎么配让她多看一眼?他默默在寒风中闭目打坐。 没想到过了一会,门又开了。 顾环毓再次出现,这次她的手里多了一床布衾。 她站在门槛,犹豫地看了看手里的布衾,又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陆双。 男女大防,她当然不可能把自己的布衾给他,不过好在屋里还余出来了一条,正好给他用。 顾环毓想了想,莲步轻移,慢慢走到他身边,弯下腰,将手中的布衾轻轻搭在了他的身上。 “盖着吧,不然……会着凉的。” 但陆双是个狗鼻子,布衾上沾染了女郎身上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就这样教他吸了个肺腑。 陆双睁开眼,脸色一黑,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燥热又腾的一下窜了上来。 他垂下眼,遮住眼底的难堪,“不用。” 顾环毓的手指顿住。 她停下来,担忧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可你这样会生病的。” “我说不用你管!听不懂吗?”陆双拧起剑眉,语气变得冷硬。 顾环毓美眸晃动了一下,不说话了。 陆双面沉如水,心里正烦躁的很,听到身后半晌没了动静,扭头一看,便看见顾环毓正垂头站在他身后,不动也不走,雪颈微垂,眼底破碎,一幅黯然神伤的模样。 陆双的心狠狠颤了颤。 他又急又悔,不禁暗骂起自己,脱口道,“我不是……” 他盯着顾环毓眼底的水光,心中悔不当初,目光缓了下来,声音都放轻了,“外面很冷,你回屋吧。这里有我守着。” 顾环毓垂着头,没有看他。两人之间很久都没有声音。 片刻后,她轻轻开口。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 说完之后,她转身,手指扶在门框上,踏进屋之前又留下一句,声音很轻,“放心,我会早点离开的。” . 顾环毓留下布衾走了,但这下陆双却是彻底睡不着了。 陆双独坐风中,反反复复琢磨着顾环毓刚才留下的话,眼睛不断睁开又闭上。 他斜靠在门边,两条长腿随意地搭在台阶上,仰头望着天上皎洁的月光好一会,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屏息凝神,去感受屋里的动静。 屋里静静的,也许是睡熟了。 想象的到她花苞一般静美的睡颜,陆双不自觉弯了弯唇角,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弯起的唇角又慢慢垂了下去。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他这样的人,讨厌他、远离他,这都是应该的。她就应该远远地躲开。他们本就不应该遇见。 . 翌日。又是新的一天。 顾环毓透过窗牖,看向窗外。陆双又在庭院里,不知在忙些什么。 少年一般白天见不到人,在家的时候则是劈柴、挑水、做饭,反正从不闲着,他是个话少又勤快的人。 相比于陆母的过分热情,这份沉默倒是给了顾环毓别样的安定。 顾环毓轻轻打开门,站在门槛站了一会,见他专注做活,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她脚步放轻,蹑手蹑脚转过身,出了院子。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自清醒以来顾环毓还没有好好了解这里,靠人不如靠己,她今日想出去走一走,观察一下周围环境,心里也好有个数。 走了一会,竟然一个人烟都没看见,放眼望去全是一片密林荆棘,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一直住在山里。 想起聂氏对她聊过的天,话里话外提过她们一家以打猎为生,如果是猎户的话,那么一直住在山里也不奇怪。只是也太荒凉了。 羊肠小道极为不平,几乎算不得是一条路,一路踩着数不尽的枯枝和石头,不知走了多久,顾环毓也没有走出这座山,久卧病榻,本就体力不济,只能走走停停,最后泄气地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 远远看见了一座屋子,顾环毓眼睛一亮,起身向那里走了过去。 原来是一座破庙。 破庙很有些年头,墙身被深绿色的藤蔓缠绕着,屋顶破了一块,显得十分破败。 顾环毓站在庙前,朝里面望了望,提着裙子走了进去。 庙里灰扑扑的,东西横七竖八,正中央立着一尊脏脏的菩萨像,菩萨拈花而笑,臂间挂着蛛网。 没想到深山老林里还有这等庙堂,顾环毓喜出望外,走到菩萨像下,双手合十,闭上眼,“菩萨在上,请让信女快点想起前尘往事,早日归家。” “我现在寄人篱下,一无所有,等信女归家之后,一定回来重重拜谢,广烧香火,重塑庙宇。”她说完之后,又虔诚地朝菩萨拜了一拜。 抬起头时,顾环毓突然发现眼前的香案上竟然有香火,像是不久前被人使用的痕迹。 还有谁来过这里吗? 正想着,有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掉了出来,在这个无人的地方显得格外渗人,顾环毓吓得一叫,连连往后退。 难道是菩萨活了? 她吓得脸色都白了,仓皇定睛一看,幽暗的角落里缓缓走出来了一只猫。 那猫通体橘黄,体型比家猫大多了,背上生着黑色的条纹,眼睛锐利,看上去颇为凶猛。 顾环毓一动不敢动。 黄猫来者不善地盯着她,口中发出摄人的低吼,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顾环毓想拔腿就跑,又怕突然一动会更加激怒了它,面色苍白地僵坐在原地。 黄猫 5. 第 5 章 [] 陆双转过头,看见顾环毓低下头,正温柔地抚摸着黄猫,一点也不怕的样子。 他的视线落在她抚摸黄猫的纤纤玉手上。 眸光微动,又默默移开。 女郎似乎没有和他开口说话的打算,空气静默着,气氛有些古怪。 她是不是还在生昨晚的气。陆双觑了觑她的脸色,试着开口,干巴巴道,“这里曾经有很多人家,后来都搬走了。” 顾环毓听见了,抬起头,没忍住问,“为什么?” “战乱,匪患,很多原因。” 顾环毓看着陆双。 那些野猫对他很熟稔,他点香的动作也很熟悉,他不可能是第一次来这里。 而这座山里,她来的路上没有看到一户人烟。 原来他们都搬走了。 这里曾经有很多住家,可是现在,只剩下了他一户。 她轻轻问,“你经常来这里吗?” “小的时候经常来这边,习惯了,直到现在也会时不时过来看一看。”陆双补充一句,“看一看猫。” 是觉得这些野猫可怜,时不时过来投喂一番,让它们不至于无家可归吗? 不由自主地,顾环毓又想起了那碗葱花面,抿了抿唇。 “这猫好大,好像跟家养的不太一样。”既然他难得开口了,她也不能让他太过尴尬。 “这些都是山猫,生性凶猛,它们也吃肉。”陆双答。 顾环毓一怔,想起黄猫刚看见她时的凶狠眼神,有些后怕,“那它们怎么没有咬我?” “因为你睡的是我的床。” 睡的我的床,身上有我的气息。 话音未落,陆双住了嘴。 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心细如发如顾环毓,虽然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但也一下子听明白了。 脖颈慢慢染上了红晕,脸颊热烫起来,她抿了抿唇,慢慢低下头去,不再去看他。 两个人尴尬了好一会。 还是陆双先起了身,打破了诡异的僵局,“行了。回家吧。” 顾环毓无言以对,只能点点头,顺势拍了拍裙摆,也站起身。 她身形纤瘦,穿的聂氏的衣裳,很是有些宽松,腰间的系带多系了好几圈,更显得腰肢细的惊人,行动之间显出曼妙而诱人的线条。 陆双不受控制地在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上看了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画面,脸色一黑,又扭过头去。 坐的时间太久了,顾环毓起身后脚步虚浮,有些微微不稳,这时伸过来了一只手。 陆双伸手,一把拉过她的手腕,将她扶正,随即手便利索地抽走。 顾环毓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他一眼。 第一次见陆双时,她便觉得他与陆母生的很像,但是那种像又是不一样的。 陆双的继承只是浮于表面,聂氏柔美的五官放在少年锋棱的脸庞上,丝毫不见女气,微黑的肤色和硬朗的骨相削弱了原本的秀气,反而凭添了几分野性英气。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如同上好的宝剑出鞘,迸发出坚不可摧的光彩。看向哪里,便指向哪里。 峰峦迭起,山涧清朗,阳光在密林里照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山间小道上,少男少女一前一后默默前行。 顾环毓跟在陆双身后,默默望着前面的高大背影。 她记得有一种花,火红似霞,艳丽非常,依附观赏所生,但是枝茎却带着扎人的刺,总是会划破想要一窥芳泽的人的手指,那个时候似乎有人对她讲过,美丽的东西总是伤人伤已的。 锋利,却又易碎。这就是顾环毓对陆双的初印象。 只怪自己摔坏了脑子,连自己的年纪都忘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他大,还是她大。 不过看他这么高的个子,还有那历练老成的感觉,应该是……他大一些吧。 她心里想着事,陆双却在这时突然停下,对她侧过脸。 顾环毓赶紧退后一步,移开视线,砰砰的心跳有些做贼心虚。 “跟着我走,万一踩到了陷阱,可没有人来救你。” 顾环毓一惊,不禁暗暗庆幸,幸好自己来的路上没有出事,若是不小心掉进了陷阱里……想想就后怕。 她提着裙子跟上他,这一刻似乎忘记了两人之间的不愉快,柔柔问道,“那我以后可不可以经常过来看它们啊?” “什么?” “……猫猫。” “不行。” 顾环毓大为失望。 过了会,又听他说,“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顾环毓一喜。 “你想来的话,必须得叫上我。” 顾环毓一愣,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突然被眼前转移了注意力。 她指着一个方向,有些惊喜道,“你说周围没有住户,那里不是还有一家吗?” 远远的一处伫立着一间茅草屋。草屋前面栽了很多桃树,如今已是深秋,桃树显得格外萧索,错落有致着,像是一处被人遗忘的角落。 “里面的人已经不在了。”陆双头也没回。 顾环毓住口,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她似乎能够听的出来,他刚刚一瞬而过的伤感。 陆双腿长步子大,在前面走得很快,顾环毓只能提着裙子紧跟着。 她心想陆双果然是很讨厌她,话都懒得多讲两句,离她也是恨不得八丈远。明明自己走的这么快,还叫她跟上。 不过这样也好,最好永远这样下去才好。 这么一想,关于那次洗澡事件,心里那一点对他仅存的怀疑,也终于烟消云散了。 . 远在千里的京城。 顾家阖府上下看似风平浪静,府里却早已是乱作一团。 顾家嫡女探亲路上离奇失踪,十几个随从也全部不见踪影,这事说出去不好听,顾老爷封了府里上上下下所 6. 第 6 章 [] 街市上熙熙攘攘。 “哟,看来这阵子运气不错嘛。”掌柜将肥硕的野兔放在手里掂了掂,露出一抹喜色。 陆双手肘撑在桌上,有些心不在焉,顺着门口看向远处的告示墙。 掌柜看着他的目光,以为他是在看告示墙上新通缉的几个土匪头子,一笑,“我刚想跟你说,最近可是不太平哟。” “怎么?” “南边又出了匪患,劫掠了周边几个村子,闹得鸡犬不宁。听说朝廷这次派了个厉害人物过来,倒是个有本事的,半月就端了几个大窝点,抓住了好几个大头目。”掌柜又摇摇头,“小心着点吧,听说有些匪寇逃窜到了我们这一带,你外出打猎的时候也要注意着点。” 陆双谢了掌柜提醒,从铺子里走出来,去向告示墙。 角落里一路蹲着很多流民,他们藏在青砖黛瓦下的阴影里,面黄肌瘦,一双双沉默又灰扑扑的眼睛如蛆附骨般朝他尾随。 陆双有些不适,径直走向告示墙。泛黄卷边的一张张黄纸上,放眼望去,最中间贴了几个满脸横肉的土匪头子,格外醒目。 他皱了皱眉。 匪患横行,流民遍地,乃是大乱的前兆。 不起眼的角落倒是贴了几张寻人告示。陆双目光一动,顺着往下看。 遇难后,女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记起了自己的小名。 环环。 陆双逡巡着几张告示。 告示里都是男人,只有一个女子,只是那女子相貌平平,名字里也没有一个环字。 不是她。 环环生的一张仙姿月貌,描摹的告示根本画不出她的半分美貌。 陆双目光移开了告示,面色平静。然后走到一个跪着的孩子面前,掏了几个铜板,又摸了摸怀里,掏出了一个饼一并给他。 瘦小的孩子瑟缩了一下,抬头看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饼接过,吞了吞口水,又将铜板放在衣襟上擦了又擦。 “谢谢你。谢谢你。”他快要哭出来了。 陆双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下山时一身重担,上山时一身轻松。陆双慢慢走在回家的荆棘路上,有些走神。 不过几日未下山,山下就发生了如此翻天的变化。他思绪飘忽,脑海里想着告示墙上几张通缉的土匪画像,又想着一路看到的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心中有些隐隐不好的预感。 若是这个时候寻到了她的家人,真不知是喜是忧。 . 距离上次已经过了好几天,回家之后,顾环毓一直记挂着庙里的那群猫。 但是一想到以后每次出门还要跟着陆双,她就浑身不自在。 今日白天陆双不在庭院,陆母陆父也不见人,趁着所有人都不在家的空当,顾环毓一个人跑了出去。 这种感觉真奇妙。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偷偷跑出家的感觉对于顾环毓来说很新鲜,甚至心里还有几分莫名的小兴奋。 她以前的生活,好像不会这样随心所欲,也不会肆意地亲近猫猫狗狗。在她以前的生活里,这些都是不被允许的。 她循着旧路,一路来到了破庙。 群猫们已经记住了她,纷纷从角落里跑了出来,站在门前引颈相望。 顾环毓温柔一笑,从袖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食物,野猫纷纷跑到她的身边,等着她投喂。 顾环毓蹲下身,颇有耐心地一个一个喂着猫猫,嘴边带着温柔的笑意。 她轻柔地抚摸着黄猫的头顶。笑容突然凝住。 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只尺玉宵飞练。它已经离她很远。 那只尺玉宵飞练,似乎是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送给她的礼物。 那个人笑容温暖,会给她温柔地讲很多故事,但是她的音容笑貌始终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想不起来。 一旦深想下去,就头痛欲裂。 顾环毓痛苦地扶住额头。 最近她的脑子时不时会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这些片段令她一步步触摸到从前的自己。 但是这些片段……似乎都并不美好。 摩挲猫咪的手指一顿,顾环毓的神色变得忧郁起来,心中突然生出一抹说不出来的迷惘怅然。 . 夕阳西下,陆父和聂氏打猎回来了。 聂氏锤了锤酸痛的肩膀,跟着推开柴扉的陆父进了门,停在庭院,习惯性抬眼看了一眼陆双的屋子,准确来说是现在住着顾环毓的屋子。 屋里没有动静传出,她纳闷一问,“怎么没有声音?” “说不定是睡了,回屋吧,别吵到她。”陆父道。 聂氏心想他说的有理。粉雕玉琢的女郎弱质纤纤,一场大病死里逃生,确实需要好好缓一缓。 一想到这好似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便又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 “唉,也不知道双儿脑子里在想什么。”聂氏叹气。 想到刚捡到环环的时候,女郎昏迷了数天,一直不醒,当时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她和陆父忙不过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双儿给人煎药喂水,又跑前跑后地请郎中,担心的像是生怕人醒不过来似的,聂氏当时还觉得他定是对这位天降的美人上了心。 然而神女无情,襄王也无意。哪曾想醒来之后,双儿便主动与人疏远了起来,如今更是到了不闻不问的地步。 “真是个榆木脑袋。”聂氏嘟囔了几句,转头与陆父商量起了今年的收成,慢慢又聊到了最近的开支,夫妻两人一边小声交流着,一边在庭院里收拾刚猎来的猎物,忙的不亦乐乎,渐渐忘记了这事。 等到陆双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他肩上驮着米面和果菜,手里还拎着一串药。 聂氏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有气,斜着眼睛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路上耽搁了一会。”陆双没多废话,将剩下的钱交到了聂氏手里,提着药走向顾环毓的房间,站在门外敲了三下门,等了片刻,没听见动静。 又敲了三下门,还是没动静。 陆双等在外面,皱了皱眉,犹豫了片刻,推门进去。 下一刻,他从屋里跑了出来,风卷残云一般。 “人呢?!” 见他声量拔高,气势逼人,聂氏吓了一大跳,与陆父双双起身,“怎么回事?环环不见了?” 她心中一慌,“赶紧去找,那得赶紧去找啊!” 陆双很快镇静下来,阴沉的眉眼慢慢熨平,稳住慌了神的聂氏,“你们别急,我现在就去找。”说完便飞快离去,转眼间消失不见。 “今日太晚了,只能改日再来看你们了。”一边的破庙里,顾环毓恋恋不舍,挨个摸了摸猫猫的头。 在破庙里待的时间过于长,等顾环毓意识到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离了庙,一个人往回家的路上走。 破庙有些偏远,距离家的路程还有一会。越走天越来越暗了下去。 顾环毓有些怕黑,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加快了脚步。 然而傍晚的天说黑就黑,只消片刻便暗了个□□成。 就在这时,远远的四周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嚎叫声,在寂静的深山里荡出悠长的回音,令人毛骨悚然。 顾环毓心中不安,没来由地想起了陆双说过的话,“……这里是深山野林,过了傍晚不要一个人出来,很危险。” 她望着越来越黑的天,心里开始后悔。 她咬咬牙,闭了闭眼,又睁开,往前继续不停走。 四面八方的墨色如同打翻了的墨,渐渐晕染成了一片黑。 她停了下来,一个人站在黑夜里,痛苦地捂住头,急促地喘气,突然有些心慌气短。 “……毓儿,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大娘子生前待我不薄,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的,母亲不会亏待你的,嗯?” 她紧紧抱着一个男人的腿,苦痛的控诉淹没在雨声中,“她不是我的母亲!我不要她!” “爹、爹!母亲她去了哪里,她现在一定很冷、很孤独……她现在在哪里?我要我的亲娘!我要她回来!” “披头散发、疯言疯语!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哪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作派! 7. 第 7 章 [] 狼群是一群森林中最顶级的杀手。 它们有智慧,有耐心,懂得进退,善于进攻。 任何森林里的生灵遇到一群狼的话,结果都不会太好。 狼嚎引来了更多的狼,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越来越多的狼聚集在了一起,在月夜下蓄势待发,不紧不慢地窥伺着眼前的少年少女。 很快有两只狼向他们扑来,陆双飞快地拉弓搭弦,将前面一只一箭射死。 另一匹随即也被射死在几米之外。 三只狼的尸体躺在地上,狼群却并没有乱了阵脚,它们更加严整地保持着队形,将两人团团围住,有一种坚不可摧的团结。 陆双护着顾环毓,带着她亦步亦趋往后退。 他的手紧紧握着她,手心里早已分不出是谁的汗。 陆双手上有弓箭,另一只手还有火把,狼群始终对他有所顾忌。 双方对峙了一会,又有几匹狼偷偷来到了两人背后,它们似乎看出了这个柔弱美丽的少女是一个破绽,几匹狼飞快地扑向了她。 顾环毓短促了尖叫了一声。 陆双瞬间回身,将她一把护在怀里,这样短的距离已经无法搭弓射箭,他抬臂用弓箭格挡,趁机拔出箭矢,狠狠地刺向狼的身体。 两只狼很快也死在了他的手里。陆双将火把递给顾环毓,示意让她举着,自己则是飞快地捞起脚边死去的狼。 他取下腰间的匕首,锋利的刀锋三两下一划,然后用牙齿咬住匕首,双手扯住狼身使力,用力地撕扯着狼。 一阵令人牙酸的撕扯声之后,他几下将手里的狼剥了皮。 他起身,手臂一扬,将血淋淋的死狼砰的抛到了狼群面前。 剥皮的狼没有了皮毛,血淋淋的令人不可直视,狼群散开,它们迟疑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尸体,又不约而同往后退了退。 陆双直起身,冲着狼群高高扬起手里的狼皮,顾环毓透过火光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简直不寒而栗。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陆双举着狼皮,眸中露出凶狠与震慑。 这是他大胆的一搏,他心里很清楚,如果这群凶狠的捕食者仍不为所动,等不到救援的话,那么他和顾环毓将凶多吉少。 “听我说。”他一边盯着狼群,一边对顾环毓道,“一会我来引开他们,你顺着身后跑,前面有一处陷阱,我告诉过你的。” 身处群狼环伺的山里,聪明的猎人当然不会坐以待毙,陆双一家每年都会布置新的陷阱,蔓延整座山脚,任何野兽都不敢轻举妄动。 “你一直往前跑,绕过陷阱,狼群就不会再追你。”陆双道,“听明白了吗?” 顾环毓心中一惊,抬起发红的美眸看他,“那你怎么办?” “一会右边那只狼扑过来的时候,你就往后跑。” “不要!”顾环毓摇头,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我不能丢下你!” 她用了些力,很急切的力道,指尖的温度顺着他紧绷的皮肤,一寸一寸传到了他的心脏。 陆双眸光晃了一下,余光中看到扑过来的狼,他拧起眉,狠下心将她一把推开,“快跑!” 说完之后,他向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跑去。 顾环毓眼睁睁看着他冲向了那群狼。 “陆双——”顾环毓望着少年决绝的背影,喊声淹没在凄厉的厮斗中。 她深深看了一眼与狼群厮杀的少年,咬了咬牙,红着眼睛跑开。 她明白自己在这里非但帮不了他,反倒是害了他。为今之计必须要去搬救兵。 可是这里距离陆家太远,这里又是她慌忙之中跑来的地方,根本就不记得路,就算是好不容易找到了陆家,陆双怕是也生死未卜。 怎么办!怎么办! 她不能让陆双死! 她必须要救他! 现在来不及胡思乱想了,每分每秒都异常宝贵,想着那一把将自己推开的少年,顾环毓咬了咬唇,泪水在眼眶中涌动。 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救下陆双? . 陆双一边对峙狼群,一边还要保全顾环毓,让顾环毓先走,一方面处于对她安危的考虑,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放开手脚。 但是奈何狼如此之多,杀完一只,还有另一只,有的时候则是两三只同时出现,前仆后继,好像永远也杀不完似的。 区区肉身没有三头六臂,总有力不能支的时候。不知厮杀了多久,少年的箭矢早已用光,只能拔出腰间的短刀与之相抗,时间越长,少年的动作越来越迟缓下来,等良久之后,已经是气喘吁吁、精疲力尽。 脸上、身上上早已是数道伤口,随着动作悉数崩开,鲜血累累。 血的味道刺激了狼群,它们变得更加亢奋,与陆双的缠斗变得更加难缠。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狼的尸体,陆双踩在狼的尸体上,竭力拼杀,奋身抵挡,忍不住苦笑地想,自己长这么大还没杀过这么多狼,这次真是一次杀了个饱。 有一头狼趁他力不从心之时获得了一线破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来,狠狠咬住了他的一条胳膊。 陆双闷哼一声,感觉骨头都要碎开了,用尽气力将狼一把撕开,远远刨砸在了树上,身子随即一个趔趄,似乎马上就要摇摇欲坠。 他看到一群狼全部停住了动作,一瞬间全都蠢蠢欲动地盯住了他,向他齐齐而来,这场战斗似乎要结束了。 不知怎么的,陆双看着向他而来的狼群,脑子里这时浮现的却是顾环毓临走时那破碎又惊惶的眼眸,那唤着自己的声音分明都是不舍和忧心。 ……有她那句话就够了。 至少在最后时刻,听到了她唤他的名字。陆双筋疲力尽地想。 就在这时,四面八方突然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猫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渗人。甚至这声音比起狼嚎更令人头皮发麻。 陆双很明显地看到狼群开始有了骚乱。 一群猫浩浩荡荡而来,其中一只黄猫为首,黄毛、黑斑,它的身后汇集了一众野猫。 野猫汇聚在另一个高地,与狼群遥遥相望,此刻目龇俱裂,完全没有了白天的温顺,全身的毛似乎都要炸开,与狼群虎视眈眈地对峙着。 陆双随即看到一抹娇柔的身影出现在猫群后面,似乎是气喘吁吁地万里奔跑而来。 “陆双——”她伸着胳膊,冲他遥遥呼喊。 猞猁和狼群互为天敌,狼群很快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它们选择了放弃掉陆双,灰溜溜地离开。 目送着齐刷刷离去的狼群,顾环毓做梦都没有想到,今夜救了他们性命的,竟然是一群猫。 野猫轻松逼退了狼群,为首的黄猫冲陆双的方向轻飘飘看去了一眼,然后便带领着身后的猫浩浩荡荡离开了,颇有些功成身退的意思,陆双目送着它们离去。 他捂着流血的胳膊,心中松了一口气,回身时便见顾环毓已经哭着朝他跑了过来。 顾环毓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生死存亡的场面,早已不管不顾地扑到了陆双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哇的一下哭了出来,“陆双!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受伤?” 陆双猛地僵住,看着怀里放声大哭的女郎,她是真的吓坏了。 他一动也不敢动,只是觉得怀中女郎的眼泪烫的惊人,似乎要将他灼烧出一个洞,他的心也跟着绞的厉害。 犹豫的当头,手已经不听使唤地搭在了她的背上,轻轻拍着她。 “别哭,已经没事了……” “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好害怕赶不过来……”顾环毓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害怕你已经……” 她抱着他发泄了一通后,重新抬起红彤彤的眼睛,小心检查着他的身体,“陆双,你有没有哪里受伤?哎呀,你胳膊流血了!” 少年的衣袖上有一道深色的血渍,衣服破破烂烂,露出几道骇人的血痕。 “小伤。没事。”陆双将受伤的胳膊背过去,将血顺便在腰后擦了擦。 “不行——”顾环毓早就看清了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强硬地想要拽过来,“让我先给你包扎一下——” 话还没有说完,她突然疑惑地啊了一声,脸色随即一白。 一条花蛇灵活地从她脚边钻进了草里,匆匆溜了。 感受到了小腿传来的冰凉与刺痛,顾环毓不知所措地看着陆双,面如金纸。 陆双大惊失色,一把抱住她的腰身,急急托住她歪倒的身子,“环环!环环!” 顾环毓的唇色迅速变得苍白,想张嘴跟他说一声自己没事,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往后软软栽倒。 陆双心急如焚,一把将她横抱起来,飞快地将她放在一块大石上,快速蹲下身,掀开她的裙子,将她的右腿抬起,握住小腿。 他的手完全能够握住她纤细的一条玉腿,甚至还留有几分空隙,下一刻他扯下他的绫袜,俯身,低下头,直接吮起了她的伤口! 薄唇触碰到她伤口的一刹那,能感觉到女郎哀哀地瑟缩了一下。 陆双此刻管不到这许多了,唇舌相缠,飞快地吮着毒血,再毫不迟疑地一口口吐出。 几滴毒血顺着他锋薄的唇划下,在下颌处淌出几分糜艳的色泽。 不知是不是毒血的发作,还是其他别的原因,陆双感觉自己的神志也在慢慢走向迷离,有些头昏脑涨之感。 一滴汗从他的额角缓缓滴下。 良久后,等到毒血全部吸出,从她的伤口处离开,陆双擦了擦额角的汗,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抬起头时,他突然怔住。 顾环毓闭着眼,抖着羽睫,香丝凌乱,露出一侧白皙的脖颈,红晕从她苍白的脸上慢慢晕染开来。 陆双如梦初醒,手里像是拿着烫手山芋一般,立刻放开了她。 他难得失态,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止有多么孟浪,顿时有些口舌难辨之感,“刚才是为了将你体内的毒血吸出来,这样毒素才不会蔓延。”他急急解释,声音有些沙哑,“……我一时没想那么多,抱歉。” 顾环毓不敢看他,轻轻摇了摇头。 “……没事。”她虚弱道。 两人皆低下头去,沉默了下去,等待着顾环毓恢复的时间,一时都有 8. 第 8 章 [] 那夜夫妇俩提心吊胆地在家里等,见天色不早两人还没回来,正想出去找,便见陆双背着顾环毓回了家。 陆双神色如常,倒是顾环毓面色苍白,腿上还被蛇咬了一口,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夫妇俩赶紧去找解药,陆双什么也没说,径自把顾环毓背进了屋,聂氏不放心地要追进去看看,被陆父一把拉住。 他下巴朝两人的方向抬了抬,一脸的了然于胸。 “让那小子去处理吧,我们两个就别添乱了。” 陆双将顾环毓背到屋里,将她扶坐在榻上。 柔怯的女郎受了惊吓,像一朵颤抖的娇花,似乎察觉到他要离开,手指下意识轻轻揪着他的袖子。 陆双顿了一顿。 他只着白色的中衣,冷峻的脸庞难得多了几丝儒雅,他的外衫被她紧紧裹着,愈发显得惶乱无依的美,她脸色苍白,看他的眼中有着羸弱的祈求。 陆双早已点上了烛火,烛光下的她苍白如纸,像是一副凝固的画卷,哀哀的声音透着软弱,“能不能……” 能不能,在这里陪着我。 但是她知道不能,她没有说下去。 她慢慢松开了他。 陆双静静看着她,然后起身离开,顾环毓一阵低落,在她的情绪还没有和缓之前,他又回来了,扔给了她一个药瓶。 “自己涂。” 药瓶精准地落到了顾环毓的罗裙上,她拿起药瓶,抬头去看陆双,他已经转过身,带上了门。 . 夜里无风,万籁寂静。 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显得有些醒目。 陆双坐在门槛,胳膊上的伤早就随意地上了药包扎了,此刻他坐在门外,脊背笔直,望着夜色中的庭院。 轻薄的帷幔里,帐中女郎掀起腿间层层叠叠的罗裙,手指轻轻触过肌肤,小心翼翼地摩挲、打圈,似乎是觉得疼,时不时传来低低的嘶声。 陆双闭上眼,耳边的一切声音又变成了那一夜潮湿的水雾,又是那滴滴答答的水声…… 他想起帮她吸出毒血时,有一些被他忽略了,现在却想起来了的细节。 女郎的触感温腻柔软,如同上好的牛乳,小腿白的晃眼,脚踝纤细极了,女郎鲜嫩的血液仿佛都带着些许芬芳的甜美。 还有她在慌乱之中早已凌乱的衣领,那从衣领中泻出来的一片若隐若现的沟壑白腻。 陆双突然有些头晕目眩。 或许是毒血还残留在体内的原因。 ……不能再想下去了。 真的会出事。 他坐在门槛上,不动如山,迎着萧条的风,庆幸还有这寒风替他扑灭心底的燥热。 手掌缓缓攥起,他低头不屑地苦笑一下。 看来自己,果真是骨子里的卑劣啊。 . 顾老爷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柳氏掀开被子,点了灯,睡眼惺忪问道,“老爷怎么了?” 顾老爷回头看了一眼柳氏美丽的脸,难得的面无表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睡不着,许是积了食,我出去走走,你先睡吧。” 柳氏知道他这是又要去祠堂跟他那个死去的大夫人说话了,心中生气,索性真的躺下继续睡了,“那老爷早点回来。” 脚步声远去,柳氏恶狠狠想着,自己如今在顾府只手遮天,老爷对她唯命是从,她还跟一个死人计较什么? 不能管得太紧,拿到手里的才是真,反正顾府上下全都听她的不是。唯一的一个反骨、眼中钉,如今也下落不明了。 那小蹄子自打亲娘死了之后便对她横眉冷对,前阵子更是频繁出入寺庙,结识了很多江湖方士和郎中。 她心中暗暗生疑,但也没太追究,当得知顾环毓把三年前自己买通的季郎中找到之后,才终于是坐不住了。 赶在季郎中到达之前,柳氏派人半路截杀了郎中,之后正好撞上了九皇子求亲一事,趁着顾环毓想要远门躲亲,柳氏乐的顺水推舟,买了一队人马扮成山匪,探亲路上半路截杀了她。 一个未出阁的丫头片子,跟她斗,还差得远。 所幸如今终于是尘埃落定,以后兰儿的婚事、她在京城夫人圈中的地位,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柳氏慢慢吐出一口浊气,兀自睡去。 顾老爷慢慢走在夜色中,踱到了祠堂,看着大夫人的牌位。 扶了柳氏为正妻,这些年来他冷眼看着柳氏操持着府中上下。 一些事只要不捅到他的眼皮子底下,他也懒得计较,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夫人死后,毓儿便对自己寒了心,他也不愿再见她,父女由此离心。 他想起这些年自己冷落顾环毓的点点滴滴,失去了亲娘和他的照拂,在柳氏手底下,她一定不好过吧。 所以有什么事,她都不愿意再对自己这个父亲讲。就连探亲一事,他都是从柳氏嘴里才知道的。 她就这样丢的无影无踪,惩罚着他的良心,也许这个时候,她早就下去见她的娘了。 夜里风霜如骤,寒气催骨,顾老爷独自立在灵堂里,心中悔恨交织。 “怪我……都怪我,是我不该应了柳氏,让她在这个风头浪尖回襄阳探亲……月娥,你怨我吧,是我弄丢了我们的女儿……” “月娥……月娥……” 顾老爷臃肿的身形佝偻在灵堂前,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自打顾大夫人去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唤过她的小名了。 . 夜里顾环毓又做起了噩梦。 她又梦到了那一日:她再次坠下山崖,重重跌下,世界只剩下一片摇摇欲坠。 她被坚硬的车柱撞得头晕眼花,视线一片漆黑,她能想象的到马车外面是怎样的一副惨状。她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死亡。 溯流而上,模糊的光影中,有一个女人安详地躺在记忆最深处,雪白的帷幔下,女人了无生息。 “不要——” 顾环毓从噩梦中惊起。 耳朵嗡嗡作响,她在一片混沌中仿佛又听到了众人的嘶喊声,那么的凄厉,那样的痛苦,他们以生命保护着她,如今却只剩下了她自己,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门外传来砰砰的拍门声,有人在急切地喊着她。 顾环毓恍若未闻,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拍门声消失了,安静了一瞬,然后猛地传来了一声巨响,陆双直接踹门冲了进来。 他几步冲到床前,双手箍住她发抖的肩头,“环环、环环、” 顾环毓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愣愣看着眼前的少 9. 第 9 章 [] 稀疏的林子里蹒跚走出几道身影,在地上印下一道道短促的影。 “公子你怎么样!”一个下属打扮的人搀扶着一名锦衣华服的男人,“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出林子了!” 比起神色慌张的下属,公子倒是镇定的很,他松开下属搀扶的手,径直走去前面的一块大石,坐了下来。 一旁已有眼力见的下属给他撩衣敷药。 风吹起公子凌乱的几缕头发,露出俊秀深邃的眉眼,虽然看上去有些狼狈,但自有一股矜贵和风雅。 “你们一路为了护我都负了伤,先休息一会吧。”公子平静道,声若石玉,“敌人都已退散,不着急赶路,天黑之前出去即可。” 下属跺了跺脚,看着公子胸前纱布渗出来的血渍,神色痛怨,“那帮狗日的土匪真是难缠!本以为端了他们的老窝便永绝后患了,没想到竟然还在这里留了一手。” 半年前公子受太子之令北上巡查,几月来手腕雷霆,平定匪患无数,接连端了几个匪寇的老巢,没想到遭到了这群亡命之徒疯狂的报复,半月来,公子身边的人死伤无数,自己也频频受伤。 众人一阵唏嘘,眼中皆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刚才真是九死一生。 “公子,北上一行实在凶险,要不要再请东宫加派些人手?” “不必。”坐在石头上的慕容彦眉目深凝,似是在若有所思。 敢杀他,他们还没有那样的胆子。 自己此次微服出巡,对外隐去了九皇子的身份,方便起见只顶了一个御史的头衔,但是敢杀朝廷命官,同样也是抄家的死罪。这群山匪不过是威慑一番罢了,想要从自己这里榨点逃命钱,不足为惧。 “公子说的是。” 天色越来越暗了下来,慕容彦看了看天色,起身,“走吧,这里是深山老林,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话音刚落,像是应了他的话,林子深处传来阵阵的狼嚎声。 慕容彦神色一凛,“走。” 几人刚经历一场激战,此刻皆是残兵破身,都没有和狼群一战的精力。几个下属在前面斩棘开路,想要快速离开深山,没料到行至一个岔路口时,旁边的树枝突然哗啦作响,有什么声音撼天动地传了过来,一只黑熊从树林里窜了出来。 众人还从未见过这般庞然大物的熊,一时间都惊住。 黑熊生看见几人,目眦欲裂,发出劈裂肝胆的吼声,朝几人直冲而来。 下属将慕容彦团团护住,一人挽起长弓拉了满弦,朝黑熊射去。 箭射中了黑熊的一只眼睛,并未毙命,却是更加激起了它的怒火。黑熊发了狂,嘶叫着朝几人狂奔而来。 一名下属挡在前面,挥剑朝黑熊砍去,却被它蒲扇似的大掌一掌挥开,狠狠跌在树上,没了声息。 另外几名下属继续搭弓射箭,没想到这黑熊虽庞然大物,速度却极快,几箭竟都没有射中它的要害。下属一边射箭一边后退,陆续有几人皆已重伤。 转眼间只剩下两名下属还在勉强抵挡。慕容彦目光一厉,推开身前的下属,拔出腰间佩剑。 左胸传来一阵撕裂的痛,伤口又迸裂了,闻到了纱布上隐隐的血腥味,慕容彦捂住左胸的伤,咬牙忍住,他此刻并没有与黑熊一战的信心,但若不速战速决,必会引来更多野兽,他们今日必定死于这座深山之中。 他拔剑向前,准备与黑熊拼死一战。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冷光嗖的一下一闪而过,擦过了他的脸,慕容彦感到耳边一阵疾风掠过,眼前的黑熊突然顿住,失去了声响。 下一刻,黑熊轰然倒地。 庞然大物震起尘土四起,黑熊重重倒在了地上,胸膛上精准地插了一支箭。 好箭法。慕容彦站在烟尘中,朝身后望去。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不远处一山坡,正拉弓引弦,直直望向这里。 “什么人!”下属连忙护住慕容彦,亦朝山坡处看去。 烟尘散尽,陆双敏捷地跳下山坡,从阴影中一步一步走出,看到黑熊已死,他放下弓箭,径直朝这里走来。 他目不斜视,忽略掉虎视眈眈的下属,停到黑熊旁边,弯腰将它胸间的箭矢拔了出来。 他掏出一块帕子,擦干净了箭上的血,将箭矢重新插回后背的箭筒里,这才抬起头,与围在中间的慕容彦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慕容彦盯着陆双,挥开下属,示意收回他们腰间的剑,然后朝陆双走去,微微一笑,温和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 陆双对他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少侠家住何处,改日我必派人登门拜访,厚礼重谢。” 陆双对他为何在此不感兴趣,地上的黑熊才更令他感兴趣,他弯下腰打量着黑熊,盘算着一会怎么把它带回去,头也没抬,“萍水相逢而已,不必在意。” 慕容彦回头,对身边的下属看了一眼。 下属心领神会。 陆双突然感觉后脑勺一股劲风袭来,他反应迅速,飞快转身,劈手朝来人砍去。 下属连忙回身格挡,两人赤手空拳对打了数招,招招速度极快。 片刻,双方彼此退开,点到为止。 慕容彦拍掌,微笑道,“好身手。” 陆双冷冷瞥他一眼,知方才打斗之人存着故意试探之意,心下有些阴沉,“你什么意思?” 看少年语气不善,慕容彦一笑而过,分毫不恼,“我看少侠身手了得,不知师出何门?” “无门。” 少年驾轻熟路的样子,似乎对这深山很是熟悉,而这样的深山野岭几乎鲜少有人踏足,慕容彦打量了一眼他的装扮,“你是猎户?” “那又如何?” 慕容彦微微一笑,“你这样的身手,不该宝剑藏匣。少侠若是有意,愿不愿意跟着我?” 陆双蹙起了眉。 他看着慕容彦,这一瞬间,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顾环毓。 同样的矜贵气质,同样的娓娓谈吐,眼前的男人甚至看上去比当初的顾环毓还要华贵,但他们两人还是不一样。 顾环毓性情温柔安和,丝毫没有眼前的男人这般高高在上,明明是邀请,却像是在施舍。 顾环毓的眼睛很纯净,她总是很轻易就被人从眼中窥探到她的想法,而眼前的男人并不是这样,他深沉的眼底令人捉摸不透。 陆双本能讨厌这样的人。 他心中发冷,回绝道,“多谢公子好意,不过我无意于功名,承蒙公子错爱。” “谢礼就不必了,就此告辞。” 说话的同时,他拖起地上的黑熊,用匕首几下划开,那黑熊庞然大物,被他熟练地几下剥了皮,又劈成了几半,用麻绳串在一起,举重若轻地扛起来,挂在了肩上,招呼也没打就这么径自转身。 下属瞠目结舌,盯着黑衣少年头也不回的背影,又有些怨怼,“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 慕容彦:“够了,下山要紧。” 话说完,若有所思似的,他又抬眼望了陆双一眼。 少年颀长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远去,如履平地,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 慕容彦几人终于赶在天黑之前下了山,坐在一间茶棚里歇脚。 破破烂烂的茶棚外,青墙黛瓦的角落里聚集着很多面黄肌瘦的流民,下属环顾四周,不满道,“这个地方真是邪气的很,顾家的大小姐不就是在这里出了事……” 有人觑了慕容彦一眼,赶紧拍了拍他,让他打住。 这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变了脸色,狠狠扇自己的嘴,“公子恕罪!属下刚才纯属无心之言。” 几人皆是低下头去,噤若寒蝉。虽然慕容彦从没有发怒过,但所有人都对他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顾家大小姐出事之后,公子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却是暗暗派人寻了好几个月。 这种越是不动声色的平静,才越是令人不安。 慕容彦盯着路边的流民出神,安静了片刻,他开口,声音不见喜怒,“在外人面前,要叫我大人。” “……是是。”下属忙不迭点头。 顾家小姐的下落……看来仍是公子的心结。 慕容彦若有所思,看着茶棚外的流民。 如今天子病重 10. 第 10 章 [] 顾府。 顾芷兰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葡萄往嘴里送。 柳氏焦急地摇扇子走来走去,头上的钗环叮当乱响,见她这幅惬意姿态,跺了跺脚,羽扇一指,“吃!你还有心思吃!你知不知道,如今不光是你爹爹,连九皇子府都派人手去找了!” “还找呢?”顾芷兰斜倚托腮,懒懒道,“都找了这么久了,大姐姐要是还活着的话,人早就找到了,这些人还当真是不死心。” 死也便罢了,怕是死了都不省事。柳氏冷哼一声,“如今咱们家与九皇子的婚事岌岌可危,若是找不到人,九皇子那边看上去也没有继续再结亲的意思,你若再不抓紧机会,这本亲事还不知道便宜了谁!” 即使是不受宠的凤子龙孙,在外人眼里依旧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所以当东宫派人来府中拜访,表明了来意之后,顾大人还算有些自知之明,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他知道自己这样的小门小户可入不得龙廷。 他犹豫不决,既怕齐大非偶,毓儿嫁过去不好过,更怕牵连到夺嫡的漩涡里去。 但是又转念一想,九皇子这样的冷门皇子,本就远离权力中心,不会涉及到党争,将毓儿嫁过去好像也没什么,反正不会连累到顾家就是了。 好歹也是个正经皇子,到时候新皇登基,再封他个亲王头衔,做个逍遥王爷,那女儿就是正经的王妃,自己的脸上也有光啊。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渐渐起了同意的心,但柳氏还是坚决不同意。 其实她跟他想的一样,只有一样不同——她想让自己的女儿顾芷兰嫁。 柳氏又急又恨,只顾着在顾芷兰面前灌迷魂汤,“最近你爹爹心情不好,连我都不敢犯雷池一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安分守己,拿出乖乖女儿的作派出来,让你爹爹、让九皇子的人都看看,大女儿没有了,我们顾家的嫡次女也是不差的!听到没有?” “乖女儿,你若是嫁给了九皇子,那就是正儿八经的王妃,整个京城你都是一顶一的尊贵和体面,从此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女儿啊,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顾芷兰欣赏着自己的丹寇指甲,不以为然,“母亲,这京城谁不知道这九皇子最不受宠,听过他母亲还是个妓——” “闭嘴!”柳氏厉声呵斥。 顾芷兰住了嘴。 柳氏冷笑一声,悠悠道,“你呀,还是太年轻。以后你就明白了,这些流言蜚语都是虚的,只有你手里的地位和富贵才是最要紧的。” “九皇子再不济,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子,等你成了王妃,谁还能看轻了你不成?这些傻话以后不要再提。” 顾芷兰这阵子被柳氏絮絮叨叨的话听得不耐烦,但仍是忍了下来,面上淡淡道,“知道了,母亲。” 柳氏见她如此答应下来,也终于不再继续,慢吞吞摇着扇子走远,嘴角噙着一抹若有所思的笑意。 对于顾环毓的下落,她是不担心的。 她有九成的把握灭她的口,找的那批人都很干净利索,没人找的到她的把柄。 退一万步,就算最后顾环毓大难不死,回来也没有人会再要她,别说是皇子了,就算是乡野村夫,谁还会要一个不清不白的女儿? 顾老爷还在马不停蹄地寻找顾环毓,柳氏顾芷兰二人殚精竭虑地为日后前程做打算,谁也不曾知晓,他们心心念念的人,此刻正隐匿在荒无人烟的大山里。 秋意正浓,马上迎来冬天。 顾环毓看着灰蒙蒙的天,轻喃道,“晚来天欲雪……” 美丽的女郎坐在庭院里,十指纤纤,在帮劈柴的少年捡着簸箕里的豆子,清风徐徐,郎才女貌,宛如一幅岁月静好的画卷。 聂氏拦住想要过去拿东西的陆父,努了努嘴,示意他朝那边看,两人相视一笑,笑吟吟进了屋。 簸箕里的豆子很快捡完了,顾环毓拍了拍手,又喂给了笼子里的兔子几片菜叶吃。 这对兔子是陆双前阵子带回来的。自打顾环毓独自一人出门之后招惹了狼群,她便再不敢出门去。 在这危险重重的深山里,每天入夜还能听见狼的嚎叫,每次一听见狼嚎,她便又会想起那惊险的一夜。久而久之,那件事成为了她的阴影。 看着她在屋里窝了足足半个月,陆双不置可否,却在下一次打猎出门的时候,主动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出去走走。 “去庙里。看猫。”他语气淡淡道。 顾环毓有些诧异,期期艾艾站在门槛,欲言又止,只拿一双眼睛瞧着他。 她虽然不敢,但他说的的确让她很心动。 ……有他在,应该是没事的吧。 最终,她还是没骨气地被他诱惑了。 于是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 白日的时候,她跟着陆双一起出门。 陆双会把她一个人放在庙里,自己去别的地方打猎,到了傍晚再去接她。有那群野猫在,她很安全。 夜猫已经熟悉了她,抛去展现在狼群面前凶恶的一面,它们乖顺的如同家猫,一个个在她身边撒娇卖萌。 有的时候,陆双也会待在那里。 和一群猫待在一起的路双,与平时很不一样。他会坐在树下和野猫一起晒太阳,野猫在他的腿边蜷缩着。 他看着远方,深情悠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猫的肚皮。 他还是很少说话,但是那种淡淡流露的温馨感,每次都让顾环毓忍不住偷偷去看。 那时候,她才意识到,他其实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天空蔚蓝如洗,翻滚的云层折射出琉璃一般的光,翱翔的飞鸟仿佛触手可及。连绵的山峦,寂静的破庙,橘红色的余晖如同捏碎的石榴汁,少年摸着猫,女郎则坐在树下发呆,彼此之间都不说话,却有一种难得的温馨。 那段安然又宁静的时光,以至于后来的顾环毓每次想起,都会失神许久。 两只兔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某一次夕阳西斜,陆双打完猎,如约而至,接她回家。 他蹲下身,去和凑过来的猫亲近,怀中的衣服好像在动,有什么东西窜了出来。 毛茸茸的东西一眨眼便钻进了顾环毓的怀里,顾环毓来不及发出惊叫,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对小兔子。 两只兔子,一黑一白,软软地窝在她的怀里,就算是很怕,也只是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毛茸茸的呼吸起伏在她的膝上,尖尖的耳朵一动一动。 好可爱!顾环毓眼睛一亮,眉眼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 “捡的。”陆双逗弄着手里的猫,没有看她,“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两个小的,大的估计死掉了。” 顾环毓小心翼翼碰了碰兔子的尖耳朵,感受到它在自己的手里一颤一颤的。 “好可怜……” 自从兔子现身之后,野猫便停止了嬉闹,它们不约而同地盯着顾环毓怀里的兔子,连陆双手里那只也竖起了尾巴,瞳仁竖起,紧紧盯着。 顾环毓吓得连忙护住兔子。她抬起头,有些求助地看向陆双。 陆双心不在焉地抓着野猫的前爪,让它滑稽地站立着,余光一直关注着她。 他嘴角翘起,温和地对手里的猫说话,“你想不想吃啊?” 顾环毓听的心里一惊。 她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央求,“陆双,这么可爱的兔子……还是不要吃它吧?它都没有阿爹阿娘了,它已经很可怜了……” 见陆双没有反应,顾环毓咬了咬唇,纤细的玉指犹豫地伸了过来,踌躇了一会,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 “双儿哥哥,别杀它呀……好不好?” 猫猫突然尖锐地叫了一声,从陆双的手里跑开了。它可怜的小爪子刚才承受了不该承受的大力。 陆双默默垂下眼,另一侧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缓缓攥紧,佯作平静道,“那把它放走?” 他想了想,又加一句,“放走的话……我不保证它明天还会不 11. 第 11 章 [] 慕容彦坐在窗边,看着顾环毓的画像。 他记得见到顾环毓的第一面,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他走出镇远侯府的书房,一个人倚在凉亭下乘凉。远远的另一边,女郎从另一座亭台静静出现。 女郎亭亭玉立,风姿翩跹,美目忧郁,似有千万心事凝在心头,如同坠落尘世间的洛神仙子。 他所在的凉亭方位极好,她看不见他,他却将她尽收眼底。 过了一会,他看见女郎被另一个看起来更小的女郎拉走了,他耳力极好,他听到那女郎在叫她姐姐。 本来是漫不经心的一眼,他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只是觉得女郎生的很美,仅此而已。 今日是侯府举办的春日宴,许是不知哪一家登门造访的贵女。 只是没想到,很快他便又看见了她。 女郎在湖边不慎落水,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他在顶楼目睹了一切,他看到是她身后的人悄悄推的她。 是那个叫她姐姐的女郎。 他此次借着春日宴的噱头秘密出宫,侯府表面是春日宴,顶楼上则是他和侯府世子之间的秘密会谈。他冷眼瞧着她在水中奋力挣扎却无一人搭救,蓦地想起自己七岁时被昭妃推入湖水的场景。 那是寒冬的湖水,冰冷彻骨,骨子都冻得快要一层层裂开,要不是他命大及时被路过的太监发现,他一定会活生生冻死在那深不见底的湖水里。 他冷眼看着女郎在水中拼命挣扎,忍不住想,七岁时候的他,当时的样子,是不是也是如此模样呢? 世子插了一句,“殿下,要派人去救吗?” 见他默不作声,世子以为他不作打算,面色犹豫,忍不住又道,“她也算是个贵女,在侯府出了人命总归不好。” 慕容彦半晌才从记忆中回过神,看着水中渐渐安静下去的娇躯,想了想,命人下去救人。 之后他慢慢开始留意她,知道了她是顾家的嫡出大女儿,亲生母亲在几年前病死,随即府中的一个妾扶了正,成了她的继母。 堂堂一个嫡女,想来只是表面风光,她在府中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出身于皇宫,一出生便是锦衣玉食的人上人,但慕容彦的身份却并不是很光彩。 他死去的母亲,曾经是秦淮河上最美的女人。 当年皇帝微服私访江南,路过秦淮河边,女人跪坐在画舫,一身珠翠华服,隔着珠帘对他轻轻一笑,比波光潋滟的湖水还要美。 皇帝一眼倾心,将她豢养在自己身边,两人耳鬓厮磨、朝夕相处了数月之久。等到皇帝即将回宫时,女人却怀孕了。 皇帝震怒,将苦苦哀求的她拒之门外,自己则关在屋里一夜无眠。 第二日,经过了一夜的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让女人生下这个龙种。 女人感激涕零,还以为皇帝是真心喜爱她,甚至做好了飞上枝头变皇妃的美梦,却没想到等她怀胎十月,拼死生下慕容彦的那一天,等来的不是皇帝接她入宫的圣旨,而是一条三尺白绫。 他的母亲,死前是个妓|女,死后仍是个妓|女。 甚至到现在,他都无法称呼她一句母妃。 皇帝命人勒死了女人,却将她生的孩子抱进了皇宫,养在了皇后身边。 他给这个孩子赐名为彦。慕容彦。 尽管他对外宣称这个孩子是皇后的孩子,但是一些关于江南的消息仍是不胫而走,后知后觉下,人人都逐渐明白了这个孩子的底细。 皇帝对慕容彦的态度很复杂。大部分时候,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但是某些瞬间,他总是会忍不住将目光落向他,微微恍惚。但是那并没有给慕容彦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好处。 慕容彦从小到大便活成了宫里人眼中的笑柄。 遭受的冷遇多了,随着日渐长大,见惯了暗流涌动的权利倾轧,看透了华丽底下的虚伪腐朽,他慢慢学会了隐忍不发。 几年之后,昭妃在宫斗中失败。失势那天,他以探望为由,去冷宫里看她,亲手一刀一刀刮花了她的脸,再给她喂食了诱惑老鼠前来的毒药。 等宫人第二天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断气,全身被老鼠啃食的不成样子,死因难以查明。 至于昭妃留下的儿子五皇子,也被他借着太子的势向父皇进言诬陷,父皇大怒,将五皇子圈禁在祠堂,五皇子绝食三日之后上吊而死。 从浑水里一路淌过来,麻木早已成为了他的底色,喜怒不形于色成为了他的本能。慕容彦不信别人,只信自己。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他会让他们通通付出代价。 他这样的一个人,没成想也会对一个女人上了心。 他不知道看到顾环毓那一瞬间的感觉是什么,是惊艳,是怜悯,还是别的东西。那样一个如她母亲一般美丽、柔弱又愚蠢的女人。 他甚至生了一个念头,她那样孤苦无依的一只蝴蝶,就应该落在他的掌中,慢慢地吸髓蚀骨,剥夺她最后的芬芳,直到最后也要完全凋零在他的怀里,成为永恒凝固的美丽。 前一阵子他锋芒太露,露出了夺嫡的马脚,太子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如今不可操之过急,正是隐藏锋芒的好机会。 工部侍郎的千金,小门小户的女儿,不会对他有任何夺嫡的助力,自然也会让太子对他放下戒备。 所以当他向太子提出欲要求娶顾环毓为妻时,太子自然欣然同意,赐给了他丰厚的赏赐,就算心里不以为意,面上还是不断称赞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之类云云。 听的多了,连他都越来越觉得自己和她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多好啊。 他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打探到顾大人最近与吏部王大人往来频繁,两家貌似有结亲之意,他也不怕,有太子出面,谁还敢与他争? 果然东宫派人一造访,那个胆小怕事的顾侍郎与王大人便匆匆断了联系,只说家中两女目前均待字闺中,只是大女要去外祖母家探病,恐耽搁个半年来回。 半年而已,有何等不起的?他也正好借着这半年的工夫腾出手脚来结交党羽,笼络人心。待她回来,他便娶她入府。 就在他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发展之时,事情却突然发生了意外。 他从没有想过,她会死。< 12. 第 12 章 [] 大家闺秀的本事沦落在农户之中,百无一用。 她不精农事,不善五谷,但若是能够教陆双点别的什么,倒也不算白吃人家的米饭。 顾环毓记得陆双说过他没上过学堂。那他肯定是如陆母一般不识字的。 若是能教陆双识文断字,也算略微报答了他对自己的恩情。 这么一想,顾环毓抬起眸,轻轻看了陆双一眼。思忖再三,像是下定了什么主意。 她向他挨近了一些,凑到他的身边,食指点了点石桌上积下的雨水,蘸水作笔,十指纤纤,在石桌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名字。 顾环毓。 “这是我的名字。” 然后她又蘸水,在石桌上慢慢写下了陆双的名字。 一笔一划,慢条斯理,极为娟秀。 写完后,她轻轻看向他,目光中含着期待,“我……可以教你识字。” 陆双侧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美玉一般的丹凤目,期期艾艾地看着自己,泛着局促的光。明明是想要帮人,却倒像是在求人。 也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闺秀小姐,从小事事顺心,哪曾有这样折腰俯拾的时候。 陆双侧过眼去,不再去看她。 一股无明的郁燥缓缓升了上来。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声音有些冷淡,“不过我识字。” 顾环毓一怔,“嗯?” 陆双从鼻端哼了一声,“怎么?你很吃惊吗?” “还是在你的眼里,”他慢慢道,“我们这样的人,就应该大字不识一个?” “你是这么想的吗?” 他声音平静,冷硬的下颌侧过去,不去看她。顾环毓听得一阵不安,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双好像却并不想与她继续说下去了。他起身,径直走了。 顾环毓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忧郁,胸中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涩。 “我是不是又说错了话?”她伤心地盯着兔子,喃喃自语。 . 半月未下山。镇上的流民有增无减。 掌柜将钱袋递给陆双,一瞥眼看到门外的告示墙,忽的想起来,冲陆双歪了歪下巴,“不去看看?” “看你前阵子一直挺关注,我还以为你是收了什么人呢。” 陆双心里咯噔了一下,手指无意识扣了扣桌角,佯装平静道,“什么意思?” 掌柜笑了笑,道,“最近可是不太平哦。惠王的人来了,在这里搜找一个什么御史,要我说啊,一个小小的御史,哪还值得这样大费周章?我听说是上面有大事要发生咯。” 陆双松了一口气,附和问道,“大事?” “自然是天上的事。” 掌柜笑的一脸高深莫测,“陛下年事已高,虽说早已立了太子,却是一个昏庸的草包,如今惠王蠢蠢欲动,到时候还不一定是谁的王位唻。” “唉,他们争来争去的,到头来苦的,还不是我们?” 陆双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并不在乎最后会是谁得到皇位,只要不影响到他身边的人,任外面风云变幻,与他并没有多大关系。 他告别掌柜,走在路上默默想着,还是走向了告示墙。 其实他心里清楚,这里根本不会有他想看到的东西。大户人家丢了千金,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贴在告示上,除非他不想要自家女儿的名声了。 但是来这里,总归是能有一些别的收获的。 比如一些鬼鬼祟祟的人。他们不会在上面贴告示,但是会逗留在这里问人。 他在告示墙旁站了片刻,果然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鬼鬼祟祟上前,凑到他面前,悄悄掏出衣袖里的女子画像,神秘兮兮,“小兄弟,见没见过这个人?” 等陆双抬起眼,小厮不禁眼睛一亮,好俊俏的少年郎! 不过他心里好奇的紧,第一次从一个人的脸色上看出了明显的变化,他话音一落,有那么一瞬,少年微黑的面庞上竟然有了一种苍白如纸的感觉。 过了一会,少年的眼睛缓缓转了转,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画像,面色一松,这才感觉重新又有了活气。 “小兄弟?如何?见过没?”小厮问道。 画中女子容貌秀丽,但是柳眉细长,腮边还点了一枚明显的红痣。 不是她。 陆双目光移开画像,静了片刻,竟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没见过。”他冷冷留下一句,便离开了。 上山的路上,陆双一路沉默无语,心中有些懊恼。 他不断反悔着刚才的自己,不知是喜是悲。 自己怎么会有那样的情绪? 就算画像中的人是她又能怎样? 他要的不就是将她快点送走吗? 陆双停下脚步,面色发沉。一阵秋风吹过,几片簌簌枯叶从林间落在他的肩头,他伸手拂去,抬头望着灰沉沉的天。 快要入冬了。 这个秋天马上要结束了。 他望着灰沉沉的天色,忍不住想起顾环毓那一日随口说的一句诗来。 晚来天欲雪。 陆双薄唇抿起,脸色愈加沉下去。 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能感觉到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 从内而外,有形无形,这种差距无法忽视,无法弥补。 与她待下去的日子越久,他心里那点见不得光的罪孽就越来越深。那个梦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他。 一个直觉告诉他,他必须要快点把她送走,否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将来会成为什么样子。 陆双不再去想,埋头继续往前走。 荆棘地一望无际,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走神之间只听得哗啦一声响。 他停了下来,低头一看,一条荆棘划破了他的衣服,袖口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袖口破了一个洞。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笑了一下。他可没有那么好的福气,没有人会给他缝补衣服。 毕竟她是那样的讨厌她。 不过这样最好。 这样到了最后,他也一定可以毫无负担的把她送走。 他会吗?他忍不住扪心自问。 他一定会。 . 进门的时候,顾环毓正在庭院里洗衣服。 陆双脸色一变,立马跑过去夺过她手里的东西。 “谁让你干活的?” 他的语气很不好,顾环毓愣了愣,当下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我觉得你一个人太累了,想帮你一些。” “不用你。”陆双没好气,一把从她手里夺过了盆,发现盆里的衣服已经被她洗完了一大半。 他有些吃惊,“你会洗衣服?” 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娇小姐怎么会干这种活?他刚才跑过来时看的分明,她的动作分明是很熟练的样子。 顾环毓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13. 第 13 章 [] 陆双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许圆圆,对你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给我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我就不!”许圆圆听得刺心,蛮横道,“你都能和王瑛儿那种人相看,为什么就不肯来我家?我爹我娘都很喜欢你的!你去一趟我家怎么了!你娶了我又怎么了!” “跟我没关系。” 不知怎么的,身后有顾环毓,陆双本能的不想和许圆圆牵扯太多,他有些愠怒又有些难堪,拉着顾环毓就往家里走。 许圆圆被拒之门外,也不恼,只梗着脖子追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陆双!我这辈子非你不嫁!你给我等着!” 青天白日竟有妙龄女郎当众向郎君求婚,顾环毓瞠目结舌。 她看了一眼陆双有些铁青的脸,犹豫着劝他要不要出去再和女郎好好说说,想了想还是闭了嘴,又朝门口悄悄瞥了一眼,发现许圆圆已经不在原地了。 真真来无影去无踪。 顾环毓想起刚才的一件事,小声问道,“那个……我刚才跟她说,我是你的远房亲戚,她应该不会误会什么吧?” 陆双闻言停下,低下头,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她。 “你想让她误会什么?” 被他这样直勾勾地看着,顾环毓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将头默默偏向一旁,有些脸热,静了静,突然有些赌气道,“我当然是什么也不想。” “我早晚是要回去的。在这之前之后,我都不希望给你们带来任何困扰。”她道。 陆双愣了愣。 他默默听着,忍住心中的闷堵,手掌慢慢握住成拳,偏又冷笑一声,“你知道就好。” 顾环毓心里一沉。 他果然是那么希望她早点走。 那点赌气化为了不知为何的酸涩,她又想起刚才的黄衣女,以及他们口中的另一个女郎,她突然无声地笑了笑,罢了,她想这些干嘛?这些又关她什么事呢? 她放弃了思考,轻飘飘的一句话脱口而出,“陆双,我想下山去。” 她平静看着他,“你能带我下山去吗?” 陆双觉得内心又是一记闷堵,偏又自虐地盯着她看,对她道,“行啊。” “明天。” “好。”顾环毓点点头,“那么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 翌日。 陆双扛着两个装满猎物的麻袋,站在门口等她。 陆母一走,家中离了女人,立刻暴露出了力不从心,大大小小的活几乎都落到了陆双一个人身上,他白天跟着陆父出门打猎,晚上则回来烧火做饭,但少年永远都不会抱怨一句,做的又快又好。 门吱呀一声开了,顾环毓袅袅婷婷地从屋里走了出来,面如新荷,一身粗布麻衣也被她穿出了清新婉约的味道。 陆双抬头,极轻地朝她从上到下看了一眼。 他蹙了蹙眉,但也没说什么,转过身推开柴扉,“走吧。” 顾环毓点头,随着他一同下了山。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话。 陆双又高又瘦的背影走在前面,如同一颗结实挺拔的白杨,肩上扛着麻袋,手臂抬起,露出一截紧实又流畅的小臂肌肉,因为麻袋有些沉的缘故,宽阔的双肩微微塌陷下去。 等走下山的时候,顾环毓走得早已双脚酸麻。 陆双却是如履平地,始终稳稳当当地,真不知道每次他背着那么重的东西是怎么走这么远的。 眼前一片豁然开朗。街市上人流如织,人声鼎沸,与山上俨然是两个世界。 顾环毓第一次下山,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了,她站着没动,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一时竟有些恍若隔世。 女郎太过貌美,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陆双盯着纷纷流连过来的一双双眼,莫名心烦意乱,不动声色地将顾环毓护在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看到一间铺子时,陆双眼睛一亮,将顾环毓带到一处僻静角落,留下一句,“在这等我。”说完便闪身不见。 顾环毓不明所以,不过还是选择乖乖等着他。 角落的对面是一间药铺,药铺里人进人出,浓厚的药味远远地传了出来。 顾环毓失神,心头莫名涌上一股熟悉之感。 她望着眼前幽深的药铺,那里面仿佛有什么在召唤。 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却只是惊疑地盯着眼中的药铺,嗅着那似曾相识的汤药味,有一些隐秘的记忆在缓缓回转。 记忆里的白玉床,静卧着一道孱弱美丽的身影,那股熟悉的药味,伴随着幽远的记忆,跨越了悠长的时空。 她直直盯着药铺,心中一瞬间五味翻涌。 这时一道轻纱挡住了她的视线,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陆双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帷帽,他将帷帽戴到了她的头上。 他刚刚赶来的时候,看她的脸色似乎不太好,陆双低头问,“怎么了?” 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一方轻纱遮挡住了眼帘,也遮住了她此刻的表情。顾环毓早已回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陆双一直盯着她看,确定她一切无恙之后,点点头,这才放心了下来。“那走吧。” 他先带着顾环毓去了当铺。 王掌柜吃惊盯着陆双身后陌生的女郎。顾环毓没有摘下帷帽,对他礼貌地福了福,举止落落大方。 女郎虽然戴着帷帽,但是依稀可见绰约风姿,王掌柜有些惊艳,“阿双……这是?” 陆双淡淡道,“她是我的远房表妹。” 王掌柜笑着夸了一句,“好俊俏的表妹。” 陆双闻言,又偷偷看了一眼顾环毓。 一方轻纱遮挡住了她的容貌,整个人都仿佛轻盈似雾。她好像从刚才开始便有些心不在焉。 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他心中一惊。 随即作罢。 他又多想了。 她想随他下山来,不就是也想早点回家吗? 她想起来了也是好事情。 陆双喃喃抿起了唇角。那一股子下山后便升起的轻快之心又慢慢沉了下去。 目光一转,他看到旁边叫卖的货郎,想了想,嘱咐了顾环毓一句,“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百货郎在一旁吆喝着,旁边还有一个卖糖人的小摊。陆双走到小摊面前,老伯正在专心致志地做着糖画,熟稔的一转,一个栩栩如生的糖人便完工了。 陆双的视线流连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糖人中,一眼相中了其中一个,手指轻动,将它取了出来。 “小郎君,是要这个吗?”老伯对他笑。 “五文钱。” 陆双点点头,拿出五个铜钱给他,老伯接了钱,把糖画交给他,陆双的目光落在手里的糖画上,白糯糯的小兔子,雪白的身子,尖尖的耳朵,正用红彤彤的眼睛瞪着他。 他笑了笑。 在她不开心的时候,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希望她回去之后,能够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一阵马蹄声猛地传来,伴随着男人粗蛮的叫骂,嘈杂的尖叫声四散而起,陆双转过身,将手里的小兔子举起来,朝顾环毓摇了摇。 男人高喊着路人闪开,从中间一路一骑绝尘,等到一阵黄烟散尽之后。 对面的顾环毓不见了。 陆双脸色大变,手里的糖画掉在了地上,摔的四分五裂。 三匹马在街道上仓皇奔逃,骑在前面的男人回头看了后面的男人一眼,啐了一口,“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抢女人!” 后面的男人嘿嘿一笑,将挣扎的顾环毓抱在怀里,将她拖上马之时,他就第一时间点了她的哑穴,此刻她是叫不出半分声音来的。男人扯掉她头上的幕僚,目光一亮,大呼小叫地跟前面的男人炫耀,“我看的果然不错!是个美人坯子!这次抢到宝了!” 旁边的男人看见顾环毓的脸,也吹了一声口哨,倒是前面的男人恨恨骂了一句,“别他妈废话!再快点!” 顾环毓在路上好好地站着,没想到下一刻突然被不明来路的男人拖上马就这样带走。 疾驰的马背颠簸的她头昏脑涨,她惨白着脸,不断挣扎着,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男人顺势又用布塞住了她的嘴。 男人强壮的手臂锢着她,让她无法动弹,将马身抽的皮开肉绽,没命地一路往前跑。不知行到何处,男人扭头一看,突然骂了一句,对前面的人道,“妈的!后面跟着个小鬼!” 听到这一句,顾环毓眼中迸出希望,流下泪来。 陆双!是陆双! 她挣扎的更厉害了,但是那点力气怎么能跟彪悍的男人相比。男人一把将她按住,低头警告道,“别轻举妄动,不然我现在就弄死你。” 顾环毓吓白了脸,看着男人凶神恶煞的一张脸,一时间忘记了言语,就在这时,嗖 14. 第 14 章 [] 李知府擦了擦额间的冷汗,觑了觑坐在堂上的慕容彦。 这位朝廷下来的巡按御史,今日不知是哪阵风把他给吹来了,一大早就把他给叫了过来。 自己一个偏安一隅的地方官,哪里认识京城里来的大人物,他不敢耽误,一大早就匆匆过来点卯。 眼前这位年轻俊美的御史大人,正在低着头,闲庭信步地喝茶。而李知府则站在一旁,冷汗连连、面色不定。 这位御史大人剿匪的丰功伟绩谁人不知,几个月以来所到之处匪寇悉数溃散,民众无不夹道欢迎。只是除此之外,这位大人其余的底细全不知晓,很是神秘。男人看着虽然年轻,语气温和,字里行间却句句含沙射影、旁敲侧击令人难以应付,竟然令人不敢逼视。 李知府想毕又擦了擦冷汗。自己浸淫官场这么多年了,也自诩是老江湖,还是第一次碰见如此不好糊弄的主。 “李大人想好了该怎么办了?”慕容彦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身来。 李知府见男人起身,竟然生出一种想要下跪的冲动,他连忙回过神,打住这个荒谬的念头,堆起一脸的笑意,“大人放心,我府和底下十几个县必然竭尽全力,广开粮仓,建立棚户,必不会令数千流民流离失所。” 慕容彦淡淡看了他一眼,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李知府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又追加道,“还有那些流窜在外的匪寇,我定会严加追捕,一个不留。” 这时慕容彦的下属突然进门通禀,俯身一揖,“大人。” 李知府见有事要报,立马乖觉地要退下,没想到慕容彦却摆了摆手,“无妨。讲。” “有三名匪寇逃出了牢狱,现身在了永安街上,还掳走了一名女子。” 李知府冷汗更甚!愈加低下头去,恨不得找个地缝立刻消失。 慕容彦语气冷静,“如今呢?” “下落不明。不过属下已派人追查。” 慕容彦令属下退下,沉吟了半晌,看了一眼埋下头的李知府,“李大人?” 李知府一个激灵,立刻抬起头大声道,“大人放心!下官立刻派人去追!一定将这些人绳之以法!” 慕容彦道,“那位掳走的女子若是发生不测,还请李大人不吝抚恤,厚待她的家人。” “一定、一定……” . 此时的陆双正在焦急寻找顾环毓的路上。 他沿着山匪行过的小道,一寸一寸寻找断了的线索。 脑子里似乎钻着十万只马蜂,下一刻就要从里面炸出一团碎肉,他一遍一遍强压住焦灼的心神,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冷静。 他沿着小路的痕迹一路往前,下意识地摩挲起背后的剑。 他的后背除了箭筒蓑笠之外,还别着一把剑。 剑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显得十分钝重,几乎看不出来是一把剑,以至于别人从来没有看出端倪,就连陆父陆母都以为那是打猎用的镰刀之类的工具,从来没有过问。 这把剑从未出鞘过。 有人曾经嘱咐过他,等他决定要杀人的时候,再将它打开。 所以即使从来不用,陆双也一次没有将它放下来过。 那个人走在一个无声无息的冬天。 陆双最后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他独坐在屋里,安静的悄无声息,佝偻的身躯再也看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 他带走了他的兵书,那是他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那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犹在眼前。 那时的陆双问他要去哪里,他只道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你……还会回来看我吗?”那时的陆双问。 那人只是笑了笑,罕见地带了几分和蔼。 那间掩映在桃花林中的茅草屋,之后陆双再也没去过。没有了可以说话的人,那座草屋在岁月的侵袭下,想必很快便会沦为一座无人问津的荒冢。 他对他说了谎,他根本就没有走,他留在了这座草屋,永远留在了那里。 陆双将他葬在了屋外的桃花树下,那是他生平最珍爱之物,有了这颗他精心照料了十几年的桃花树陪着他,他在地下想必不会寂寞。 像他这样跌宕一生的传奇,能够苟活到如今,已经是上天垂怜。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所以陆双没有难过。他总是对他说生死有命,他明白这只是人生中一个必然经历的过程。 万物更迭,日月轮转,旧人去,新人来,陆双已经明白了这是世间万物不变的因果。 那个人离开的那一天,正是顾环毓来的那一天。 那一天,女郎像是从天而降一般,落到了陆双的眼中。 无论过去多久,与顾环毓的初遇还是会时不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陆双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幕,那一天,女郎蜷缩在地上,像一只湿漉漉无家可归的小猫,青丝凌乱,显得藏在其中的眼睛是那么的亮,他看到爹娘围在她身前。 听到了门外的声响,女郎瑟缩了一下,朝他轻轻抬起头。 灰尘令她的光华更加夺目,如同一朵经历了摧残之后的娇花,他怔怔看着眼前那一双泪光楚楚的眼睛。 于是在那个特别的一天,他失去了一个人,同时又遇见了另一个人。 “……你我终有这样一天,或早或晚。能活到现在,我已经知足。”那个人轻轻拍着他的背,岁月在他温和的眉眼留下一道道褶皱。 陆双不断在小路逡巡前行,汗水一滴滴淌下,光影顺着斑斓的枝桠打在他焦灼暴怒的一张脸上。 “……不必为此难过,要相信这个世上,总会有人替我继续陪着你。” 陆双翻身上马,终于扯开绷带,将那把剑拔了出来。剑刃锋利的寒芒映出他冰冷的眉眼。那道不胜娇柔的倩影,那双看着他流泪的眼睛,他发誓他一定会找到她。 . 酒饱思人欲,一群男人吃饱喝足。 尖嘴猴腮的一个男人看向一旁的顾环毓,目光流连在女郎绑起来显得愈加饱满的胸口和盈盈一握的细腰上,淫|笑了一下,“侯三抢来的这个女人真是个尤物。” “难得这么 15. 第 15 章 [] 顾环毓并不怕,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荒郊野岭,连个人也没有,插翅难飞,她一个人怎么能对付七八个壮汉?还是去有人的地方好,有人的地方,逃跑的可能性就大一点。 形式再坏,总有希望。她不能坐以待毙下去,她必须要做些什么,什么也好,只要能够拖延些时间。 临走之前,她早已在绑住自己的树上画了一个记号,又一路偷偷将身上携带的手绢香囊扔在草丛以作标记。 如果陆双能够寻到这里的话……希望他能够看到。 男人选了离山脚最近的一间客栈,包了几间房,几个人住了进去。这间客栈又偏僻又萧条,顾环毓看到冷冷清清的客栈,心凉了一半。 她被送进为首男人的房间,又红着脸要求道,“……我想沐浴。” 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乎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却也没说什么,叫来了店家送来热水,还好心地帮她解开了绳子。 顾环毓隔着帘子,犹豫着解身上的衣服,心想幸好这客栈的房间还算有片遮羞的帘子,否则她要怎么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宽衣解带,她硬着头皮解着衣服,磨磨蹭蹭了半晌,咬咬牙穿着小衣跨进了木桶,将自己沉在水里,心里飞快想着对策,没想到吱呀一声,男人开门离开了。 顾环毓心下大喜,连忙从木桶中起身,快速穿好衣裳。 内间里有一扇打开的窗户,她顺着窗户看下去,底下是黑黝黝的一面。 她咬了咬牙,此时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从窗户上一跃跳了下去。 她跳了下去,摔在了一片柔软的草垛上,就看到店小二又提着一桶热水上楼,正发现了角落里的她,一脸吃惊。 顾环毓急急起身,顾不得身上的狼狈,拉住他的衣袖哀求道,“莫要声张,我是被骗到这里来的良家女,请大人高抬贵手救我,可否向官府那里通个信?”说着将手里的金镯褪下来给他。 这个镯子是她落难后为数不多留存的东西,店小二也是个识货的,看到镯子两眼一亮,笑眯眯地应下。 “小姐莫慌,小的带你去。” 顾环毓心下大喜,忙跟着店小二出了客栈,店小二一句话不说,带着她七扭八绕,竟是不知道要带她去哪,等到顾环毓意识到不好的时候,为首的男人正站在黑黢黢的胡同口等她。 “你想去哪呢?” 顾环毓这才明白这间客栈根本就是个黑店。店小二点头哈腰跟男人说着什么,将手里的镯子一脸谄媚地献了上去。男人大笑,扔给他一锭银子,小二连连道谢,又看了一眼顾环毓,对她一揖,“小姐,请回吧。” 店小二心里门清,开什么玩笑,来这里住店的人他见多了,这几人凶神恶煞,一看就不好惹,他若是报官,官府的人还没上门,他的小命就先没了。 顾环毓看着男人似笑非笑的脸色,彻底失去了希望。男人根本就是故意放她出去的,他有自信她根本出不了一步。 “行了,玩也玩够了,回去改干今晚的正事了。” 男人上前欲要揽她,被她一把躲开,拼命往一边跑,怎奈还没跑出几步,却被不知何时窜出来的几个男人们齐齐堵住了去路,狞笑道,“小美人?想去哪啊?” 顾环毓面如土色,连连往后退,身后的又一个男人不知何时出现,趁机上前来,将她拖到了自己身边,“若是让你一个小娘们跑了,兄弟们这些年也算白混了。” “别碰我——”顾环毓拼命挣扎,换来的却是几人更加开怀的大笑。 为首的男人也不阻挠,只淡淡吩咐道,“行了,把她扛走,送到我房里来。她要是闹,就再绑起来。” . 陆双循着痕迹一路找过来,便看到地上熄灭不久的火把,他抑住狂跳的心跳,一路仔细地搜索蛛丝马迹,发现了树下的记号。 记号像是个图案,又像是个字迹,只写了一半,像是极力隐藏似的被土盖住,但他认出来了,那是一个“栈”字。 环环被带去了客栈。 陆双欣喜若狂,再也耽搁不得,直奔山下的客栈而去。 一路上又从草丛里发现了细细碎碎的小物件,他认出其中一个是她的帕子。 山匪是逃犯,不会去太显眼的客栈,他们手上没多少钱,太好的客栈也住不起,能够让他们选择的,一定是够便宜、够偏僻的黑店。 陆双快速思考完毕,直接选择了山下三家客栈里看起来生意最差的一间,一路小心翼翼地攀爬上屋顶,轻捷的脚步无声无息,竟是无人察觉,一间一间搜过去,果然听到了一阵哄笑声。 “奶奶的,那小娘们骨头真是硬的很,竟还张嘴咬人,不知道等会身子软不软。” 又传来另一人的嗤笑声,“王老七你还算不算个男人,竟让一个小娘们给咬了!” “咬!让她咬!兔子般的力气,全当助兴了,我就喜欢这般烈性的女人,等会让她叫的越大声越好!”众人轰然大笑。 陆双用手指慢慢点开窗户纸,果然看到了白日里的其中一个男人,他将袖间的迷药悄悄吹了进去。 有时为了捕获一些猛兽,猎人们会使用迷药将其麻痹再猎杀,这种烈性迷药对于猛兽效果非凡,制住几个精壮的男人更是不在话下。 几个男人马上便中了招,双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陆双一路快速飞檐走壁,终于在最里面的一间房里听到了呜呜咽咽的声音。 是顾环毓的哭声! 陆双只觉得一瞬间热血上头,浑身的怒意齐刷刷冲上了天灵盖,再顾不得许多,一脚踹开窗户便冲了进去。 顾环毓倒在床上,青丝散乱,泪水糊了白纱一脸,正在手脚并用地拼命踢蹬着面前的男人,男人不以为意地一笑,正要对她上下其手,便听到破窗而入的声音。 他扭头去看,一道寒光唰的一下擦过他的肩,堪堪直逼心口,男人大惊失色,对面的攻势朝他步步紧逼而来,招招直冲他的要害,竟是让他 16. 第 16 章 [] 顾环毓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也闻到了陆双身上的血腥气,但还是顺从地闭上了眼,假装什么也不知道,面色发红,轻轻嗯了一声。 陆双脱下自己的衣裳,裹在顾环毓身上,蹲下身将她背起,带着她轻巧地越出了窗户。 落地后,离开客栈之前,他像是又想起来了什么,让她等一等,说罢一个人提着剑又跃上了楼。 他挨门挨户,将剩余中了迷药的男人全都杀了,一个不留。又回到顾环毓的那个房间,将刚才打斗时看到的一闪而过的金镯子带走。 死去的男人烂肉一般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陆双看也没看他一眼,搜出他怀中的金镯,转身越出窗户。 客栈的掌柜和伙计早就听到了动静,全部沉默地缩了起来。反正来他们店里的大多都是亡命之徒,死在这里的更是不计其数,死了就死了吧,大不了留下尸体明日交给官府。 陆双跳下窗,回到顾环毓身边,抱起她踏上了马,慕容彦的属下这时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赶来,与他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下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倏然回头,看向陆双怀里的女郎。 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陆双的背影,和顾环毓的半张脸。 去年春日宴之后,慕容彦便派他调查过顾家大小姐的底细,所以他对顾环毓的脸并不陌生。他看着少年怀中的女郎。 只这半张脸,让他一惊! 这个女郎,怎么长得这么像顾环毓? 他在惊疑不定的同时,手下已经迅速上楼查探后汇报情况,“死了六个人。其中三个就是长安街今日在逃的犯人。” “全死了?” “是。” 下属心中暗叹,这人也下手太狠了。 “头儿,要上报给知府吗?” 下属同意,想了想又加一句,“本来就是一群土匪,死了就死了。让知府不必缉拿凶手。这种小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而他现在,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要汇报给公子。 . 陆双带着顾环毓马不停蹄往回赶,一路疾驰。到了山下之后,自己先下马,然后抱下顾环毓,弃了从街上随意抢来的马,背起她一步一步往山上走。 夜色已经很深,狼嚎声此起彼伏响彻,令人毛骨悚然。 顾环毓趴在他的肩上,感到了久违的安心。她受惊过大,并没有注意到少年恍惚的眸光和始终微微发抖的身子。 她不知道他今天是第一次杀人,而且一杀就是六个。 经过一条小溪时,陆双将她放下,给她洗了洗脸,又将自己身上的血尽数洗去,使自己清醒一点。他拉起她的手,将带走的那一只金镯子又戴回到了她的腕上。 一滴泪这时打在了他的手背上。 陆双心尖一颤,心里又麻又涩,忍住将她抱进怀里的冲动,抿了抿唇终是什么也没说,背上她继续往家里走,步子迈的稳稳的。 回来的时候陆父已经睡下了,屋子静悄悄。陆双庆幸一息,将顾环毓背回到她的屋里,给她打了热水洗脸洗脚,将她躺在床上安顿好,又默不作声地离开带上了门,坐在门口守夜。 顾环毓晚上又做起了噩梦。 她紧闭双眼,嘴里一直喊着娘。陆双破门而入,直接冲到床边,不断安抚着泪流满面的她。 顾环毓慢慢睁开眼,看着眼前神色担忧的少年。 她泪眼婆娑,一时间有些悲凉。 她想起今日看到药铺时想起来的一些东西。她要怎样告诉他,她的母亲已经没了,从今以后没有人再护她爱她。 她闭上了眼,无声地流泪,内心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悲伤,感觉自己在这世上简直是孤独一人。可是又想起陆双今夜义无反顾救她的场景,她睁开眼,她的心在这一刻狠狠一颤。 她看着陆双焦急的脸,一张不加掩饰的脸色是如此的慌张。这才注意到他的右脸有一道红色的划痕,伤口边缘还流着新鲜的血。 她惊着坐起,抬起手,情不自禁触上了他的右脸。 她盯着这一道没有经过处理已经微微红肿的伤口,小心翼翼不触到它,心疼又羞愧,感觉自己又想哭了。 “对不起……” 微凉的纤纤玉手触碰到自己的那一刻,陆双眼睫一动,竟是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哆嗦,一路上因为杀人变得沸腾又嚣张的热血在这一刻似乎终于得到了平息。 眼中那一抹阴鸷渐渐褪去,舒缓和清醒顺着每一个毛孔缓缓渗进了心脏。 他攥紧手心,拼命克制住想要反握住这只手的冲动,听到她压抑着哭腔的声音,“……陆双,你为什么要这样救我?” 他一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 他看着她的眼睛,顿了顿,只是顺着本心平平道,“我不能让你有事。” “为什么?”顾环毓复杂又伤心地看着他,“我的命本就是你救的,就算我出了事,也不关你的事。” “……陆双,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见他沉默,只是用那一双炙热的眼睛定定看着她,顾环毓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哭着推开了他。 “你知不知道!没有人会一直在谁的身边,我早晚会离开这里的!这个世上没有人会一直陪着谁,阿娘也不会一直陪着我,阿娘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你知不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陆双急促喘息一口,急急道,“我不会!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这一句话由于脱口而出变得格外震耳,恍惚之间竟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一切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顾环毓不出声了,听出了他克制的语气中那一份逾矩的情意。 陆双后知后觉刚才自己说了什么,脸色立刻变了,慌忙地想要解释,“我、我……” 顾环毓一双美眸微微睁大,眸光晃动又破碎,一刹那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半晌,她张阖了一下红唇,轻轻垂下了眼睫,不去看他,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说。 陆双似乎也觉得自己百口莫辩,最终也徒劳地放下了双手,保持了沉默。 烛光映在两个相对无言的少男少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