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客栈》 1. 引 [] 事情的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从土地庙中垂首走出的茅小宝绝望地想。 今天下午,她原还是只尚未化成人形的猫妖。 “已经五百年了,马上就可以修成人身,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躲过这场雷劫……” 路边垂头丧气匆匆行走着的茅小宝已修行了五百年,凡修行的精怪若想修成人身皆要遭遇雷劫,顺利渡过,便去了“横骨”,方可化为人身继续修行,若未能躲过……那么便会被劈为两截,成为烤焦的香香的肉食。 而这几日,则到了她脱胎换骨的日子。 “小心,小心!对,这样侧过来一点,好……” 正在她思考如何才能顺利渡劫之时,已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一家客栈门外,那客栈有些破旧的红色招幌飘扬,上书四个大字—— 红尘客栈。 此时,一个富绅正高声指挥着几个工匠,将盖着大红绸缎新塑金身的土地公神像小心翼翼地抬入旁边的土地庙中,围观的过路百姓不明所以,各个抻长脖子张望着。 茅小宝曾见过这土地庙,当时还不是这番气派光景,而是一个仅容一人栖身的“神龛”模样。 要说这土地庙坐落在城郊荒凉处也便罢了,奇的是如此破败,而旁边竟还建着一间客栈,却更显得孤孤零零,萧萧瑟瑟。 此时,门外银杏树下,一个年轻男子正在向赶来看热闹及路过的百姓口沫横飞地讲述着这富绅为何大张旗鼓地为庙中土地重塑金身。 “贺老板,你的意思是说这土地爷显灵了?”百姓甲疑问道。 “那是自然,要不这富绅路长风为何会如此兴师动众?”男子得意道。 “你说他曾是书生,为何不去求可以高中?”百姓乙也开始质疑。 男子摇头晃脑地说道:“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当年这路长风科考连年不中,于是……” 茅小宝趴在男子脚边,听他口若悬河地讲着,也大概知晓了始末。 几年前,这位富绅路长风还是个落魄书生,科举连年失利,盘缠又遭盗匪抢劫,还恰逢大雨倾盆,只得在这土地庙中暂避,想着自己的遭遇,不禁起了轻生之念。 就在此时,庙中金光显现,一白须老人站在他面前说道:“我乃庙中土地的仆人,仙人见你苦恼,便遣我来告汝,两日后,向东去,遇事要凭良心处之,日后定有你的荣华富贵。只是若享了荣华,勿忘来此为仙人添些香火,否则你的荣华便会如云烟般消散。” 路长风听后连忙跪拜:“我若富贵,定会为仙人重塑金身!” 那老者拂须笑道:“如此甚好。勿忘,勿忘。”说罢便即不见。 两日后,路长风依言向东而去,恰遇山贼打劫一女子,他欲跑走,突然忆起那老者的话,心道,那老神仙告诉我要凭良心处之,若一走了之,岂不成了那贪生怕死之辈?也罢,本来前两日也想一死了之,若被这山贼打死,也能落得个好名声,去了阎王殿断我此生所行之善事,或许来生能投个好胎。 于是便咬牙上前,也不知从哪冒出的力气,居然将几个山贼打散,救下了女子。 这女子本是临城的富商之独女,因富商身染重病,她来寺庙为父祈福,回家途中却遇到贼人,幸得路长风相救。 听女儿说完此事,又得知路长风的遭遇,那富商便留他在自己店铺做工,见他人品端正,又踏实肯干,次年便将自己女儿许配给他,临终前又将自己所有产业交给了他。 路长风记得自己曾许诺为土地庙中仙人重塑金身,便请来工匠来此贴金,又将庙内外修葺一番。 听到此处,有几个尚不相信的,议论纷纷。 “你说那路长风落魄时在此破庙避雨?” 那男子得意点头:“正是。” “旁边就是客栈,为何他不去客栈避雨?” 一句话问得男子噎住,支吾道:“落、落魄,你懂什么是落魄?我那客栈也是开门营业的,谁都能进来岂不是成了那路上乞儿的容身之所?再者说,我可是给了他条红绸的。” “红绸?” “正是。那红绸之上写的心事,挂于那棵银杏树上,所书心愿上达天听,此间土地必会助你心愿达成。” 众人听他的话,转头看了看那棵银杏树,上面稀稀拉拉挂着几条早已经风吹雨淋而烂掉的红绸,不住发出略带嘲讽的“啧啧”声。 那男子有些着急:“你们道我……我祖上为何于此开间客栈?难道就是为了过往行人歇脚的?” 众人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等他下面的话。 男子清了清嗓子,眯着眼睛在众人脸上扫了几眼,目光中却带着股阴寒的凛然,连一旁的茅小宝都跟着颤了颤。 “那是我祖上亦曾于此避过雨。睡梦中,一英俊倜傥相貌不凡不怒自威带着十足仙风道骨的仙人托梦于他……”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住,引得众人忍不住追问:“说什么了?快说啊!” “哼!那仙人仅留下一行诗文,我祖上便即醒来。” “什么诗文?” “客是红尘客,神乃欲中念。红绸结夙愿,栈外拜神仙。” 众人不解,追问道:“这是何意?而且你这也不像诗文,更像是个胡乱编出来的顺口溜。” 男子眉毛直立:“大胆!竟敢随意编排神明,不要狗命了!我祖上本也不信,但是他醒来却发现这梦中的四句话出现在他栖身避雨的神龛墙上!” 有好事的跑入庙中,果真于那庙中原有的神龛墙上看到了几行小字。 男子得意洋洋,昂首道:“勘破了这四句话,于是我祖上便于此开起了客栈,取名为‘红尘客栈’,也只有我客栈出售的红绸结于门外银杏树上方才会上达天听,如此灵验的红绸自是要满怀虔诚地购买,不过为了感念这土地爷恩情,不过对于住店的客人我们还是会免费提供的。” 说罢,怕这些人依旧不信,男子低头看见了茅小宝,一把抓住她后腿将她抄起,说道:“且不说客栈,你们看,传闻有仙人居住的地方都会吸引有灵气的动物来此,这金丝虎定是被这庙中仙气引来,想修身得道的。” 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上前两步道:“原来这土地庙中果有神仙!我幼时便听我父亲说过,当年连月大雨,几成水患,这小庙虽小却在一夜间突然金光四射,这风也住了,雨也停了,次日便风和日丽,而后几年庄稼皆五谷丰登!” 那男子指着老妇对众人道:“怎么样怎么样,非我胡说吧?还是有明白人的!” 百姓均点头,不禁啧啧称奇,而那老妇盯着男子看了许久又道:“许老板,我怎记得我幼年之时曾为你那红尘客栈送鱼,那时你便长得如此模样,如今我已八十有四,你却为何依旧容颜未改?” 男子顿了顿,从容一笑:“您记错了,我姓贺。您口中的许老板是我外祖,早已作古。那个,这是谁家老人,还不快搀回家去,老眼昏花走路不稳还跑这么远来凑热闹,八十四都到坎儿上了还不多加照顾些,若一个不慎死这儿了可怎生是好?” 这热闹也瞧了,故事也听了,百姓们议论着四散而去,不出意外的话,这土地庙中有“仙人”一事很快便会家喻户晓,想来今后这庙中香火也必日渐强盛。 而那老妇却边走边小声嘀咕:“怎会长得一模一样?果真是我老糊涂记不清了?” 众人散去后,那男子看着尚在怀中的茅小宝居然还发出了“咕噜”的惬意声音,嫌弃般地挑了挑眉,将她抛到地上,掸掸衣服上的浮毛,未入他客栈,反而走入庙中。 茅小宝听他刚才所说的话,若有所思,曾听闻在遇雷劫之时,若能遇到有灵气的庙宇,藏于神像之后,这雷也会顾及这神像主人的身份而减弱劲力,如此,自己栖身于这土地庙中躲过此劫,岂不甚好? 想到这里,便即打定主意,从墙头 2. 第一章 [] “你这肥猫!你是不是和这死马猴串通好了毁我的!我这今日刚完成修葺的小庙,就这样被毁了,不杀了你不足以平我……”扶祗大吼着冲回庙中,而眼前的橘猫却已化身为一个裸身少女。 银伯眼疾手快,已将一块桌围盖到了她的身上用来蔽体。 “银伯!银伯!你说他们是不是成心毁我?劈我小庙不算,竟还对我使上了美人计!想用这裸身少女迷惑于我,整这请君入瓮的一套,我要中计了该如何是好啊!”扶祗居然抱着银伯大哭起来。 茅小宝看着他的模样,心怀愧疚,说道:“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留下来帮你们把庙重建好……” “闭上你那呲着能露出双排獠牙的嘴,你以为你如今化作人形就一改那畜生模样变得貌美如花了?错!我是神仙,眼睛就是照妖镜,一眼就能看出你那狰狞青面面部扭曲的原形!而且还有着两条罗圈腿!” 茅小宝没想到自己初化人形便遇到个如此凶悍的,不仅无有一丝怜香惜玉且字字侮辱,竟一时语塞,落下泪来。有道是“惹不起躲得起”,她转身便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等下,你去哪里?谁允许你走了?我和银伯费尽心机才换来小庙的这一番修葺,马上就要香火不绝,明天香客来却看到庙塌了,你让我颜面何存?” “那要如何是好,你便着我马上去盖,一夜间也盖不得的呀!” 银伯看她窘迫,走上前来打起了圆场:“公子,不若这样,明日如果有香客来此,就说今夜城中闹妖怪,是这庙中土地显灵,为民除害,灭了这妖怪,只是打斗间将房屋损毁……” 扶祗闻听此言,一拍脑袋,双眼放光地说道:“不愧是银伯,果然老奸巨猾诡计多端!” 说罢,走到被一劈为二的神像前,轻轻揭下一片金箔,掂了掂又放回去,在旁边处换了一片稍小的递给银伯:“用此换些银两,雇几个人造势,别的不提,只说这妖怪如何凶猛,我又如何英勇将它打得落花流水,解救百姓于危难之中。” 银伯听得不住笑着点头,扶祗扫了眼一旁尚围着桌布的茅小宝,继续对银伯说道:“顺便给这个憨货买身蔽体的衣服,不要买贵的,买最最便宜的。” 茅小宝低头说道:“我叫茅小宝……” “我让你讲话了吗?还茅小宝,哪个不学无术的人给你起了这样一个难听的名字?” “名字是我、我第一个主人起的,他是秀才,并非不学无术……” “秀才?哈哈哈哈,秀才也敢称为鸿儒了吗?第一个主人?果然是只毛绒绒可爱爱让人讨厌的小狸奴啊!” 扶祗用力用手扇着面前的空气,生怕茅小宝身上会有浮毛飞落沾于他身上,满眼嫌恶地看着她。 “肥猫,你要记住,我,上神扶祗……虽说如今只困在此间做这小小的土地公,开着旁边的红尘客栈为生,但!我依旧是你的恩人!是我牺牲了我的小庙我的金身还有未来源源不绝的香火换来了你平安渡过雷劫,你给我记一辈子!今后只能听命于我,我让你往东你不得往西,让你打狗不得撵鸡,而现在我让你做的就是给我宣扬土地庙神明灵验,拉来香客为我积功德,好让我早日功德圆满回归天庭将今日欺我那红毛马猴打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你记住了吗!!”扶祗目眦尽裂地伏在茅小宝耳边大吼道。 茅小宝吓得发颤,忙不迭地点头:“记住了……” 而她,似乎找到了那雷公为何不劈自己,反而将这土地庙劈成残垣断壁的原因了。 乐安城是坐落在宋国边境的小城。 小则小矣,却毗邻着几大国,成为它们往来之要塞,因此在成百上千年间,这里也是战役所必争之地。 就好比八十年前,它还是属于禾云国。 不过好在宋国国君尚且英明,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乐安城便也引来各国往来商客,成为热闹繁华之所在。 这乐安城成棋盘格局,此城城门在西,南有女娲山,侧东是枫林渡,晨昏泊着靠岸的货船、游船、快船,偶也能见官船的影子,一晃而过,不作停留。 城内一条财神街贯穿南北,两边店铺鳞次栉比,招牌幌杆密布,巷陌路口、桥门市井亦是人烟阜盛。 此街向北延伸,尽头而立着的,是一间客栈,客栈不大,却装修得古朴雅致,招牌上书四个苍劲的大字——红尘客栈。 而客栈旁,却是一座修葺一新却又惨遭雷劈的土地庙。 “这庙宇之前修葺花了三百一十五两,金身重镀需花五百四十七两,重新修缮最少需四十日,今日宣传效果甚佳,日后香火定是不绝。每日香火钱按一百两算,耽搁四十日便是四千两,总共四千八百六十二两。你一个精怪我本应斩杀了你的,然我扶祗有好生之德,便留你打杂做工还债。客栈杂活做完后便要去街上为我拉香客,我也不诓你,如今伙计的市场价是二十文一个月,我给你五十文,如此需八千一百零三年还清,但凡一个不字,休要怪我下手不留情。” 茅小宝听扶祗滔滔不绝地讲着,掰着手指去算他口中那些“欠款”,她不明白怎么多数字扶祗是如何这样快速计算清楚的,但那一句“八千一百零三年方得还清”却是听得明白,再开口时,已带着哭腔。 “我、我一个猫妖,修行五百年已属不易,这八千年……我如何能活八千年!” 扶祗点头:“算你有自知之明。如此说来,我还是吃亏了。” 他来回踱着步,自言自语道:“这几日便是乐安城一年一度的烟花大会,每年这日来此的百姓均不少,其中不乏他国慕名而来的商客看官,这机会可要好好把握。客栈这几日生意已逐渐忙起来,银伯,多备些新鲜鱼肉蔬菜,咱们可要借此机会好好捞……不是,好生积攒功德。” 转头间看到伫立在原地低头啜泣的茅小宝,扶祗又恢复了狰狞面孔吼道:“所以你,为何还不去拉香客还债!” 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耳边的聒噪,完全冲尽了茅小宝初化人形的喜悦,她只想到今后的生活要和这样一个面目狰狞毒口毒心的人绑在一起,顿时觉得猫生无望。 等下,他说他是遭贬斥的,要积攒功德? 他费尽心机才使得路长风为他修了金身? 他不便现原身所以一直在红尘客栈里坑蒙拐骗? 茅小宝眼珠转了几转,一个非常成熟的计划已然生成。她打定了主意,化为原形,一溜风般飞奔出去。 天渐明,风未定。 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蹄踏碎地上的落叶,发出“咯吱咯吱”地响声。 马上坐着一人,剑眉星目,眼神坚毅无比,可是许久未刮的凌乱胡须却为他增添许多不属于他这年龄的沧桑与疲倦。 他叫黎沐,司陵国大将军。 司陵国不过是个弹丸小国,却与国力强盛的祁国交战多年,其中,自有着他的汗马功劳。 明明再坚持一下便可取胜,司陵国却请来更为强盛的宋国做“中间人”,派来使团在宋国境内与祁国和谈,真他娘的x蛋。 < 3. 第二章 [] “您的馄饨好了。” 茅小宝将馄饨端来,又从怀中取出一条宽约二指的红绸道:“本店客人均有一条红绸赠送,写下心愿挂于门外银杏树上,土地爷便会为您实现愿望了。” 黎沐从不信这些,心愿若那么容易达成,这世上哪里还有这许多穷苦奔波之人?他苦笑摇摇头,将红绸随意塞入怀中。 茅小宝刚要退下,只见银伯又将一盘糕点放到他桌上。 背后传来扶祗的骂声:“你个肥猫,跟你说多少次了,今日来店的客人皆有赠品,你耳朵被狗啃了,一点记性都没有!” 黎沐蹙了蹙眉,朝扶祗方向看去,他从未见过如此尖酸刻薄之人,于此可真是长了见识了。 银伯朝茅小宝摆了摆手,让她不要在意,乐呵呵地向黎沐道:“客官,这是小店今日特别推出的糕点,您尝尝。” 黎沐这才低头看去,那糕点状若菊花却又更加绚丽,仔细观瞧竟是一簇簇盛放的烟花。 银伯看他惊诧的模样也不奇怪,只笑着说:“今日便是乐安城的烟花大会,这糕点也不过是应个景儿,我们老板特别嘱咐,要送给每个进店客人的。” 黎沐拿起一块放到口中,入口绵软,奶香四溢,自己竟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糕点。 “在乐安城如此小的客栈中竟能吃到这样的糕点,果真是我没见识了。这口味,比之御厨亦不在之下。” 扶祗双手抱肩凑了过来,挪揄道:“还比之御厨,你吃过御厨做的饭?” 黎沐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反而向银伯道:“可不可以再给我来一份这个糕点?” “呦呦呦,‘可不可以再给我来一份’,真是不怕劲风闪了你的大舌头!我的食材都是白捡来的?尝尝味道便罢了,还觍着脸讨要。怪不得不刮须不净面,原来你是在保护这张厚脸皮啊。” “你!”黎沐不善言辞,一张脸憋得通红,猛然起身,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 扶祗“嗖”地便躲到了银伯身后,以他这躲藏速度茅小宝可以断定,他的这张嘴定为他惹来过不少打。 不过此时的茅小宝心中暗自窃喜,默默为黎沐鼓着劲。 打起来,打起来。 打死他,打死他。 可是黎沐那拳头举起又落下,只问道:“多少钱,我买。” 闻听此言,扶祗一颗心算是放了下来,从银伯身后走出:“二两银子。” “多少?” 扶祗伸出两根手指,傲慢扬眉:“二两。” 黎沐倒吸口冷气,冷笑一声:“我今日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黑店。一块糕点竟敢卖二两银子!” “觉得贵啊?你大可以不买啊。我开门做生意又非是强买强卖,这可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过一点,我们家银伯那可是做过御厨的,又岂是外头那些小厨子可比的。” 黎沐看向银伯,只见银伯依旧一脸笑意:“老夫曾在陈国做过几年御厨,不过是用来糊口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技长罢了。” 卧虎藏龙,真是卧虎藏龙。 如此美味又色泽诱人的糕点,司陵国可是从未见过,若带回去,月华一定会高兴的。 黎沐想着,便要去掏钱。可是他忘了,自己在外征战二年,身上哪里有什么银两。 扶祗似乎一眼便看穿了他的窘态,冷声哼哼道:“呦,如此气势轩昂磅礴作态,竟没有钱吗?” 黎沐垂下头,转身便要拿自己佩刀,想快些离开这里,只听扶祗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我这糕点入口缠绵,口颊生香,不论是老人孩童抑或是小姑娘都是喜欢的不得了。若以此去讨姑娘欢心,那可真是轻易便抱得美人归。” 扶祗靠在房柱上,似笑非笑地说:“这两天烟花大会,我这生意好。傻大个,要不你留下来做几天工,我便送你几块糕点,如何?” 土地庙中,黎沐扛着房梁,茅小宝则在一旁将砸得七零八落的供桌摆正扶好。 “小姑娘,你在这里做工几年了?”黎沐问道。 “昨天……”茅小宝刚要回“昨天才来”,转念一想忙改口道:“不是,到昨天就满一年了。” 黎沐叹口气:“在这种人手下做工,很是不易吧。他工钱给得可够?” 茅小宝撇了撇嘴:“够什么呀,我欠他钱,要白给他干很多年呢。” “无耻之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会有他这种厚颜无耻之人?你欠他多少钱,我看看能不能帮你。” 你连二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还想帮我。茅小宝想着,舔了舔有点干涸的嘴唇道:“四千八百六十二两。” “多少?”黎沐子的声音近乎咆哮,他不明白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怎么会出来这样一笔巨额欠款。 其实连茅小宝自己都想不通,不过有了人的外貌人的行为,怎么连人的欠款也凭空多了出来。 “你刨他家祖坟了?” 黎沐有些打趣地问,孰料茅小宝却点了点头:“差不多吧。可是我又不是故意的。” 是啊,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会去偷坟掘墓呢,定是这毒口蛇心的老板讹人。 “黎大哥,你那么喜欢吃糕点吗?不过话说回来,银伯做的饭食确实让人齿颊留香。” 边说着,她舌头伸出老长,忘我地在嘴唇上下左右地舔舐,这诡异的一幕被黎沐看在眼里,不禁有些错愕。 “姑娘,你这是……” 茅小宝顿时止住自己的动作,心道糟糕,一时忘我竟露出了原本习性来,看来“成为人”的道路真是任重道远。 “那个,我家穷,没吃过什么好的,刚刚突然想到好吃的忍不住,嘿嘿嘿……”茅小宝干笑两声,只盼黎沐不要看出什么端倪才好。 黎沐是常年与军为伍的粗鲁人,又怎会留意小姑娘的小心思,又被她方才的话所打动,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也并非是喜欢糕点,而是,而是,呃……一个朋友喜欢。这个糕点又别出心裁,以烟花为造型,她从未见过烟花,我想拿回去给她瞧瞧。” “你朋友没见过烟花吗?” “嗯。司陵为苦寒之地,近年又与祁国征战,国力空虚,她自是没见过的。” “她是你心上人吗?” 茅小宝无意地发问却使得黎沐慌乱起来,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比划着:“不不不,不是,我怎么会喜欢她……不是不是,我才不会喜欢她……不对,我不能喜欢她。” 茅小宝不解:“为什么不能?” 黎沐安静下来,嘴角却逐渐被苦涩浮蔓:“你不懂。” 我不懂,我看你才不懂哩。 茅小宝撇撇嘴,说道:“今天晚上是烟花大会,你不妨去凑凑热闹,回去也好讲给她听。我想,她听了之后一定会高兴的。” 黎沐红着脸“嗯”了一声。 二人正在闲话,外面却传来一阵喧闹声—— “显灵了,真真是土地爷显灵了!” 门外土地庙废墟之上,十来个百姓不住地朝坍塌的只剩半个的土地神像叩拜,口中称颂,皆言“土地显灵”。 扶祗从红尘客栈探出半个脑袋,看着众百姓的举动虽不解,却难掩心中窃喜问银伯道:“可是你将我与妖邪 4. 第三章 [] 云朵在霞光的照耀下,变成金红色。而黄昏总是短暂的,须臾,落日便已全部沉没,连留下的些许霞光也无先前的绚丽。 一弯新月悄然升起,几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亮。 在这黯淡的光亮下,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着。 “黎大哥,烟花大会马上开始了,我们快些。” “好。” “可不能让扶祗看到,否则不仅劳力,耳朵更要遭殃。” 黎沐这一天来算是见识到了扶祗嘴皮子的厉害,深以为然,用力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从土地庙绕到红尘客栈后身,却突然一股饭香扑鼻,茅小宝忍不住又吐出长舌在唇周舔舐巡绕起来。 “小宝你……”黎沐心知这孩子定是饿了,可是她这习惯却不怎么好,成日这副模样今后可怎好寻婆家。然而转念一想,她在扶祗这里,怕是此生都不会找到好人家了。 茅小宝回过头来,朝黎沐尴尬一笑,道:“黎大哥,你等我会儿,我去去就来。” 说着身手敏捷地攀上后墙,一跃而入了客栈后院。 后院是厨房所在,而此时银伯并没有在这里,可是却满堂飘散着食物的香气,茅小宝环顾四周,终于看到了扣在竹篾碗罩之下的饭菜。 “红烧鲫鱼,八宝酱鸭,酒焐鲜蛤……这个扶祗,好会享受!且让我替他尝一尝味道。” 茅小宝一把将鲫鱼抄起,送入口中,舌头灵巧一抿,那鱼骨便即吐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咂巴咂巴嘴,心想,黎大哥此时还饿着肚子,这只酱鸭且给他捎出去。 刚要裹好,嘴角却垂落好大一滴馋涎,她连忙用袖子抹了抹嘴,忍不住又撕下一个鸭腿,心想这酱鸭好大一只,黎大哥定吃不完,我先尝一尝。 顷刻间半只鸭子又下了肚。 她将手在抹布上随意擦了干净,餮足的打个饱嗝,眼睛却瞥到了一旁码放整齐的糕点。 人间巧艺夺天工,炼药燃灯清昼同。 这句话自然不是出自茅小宝之口,而是斜靠在二楼栏杆的扶祗,看着漫天的烟花,感慨而出。 “公子在人间这些年,真是出口成章了。” 银伯将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倒在杯中递给扶祗一杯,自己端起另一杯闭目咂着滋味。 扶祗冷笑一声:“好你个银伯,也学会打趣我来,这诗是我作的么?不过借来一用罢了。” “都一样,都一样。话说回来,公子处心积虑留了那黎沐几天,或许能救他一命了吧。” 扶祗目光逐渐拉远,悠悠说道:“我不过瞧他尚有未了之心愿,帮他一把罢了。出门征战这许多年,枪林箭雨九死一生,只为守住那一方故土,也是难为他了。只是凡人皆有命数,是非因果,生老病死,又岂是我所能左右的?银伯,你跟了我这许久,这点道理还不懂吗?” 银伯又将茶续上,浅浅一笑:“公子说的是,是我浅薄了。有小宝陪着他,或许能将他的心胸开阔一些。” 扶祗缓缓阖目:“这也权当做是给这肥猫初化人形的一次试炼吧。” * 蔷薇盛放,荷花独立。太阳虽落了山,然那热气依旧,伴随着夏夜晚风扑面而来,带着几分浊躁。 枫林渡拐角处是一片开阔的空地,茅小宝找到一棵树,三两下便攀了上去,足尖点在树梢,双手揪住枝干,边兴奋张望边对树下的黎沐喊道:“黎大哥,快上来啊!这里视野开阔,真是最佳观赏烟花之地呢!” 经此一日的相处,黎沐早对于茅小宝的举动见怪不怪了,与其说她是个活泼的小姑娘,不如说她更像是只不安分的猴子,上蹿下跳。 就好像张月华。 与儿时不同,长大之后黎沐与张月华的相见,多是在祭典或是宫宴之上。那时的她总是穿着华丽的宫装,会恪守着公主的礼仪,端坐在皇后身侧。 只是,偶尔投过来的目光中总是会带着一贯的狡黠,那双明定灿烂的双眸会朝他挤上一挤,就像儿时一样。 想到这儿,黎沐亦迅捷地攀上,在稍粗的一根树干上站定,嘴角噙着笑:“果然,这里既不拥挤又看得清楚。小宝,你真会挑地方!” “嘿嘿。”茅小宝吸了吸鼻子,头一昂,带着几分骄傲:“当然了,小时候我害怕烟花爆竹的声音,觉得这是世上最恐怖的东西,直到我遇到了我的第一个主人。他带我来到这里,抱着安抚我,说,小宝你看,那么美好绚烂的烟花怎么会让人心生恐怖呢?” “然后我终于敢睁开眼睛,果真如他所说,漫天似乎开满了花朵,五彩斑斓,让人心生喜悦。自此之后的每年,他都会带我来这里,直到他生了恶疾去世……就变成我独自一人来此了。每每看到这烟花,就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茅小宝似是在自言自语,双眸被这漫天的光彩映得鲜亮。 “烟花果然是很美的啊。” 茅小宝嘴角含笑,满怀希冀地望着天空,那赤橙蓝靛紫渲染在她脸上眸中,宛若画卷。 良久的明灭过后,天空又回归静谧。 茅小宝伸了个懒腰:“结束了,好短啊。黎大哥,我们回去吧,明天还要干活呢。唉……” 黎沐点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小宝,你曾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吗?” “不是,我也做过几年家猫的。” “家……猫?” 茅小宝连忙捂住嘴,快速改口:“是家里猫着家里猫着!哪似如今,被扶祗这厮呼来唤去的,哈哈,哈哈哈……” “原来如此。”黎沐隐隐觉得她这话说得有些不妥,却又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妥,心想若是月华在就好了,她那么聪明,一定能听出来小宝是否另有隐情的。 茅小宝赶紧转移话题:“黎大哥,你出来打仗几年了?” “两年多了。” “中间没有回过家吗?” “将士出征,岂能中途返家。” 茅小宝叹口气:“你不想家吗?” 黎沐看着天上的那轮弯月,苦笑咧嘴:“我母亲早逝,父亲几年前也战死沙场,如今只有我自己,孑然一人,没有家了。” 茅小宝听他说得凄凉,忍不住想安慰他些:“你不是还有个没过门的媳妇吗,她肯定在家牵挂你的 5. 第四章 [] 自南向北疾驶而来的骏马,马背之上,一个是欢欣雀跃的茅小宝,另一个却是愁眉苦脸却又无可奈何的黎沐。 “啦啦啦,我终于逃出来了!黎大哥,你说扶祗早上起来发现咱们二人都不见了,他会不会鼻子都气歪了?” 茅小宝愉快地大笑着,那笑声得意而放肆,并且还时不时地还回过头去看上两眼黎沐。 黎沐一路上都在琢磨自己怎么就把茅小宝带了出来,她有自己惯于生存的地方,却被自己带来了饱受战火侵袭的司陵,唯有暗恨自己的一时兴起,这事若让张月华知晓,还不知道要怎样的生气。 可是看着她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他又渐渐释怀起来。 或许亲眼见证过战争的残酷,她才能更好地长大吧。 “黎大哥。” 茅小宝忽闪着她那双纯净天真的大眼,慢悠悠地带着笑意看着黎沐,直看得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怎、怎么?” “咱们出来时我见你悄么声儿地把那红绸结于了那银杏树的树枝上,可是许了什么愿?” “那个、那……我没有!” 黎沐一双眸子开始飘忽,逃避着茅小宝灼人的视线,连同后颈都有些僵直,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沁出,嘴唇愈发干燥起来。 “你也不必紧张,我晓得的,你无非就是许了早些跟月华公主成亲的愿……” “没有没有,我、我不曾许了这愿。” 黎沐暗道该死,真是不该带她同来司陵,这孩子口无遮拦,打趣自己事小,若亵渎了月华该如何是好? 茅小宝却摆摆手撇嘴道:“便是许了这愿也没什么的。只不过我想对黎大哥你提个醒,那扶祗……不是,那土地爷也并非那么灵验,他那人品或许你许了愿反倒事与愿违。” “不……不灵验么?” “嗯,绝不灵验。” “那那日咱们看到那许多百姓前来叩拜,口中皆云土地爷显灵,莫非……他们全是托儿?不对啊,那土地庙如此破败,又无道士居于其中,寻来这托儿又有何用?” 茅小宝得意地眯了眯眼,摇头晃脑道:“非也,那是因为……” 话未说完,她双眼突然睁得溜圆,鼻子抽了几抽,似在嗅着什么。 “小宝,怎么?” 此时的黎沐也顿了下来,常年在外征战的他察觉到了周遭突然涌出的肃杀之气。 他勒紧缰绳,直了直身子,警觉地向四周环顾着。 只是他尚未来得及有任何动作,一矢破空而来,将那马脖子射了个对穿。 马惨叫着倒下,而黎沐与茅小宝也被抛了下来,将地面砸出小坑,那些从红尘客栈顺手牵羊而来的干粮酒水也遍洒于地。 “小宝,伏在那里别动!” 黎沐摸向腰间佩刀,怒目圆睁,嘶吼着站起:“尔等鼠辈,有种便出来,这样鬼鬼祟祟地放冷箭算什么!” 此时林中窜出十几个蒙面黑衣人,二话不说举起兵器便向黎沐招呼过来。 而黎沐身手矫健,按刀在手,腾空而起亮开架势,双眸好似流星般闪亮,凌厉的目光随刀锋流转,出手既快又狠,所经之处仿若掀起阵阵狂风,不多时,便将那十余人砍翻在地。 黎沐收刀直立,多年沙场的淬炼使得他仅仅站在那里,其气魄便已可抵千军万马。 虽惊魂未定,茅小宝还是爬起站到他身边,抚掌赞道:“黎大哥,好俊的功夫!这些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你?” 黎沐凝眉微微摇头:“应是祁国的兵士。这些年来,司陵虽国力式微,却与祁国打了个旗鼓相当,虽现下两国休战和谈,但他们定是恨极了我,欲杀我而后快。只是想不到,他们竟然追我到了司陵境内。” 说着,他上前两步便要弓下身子去揭开那蒙面人的面罩,就在这时,又是一矢带着烈烈风声而来。 “黎大哥小心!” 茅小宝腾空而起,将黎沐扑倒在地,可那箭虽偏了二寸,还是射入黎沐胸口。 “啊!” 黎沐随着惯性后退几步,也看清那藏在林中放冷箭之人的位置,抬起腕子,从袖口甩出一把小刀,正中那人咽喉,将那人从树上击落,命丧当场。 而黎沐手捂着胸口,大声倒着气却还要上前去看一看那人究竟是谁,却一个趔趄跌坐于地。 “黎大哥你怎么样?”茅小宝跑去蹲在他身边,声音都带着十足的哭腔。 黎沐深吸一口,把手缓缓挪开,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的四四方方的包裹,只见那只箭牢牢地插在上面。 “居然是这糕点救了你!黎大哥你可是太幸运了!” 茅小宝破涕为笑,嘴咧得好大:“这扶祗真不是个东西,偷工减料,居然让银伯做了那么硬的糕点出来售卖骗钱。不过也是亏得了它,才救了黎大哥你的命。 黎沐却摇着头连呼“可惜”。 “可惜?哪里可惜?有什么可惜的?” “可惜了这糕点,月华想来是吃不得了。” * 皇宫之中,皇帝宴请群臣的荷香榭搭盖于水池之中,四面皆有窗,而左右有又有曲廊可通,跨水接岸。 亭台水榭,远迩笙歌,端坐于雕刻着玉宝珠纹宴桌后的,是一个个面带春风持螯把酒的官员,弄杯传盏间,端的是语笑喧哗。 而那金龙宴桌后的则是司陵国的君王,宛宗皇帝。 宛宗举起酒盏,面带忧色道:“黎卿,多年征战劳苦功高,此次又险些丧命,朕实是心痛啊。” 黎沐连忙起身,上前两步跪下答道:“陛下此言让臣如何敢当?且不说这为国征战乃臣之本分,便是死在疆场亦是虽死犹荣。” 宛宗满意笑道:“黎卿请起,不过闲叙聊天,怎的又跪下了?” 黎沐恭敬起身,坐回桌后。 宛宗继续说:“此次回来便先好生调养着,那许之简、侯崇德已与祁国使臣和谈,战役便就到此为止了,百姓也该过上几年安生日子了。” 黎沐垂眸,应了声“是”。 而此时,一官员捻着山羊胡微笑说 6. 第五章 [] 见到张月华,尤其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她单独相遇,黎沐显然是有些慌张的,一颗心怦怦直跳,仿佛要从嗓子眼蹦出来般,连牙齿都开始打起颤来。 张月华“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继而又故意板起面孔,扭向一旁。 而茅小宝看二人神色,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想了想说道:“不知姐姐可是那……那什么长安公主月华?” “小宝住口!” 黎沐怕她口无遮拦,连忙喝住了她。 张月华眸光微动,斜睨向茅小宝,脸上刚刚浮起的那几分笑意全部消弭,连语气中都带着明显的敌意:“本宫是司陵国的和安公主,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敢直呼吾之名讳!” 一道冷意又投向黎沐,使得他后背一僵。 “黎沐,真是小瞧你了。出门两年竟带回一个美貌姑娘来,呵,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啊?” 黎沐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着,慌忙解释:“成、成亲?谁要成亲?月华,不是,公主殿下你误会了!” 张月华声音又扬高几分:“我说怎的两年一封口信也无,原是有人绊住了你,却不知我成日提心吊胆,担忧着你……黎沐啊黎沐,你!你很好!” 张月华越想越是伤感,也不顾旁边还跪着的茅小宝,泪水翻滚而出,那长睫之上挂满泪珠,却更若出水芙蓉般清丽。 “不是不是!小宝、小宝是我在宋国偶遇的,彼时她被一个黑心肠的老板欺压,我见这孩子伶俐可爱,想着你定会喜欢,便带了回来,绝不是你想的那样啊!” 茅小宝心里明白,这公主定是误会了自己与黎沐的关系,且黎沐这人本就木讷,明明喜欢公主却又不敢表达,若她真的一生气不理黎沐了,自己岂不是毁了二人的好姻缘? 念及此处,茅小宝连忙说道:“公主姐姐,我自幼孤苦无依,后来又被诬蔑,硬是背了巨额欠款,在一个黑心肝道德败坏没有良知不是人的老板手下打杂,受尽欺辱。是黎大哥路过打尖,见我可怜,才将我带到司陵国来。一路之上,他不停提起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朋友,说是司陵国公主,叫月华,我便记住了。今日皇帝陛下宴请,是我求他带我进宫,只想一睹公主殿下的芳容,也好知道黎大哥那朝思暮想的人儿是怎生一副模样。不料却不如我之所想,您比我想象中还要美上十倍,不,百倍!” 她口齿伶俐,逻辑清晰,一番话说下来竟是头头是道,让听闻之人宛如春风拂面,使得张月华心里美滋滋甜丝丝的。 黎沐却涨红了一张脸,想要去捂茅小宝的嘴却已然不及,只能将头越垂越低,快要贴到地面之上。 张月华这才舒了颜,笑道:“好一张巧嘴,如此伶牙俐齿怎还会被欺负?起来吧。” 茅小宝笑嘻嘻起身,朝着张月华弯着笑眼说道:“公主姐姐你有所不知,那个黑心肝道德败坏没有良知不是人那老板的嘴有多厉害,黎大哥可是见识过的。” 说着看向黎沐,黎沐眼前马上浮现出了扶祗那张牙舞爪的狰狞嘴脸,他抬起手在眼前挥了挥,想把他的影子挥散,却发现愈发深刻起来。 张月华掩唇笑问:“你多大了?” 茅小宝想也未想便答:“五百载了。” 张月华与黎沐同时愣住,张月华重复她的话反问:“五、五百岁?小丫头真会玩笑。” 茅小宝自知自己又失言了,连忙笑答:“我跟公主说笑呢,我今年刚满十五。” “唬我一跳,我还道你真是五百岁,那不成山中的老妖怪了?” 茅小宝挠着后脑勺讪讪地笑着,暗道,好险好险,若让她知道我真的是那山里的妖怪岂不是会吓晕过去?只是这公主见识忒短,五百岁怎能是老妖怪,我还小着呢。 张月华又看向黎沐,敛了敛笑意,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听说你回来路上遭了伏击?可有受伤?” “劳公主殿下挂怀,未曾受伤。” 张月华被黎沐这疏离又冷漠的话语噎住,半晌后才悠悠发问:“黎沐,你我之间非要如此讲话吗?” 黎沐垂眸,心中虽如刀绞,却依旧正色道:“您贵为司陵国的公主,如天上之皎月,而臣不过是一介武夫,好似地上那尘泥,万不敢僭越。还望公主……明了。” “黎沐,你!好,我明了,从此大路朝天,我们各走一边,你别再来找我!” 说罢,张月华摆着袖子快步离去,因走得过快,差点被裙摆绊倒,黎沐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扶她,动作却在一瞬凝住,迈出去的一只脚又缓缓地缩了回来。 “我真是不明白,你明明喜欢公主,为什么不告诉她?” 回去路上,茅小宝气呼呼地质问着黎沐。 黎沐抬头望了望天空,一行大雁正排着整齐的队伍,从空中飞过,黎沐端看许久,唇角漾起苦涩的笑来。 “小宝,你说那天空的飞鸟与水中的鱼儿可以相爱吗?” 飞鸟?鱼? 茅小宝努力思忖着,想从记忆里找出是否有过这样的案例,她记得似乎多年前一只雀精确实与一只鲤鱼精相爱,二人相约一起修炼,化为人形后便永远相守。 只是,在渡劫之时,那鲤鱼精未能逃过雷劫,化为枯骨。而那雀精也万念俱灰,一头撞死在了那河边的岩石之上。 当然,这件事自是不可以对黎沐讲的,免得他更胡思乱想。 “小宝啊,我与月华就是这般,一个是天上的飞鸟,一个好似水中的游鱼,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注定不能在一起。既如此,又何必生出多余的念想,倒时徒生伤怀呢?” 茅小宝想了想说:“大雁是会游水的。” 黎沐一愣,说道:“什么?” “我说,大雁是会游泳的。虽然不能游到水下,但是可以在水面上游弋,同那鱼儿离得很近,他们可以分享各自的故事,大雁同鱼讲述在天上看到什么,鱼也可以告诉他水里都有什么。如此,就好似经历了对方的人生一般。黎大哥,这样不好吗?” “就好似经历了对方的人生一般?” 黎沐重复着她的话,低下头,再不言语。 黎沐的府宅并不甚大,不过是个三进的院子,院仆丫鬟不过寥寥几人,哪里像个大将军的样子? 怪不得二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茅小宝撇了撇嘴,跟在黎沐身后进了正厅。 正厅的摆设更是简单,只一张长条案,上摆着几个花瓶,再无其他。花瓶 7. 第六章 [] “黎大哥。” 黎沐拿着草料,心不在焉地往那马槽里添着,而茅小宝却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小宝啊,真是抱歉,家中没有肉食,等明天,明天一早我便去集市上买。” 茅小宝摇摇头,挨着黎沐身边坐下。 “黎大哥,人为什么要打仗呢?”她看着马棚里正在吃草的马,悠悠开口:“你说这些马,饿了便吃草,闲了便出去跑上几圈,困了便睡上一觉,无忧无虑,这样不好吗?” 黎沐也随着她坐下,眼神逐渐放空:“可是人不是马啊。人有欲望,吃不上饭的时候便会想如何去找食物,吃饱了肚子就想要穿衣蔽体,有了新衣服又想要一间遮风挡雨的房子。等这些都有了,就又会觉得天下之大,还有我未领略过的美食,未拥有的美女……如此这般,欲望渐盛,最终引发战争。” “可是人无论得到了什么,最终死的时候却是一样也带不走的呀。那么要这些东西,又有何用呢?” “小宝,生逢乱世,可不仅仅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口吃的。” 黎沐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手里的草料,将那干草搓得满是渣屑,神色却越发的凝重起来。 “无论何朝何代,都应以人为本,要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要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 茅小宝也捡起几根草料,递到马的嘴边,逗弄似的来回摇晃着,那马儿头也随之摆动,终于发了急,张开口咬了过去。 “打仗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吗?你看看这里穷的,多少人都吃不上饭了……” 茅小宝转过头,睫羽眨动,满眼的疑问。 “自是不能。可是在这乱世之中,暂时的战役是为了今后不再有战役,暂时的牺牲是为了日后不再有牺牲。无法避免的打仗与牺牲,却同草菅人命有着天壤之别。” 茅小宝那双眼睛明亮清澈,不似平日那般狡黠,反而多了几分幽深,似懂非懂地看着黎沐。 黎沐轻轻叹口气,抚了抚她的头,和声道:“所以,人为什么要打仗我不知道,但是司陵现在与祁国作战,虽实力悬殊百姓仍奋勇从军,为的只是所有人,还有我们的后人,都能过上好的日子。” “可是陈叔说这个皇帝不是个好皇帝!” “陛下虽喜玩乐些,也是我出征这几年他身边多出许多善于阿谀奉承的奸臣之故,我已与朝中几位大人商定,便就向陛下谏言,弹劾了那几个祸国殃民的害群之马。” 茅小宝的目光明明灭灭,仿佛周围的光亮都汇聚于她那一双幼兽般清澈的眸中,终是化为莞尔一笑,对黎沐说道:“所以黎大哥,你并非那尘泥,你是有着远大抱负的人,这样的人是能配得上月华公主的。” 一提起张月华,黎沐的一张脸又如火烧云般红到了耳根,语无伦次地说:“姑奶奶,我求你了,别再拿我寻开心了。” 茅小宝唇角绽出笑意,一双眸子转了转,突然指着黎沐身后大叫道:“公主殿下,你怎么来了?” 黎沐“噌”地站起,双手在大腿上来回摩挲,低着头磕磕巴巴地说:“月、公主殿下,你怎么来了?” “哈哈哈哈哈!” 身后的狂笑使得黎沐清醒过来,转身指着茅小宝道:“好你个小宝,居然敢骗我!” 茅小宝笑得直不起腰,却依旧挪揄着他:“是谁说那什么一个是天上飞鸟,一个是水里的游鱼,注定不能在一起的?现在怎么一听见人家名字就手足无措呢?有一句成语叫什么,就是越想掩盖就暴露的越彻底……噢对,小猫盖屎!” 黎沐苦笑着摇头:“那叫欲盖弥彰!” 茅小宝笑着点头:“原来叫欲盖弥彰!还是黎大哥你才高八斗,居然懂得这叫欲盖弥彰,我又从哪儿去懂得这个词儿!” 黎沐更羞了,红着一张脸便要去抓茅小宝,却被她灵巧躲开。 “没抓到,嘿嘿。” 黎沐站在马槽旁喘着粗气,似乎想到什么,朝茅小宝勾了勾手指:“小宝,你过来。” 茅小宝吐吐舌头:“不来,过去了你要打我。” “不打你,有话跟你讲。” “不要。” 黎沐虽又羞又急,却敛了笑,正色道:“过来,这些话我必须同你说了。” 茅小宝挪着步子上前,谁料黎沐小指勾住她的,竟拉起勾来。 “黎大哥,这是做什么?” “你、你答应我件事。” “何事?” “与月华的事。她是个姑娘家的,不能从旁人口中说出轻薄她的话来。我对她的爱慕之情,总有一天我会亲自说与她听,但若从你口中说出,或是旁人嘴里传入她的耳中,那便是毁了她的名声。所以你答应我,不许再提这事。” 茅小宝不太明白他的话,为什么黎沐总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呢?做人都是这样的吗?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要考虑那么多吗? 看着茅小宝神色变了又变,黎沐神色更是郑重,紧紧盯着她,似乎在逼她一个回答。 “那个,黎大哥。”茅小宝脸上肌肉抽了抽,小心翼翼地问:“我答应你便是,也用不着让我断指起誓吧?” “哪里让你断指起誓了?我们这是在拉钩啊。” “拉钩……是什么?” 茅小宝虽活了五百年,可是初化人形,何时同人拉过勾,又有谁会去同一只猫来拉钩?自是不懂这些。 “拉钩就是,呃……就是好朋友之间最郑重的承诺。你与我拉了勾,便是许下诺言,一辈子也不能违背的!” “若是违背了呢?” “若是违背……”黎沐四下张望,可巧一只猫儿从房檐跃下,他立即说道:“谁若违背了,谁就变成一只猫儿,成日喵喵叫着,没有人搭理!” 好毒的誓! 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刚刚才化成人形,就诅咒我再变回去,黎沐,你好毒! 茅小宝忙不迭地勾紧黎沐手指,两个人的大拇指摁在一起似是为这誓言“盖上了章”。 如此,黎沐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而茅小宝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不对啊黎大哥,今日你方给公主殿下气得哭泣离去,口中说着什么各走各路,她怎么还会见你,听你说这些心里话?” 黎沐唇角小幅度地扯了下,双目放空,似在追忆曾经,片刻后缓慢说道:“从小到大,这样的话她不知说了几千回,可过不了多久就又会来捉弄我。这次,她也一定会再见我的。小宝,你说的对,只要有心,飞鸟也可以去学游泳,而鱼也能飞向空中。” “啊?是他们都成精了吗?” 黎沐笑了,尚未回答,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二人转身看去,却是今日跟在张月华身边的那个小宫女。< 8. 第七章 [] “他果真这样说?” 张月华眼眸微阔,却愈发的落寞起来。 “是。公主殿下,你说,他这样说,不就是诅咒你俩永不得见吗?枉费您对他……那个,一片关怀之意,当真混账至极。” 张月华出神地看着窗外,眼神拉得好远,只轻轻道:“他一直以来所顾忌的就是这件事。可这些都是他以为,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想法。我若弃他鄙他,又岂还会像如今这般?” “或许黎大哥是在意公主殿下的名声,不想污了您的清誉吧。” “哼,自幼与我在泥里打架时怎不念着我的清誉,如今倒想起这个了?他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将这些放在眼里过?” 想到从前,张月华终于难得展颜。 “确实,说出这些话,果真混账!”茅小宝看出张月华并不是真心埋怨黎沐,便故意在一旁添油加醋地道。 果然,张月华扯了下唇,微垂双眸道:“倒也,没那么混账。” “他总是行军打仗,不在京里,不来陪公主您玩耍,难道不混账?” 张月华抿抿唇,笑道:“他是我们司陵国的大将军,正是因为每当有外敌侵扰,他总会冲锋陷阵来保卫司陵这并不富庶的小国,才使得百姓如此敬重于他。所以,他又怎能时时陪我玩耍?” 茅小宝接着问:“那他一走几年连个口信都不给你捎一个,难道不混账?” “他征战在外,那是一颗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稍有不慎,没的可是手下将士们的生命。他心中有的是家国大义,岂能时常将这儿女情长挂在心头?” 张月华顾盼神飞,笑得清朗,脸上也满是骄傲之态。 “那他说什么公主是天上皎月他是地上尘泥,这话不混账?” 闻听此言,张月华又噘起嘴来:“哼,这话说得着实该打。我竟不知他如此看轻自己,自轻自贱地将自己比喻成如此不堪之物。我若是皎月,他也定是皓日,强大且夺目,温暖着身边所有的人。” 茅小宝笑道:“公主殿下,您这不是心里很明白吗?为何还要这般生气?” 她秀眉轻拧出一抹不悦,捏紧的拳头又在床上捶了几锤:“我、我就是气他如今将我当作一个外人,说着客套的话,守着君臣之间的礼仪!明明、明明曾经不是这样的!” 茅小宝就着莺儿递来的绣墩上坐下,托着腮歪头静静看着她问:“他之前是什么样的?” 听有人问起黎沐,张月华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睛奇异地亮了亮,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我的舅舅曾经是司陵了不起的大将军,我最喜欢他了。每次出征回来,他都会给我捎些新奇的玩意儿,还会教我摔跤,打架。”张月华笑了笑:“母后总是责怪他,说她好不容易将我教得有几分公主模样了,他一回来又将我带坏了。那时我就会骄傲地说,我才不要做什么公主,长大了我要随舅舅出征,也去做司陵国的大将军。” 茅小宝随着她一起笑了出来,认真听着她继续说。 “舅舅夸我有志气,然后会带我出宫去他军队,叫来他麾下将士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随我练习。我与黎沐就是那时相识的。他说宫女太监们身材娇小,又不敢使全力,他们陪我练自然是练不出什么的。然而他找来的那些男孩依旧不敢使全力,我轻轻一推,他们就呼痛倒地,好没意思。可是黎沐却是不同。” 茅小宝讶道:“他敢还手?” 张月华得意地昂起头:“他也是打不过我的。但是我却知道,他是在认真同我过招,完全没有因为我是公主就手下留情。所以,他与旁人是不一样的。只是,因为我待他亲厚,那些世家公子便欺负他,那时的黎沐个子还没有我高,反倒是我为护着他而将那些公子打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茅小宝心想,公主彪悍,或许其他人也并不是让着她,而是真的打不过呢。 张月华继续说着,只是一双眸子黯淡了些许:“后来,舅舅在战场牺牲,尸骨无存,我大哭了三天,一口饭也不吃。在母后的恳求下,父皇特许了我出宫前去吊唁。看见黎沐,我一下扑到他怀里,哭着说,我没有舅舅了,再也没有人保护我了。” 房间中静悄悄地,只有张月华讲述时那清脆的嗓音,带着淡淡的哀伤。 “看着我这副模样,黎沐没有说话,而是悄悄带着我从灵堂跑走,去了集市。集市很是喧闹,舅舅曾经也带我来过,而这次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心情。我们从晌午一直走到黄昏,夕阳落下的同时街边的炊烟袅袅升起,我们一起坐在山坡上,吃着刚刚买的糖渍扁山楂,说着不曾说过的话。” “黎沐说,他自幼就不常见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不是在战场便是在前往战场的路上,他不明白,别的伙伴的父亲都待在京中,为何他的父亲却要出去打仗。有一天舅舅找到他,对他说,他们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多人的父亲可以待在家中,陪着自己的孩子,让大家过上无忧幸福的生活。所以,黎沐你的父亲,是个英雄。黎沐说自那日起,他便下了决心,他也要做一个像他父亲和舅舅一样的英雄。” “我抹了抹眼泪,说我也要做将军成为英雄。黎沐却将手搭在我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说,公主殿下先要好好的做个公主便好,待再大些再去想当将军做英雄吧。我听后,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抓起他的手,与他拉起勾来。他不解,我说,这是朋友间的承诺,拉了勾,便不能反悔了。落日的余晖映在他的侧脸,勾勒出与素日不同的容貌来。在那初冬的季节,我竟一时有些脸热。” 说到这儿,张月华禁不住笑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笑,或许为着年幼时黎沐不切实际的理想,又或许是为他竟真的实现了那理想而欣慰。 “今天陈叔说外面流言四起,都在说因为黎大哥一意孤行地与祁国作战使得国库亏空……” 茅小宝刚说一半,张月华便又怒目圆睁地捶起床来:“放他奶奶的屁!国库为何亏空传这些浑话的人难道不知?如今朝廷都拿不出养兵的银子了,还不是他们成日饮酒作乐纸醉金迷?如今倒怪起黎沐来,若没有他,他们怎么能安生地在京中搂着美娇娘,吃着美酒佳肴,寻欢作乐?都是父皇听信这些人的谗言,竟将他们当作好人,真是昏君!” “公主慎言!” 房间中的宫女呼啦啦跪作一片,张月华也自知自己所说的话有些大逆不道,但偏偏又全是实情,忍不住又抬起手,搭到自己头发上懊恼地胡乱揉了起来。 茅小宝劝道:“公主殿下莫要烦恼,黎大哥才不把那些人流言蜚语当回事呢。他说,暂时的战役是为了今后不再有战役,暂时的牺牲是为了日后不再有牺牲。无法避免的打仗与牺牲,却同草菅人命有着天壤之别,他没有错。” 张月华点头:“正是这样。黎沐怎么会错,他如此爱怜百姓又如何会错!” “所以,公主殿下与黎大哥还是心意相通的。只是他那番飞鸟与鱼的言论,小宝不明白,可是看公主刚刚的表情,想是已经知道黎大哥的心意了?”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张月华似是在回答茅小宝 9. 第八章 [] 张月华冷哼一声:“我当是什么,黎沐将那祁国打的毫无招架之力,不去和谈便就胜了,父皇却听信那些奸臣所言,非要派了使团去和谈。他们这些酒囊饭袋又会谈什么,不过是借着黎沐的威风警告祁国,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莫要再来滋扰罢了。” 小宫女的头垂得更低了:“不、不是。好像是说,割了两座城池……” “什么?”张月华柳眉倒竖,怒道:“为何要割城池?是祁国败了的!” 小宫女已带着哭腔:“不仅割了城池,还要,还要……” “还要什么?快讲! “还要公主您去和亲,否则,祁国绝不作罢……” 张月华闻听此言,一个不稳险些跌倒。 和亲?我要去祁国和亲? 宣政殿上,文官武将分立两旁,许弋、侯方域二位刚归来的使臣显然成为了“众矢之的”,站于殿正中,接受着以黎沐为首一群朝臣的“讨伐”。 “我不知二位大人是存了何等心思,明明是我司陵大胜,若是要求祁国割上几座城池也是使得的。怎就拱手相让了我们两座城池,外加送和安公主前去和亲?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留着山羊胡须的文官说完这话,拂了拂袖子,转头看向一边,那抹山羊胡因为过于生气而一下一下随着他起伏的胸膛而微微颤抖着。 另一个鼠目虾须的中年男子思忖片刻,唇角弯了弯,不急不缓地道:“梁大人何必动怒?陛下派许、侯二位大人前去和谈,本就打算暂休兵戈,如果一味咄咄逼人岂不舍本逐末了?如今连年征战而国库空虚,兵士伤亡亦不在少数,不如暂且牺牲眼前的小利而换得几年安生日子,种田屯兵,方能以待来日啊!” 梁大人转过身来指着他鼻子道:“满口胡言!什么舍本逐末,我看无非是你们觉得将银两花在军中,耽误你们花天酒地罢了!你们才是……咳咳……本末倒置的害、害群之马!” 因过于激动,梁大人开始剧烈咳了起来,一旁同阵营的几位大人忙搀扶住他,为他顺着气。 此时的宛宗在龙椅之上如坐针毡。 他何尝不知己国在这场战役中处于上风,若派黎沐镇守边境保证祁国轻易不敢前来进犯。 只是近来身边不断有臣下谏言,说黎沐如今深得百姓拥戴,且有了功高盖主之势,司陵国内如今除却他却再无一个可用之将才,若再任由他屯兵驻守边关,保不齐哪天便要起兵谋反。 宛宗深知自己并非是那治世的明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盼自己不要做了亡国之君,其他的,在其位上能快活一日就快活一日便好。至于百姓过得如何,战役能否胜利,是否割了城池,这些都得过且过,不放心上。 此次匆匆派了使团借道宋国前去和谈,亦是存了召回黎沐,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莫要起了反叛之心的心思。 “陛下。” 黎沐的声音将宛宗的思绪拉回现实,宛宗微怔一下,瞬即扯了个笑:“黎卿请讲。” “陛下,臣自幼随父亲在军中磨练,后在姚新将军麾下,历经大小百十场战役,不懂其他,却唯晓得一个道理。” “何道理?” 黎沐上前一步跪倒,深吸一口气,跪直了身子,眼睛只看着眼前的一块空地,坚定却又铿锵有力地说道:“无论是为君者抑或是为臣者,皆要有一信念,只有守住信念,方是治世之根本。” 德佑宫。 皇后在宛宗身旁抹着泪,但由于刚刚被训斥过而不敢再多说什么,只顶着一双哭红了的双眼立在那里,进退两难。 “父皇,我不嫁!” 张月华小跑着进来,自幼得宠的她自是不会顾及这劳什子的规矩的,直冲到宛宗跟前,高声嚷道:“明明我们是胜了的,怎就又割地又和亲的?我不去!” 宛宗气的倒剪着双手,在殿上来回兜着圈子,最终走到张月华跟前,手指虚点着她额头道:“一个两个的都来指责朕!刚刚她才来烦过我,如今你又来!这皇帝给你们做可好?” 皇后连忙拉着她跪下,泣道:“陛下息怒,月华非有他意。只是咱们这女儿自幼在身边娇养惯了的,怎能就这样便被指到了那南蛮之地?” 宛宗冷眼斜睨着她:“那依皇后的意思该怎么办?” “臣妾愚钝,只知此次割了两座城池,既已割了地,再多些也无妨,不如再多给他们个城便是了……”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过后,皇后瘫坐于地,泪眼朦胧地看着宛宗,却大气也不敢再出一口。 张月华膝步过去,搂住皇后,亦小心翼翼地看着宛宗。 自她记事起,宛宗似乎什么时候都是乐乐呵呵的,凡事不放心上。这二年来,虽战况激烈,依旧饮酒作乐,亦没有半分担忧之意。 而今日这是? 宛宗背过身去,一言不发地看着那龙榻怔愣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刚刚于宣德殿上,群臣为此事争得你死我活,黎沐也进了言。” 黎沐?他说了些什么?莫非…… 张月华不敢再往下想,一双手在宽大的袖摆下收拢成拳,攥住软罗纱的袖口,微微颤抖着。 “他说他与他父亲,你舅舅,与所有为国征战出生入死的将士都秉承着一个信念,就是让每一个普通百姓都过上他们想要过的日子,富足且安康,为了这个信念,他们不死不休。” 张月华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她与黎沐并肩坐在山坡上,看着夕阳的余晖与袅袅的炊烟,他也说了类似的话。 宛宗苦笑着摇头:“朕竟忘了,曾几何时,朕也有过相同的信念。只是这信念却随着欲望,逐渐被岁月磨平了,如今倒要旁人提醒才能唤起它曾在我记忆中存在过的印记。” “父皇……” “黎沐要再次出征,要为牺牲了的将士讨个说法,要为司陵的百姓讨个说法,却并未提及为了朕的脸面讨个说法。呵,也罢。毕竟他说,这天下并非一姓之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司陵国的每一个子民在这片土地上,都 10. 第九章 [] 锣鼓声戛然而止,百姓皆愕然地看着原本昂首骑在马上与他们热情招着手的黎大将军,突然从马上跌落,再不动弹。 那支箭的力道极强,当茅小宝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来到黎沐身边时,他早已奄奄一息。 “黎大哥!”茅小宝的声音已带哭腔,她伸出右手,托在他的后心,将自己本不多的灵力缓缓输入,虽这股灵力微乎其微,黎沐还是感觉到一股暖流流入体内,缓缓睁开了双眼。 “小宝啊,怎么哭了呢?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虽是一直……被那刁钻刻薄的老板训斥,亦不曾见你有半分愁容,总是乐乐呵呵的。我便存了私心,觉得你这开朗的性格可以让月华也……也快乐起来。所以啊,要继续做着快乐的小宝,不要这个样子啊。” 黎沐想要抬起手为茅小宝拭干眼泪,却发现,如今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自己想做也已是不能,只得缓缓阖目,苦笑摇头。 “小宝啊,还记得我们一起回来……的时候,也是出现了几个蒙面人想要杀我吗?我当时以为是祁国派来的,还在纳罕,为何他们来到了我……司陵境内。呵,如今想来,这分明就是我司陵的人想要我的命啊!我率兵出征,用的是本就不多的国库银两,是以耗损他们奢靡的生活为代价,因此他们自然是……是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是谁?黎大哥你告诉我是谁要杀你!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茅小宝近乎嘶吼,睚眦欲裂。 黎沐微微翕动的嘴唇毫无血色,可他依旧艰难地从喉咙发出一丝嘶哑的声音:“小宝,知道是谁又有什么用,杀了他们又有什么用,这坏了的世道……是好不了的了。” 黎沐摇着头,心中莫名涌出悲哀,他死了司陵会怎样?还会不会有同样信念的人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去为司陵子民谋一片和乐净土? 不知道,不想了。 他同时又很是宽慰,毕竟此役是胜了的,那两座城池是不用割了,月华也不用……不用再去和亲。 那么自己即便此时死了,也是值了的。只是…… 他的双瞳突然一缩,眼底眸光微转,看向茅小宝:“小宝,一直以来我心里总是浑浑噩噩的,只是快要……快要死了,突然清明起来。你,不是凡人。” 茅小宝身体陡然一僵,错愕地看着黎沐,说不出话来。 黎沐却笑了:“你就是上天派来助我达成心愿的仙人吧。我本应在上一次回城时就死了的,是你救了我,让我得以再次出征,击退祁国,拯救我的国家与心爱的人。你,就是为了给我争取时间,完成这个使命而来的,对吗?” 豆大的泪珠从茅小宝的眼眶奔涌而出,她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像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城中不知这里发生了变故,依着原来的准备放起了烟花。 那烟花升腾而起,朵朵绽放,再缓缓落下,消弭不见,一如人的一生。 黎沐仰望天空心里苦笑,月华啊,想不到你头一次看烟花,却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如果有机会,真想带你去乐安城,看看那里的烟花大会,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小宝啊,还记得我们拉过勾吗?” “记得。” 黎沐大口喘着气,艰难说道:“当时……我让你承诺,不要对月华说任何关于我对她……对她有情意的话,这是朋友间的承诺,你答应了我。所以今天,我想要你再与我拉个勾。” 茅小宝将刚刚擦过眼泪有些湿漉漉的手在身上胡乱蹭了蹭,弯起小指勾上黎沐的:“黎大哥,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黎沐用力扯出个笑来,声音却越来越小:“永远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她,若你真是来拯救我的仙人,那便……施个法术,让她就此忘了我,幸福过好……此生吧。” 黎沐用尽力气,却再也无法睁开双眼,那些对死亡的恐惧,对人生的留恋,以及对离去的不甘,都渐渐散去,化为乌有,再也不见。 茅小宝将他无力垂下的手拉起,用力地,再用力地将拇指按下,盖上了“印”,达成了好朋友之间最后的“约定”。 张月华在看到黎沐被箭射中后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周围都静止了般,看不见也再听不到,跌跌撞撞地从城楼跑下,却发现双腿早已无有任何力气。 她只能无神地靠在城墙脚下,身体如枯木般,僵硬又黯淡的目光投向黎沐倒下的方向,顺着脸颊毫无知觉地流下泪水。 黎沐的鲜血将他身下的青草染成大片大片的红色,而在那之上,仿佛开出了朵朵小花,映着晚霞,绚烂开放着。 黎沐死去的消息不胫而走,那被打得落花流水的祁国,又死灰复燃般地杀回了边境。 宛宗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黎沐死去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而且不是战死,是因为朝堂争斗被暗杀而死。 那刺客早便被寻到,只称曾经亦是黎沐麾下将士,犯了军法被处罚而耿耿于怀,说完便刎颈自尽。这番说辞任谁都明白,这只是一只“替罪羊”,可是他背后之人是谁,却因他的死而再也无从查证。 宛宗辗转难眠,与朝臣商议数日,均认为再次征战势必会伤亡更甚。最终,只得派使臣再度前去和谈,为司陵争取时间休养生息,固国屯兵,待时机成熟之时再做打算。 这次派去的使臣是以梁大人为首的几位肱骨老臣,力求以最低的代价换取司陵的几年和平。 是夜,月白如雪。清冷的月辉倾洒而下,重门叠户的宅院里一片幽静,唯有那树影随着微风而婆娑摇曳。 房檐之上,一只猫踏着瓦片飞快地奔跑着,来到内院之前正欲跳下,却见一道白影先她一步落入院中。 “肥猫,凡人命数皆由天定,凭你那点修为,还是别想着逞英雄。再遭雷劈,那红毛马猴可不会再像上次般顾及我的颜面而放你一马了。” 那声线极冷,说话的语速很快,吐字却是极为清晰,带着刻薄的语调,一听便知其人是谁。 “扶、扶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茅小宝突然顿住,仿佛被钉在原地。她对扶祗的突然到来而惊愕不已,她不知扶祗是来抓她回去做工,还是知道她是想要为黎沐报仇而来惩处她。 “我的话听不到吗?快回去!” 扶祗森冷的声音穿透茅小宝的惊乱,不疾不徐地缓缓传入她的耳中,使得她转身便想逃跑。 可是,走了两步她又回过身来,朝扶祗问道:“扶祗,如果坏人杀了好人,就白白杀了吗?” 扶祗冷哼:“即便是坏人,坏事做绝,也该由天来收。又岂是你一个小小精怪便能随便左右的?若果真如此,今日一个肥猫精,明日一个老鼠精,后日一个猪头精都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随意杀人,那天下岂不要乱套?尘世有律法,上天有天道,但无论哪一个,都不该由你这只肥猫来出手。听明白就快走!” 茅小宝瞥了他一眼,不甘心地便要离去,只听身后扶祗的声音继续传来:“此间事了,便快些回红尘客栈去给我打杂。你该我的钱尚未还清,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寻到你,我劝你还是自己回去,莫要让我费神来抓你。” 茅小宝闻听此言,仿佛后面有只厉鬼在追着自己索命般,撒丫子便跑,很快便没了踪影。 扶祗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看着那房间自言自语道:“什么天道鬼道,我扶祗上神便是正道。” 言毕,阔步走入房间。 那一晚,司陵国的首辅何冲暴毙家中。 他家人皆道家里遭了鬼,那鬼来无影去无踪,只一袭白衣,面目狰狞恐怖,一张嘴却毒得很,什么也不做,只是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最终使得何冲怒火攻心气绝而亡。 他家中府兵家丁皆拿那鬼不住,他只轻飘飘地便跃上屋顶,仿佛无足一般,飘忽而去。 这件事很快便传满司陵国的各个角落。 有人说何首辅鱼肉百姓坏事做绝,连阎王都看不过去,派了白无常来拿他去那阴司会审。 也有人说,谋杀黎沐的便是这何首辅,这是黎大将军死的冤,阴魂不散,前来索命。 茅小宝心里明白,这是扶祗在赶走她之后,杀死了,不是,是气死了害黎沐的仇人,替他报了仇。可是,扶祗不是说任谁也不能乱伤凡人性命,无论那凡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吗? 他为什么却可以? 哼,想来他又是骗了自己。这个扶祗,嘴里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不过茅小宝心里还是暗自感激着扶祗,感谢他最 11. 第十章 [] 时隔一年,再回到乐安城的红尘客栈,那里却没有多大的变化。 那红色招幌依旧破旧,迎着风飞扬,门口的银杏树上却结了比之前多出许多的红绸,而那本来残垣断壁的土地庙,也已修缮一新。 “小宝,这里便是你的家乡吗?” 张月华下得马车走到茅小宝身边,轻言问道。 茅小宝点点头,虽然她在这红尘客栈待了不过几天,可是心里却莫名的将这里视作了自己的家,而银伯,还有那个讨人厌的人,就好似自己家人一般。 或许是因为只有自己知道他们的身份,而也仅有他们二人才知晓自己的身份一样吧。 “公主殿下,这里有个土地庙,那个,就是还算灵验。我曾经在旁边那家红尘客栈里打杂,那里有项服务,就是凡在那里住店的客官都会赠送一条许愿的红绸,将心愿写好系于门口银杏树上,就会上达天听。那土地爷听到后,哼,就会保佑许愿之人有求必应。啊呸!” 张月华看着茅小宝不屑的神情有些意外,问道:“小宝,你怎么对这神明如此不尊重呢?” 茅小宝扁扁嘴:“倒也不是,我只是对某些无德的神明充满鄙视罢了。” 二人一起步入那土地庙中,只见一座木制的神像雕刻成一个长须老者形象,仔细看去,依旧是银伯的模样。 “这里的土地神像做的真是有趣,怀中抱着的那是什么?” 茅小宝听张月华如此说,定睛朝那神像看去,只见乐滋滋的“银伯”怀中果真抱着一物。 那是一只肥硕的橘猫。 茅小宝顿时哑然失笑,想起自己曾假扮土地爷座下散财尊者,为穷苦百姓分发金箔,想来定是他们心中感激,而将那日睡梦中朦胧见到自己那原形模样雕刻了进去。 突然,茅小宝想到一事,那日黎沐在红尘客栈打尖,店里曾赠送过他一条红绸。那红绸在他二人离开前往司陵时,他悄悄结在了那银杏树上。他到底许了什么愿? 虽充满好奇,但是这事却不能对张月华言说,因为她与黎沐拉过勾,答应过他永远不要让张月华知晓他的情意,最好是可以让张月华忘了他。 可是情深至此,又怎能轻易忘却? 所以还是不要在她面前再提起黎沐这个名字,惹她徒增伤怀为妙。 “肥猫!你总算回来了!偷溜出去一年,怎么没死外面?是不是有野狗把你耳朵咬掉一只而不敢回来了?过来让我瞅瞅,让爷乐乐你那愈发丑不堪言的容貌。” 声音极具贯穿力地从客栈门口传入尚在土地庙中的茅小宝耳中,她打了个寒战,而后讪讪地朝张月华笑了笑,跑了出去。 只见扶祗拄着一根筇竹杖,面容苍白憔悴,却依旧拦不住他那张嘴散发逼人的毒气。 茅小宝绕着他转起了圈圈,强忍着笑问道:“呦,老板,您这是怎么了?嘴太贱被人打了?” 扶祗抡起手杖便要打去,被茅小宝灵巧闪过,而他自己却再一次闪腰,疼得呲牙咧嘴道:“你个肥猫,是嫌八千年太短了是吗?” 张月华看着二人斗嘴,不禁莞尔。 曾几何时,她与黎沐亦是如此的。 只是…… 她恐被人看穿自己的愁绪,敛了神色扯出一个笑来:“小宝,这便是你曾经打那间杂客栈的老板吗?” 茅小宝尚未答话,扶祗拄着杖虽挪动艰难却速度极快地朝张月华扑了过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脸上也满是谄媚的笑。 “这位小娘子好生面善,你我是否曾经见过?” 张月华久居宫中,无论是身边宫人,还是朝臣,哪一个敢如此轻浮? 她忍不住蹙起秀眉,刚要开口训斥扶祗两句,她身边的莺儿抢先一步开口:“大胆!哪里来的浪荡子,竟如此无礼!你可知这位是谁?” 突然被抢白,扶祗心里好大不痛快,缩回想要牵张月华的那双手,冷眼睨着莺儿道:“什么人?我管你是什么人,这里是客栈,若想住店便柜台掏出银两登记,不住便滚,少在这里聒噪。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世上最为灵验的土地庙!不是你家后院,没事可以随意观光游览,这位小姐美若天仙来便来了,可你这副面黄肌瘦胎毛未退的模样,恐是会惊扰到神明。这土地爷大人大量闭目不看你也便罢了,可是你吓到来这里的香客该如何是好?” “你,你、你……” 莺儿被噎得说不出话,“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句,只急得直跺脚。 茅小宝在扶祗身边低声道:“这是司陵国前去祁国和亲的公主殿下,刚刚说话的是她的贴身宫女莺儿姐姐。你差不多得了啊,收一收你那副好色的表情。” “有那么明显吗?” “有吗?您把吗去掉,你看看你的哈喇子都快耷拉到脚面了,好歹是个神仙,能不能收敛点?真丢人。” 扶祗伸手抹了把嘴角,确实有点口涎,他随手在茅小宝衣服上擦了擦,又拄着杖一瘸一拐地过去,满脸堆笑地便又要拉扯张月华,却被其一个白眼吓得缩回手去。 “原来是公主殿下,那个,失敬失敬。您能来我这小客栈,那可真让我这里蓬荜生辉啊。快请进,请进。” 莺儿凑到张月华耳边,边斜眼打量着扶祗,边低声劝道:“殿下,咱们还是和几位大人一同去住馆驿吧。这客栈破破烂烂的,再加上这样一个老板,保不齐他晚上会做出什么见色起意杀人越货的勾当。出门在外,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扶祗听到后冷哼:“这位婴儿姑娘,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叫这样一个名字,或许在你心中自己还是一个婴儿小宝宝吧,实际却长着一副与实际年龄极为不符的尊容。什么见色起意,或许是你想多了,我扶祗虽算不得什么好人,却只贪财,不好色……” 说这话的时候,发现张月华正在瞪着他,于是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当然,偶尔看见美人也会有些情难自禁,但是!我绝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公主殿下请放心。况且我这客栈可有着其他地方没有的招牌!” 张月华微垂着眸,嗓音却如击玉般冷冷:“哦?说来听听。” 扶祗清了清嗓子,昂首说道:“红尘客栈,招揽红尘众生。无论是来此间打尖抑或是住店之人,都会免费赠予许愿红绸一条。在此上书心愿,便可上达天听,那威武英俊的土地爷便会保佑赐福于你,可谓是有求必应。” “有求必应?我若想上那蟾宫走一遭,这土地爷也能应吗?” 扶祗舔舔嘴唇,小声嘟囔:“那有什么可去的,想当年我不过去那里想和太阴星君说两句话,就被她赏了好几个大耳刮子,那里可去不得,去不得。” 莺儿见他嘟嘟囔囔,厉声问道:“你嘴里叨咕什么呢?” “没有,我是说,咱 12. 第 十一章 [] “等一下,你刚刚说去年有一个傻……那个司陵人吃的糕点是什么?” 扶祗揣着银子就要出房间,却被张月华叫住。 他眼珠转了转,微微一笑道:“那是我们银伯的拿手绝技,将薏米粉糯米粉混合蛋白蒸熟,再倒入鲜牛乳,筛去颗粒,加入蜂蜜、茯苓、人参、白术等药材,佐以各式鲜花制作而成的,入口绵软,香气袭人,调理脾胃,尤其那图案,便如空中绽放之烟花,绚烂迷人。” 莺儿冷笑:“你就说多少银子吧。” “呦,这小丫头难得开窍。”扶祗伸出两根手指在莺儿眼前晃了晃:“不多不多,一块二十两。” 这话一出口,不仅莺儿,连茅小宝也大吃一惊。 二十两?去年黎沐来时,他还是说二两。怎的一年,这物价竟翻了十倍? 扶祗似乎也预料到了茅小宝的反应,怕她多说话,抢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嘴,扯着她走出张月华的房间,还边走边说:“我知道价格不菲,但是绝对是物超所值。公主殿下,您考虑一下。” 房间传来张月华如水般清凉的声音:“我要。” * 客栈外的银杏树繁盛而茂密,绿油油完全不似晚秋那般凄凉,总有些光穿透层叠,投射在地上,斑斓又明媚。 张月华站慢慢走近,却见那树下同样立着一女孩,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怀中抱着一个很大的琉璃瓶,里面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和着光飞舞着,而另一只手里却拿着一根红绸,似乎想要结于树上。 那个女孩静静抬头看着树上的红绸,眼里却是无限的疲惫与隐忍的忧伤,看着她这般,张月华也露出了哀伤的神色。 黎沐啊,树上那么多红绸,不知哪一条才是你结上去的?你的心愿可实现了?若是你祈求司陵国子民可以免受战乱之苦,这个愿望如今倒是实现一半了。 我前往祁国和亲,应该换得来司陵几年和平。百姓可以安心种田,织布,捕鱼,打猎,总是能过上些安生日子的。 你在天上不必过于挂怀,有我呢。 可是,我多想回到从前,那时的舅舅还在,我们还是孩子模样,在屋檐下打闹,偶尔会被舅舅训斥两句,然后依旧喧哗奔跑着。 那个时候,多好。 “公主殿下,饭菜好了,回去吃饭吧。”茅小宝走了出来,在张月华身后劝道。 “嗯,好。” 张月华嘴里应着,却是不动,一直看着树上飘扬的红绸。 茅小宝想起去年,黎沐蹑手蹑脚地将红绸挂上时的场景,时过境迁,再来此地竟恍若隔世,不觉叹了口气。 “当日黎沐顾及甚多,总认为他的身份配不上我,甚至还说出什么飞鸟与鱼的话来。我只想着到时再发次脾气,撒泼打滚,哪怕这公主不做了也要打消了他这念头。想不到,却没能等到那日。” 张月华轻轻将吹散的头发别于耳后,唇角挂着笑,可眼神中却透着说不出的落寞。 “其实,黎大哥后来又说了一句话,只是当初的我不明白,如今也没想通,只道是他发了癫,便没有告诉公主殿下。” “他一向如此的,总是胡说。”张月华笑笑:“他说了什么?” “他说这飞鸟有一天学会了游泳,而那游鱼却飞到了半空中。” 张月华一愣,思忖良久后口中喃喃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什么?”茅小宝不解,这二人说话都是云山雾罩,不过看张月华的表情,似乎她已明白了黎沐那番话的意思。 原来如此。 张月华突然便释怀了,黎沐常年行军不通诗书,但那番话明显便是“逍遥游”里这句。 这世上是存在会飞的鱼和会水的鸟的。 他们亦可合二为一的,只是这个时候,他们为彼此而舍弃了一部分自己原有的东西,又吸取了对方身上的东西,重新幻化成了新的生命形态。 所以,这其实就是你真正想传达给我的,想要得胜归来后的表白吧? 可是,黎沐啊,我们还能再见吗? 张月华的眼眸本幽深的如一潭湖水,可此时这湖面却仿佛被风吹皱了,漾起片片涟漪。 她从怀中取出在客栈中扶祗赠送给她的红绸,结于树上。 树下那个女孩观察她许久,终于开口问道:“他们都称你为公主殿下,请问你是宋国的公主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扰乱了张月华的思绪,她转过身来看向女孩,朝她笑笑:“不是。我来自司陵国。” “司……陵?” “怎么?” 女孩自知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摇了摇头苦笑说道:“没什么。不知公主殿下可是前往祁国和亲的?” 张月华顿住,在异国他乡突然被旁人打探自己身份,多少有些怪异。可是她看着那女孩,素面朝天,衣服似乎是习武之人惯穿的短衣襟,双眸点漆,红扑扑的脸蛋透着朴实,顿时对她生出几分好感。 她点点头:“是。你如何知晓?” “公主殿下别误会,我就是祁国人,因为我出来前听说司陵国有个公主要过来和亲,我从未见过公主,正巧在这里碰到了你,便胡乱猜测,想来同你说几句话的。” 张月华闻言一笑:“原来是这样。只是,所谓和亲,不过是两国止战最划算的交易罢了,倒也没什么好看的。” “公主殿下也不要过于悲观,或许你的夫君是个很好的人,日后会对你很好呢。” 张月华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与他都不过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见都未见过又怎敢奢望日后鹣鲽情深,相濡以沫?只盼能相安无事,了此一生便也罢了。” 闻听此言,那女孩有些着急,立即反驳她:“你怎知不会呢?他对所有人都很好的,又温柔又体贴,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着每一个身边的朋友。你成为了他的妻子,他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张月华有些惊讶,略带狐疑地问道:“你认识他?” 女孩后背一僵,赶紧摇头:“我都说了我是祁国人,肯定知道些祁国的事情啦。我只是想说,公主你看上去就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没有架子,既不刁钻也不刻薄,所以你的夫君也一定会是个体贴又温柔的人的。一定是的。” 说完,女孩小跑着回了客栈。 茅小宝道:“真是怪人。” 张月华摇了摇头,无奈笑笑。 她走回树下,轻抬皓腕搭上树干,粗糙的质感磨的她细滑的手掌有些疼,她却依旧昂着头,看着那繁茂的枝叶,她眼前依稀浮现出黎沐的影子,坐在某条枝干上,对着她微笑。 不知不觉眼前已被 13. 第十二章 [] 银伯“嘿嘿”两声,鲜有地谄媚起来:“公子自从和赤霞元君解了那道侣结契,便再无往来,哪怕在瑶池仙会相遇也是远远避了开来……” “所以呢?那个刻薄女人我为何要与她有所往来?还有,她如今已不是赤霞元君,她自甘堕落去了那地府阴司熬汤了,请叫她孟婆。哇哈哈哈哈,这个丑女人,天天在地府不见天日,绝对眼底乌青,头发掉光了!” 扶祗想到孟婆在地府不分日夜憔悴熬汤的模样,打心眼儿里透着说不出的开心。 银伯却不理他,只继续说着:“是是是。公子与她之间的过节我们不提,我只想说,我与那九姑已然千年未曾得见了……” “九姑是什么东西?” “不许你如此说我的九姑!你不记得了吗,她是赤霞……孟婆的坐骑啊。” “哦~我道是哪个,就是那头黑虎啊。不是银伯,你们什么时候……你们物种差这许多,是如何勾搭到一起的?” 银伯含羞垂眸,一张老脸竟也有些泛红起来:“说勾搭也太难听了些。我们二人早便情投意合,若不是你与孟婆那次大闹一场解了结契,恐怕我二人早就……唉,终究不过镜花水月,时也命也罢了。” 扶祗眼神挪揄地瞧着他,忍着不笑出来,看着银伯满是虔诚的目光,最终还是点头道:“那叫瑶歌的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银伯来了精神,拉过一张椅子坐到扶祗身边,讲了起来。 那瑶歌本是祁国境内一武林门派弟子,前一年她与师兄祝珩之曾来过乐安城,观看烟花大会,下榻于红尘客栈,亦去土地庙许了愿,并将红绸结于树上。 二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但是那祝珩之本是祁国一个旁支王爷家的世子,此次司陵国公主前来祁国和亲,所嫁之人便是祝珩之。 皇帝已然赐婚,作为臣子怎敢不从,可是祝珩之铁了心的不回去,只要娶瑶歌。 瑶歌不忍他与家人因自己而受到责罚,便想着好好规劝他。不过她过于天真不谙世事,只道这土地庙有求必应,便来求一瓶可以让祝珩之忘记自己的丹药,安心与那公主完婚。 银伯说完,茅小宝眸底闪过一抹惊讶:“所以这个祝珩之就是公主殿下要去和亲的对象?” 银伯点头:“正是。” 扶祗懒散地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岂不是正好,两个人心中都另有他人,互不喜欢,很是公平。” 扶祗刚想抿上一口就被茅小宝一把夺过茶盏,一口热茶就这样滑入口中,烫得他蹦跳起来,却又抻到尚未康复的臀背。 “要死啊,你个肥猫!” “你说公平,哪里公平?公主殿下深爱着黎大哥却要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地去祁国和亲,那瑶歌姑娘和祝珩之明明两情相悦却也要被迫分离。你告诉我哪里公平?” “那又怎样?又非是我下旨让张月华和亲,让祝珩之娶她的。他们是自己心里头放不下,非要求所不得,又要怪谁?” 茅小宝急得快要哭了出来:“可是你是神仙啊!如果,如果你当初救下黎大哥,不让他死,这些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扶祗敛了神色站直身子,直视着茅小宝的那双深邃的双眸,映着窗外散进的烟花余光,星星碎碎地闪亮着。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淡金色的光晕中,难得的竟显出几分清秀俊逸来。 他对着茅小宝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同你讲过,人之命数皆由天定。那黎沐本应在第一次回城之时就被射杀而亡的,是你救了他,使得他又多活了一年。你可知他这一年又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如果神仙皆因一己私念而随意更改凡人命数,这天下岂不乱套?这便叫做天道。” “天道便一定就是对的吗?” 扶祗的眼神闪了闪,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天道就一定正确吗? 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太久远了,记不清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 烛光将扶祗的眉眼衬得格外俊美,慵懒随性与冷漠清雅两种气息,奇异地聚集在他身上,又融合的恰到好处。 俄顷,他回过神来,对银伯说道:“我如今无甚法力,那阴司鬼气重,你得护好我。” 银伯喜笑颜开,直搓着双手:“那是一定的。” “还有,那里阴冷……” “斗篷已经给公子都备好了。” 扶祗上下打量着银伯,鼻孔出着气:“哼,你这是早有准备啊。” 银伯抿唇:“我追随公子多年,怎能不知你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 “得得得,少要给我戴高帽,我不过是想去看看孟婆是如何顶着哭哈哈的那张脸以及稀疏的头发和乌青的眼圈去给人熬汤的。” 他径直向前走着,刻意提高了嗓门儿却头也未回地道:“肥猫,还不跟上么?” * 阎罗阴司,百千鬼哭。 天上无半点星子,更无月光,却又能清晰看清周遭的一切,如梦似幻,此情此景,让人不禁心生寒意,却又对生死之谜充满了好奇与敬畏。 茅小宝打量着走在身旁的扶祗,出来前他特意换了衣裳,虽依旧是一袭白衣,却更加飘逸。头束白玉莲花冠,同样白玉质地的发簪插作子午式,整个人竟再无半分素日市侩的模样,却好似天上的谪仙一般。 “老板,你去阴司相亲啊?” 扶祗白了她一眼,鼻孔发出轻哼,没有搭理她。 银伯笑道:“公子他呀,多半是因为要去见孟婆,不愿在她面前露出自己颓然的一面吧,毕竟二人是多年的道侣。” “道侣?”茅小宝一脸的不解:“何为道侣?” “道侣就是志同道合共同修行之人,可以是父子、师徒、兄弟姐妹,抑或是情侣夫妻,只要意气相投,便可结为道侣。” “那他和孟婆……” 银伯轻喟一声:“他二人结道侣之前便相互了解颇深,又均有意愿结为夫妻,可是却常吵架拌嘴。那一次为了一件小事又斗起嘴来,互不相让……唉,终是解了那道侣结契,不可谓不令人惋惜啊。” 茅小宝看了扶祗一眼,扁了扁嘴道:“就他那样的人,有个情投意合的道侣已然该偷着笑去了,还不改那毒舌毒心,把人气跑了吧,看还有谁愿意和他这种人结为夫妻。噗!” 想到扶祗这样的人竟也能差一点有了妻子,茅小宝忍不住便笑出了声,惹得扶祗一记眼刀飞来,想要辩驳奚 14. 第十三章 [] 扶祗微扬起下巴,冷玉般的眼神透出几分不屑:“哼,如今到了这地府阴司你反而更加惬意了。你躺在这儿骄奢淫逸纸醉金迷的,谁又去熬汤?” 孟婆身体未动,只抬起一只脚,朝后一点,扶祗等人顺着看去,只见一身着一袭黑衣的男子正站在冒着热气的大锅前埋头熬着汤。 而孟婆这一动作使得她那薄纱制成的罗裙顺着光滑的小腿滑落,身边跪在地上,为她捶腿的俊俏男子连忙按下她的腿,嗔道:“总是如此不小心,露了这春色与他人看,让奴心中气闷难耐,你便痛快了。” 这声音娇滴滴软糯糯,配合着他那双含翠欲滴娇羞的眼神,真真是我见犹怜。 孟婆嗤笑一声,伸出纤纤玉指捏了捏他的腮帮,啐道:“桑落,就你爱拈酸吃醋,若再如此,今日便遣了你去。” 那桑落一头扎进她怀里借机撒起娇来:“奴哪儿也不去!你若今日遣了奴,奴便一头撞死在这儿,倒也落个清净。” 孟婆抬起他下巴,娇媚的声音传来:“这些人里就你体贴周到,我怎舍得你走呢。” 而她身后正在熬汤的男子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一把将桑落拎起,冷声道:“轮到你去熬了。” 语罢,又将孟婆拉起,将她零落只挂在身上的衣服穿好系紧,又取出绣着团花的绣鞋为她穿上,阴着个脸,再不说一句话。 茅小宝这才仔细打量起那男子来。 他的容貌颇为英俊,可眉宇间带着一股子煞气与冷傲,双眸浸着高山远雪般的寒芒,鼻梁高挺,披散的长发被风卷起,白皙的后颈上却刺有如同火焰般的一个龙头,昂首咆哮着。 “崔珏,你怎么又这样一副表情?我今儿个可没招你。” 孟婆起身,眯缝着双眼慵懒地托了托有些坠的发髻,一只手却搭在了崔珏的肩上。 “无事。阴律司还有些案牍尚未批完,我先回去了。” 孟婆却轻轻扯了扯他衣袖,深邃妩媚的眼睛弯了弯,眼角眉梢皆是那倾倒众生的风情:“那我晚些时候过去寻你。” 崔珏瞳孔微缩,阴沉的表情稍稍缓和,也放低了声音:“你这儿有客人在,有些话稍后再说,我先走了。” 行至扶祗身边时,恭敬揖手行礼道:“见过太玄真君。” 扶祗微昂着头,从鼻孔发出“哼”的一声,摆了摆手,崔珏才侧身离去。 扶祗走到孟婆身边,阴阳怪气道:“外界皆传言,说你最近同那判官崔珏很是亲近,看来却是真的。” 孟婆也不看他,只冷笑道:“管的着吗。” “我才懒得管你同谁相好,只不过提醒你一句。那俗话说得好,小白脸子,没有好心眼子。” “嗳呦呦,这话说的。你那脸没他白,也没见你多出多少好心眼子来。” 一句话又噎得扶祗说不出话来,只白着一张脸,气得牙齿打颤。 孟婆又笑:“瞧你如今这副憔悴模样,十二时辰你倒占了三个——申子戌。” “你、你!” 扶祗“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句话来。 这倒让茅小宝大为震撼。她从未曾见扶祗在言语上吃过亏,如今到了孟婆这里却毫无招架之力,忍不住笑出声来。 孟婆听到声音也注意到她,笑道:“真是愈发长进了。你如今身边除了这老树精,又多添了只猫精啊。呵,加上你这讨嫌精,物种可真是丰富多彩的。” “你如何同我比得,他们俩好歹都是正经修行,顺利渡过劫修成人身的。你瞧瞧你这身边都是些什么,一群放浪之辈,袒胸露乳,真是有辱斯文。知道的这里是阴司,不知道还以为进了花楼。你如今是这阴司熬汤的孟婆,早不是那高高在上的赤霞元君了。” 孟婆上前一步,用力朝扶祗脚上跺去,恶狠狠地道:“我是孟婆又怎样,你不也是土地吗,论职司,咱二人可是一般的。况且我是自愿卸职来此,不像你是遭了贬斥才做了那土地。” 扶祗疼的抱着脚跳了起来,口中大呼:“野蛮粗鄙的疯女人,活该在这里一辈子不见天日!” “不见天日也未见得有什么不好,我身边各式美色环绕,四季瓜果珍馐美馔一应俱全,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倒是你,在那破庙里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吧?我听说你在旁边开了间客栈,做尽了坑蒙拐骗的勾当?” 听到这里,茅小宝插话说:“没错没错,他就是四处骗人,还让我去帮他骗些香客来呢!孟婆姐姐,你可真美,嘿嘿,嘿嘿嘿。” 说完,竟凑到孟婆身前,竟一脸痴汉状的笑了起来。 孟婆莞尔,二指轻捏住她的鼻尖摇了摇:“你这猫儿倒是会说话,不若今后便来我这儿跟着我罢。” 茅小宝环顾了一下四周,那几个男子英俊挺拔,孟婆又美得不可方物,不禁就要点头答应,扶祗却一把扯过她拉于自己身后。 “我劝你休要打我身边人的主意。这只肥猫该了我银子,账清之前她只能在红尘客栈做工,哪里也去不得。” 孟婆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又朝银伯问道:“老树,你们这次来阴司是所谓何事?不会就只是来让我嘲笑的吧?” 银伯忙道:“有事有事!当然是有正经事。那个……元君,九姑在哪里?” 孟婆“嗤”地笑出声来:“你个老树,至今还在打我那黑虎的主意。喏,”她抬手一指:“那边彼岸花丛中睡觉呢。” 银伯作了个揖,乐呵呵地颠儿颠儿跑了去,直气得扶祗在他身后大骂:“你个没脸皮的老树,你在上面怎么求我的,说什么为了完成香客心愿,哭着喊着让我陪你过来。到了此处便如尿失禁般,忍不住便要去寻你那相好!刚刚教育我时口中的仁义道德都哪里去了?我祝你一辈子不孕不育!” 孟婆秀眉一挑,挪揄道:“呦,原来你还有心系香客的正事呐。” 扶祗微挑眉,冷呵一声:“我如何就不能有正事?” 孟婆没骨头般慵懒地歪回榻上,微阖着眼睛养神,吐出一句:“有屁快放。” 气得扶祗伸出手指在孟婆面前指指点点,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个满口胡吣的疯婆子,那崔珏真是不长眼被你迷惑,早晚有一日他这判官之位要被你毁了!” “承你吉言,他马上要升迁了。” “呸!” 茅小宝见状,这二人如此吵下去怕是吵上一年也完不了,连忙打起圆场来:“孟婆息怒,您又不是不知,我们老板 15. 第十四章 [] 烟花大会过后,只剩得那月朗星稀,夜色如水,一片万籁俱寂。 红尘客栈中,三人围着那刚刚讨要来的孟婆汤,悄声商量着。 “肥猫,打盆水……不,把那浴盆打满。” 扶祗吩咐着,眼睛却不离那瓷瓶半分。 茅小宝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从他的吩咐,小跑着出去。 不多时又跑了回来:“老板,打好了。” 扶祗一愣,竖起个大拇指:“别看你瘦瘦小小,却一把子好力气啊!” 茅小宝“嘿嘿”笑了两声问:“老板,打那么多水做什么?” 扶祗一摆手,带着茅小宝与银伯来到隔间,将那一瓶孟婆汤倒入浴盆之中。茅小宝大吃一惊,伸手便要夺过,却已然不及,那淡绿色的汤药很快便融入了水中,消失不见。 茅小宝气得大声嚷着,带着哭腔:“我们好不容易求来的孟婆汤,就被你糟践了!你倒了它作甚啊!你是不是让孟婆奚落地发了失心疯了!” 扶祗没理她,只朝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干什么?” “你喝一口尝尝。” 茅小宝连忙捂住了嘴,疯狂摇头。 “喝一口又死不了人,我就是看看这个比例调配的如何。” 茅小宝退到银伯身后,恐惧地拉紧银伯衣襟说道:“我不要,我才不要做你的试验品。” 扶祗上前一步抓住她,拿起身边的瓢舀了一瓢就要往她嘴里灌,茅小宝边挣扎边嚷着:“我要是喝了,就不记得曾经欠你钱这件事了!到时我可就不还了!” 闻听此言,扶祗松开了手,点头道:“对啊,倒时你不还钱了我可就赔了。” 银伯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玩闹,朝扶祗递过一只不知何时抱在怀中的黄狗道:“公子,以此犬相试吧。” 扶祗点点头,围着黄狗转了两圈,用力朝狗尾踩去,那狗吃痛,狂吠着便要冲上来咬他,却被银伯一把抱住。 “公子,快,喂汤!” 扶祗看着那狗呲牙咧嘴的样子,不敢上前,对茅小宝道:“肥猫,去,喂它汤。” 茅小宝撇撇嘴,无奈过去,喂那狗喝了两口从浴盆中舀出来的已被“稀释”的孟婆汤。 只见那狗喝下之后立时便止了吠,眼神也逐渐从混沌又变为清澈,银伯松开了手臂,只见那黄狗摇着尾巴在几人之间来回蹭着,完全忘记了刚刚扶祗对它做的混账事。 茅小宝拍手道:“管用!稀释成这般还是有效!” 扶祗轻嗤一声:“不知方才哪个刚会直立行走两天半的肥猫来质疑我的手段!我是谁,我……” 茅小宝打断他抢着说道:“你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扶祗上神。行了行了,快给我盛一瓶,我去给瑶歌姑娘送去。” “你如何给她送?让她如何相信这是土地爷怜悯她,赐给她达成心愿的?” 茅小宝想了想,说道:“那我就还像上次一样,化了原形,趁她迷糊时对她说我是土地爷座下尊者,前来为她赐药。” 扶祗菲薄的唇角微微向上,只不过那弧度带着满满的轻蔑:“你不提此事倒好,上次那金箔之事还未找你算帐!” “我赔!”茅小宝连忙打断他:“我赔就是。” 心里却想,反正之前的钱八千年也还不清,也不差再多加上些年了,所谓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是也。 扶祗又哼了一声,取出一个小瓷瓶,装满汤药,递给了她。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一人,吓得众人一跳。 那人进来后便跪伏在地上,口中不住道:“是奴婢有眼不识泰山,白日里竟冲撞了神明,还望神仙大老爷恕罪。” 几人仔细看去,那人却是张月华的宫女,莺儿。 原来她夜间在张月华房外守夜,却见扶祗三人鬼鬼祟祟地从外回来,又往浴盆打水,又抱来黄狗试药,起了疑心,怕他要来害张月华,便躲在门外偷看,不看不知道,一看竟撞破了几人的秘密。 扶祗眯着眼睛,对茅小宝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给她喂一碗汤,免得她日后胡说八道去。唉,好不容易忍着那泼妇奚落耻笑才得来这些汤药,如今尚未挂牌出售,便糟践了好几碗。” 莺儿连忙叩头,口中却是不停:“神仙大老爷息怒,奴婢绝对不会出去胡言乱语。奴婢如今来此,不过是斗着胆子来求神仙大老爷大发慈悲,也赐我一瓶这汤药吧!小宝,我知你也不是凡人,求你一起帮我求求这神仙大老爷赏我些吧!” 茅小宝刚要跟扶祗求情,却见他嘴角抽了几抽,刻薄的言语又开始喷泻而出:“呦嚯额,你们司陵人都是这般不要脸吗?之前那个傻大个黎沐来也是腆着脸找我讨要糕点,如今你又来。我、我下那阴司一趟容易吗?我如今体弱单薄,浑身都是病,去那里一趟需损耗多少灵力……” “我买!” 此言一出,扶祗立马换了副笑脸,他侧目看到茅小宝斜瞪着他那满是鄙夷的眼神,又敛了敛神色,轻咳一声道:“我倒也不是非要赚你这钱,莺儿姑娘,你也知道,这阴曹地府哪里就是那随便去得的?弄不好就是有去无回。我为了香客们的心愿,不惜舍了这身子跑了一趟,你看看,我这脸又憔悴不少。若不让银伯买些燕窝人参之类的补补,日后又要如何再为香客们办事?你说对不对。” 莺儿不住点头:“您说得对,奴婢花这银子,心甘情愿。” “我也不讹你……二、二百两,你可愿买?” 莺儿低头沉思片刻,从怀中取出全部银两,想了想,又解下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玉坠,递给扶祗道:“神仙大老爷,我只有这些银两了,大概一百八十两,这个玉坠是我入宫前母亲给我戴上的,虽不值钱,倒也是块古玉,加在一起,应有二百两了。” 扶祗一只手接过银子顺手就塞到了怀里,另一只手拿着那玉坠看了看又递还给她:“罢罢罢,谁让我扶祗有好生之德慈悲为怀怜悯众生呢,这玉坠你拿回去吧。” 说着,他起身从房间角落小柜里翻出一个小瓷瓶,从浴盆中舀出一瓶,掂了掂,趁人不注意又偷着倒出来些,盖好盖子走了回来。 莺儿伸手便要去接,扶祗却缩回了手:“我方才忘了问,你要这孟婆汤,有何用?可是你自己想尝尝咸淡,喝着玩的?若是你拿去做伤天害理之事,我可给不了你。” 莺儿沉默片刻,垂眸答道:“我是为公主殿下求的。” “公主殿下?” 莺儿撑在地上的手指蜷了蜷,茫然的双 16. 第十五章 []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茅小宝不知已在红尘客栈中扫了多久的地,也不知已给扶祗拉来了多少的香客,更不知道挨了扶祗多久的骂。 她只道张月华他们走了十几年之后,司陵国灭亡。几个大国为争夺这亡了的司陵土地,又打了几场仗,最终被宋、祁、季三国分食。 她很想知道张月华在祁国生活的怎么样,但是却再也未听到过她的消息。 每每提起张月华,坐在太师椅上的扶祗总会骂骂咧咧,口中不停:“就那个叫莺儿的小宫女,忒也不是个东西。忘恩负义,负心薄幸的短命鬼!求我之时一口一个神仙大老爷的叫着,转过头却连带着公主回来看一眼都不肯!” 茅小宝扯了扯嘴角:“就你那副色眯眯的样子,她肯带公主殿下回来才怪!” “我哪里色眯眯了?我那是关心则切,你个肥猫又懂得甚么……嗯?” 茅小宝听他突然顿住,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客栈柜台上的长明灯灯火摇曳不停。 “呦,有客到来。肥猫,准备接客。” 茅小宝将手中抹布朝他投去:“你才接客!” 扶祗叹口气,对银伯道:“这个肥猫,这些年来好吃好喝地喂养她,脾气愈发大了,说都说不得了。” 银伯只是垂眸笑着,未有答话,那客人已然走进了客栈。 “老板,来间上房。” 茅小宝循声望去,来者是两位老人,一位年过花甲,却依旧精神矍铄,另一位则已至耄耋之年,银须银发,寿眉弯垂,虽身形有些佝偻,两只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容貌儒雅,想来年轻之时一定相貌甚是不俗。 “好说,好说,里面请。” 扶祗热情招呼着,引着二人去了楼上上房。 “慕遥,我年轻时在武林中闯荡,就经常来这乐安城。我记得这里每到夏天都会举办烟花大会,也不知如今还有没有。” 茅小宝端来茶壶茶水,放到房间正中的八仙桌上,说道:“有的,一直都有。想想还有一个多月,又要到了呢。” 那个叫慕遥的老人扶着长者坐到床上,恭顺地说道:“我们此行就是来重游父亲您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一路之上走走停停,也并不着急赶路。既然父亲怀念曾经参加过的烟花大会,那我们便多住些日子,反正小姑娘说左右不过还有一个月时间。” 老者微笑点头:“也好。这乐安城距离我曾经的门派也不甚远,之后亦可回门派再重游一番。只不过一别七十余年,早已物是人非了。” 慕遥道:“即便是物是人非,然门派弟子那颗锄强扶弱之心亦是不曾更改的。” 扶祗站在门口,听着二人对话,菲薄的嘴唇微微上扬:“二位客官可是来自祁国?” “正是。” “祁国好啊,国力强盛,百姓安居,风景也是秀美的,我年轻时也常去那里游山玩水……” 老者笑道:“老板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六,何谈年轻之时?” 扶祗怔了怔,连忙改口:“儿时,儿时。这几天天燥,没睡好,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哈哈。您看我这客栈不大,从前也是风光过的。” “哦?如何风光?” 扶祗摇头晃脑,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坐到桌旁:“我祖上说,于六七十年前,这里曾是司陵国前往祁国和亲的公主下榻过指名道姓要住的客栈。” 慕遥摇头:“你这老板,满口胡言,我母……那司陵国公主前往祁国怎会绕路从宋国走?即便是途径宋国,也是住馆驿,怎会住你这客栈?” 扶祗道:“那就是你见识浅薄了。你进来时可见到门外那座土地庙了?” 慕遥想了想,点点头。 “那不皆了。那土地庙是乐安城,不,是宋国……全天下最为灵验的土地庙,我这客栈开了几百年不倒,便是依附于那寺庙。只要将我店里出售的红绸写下心愿结于门外银杏树上,那可真是心想事成。对了,那公主殿下来此下榻便是为了这般,她结的红绸还在树上呢。” 慕遥还要说什么,老者却拦住了他,笑着道:“这老板说的不一定是胡编,司陵国早已覆国,曾经有过公主前去和亲亦不是什么世人皆知的大事,他无需胡乱编排。所以此事多半便是真的。” “那我怎从未听母……她提起过?” 老者又笑:“她呀,一颗心七窍玲珑似的,总有说不完的话,哪里还记得这样一件小事?” 说罢摆摆手对扶祗他们道:“老板,请为我们准备些吃食吧,稍后我父子还要出门走走。” “就来就来。” 扶祗说完,拉着正在愣神的茅小宝便出了房间。 “老板,他是……” “祝珩之和他儿子祝慕遥。” 此言一出,茅小宝身体一颤,手中的茶壶差点掉到地上,洒得扶祗衣摆上都是水。 扶祗嘴巴张大向下看了看,气得一巴掌拍到她后脑:“毛手毛脚的玩意儿,成日心不在焉,一干活就出错,吃饭怎么没见你吃到过鼻子里去?” 茅小宝撇嘴:“一会儿帮你洗。你快说来,祝珩之来咱们这里做什么?” 扶祗眼神逐渐放空,悠悠道:“或许知道自己大限已至,被某种潜藏的意识牵引至此吧。” 此后一个月,祝珩之父子便住在红尘客栈,与扶祗几人也渐渐熟络起来。 白天二人会去周边游玩,晚上则会在客栈内与扶祗品茶论道,倒也十分惬意。 烟花大会之日转眼便到了,人们都兴高采烈地前往那场地奔去,茅小宝银伯伴着祝慕遥也同去了。 而祝珩之却道有些疲乏,留在了客栈。 傍晚时分,他立在银杏树下,却若有所思。此时,一只雀儿在他头顶盘旋,祝珩之眉眼温和,笑定定地伸出手掌,那雀儿竟似通人性般落于他的掌心,欢快地蹦跳着。 扶祗走来站在他身旁,并未说话,亦随他看着那只雀儿。 许是玩够了,那雀儿扑棱棱翅膀,飞走了。 祝珩之脸上带着微微笑意,为这黄昏更添了几许温柔。 “都说这万物皆有灵,此言果真不虚。” 扶祗瞧了此景,也忍不住扬了嘴角:“山川湖海,草木虫鱼,皆有灵性。只要用心倾听,便会知晓,即便再微不足道之生灵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所以,这便是你这‘红尘客栈’名字的由来?” 扶祗笑了:“我这客栈,就是俗世之中予人落脚休息的,不曾有如此深远之含义。倒是老王爷,你确定不结根红绸,讨个彩头吗?” 祝珩之转眸看向树枝,一根根红绸随着微风摇曳。 “我一直觉得,我这一生虽然过得平静,倒也顺遂。当年满不情愿地奉旨成婚,却不曾想竟得遇爱妻聪慧贤良,乃是我一生挚爱。儿孙贤孝,享尽天伦之乐。人生至此,我竟无有其他愿望了。” 他想了想又道:“若说还有心愿,那便是来生还要遇见她。” 扶祗问:“遇见谁?” “自然是我的妻子,绥王王妃了。” “哦,哪一个妻子?” 祝珩之一怔,看向扶祗,却发现他亦似笑非笑地定定望着自己,倒不似在同自己开玩笑。 “我只娶妻一人,无有旁人。” 扶祗呵呵笑着,不住点头,未再言语。 夜间,红尘客栈中灯火通明,茅小宝眼皮不住地打架,满口埋怨:“老板,这个时辰哪里还会有客人来,都困死了,你就让我回去睡觉吧!” 扶祗坐在那阖目养神,声音却小:“再等会儿,快来了。” 说话间,一阵阴风袭来,茅小宝一个激灵,顿时精神起来。 “走,去后院。” 扶祗一个鱼跃起身,率先跑去了后院,只见一人身着白衣头戴高帽,虽长得一副俊俏模样,却凛然阴森,让人不敢靠近。 而他手持锁链,锁链的另一头牵着的却是神色萎靡的祝珩之。 茅小宝见状,连忙跑上前去叫道:“喂,你是谁,要带他去哪里?” 那人没想到于此客栈却还有能见得到自己真身之人,不禁顿步不前。 “谢必安,可否稍待片刻?” 扶祗亦从后走过,朝那谢必安说道。 谢必安见是扶祗,只微一躬身以示行礼,而后垂眸,冰冷的脸庞上无有任何情感波澜,只淡淡吐出两个字:“快些。” 茅小宝拉了拉扶祗衣袖,小声问道:“这冰块脸是谁啊?他要带祝 17. 第十六章 [] 玉城山的逍遥宗是祁国境内远近闻名的武林门派,门派弟子众多,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声名远播。 其中弟子不乏青年才俊,更有王孙公子来此拜师学艺,只为闯荡出名声,而造福一方百姓。 祝珩之亦是其中的一名弟子。 他父亲乃是祁国的绥王,虽是已没落的旁支,可王爷毕竟是王爷,祝珩之又是嫡长子,顶着“绥王世子”这个名头,在门派之中免不了被其他弟子“敬而远之”。 可偏偏那个叫瑶歌的小姑娘是个例外。 瑶歌本是家中遭饥荒流落至此的,奄奄一息之时被她师父苗又青救起,带回了宗里。本想着待她好些了便去山下村庄寻户好心人家收养于她,可是在看着她稚嫩的脸庞上闪烁着的一双大眼,追在自己身后用含糊不清的语调叫着“师父”时,忍不住就将她留了下来。 这一留,便是十三年。 已然十六岁的瑶歌始终像个假小子般,她从来不施粉黛,头发也是胡乱扎成个马尾或发髻,苗又青的弟子均为男子,以致她从小便是穿二师兄穿小了的衣服长大,可是她却从不以为意。 苗又青心中总觉得亏待了自己这小弟子,也曾跑去找过自己的师妹,希望她可以帮忙为瑶歌挑选套女儿家的衣服,为她梳个女孩子的发髻,再为她买点姑娘用的脂粉。 可是瑶歌却拒绝了。 “为何女孩子就要穿衣打扮?为何偏要施脂粉?女孩子也可以像男儿般行走天下的。我偏不喜欢脂粉。” 她说话的时候一双眸子总是亮晶晶的,澄澈中还透着几分天真。说完,还要朝苗又青附上一个鬼脸,直惹得他哈哈大笑后才蹦跳而去。 苗又青为人洒脱,弟子既是不愿,也不强求。只是他知道自己这个傻徒弟,还真不是块儿习武的料。 这些年来,无论自己怎么教,瑶歌虽也暗自勤加练习,却也只能记住几式,可转天就又忘记大半。 苗又青摇摇头,罢了,她健康成长就好,长大了为她找个靠谱的夫婿,我这师父也算完成使命了。 祝珩之是在瑶歌十一岁时入的宗门,那一年他十三岁。 他怎么也忘不了自己第一次见到瑶歌时,她那顽皮的如同猴儿般的样子,一双眼睛滴溜乱转地瞅着他,在旁人都碍于身份不敢同他说话时,惟有瑶歌凑到他身边,连名带姓地直呼他的全名,问着不着边际的问题。 可真是大胆。 这样的弟子,可着逍遥宗没有,连逍遥宗之外的俗世中,祝珩之也从未见过。 在他心中,作为门派弟子理应提升修习,行侠仗义。而瑶歌,虽空有一颗抱打不平之心,却偏偏没有那个天赋。 明明自己比她晚入门,可当他已然是同辈翘楚之时,瑶歌却甚至连刚入门一两年的弟子都打不过。 祝珩之总是在暗中观察着她,只见她一天天的总是那么傻呵呵的,按时晨练,不顾旁人白眼耻笑地虚心向师弟师妹讨教着基本招式。 他不禁摇头暗自佩服,这个傻姑娘的内心属实强大。 他常听宗门弟子在背后带着或轻蔑或不屑的语气提起她,说她遇到不平之事时,明知自己不是敌手,还是硬要出头,为弱者讨要着说法。可是十次里倒有八次是需要路过的师兄师姐们相助的,不然便一定会受伤。 真是个麻烦精。 而这时,祝珩之便会阴着个脸出现,那些弟子自知背后语人是非乃是宗门大忌,便一个个缄口不言,快速散开。 再后来,看到瑶歌后,他总是忍不住悄然跟在她身后下山,发现她果真像大家说的一般,不顾自己的安危,守护在受伤的百姓一方,而在她快招架不住之时,他便假装偶然路过现身出来相助于她。 她这是不是便叫自不量力? 可是每到这时瑶歌总会崇拜的看向他,闪着那清澈见底,时而灵动时而狡黠地眼眸说:“祝珩之,谢谢你,我一定努力,练成你这样的功夫。” 这时,那轻蔑嘲笑她之心,却又莫名地消散而去。 祝珩之垂眸,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点点头为她敷好金创药,再亲自送她回宗门。 临走之时却又转过身对她说道:“你要做的首先是能保护好自己,至于行侠仗义么……日后慢慢再做打算吧。” 小小姑娘失落地低下了头,再无素日那般活泼灵动,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祝珩之,我知道我很差劲,可是,我是不是真的不是习武的这块儿料?” 祝珩之的心随着抽动一下,面上却挂上了安慰似的笑容:“每个人资质不同,进境不同,你……很好了,只要再稍加努力便是。不懂之处尽管来找我,我亦会为你讲解的……” 瑶歌大笑着拉住他的衣袖,左右摇晃着:“我会努力,我一定会努力的。师叔师伯们都说祝珩之你是天生的习武之材,我知道我比不上你,但是若能得你指点,想必亦能有所进境。谢谢你,祝珩之!” 说罢,瑶歌哼起了歌,欢快地跑回房间。 祝珩之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在想,自己为什么要违心夸她?莫名地给了她这么多希望,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坏事。 可是看着她那欢喜的样子,祝珩之的嘴角忍不住向上勾起,随着她开心起来。 也罢,日后常伴在她身边,护着她些也便是了。 三年一度的武会如期召开,祝珩之力压一众师兄师姐,夺了魁首,一时风光无两。 其实瑶歌亦参加了这届的武会,只是她第一轮便被她的同门师妹轻松打败。 祝珩之摇头轻笑,想来她又要为此郁闷许久。也罢,我便下山为她买上些她喜欢的糕饼,哄她一哄吧。 如此想着,便要下山,却在他一瞥之间,却看到两个人在树林中似在争吵。 “瑶歌师姐,我听说你每次下山却连个小混混都打不过,来来来,师妹我闲得无事,指点你两招。” 瑶歌尴尬一笑,连忙摆手:“不用了,多谢冯师妹,我有师父师兄,他们会教我的。” 冯师妹冷笑:“我看你不是去找你师父师兄指点而是没事便去缠着我祝师兄吧?” “祝珩之他为人宽和,常指点师弟师妹们,是我学艺不精,他便好心提点,再无其他。” “嗳呦,那些个师弟师妹哪里有师姐这般好手腕?成日一副憨傻痴苶的模样装可怜!明知打不过还硬要上前,祝师兄这样的人自然会多助你些了!” 想来她是气急,抬腕便挥剑朝瑶歌刺去,祝珩之看情况不好飞身跃起,剑鞘直向冯师妹握剑的手击去,那剑虽是落了地,然而还是划伤了瑶歌的手臂。 他一把将瑶歌揽于身后,厉声朝冯师妹喝道:“你做什么?” 冯师妹一副要哭了的模样:“祝师兄,我不过看瑶歌师姐功夫无甚进境,便想来指点她几招,谁知道她如此不堪一击。” 祝珩之脸一沉,冷冷道:“同门过招向来便是点到为止,哪有你这般上来便痛下杀手的?我们去师父那里理论理论。” 冯师妹急得直跺脚:“师兄,你为何一再护着她?难道你……你喜欢她?” 祝珩之却神色凛然,一脸正色道:“是又如何,与你何干?冯师妹你听清楚,瑶歌虽然武功进境稍差些,然她心地良善,胸怀正义,却是许多人都无法比拟的。” 冯师妹见他如此正义凛然,自知再说下去自己也讨不到什么好,垂着泪怒气 18. 第十七章 [] 从此以后,祝珩之身边总是会多出个“小尾巴”,无论是在修习,还是下山巡查,抑或是门派中各种比拼演练,甚至是吃饭,他们都会聚在一处。 她会向祝珩之分享自己每日的武功进境,分享今日又打跑了几个强盗得到百姓怎样的感谢,也会分享着小姑娘家的小心思。 每当这个时候,祝珩之总是会静静地看着她,盯着她那双闪亮有神的眼睛,微笑着倾听她或伤心或快乐的日常。 周遭的师兄弟们都会拿他打趣,说祝珩之如今可是被咱们逍遥宗的拖油瓶缠住了,甩都甩不开。 祝珩之却神色凛然,一脸正色也道:“是我缠她,而非是她缠我。” 初春的风在夜晚尚自夹带些冬日未褪的寒意,海棠树下,祝珩之舞着自己新研出的剑式,高束的马尾随着身体律动而飞舞摆动着,而坐在草地上的瑶歌闪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拍手叫着“好”。 兴之所致,祝珩之望了眼那盛开的海棠,抬手轻轻一碰,柔嫩的花枝摇曳,晚露沾落在指尖,凉凉的。 “瑶歌,给。” 他将折下的那枝海棠递给瑶歌,自己那白皙脸颊却先被那海棠映得升起一抹红,并迅速蔓延至耳根。 “好漂亮啊!谢谢你,祝珩之。” 瑶歌看向祝珩之,那风姿清雅的男子亦在注视着自己,透着天上点点星子的光亮,温柔似水。她便偏过了头去,不敢再看。 “祝珩之!你看那边,有只蝴蝶!” 听到瑶歌兴奋的声音,祝珩之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有只蝴蝶在丛中翻飞。 祝珩之纵身扑去,双手上下翻飞,没几下便把蝴蝶圈在怀中。 “你好厉害呀!你等我下,我去找个瓶子。”话音没落,人已消失不见。 祝珩之摇头无奈笑着,她可真是一刻也闲不住。 片刻,瑶歌便抱着一个琉璃瓶子跑了回来,这是上次在山下救了一个被强盗打劫的客商之后,那客商为表谢意送给她的。 “放这里吧,这样我就能天天看见蝴蝶了!你看这个蝴蝶,好漂亮啊!” 她莞尔一笑,风吹过刘海,碎发下一双眼眸闪着光亮。祝珩之忍不住抬起手,帮她将碎发别于耳后。 于是啊,两个人的脸都更加的红了。 自此,瑶歌无论走哪都会抱着这个琉璃罐子,似是在向人炫耀着什么。 有人打趣道:“呦,瑶歌,这是在哪儿捉的蝴蝶啊?是你自己扑的吗?” 瑶歌都会害羞着跑走,而跟在她身侧的祝珩之则微笑不语。 他虽出身于旁支没落之王府,但王府终究是王府,他也终究是个世子。自儿时起,他便于各种场合见过各种大家闺秀,德才品貌优秀之人数不胜数。 可是为什么只有瑶歌的一举一动才能牵引着自己的心弦呢? 生于王府,母亲是郡主,父亲是王爷,自然从小深习孔孟之道,世间礼法是刻入他骨子里必要遵循的。可是这真的是自己吗?从小被这样教导,那便这样去做,可是他祝珩之自己是这样想的吗? 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祝珩之,直到他遇到瑶歌。 她不入世流,不约礼法,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明明连个山贼都打不过,却为了保护百姓,即使遇到了强大的对手,也要拼了性命站在他们前面。 或许一直吸引着自己的便是她那颗纯净的赤子之心吧,平凡之中却满是坚韧。 瑶歌的所作所为,不正是他内心深处最想要做的自己吗? 于是,在瑶歌十六岁生日那天早上,他敲开了她的房门。 “祝珩之!”女孩笑得满面春风,看得出她也在期盼自己的到来。 “长大了。”祝珩之满眼都是这个傻气的姑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别摸我头,会长不高的!”随即瑶歌又眨着眼睛笑着问:“可有贺礼?” “自是有的。喏,给你。”祝珩之掏出一块玉佩,通体晶莹白润,竟是块上好的羊脂玉。 “啊,这……这太贵重了,不行不行……”瑶歌连忙摆手,她不过是打趣,哪里想过祝珩之真的给自己备了份大礼。 “拿着。”祝珩之将玉佩塞入她手中:“物再贵重,岂有人之重要。” 说完耳面通红,对面则是同样红着脸的瑶歌。 他一双眼睛乱瞟着,想找话题缓解眼前的尴尬,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瑶歌却开口了。 “我听师姐说,过几日宋国乐安城有烟花大会。我不曾见过什么烟花,不知你……” “有时间!”祝珩之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我陪你去!” 夏日繁茂的枝叶绿得好似滴翠般,光影中的那抹绿映到她的眼眸中,竟有着潋滟流光般的清艳,在她的眼底融尽。 那融尽了的,自然也包括他祝珩之。 “那我们明日便出发。” “好。” 祝珩之离开后,特意回头望向瑶歌的房间,木槿开遍的院子里,年少不识愁滋味的姑娘探出天窗抱着装着蝴蝶的琉璃瓶,趴在屋顶上吹着风,想着快乐的心事,美好的像一幅画卷。 所以自己才喜欢她啊。 祝珩之抿着唇微笑。 这块玉佩是母亲给自己的,她说,要将玉佩送予心爱之人。 一个月后,他带着从未见过烟花的少女来到宋国乐安城,她抬头看着烟花的那双眸子潋滟生光,仿佛炯然的黑色宝石,他从其中也看到了满满的希冀。 这希冀一定也与他有关。 一定。 红尘客栈的嘴贱老板说,只要在红绸上写下心愿结于树上,便会上达天听,那心愿必会实现。 祝珩之向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言论,可身边的瑶歌却一脸的兴奋,抚掌说道:“真的吗?祝珩之,太好了,我有好多的心愿,我们一起去写上好不好?” 祝珩之低眉浅笑,好,她说什么都必定是好的。 可是那老板却只给了他们一条红绸,一条红绸如何书写两人的愿望?况且瑶歌已经絮絮叨叨说了不下二十个心愿了。 祝珩之皱眉,有些为难地对她道:“瑶歌,写不开了。” 瑶歌看了看那红绸,扁了扁嘴:“那就先这些吧。祝珩之,你有什么愿望?” 祝珩之想了想,红了脸庞。 自己的这个心愿,可不便说与她听。 于是向来从容的他少有的嗫嚅起来:“我、我还没想好。”< 19. 第十八章 [] 日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过着,他们一同练剑,一同下山,一同坐在屋顶吹着风,仿佛这样便就是一辈子。 直到祝珩之父亲的亲侍一行来到了逍遥宗。 来接他的是家仆赵叔,虽名义上是家仆,却是从小看着祝珩之长大,如同家人一般。 赵叔说,陛下下了旨意,为他与司陵国和亲的公主赐了婚。 这番话甫一出口,祝珩之如五雷轰顶一般差点瘫坐地上。 绥王府,他的那个家,自母亲去世后,他便说要闯荡江湖来了逍遥宗,再未回去过。 祝珩之一向明白,他父母的结合,只是两大派系的结盟,父亲不爱母亲,母亲也不爱父亲,可他们还是成亲,并且生下了自己。 祝珩之知道自己是嫡子,无论父亲在外面有再多的孩子,嫡子始终是要袭爵继承王位的。 他所学的礼法让他从小就明白,即使不愿,他还是必须要做,袭爵成为世子,然后像父亲母亲那样,被安排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再生下一个儿子袭自己的爵位,生生不息。 这便是他这样大户人家要遵循的礼法,三纲五常,四维八德。 赵叔理所当然地讲完这些,他自然理所当然的认为祝珩之知晓这些道理,明日便可启程回王府。 然而他错了,如今的祝珩之虽然依旧晓得这些礼法,可他却不愿遵循了, 他现在已经找到想与彼偕老之人,世上再多的纷扰荣华,规矩礼数,在他眼里,都是狗屁。 于是祝珩之肃着一张脸,第一次对赵叔,也是对自己的家族说了“不”。 许是他向来都对自己的父亲母亲的话言听计从,仁孝有礼,又或许是赵叔过于胸有成竹,认为祝珩之一定会顺从地随自己回府,在他顶撞了赵叔之后,赵叔愣了一瞬,转眼便看向了他身旁的瑶歌。 赵叔那一腔怒火无从发泄,看到瑶歌,似乎终于打开了一个发泄的口径,所有的不满与愤懑倾泻而出。 而祝珩之则将瑶歌挡于身后,收起了一贯的好脾气,与赵叔对峙起来。 也是他向来都是宽和地对待他人,如今却以犀利刻薄之言辞顶撞赵叔,使得赵叔怔愣在地,不过他很快便明白自家世子究竟是因为什么而转了性,只深深看了瑶歌一眼,便回了客房。 瑶歌不明所以地看着祝珩之,只呆呆问道:“祝珩之,你是要离开逍遥宗吗?” 祝珩之朝她轻浅一笑:“瑶歌在,我哪里也不去。” 隔日,赵叔便来拜访了瑶歌。 说是拜访,但是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像极了了话本中富家子弟母亲强拆散儿子与贫穷女主的桥段。 “瑶歌姑娘,你可知我家公子身份?” “祝珩之吗?他来的时候掌门师伯便介绍过,说他是绥王世子。” 赵叔点头:“你既知道,我便不绕弯子了。他早晚都是要袭世子之位的,且我朝与司陵国近年战火不断,稍有缓和,这司陵国皇帝为求两国和平将自己女儿送来和亲,陛下已下令将那司陵国公主许配给世子了,作为臣子理应为国分忧的。可现下世子情系姑娘,如强烈抗拒此事而再引战火,遭殃的可是百姓,受世人谴责的可是世子啊。姑娘你承担的起吗?” 瑶歌自然不明白,她只是与一个王孙子弟两情相悦,为何要承担如此大的罪过。 瑶歌默默垂眸,轻声问道:“这两国相争,为什么最后伤害的都是女孩子?司陵国公主是,我也是。” 看着瑶歌黯然的模样,赵叔叹了口气,语气略缓和些:“这世道本就是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的,你无力抗拒,世子无力抗拒,高高在上的陛下也无力抗拒,这规矩不是我们定的,却是我们要遵守的。”说着深施一礼:“还望姑娘为了普天下的百姓,离开世子吧。” 虽然未答话,可瑶歌的脸上却浮现出从所未有的悲伤。 于是,她想起曾经去过的司陵国,那里有个土地庙,可以保佑人心想事成。 去年结于树上的红绸尚在飘扬,而今朝手中的红绸,她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既然祝珩之曾希望自己所求皆所愿,那么自己便祝他可以忘了自己,与他的妻子美满幸福度此一生吧。 这土地庙的神明果真是灵验的,一觉醒来床头便多了一个瓷瓶,上面写着“忘情水”三个大字。 拿起瓷瓶,瑶歌心想,祝珩之若是喝了,那一定便能忘掉自己的吧。 看到这里,祝珩之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口中不住呼喊着的,是瑶歌的名字。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瑶歌提着一食盒酒菜来到自己房间,那时的自己还在为她与自己不告而别便去了乐安城而闹着别扭。 可是她缓缓坐到自己对面,向来狡黠的目光沉静如水。 “祝珩之,你有想过吗,如果你不是世子,只是个穷小子,我们会成婚的吧?” 祝珩之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才忆起,一直以来,自己甚至都没向瑶歌表白过。 但是他知道有的默契关系,命中注定的知己,是根本不需要追求,表白,权衡这样的过程的,完美的感情就是两情相悦,一拍即合,所有的情话都是废话。 他用力点头,握住瑶歌的手,坚定答道:“会的,即便是现在,我依然会。” 瑶歌笑笑:“我笨拙,不懂规矩,粗手笨脚,至今尚不能使出一套完整的剑式,你喜欢我什么?” “因为你是瑶歌,这样的你,才是瑶歌。不需要去迎合任何人,随心所欲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傻傻的坚守着自己的正义。” “可是我们的身份跨着鸿沟,这是你我改变不了的,如果因为我让你与世界为敌,我不愿。我只求你这一世万事顺遂,平安喜乐,哪怕你我二人相忘于江湖。” 祝珩之想不到瑶歌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立时就慌了神,不住地摇头:“瑶歌,不要,我会想办法,我有办法逃过的。” “如何逃?” “我、我……我假意在武林遇刺身亡,只要我死了的消息传回朝中,陛下自然会派别人与那公主成婚。而后我们便隐姓埋名,浪荡江湖,岂不是好?” 瑶歌轻阖双目,眼泪顺着眼角滑过唇角,却忍不住笑了。 “你踏入武林这么久,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陛下赐婚你便出了事,怎能不让人怀疑?若倒时陛下查清事情原委,你的家人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我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你怎么就糊涂了呢?祝珩之,不要为了我而犯大不忌。” “瑶歌……” 瑶歌哭着将祝珩之的酒杯倒满,随后倒满自己的:“祝珩之,我去了乐安城,在那红尘客栈又讨了条红绸,说要一瓶忘情之水,这样你便可以忘了我,安心与那公主成婚了。谁知第二天一早,床头果然出现了这个。我不想你带着对我的爱意同另外一个女子成婚,那样对她不公平。而我亦不想在你走了之后成日以泪洗面,所以,我们都喝了吧。” 祝珩之哭着拉住瑶歌的手,无语凝噎。 但是他明白,哪里有什么灵验的神明,定是那黑心的客栈老板见瑶歌天真便诓了她银子。 不过也好,此时的瑶歌已钻了牛角尖,自己说什么她也不会听,不妨就喝了这“忘情水”,待明日再找机会向她解释便是。 念及此处,祝珩之端起酒杯:“我曾幻想你我琴瑟和鸣,相扶白首,你我二人的孩儿无论男女都叫要慕遥。你受伤了,我会为你诊治,会为你不用功薄斥你,然后再心疼地抱抱你,就如同现在一般。” 瑶歌笑着看着他,眼眶里的泪水映着烛光,散发出前所未有过的光亮。 画面闪到这里,祝珩之早已泪流满面,问一旁的扶祗:“所以,瑶歌也将我忘记了吗?那么她现在在哪里?她可还好?我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扶祗揣着手冷笑:“我刚刚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见啊。我刚刚说,她死后,宁愿做孤魂野鬼也不入轮回,只为看你生活的幸福才于不久前欢天喜地地轮回转世去了。” “死了?她,死了……” 扶祗翻了个白眼:“银伯,继续。” 银伯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点头说道:“公子,是否快看完了?我有点……撑不住了。” 扶祗骂骂咧咧低声喝骂:“尽在外人面前给我丢人,我法力被封动用不了也便罢了,你这又怎的了?不过是让他看会儿从前之事,怎的就坚持不住了?” “公子,人有三急,我又年岁大了……” “你一棵银杏树成精,有什么三急?” “毕竟是在人间 20. 第一章 [] 一群家丁仆人腰系红带,一脸喜气地为街道之上各个商户门口挂上大红灯笼。那绿树交错着枝蔓,沿街的树枝上亦都被挂上了大红的纱幔,连红尘客栈门外的那棵银杏树都被披上了红衣。 扶祗与银伯一人倚着一侧的门框嗑着瓜子,一边听着城里卖炊饼的大郎口沫横飞地讲着八卦。 “你可知这成亲的是谁?” 扶祗摇头:“废话,正是不知是谁才听你在这儿闲话,快说快说。” 大郎白了他一眼,昂首道:“是咱们魏国昌德侯家的二公子,苏陌烟是也。” 扶祗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么大排场。不对,他家二公子不是那人送绰号‘鬼见愁’的那个?据说都妨死仨老婆了,他还敢成亲?” 大郎从扶祗端着的小笸箩里也抓了把瓜子,边嗑边道:“他祖母不是病了吗,一直未见好,昌德侯请来诸多名医皆无济于事。一日,一游方道人说,只要家中尚未婚配之人娶到癸卯日辰时出生的女子,老太太的病自会痊愈……” 扶祗冷哼:“听什么游方道人的浑话,他家只要到旁边土地庙跪拜祷告,再来我这购条红绸,保他家老太太明天就能下地大跳。对吧,银伯。” 银伯点头:“正是如此。” 大郎撇嘴:“你这红绸若那么灵验,怎不见你自己求一条,保佑你这客栈生意兴隆?” 扶祗有些气恼,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瓜子道:“医者不自医,这道理想你这卖炊饼的也不懂。我且问你,你说那苏陌烟妨死三个老婆,都是怎么死的?” 大郎不答,伸出手来。 扶祗无法,只得又给他抓了把瓜子,他这才说道:“这苏陌烟第一个老婆就是他那青梅竹马,江南敬远侯家的大小姐柳元儿了。当年在她来乐安城准备完婚的路上遇到了劫匪,下落不明,而几日后在山崖下发现了一具女尸,死相极其惨烈,面目模糊,手脚俱断,而其身上却穿着柳元儿的衣服。苏陌烟自然难受至极,如此消沉两年后,苏家老太太便一病不起了。” 银伯点头:“这段经过我倒略有耳闻。不过那女尸面目模糊,如何认定就是那柳元儿的?” 大郎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狡辩道:“那官府都定了,她家人也去认了尸,那还有假?可怜敬远侯夫妻只有这一个爱女,在她离世后不久也双双故去了。” 银伯摇头,口中不住道:“可怜,可怜。” “让一让,让一让。” 茅小宝拿着苕帚,从几人身前扫过,满地的瓜子皮立即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大郎后退一步,待她过去后又走了回来,继续道:“苏家老太太病倒后,昌德侯便听从那道人之话,要苏陌烟成亲冲喜。可苏陌烟完全不信那道士之言,又因柳元儿一事心如死灰,坚决不从。” “坑蒙拐骗之辈的胡言乱语自是不能信,不如来土地庙……” 大郎打断他:“昌德侯为尽孝道,定是不会顾及儿子是什么意愿,很快便又找到城南凌岐伯,他家长女便是此日出生,二人一拍即合。” “那道士明明说家中未婚配之人成亲便可,他家就苏陌烟一人尚未娶妻?” “你这便孤陋寡闻了吧,他家大公子娶的可是公主,是当朝驸马!” “那昌德侯自己呢?听说他夫人可早逝,他又一直未续弦。” 大郎一愣,遂又答道:“他年近半百,再续弦平白让外人笑话。” 扶祗“嗤”地笑了出来,与银伯对视一眼:“想不到昌德侯的道德观那么强,陈王府那老王爷快九十了,我听说最近还收了个美妾呢。” 大郎有些着恼,扬起嗓门道:“你到底想不想知道那苏陌烟为何称为鬼见愁的?若再问东问西,我便走了。” 扶祗笑着拉住他:“嗳嗳嗳,急什么,个子不高,嗓门却大。你且说来,我听着呢。” 于是,大郎又细细讲来。 在全家人合力劝说之下,苏陌烟也只得听从,很快的,他与凌岐伯长女的婚事便定了下来。 然而苏陌烟相貌出众,文韬武略,早早便是这些世家小姐心中倾慕的对象,竟惹得凌岐伯家次女心生妒忌下毒毒害了亲姐 听到这里,扶祗不禁又抓了把瓜子啧啧道,真是红颜祸水。 接着第三个是御史中丞王大人家的幼女,成亲前一个月突然发了急病,不治而亡。 凡与他有婚约的女子竟无一善终。 从此,苏陌烟“鬼见愁”的妨妻之名名满天下。 “那这次与他成婚这个是谁?她就不怕嫁过去便丢了性命?” 大郎凑近些,环视左右,压低声音道:“我同你说你可别对外人讲。” “嗯嗯,我嘴最是严紧。” “昌德侯寻觅许久,只有商贾何家的女儿何曼青的生辰为癸卯日辰时,便去何家提了亲。能攀上昌德侯这样的高枝,何家自是喜出望外,欣然应允,很快便定下了婚期。但是,”大郎的声音又低了低:“今日出嫁的这个,却不是何曼青。” “哦?那是谁?” 大郎神秘一笑,摇头晃脑道:“这就不能对你道了。” 扶祗冷笑一声,拍了拍手,对银伯道:“走,银伯,热闹看够了,也该吃中饭了。咱今天中午吃什么?” 银伯微笑:“早上新买了些芦笋,搭配冬天腌制的腊肉炒上一炒,还有昨儿个猎来的山鸡,我已炖上,再熬锅莲藕玉米汤,公子觉得如何?” 扶祗点头:“不错不错,有青菜有肉还有汤,也便够了。” 茅小宝见二人要进屋,又拿着苕帚凑了过来:“让让,让让。” 说着,又把满是瓜子皮的地扫了干净。 大郎原只想卖个关子,孰料根本无人搭茬,心中气闷,而自己明明知晓内情却无人分享,一颗心憋得麻痒难耐,只得叫道:“老板老板,你回来,我同你讲。” 扶祗瞧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得意,却故意道:“我此刻却又不想听了。银伯,我们吃饭去。” 大郎急的直跺脚:“是真的同你讲,快回来!” 扶祗悠悠回身,一副懒散模样地看着他:“说吧。” 大郎忍着气,低声道:“如今出嫁的,是那何曼青的丫鬟,名叫李霞霞的。” “又胡扯,这昌德侯一再自降身份,结亲对象从侯府世家一路到了商贾人家,如今你却说这商贾家还找了个替嫁,这岂不是天方夜谭?且不说这昌德侯若是知晓货不对版后对那老太太病情无益该是如何大发雷霆,就说他一个商贾人家,居然敢去欺骗侯爵?既答应了,为何又找人替嫁?” 大郎将口中瓜子皮吐的上下翻飞:“我跟你说,这何家是从外省才来乐安城不久的,他哪里知晓关于鬼见愁的这许多内情,只道自己祖坟冒青烟,天天去三清观烧香呢。可是如今吉日也定了,聘礼也收了,才知道了这些缘由,又不敢去侯府退亲。可眼睁着只有这一个 21. 第二章 [] 刘吾真搀着虞寄,二人来到土地庙,却见此处香火也并不甚旺,不像是个灵验的庙宇,她站在门外,踌躇不前。 虞寄却知晓她的心思,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既到了此处,你若想拜便拜一拜,也是图个心安。若是觉得不过是骗人的,咱们便回去。其实我这眼睛,也并不在乎这庙宇……” 刘吾真笑道:“又来,总是说些丧气话,好的运气也被你平白说没了。我看这里虽无甚香客,然而走进来却莫名的心静,好似身心都受到了净化一般,想是还是有神明护佑的。来,我们便拜一拜,祈求神明护佑我们吧。” 说罢,燃香插于门口的香鼎之中,又搀着虞寄在蒲团上跪下,虔诚祷告起来。 二人起来后,拿着茅小宝给予他们的那根红绸,立于门外长案上,刘吾真道:“我不识字,你来写。” 虞寄笑着点头:“好。” “你便写,信女刘吾真诚心祈愿,吾夫虞寄双目复明,高中状元,以展平生之志。” 虞寄依言,一字不差地写上,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愿吾与爱妻吾真,相偕一生,和乐安康,不改初识之愿。 写好后,摸索着就要挂到树枝,可是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个边儿。 刘吾真笑着接过,对他道:“你将我举起,我来挂。” 虞寄立时便弯下腰,牢牢抱紧她的双腿,将她举了起来,那身姿挺拔如柏,唇边笑意融融。 “再向左些……好,不要动,马上便系好……好了,放我下来吧。” 可是虞寄却不肯松手,依旧抱着她,并昂起头,那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意,端的是芝兰玉树,温润如玉。 这让刘吾真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那时的她是逃避贼人逼婚前去墨城的,然而路上盘缠遭抢,只得沦落到乞讨为生。那条腿,便是在乞讨时被人打断的。 直到一天,冻得蜷缩在街角发抖的她遇到了一个从诗会出来的公子,他眉目疏淡,衣摆如流云,手中拢着一卷书,行至她身旁,丝毫不嫌弃她一身污垢,将自己的纯白大氅披在她身上,又取出一锭银子,并让小厮多拿出一吊钱,让她买些吃的,再寻个营生。 他说,要好好生活,再也不要乞讨了。 他的眼眸谦和温润,笑起来漂亮又干净。 那天的阳光正好,笼在他周身,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芒,宛如下凡济世的谪仙。 便是凭借那锭银子,刘吾真在城外赁了间茅屋,平日帮人织补,勉强度日,虽生活得艰苦,却再也不用乞讨了。 然而一年后,她在送织补好的衣物回家的路上,瞧见路边一个衣衫褴褛之人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她壮着胆子上前,却发现这人正是当年救过她的虞寄。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他负于肩上,跛着腿一瘸一拐地将他送到村里郎中那里,为他瞧病。 他的伤病虽一天天的好转,可是他却避着人,不再说话。刘吾真发现,他那双灿若繁星的双眸,如死鱼目般,早已没有了光泽。 郎中说,身体上的病他可治,心里的病,他却治不得。就好似虞寄的这双眼睛,并非是外力所伤,而是他自己,有了过不去的坎儿。 经常进城卖豆子的徐老八回来说,他在城里打听到了虞寄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虞寄家中原是做布匹生意的,他自幼熟读诗书,相貌人品皆为上等,不知受多少大家闺秀的青睐。而他家中更是期盼他能一朝高中,光耀门楣。 可天有不测风云,几个月前,他父亲被居心叵测之人引诱赌博,输得倾家荡产,母亲自缢身亡,父亲亦含恨而终。 从小娇生惯养的虞寄在陡然经历此变故后,双目竟就盲了,流落街头,也不知怎么的,便晕倒在了这凤安村外的树林中。 于是,每日刘吾真都同他絮叨着所见所闻,虽然皆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她不曾放弃。 “虞寄,今日王大娘家的媳妇产下一子,那孩儿别提多可爱了,白白胖胖的。最好笑的是她家那条养了十几年的黄狗,一直守在床边,看着那婴孩,一脸的不可置信,好像在说,你怎么才产下一个孩儿?我每次都要生六七个呢,真是废物。” “虞寄你知道吗,刘伯的儿子发达了,在城里置办了房产,要接他去同住呢。” “李大嫂的妹妹要出阁了,我准备为她缝制件新衣,可是不知做个什么颜色的。红色太招摇,青色又太素……” “便云烟紫吧。‘老虹青红疏雨外,远山紫翠斜阳里’。” 刘吾真惊愕抬头,虞寄只抱着双膝蜷在床角,空洞地双眸直视着前方,不同之前的冷漠,他的脸上多出了几分拘谨。 刘吾真喜出望外,她知道,只要他肯开口,就是好事,忙不迭地道:“那便紫色!我这就去买!” 之后,刘吾真依旧每日都与虞寄闲话家常,而他也再不是一言不发,偶尔也会回应她几句,刘吾真知道,他的心还是不肯对自己敞开。 冬至那天,下起了大雪。 周围村民邻居都知她日子过得紧,如今又添了个病人要照顾,便提议来她家中一起包饺子。 他们皆从自家带来蔬菜面粉,还有从家中带来自己酿的酒的,屋外大雪纷飞,而室内却一片和乐融融。 赵阿三喝得满脸通红,端着酒碗来到坐在角落的虞寄面前道:“虞寄兄弟,算起来你到我们凤安村也有段时日了,却总也不见你出门与街坊邻居打个招呼。来来来,借着今日大家欢聚,咱们喝上一碗,从此便是好朋友了!” 虞寄置若罔闻,并不答话,赵阿三面上有些挂不住,刚要发作,刘吾真过来接过那酒碗:“赵大哥,我陪你喝,感谢这一年多大伙儿对我的照顾!” 说着,一饮而尽。 赵阿三却来了劲,又倒上一碗,递给刘吾真:“一碗可感谢不了。吾真妹子,你一个外乡人来此,能站住脚跟,还不是靠街坊们帮衬,今日高兴,你可得再来一碗。” 周围人皆知这赵阿三是个酒蒙子,但是心眼儿实诚,并无歹意,也就都跟着起哄:“对啊吾真,你可要好好谢谢大伙儿。” 刘吾真笑道:“那是自然。” 看着满满的一碗酒,她眉头轻蹙,便又端至口边,却被人推了一下。 她才看清,原是虞寄摸索着站了起来,却一个不稳,险些摔 22. 第三章 [] “你当真瞧见那两个人了?” 扶祗双手撑着柜台,一脸惊恐,声音却压得极低。 银伯点头:“我刚刚去集市,正巧见他二人迎面走来。只是他……双目蒙着条白绫,不知是何缘故。” 扶祗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几百年了,他们突然出现在乐安城,定是冲着这女娲山来的。而我这客栈和土地庙与女娲山方向相左,但愿他不会来这里。不行,保险起见,关张大吉。” 银伯叹息一口:“想当年你二人情谊匪浅,怎就落得个这样的结局?公子躲着他,他便寻不到你了么?他们既来了此处,便不会不知你在哪里,早晚都会来红尘客栈的,况且有些事情说开了便好,又何必要躲?” “说开就好?银伯,你跟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觉得这事说得开吗?其实我关门亦不过是让他知道,我不想见他罢了。这件事均是我二人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化不掉。与其这般,倒不如不见。” 说着,便指挥着银伯上门板,茅小宝见状,忙问:“老板,这是怎么了?大白天的怎么关门了?” 扶祗看都未看她,只答:“债主上门,我先跑路。” 茅小宝大吃一惊,连忙拉住他衣袖:“你跑哪儿去?我、我和银伯怎么办?况且现下还有客人呢!” 扶祗甩开她的手,稳了稳神道:“我乃此间土地,能跑哪里去?不过关上门歇业几天罢了。至于客人……目前不就只有那一对眼盲腿瘸的夫妻么?将他们轰走,退他们……退一半钱好了。” “可是他们刚刚去土地庙祭拜过,尚有心愿未达成。” 扶祗“啧”了一声,不耐烦道:“一个个的怎的就恁多心愿,真是觉得神仙都那么清闲的吗?” 茅小宝心道,没人许愿,要你何用?难道就为了让你天天吃香火,满口喷粪的过活吗? 扶祗见她脸上流露出鄙夷之色,眯着眼睛问:“肥猫,你又在腹诽我了,对不对?” 茅小宝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哪儿敢腹诽您呐。” “哼,谅你也不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在我这里落得不少好处,尽给我拉些心愿难成的香客让我解决,不就是为了想借我之力精进修为么?” 茅小宝被说中心事,讪笑道:“哪有哪有。” “那怎么不见你拉些只烧香不许愿的香客?” “您自己也说过了,那东家丢副耳环西家养的狗去世这般过于杂乱,我来出马便好。唯有这疑难杂症般心愿才能显得老板您灵验呀!” 扶祗脸上飘过一丝得意,又很快压了下来,轻哼一声道:“说,那两个人求我做什么?” “那妻子求她丈夫双目复明,高中状元,丈夫求与妻子相守相伴,共度一生。” “高中状元难道不应该是他自己去努力的吗?若人人过来求取高中,那这普天之下岂不全是状元了?还有什么相守相伴,二人若心不在一处,我又怎能将他们硬凑在一处?至于眼睛嘛……” 扶祗垂首看了看自己双手,无奈摇头。 如今自己这点微末法力并不能做到医治他人,医人病痛,最好的去处自然便是药王孙真人处。 只是自己早年与他对弈时曾发生过口角,最终大打出手,自己还将他新酿的茯苓酒砸了,惹得一贯温和的药王口吐芬芳,大骂自己。 此行还是要想好一番说词才是,否则若贸然前去,未必会有好果子吃。 突然,他灵光一现,对茅小宝道:“你去同他们说,这城里来了两个人,一个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古灵精怪的,生就一副讨人厌的长相。她身边的男子,个子蛮高,长相……算是英俊,但远不及我,双目系着条白绫,也不知为何又扮起了瞎子来,真是发了癫了。他们四处游历,来了乐安城,他们自有医人之方。” 茅小宝迷惑不解,盯着他问道:“他们是谁啊?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医术,还能医治虞大哥眼睛的呢?” 扶祗上前逼视着她,那压迫感使得茅小宝不住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地靠到了酒架上,他才张大嘴吼道:“他就是我的债主!天生的对头!法力比我高,模样比我好,人人都喜欢同他往来。太阴星君、琼霄仙子都围着他转,连宁瑕那个臭不要脸的都夸他性子温润不知比我强多少倍……银伯!”说着他大哭着抱住银伯:“银伯,我不要活了!” 银伯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安慰他:“公子莫哭,这些虽都是事实,但你也不必太难过。在这土地庙,在这红尘客栈,又有谁知道还有那么个人比你强?在我银伯眼里,公子之才,无人可及,实乃天上地下第一人也。” 茅小宝咧着嘴”啧啧”个不停,心想这银伯睁眼说瞎话的本领真是令人望尘莫及,世上有人比扶祗强这不是必然的么,哭天抹泪的成何体统,倒更显得猥琐油腻了。 扶祗扎在银伯怀中,朝门外一指:“去,快点将那夫妻俩轰走,我要关门了!” 茅小宝只得出得门去,身后却传来扶祗的声音:“你告诉那女的,一切莫要过于悲观。人生在世,不过大梦一场,世上万物,没有谁配得上谁,也没有谁又会拖累谁。天与短因缘,聚散常容易,只要心中有彼此,那便惜取眼前人就好。” 茅小宝心想,扶祗这次打定主意不帮这夫妻,虽为他们指了去处,但不知那二人能否帮助他们? 正念着,只见他二人牵着手已走了过来。 她眼珠一转,掐了个决,一块红色绢布从天上飘落,直落在刘吾真头顶,她取下,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 “真娘,怎么?” 虞寄察觉到她顿住,亦停下脚步,转头问她。 “刚刚从天而降这绢布,上面还有字,可是我不识得。这里除你我之外再无旁人,又无有风,怎会平白飞来这个?定是刚刚我们所求的土地爷显灵了!” 念及此处,刘吾真的双眼亮了起来,兴奋地说道:“我、我这便去找人帮我看看写了些什么。虞寄,你的眼睛有救了!” 虞寄只微笑不语,他于这些向来不信,可是又不愿扫了娘子的兴,便又牵劳她的手,柔声道:“别急,慢些,小心摔到。” 茅小宝见时机差不多了,便状若无事地走过,笑着打招呼:“刘姐姐,这么高兴啊?” “小宝!你可识字?” “识得一些的。” “快,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茅小宝接过绢布看了看,一脸的不可思议:“刘姐姐,你这是哪里得来的?” “就刚刚,我们在土地庙拜过之后,在你予的那条红绸上写好心愿结在了那树上,便从天上飘落了这个。上面,写的什么?” 茅小宝夸张地睁大眼睛,大声道:“了不得了,刘姐姐,这土地爷显灵了!上面说,如今乐安城来了两位世外高人,去找他们,虞大哥这眼睛便有救了!” 刘吾真激动地眼泪都流了下来:“这老天还是怜悯我夫妻的,若能医好他的眼睛,我便是死也愿意。虞寄,我们这便去那集市寻这二位神医。” 虞寄拉着她,只摇头道:“我知我这双目一直是你的心病,然而这不过是一条来历不明的绢帕,胡乱写了几个字,当不得真。这些年来,我虽也想早日复明可以多帮你些,不让你那么辛苦,但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不可强求。真娘你答应我,不论此行结果如何,你都不要为此而伤心难过,好吗?” “好,我答应你。” 茅小宝见二人已信这些,便又有些为难地说道:“刘姐姐,我们客栈……就是那什么,我家 23. 第四章 [] 扶祗后院有着几架豪华马车,那马车气派十足,上镶珠宝翠石,木雕精致,每当城里车行出最新款式,他都会去看,相中便买回来,从不问价格。 茅小宝有时也不理解,他成日呆在红尘客栈中,买这些马车有什么用?而且还是如此豪华的? 扶祗总会不屑地道:“那便如同女子喜欢漂亮的衣服,新款的胭脂,时兴的首饰一般,我便就喜欢这奢华享受之物。” “那也没见你坐过。” “我就喜欢没事看看,看着就心里舒坦,不行吗?” 此时茅小宝就会拿起抹布,一边擦桌子一边回他:“行行行,当然行。反正是克扣我的银钱来自己享受罢了。” 扶祗冷笑:“你一个月只有五十文工钱,我便是全扣下还债也没有多少,况且我还余你许多。客栈中包食宿,你去哪里找我这样好的东家?” “我呸!你不提便罢,提了我就来气,我早打听过了,人家客栈酒楼跑堂一个月半吊钱呢!况且我还兼作土地庙的小沙弥,成日给你拉香客,替你去帮人完成找丢失耳环屋顶漏水这种琐碎心愿。” “呦,那你去别的酒楼做跑堂啊,我又没拦着你,挣了钱把债还上即可,是你自己不去啊!你在这里修为增进,离了此处便阻滞不前。我差你做工,你增进修为,我们这是互取所需。况且,那些劳什子的心愿本就不必理会,谁叫你去来?” …… 如此这般,每次茅小宝都会败下阵来,这时她就会安慰自己说,莫与无德之人置气,待得自己修成正果,定会报了被他羞辱之仇。 可是今日得见,他果然想要跑路,莫说他跑了自己该何去何从,便是自己从此便少了一处修行福地。 不行,绝不能让他走! “老板,银伯,你们去哪里?” 扶祗一把推开她:“让开。自然是出去躲躲。” “躲哪里去?我也去!” 扶祗顿住:“你?你去作甚?留在此处守好阵地,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待我回来这里少了一砖一瓦,我拿你是问。” “你要是不回来呢?” “那你岂不是更加美滋滋?债不用还了,这块修行福地归了你,怎么想都不亏。” 是哦!他走了,没了讨嫌之人,这块荒地便归了我了,修行几百年便也修成正果了,那可美哉美矣了。 不对! 他怎会如此好心?其中一定有猫腻。 茅小宝再次张开双臂拦住他去路,逼视着他问道:“你才没有那么好的心?我早便发现,以土地庙为中心方圆一里成个圆圈,这里灵力旺极,自然是修行之好所在。可是,这里除了我之外怎就没有旁的生灵于此周围修行?那定是因为这灵力非是源自土地庙,而是曾是上神扶祗你本身!你允许我靠近,我便才能靠拉来香客积攒功德修行。你若走了,这里不过就是片荒地!少来唬骗我!” 扶祗唇角弯弯,朝银伯无奈道:“想不到这肥猫跟了我许久也涨了些见识。” 银伯笑着点点头。 “这样,肥猫,你呢在这里等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定会回来,如何?” “不如何!你要么不许走,要么带我一起。否则,我现在便跑集市上找那两个人去,就说你要跑,让他们来寻你!” 扶祗墨眉拧起,一跃而起:“你个肥猫如今不得了啊,敢来威胁我了!你当我走是怕了他们?错!应是他怕我才对!他怕我揭了他老底儿,要不你猜为何他们来了此处不先来寻我,反而先去集市闲逛?” “那你跑什么?” “我跑、跑、跑什么!我不过是不愿见他们罢了。曾经便多有龃龉,现如今到不如不见。” 茅小宝索性坐在地上,心想今儿就今儿个了吧。 眼一闭,直接抱上扶祗双腿:“我不管,你们要是留便留下。若走,便带上我。虽不愿承认,但你也算我半个师父,哪儿有师父跑了把徒儿丢下的道理?” 扶祗本欲骂她几句,然而听她称自己为“师父”,顿时心软了几分。 “那把、把门窗关好,门口贴上‘歇业整顿,不日恢复营业’的告示。路上若是给我添了麻烦,仔细我拿你炖了猫肉汤喂狗!” “得嘞!” 茅小宝一个鱼跃起身,麻利地贴上告示。 于是三人上了那浮夸至极的马车,奔南而去。 茅小宝携带了许多肉干鱼干,装满了一大包裹,如珍至宝地抱着。 “给我来一口。” 看到她口里不停地吃,扶祗舔了舔嘴唇,忍不住伸出了手。 茅小宝“啧”了一声,不舍地取出一小块鱼干,递给了他,扶祗边吃边道:“小气。你带这许多吃的作甚?” “我见客栈中赶路的客人,常是备了一堆干粮的。我这才多少。” “呵,那人家赶路,可是如你这般口中不停地在吃?” “那你管不着。” …… 那马车环佩叮当,行进极慢,所经之处无不引人注目观瞧。 茅小宝揭开车帘看了眼外面问道:“老板,我们如此行路,是不是太吸人眼球了?” “不吸人眼球我买这马车作甚?那么美的马车,自然是要让人多瞧瞧羡慕我的,买了这几年一直停在后院毫无用武之地,也是委屈它了。” 呕。 人家看可不是羡慕,只不过是好奇哪里来的现世报而已。 正在腹诽,马车却停了下来。 “公子,到了。” 赶车的银伯轻声说道。 茅小宝向外看去,正停在一家客栈门口,上面三个大字“福玉楼”,她吃惊地看向正欲下马车的扶祗,问道:“这里不是乐安城最大的客栈吗?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住店了。” “住、住店?” 只见扶祗耷拉着眼皮,淡定又缓慢地打了个哈欠,张开长长的双臂,伸着懒腰从她身旁下车。 “我的庙在乐安城,我能去哪里。听说这个客栈饭菜不错,成日人满为患。哼,不过就是装修比我那里豪华些,客房多上几间罢了,也敢称乐安城第一客栈?那我便来挑挑刺,让这个老板也别太招摇。” 呵呵。早知如此,我又何必非要跟来。 如此三人于此便住了下来,这些时日来,扶祗山珍海味吃了个遍,然而挑刺找茬也不在话下,只不过他银钱给的足,掌柜的又不好赶客,只得时不五常地便来询问茅小宝他们究竟何时退店。 茅小宝自然也是想早些回去的,在这里,扶祗自己定了间上房,银伯住普通客房,而茅小宝住的则是 24. 第五章 [] “什么?又开了家客栈?谁那么大胆?” 扶祗讶的眼睛都快流了出来,不住捶着桌子,那精致的珐琅茶壶险些跌落,茅小宝一个闪身接住,口中不停道:“小心些小心些,一个茶壶够我两年工钱了,咱们赔不起。” “怎么赔不起,我如今连茶壶都买不起了吗?” 茅小宝只垂眸,口中说着风凉话:“老板你自然应该还是有些积蓄的,只不过如今你一味贪图享乐,咱们那老窝都快被人占了,日后我们只能吃些窝头豆饼了。还想买珐琅茶壶,泥捏的都用不上了,就拿些破瓷片舀点水喝吧。” “呸呸呸,专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告诉你那地界儿,除了我扶祗的红尘客栈,任谁都是昙花一现,开不长远。” “那么老板,我们要回去了吗?” 扶祗背着手踱了几步,对银伯和茅小宝道:“我命你二人现在便去那癫狂客栈应召,银伯你去后厨,菜里多撒盐辣椒面,肥猫去做跑堂,上菜时放上几只苍蝇几缕头发。我就不信,一个月内还搞不垮他。” 茅小宝抽了抽嘴角:“老板,我只知道你无耻,却想不到你能无耻到如此地步。而且人家叫逍遥客栈,不是什么癫狂客栈。” 扶祗蹿到茅小宝耳边大吼:“我管他叫什么!你给我记住,是他先来挑衅,开在我客栈门口的,你见过哪个客栈选址会和旁的客栈比邻而居?明显就是找茬来的!我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不知道我上神扶祗都有什么手段!” 嗯嗯,全是下作手段。 茅小宝与银伯领命而去,可一去,便是十天没有回来。 扶祗在客栈中等得抓耳挠腮,又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情况,难道说他二人撒盐揪头发时被发现了? 茅小宝也就罢了,想到银伯一把年纪被人打得跪地求饶的场面,他心里就突突起来。 不行,我得去看看。 他掐个决,欲使个御风术,却半点动静也无。只得跺跺脚,向红尘客栈飞奔而去。 他于逍遥客栈门外驻足许久,只见进出之人络绎不绝,一时心中烦躁,咬咬牙,便走了进去。 “客官,里面请~” 小二高声迎着他,谄媚地笑着:“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吃面!” “得嘞。二楼散座,阳春面一位。” 扶祗边走边四下张望,只见茅小宝亦在人群之中,奔跑着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不禁嘴里骂道:“这个蠢货!我交待的事她是一件没做,反倒愉快地跑起堂来,简直为打杂而生的。如此这般,还修行个屁,做跑堂至死吧!” 他坐下不久,面便被端了上来。扶祗挑起一筷子,尚未入口,便已香气扑鼻,鸡油的浓郁与草菇的鲜香搭配的恰到好处,不用想,便是出自银伯之手。 好你们两个人,枉我担心你们,原来你们找到了新东家,开心的不得了啊! 扶祗愤恨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从地上随意捡起一只死苍蝇扔到碗中,高声呼道:“来人啊,救命啊,这家黑店谋财害命啦!” 然而那些食客似乎并未听见,没有一个人朝他这边看来,他正在纳闷,茅小宝却已经跑了过来。 “老板,别、别……” “别什么?吃到死苍蝇了不许讨个公道是吗?死肥猫,看不出来你竟是如此一个卖主求荣之……猫,亏我素日待你这样亲厚,可真是令人寒心。” 茅小宝依旧面带难色,甚至还多了一丝恐惧,朝他摆手道:“老板,别说了……” “我偏说!”扶祗更来了劲,一步踏上桌子,站在上面高呼:“大家看看啊,这里出售的食物如此肮脏,居然还有死苍蝇,你们怎么都吃得下的!他们后厨一定更加混乱肮脏至极,什么蟑螂,老鼠,大刺猬,一定是少不了的!说不定你喝那汤里,刚刚就有老鼠泡过澡呢!” “呦,果真如你所说,他来了。” 正在扶祗大吵大闹之间,楼梯处传来女子细细甜甜的声音,跟在她后面的,却是一个男子沉厚的嗓音:“我便知道他依旧是如此的厚颜无耻。” 听到声音,扶祗眨巴了几下眼睛,心道不妙,看着这二楼窗户便想跳下去逃走,却被茅小宝一把拉住。 “老板,使不得,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轻生啊!” 扶祗不住往下薅她的手:“放开,你给我放开手!”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说话的二人已然来到他的身边。 正是尧思与符遥。 扶祗只得推开茅小宝,正了正衣襟,又顺了顺有些纷乱的头发,轻咳一声道:“你们于此开客栈,不过就是引我前来。我来了,你们说吧,想做什么。” 符遥笑道:“我与你可无冤无仇,不过找个由头玩闹罢了。尧思,你与故友重逢,难道不是有许多话要说吗?” “谁与他是故交,曾经认识而已。我不过想看看他如今于此做那土地是何光景,谁料他一直避而不见,方才出此下策,幻化出了这客栈来。呵,也是想不到,他竟堕落至此,连如此简陋的障眼法亦不曾看得出来。” 扶祗不服气地昂首道:“谁又瞧不出来?我一早便知晓了,不过给你三分薄面不愿拆穿罢了。怎的,于人间浪迹吃了瘪,便来我这处寻优越感来了?” “我曾想过,你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即便来了人间亦不会有所收敛。却未曾想,你将这不要脸之技早已修炼至登峰造极,为躲避我竟指使那女子来集市寻我,让我为他夫君医治双目,使得我整整一个月都未消停,一直在医治这里百姓的疑难杂症。” 符遥插嘴道:“医治这些人的是我,可不是你。累得我这手都酸了。” 扶祗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尧思:“你这老货的这灵力还未恢复呐?” “哼。” 符遥一甩头,傲娇地道:“他灵力没了大半,不过是个花架子,如今可是我罩着他。” “哈哈哈哈。”扶祗开始放声奸笑起来:“原不过同我一般,又来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眼上也不知同谁学的系块破布,干嘛?装瞎子便能多讨些钱么?” 尧思尚未答话,符遥却听不下去了,上前辩驳道:“我劝你注意言辞!尧思是我的人,我说得,旁人却是说不得的,当心我待会儿将你那破庙砸了。” “是是是,我不过是一方土地,官职小,法力低。然而我这里毕竟是神司道场,我劝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小姑娘,快快走吧,莫要将你那另一半神灵也吸了去!” 符遥一愣,问道:“你如何知道我体内有半幅神格的?我们流浪许多年,遇到过不少神仙灵怪,无有一人知晓此事,你又如何知道?” 扶祗扫了尧思一眼,有些结巴起来,连声音都越来越小:“你、你没同她说过我是谁?也就是说,你们……不是来寻仇的?” 符遥奇道:“寻什么仇?你二人之间有过节吗?” 扶祗声音更小了,只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尧思又转眸看向符遥,半掩着口道:“有……还是没有呢?” 符遥又道:“尧思,你从未与我讲过你的曾经,你不说,我便就不问。我自出生便是这副半鬼半神之态,修行上总是多有阻滞,修不成正果,亦入不了鬼道。只是近日来了此处,我发觉这女娲山之灵气与我体内真气甚合 25. 第六章 [] 终于,红尘客栈又恢复了营业。 而坏消息是,尧思与符遥时常会过来吃饭,然后分文不付。 偶尔他们也会送来些于山顶种植的蔬菜,只是那菜种的……实在不敢恭维。 银伯每每看到他们,便回忆起那被恶魔支配的恐惧,浑身发颤却依旧要把菜做好,端至他们桌前,每当此时,符遥便会露出她那人畜无害般少女的微笑:“多谢你啦,老伯伯。” 扶祗也不是不曾找他们要过饭钱,尧思那神色清朗的脸上总是会牵起一抹冷笑:“要钱?我给你变幻出一些可好?” 扶祗一顿,嘴角的笑都有些压不住了:“还能变银钱?我也不是没想过,只不过我这法力被封,变不出来。你若能给我变些,那可实在是妙啊。” “那你是要用花草变,还是石子变?” “都可都可。有什么不同?哪个能变得多用哪个。” 尧思唇线扯直,似笑非笑道:“花草变么,大概可维持一盏茶的时间。若是石子变么,那还能维持的久些,大概半个时辰左右吧。” 知晓自己又被戏耍,扶祗厌烦地轰他出去:“滚滚滚,天杀才,欺软怕硬的老忘八,若不是法力被封,我何时受过这气!” 当然,即刻他便会获得尧思封他声脉一个时辰的“赏赐”。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轨,土地庙香火依旧,而茅小宝,亦会时常传报着香客的信息。 “老板,你看这个—‘我头发最近又稀疏了,愿来年可浓密些个’。” 扶祗躺在太师椅上闭着目养着神:“问问他家中有烧菜的锅没有。” 茅小宝不解:“要烧菜的锅做什么?” “拿锅底灰涂在头皮上,从远处看与新长出的头发无异。都是群什么人,花银两来购红绸烧香许愿,就许这个?真当神仙一个个都如他们一般吃饱了没事干吗?” “消消气,消消气。您再看这个—” “不看!每日一愿,今日的结束了。让我歇会儿。” 茅小宝拿茶壶倒了盏茶,递给扶祗,讨好着笑道:“老板,咱避那尧思符遥有好几个月没回来,这香客心愿都堆积如山了,您就破例多看几个吧。” “谁躲他们?他们有什么好躲?我是去城中大客栈学习交流心得去了,不要胡说。” “是是是,您说得对。”茅小宝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脸上却依旧笑:“那咱这恭喜虞寄考取功名的条幅不也挂了出去?近日香客多了好多呢!我昨晚在树上攀爬许久,看到一条红绸,您猜是谁的?” 扶祗侧了侧身,依旧闭目:“不感兴趣。” 茅小宝装作没听到,依旧道:“是李霞霞!你还记得李霞霞是谁吗?” “不就是那个鬼见愁的新任老婆吗。怎么,也被妨死了?” “自然不是。她嫁过去之后,不但自己无事,连他家老太太的病都好了大半!看来那游方道人并非是胡言乱语。” 扶祗鼻孔哼出一声,蔑道:“为一百个人看卦,总能蒙上一两个,有什么稀奇。还是那句话,那昌德侯早来我这,他家老太太早便能从这儿一路跑江南去了。” 茅小宝不住点头,心里却想,吹吧,虞寄的眼睛你都是让尧思去看好的,那老太太的病你又能治好?反正吹牛不犯法,任你把那牛皮吹上天去。 可她依旧道:“没错,老板您是谁啊!这世上如老板这般有本事的人有多少我茅小宝不知道,但是似老板您这般有着悲天悯人之心的,天上地下,唯此一人。” 在红尘客栈这许多年,茅小宝同银伯学的拍马屁的功夫也日逐渐的炉火纯青,一番话下来,使得扶祗飘飘然地浑身舒泰。 “肥猫,你倒说说,那个霞什么,她许了什么愿?” “她说,她想回到江洲,再吃到最甜的枇杷。” 扶祗一怔,半晌没说话。 “老板,怎么?” 他敛眸轻喟:“她执念过重,不过这心愿倒也因她的一番执念,可以达成。只是未免……有些可惜。” “可惜?为什么?她心愿可以实现为何还可惜?” “西方佛老说‘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这李霞霞便是过于理智,过于执着,看似明白,拿得起放得下,殊不知有些东西还是糊涂些好,否则到头来却只是手里东西易放……唉,人此一生,各有轨迹。她自己所决定的,那便不要勉强。” 茅小宝听得稀里糊涂,可是知道扶祗说她“所求可得”,便想,既如此不就好了?又说那些有的没的作甚? 也不再纠结,又嬉皮笑脸地向前凑了凑。 “还有事?” “嘿嘿,老板。那个刘吾真,你还记得吗?” “肥猫你是不是想死?我活了万余年,又成日固守在这土地庙听人絮叨心愿,怎能记得这许多名字?有事说事,无事快给我扫地去!” “哎哎哎,别着急。刘吾真就是虞寄的娘子,腿有些跛那个。那虞寄就是个抛糟糠之妻的白眼狼,一朝得势便不再归家。可怜这刘吾真来了乐安城,做起了织补。我瞅她生意不好,想帮帮她,又没有银钱……您可不可以先支我些银两?” 一提银两,扶祗立马坐直了身子,指着茅小宝鼻子大骂:“我就知你啰嗦半天没憋好屁!打钱财主意打我头上来了!刚走了两个吃饭不给钱的,又来了你这讨债鬼,真当我这客栈是善堂啊!要钱没有,自己想辙去!她既从凤安村来了乐安城,就要想到自己是否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她离开虞寄,那自然便是想自己养活自己的。你又何必去充这冤大头?” 无法,她只得起身,拿起苕帚扫起了地。 就知道从这铁公鸡身上拔不下一根毛来。 谁知扶祗又低低地嘟囔一句:“我那马车自上次回来,竟发现帘角脱丝了,看着属实有些闹心。” 茅小宝连忙回头:“谢谢老板!” * 刘吾真的织补生意并非如茅小宝所说那样不堪,相反的,由于她手艺好,人又忠厚随和,周围的百姓都喜欢光顾她。 “刘姐姐!” 刘吾真转眸,见是茅小宝,立即笑起来:“是小宝姑娘啊,快坐,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为我介绍了这许多生意来。” “谢什么,还是因为刘姐姐你的手艺好。刘姐姐……” “怎么?” 看着茅小宝欲言又止的神情,刘吾真停下了手中的针线。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却又 26. 第七章 [] 不知又过了多久,忽一日,客栈中来了位熟人。 那人一头如瀑的长发随意绾着,一双明眸勾魂摄魄,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 正是孟婆到了。 她一进客栈,扶祗便从椅上跳了起来,那本尚未看完的《小猢狲斩妖记》滑落地上。 “大白天的,来了鬼了!阴司招不下你了吗,跑我土地庙来作甚?” 孟婆媚眼如丝,挑唇一笑:“过来看看你过得有多惨。” “放屁!我在这里快活的不得了!瞧我住的,雕梁画栋,瞧我后院,宝马良驹,瞧我吃的,山珍海味!哪里不好?不要太羡慕啊你。” “哦?是吗?我听说他们来了,将你治得服服帖帖,吃饭都不给钱啊?” “我、我是施舍可怜他们!一个鬼,一个连鬼都不如的隐姓埋名之人,我怕他们?真是笑话。” 茅小宝连忙迎上来,拉着孟婆道:“孟婆姐姐你来了!好久不见,你可好?” 孟婆尚未答话,扶祗阴阳怪气道:“你瞅她那模样像不好的吗?那个叫日落还是月落的小鬼成日附着她,都快把她精血吸尽了!” 孟婆笑道:“你说桑落呀,他投胎去了。如今我那里又换新人了。小宝,你若喜欢,过几日我给你介绍几个。这次的比之前的品质更优,肩阔腿长,懂事听话,包你喜欢。” 茅小宝面颊微红,一双眼睛却闪着光:“这样好吗?” 扶祗冷哼:“她的鬼话你也信!小心你那微末道行被榨干。来客人了,还不快去,你个肥猫想死呀!” 就在说话间,又进来俩人,茅小宝忙迎了上去,却又愣住。 那二人一个是个相貌儒雅的中年人,另一个则如清风朗月一般。 是虞寄。 只听他对中年人道:“方相国,我刚到任此处,那府宅尚未收拾,只能带您来此住客栈。非是不去城中那福玉楼,而是在我未入仕前,与妻子曾来过这里,这家客栈的饭菜属实了得,比之京中那些出名的酒楼还要强上三分,因此想让您过来尝尝。” 方相国捋着胡须:“其实去哪里都好,不用劳烦。只是我还是想对你说几句肺腑之言,我知你成日流连烟花柳巷,还与京中各大清贵之女不清不楚,不过是为了让公主断了招你为驸马的心思。然而终是触怒龙颜,明明是将相之材却被贬至此穷山僻壤来做知县,又是何苦?且遭贬斥不提,你那妻子又不领情,早便弃你而去,遍寻不见,你这是……唉。” 虞寄笑笑:“天下虽大,若真心想找,还是能找到的。终此一生,便就找不到,下辈子我继续找。” 孟婆笑着插嘴道:“小伙子,你的话我记下了,待你到得阴司,那孟婆汤便多给你加几舀水,好让你记得你妻子模样。” 方相国一拂袖,呵斥:“胡言乱语。” 孟婆也不恼,只在柜台歪靠着,淡淡笑着。 茅小宝便要招呼二人上楼上客房休息,扶祗眼珠一转,叫住了虞寄:“喂!你可还识得我?” 虞寄一愣,随即笑道:“识得,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是这家客栈的老板。” “看来我这声音很有辨识度啊。” “嗯,很是聒噪。” “年轻人,你若这样讲话我便不帮你了。” 虞寄笑道:“哦,老板要帮我什么?” 扶祗从柜台后走出来,插着腰道:“三年前,你随你妻子同来,彼时的你尚是眼盲的穷书生。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如何治好了眼睛,又是如何高中的?” 虞寄垂眸,一双眼眸里满是感伤,低声说:“是我妻子对我不离不弃,四处寻医问药,方才有我之今日。” 扶祗舔了舔唇:“当然了,你说的也对。不过,你们若没去土地庙许愿,那又如何感动上苍,让你有今日的?做人要知恩图报。” “是,所以我一定要找到我妻子,用尽一生来报答她。” 茅小宝突然蹿出,站到他面前,问道:“所以,你拒绝公主,顶撞圣上,就是为了报答刘姐姐吗?” 报答? 虞寄突然愣住,他与刘吾真之情又岂是一句“报答”便能说得明白的? 扶祗一把推开茅小宝:“起开,别捣乱。虞寄,有的人会错把感激当作真爱,你可也是这般?你与刘吾真成亲,是因为她救过你,还是因为你自己打心里喜欢她呢?你若不搞清楚这点,恐怕她永远也不会回来。” 虞寄急道:“当初我眼盲看不到,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自是感激她的。然而她心地善良,不仅对我,对凤安村的每个人,甚至一花一草都存着怜惜之心。我便想,我若有此福气,娶她为妻,这一生也便无憾了。奈何我双目已盲,谁又会愿意照顾瞎子一辈子呢?我纠结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独自离开凤安村,谁知被她发现追了过来。她腿脚不好,摔了一跤,我摸索着过去,那时我才明白,哪怕我看不见,哪怕我不配,我也想要和她在一起!没想到她存了同样的心思,那一天我真的要开心死了。这些情感对你们来说难道都只是一句报答吗?” 听到这里,扶祗点头微笑:“很好,你能想得如此明白,我便为你指条明路。这土地庙灵验的紧,你们当初于那红绸上的心愿,早已一一实现,所以……” 虞寄摇头:“最重要的那一个并没有实现。” “最、最重要的那一个?”扶祗一时语塞,招手让茅小宝过来,低声问道:“他们俩不就许了治好瞎病一举得中这俩心愿吗?” 茅小宝点头,同样低声道:“还有一行小字,当时你急着跑路,我便没有念给你听。” 扶祗一膝盖顶至茅小宝的腿窝,使得她差点跪坐地上,满脸的委屈。 “一天天尽给我生事端。你说,他写的什么?” “他写,与爱妻刘吾真相偕一生,白首不移。” 扶祗白了她一眼,又对着虞寄堆笑道:“有可能是上神太忙,疏漏了。这样,你再买条红绸,再写一个,或许一眨眼就看到你妻子了呢?” 虞寄摇头:“我从不信这些……” “死马当活马医,你再信一回试试呗。”说着,他又回过头对茅小宝道:“快去把刘吾真喊过来,就说给她结上次织补衣服的钱。” 茅小宝与孟婆一脸嫌弃,不约而同道:“可真不要脸啊。” 虞寄心想,也是,有希望终归是好的吧。 于是提笔便在红绸上写上—愿早日寻得爱妻刘吾真,相偕一生,不移初时之愿。 写完,便走向门外那棵银杏树。 尤记得上次来时,二人浓情蜜意,她腿脚不便,而自己看不见,就相扶相依,将那红绸结了上去。可如今,自己做了一方父母官,可是她却早已不在自己身边了。 难道真的是造化弄人?可是自己上辈子究竟做了多少恶事,才使得今生得之所爱,却又轻易不见? 真娘啊,我真的好想你,你瞧,我的眼睛都花了……嗯? 看着站在对面的刘吾真,虞寄怔住,一时却也不敢上前,生怕是梦境一场。 “真娘,是你吗?” 刘吾真笑着,眼泪却不住地从眼眶涌出:“你怎的那样傻?我不是告诉你,当学习为官之道,莫要因我而生是非吗?” 虞寄一把将她揽于怀中:“我只知道,是你说男儿志在四方,应考取功名为百姓谋福,我便去了。可是若是知道考取功名的代价是让你我永不得见,那我宁愿做一个瞎子,成日为村民代写书信,挣得几个铜板,却因为有你在身边而周身暖融。那时,我本来已经心存死意,是你的出现让我早已黑暗的眼前有了光亮。” 刘吾真扎在虞寄怀中,依旧是那熟悉的松木气息,忍不住又嗅了几口,哽咽说道:“我不愿你只对我充满感激,我不需要你的报答。” 闻言,虞寄推开她些,看着她的眼睛问道:“哪个对你充满感激要报答了?你、你不辞而别,竟就为这?” 刘吾真心虚地低头:“当然也是不想耽误你的前程。” “在京城中,人人都道我放荡不羁,与京中各家贵眷不清不楚,还日日流连那烟花之地。陛下招我入宫,龙颜震怒,问我如此可对得起他女儿?我说,弱水三千,若非是刘吾真这瓢,那么河水井水皆可饮;繁花遍野,若不是刘吾真这朵,那么玫瑰牡丹皆可采。若无吾妻,那么我自然心就不定,便只有是浮浪不羁,风流成性。如此,才得以脱身,来到此地。你却说我是为了报答你?若说报答,雪地里那一衣之恩,你可还尽了?” 刘吾真看着他,眼神逐渐清明,而虞寄深邃的瞳眸中也只映着一个自己。 清晰的,唯一的。 她笑了,轻声说:“昔日里路人皆言,这瞎子配瘸子,实乃天生一对。既得到这样的祝福了,我又如何便轻易毁了这约定?” 虞寄将下颌轻搭在她肩头,拢了拢手臂:“这便对了。我看不清路,你又走不远,咱们便要相互扶持才能向前走啊。这辈子,是你欠我的还是我该你的,有什么重要,只要二人在一起,那便就好。” 客栈中,孟婆瞧 27. 第八章 [] 于红尘客栈中,时间总是悄无声息的,仿佛感受不到它流逝的快与慢,只是沧海眨眼便已成桑田。 只不过土地庙香火依旧,红尘客栈仍然不倒,聒噪的人始终聒噪。 来往客栈的每个人皆是过客,今天遇到的人,不知今后还能否遇到,对于红尘客栈来说,每一天都充满着不辞而别,而它自己却依旧无牵无挂,自生自灭。 茅小宝刚送走了一波客人,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禁感慨万千:“老板你说,我来客栈这么久了,送走一波又一波客人,可他们每个人都是点头之交,只是今天走了,明天便不一定会再见面了。” 扶祗低头拨弄着算盘,计算着这个月的盈亏,心不在焉道:“这便是过客。人生百年,匆匆而已。在红尘客栈中,每一天都充满着不辞而别,这客栈见证了他们的悲喜,而它自己却依旧无牵无挂,自生自灭。” “才没有自生自灭,我们三个还在呢。” “总有一天会不在的。” “那就到那天再说。” 扶祗无奈笑笑,难得的没有反驳她。 而这时,客栈中来了三个人,一个老妇,带着一双孙女。 这俩小姑娘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玉雪可爱,尤其是长得一模一样,是一对双胞胎,说着吴侬软语,软绵绵的煞是好听。 “季桃你慢些走,扶着点祖母。” 叫季桃的小姑娘兴奋地蹦跳在前,听到喊她,回过头撅起了嘴。 老妇笑道:“季李,你妹妹头次出门,你让她高兴高兴吧,况且我又没老到需要人搀扶的岁数。” 季李道:“我也是头次出门呢!但是我就要在祖母身边。” 然后撒娇般地抱紧老妇胳膊靠在她的肩上,季桃也跑回来,抱住老妇另一只胳膊:“我也要在祖母身边。” 三人说着,已然来到柜台,季桃很是热情,取出一把枇杷放到柜台上:“老板请你吃枇杷。” 扶祗谢着接过,问道:“听几位口音,可是来自江州?” 季李笑道:“正是正是,老板好耳力!” 扶祗剥开一个枇杷咬了一口:“嗯,好甜!” “自然,我家有一大片枇杷园,结的果子都可甜了!” 这时老妇却笑着问:“老板,可还有房间?” 扶祗点头:“有,天地人三字,不知老夫人要住哪一间?” 扶祗点头:“有,天地人三字,不知老夫人要住哪一间?” 季桃答:“自然住上房天字号了。我祖母可是江洲最大妆楼的老板,不会差钱的。” 季李道:“错了,祖母的妆楼早开遍魏国了,不止江洲。” 季桃不服气:“那我说是‘江洲最大’的可有错?” “没错是没错,但是不严谨。” “若说严谨,你怎么不提祖母年轻时亦曾在此处开过妆楼?” 老妇笑道:“季桃,这你都知道?” “嘿嘿,是听老管家讲的,他说您年轻时曾居于此处,亦开着大妆楼呢。” 老妇的眼神逐渐放空,点头道:“是啊,一晃都四十年了。” 扶祗问道:“您开的可是玲珑阁?” 老妇眼睛亮了亮:“想不到还有人记得我那玲珑阁。老板,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会知道我四十年前妆楼的名字?” 扶祗浅笑:“听家母提起过,说玲珑阁可是当年乐安城出了名的妆楼,去那里的姑娘们提前几个月便要预约,那老板李霞霞更是一双妙手,任这个人长什么样子,在她手里都能脱胎换骨。” 李霞霞笑道:“哪里有那么夸张,不过是我比较擅长挖掘每个人的优点,将它们得以扩大又不失本来面目罢了。” “只不过突然间这妆楼便易了主,而后又有许多新兴的妆楼,这玲珑阁也渐渐没落了。” 这次,李霞霞没再说话,只垂了垂眸,便同两个孙女去了房间。 茅小宝凑了过来:“老板,她就是当年的李霞霞?” 扶祗斜靠柜台,答了一声:“是啊,她与苏陌烟和离后便去了江洲。想是生活的不错,你看她,事业有成,子孙满堂。” 茅小宝只盯着她的背影,没有说话。 “嗳呦,店里好冷清啊~” 妩媚又勾魂的声音响起,将茅小宝的思绪拉了回来,扶祗却在一个激灵后快步上前:“你怎的又来了?我这客栈如今都快成你的亡魂客栈了。” 孟婆一根手指轻挑起扶祗的下巴,娇笑着道:“这名字不错,比你这红尘客栈名字好听,回头便改了吧。” 扶祗拂下她的手去,问道:“你又做什么来了?这阴司人手又不够了,派你去引魂?” “是我突然想吃银伯做的蒜蓉蒸贝了,所以便来了。” “没有没有,这里不做这道菜。” 虽如此说着,扶祗却闪开了身子,让孟婆走了进去。 “呦,我每次来又没少了你钱,做什么总是赶客?再者今天不是我一个人,稍后还会有个朋友来,我们今天要住这里。” “哪个死鬼朋友?” “崔珏。” 一股无名火直冲扶祗天灵盖,又轰她道:“滚滚滚,我这里不招待非人类。” “我们是正经神司,有官职的好不好。” “那是人吗?听不懂吗?不招待非~人~类!” 孟婆坐在窗边,一只手支着下巴,笑道:“你可是嫉妒他升职比你快?” 扶祗一翻白眼:“我嫉妒他?他哪里值得我嫉妒。一张脸煞白,无有血色,说起话来冷冰冰阴沉沉的,他哪里好?” 茅小宝在扶祗身后小声嘟囔:“你这好像不是嫉妒,是在吃醋。” 扶祗回过头来,指着茅小宝骂道:“我吃他的醋?笑话!” “他个子比你高。” “我和这婆娘早无瓜葛了!” “他长得比你帅。” “……我当年在天庭,神司职位是他能比的?那也是法力高强,受万人景仰的好吗!” “他比你安静!” “银伯!连这肥猫如今都欺负我,你快变个藤蔓出来缠我颈上,勒死我算了……” 扶祗大哭着跑入后厨。 茅小宝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只见孟婆笑着为她竖起了一个大指。 * 流云缓动,夜色昏暗,不觉间已过了子时,众人皆已睡下,唯有茅小宝在李霞霞的门外来回踱着步。 “小宝?” 孟婆从房间出来,看到她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茅小宝思忖片刻,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孟婆道:“孟婆姐姐,你还记得当年你去西戎引来许多亡魂,其中有一个尚有未完成心愿的那人吗?” 孟婆看着信点点头:“我记得。这封信当初我交给了扶祗。” “是,老板将信丢掉了,又被我捡了回来。” “你保留着它作甚?” “因为,”茅小宝眼前突然便被水雾弥漫:“因为我不想一个人的心意就如此被随意丢弃,无人知晓。” 孟婆为她抚去眼 28. 第九章 [] 倏忽,茅小宝只觉自己已置身于一个朦胧恍惚之地,果真便如同梦境,又好似这个梦没有尽头,而梦里有着湿答答的空气与雾气,那雾气逐渐地消弭,她的眼前也愈发清晰起来。 世人皆知,昌德侯府家的二公子苏陌烟有着郎艳独绝之貌,抱宝怀珍之才。 然而他怎么肯娶一个商贾家的女儿呢? 哦,不对,那个时候的李霞霞还只是何家小姐的梳洗丫鬟。 坐在喜轿中的李霞霞脸上,却无半分喜气,想着自己究竟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出嫁了。 那天,何老爷携夫人齐齐来到她的下房,老爷说:“霞娘啊,当年你只穿着件单衣在破庙中饥寒交迫,若不是得我相救你早成副枯骨了,如今合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夫人疯狂点着头。 李霞霞心道,当年你哪里是救我,是看中我想让我做你小老婆,强虏回来。因惧怕你这母夜叉老婆方才让我给小姐做起了丫鬟,现在倒又想让我报恩来了。 他继续道:“这侯爷家的公子,有才有貌,若不是我家曼青自幼体弱,怕嫁过去无福消受,我真不会出此下策的。” 夫人的头又若鸡啄米般点了起来,李霞霞想,脖子可别摇晃折了。 然后,夫妻二人一脸期待地看向她。 李霞霞却只问了一个问题。 “在他们家能吃饱饭吗?” 于是,她被盖头一盖,吉时一到,即刻便被喜婆搀上了花轿。 一般来说,替嫁这件事无非有几个原因。 或是夫家是无恶不作的奸恶之辈,或是小姐早就心有所属忠贞不贰,再或是所嫁之人风中残烛卧床不起,嫁过去便是守寡。 而李霞霞这三种情况却都不是。 只因苏陌烟他妨老婆,凡与他有婚约的女子皆无一善终。 当初那些往事被大郎讲得绘声绘色,李霞霞听得津津有味,只是想不到这“福气”突然就砸到了自己的头上。 何家一直在江南经商,去年才搬来乐安城,昌德侯家的这些事他们自是不知晓的。 听说侯爷家求娶,那可是祖坟冒了青烟的事,何家老爷巴巴的便同意了,而如今得知真相后,既不敢招惹侯府,又怜惜自己女儿性命,于是一夜之间,李霞霞便就成了何家二小姐,做了那只替罪羊。 而李霞霞幼时,也是做过几天大户人家的小姐的,不过家道中落,才沦落至给人做起了丫鬟。 于是她便认定天底下唯有银钱才是最最要紧的,能嫁到侯府吃香喝辣,岂不是一下便实现了她的人生理想? 至于妨妻之说,她偏不信这邪。 幼时还有人说我是大富大贵之相呢,不照样做乞丐当丫鬟么。 她想。 李霞霞坐在花轿中掀开一角门帘,往队伍前的那人看去。 他穿着赤色婚袍,玉冠高束,骑着高头大马,脊背挺直如松。 遽然,他扭头往这边看来,那红袍连翩,火鹤一般灼灼璨璨,眉眼都好似因这满目的红染了天边霞光一般,只是一双狭长的黑眸带着几分冷酷的锐气,视线扫过,冷漠又疏离。 李霞霞却在这一瞬晃了神,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在她心中意气风发的小将军,他看自己时永远是带着融融的暖意的。 那是只有她一人才能看到的暖融。 如果他当初没有抛弃自己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迎亲的队伍才慢慢停下,一双洁白修长的手从喜轿的幕帘外伸了进来,稳稳地牵住了李霞霞。 那只手温暖又宽厚,使得她那颗漂浮不定的心瞬间安静了下来。 洞房花烛夜,苏陌烟和衣睡在了李霞霞的身边,并没有碰她。 李霞霞自是明白的,门外都是盯着他们的下人,只有他们睡在一起了,这老太太冲喜流程才算圆满。 她阖着目怎么也睡不着,身边之人身上传来些许酽冽的酒气,她忍不住提起鼻子又嗅了嗅。 这时,耳边却漾起低低的声音:“何小姐,我知你也信了外面那些传言而不愿进我家门,而我,亦不过是为祖母冲喜解煞。你我毫无情分,我也不会强求,待得祖母升遐,我便会与你和离,一别两宽。” 这样,也挺好。 李霞霞闭上了眼睛,轻声应了声“好”。 过了许久,在她昏昏欲睡时迷迷糊糊地又道:“我姓李,不姓何。” 没想到却得到了回应。 “……知道了。” 那声音温柔得如春风拂柳,一定是因为我太困倦而听错了吧。 李霞霞想。 不知怎的,在李霞霞体内的茅小宝此时,也竟安心地睡去了。 不觉间,已至三月暮春,没有什么残花败柳,一片姹紫嫣红转瞬即去,新绿便沸沸扬扬得站稳了枝头,东风摇曳,桃花鲜润,忽一阵风来,片片桃花随风而下,满目的红情绿意,好不惹眼。 茅小宝在李霞霞体内已一年,也随着她做了昌德侯府的二夫人一载,而外面之人津津乐道的除了她并未被妨得“命丧黄泉”,竟真的为老太太冲了喜,身体日见康健,还有的便是李霞霞开了家乐安城最大的妆楼,做起了老板娘,为城中姑娘们设计妆面,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吉祥,备车。” 清晨李霞霞梳妆完毕,轻声唤着身边的丫鬟。 “二夫人,今天是二公子生辰,还要出门吗?” (对啊,对啊,不要出去了,陪苏陌烟好好过个生辰,增进一下感情多好。 茅小宝在体内无声地呐喊着。) 李霞霞上下打量着镜中自己那妆面,又将眉毛添了两笔:“自然,那王夫人最是挑剔,于两个月前便定好今日,我若不去,日后还不定如何编排我呢。” 吉祥又小心翼翼地道:“那二公子不会不高兴吗?” 茅小宝摇了摇头。 李霞霞也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轻声道:“放心,他不会生气的。” 是的,李霞霞自从进门,别的本事没有,拿捏苏陌烟却是有一套。撒泼打滚耍无赖,十八般技能全部用上,可谓是手拿把掐。 突然,茅小宝的心随着她抽了一下。 只听李霞霞又补了一句:“反正他也不会在乎的。” 唉,这李霞霞,虽人前撒娇发嗲,与苏陌烟做足了恩爱夫妻之态,可私下里却是心门紧闭,不流露一丁点爱意。 但茅小宝却能偶尔从苏陌烟瞳眸的倒影中看到她那只对苏陌烟才会露出的柔软,就像苏陌烟看她的时候一样。 * 在为王夫人化好妆面后,她满意地对着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 “霞娘,你这手艺真没得挑。” 李霞霞没有答话,却笑得灿烂。 她自幼于家中便研习此技,当时家中丫鬟婆子均拿来被她练过手,而且她也确是擅长发掘每个人的优点,并加以扩大,让这人美上几分又不失本色。 想不到曾经做闺阁小姐时的爱好,如今竟成了她的谋生手段。 “霞娘,你嫁入侯府也一年了,”王夫人靠近她些,又压低几分声音:“怎的这肚子还没有动静?” 呵呵,谁不知道他苏陌烟心里一直想着他那早逝的青梅竹马,而我李霞霞不过是他娶来为他祖母冲喜的吉祥物而已。 当然,这话可不能随意便与外人道。 王夫人见她愣神不答,一副了然模样,神神秘秘地递给她一个小盒:“这里有着好东西,极是滋补,回去给那苏二公子服下,保你三年抱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