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戏之名》 1. 知知 [] 北城,九月,开学第二周。 空气一如既往的干燥,鼻腔里有血的甜腥味儿。 季知涟睁开眼睛,却不知今夕是何年。 眼睛还在刺痛,脑袋灌了铅一样沉重,断片前的记忆雪花般涌入脑海,她昨晚来郊区别墅参加刘泠的生日party,才喝了两杯就晕的厉害,直接断片。 慢慢坐起身,目光有了焦距,先是环顾了一圈陌生的客房,又在身侧熟睡的少年身上停了一秒。 她衣衫完整,只是有些皱巴,那少年可就没那么好运了,季知涟的目光从散落在地上的裤子腰带,移到扣子都抓掉了几颗的衬衫,最后停在他黑乎乎的后脑上。 少年鸵鸟一样背对她侧卧,整个人埋进云团似的白色被子里,看不清脸,但很乖顺的蜷成一团。 她搓了搓脸,心里骂了一句“草”便飞速地下了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利索穿上,脚踢到少年遗落在地的外套,那特殊的logo表露了他的身份,是昨晚party上的侍应生。 去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季知涟看到镜子里面色苍白的自己,不期然的涌出一股厌恶。 她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失去对身体掌控权的感觉。 回到床边,掏出钱夹,里面恰好有三千现金,昨天刚取打算充校卡的,她拿出来扔在枕头上。 余光里,却看到少年浑圆的肩头上有道道青紫指痕,他皮肤白,那痕迹就显得尤为粗鲁,还有层层叠叠的齿痕,红通通肿胀着。 季知涟蹙了蹙眉,她压了压眉头,试图检索自己的记忆,但失败了。颓然地从手上褪下一枚戒指,古法手工镶钻的纯金戒指,应该能稍稍弥补少年的损失,她把戒指轻轻放在那沓粉色钞票上。 门“咯吱”一声关上了。 而那深埋在白色被子里本该继续熟睡少年,却倏然睁开了眼睛。 - 季知涟走过二楼客房,走廊很长,有些门关的严实,有些则半掩着。 她直奔主卧的门,没有丝毫迟疑地一脚踹开,一个女孩惊呼一声,飞速的拿过浴袍躲进厕所。屋子里很黑,香味甜腻,季知涟拍了拍另一个女孩的脸,力道很不客气。 “刘泠,”季知涟拈起她枕头上白色的蕾丝内裤扔到一边,眉眼间有戾气:“你昨晚给我喝了什么?” 刘泠睡眼惺忪,撑起上半身,她容貌不出众,却有种养尊处优的慵懒气质:“断片酒?” “为什么?”季知涟右手不经意搭在她颈侧,她常年健身,手臂力气很大。 刘泠眯着眼,欣赏着她刀削斧凿般冷漠的脸,坦然到无耻:“因为我想跟你发生点什么。” 她的回答很直接,看到季知涟愣住,摸了支烟开始吞云吐雾,遗憾道:“可惜没成,你把我直接推到了地上。”又自言自语道:“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女的呢?” “没有为什么,就像你不能喜欢男的一样。”季知涟站起身,声音没什么起伏,但刘泠知道她苦心搭建的友谊之桥已宣告断裂:“你好自为之。” 楼下传来摩托发动的声音,刘泠拉开窗帘,看到季知涟已经骑着摩托绝尘而去。 才凌晨四点。她打了个哈欠,把躲在厕所的女孩子叫出来,拥着她打算睡个回笼觉。 - 季知涟回到学校时,刚好五点一刻。 此时天刚蒙蒙亮,温度正好,风很凉爽。北戏新校区的校门经过一个暑假的改造,变成了一个类似于凯旋门的构造,巨大的四方体规规整整,两头铜狮子一左一右,威武昂扬。 平日白天,是不少游客的打卡地,也有鬼鬼祟祟的三两私生饭蹲守,渴望遇到自家读书的偶像爱豆。但现在很清静。 她摘下头盔,停好了车,大步流星地刷校卡过了闸机。路上遇到几个拉着器材出组拍作业的大一新生,一脸兴奋互相推搡:“是季师姐!” “师姐好!” “师姐好!” 季知涟没戴眼镜,机械地点点头,回宿舍的路很长,过桥的时候看到河面上鸭子又多了几只白绒绒幼鸭,在河中央别墅上煎蛋一样摊着,不由多看了几眼。 宿舍里还亮着,唯一的舍友肖一妍居然没睡,炯炯有神地看着动漫,用后脑勺打招呼:“回来啦?” “嗯。”她累极,坐在椅子上开始咕咚咕咚喝水。 “不对呀,你不是去刘泠的生日会了吗,”肖一妍暂停了视频,扭头巴巴跑过来,好奇的坐在她脚边的小凳子上:“大名鼎鼎的星二代的聚会,是什么样的?我家龙龙去了吗?” 龙龙是她新粉的爱豆,一个选秀出道,笑起来特别有少年感的艺人。 什么样的? 季知涟去得晚,醉的又太快,根本没注意别人。非要回忆,脑海里那少年肩头上的青紫指印历历在目浮现,这让她感觉不是那么好。 “不怎么样。”她脱了外衣外裤,露出漂亮的手臂肌肉,拉着栏杆利索地翻上了床:“我睡了。” 肖一妍撇撇嘴,关了电脑也爬上了床。 这一觉睡到中午,两人起来去食堂吃饭。 大一新生结束了一周军训后,食堂到了饭点人明显变多了。 之前有人调侃过,如何分辨北戏的新生老生,答案是一大早化个全妆去准时出晨功的是表演班新生,而戴着口罩穿着睡衣夺命狂奔去表导楼打卡的则是老生,在桥边光鲜亮丽整齐划一大声背台词的是播音班新生,而穿着宽松T恤人字拖鞋搬着各类道具哈欠连天的则是老生。 季知涟觉得这调侃只针对于台前专业,对于幕后专业的学生而言,兴高采烈恨不得谁的组都跟个遍的是新生,而能推就推不能推就硬着头皮进组一脸便秘的老生。刚开始一上表导课兴奋的睡不着的是新生,而迈进表导教室腿就条件反射直打哆嗦的是老生。 总之,新生刚从压抑的高考中释放,身上还带着青苹果一样干净清新的涩意,他们对一切都新鲜好奇,亦对大学生活充满期许,老生则已勘破了一切,知道大家不过都是韭菜,肥皂泡泡早碎的稀烂。 食堂人很多,她们打了菜就坐到角落的桌子,季知涟刚吃了两口,就感到一道视线有意无意的扫向她。 她已习惯各式各样的目光,好奇的、厌恶的、试探的……但那目光是温柔的,一直在持续,像一片轻柔的羽毛,点到即止,当你以为它被风吹走了,结果不一会儿又飘来了。 “知知,你看那个新生,好不好看?”肖一妍脸一红,碰碰她的饭盘,季知涟抬眼,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又懒懒地垂下眼:“还行。” “这叫还行?”肖一妍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压低了声音,“他入学报到仅凭一张抓拍就上了微博热搜,是表演班新生,叫江什么——总之是个素人!连社交账号都没有。” 那少年打完了饭,正在低头舀汤。他穿着白色T恤,淡黄色的外套有些旧,那张脸抬起来的时候,一切都成为了背景。 “就像穿着粗布麻衣的刘亦菲,穿什么一点都不重要,脸就是王道。”肖一妍振振有词道,视线大胆的在他身上又扫了一圈,惊喜道:“他看过来了!” 季知涟低头呷了口汤:“我快吃完了。”言下之意她打算走了。 肖一妍不死心自己的审美受到了挑战:“你真的不喜欢?” “——太良家了。”季知涟言简意赅点评,端起托盘起身。 - < 2. 知知 [] 肖一妍是在大二与季知涟熟悉起来的。 两人虽在一个班,按照排名又分到同一宿舍,但季知涟大一时并未住宿,她甚至连入学军训都没有参加。 对于这个神秘的第一名,班里同学早已议论纷纷。 肖一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在艺考时就在老校区的门口见过季知涟。 当时她刚结束导演系的初试,朗诵的时候用余光都感受到老师的心不在焉,沮丧的出来,看到门口堆砌着长枪短炮,全是拍照的记者,忙垂了头把脸埋进白色的围巾里,出了校门口就急匆匆的找妈妈。 她就是在那时看到了季知涟。 冬天,北风冷的刺骨,来艺考的同学都裹得很厚,有人甚至穿了棉袍一样及踝的羽绒服,年轻的孩子们大都有家长陪同,家长们焦急的捧着保温杯嘘寒问暖,呼出的热气在冬日化为白汽。 只有那女孩,孤零零站在远处的一棵白蜡树下,一身单薄的黑衣长靴,神情漠然仿佛与周遭毫无联系。 她愣了愣,妈妈这时已拨开人群找到她,母亲很聪明,绝口不问她的考试情况,只是抱了抱她,热气腾腾的蛋饼塞进手里,她捧着温暖离去,却忍不住回头。 她……不冷吗。 那女孩似是感觉到肖一妍的目光,冷冷的看了过来。 肖一妍心头一颤,那目光如同没有温度的雪,带着不经意的凌厉,令她畏惧。她那时还不知道,那女孩是她最喜欢的小说《夜覆今舟》的作者,更不知道,她会在未来与她成为朋友。 肖一妍是深市人,是个典型的乖乖女,她的母亲很强势,自小对她的一切大包大揽,这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她,却也让她成为了一个有点懦弱的、讨好性人格的女孩。 大一教他们的剧作老师在上第一堂课时说过一句话:人活着就要理直气壮,要暴烈,要无畏,要深深的扎根于生活里,要一条路走到黑。 她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不解其意,然后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 她竟然下意识看了一眼斜前方的季知涟。 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高耸挺拔的鼻梁,和架在鼻梁上那副薄薄的无框眼镜,折射出一点无情的金属光泽。 肖一妍觉得,季知涟就是老师说的那种人,我行我素,又能对自己的所有行为照单全收。她知道她大一近乎狂热的投身于一场恋爱中,一周不计成本地飞去上海数趟。大二则疯狂的泡图书馆搞创作,新书卖了高价影视版权,一度成为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也成了学弟学妹们崇拜的对象。 而大三刚开学,她说她要排戏,让肖一妍当她的女主。 “我?”肖一妍不敢置信的指着自己,脸红到结巴了:“你、你确定要我演?我是班上演技最烂的,你为什么不找苗淇?” 苗淇是班上演技最好的女生,大二期末演的《欲望号街车》片段更是场场爆满,在黑匣子剧场受到一致好评。 季知涟目光沉沉,望着表导楼上方那个巨大的“戏”字,顿了顿,有些惋惜地道:“哦,她不行。” 肖一妍接过她递来的那沓刚打印装订好的剧本,翻了几页看到故事,猛然看向季知涟,对方面无表情冲她点点头。 “我在表导教室等你。”季知涟在图书馆路口与她道别,肖一妍攥紧那沓A4纸,心里涌上莫名滋味,点头呐呐道:“那……我先去理论楼给老师回作业了,我下课后过来。” “嗯,我先去搭景,等你。” - 北戏新校区的表导楼,一度被称为学校里最像棺材的迷宫样的建筑。 但却是每一个学生最为熟悉的地方。 各系各专业的同学,都会在这里拍作业、排戏、练舞、练唱法、演奏乐器,学习人物造型…… ——排练室是每一个学生的家。 这句话绝不是说说而已,更像一声饱含感情和辛酸的叹息。 季知涟坐在搭建好的高台上,身下的每一块景片像积木一样严丝合缝,她坐在教室的最高处,剧本摊在手边,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敲着。 有人在敲门,咄咄,咄咄。 她还在闭目沉思,不耐道:“门没锁。” 那人迟疑了一下,轻轻推门而入。 江入年就这样看到了季知涟,她坐在高高的堡垒一样的景片上,一条长腿随意的伸展着,另一条微微屈起。一身黑衣,逆光,脸上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倦怠,漫不经心的看向他。 浓眉,高鼻,眼型长而深邃。 一张极富冲击力的凌利浓颜。 江入年垂下密密的眼睫,喉头微动:“请问,323教室怎么走?” 表导楼很大,教室功能类型丰富,空间自然密密麻麻物尽其用,而设计却迂回曲折,对于新生而言很容易迷路。 季知涟望着肖一妍在食堂夸过的那个新生,教室右侧有整面的落地玻璃,于是下午的阳光完整的照在他身上。 他身量高而清瘦,旧旧的黄色棉质外套穿在身上,也能穿出体不胜衣的味道,像极了漫画里走出的人儿。眉眼漆黑,唇色嫣红,一个美的雌雄莫辩的少年。肖一妍倒没有夸大其词。 只是……太清澈了。 季知涟收回视线,她撕了张草稿纸,刷刷写了几笔,伸手递给他。 她没有要动的意思,他就只能硬着头皮来拿。 指尖相触的瞬间,江入年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双肩瞬间僵硬绷起。 “……谢谢师姐。”嗓音轻柔的像汩汩的泉水。 手里的路线图清晰,一目了然,他没有再逗留下去的理由。 门关上了,教室里再次恢复寂静。 季知涟喜欢放空的感觉。 放空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她可以肆意在脑海里搭建自己的空中楼阁,所有的人物调度都可以一遍遍在脑海里碰撞、演练。 偏那敲门声又再次响起:咄咄,咄咄。 思绪被打断,她的声音也不耐拔高了些:“进来!” 那少年去而复返,有些无措的举着纸条,澄澈大眼满是无辜:“师姐……我还是没找到323教室。” 笨蛋美人。 季知涟在心里骂了一声。 她无奈伸手:“是我没写清楚还是你哪里看不懂?” “这里。”那少年将纸递过来,指向某一处,他的手指很好看,和人一样修长纤秀,却带着点点红肿。 季知涟面无表情:“哦,是我写 3. 年年 [] 1995年11月11日九时十二分,季知涟出生于北城东城区。 季馨为了生她花了大力气,她还很年轻,很自我,脸上没有初为人母的笑容,只有面对新身份的茫然与无措。 如释重负的是季知涟的外公外婆,两个老人对视一眼皆松了口气。陈启正则为季馨没有生下儿子而略感失落,但日子还长,他对自己有信心。 季知涟幼时被爷爷和保姆带大,爷爷是个团团脸的老头,一脸和蔼,烧的一手好菜。父亲工作忙碌,出差与应酬是家常便饭,母亲则在培训班当舞蹈老师,即使已生子,生活的重心依旧在自己身上,她喜欢聚会和结识新朋友,热衷于穿衣打扮,依然如少女般活泼娇俏。 幼时记忆里,父母只要相聚就会伴随着激烈争吵。吵来吵去,无非是那么几样,她嫌他应酬多,他嫌她爱玩不着家,谁也不让谁,最后在一片心惊肉跳的碎裂摔打声中结束。 有次,陈启正晚上提前回家,看到妻子呼朋引伴在家中客厅大打麻将,一片嘈杂,而家里烟雾缭绕,瓜子壳和橘子皮撒了一地。老父亲出门和友人聚会,三岁的女儿无人照料,在房间里嚎啕大哭,她在婴儿车中连车带人翻倒,危险的卡在阳台和卧室的门槛上,哭的嗓子嘶哑,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就是在那时对季馨彻底失望,这不是他想要的女人,即使她非常美丽,但自小娇生惯养,难以控制,季馨对于家庭毫无助益,她甚至不愿长大。他不甚熟练的抱起哭的几乎背过去的女儿,摸到她脑后磕出的一个红肿大包,气的摔门而去。 父母离婚于她五岁时。 季知涟模模糊糊的记得,生活的剧变似乎是一串连锁反应,伴随着外公外婆骤然离世,家里黑压压的一片乌云,父母亲也彻底沦为见面眼红的仇人。 季馨收拾好所有行李,在葬礼结束后便决然带她离开。 那时季知涟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出游,甚至没有带上外婆亲手给自己缝的、自己最喜欢的碎花小枕头。 她不知道在此后长达八年时间里,她将再也见不到一手将自己带大的爷爷,不知道那部没看完的动画片结局——数码宝贝里那些被选召的孩子们到底有没有成功拯救了世界,亦不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后一块短暂安栖的岛屿。 季馨带着她搬到外公外婆在北城留下的家,矮矮的居民房,院里很多杨树,她看到有小孩点燃火柴,烧那些聚集在角落里棉花一样的杨絮,发出大呼小叫的雀跃声音。房子在三楼,是小小的两居室,她跟在母亲背后,一脚踏进去,窗户有缝隙,飘来隔壁做菜的味道,是让人咽口水的红烧排骨的香味。 她小声说,妈妈我饿了。见母亲木着脸,又鼓起勇气大声说了一遍。 母亲如梦初醒,放下行李,第一次给她做饭,锅里烧水,水开放盐,煮龙须挂面,等端到桌上就是一碗干巴巴的盐水煮面,有点坨,她狼吞虎咽吃了几口,有些反胃,迟疑着放下筷子。 母亲哭的毫无征兆,她一挥手将那碗没吃完的面尽数洒落在地,一块碎裂的瓷片飞溅到她手背上,到了晚上肿起一个凸起硬块。 “妈妈可能会残废。”季馨在厕所昏暗的灯光下坐在马桶上对她悲观地说道,看到女儿稚嫩的脸上涌起一阵内疚的恐慌,不知所措的给她手背上吹气,她心里忽然涌起淡淡的快意。 季知涟没有再上幼儿园,她在那座老房子里住了二十多天,母亲白天出门,给她留下饭菜,然后反锁大门,到了晚上再醉醺醺的回来。 台式电话线已经拔了,家里安静的仿佛一根针都能听见。陪伴她的是卧室里那台老式电视,白天还好,她可以在地上画粉笔画、听电视声音打发时间,晚上最难熬,那段时间电视频道频繁播放红衣女童失踪案,提示居民注意防范。她警惕楼道里所有在家门口停留的脚步声,更恐惧客厅里那巨大的、能映照出一切的窗户。 仿佛一回头,那女童就在身后角落,咧着惨白的牙冲她笑。 她期盼母亲回来,又害怕母亲回来,但还是希望母亲能赶快回来。 二十多天后,季馨再次带她离开。这次她们没有再固定停留在一个地方,生活变成了一场没有目地的漂泊,城市变成了短暂落脚的中转站,她不记得和母亲辗转过多少个城市,只记得两年时间,自己就转了四次学。 她上学也是断断续续。 最久待过的地方是昌市,待了八个月,那里海拔很高,阳光暴烈,孩子们大都是当地人,肤色黧黑,脸膛通红,黑溜溜的眼里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她是新面孔,又是外族,班上没人见过她的父亲出现,甚至母亲也只在办转校手续时出现过一次,存在感极低。一个没有庇护的雏鸟,安静,内向,却有种格格不入的傲气。 她从入学起就备受欺凌,她甚至不知道原因。 仿佛欺负她,就能获得某种群体优越感,渐渐愈演愈烈,成为一种比赛,他们在她的食物里放苍蝇,在她的书包里塞死老鼠,把拇指大小的蜘蛛塞进她的衣领,剪碎她的作业和头发——她皆麻木的不反抗,拳头攥紧又松开,脊背依旧挺的笔直。 直到一个调皮的男孩,为了让周围小伙伴高看自己一眼,一脚用力踢在她下|体,女童痛的挣扎发出呜咽,几个小孩大笑着在旁边围观,他们找到了玩具新的玩法,还意识不到自己的残忍。激烈挣扎中,她一头撞在他下巴上,男孩咬到了自己舌头,痛得哇哇大哭,觉得丢了脸,对她变本加厉的拳打脚踢。 “贱人!贱人!你是贱人!你妈是贱人!你们都应该下地狱!” 下地狱是孩子们觉得最恶毒的词语了,果然,女童有了反应,关注点却与他们不同。 他们第一次看到她哭了,声音像是小小的裂帛,苍白嘹亮,带着嘶吼:“我妈妈不是贱人!” “就是!就是!”他们更起劲儿了,远远望去像是孩子们的一场狂欢。 那晚,季知涟一瘸一拐的回了家,却看到母亲维持着她出门上学前的姿势,在家里院中那把藤椅上盘腿坐着,邋里邋遢,很久没有拾掇过自己。 季馨神情恍惚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她已经很久不用手机,桌上是碗凉透的面。 “妈妈,吃药。”她擦干身上的血迹,闷不做声将水和药盒递给母亲。季馨接过药,对她莞尔一笑。 季知涟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一个不愿面对的事实,母亲保护不了她。或者说,她与母亲的位置不知不觉已经颠倒,母亲需要被照顾与保护。 而她,在幼兽的世界,不反抗,只会被分食吃掉。 那个安安静静、内向害羞的女孩渐渐消失了,她在高海拔的地区晒出了一身小麦色的肌肤,平日里毫不起眼,但如果有人欺负她,她会比任何孩子都凶狠。女孩力气不大,但打起架来不要命,是全然不计后果的豁出去,牙、手肘,头部,皆是武器。 打斗中,手臂意外骨折,却也硬生生扯下对方一大片头发来。 没人再欺负她了。 女儿的伤势终于让季馨从昏朦中清醒过来。 夏天,她带她办了退学手续,再次打包行李邮寄,先转车,再乘坐飞机,她带着女儿去到最开始的地方。 她的故乡——南城。 南城虽然叫南城,却并不在南方,它距离北城一千多公里,是个历史悠久的二线城市。 七岁的季知涟,和母亲短暂居住旅馆一周,明显感觉到母亲在好起来,第一个征兆就是她开始重新打扮,烫头,涂艳色口红,透明肉色丝袜小羊皮高跟鞋,笑意盈盈,母亲似乎恢复到生病之前的样子。 与此同时,季馨选了一片毗邻南水公园的老旧居民区居住,以极便宜的价格租下,却花了大成本装修。 季知涟不知道母亲的打算,装修起码要两个月时间,她们不可能一直住在旅馆。 但季馨胸有成竹。那是一个下着雨的上午,她给季知涟换上一身白色衣裙,衣裙是某种麻料,在肌肤上摩擦的很痒,后颈上的标签很扎,但她不忍打断母亲的雀跃,她不想当那个扫兴的孩子。 她更好奇母亲会带自己去哪里。 也是那一大片的居民楼,季馨带着季知涟东拐西拐上了二楼,母亲拎着皮箱,高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老楼的楼梯比正常的略低一些,季知涟不觉费力,只是身上裙子又扎又累赘,她握紧了自己箱子的提手。 母亲的高跟鞋刚一站定,老旧的门就咯吱打开,露出一个女人沉静的脸。 萧老师大概三十多岁,头发在脑海编成一条粗粗的辫子,她穿着麻质的衣服,是个长得很有味道的女人,她曾是季馨高中时代的家教。 “来了。”她淡淡说,既没有与多年未见的好友重逢的喜悦,也没有热情的寒暄,她把她们迎了进来,然后独自进了厨房。 季知涟放下箱子,忍不住环顾着这个家,这是一个朴素而实用的家,家具不多,沙发和桌子皆有磨损和掉漆,看得出常年反复使用的痕迹。每样东西都摆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季馨罕见的少话,只低头啜饮萧老师泡的绿色茶汤。 “你女儿?”萧婧看了一眼沙发旁屹立的女孩,她很瘦,晒得很黑,一双小兽般警惕的眼睛,穿着一条不合身的白色麻裙,裸露的双臂满 4. 知知 [] 下午六点。 天空被晚霞渡成淡淡的粉色,学生们零零散散从理论楼鱼贯而出。 季知涟抱着电脑,看到翠绿繁茂的常青藤回廊下,站着一个白衣白裤的骚包男人,英俊五官引来众人纷纷侧目,他看到她,发出嗷呜一声怪叫。 “你怎么来了?”她挑眉,把电脑往上兜了兜:“在学校上班?我会第一个举报。” “……骂人还是这么难听!”竟把他比作鸭,梁峻熙气的跳脚,即使这样表情还没崩,十分有帅哥的自我修养:“我可是刚落地,就直奔学校找你来了。” 季知涟瞟了瞟他全身上下的不俗着装:“有何指教?” 她说话很不客气,梁峻熙习惯性忽略,直奔主题关心好友:“你的戏,男演员还没找到吗?” 季知涟耸耸肩:“会找到的。” 梁峻熙无语凝噎,他看过她的剧本,知道虽然戏的重心都在女主身上,但男主的戏份要求极高,且很挑人,忍不住替她琢磨:“大三音乐剧的罗罗怎么样?” “他会演戏,但台词腔太重了。” “大二表演系的徐畅呢?他们班的大戏我看过,他发挥很稳,是努力型选手,而且人也很耐糙……啊不对,很愿意磨戏。” 季知涟罕见的沉默了:“我觉得……” “嗯?” “这毕竟不是演士兵突击,对吗?” “……” 说曹操曹操到。 徐畅刚从理论楼出来,黝黑脸膛,一身腱子肉,标准的型男。他一眼看到梁峻熙,高兴挥手:“师哥好!师哥怎么有空回学校了?” “听说她要排戏,我来看看。”梁峻熙看到徐畅走近,目光被他手里的《马哲》吸引:“你还上这个?” 徐畅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重修!重修!”他跟梁峻熙还算熟稔,本来想问问经纪公司的事儿,但看到季知涟也在,便觉得不问也行,寒暄了两句就打算走了。 却见跟在他身后的江入年忽地停住:“季师姐要排戏?” 季知涟没答,梁峻熙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对啊,她每晚都在表导楼看人试戏,愣是没找到满意的男演员。” “我能试试吗?”江入年的话,是看着季知涟的眼睛说的。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格子衬衣,蓝色直筒牛仔裤,整个人风姿迢迢,不笑的时候,居然有种冷清到锋利的气质。 季知涟发现少年并不像第一印象中那么羸弱,沉吟道:“好啊,欢迎。” “那我,加个师姐的微信?” “好。” 见那两人走远,梁峻熙用手肘捅了捅季知涟:“我对他有印象。” “谁?徐畅?”她有些心不在焉,翻了翻新好友的朋友圈,他只转发了几个系里的公众号链接。 “滚。”梁峻熙无语:“是那个主动要试戏的新生,他们班的军训合照曝光后,光客和长鸢都有意向签他,他竟然拒绝了。”那两家都是圈里名头响当当的大公司,大一的新生是当红炸子鸡,过几年可就不一定了。 “哦。” “……”梁峻熙气结,又想到自己来找她的真实目的,迟疑开口:“我上个戏,在横店看到了杨溯,他居然去当网大导演了……”曾经桀骜不驯的才子,文字犀利一副要干翻世界的样子,最终也在资本的诱惑下低了头。 “他?”季知涟径直打断他,轻蔑一笑:“关我屁事啊。” 梁峻熙的目光在她脸上久久停留,许久没有说话。 - 江入年数着墙上的编号走到排练室门口,正好看到武君博一脸不忿的出来。 武君博是他的同班同学,本应上大二,但他大一时通过家里的关系得到了一个不错的机会,为了接那部名导儿子指导的玄幻剧男二,特意申请休学一年,可惜那部戏在开播之前男主就被爆出丑闻,直接叫停。 他平时以师哥自居,很喜欢出风头搞小团体,此时脸上狼狈之色未褪去,被江入年尽收眼里,忍不住冷嘲道:“这种戏,也值得跑来试?” “师哥好。”江入年打了个招呼,便推门走入教室。 教室里,季知涟和肖一妍都在,看到江入年,肖一妍扑哧一笑歪头问道:“刚才那个人走的时候脸是不是特别黑?” “是。”江入年如实回答,接过一页划了横线的台词纸。 “我就说嘛,知知,你嘴巴太毒啦。”肖一妍笑的忍不住捶桌子:“人家就长那个风流样,你直接说和角色气质不符就好了,你说人家气质太西门庆,还说的那么诚恳……” “我说的是实话。”季知涟一脸无辜,对肖一妍板起脸:“别笑了,你现在花枝乱颤的模样,特别像田野里得了帕金森的猹。” “……”肖一妍鼓鼓脸,立马正襟危坐。 江入年终于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他的声音很好听,引得她们一同看向他。 “十分钟可以吗?”季知涟点了点手里的剧本,问他。 江入年道:“现在就可以,我可以把大灯关掉一半吗?” “可以。” 江入年接过桌上的道具眼镜,迅速做了力所能及的准备,一声击掌——入戏了。 昏暗的灯光下,少年仿佛一下子成熟了。他坐在猩红的沙发上,衬衣凌乱的穿在身上,头发抓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金边眼镜下的面容显得正经又颓靡。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他的嗓音低沉,带着某种致命地蛊惑,遥遥向她伸出手,指尖却神经质的挛缩,抚过自己的咽喉。 “没有。”季知涟给他搭戏,她紧紧盯着他的表演,声音冷漠地不近人情。 “可我有,我开始后悔来到了这家医院,后悔我的病人是你,后悔给你做了这场心理分析……”少年环抱住自己,柔韧的肢体相当协调,在做将自己层层剖开的舞台动作,痛得浑身颤抖,眉眼却是笑着的。 他走近她,紧紧握住季知涟冰冷的手,琥珀色的眸中倒影出她的剪影:“往前走,走出这场梦境,别回头。” “我更想留下来。”她说。 “——可我不舍得让你死。” 妖冶的男演员粲然一笑,推开她,整个人以献祭姿态向后仰倒,被废墟淹没。 片段结束。 灯再次点亮。 少年恢复了腼腆的神态,静静屹立着等待结果。 肖一妍看了眼季知涟的神色,她觉得很好,人物贴合度高的出乎意料。更难得的是,他无论是台词还是形体还是情感,完成度都非常好,作为大一还在学物件模拟的新生而言,简直惊喜。 但季知涟却出神地看向手里的剧本,眉头微蹙。 “知知?”肖一妍轻声唤她:“我觉得,挺好。” 季知涟回神,看向江入年,少年微微垂眸,薄唇紧抿,是天生的樱红唇色,他有些不安。 “排练需要占用你很多时间,你可以吗?” “我可以。”少年的眼睛瞬间亮起,他笑的时候有一颗小小的虎牙,看着她的目光专注而明亮,季知涟心中仿佛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那,欢迎加入。”她将一份完整的崭新剧本递给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干涩的双目。 - 江入年回到宿舍已是十二点多。 宿舍在三楼,晚上过了十二点就断电熄灯,是北戏的规矩。 因此唯一亮着的大厅就成了夜猫子的汇聚地,抽烟的、聊天的、刷抖音的,白天里注重形象、在社交账号上也是被粉丝称为男神的男孩们,此时就穿着条小裤衩,横七竖八歪倒在沙发上,举着手机发出幼稚的嘎嘎笑声。 江入年安静地坐到角落里一处空沙发上,手里还攥着剧本,心里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躁动,他需要理理思绪。 武君博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啪嗒打开一听可乐,仰脖灌下:“听说选了你,恭喜啊。” “是我运气好。”他淡淡道。 “运气好?”武君博冷笑一声:“谁不知道季知涟啊,男不男女不女,真以为自己是根葱了?北戏有来头的人多了去了,她那点名气算老几?真是欠|干!” 江入年眼里有冷光一闪而过。 武君博暧昧的贴近他,意有所指:“她是看上你这张脸了吧。你可要小心,我可听说,她是在上面的那一方,用……” 他比了个非常下流的手势,接着大笑着重重拍了拍江入年的肩膀,走廊里有人叫他,武君博把烟搁在罐装可乐上,人不见了。 江入年的视线落在桌上那根没抽完的香烟上,烟雾袅袅,慢慢燃出一条黑灰色的长长烟灰。 他好整以暇,将烟灰连同香烟尽数抖落在可乐中,又掏出纸巾擦干净手指,脸上流露出一丝嫌恶。 接着,转身 5. 年年 [] “——你究竟在做什么?” 又是一个清晨,躺在床上酣睡的女孩再次被噪音吵醒,她掀了被子直直坐起,冲始作俑者怒目而视,但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杀伤力减半。 “我、我妈让我把这些拿给你。”小男孩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几本书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还有一袋文具。 他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又笨拙地碰到了桌子腿,发出刺耳的剐蹭声。 “我妈呢?”外面没有季馨的声音,她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心里涌起一股不安。 “季阿姨和妈妈早上一起出的门,妈妈有个同学是开舞蹈机构的,阿姨好像打算找工作……” 季馨打算找工作了,是好事。 季知涟这才注意到小小的次卧里,多了张小桌子:“这个不是放在客厅里的吗?” 江河老老实实答道:“妈妈特意给你搬进来的,说让你好好写暑假作业,姐姐,你开学要上三年级了。” “……” 季知涟默默在床上呆滞了几秒。 目光扫了一圈屋子,停到另一张书桌的相框上:“你爸爸呢?” “我爸爸啊,”墙上贴着张巨大的彩色中国地图,江河拿了把直尺,熟门熟路点到西北某一处,“妈妈说,他在这里做风电项目,一年就回家两趟,下次回来要到过年了……” 难怪她和季馨住进来,一直没见过男主人。 “你想你爸爸吗?”她有点好奇。 江河点点头,又摇摇头,放下直尺,目光却还在瞟那个地理位置,嘴硬道:“我有妈妈就够了。” 季知涟没吭声。 房间里,两个小孩各怀心思的安静了片刻,直到江河主动打破了寂静: “小姐姐,你呢?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医药?”季知涟努力回忆,不确定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你想你爸爸吗?”江河把她问过他的问题,原封不动问回了她。 一只蜘蛛不知死活的爬上了床,她一个弹指送它飞天。 闻言,季知涟脑海里率先浮现的却不是父亲的脸,而是爷爷和蔼、带着皱纹的老脸,那才是童年里陪伴自己最久的亲人。 她鼻子一酸:“有点。” 江河虽然年纪小,但很敏感,他的声音细细的:“我想姥姥的时候,会给她打电话。” 季知涟立马捕捉到另一个信息。 一个令她费解的信息:“你家的电话……能打通?” 这下轮到江河迷茫了,他瞪圆了眼睛:“电话为什么不能打通?” 是啊,电话为什么不能打通。 - 电话放在耳边:“嘟——嘟——” 季知涟手指发颤,一脸输了几次,才输对了号码。 “喂?”是爷爷接的,和蔼低沉的嗓音:“哪位啊?” 熟悉的声音让她瞬间哽住。 “喂?喂?” 她死死捂住话筒,太多的情绪积压在心里,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有嘴唇不住哆嗦,狠狠擦去眼里汹涌溢出的泪水,刚想开口,就听见话筒对面,一个小姑娘脆生生道:“爷爷!快来呀!” 爷爷,快来呀。 紧接着,一片欢声笑语传来,其乐融融。 电话被挂断,只剩嘟嘟忙音。 季知涟的那声爷爷,也卡死在了喉咙里。 她木然的放下了电话,手紧紧扣着沙发的木头扶手,内心像是被剥落的树皮似的斑驳萧索。 门锁啪嗒一声开了,季馨和萧婧拎着两大袋蔬菜肉类推门而入。 “妈妈,季阿姨!”江河从洗手间出来,看到袋子里的酸奶眼睛一亮,季馨笑着拿了一瓶给他:“你们中午都干了什么呀?” “和姐姐一起看动画片……” “还有呢?”季馨摸了摸他的头,看了眼沙发上丧眉搭眼的女儿。 “教姐姐用电话打给爸爸……”江河只是在说稀松平常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 只知道话音落地,空气瞬间僵滞。 那一袋东西砰然从季馨手中掉落,花花绿绿撒了一地。 那是江河第一次见到季馨打人,那个温温柔柔,说话俏皮的阿姨消失了。她疯了般拎起沙发上的女孩,巴掌声重而清脆,女孩嘴角渗出一丝血迹,肚子重重撞上桌角,又摔倒在地。 萧婧满脸惊骇,她试图拉住好友,但季馨力气大的出奇,挣出她的钳制。她捞起桌上大碗里盛汤的铁勺,劈头盖脸抽砸在季知涟身上、头上。 “你联系他?你居然联系他?是我生了你!是我把你带走!你以为陈启正是好人?你以为你爷爷是好人?你外公外婆就是他们害死——” “季馨!”萧婧拉住她的手臂,夺过那把被充作凶器的厨具,季馨却冲进次卧,开始疯狂地翻找女儿的东西,终于,在文具盒底层隐秘处缴获了一张照片。 “妈——妈——别撕——”江河听见女孩在里面哭着哀求。 季馨快步走出来,脸上是未褪尽的恨意,她恶狠狠将撕成碎片的照片扔进垃圾桶,整个人也泄劲了似的无力蹲下,环抱住自己,嚎啕大哭。 萧婧将她连推带搡掼进主卧,又扭头叮嘱儿子:“小河,去看着姐姐!” 房间里传来两位母亲的声音,平静温和的是萧婧,尖利暴躁的是季馨,窸窸窣窣的交谈,慢慢压低。 江河浑身发冷,脚步不听使唤,客厅到次卧短短的几米距离,他竟然走了一分钟。 女孩捂着肚子蜷缩在墙角,嘴角瘆着血迹,衣服破了,脖子上有道道指甲抓挠过的红肿。 她头上还挂着西红柿鸡蛋丝儿,好不狼狈,看到他,眼神麻木而森冷: “——滚。” 江河滚了,他在客厅电视机下方的柜子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碘伏和棉签,然后,他滚回来了。 他笨拙的、带着歉疚,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药:“姐姐,姐姐,对不起……” 季知涟失了焦距的眼神一点点聚集到男孩脸上,目光中有泪意,她猛地将他一把推开—— 江河重重的摔坐到地上。 他的手掌先撑住地面,擦破了皮,他忍住没有哭。 “姐姐,药给你放床上了。” 又去了洗手间,踮着脚,将毛巾用热水沾湿,叠成方块。也小心翼翼地给她放在床上。 而季知涟,将头深深埋首在两腿之间,像一只试图把自己埋进沙子的鸵鸟。 晚上夜 6. 知知 [] 那晚过后,一切如常。 而那若有若无的触感,仿佛只是江入年夜晚辗转难眠时的一场梦,梦里的佛手柑香气带着微微的苦意。 每次排练,他都提前半小时到排练室,想先把景搭好。 但季知涟往往比他到的更早,两人打了招呼,就在偌大的排练教室里各干各的事情,互不干扰。她坐在景中,两眼放空地握着稿纸思索,他则在窗户旁默默记诵。 后来演变成一种习惯。 有时肖一妍到了,看到两人中少了一个,还会下意识问一嘴。 转眼到了11月,学校理论楼门口的常青藤翠绿枝叶已褪成了火焰般的红色,草地上则落满一层厚厚的金黄枯叶,脚踩上去,是酥脆的窸窣声音。 不知不觉间,三人组的排练已经两月有余。 季知涟对作品十分严苛,凡事亲力亲为,不厌其烦一遍遍调整舞台调度和表现形式,同时,对演员的爆发力和情绪准确度要求极高。 江入年已算是在演戏方面很有悟性了,有时都会在她魔鬼般的训练下吃不消。 但少年知道她说的对。他会咬着牙一遍遍重新来过,绝不多吭一声,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专注地完成她的每一个指令上。 江入年都够呛,更遑论肖一妍。 她艺考时练过台词,大一也有台词课,但远远达不到季知涟的标准。每天在她的监督下,被迫早早爬起,重新背起“八百标兵奔北坡”“山下有四十四棵死涩柿子树”这样的绕口令,甚至还找了播音班的朋友开加急小灶。 而当季知涟要手把手加训她表演时,肖一妍两眼一黑,心想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季知涟不喜欢演戏,但没有人质疑过她的演技。 但大一刚开学时,她的演技还中规中矩。老师看过她的表演片段,颇为失望,对她的评价是保护壳太厚,难以解放天性。 班上一片嗤笑倒彩声,其中大部分是幸灾乐祸的男生,他们早就看她不爽,不喜欢一个女生能一开学就轻轻松松抢了他们风头,更厌恶一个女生身上居然有这么强的气场和攻击性。 季知涟当时没说什么,平静地走下场坐好。但肖一妍看到了她骤然冷下的神色,和攥紧的手指。 到了大二,已然没有人能再拿这个取笑她。 肖一妍没有问她付出了多少努力,但她知道,一个永远带着冷硬保护壳的人,若是将自己身上的硬壳片片击碎,露出柔软的内部,只怕经历了不可言说的痛楚。 季知涟用她近乎凶狠的努力,再一次证明了她可以成为任何她想成为的模样。 江入年发现她尤其擅长教人表演、调整对方的表演状态,激发出演员身上最动人的特质—— “肖一妍,你要记得,不要怕大声说台词会嘶哑,会破声,只要你的情绪是对的,表演是准确的,这些都无妨,重要的是——足够真实。” 她对肖一妍很有耐心,循循善诱,旁征博引,手把手将她逼出最大爆发力。 肖一妍被逼至角落,气喘吁吁。 “师姐,”少年撇撇嘴,长身玉立,在舞台间穿梭演绎,回眸亮晶晶道:“你看,这样演准确吗?你也教教我?” 他期盼她能像对待肖一妍一样,手把手教教自己,哪怕几分钟都行。 熟料季知涟只是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竟直接弯腰在地上用粉笔打了个标记点:“位置走错了。” 江入年:“……” 肖一妍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儿,捂嘴偷笑。 每一次排练完,两个演员都大汗淋漓,虚脱一般。 大口喘息时彼此对望,皆还没从戏中走出来。 而季知涟写的剧本,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 ——一个叛逆的混账少女,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在肆无忌惮地生活。她勾引别人的丈夫,砍伤家暴妻女的邻居,甚至一把火烧了初中男老师的家。 她伤害自己,也祸害他人。 直到被警察强制送进精神病院。 少女与护士斗智斗勇,拒不配合,而负责她的男医生,则开始为她做心理分析。 ——少女的前半生也徐徐展开。 她四岁时被生母抛弃,眼睁睁看着母亲奔向了自己的未来,而那个未来没有她。六岁时躲在柜中,目睹了生父与陌生男人在床上酣战一夜,大睁着眼睛到天明。 八岁,唯一照顾她的奶奶因心肌梗塞在她面前死去。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与尸体在房中待了三天三夜。 十二岁,初中,第一次被家访的男老师强|奸。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 少女如烈烈燃烧的秋叶,她不知道如何与心中那股扭曲绝望的愤怒力量和解。 她横冲直撞地寻找自我,却越找越失望,如山穷水尽的刺客,已经被逼至绝路、图穷匕见。 心理医生的心理分析做到了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切的开始。 ——少女的母亲。 医生决定带她见她。 而少女在时隔数年后,见到了当年抛弃她的女人。 母亲这些年过的也很坎坷,此时已是弥留之际。她在生命的最后向她哽咽着道歉,少女则一脸漠然,麻木地接受了母亲最后的拥抱。 ——她抱着她已经枯槁冰凉的身体,脑中一闪而过的却是幼时母亲艳丽泼辣的样子。 少女依然没有原谅她,却在这一刻短暂地放过了自己。 - 一个绝望又精彩的故事。 人物内心的矛盾与冲突丰富剧烈,肖一妍每次排练完,都会久久不能抽离,泪落不止。 作为男演员,江入年同样不好受。 但不好受还有另一层意思。 他还维持着最后跪在地上的姿势,抬脸看向前方的季知涟,她面沉如水,眼神专注,却仿佛透过前方这个小小的舞台,看向更辽阔的未知。 她在想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摇摇欲坠的景片搭建的门,因为支撑腿的螺丝松了,轰然倒塌。 江入年错愕地望去,他就在那门下方,根本没有时间躲避,眼看就要被砸的结结实实—— 意料之中的痛并没有出现。 他被护在一个女子身下,她用并不健壮的肩膀扛起了那扇门,保护了他。 门框上的木刺在季知涟手背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一滴滴流淌,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望向他道:“没事儿吧?” “师姐!”他飞速撑地站起,和反应过来的肖一妍一同将那扇门搬到墙角,靠好。季知涟已弯腰用纸巾擦去地上的血迹,毫不在意抽了张纸按在手背上:“继续排戏。” 当晚,照常排练到12点。 - 季知涟喜欢在排练后,顺着学校西面的小河走一走。 那个方向顺着理论楼,河的两岸,一边是隔壁一墙之隔的一所综合类大学的操场,围墙分割处加高了电网,另一边则是留学生宿舍楼,静谧而安静。 河边规律散落着木质长椅,白色圆顶标志性凉亭下是几头石雕白羊,河流深处有小小岛屿,坐落着黑天鹅和鸳鸯们的别墅,对面是偌大的观景台。 一轮皓月,无限清辉。 她裹紧黑色风衣,刚在小岛对面的深色凉亭坐下 7. 知知 [] 北戏的青年戏剧节经过为期两周的海选后,《回廊上的少女》入围决赛的多幕剧单元。 一同入围的,还有一位大四导演系师哥排的《红山》,红色长征英雄题材,剧本扎实,演员表演精湛;大三表演系某师姐排练的脍炙人口的经典剧本《日出》,武君博在里面饰演重要角色方达生。 …… 决赛那天,天气阴而灰,妖风猎猎作响。 空气中混合着一种灰尘和雾霾的煤味儿,连带着剧场门口矗立的巨大雕塑也显得眉目哀愁。 学校的镜框式大剧场后台。 明亮的化妆镜前,江入年正向化妆班的师姐道谢,他已经上好了妆,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剑一样锋利凛冽,此时正在做戏前准备。 而一旁的肖一妍,突然推开给自己化妆的同学,重重的打了个喷嚏,把桌上散落的散粉盒吹出不少粉末,她抓挠着脖颈,声音带了哭腔:“知知——怎么办啊?我好像过敏了。” 季知涟正倚在门口,跟负责舞台效果的同学低声交谈,闻言,快速收尾,朝肖一妍走来。 “你太紧张了。”季知涟看了一眼,放柔了声音俯下身:“害怕了?” 肖一妍看了眼江入年,她也不想在师弟面前丢人,显得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但还是憋不住,拉了拉季知涟的袖子,小声道:“我怕我忘词……我怕我演砸……班上好多同学都来了,我怕有人笑我……” “那就别演了。”季知涟按住她的双肩,肖一妍整个人都在发颤,她是真的害怕:“反正还没开始,不想演就算了。” “那怎么行!”肖一妍简直要跳起来了,用力吞了口唾沫:“我们,我们辛辛苦苦排练了这么久,你付出了这么多努力,我和师弟吃了这么多苦……”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带着不自信和低落:“知知,你为什么会找我演戏呢?我这么内向,这么放不开,这么差劲,我根本什么都做不好。” “肖一妍,抬起头。”季知涟让她凝视镜中的自己,声音冷静:“初选的时候,你的表演全程无失误,那些掌声是你自己挣来的。” “学生投票,把我们的戏一票一票投到了决赛,也是你的汗水和努力换来的。 “你做的很好。所以,即使演砸了,又能如何呢?” “——你已经超越了自己,不是吗?” 肖一妍还是紧张,但明显不再挠脖子了,只嘟哝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全名嘛……” 季知涟无视她的撒娇,拍了拍她的肩膀。 又看向江入年。 少年垂眸坐在凳子上,膝盖上一沓记得烂熟的剧本,他比肖一妍更刻苦,也更有天赋,但她知道这个少年倔强要强,他的情绪都是埋在心底的。 “江入年,一场戏而已。”季知涟声音带了笑意:“玩得开心。” 他没有想到她还会安抚自己,诧异地抬头,在镜中与她对视了一眼。那女子懒懒的、没骨头似的歪着,手搭在肖一妍身上,目光却在他身上淡淡落下。 江入年弯起唇角,心里冒出冰镇可乐般的小小泡泡,温柔回应: “……好。” - 《回廊上的少女》演出很成功。 除了剧本的扎实出彩外,季知涟挑选的两个演员都很适合。江入年温润纤秀,却能演出斯文之下的疯狂与爆发力,将角色复杂的心理冲突演绎的很好,非现实表演的高难度部分也处理的很不错。 而肖一妍,内向而娟秀的她,一开场就像个无辜的少女,和无数个普普通通的少女没什么不同。而随着故事一步步推进,女孩骨子里的绝望嘶哑也一点点铺陈开展。 整个过程如一颗沉睡的茧,随着寄居在其中庞然大物的苏醒,像人们展示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与质问。 她一遍遍质问自己:为什么我的痛苦不可治愈? 她一遍遍逼问他人:为什么所有残酷都要降临在我身上?究竟错的是我?还是这个荒谬的世界? 观众席中排,苗淇就在其中。 初选的时候,她去内蒙跟组了,没有看到,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季知涟排的戏——跟她说过的戏。 苗淇和季知涟一样,都属于情绪高敏到一个程度的人,所以她们活的非常辛苦。 如果是普通人,遇到了过不去的事情,可以找到多种方式慢慢纾解,而极度高敏的人,她们无法接受浑噩度日,无法接受周围人冠冕堂皇的谎言欺骗,因为她们永远相信自己的判断与直觉。 一些伤害过后,哪怕肉|体在长大,也永远有一部分自己死在了当时如深渊巨口般的黑洞中。 那是摇摇欲坠的地基,是随时会塌陷的失陷之地。 她们都很疯。苗淇向外疯狂席卷别人,季知涟则向内摧折自己。 苗淇捂住脸,将脸深深埋在掌心,发出一声啜泣。 心里那种排山倒海般不可抗拒的力量又来了,她要找到季知涟,随便和她聊点什么,什么都行。 - 《回廊上的少女》拿了青年戏剧节的第二名。 第一名是《红山》,某种意义上的众望所归。 第三名是《日出》,武君博在台下气的摔了矿泉水瓶。 …… 把服装道具都收拾完,两位演员又回了趟宿舍,卸掉壳子一样的厚重妆容,等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学校时,已经是晚上11点钟。 江入年和肖一妍并肩走出学校,他们要和季知涟一起去吃晚饭。 季知涟在校门口等他们,身边站着一个漂亮女生,两人不知道聊了些什么,烟抽的都特别凶,地上散落着一地烟头。 那女孩扎着一头脏辫,比肖一妍高一点,大概有173左右,这么冷的天气还穿着皮衣短裙,光裸着双腿,是要风度不要命的性感。 “苗淇?”肖一妍愣了愣,看了眼季知涟:“你也来要一起吃饭吗?” 很奇怪,她不怕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季知涟,却本能的抵触一个班的苗淇,苗淇太凶猛了,与她截然相反,她招架不住。 “是啊,你不欢迎我吗?”苗淇上下扫描了一下肖一妍,见她绵软的不敢讲话,视线又落到江入年身上,眼睛一亮:“这位怎么称呼?” “江入年。” “师弟真好看,有女朋友了吗?” “没。” “嘻嘻,那你现在就可以有。” “……”江入年看向季知涟:“你想吃什么?” 季知涟却看向肖一妍和苗淇:“你们想吃什么?” …… - 四人最终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音乐酒吧。 一楼有不少人,大都是本校的,有些脸熟,有些不认识,社交达人苗淇逐一打了招呼。他们爬上二楼,在一间树屋般的包间坐下,点了一堆吃的。 苗淇又加了两打酒,江入年看着季知涟开了一听啤酒,眼神微微一动。 面对苗淇揽着脖子的劝酒,肖一妍拒绝的尖叫快把屋顶掀了,她死活不喝,季知涟揉着眉心,按下苗淇的手,转给递给肖一妍一杯鲜榨果汁。 “她过敏了,你别欺负她。”季知涟无奈道,用眼神警告她,后者翻了个不客气的白眼。 “这怎么叫欺负,是在教乖乖宝肖一妍小朋友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多多挑战总没有坏处,好宝宝什么时候打算谈场恋爱呀?要不要我教你呀?”苗淇美目流转,肖一妍努力挣脱了她的桎梏,缩回季知涟身边,冲她龇牙挥了挥小拳头。 苗淇不以为意,笑意加深,她是带着疯劲儿的漂亮,看呆了对面的两个男生,她对江入年很感兴趣,眨眨眼俏皮道:“或者教教师弟也可以。” “不用了,谢谢师姐。”江入年不为所动,起身端回了一杯蜂蜜水,安静地放到季知涟手边。 季知涟看了一眼,没碰那杯水,只闷头和苗淇喝酒。 渐渐地,两人开始聊起一些肖一妍听不懂的东西。 苗淇喝着喝着,意志力开始模糊,她向季知涟问出了心里深处的疑惑:“当年在艺考机构的时候,你干嘛帮我呀?我那时候天天泡酒吧,每晚都在跟不同的男孩子混在一起,在女生里搞小团体故意排挤你,你那次干嘛还要帮我啊?” 她问的是入学前的艺考学习生涯的事情。 那时,她与季知涟同在一个艺考机构,两人都是编导班的翘楚,季知涟来的晚些,班上大部分女主都早早被苗淇收服,给季知涟使了不少绊子。 一开始,苗淇确实看不惯她,看她哪儿哪儿不顺眼。先是觉得她拽 8. 知知 [] 作者有话要说: 家人们,新更新的是第七章,我之前落了一章。原本的第七章放回到第八章了,这个节奏是对的哈。欢迎大家在第八章评论,小小歉意红包洒落!爱你们~ 一周后。 学校,理论楼。 戏排完之后,江入年和她们就变回了两条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大一的课业很重,马上就是期中考试,以他的认真性格,应该事事会做到最好。 同样需要恶补的还有季知涟和肖一妍,这一周她们紧急应付想出来的剧本构思就跟屎一样难看。 五点,季知涟抱着电脑从剧作课教室走出,眉头紧蹙,冷汗湿透了里衣,洪老师的话像无情的鞭子,一道道狠狠抽在她的心口。 并肩而行的肖一妍咬着唇,担心地碰了碰她的手,她的手好冰。 她犹豫着开口:“那个,你知道洪老师说话就是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洪老师是他们的剧作老师,一个冷若冰霜的女人,骂人向来是犀利又高级,还要有点智商才能听得懂,然后细思而极恐。她在课上骂哭过不少学生,甚至有很多学生,宁可挂科跟着下一级别的老师重修这门主课,都不愿再上她的课。 但她的作品在电影圈评价极高,是个真正的天才。或许天才就是对愚蠢忍耐力很低。 肖一妍当然也被骂哭过。 任谁辛辛苦苦想出的电影剧本构思,当着全班的面被骂作是垃圾,都会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世界是灰色的,人生是无望的,她根本就是系里误招的……而每个要上剧作课的日子,她早上都是被活活惊醒的,一摸一脑门子冷汗,忍不住抓起手机向母亲哭唧唧。 季知涟摇摇头,思索道:“不,她说得对。这个构思被毙的这么快,说明根上就不对。” “知知,那现在排的这个戏呢?”肖一妍突然有了思路,兴冲冲道:“你要不要考虑把它写成电影本子?” 冒入季知涟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怎么行? 第二个念头是为什么不行?有难度,但很值得挑战。 季知涟在斟酌,肩膀突然被猛地拍了一下。 是刘泠。 她及肩黑发烫成复古的嬉皮士小卷,头戴式耳机被随意的别在脖子上,嘴角永远带着一抹自信的笑意。她是她们班的研究生,但平日出现在课堂的概率是玄学,几乎为零。 肖一妍震惊地看着她踮起脚,亲昵地一把勾住季知涟的脖子,对着她的耳朵吹了口气:“霍!”然后迅速放开,俏皮的对肖一妍眨了眨眼睛:“你好呀,小美女~” “你、你好。”传闻中的星二代突然出现,肖一妍没出息的激动了,心里如数家珍了一堆八卦,然后脸一红,可耻地结巴了:“额……我很喜欢你妈妈,的歌!” 刘泠噗嗤一声笑了,肖一妍这才注意看到她下唇打了枚亮晶晶地唇钉,显得又酷又叛逆。她转头对季知涟仰起脸:“跟我吃个饭吧?就校门口那家驴肉火烧,很近的。” “没空哦。”季知涟薄薄的双唇开合间,拒绝的干脆利落。 刘泠看着那个身姿挺拔的高瘦身影走的利索,无奈地耸耸肩:“还在生气啊。” - 季知涟确实有事。 她把电脑交给肖一妍,让她帮自己带回宿舍。然后直奔校门口,在骑摩托还是打车中犹豫了一下,还是选了后者。 她先去了趟王府井,在导购小姐的热情指导下,挑了套贵妇级的顶奢护肤品套装。付完款,想了想,又把包装通通拆掉,扔掉小票和印着硕大logo的纸袋,一股脑塞进背包里。 然后又打了辆车,半小时后到了一处老式小区门口,在门口水果店随意地买了一袋冬枣,又挑了两个饱满的柚子。 然后把那些护肤品,一同塞进黄色塑料袋里,然后迈步上了二单元的五楼。 周琴开门看到她,圆圆的脸上露出骄傲,向丈夫和儿子介绍她:“我学生,可优秀了。”又笑着接过她手里的水果袋子:“楼下那家吧?还记得我爱吃柚子呢。” 桌上很快端上热菜热汤,周琴不住的给她夹菜:“现在不骑摩托了吧?” “嗯。”季知涟埋头吃着碗里小山一样高的菜,含糊道。 “这才对嘛。”周琴一拍大腿,跟丈夫对了个眼神:“多危险呐,前两天老李家儿子是不是还出车祸来着?” …… 吃完饭,她陪周琴在书房说话,大都聊得是季知涟高中的事。那些事情,周琴每年这一天,见到她都要兴冲冲翻来覆去地说一遍,但她没有丝毫不耐,偶尔还会配合两句。 周琴:“在你考上大学后没两年,咱们高中又有个学生也考上了北戏,不过好像学的是表演?”她戴上老花镜,从抽屉里堆得高高的毕业相册里抽出一本,翻开:“呶,就是这个男孩子,叫江入年,比你小两届,你对他有印象吗?” 相册上的合照总是把人压缩的很小,那男孩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刘海长长的盖住眉眼,紧抿着唇,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隐于人群后。 看上去只能是清秀,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 她道:“老师,他还有其它照片吗?这张看不出来。” 周琴把相册递给她,季知涟飞速翻阅,看到一张他们班去双龙峡社会实践的合照,风很大,男孩的刘海被全部吹在脑后,额头光洁晒得发亮,眼睛被晒得眯起来,看上去无精打采。 她将相册“啪”的一声合上,还给周琴:“没印象。” 周琴“咦”了一声:“他后来还来办公室找过我,特别礼貌,”周琴回忆道:“问我知不知道哪个艺考机构靠谱,我就把你去的机构推荐给了他。你们真没见过?” 季知涟摇摇头。 周琴的儿子今年初二,在隔壁房间写作文,愁的抓耳挠腮,他爹在一旁严厉教育,周琴听了会儿父子俩的争吵,脸上溢出笑意。 周琴看回季知涟,她一脸冷清,似是不知道她在开心什么。 她心里一声重重地叹息。 刚开口:“你爸有没有……” “他不是我爸。”第一次,季知涟打断了她,黑眸沉沉,她一字一句道:“我没有这样的爸。” 周琴沉默了一瞬,识趣的换了个话题:“那天我带孩子去中关村修电脑,看到两个男孩,穿着你们学校的羽绒服了,真暖和,又好看,人家都知道了天冷了要穿厚,你怎么还是穿得这么薄?” …… 季知涟待到了九点,然后在门口跟周琴告别。 “老师,”她认真道:“生日快乐哦。” 周琴眼眶一热,不顾她别扭挣扎,给了她一个厚实的温暖拥抱: “小丫头,照顾好自己,要对自己好一点。” - 季知涟晚上没回学校,她回自己家住了。 房子是外公外婆留给母亲的,母亲又留给了她。 小小的两居室,南北朝向,采光很好。 季知涟从高中起,就自己养活自己。她每赚到一笔钱,就会改造家里一点,直到……家里所有存有记忆的旧物都被覆盖、变得焕然一新。 许是下午周琴絮絮叨叨讲了太多旧事,当晚她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在记忆隧道里来回穿梭,转眼间,高中三年模模糊糊的一张张面容,变成了噩梦般的初三—— 季知涟猛地惊醒,身上冷汗涔涔,心脏在腔子里快要跳出来。 她扭开台灯,温暖的暖黄色光线瞬间照亮了整间卧室。 床头柜上,一个无脸男呆呆的端着一个小盘子,上面屹立着一个掉了漆的桃红色套娃,像是全身被人重新描画过,挤眉瞪眼叉着腰,虽然破旧,但气势汹汹。 她与它对视了一会儿,用指头点点它的脑袋,它轻蔑的对她吐着舌头。 季知涟静静地看着它。 心里的不安渐渐散去。 - 因为没睡好,她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直到被苗淇的电话吵醒。 苗淇的声音和人一样妩媚:“晚上是子艺机构的周年庆,王校打你电话打不通,打的我这儿,他让我问问你,有没有空赏脸回机构看看?” “没空。” 苗淇的声音背景很嘈杂,似乎是在村里,季知涟听了听,握着手机随口问道:“在拍短片呢?” “害,帮咱们专业大一的师弟演短片作业呢,就是那个天杀的追踪,冻死我了。如果不是看在考前集训给他上过小课的份上,我才懒得给他江湖救急呢。” 季知涟知道她德行,懒洋洋翻了个身:“……师弟帅吗?” 苗淇捂嘴,笑声银铃一样娇俏:“讨厌!我告诉你,我这次可是纯帮忙——”又压低声音:“不过和我对戏的是江入年,你的男演员,近距离看,他是长得真他妈好看啊。” “……是他啊。”怎么哪儿都有他。 “嗯,我刚知道他居然和我们是同一个机构的呢,你说巧不巧?收工后我们一起打车过去。”苗淇乐不可支,突然压低了声音,“对了,你对他下手过吗?你没下手的话我可下了哦,喜欢,想睡。”她笑的媚眼如丝,看呆了对面举着录音杆的师弟。 季知涟坐直了身子:“没碰过。”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难得的晴空万里,不禁眯起眼睛:“不过苗淇,物化男人是不对的。” 苗淇声音骤然拔高,变得尖利,带了点恨:“怎么,只准男人物化女人,还不准女人物化男人了?我偏要!” 语罢,气冲冲撂了电话。 季知涟太阳穴突突一跳,喉间有若有若无的蜂蜜水味道划过。她看了眼时间,决定还是去机构看看。 - 子艺机构位于未星大厦,离五道口很近,位置便利。 当年不少人下了晚课,就去酒吧喝酒泡妞,第二天再翘课昏迷掉一个上午。 教室分散在不同的楼层,有时电梯拥挤,要爬楼。 < 9. 年年 [] “小河,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别人只欺负你不欺负别人?” “我不知道……” “要从自身找原因,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要礼貌、友好、和他们讲道理。” “妈妈,我都照做了,可没用,他们说我是……” “不要找借口!”萧婧平静地、不由分说地打断他。 萧婧在南城一所重点初中当语文老师,趁着学校放暑假,她在辅导班另打一份工,教授三个中考班的作文。 此时,她刚批完小山一样高的作业,疲惫地拉开椅子起身,绕过不知所措的儿子,去书架上搬了另一沓作文纸,捶着酸痛的腰重新在书桌上坐下:“你现在跟同龄人都相处不好,开学到了学校后怎么办?我真是搞不懂你这个孩子。” 江河小小一个,茫然地站在客厅里,每一次,他都不敢质疑母亲,所以只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我的问题?是不是因为我不正常才会被他们排挤? 他的心里愈来愈困惑,甚至对自己的一切都感到羞耻。 季知涟在房间里写作业,他们的谈话一字不落被她听了个正着。 在早慧的她看来,萧婧是一个神秘而朴素的女人,似乎永远与周遭世界隔着那么一层,总是静谧的、旁若无人的做着所有琐事。毋庸置疑,她有着很丰富的精神世界,任何试图打扰她宁静的人似乎都是敌人。 包括她唯一的儿子江河。 但她却对神经质的季馨很温和,连带着这份包容也给到季知涟。 却唯独没有给过江河。 - 开学的日子逐渐逼近。 这片居民区毗邻南水公园。如果抄近道,从一个废弃的铁门钻进去,再爬上一个土坡,只需要十分钟就可以走到水边。 对于附近居住的孩子而言,去河边走一走无异于一次伟大的冒险,他们经常在天气很好的时候,成群结队的去往河边玩沙子、摸虾子、捉泥鳅,有时还去低洼处露出河床的部分挖些野菜。 那野菜可以带回家,拌上猪油和葱花,烙香喷喷的鸡蛋饼吃。 家长们是默许的,只是教育孩子要注意安全,不要单独去河边,注意脚滑不要落水。 黄昏之际,季知涟坐在河堤上方的第二级台阶上,头顶上方是一颗高大漂亮的柳树,微风中混杂着河堤泥土的腥气,和草地柳枝的清新。 她捧着那本萧婧拿给自己的《老人与海》,一边看,一边听江河在不远处跟他们一本正经地讲道理。 那个一直欺负江河的大男孩,对他明显不屑,眉眼间尽是不耐,一挥手,瘦弱的江河就被推倒在沙地上。 他固执地,一次次爬起来,小小的声音却被淹没在恶意的捉弄声中。 一连两天,河堤上看书的小女孩都在冷眼旁观,在她有限的人生经验里,直觉江河这样行不通,孩子的世界也是弱肉强食,江河被母亲教授的那一套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除了让他显得更为异类、更被他们戏耍之外,毫无意义。 孤僻的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自讨苦吃,那么执拗地试图去融入一个集体。 一直到第三天。 那恶作剧愈演愈烈,他们捉到一只癞|哈|蟆,将它放进江河的裤子里,看到江河惊恐地闪躲,几个人大笑着勒紧他裤子上的棉绳—— “小丑八怪和癞|哈|蟆是一家!”“相亲相爱的一家!” 孩子们鼓着手掌,抑扬顿挫的唱着改编的童谣。 季知涟就是在那时出手的。 他们只觉得后颈一轻,整个人就180度被甩飞出去,而那个总是一言不发,又黑又瘦的怪异女孩拿了根不知在哪儿捡的木棍,挡在小丑八怪身前。 为首的大男孩发出一声讥逍的尖叫,他趁她不备,借用蛮力夺走她手里的棍子,但下一刻,他的鼻子就挨了重重一击!那女孩竟用自己的脑袋,恶狠狠的撞在他鼻子上! 她年龄那么小,却有阴恻恻的眼神,看的人遍生寒意。 她捡起那根木棍,轻蔑的看了眼倒在地上捂着流血鼻子的大男孩,木棍指向那些受了惊的同龄人:“还有谁要来?” 他们自然是圆弧状退散,惊恐地离去。 季知涟拉开江河的裤子,摸出了那只恶心的癞|哈|蟆,却没有扔掉,而是直直递给他,指着倒在地上的大男孩,命令道: “放进他裤子里。” 江河吓得倒退一步。 他哭的花猫似的,还在抽噎:“这怎么、可以呢?” “那他为什么可以?”她说着,厌恶地一脚踩住了那想悄悄逃走的男孩的手指,他发出一声惨嚎。 江河吓坏了,连连后退:“姐姐,我们不能、不能这样。” 季知涟耐心告罄,她把那哈|蟆摔在刚爬起来的大男孩脸上,看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抬起手—— 毫不客气的给了江河一个结实的巴掌。 “我救了你,你就要守我的规矩!” 那一巴掌挺清脆的,力道也很足。 江河被打懵了,而地上的大男孩也懵了。 两个人都大张着嘴,呆呆望着她。 她把那根棍子强硬地塞进江河手里,指着地上捂着鼻子的大男孩,厉声道:“打他!不然我就把你踹下河!我数三声!三!” 江河不知所措的握着那根棍子,浑身都在发抖。 “二!”她阴着脸向他走近,那双刚刚解救了他的手,同样也可以带来别的危机。 江河大叫一声,闭着眼胡乱挥舞着那根棍子,应该是打中了,地上的大男孩在痛呼,涕泗横流的求饶。 “看到了吗?”她强迫他睁开眼睛,那个欺负他的人已经屁滚尿流的滚远了,她夺过他手里的棍子,往河里一扔:“反抗并不可耻。” 这是幼时的季知涟,以身作则给江河上的第一课。 ——守规矩很多时候是无用功,礼貌对无赖永远无效。 所以,勇敢地反抗并不可耻。 - 夕阳西下,漫天霞光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远处山上的灯光已经亮起,熠熠生辉着。 两个孩子坐在河堤边上,清风拂过山岗,也拂过两张脏兮兮的小脸。 季知涟在草丛里捡到一张别人丢弃的旧渔网,此时挽起裤脚,正聚精会神地在河里网虾,她用手指夹住一个苗条的虾,兴致勃勃问江河:“我们烤来吃吧?” 江河心善,不忍心:“可是,小虾被烤了,它的爸爸妈妈会伤心吧?” 季知涟满不在乎:“那就把它的爸爸妈妈一起烤来吃呗!” “……” “姐姐……”他试探的哀求。 “干嘛?” “姐姐……”他努力的哀求。 “行了,不烤了!反正也没几两肉。”她跳上 10. 知知 [] 子艺机构的王滨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毕业于京电表演系。早些年玩得好的那一帮同学,如今已在两大院校身居要职。他高大健壮,总是一副笑模样,因为常年健身,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 王滨崇尚佛学,时常把国粹文化挂在嘴边教导学生,今年机构的周年庆,开场就是一番慷慨激昂的正念发言。 季知涟对他没什么好感,直觉使然,她觉得他并不像表面上那副正派模样。中华博大精深的优秀文化,更像是他树立人设的一种手段。 隔着大教室的窗户,她没进去,站在后门玻璃虚望了一眼。苗淇正在台上发言,她巧笑倩兮,将学习生涯描述的精彩纷呈,引起台下年轻学生们一片振奋激动。 这种场合还是苗淇应付得来。 季知涟没坐电梯,一路下楼走到未星大厦楼下。这附近没什么变化,大楼旁边那一排矮楼依旧,四处烟火气,什么驴肉火烧、脆皮鸡拌饭、宜宾小面都在那一溜开着,小店门面脏乱,东西却很好吃。 她逛了一圈,点点记忆在脑海中略过。此时已经八点半,刚掏出手机准备打车,就看到微信一连弹出三条消息,隔着屏幕都能感到苗淇的张牙舞爪:我看到你了!别走!等我!!! 十分钟。 季知涟单手回复道,敞开风衣,迎着大风给自己点了支烟。 苗淇下来得比想象的快,身后还跟着三人,分别是江入年、某师弟、还有—— “阿季!”淙也看到她很高兴,他顶着一头新染的深咖色及肩发,全身衣服都是大牌,身段是常年练舞的柔韧。 他有张精致到刻意的脸,漂亮而女气。此时亲昵的从她口袋里摸出烟盒,掏出一支与她对烟,不满也像撒娇:“你这学期都忙什么呢?给你发消息也不回,对了,我今天的妆好不好看呀?” 前面只是寒暄,后面那句才是重点。 季知涟也很久没见过淙也了,她用拇指擦去他唇角洇出的一线红,笑的轻浮:“好看,今天的妆很衬你。” “是吧!”淙也挽上她的手臂,对苗淇冷哼一声,昂起头:“你!听见了吧?” 苗淇笑意盈盈看了一眼旁边异常安静的江入年和不敢乱看的师弟,又看回季知涟,明知故问道:“今晚还回学校吗?” 淙也对她低低耳语,精致的鼻尖快要挨上她的,不知说了什么,她轻笑一声,虚虚揽上他的腰。 “不回了,明天上午没课。”季知涟冲苗淇摆摆手,她拥着淙也拦了辆的士,漫不经心道:“去做点爱做的事。”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江入年一眼。 而那少年也格外安静,就像融入了周围、化为背景板一样。 - 瑰丽酒店。 淙也没有卸妆,完美精致的妆容是他的武装。他洗完澡,穿上白色浴袍光脚“哒哒”走出来。 他走路间如行云流水,自有一番优美腔调,宛如一只随时准备开屏的花孔雀,哪怕招摇也让人挪不开眼。看到季知涟半靠坐在床头,半阖双眼间一片空茫,不满地俯下身,用牙咬住她白色衬衣的领口向外扯去。 她看向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擦过他的下颌,他便顺势含住她的指尖,熟练地用舌尖吸吮辗转。 两个人断断续续约|炮了有大半年,对彼此的喜好早已熟稔。 季知涟按住他的后颈,淙也便很自然地倒在床上,目光扫了眼桌上的几个黄色外卖袋,眯眼道:“今天想我怎么配合?” 她不答,任由他的手指灵巧地解着她衬衣的纽扣,身下的人知情识趣,与他共同分享的每个夜晚都很愉悦。 可她在这样的时刻,脑海里却猛然一凛,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个少年—— 世界是黑的藏污纳垢的,是脏的昏天暗地的,只有他的眼神是一抹孤零零的白,干净的像是冬天的第一场雪。看着她的时候,纯粹干净的仿佛某种信仰。 他望着她,望了又望,黑漆漆的眉眼间似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不过是一句温柔的叹息。 他说:你想怎么样对我,都可以…… 淙也的手还搭在她的腰上,等着她的下一步动作,却发现她动作一僵,紧接着,忽而轻颤着低头吻住他。 两人向来是直奔主题,他知道她性格强硬,不喜欢别人吻她,也甚少会吻别人。 淙也心神一荡,充满技巧地温柔回应,却发现她只是热烈了那么一下,很快便又冷却了,最后只是漠然的任他亲着。 “怎么了?”他皱眉,心中警铃大作,明面上却不显,猫儿一样翻了个身,软软问道。 季知涟只觉得兴味索然—— 这个夜晚,算是彻底毁了。 她翻身下床,动作麻利,胡乱地穿好衣服,又掏出手机,给他转了笔钱:“我还有事,先走了。钱照给你。” 她不多说,淙也抱着枕头也识趣的不再问,掏出手机无比自然地点了收款。 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方式,某种程度的约定俗成:淙也家道中落但要维持高消费,季知涟需要发泄但不愿谈感情。 这是她的规则,你情我愿,公平省事。 淙也曾对季知涟有过期许,她好看、独特、有实力,跟她在一起,不愁没未来。 他不是没想过和她谈一场正常恋爱,但最终放弃。他理解不了内心一片死寂的她,也救不了那个实力撑不起勃勃野心的自己。 于是,两个年纪相当、外形耀眼的年轻男女,最后竟变为简单而荒谬的金钱关系:彼此接受,毫无负担,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另一种意义上的操|蛋。 ——他们甚至不是彼此唯一的情人。 淙也看着她走远,心里忽然有了种模模糊糊的预感: 她也许不会再找他了。 - 凌晨两点,北城下了冬天的第一场初雪。 那雪起初像朦朦胧胧的细雨,然后越下越大,在昏黄的路灯下,让人想起课本上的“未若柳絮因风起”,温柔而治愈。 季知涟回到学校时,学校里不少人在打雪仗、堆雪人,很多来自南方的大一学生,从没见过雪,发出新奇雀跃的追逐打闹声,甚至有人傻愣愣的大张着嘴,等雪花飘进嘴里。 她却只觉得冷。 哆嗦着裹紧风衣,缩着脖子顺着回宿舍的河边小路疾步走着,然后与毁了今晚的罪魁祸首不期而遇。 江入年静静地坐在河边的木制长椅上,穿着一件旧旧的黑色棉外套,双肩上落了厚厚一层雪花,他手边捧着一本《等待戈多》,却许久没翻页。 《等待戈多》是个两幕悲喜剧,喻示世界荒诞,而人的痛苦永存,人生即是一场穷极无望的等待。里面有一句著名的台词是:“希望迟迟不来,苦煞了等待的人。” 江入年却觉得,不必在乎戈多是谁,他在乎的永远是等待本身。 只要他相信,等待就有意义。 他擅长安静的跋涉:目标专一,心无旁骛。这是江入年的强大。 雪又大了,在他睫毛上覆盖了密密一层。他在影影幢幢中抬起眼,然后毫无征兆的—— ——与疾走而来的她四目相望。 雪纷纷扬扬的在他们之间落下。 两人俱是一怔。 还是季知涟扯了扯唇角,率先打破了这韩剧一般的诗情画意,挑眉道:“在这里背台词儿呢?” 他眼角眉梢都挂着霜,笑意也是清浅而无奈的:“是啊,宿舍太吵了。” 这便算打过招呼了,她点点头,抬脚打算走。 那少年又将她叫住,声音清冷,眼神也是清凌凌的,淡淡垂下眼: “——师姐,衣服扣子系错了。” 季知涟心中忽地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她转过身,面色沉沉看了 11. 知知 《以戏之名》全本免费阅读 徐畅今晚在323门口听到了八卦。 他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来找宿友拿钥匙,只是那屋里还有别人,所以……他只是不一小心听到了全程。 “江入年,你为什么拒绝我?” 蔚天蓝有张天使一样美丽的脸,即使一脸骄纵,那张脸也美的让人不忍生气,她难以置信会有男生真的拒绝自己,瞳孔地震道:“……我哪里不好吗?” 她是那种从小被身边人娇宠到大的女孩,家境优渥,一路顺风顺水。高中时随便发发微博,凭借几张清纯校服照蹭上一波回忆杀,又有家里砸钱,在微博上短短几年便积累出百万粉丝。 此时,她还穿着《雷雨》中蘩漪的旗袍,拦住了刚刚收拾完道具的“周萍”。 除了排戏,江入年私下里和蔚天蓝接触并不多。他的生活忙碌而简单,基本上就是排练室、图书馆和宿舍三点一线,平日里,对于班上同学热衷的一起去看戏、吃饭、唱歌等集体活动也并不怎么参与。 ——但却无损他在班上的人缘。 清冷又有力量感的少年,做任何事情都是娓娓道来的从容,对表演更是有十成十的钻研精神。他话不多,但悟性很高,一开口总能一语中的。 江入年就是这样在班上拥有了自己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他用作品说话,功课更是门门优异,每个人都想和他分到一个排练组,包括蔚天蓝。 排练室里,江入年面对蔚天蓝咄咄逼人的表白,感到微微尴尬,他垂下眼,浓密眼睫掩盖住眼底深处的一丝不耐:“不,你很好,所以你值得更好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不好吗?”蔚天蓝放松了,追她的人很多,她偏偏喜欢江入年,或许这份谦虚也是原因之一,笑容再次涌上她饱满的脸颊:“我不觉得……我觉得你特别好。” 最好那个“好”字,在女孩舌尖婉转,带了点不好意思。 江入年看了眼时间,诚恳道:“谢谢,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而天蓝你,值得比我更好的人。” …… 蔚天蓝出门的时候脸色不是那么好看,门把手“砰”地磕在墙上,靠在旁边的徐畅被吓得一个机灵弹起来。 然后收获了她一个不善的瞪眼。 那眼神像玫瑰花瓣里包裹的刺,连嗔怒都带着甜,徐畅心神一荡。 回宿舍的路上,徐畅忍不住问江入年:“你有喜欢的人了?我怎么不知道?” 江入年不置可否。 “是谁?我们年级的吗?” “不是。” “比你高一个年级?比你高两个年级?” 看到他的表情微微一动,徐畅猛地一拍脑门,舌头都吓得打结了:“不、不会是季、季知涟吧?我靠!不是吧?”声音到最后几乎是哀嚎。 江入年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徐畅,静静道:“你对她有什么意见?” “意见谈不上,顶多不喜欢。”徐畅毫无察觉地挠挠头,露出苦笑:“她给男人的压迫感太强了,每次看到她,总感觉会不舒服,好像自己变得很弱鸡很菜……靠,我说不上来!女的不应该是天蓝师妹那样软萌软萌能激起咱们保护欲的吗?” 江入年闷闷笑出了声,徐畅居然在他声音里读出了某种气定神闲的骄傲:“师哥,那这是你的问题,不是她的问题。” “再说,谁规定女性只能是那一种样子?”江入年眯眼看月亮,声音轻如耳语:“——她就是最好的。” - 肖一妍最近总是会不知不觉看着手机笑出声来。 上周她蹭到一次三里屯耳饰店免费的塔罗活动,店里给她算运势的神婆说,她在十二月会有一场大劫,如寻求破解之法,只需要支付388。 神婆说的铿锵有力,一脸郑重,肖一妍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在她递来付款码时果断拒绝了她。 拜托,那可是388耶!她立即起身,出门左转去到迪奥专柜买了支999,涂上后美美的发了张自拍。 肖一妍非常清楚这个12月有多么美好。 …… 学校的桥上,她和那个被知知称之为“西门庆”的男人交换了羽绒服,之后,他开始热情地找她聊天。 最开始,肖一妍很警惕,对方一个大帅哥,看过的美女无数,为什么要频频找不起眼的自己呢?她虽呆但又不蠢,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觉得对方一见钟情了自己。 但慢慢地,她发现,武君博是真的在谦虚地请教她一些电影方面的问题,人还挺真诚。社恐星人肖一妍被引蛇出洞,赴了他第一次约,放下了戒心,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肖一妍是个永远在思考但行动力不强的人,她最喜欢的动漫是元气少女缘结神,最喜欢的电影是《两小无猜》,平日除了老师强制要求的名著书单外,最喜欢看的小说是网络言情……她是那种天真的、追求完美的、自带脆弱感的文艺少女。 而武君博是个圆滑而强壮的人,他讨厌动脑子,更习惯用身体和拳头去感受生活,走的是痞帅型男那一挂。人虽然肤浅空洞,但拳击、格斗、唱歌样样在行,精通吃喝玩乐,深谙女性心理,一张海王渣男脸,粗暴又直白,反而对一些女孩来说很有吸引力。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对肖一妍下手,是海王对小白花的碾压,是用无数个睡出来的两性经验,去屠戮一个毫无经验的新手。 - 季知涟最近非常忙。 她日常除了上课外,就是泡在学校图书馆二楼音像室内,翻阅大量影像资料和陈旧书籍。 电影剧本的构思、声音作业的十篇电影分析、导演课的翻拍报告总结…… 完成学业的同时,她还在筹备自己下一部小说,顺带接了一个小网剧的编剧活儿,不疑有他,只因酬劳不错。 每晚到图书馆闭馆的最后一刻,她才将电脑和书本收进背包,然后慢腾腾走回宿舍,地上的雪冻的很硬,靴子踩上去有些滑。 然后,她看到了宿舍楼下胶着的那对男女。 她挑了挑眉。 肖一妍也看到了她,慌慌张张推开了身材魁梧的男人,她脸红的不敢看季知涟,而季知涟则一直看着武君博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才转过头淡淡问她:“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这段时间……”肖一妍含糊道,不敢和她锐利的目光对视,低头和她进了宿舍楼。 季知涟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她脸上满满的少女心事,含羞带怯,是沉浸在恋爱中的甜蜜模样。 ——她迟疑了。< 12. 知知 《以戏之名》全本免费阅读 江入年最近发现武君博很奇怪。 无论是课堂上,还是宿舍走廊,亦或者饭堂操场,武君博总能在人群中一眼精准的看到自己,然后用一种热情到近乎刻意的语气跟自己打招呼,嘴角噙着一抹自信又讨人厌的笑意,仿佛某种胜券在握,眼神则粗鲁轻蔑。 那轻蔑直白地令人难以忽略。 上周,一部奇幻偶像剧的IP片方找到了江入年,邀请他客串一个角色,是一个沉睡在冰棺中的真神,后被爱人唤醒,以牺牲己身来拯救苍生,戏份不多,但人气很高。 一共拍三天,不会太耽误学业,江入年想了想接下了,一天有一千五。 拍摄地在怀柔,江入年去了之后,看到蔚天蓝也在片场,她客串了女主的少时模样,戏份比他多些。 晚上,两人一起打车返校,蔚天蓝回宿舍,而江入年参与的作业多,他要回表导楼继续排练。 谁知,在表导楼门口与刚排练完的武君博撞了个正着。 武君博的目光从他身后略过,那是蔚天蓝的倩影,他贪婪地舔了下嘴唇,斜睨着江入年嘲讽道:“……最近很得意吧?” 江入年淡淡扫他一眼,并未理会。 武君博在身后拔高了声音,带着愉悦:“我可提醒一句,职场太得意,情场就容易失意。” 走廊上,江入年正低头在羽绒服兜里翻找手机,与急匆匆走去的肖一妍擦肩而过。 - 北城冬日的雾霾日渐猖獗,目之所及皆被涂上一层灰蒙蒙的昏黄。 月中,季知涟去了一趟海市和网剧公司开会,回到学校已是两周后的凌晨。校园在漫天大雾里跟寂静岭似的,偶尔擦肩而过几个戴着防毒面具的校友,对视间无奈又喜感。 走到宿舍楼,已过了十二点,只有走廊和大厅的灯是亮着。 季知涟拧了拧把手,们是锁着的,屋里静悄悄的,但紧闭的门缝里又透出一点隐约的亮:“肖一妍?开门。” 屋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翻了,紧接着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收拾声,最后,门才“咯吱”一声慢慢打开,肖一妍穿着睡衣,一副睡着后被吵醒的样子,眼神闪烁道:“你回来了啊。” “嗯。” 宿舍里一切如常,季知涟开了桌上的台灯,又去衣柜里拿换洗衣服,她的衣柜上贴了镜子,瞥见肖一妍正偷偷将一个没放好的月饼盒子塞回柜子:“那是什么?” 肖一妍吓了一跳,盒子“啪”地一声摔在地上,里面东西散落了一地。 她一脸慌乱,蹲在地上狼狈的捡着,棉布睡裙卷到了膝盖上,露出白生生的小腿,季知涟捡起一盒试纸,端详了很久后,一言不发地递给她。 她接过,咬着唇,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儿?”季知涟缓缓道,看她无助模样,只觉一股怒火在噌地蹿升。 “别问……好不好?”肖一妍紧紧捂住脸,小声哀求道,把头鸵鸟似的埋进膝盖:“……什么都别问行吗?” “不行。”季知涟不顾她挣扎,一把将她拉起来,打开衣柜翻出羽绒服扔给她,声如寒冰:“现在就跟我去医院。” “不!不要——”肖一妍死死扒着床架的栏杆,小脸因为害怕和羞耻变得惨白:“现在妇科不开门!” “谁说去妇科?我没想到你会蠢成这样。”季知涟与她熟悉后,对她一贯温和,这是第二次对她说重话,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火气:“去急诊!” 她怔住,呆呆看着季知涟,慢慢明白了那冰面之下深渊般的潜台词。肖一妍的嘴唇连着下巴开始一起抖。 - 次日中午。 学校周边的港式茶餐厅。 两人坐在餐厅最深处的角落里,皮质卡座加磨砂隔板,隔出相对安全的私密空间。 虾仁滑蛋、白灼菜心,腊肉煲仔饭外加一份热气腾腾的海带龙骨汤。 标准的广式食物,是平日里肖一妍的最爱,但此时她完全没胃口,整个人没精打采的缩在羽绒服里,口罩遮住了二分之一的脸,宛如一只自闭的蝉蛹。 昨晚,季知涟带她去医院挂了急诊,抽血化验,两人拿到检查结果后俱是松了一口气。肖一妍放松下来,才发现后背上全是冷汗。 “吃点。”季知涟催促道,肖一妍勉强拿起勺子,努力的挖起一勺煲仔饭,吞咽。 隔壁桌落坐了几个人,是四个大二表演班的男生,武君博未留级前,曾是他们的同伴同学。 “君博呢?他怎么没来?” “说是最近很晦气,赶着周末去红螺寺烧香了。” “发生怎么了?” 一阵暧昧的笑声过后,一个矮个子男生压低声音道:“说是睡了个大三的师姐,特别纯,还他妈是个处女,第一次就以为中奖了,后来发现是虚惊一场,但那女的缠上他了,天天疑神疑鬼,跟个疯婆娘似的。” 有人不以为然道:“他又是做到一半,偷偷把套摘了吧?你们看我干嘛?他自己炫耀的时候说的。” “怨不得君博啦,谁叫那些女的自己贱嘞……” 肖一妍放下勺子,她一口也吃不下了。 她秀丽的双目慢慢变得空洞,面色白如金纸,纤细的双肩开始抖,整个人恨不得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透明,直到没有人发现这世界还有一个她。 那些声音还在继续,带着暧暧低笑, 水杯里的水抖出几滴,握杯的指骨已经用力到泛白,季知涟已经忍无可忍—— 肖一妍猛地死死拉住她,目光中满是惊恐和哀求,泛白双唇无声的乞求,她在说:知知别去,求求你!求求你! 不要为我出头。 不要让别人发现我在这里。 不要让他们暧昧的视线轮番打量我、探究我。 不要让我以这种方式成为校园桃色八卦旋涡里的女主。 季知涟看懂了,她以全部的力气控制住那个即将暴走的自己。她闭眼,重新坐下,短短几秒,面色就变得和对面的人一样苍白。 她们安静的看着对方。 中间是一桌凉透的饭菜。 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隔壁那桌人终于走了。 肖一妍的手在打颤,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用眼神询问季知涟:可以吗? 季知涟示意她随意,只是别过头,忍耐着,沉默地看向窗外。 肖一妍给最信赖的妈妈拨了个电话,刚一拨通,听到母亲严厉又关切的声音,她的眼泪就重新糊住了视线,泣不成声:“妈……” “妍妍,这是怎么了啊,怎么突然想起你妈了?”母亲调侃道。 “妈妈,我有个特别好的朋友,被男人骗了……差点怀孕,还被到处造黄谣……妈妈,这个世界好脏,脏的让我害怕。” “妍妍,妈妈告诉你多少次了?女孩子要自爱,你那朋友也太不自爱了吧?就这样稀里糊涂把自己交出去了?就这么容易被骗吗?我跟你讲,你可不要学这样的女孩子!” 肖一妍的世界静了静。 母亲还说了什么,但她已经听不到了。她麻木的笑着,嗯嗯啊啊的答着,一直到挂了电话,才发现面颊酸疼,因为一直笑的太用力,嘴唇上的皮都笑皱了。 肖一妍惨笑着擦干净眼泪,试图用进食转移注意力,大口大口吞咽着凉掉的滑蛋虾仁,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哇的一声吐个干净。 季知涟全程没有说话,只是在她哆哆嗦嗦端起水杯的时候,静静问了句:“想反击吗?” 对面的女子,冷漠而强大,她是肖一妍在学校里最信任的人。 她下意识点点头,又迅速将头摇的拨浪鼓一样,恐惧道:“不能把事情闹大,会……会被更多人知道,他们会对我指指点点,我、我会在学校待不下去的!” 看,这就是武君博那种人能多次作恶,又永远有恃无恐的原因。他多么了解女孩脆弱的羞耻心,仿佛掌握了她们的自尊和羞耻,就拿到了在无数条阴|道畅通无阻的钥匙。 季知涟看着自己干净单纯的好友,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心中的毒瘤一旦形成便会旷日持久留存,毒瘤永远不会消失。而所谓的“时间磨平一切”,通通都是体面人无能为力后自我安慰的扯淡。 那些被压抑的怨恨、怀疑与厌恶,全部会转化为对自我的攻击,如蛇虫鼠蚁密密麻麻的啃噬,日日夜夜百爪挠心。 女孩,你压抑的不是攻击性,而是你的生命。 季知涟已经成长,她不认为以暴制暴是最好的方法。但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有时放下所谓的“体面”,来一场彻彻底底、酣畅淋漓的报复,或许才能真正剜出心中毒瘤,留下伤痕的地方才有可能重新焕发出生机和血肉。 “你想吗?”她又问了一遍,握住女孩冰冷的手。 季知涟用目光鼓励她,等了很久,肖一妍才下定决心,带了哭腔:“如果我想。知知你……会帮我吗?” “会。”季知涟毫不迟疑答道,“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窗外下起了冷雨。 窗内,肖一妍轻轻地点了点头。 - 武君博没想到世上还有买一送一的好事儿。 季知涟约他的时候,他是非常诧异的,对她的真实目的也存疑,但实在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征服欲和好奇作祟,他还是去见了她。 毕竟她是季知涟。 一想到这样孤高冷傲的女人躺在自己身下,会任凭自己搓扁揉圆,他心里就一阵快意,以后可夸耀的谈资也又多了一份。 季知涟就坐在学校的新操场的长椅上,此时偌大的操场,旁边角落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几个简易的拍摄设备,苗淇也在,他们在补拍镜头。 武君博穿着飞行夹克,一身潮男打扮,三步并两步翻上台阶,玩味地看着她—— 那女子有张骨相薄绝的脸,眼角眉梢都流淌着冷意,她无意是美的,只是那美太锋利,像淬了冰的刃,令人下意识避其锋芒。 但她今天涂了艳色的口红,穿了身美拉德色系的冬装,整个人柔和了很多,窈长的双目慵懒的看过来—— 武君博先是觉得喉咙干渴,慢慢地,那干渴感越来越强。 他粗声粗气在她身边坐下,伸展开肌肉饱满的大腿:“你怎么会突然想找我?” 他挨得近,身上充满肉|欲的气息让季知涟一阵恶心,她浑身每个细胞都在抗拒,表面却不动声色:“因为我听说,你活儿很好。” “别当我是傻逼,我睡了你朋友,你是想替她出口恶气吧?”武君博冷笑一声。 “朋友算什么。她虽然骂你渣,但也没否认你活儿好啊。”季知涟勾起红唇,横了他一眼:“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没什么道德感。现在我创作上遇到瓶颈了,我想这大概率是因为,我喜欢睡男人,却很少被男人睡,我实在不喜欢,也可能是因为遇到过的,活儿都不太好。” 她说的认真又平静,武君博结合她毁誉参半的名声一思忖,倒也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 “你是真想试,不是想报复我?” “真的。” 武君博舒出一口气,还以为这女人有多大能耐,左右也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已,放松道:“想什么时候试?” “今晚就可以。” 她说的云淡风轻,武君博下腹一热,意味深长的对她耳边呼气:“那玩点大的?你接受度怎么样?” 季知涟双目一闪:“很高。” 两人哈哈一笑站起身,满脸愉悦地达成一致,季知涟一转头,就看到站在一米开外的江入年,他拿着个篮球,脸色很苍白,扯出个笑。 “师姐,好巧啊。” 不远处,苗淇正在拉伸,她和江入年都穿着高中校服,两人是在补拍之前落下的镜头,此时组员在调试设备,两位演员中场休息。 江入年在季知涟踏入操场的那一刻就注意到她了,他还来不及开心,就看到了武君博,他刚走过去想跟她打招呼,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他们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交谈的语气自然地就好像要去吃一顿饭一样理所当然。 江入年直觉哪里有什么不对,他本能的觉得季知涟做任何事都有她的理由,但当武君博看着他,恍然大悟般挑起了眉,然后故意将手放在她肩膀上时,他还是猝不及防一阵心痛。 那痛像要把他活生生劈开、撕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四肢百骸尽是森然冷意,眸子晦暗难明:“师姐,他不是什么好人。” 季知涟看了一眼武君博,又看回江入年,笑意不达眼底:“可我也是个很烂的人啊。” “你不是。”江入年无力地看着他们走远,心脏仿佛被重锤击打,愈来愈痛,垂落在身侧的双拳一点一点攥紧。 苗淇冷眼旁观,将一切尽收眼底,她蹦蹦跳跳走到江入年身侧,看着他隐忍的俊秀面容,少年是真的痛苦,他的痛苦让旁观者都失去了调笑逗趣的心思,她叹了口气:“你喜欢她是吗?” 他喉头微动。 苗淇笑吟吟道:“而她一直在拒绝你,对吗?” 他不置可否。 苗淇的笑,多了份别有深意:“你有没有想过,她拒绝你,可能恰恰因为——你是真心的?” 江入年霍然抬头。 清冽双目带着七分诧异、三分不解地望向她。 苗淇玩着自己的 13. 年年 《以戏之名》全本免费阅读 夏天是南城一年四季最炎热、也最生机勃勃的季节,天会更蓝,暴烈的阳光一视同仁地洒在大地上,将花朵和草地炙烤出清新甜香。而林子里蝉鸣一片,谱成错落有致的奏鸣曲。 开学倒计时三天。 新家已装修完毕,季馨开始搬动自己和女儿的行李,因为住处和萧婧家挨的很近,就在隔壁小区,所以她蚂蚁搬家似的一天往返个两三趟,倒也不觉得累。 再磨叽,也有搬完的那天。季馨为表感谢,向出力不少的萧婧和站在旁边落落寡欢的江河发出看电影的邀请。 于是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下午去百货大楼书店上面的电影院,还买了爆米花。 电影讲的是警察在□□当卧底的故事,枪战好看,节奏激烈,老戏骨的表演很精湛。那是季知涟和江河第一次看电影,两个孩子都新奇极了,看的眼巴巴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唯一的干扰源是季馨,她在旁边抓起爆米花大吃特吃,嘎嘣作响。她指着大银幕跟萧婧唠叨:“看,高中的时候如果不是我爸妈死活拦着,现在你也能在大银幕上看到我。”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季馨的语气中依然有愤懑和不甘,她仿佛又看到那个十六岁面对名导邀请却不得不拒绝的高中生,那个被父母决定人生、眼睁睁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一脸委屈的漂亮少女。萧婧没有说话,长辫子安静地垂在胸前,只是在季馨擦拭眼角的时候默默给她递了张纸巾。 看完电影,她们打算晚饭带孩子们吃肯德基,顺着扶手电梯下楼,萧婧路过二楼的书店,示意她们等一下,自己有书要买。 她前脚刚走,后面三个人就开始面面相觑,季馨先“嘘”了一声,俏皮带头,两个孩子则对视一眼,在某种矫揉造作的轻快氛围里,互相打着配合,三人蹑手蹑脚悄悄跟上她,萧婧猛地一回头,被吓了一大跳。 萧婧在角落里一个布满灰尘的书架最下排,拿起了一本在当年很冷僻的外国小说《钢琴教师》。 她低头翻阅那本书的样子,深深印在季知涟心里,萧婧仿佛一朵已经枯萎颓败的花,在彻底凋零前一刻将自己封存在一个真空的玻璃罩子中。但书带她回到过去,带来某种奇异的精神联结,使季知涟窥得一线这朵花凋零前的饱满鲜活。 季馨走过来了,讥逍道:“其实这些年,你也不比我好受吧。” “当然。”萧婧将辫子放到背后,站起身,一脸平淡的去结账:“失去一切、失去梦想的人,不仅仅是你。” 萧婧的衣角突然被季知涟拉住,女孩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道:“阿姨的梦想是什么?” 江河也看了过来,好奇母亲的回答,萧婧没有看他,摸了摸季知涟的头温和道:“写作。” “那为什么说失去了梦想?”女孩皱眉问道,小脸严肃。 “因为……阿姨不够坚定,把自己弄丢了。所以作为惩罚,就再也写不出一个字了。”萧婧将书递给收银员,然后拿出零钞买单,她把季知涟当大人尊重,回答的很真诚。 买完了书,四人走到一楼的肯德基,季馨给自己点了汉堡和可乐,又给两个孩子各点了一份儿童套餐,萧婧则什么都不要。 季知涟和江河吃的满嘴是油,可乐喝的舒畅,连浮上来的嗝都是快乐而幸福的。 吃完汉堡、鸡块、薯条,他们意犹未尽,一人叼着袋番茄酱料包,一点点在嘴里嗦着,肯德基里有儿童游乐场,两个孩子钻进去,在里面玩耍打闹,模仿着刚才电影里的枪战桥段,江河学的有模有样。 “你这儿子,”季馨看着江河一本正经的动作,和惟妙惟肖的神态,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倒是有表演天赋。” 两个小孩此时已经气喘吁吁跑回餐桌旁,江河听到季馨的话,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看向母亲—— “他?”萧婧却摇了摇头,力道很重的拿纸擦去江河脸上蹭出的灰黑印子,望着他的额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以后能养得起自己就行,别的不敢指望什么。” 她对儿子没有任何期待,这比批评、指责更令人难受。 江河眼里的亮光一点点黯下。 季馨转移了话题,开始和萧婧家长里短,她先是聊到了女儿的新学校,接着聊到给季知涟转学花了多少钱,而自己又劳心费力地跑了多少趟,累的腰酸背痛…… 她讲的时候,一直在斜瞥女儿,看到女儿在偷偷拉着江河搞小动作,似是根本没听见,也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心里一阵委屈,猛地一拍桌子斥责道:“你到底有没有听妈妈说话!难怪别的孩子都不待见你,你这样谁会待见你?谁会喜欢和一个没礼貌的小孩在一起玩?” 季知涟吓了一跳,季馨的情绪复杂多变,很容易被刺激到暴怒或是痛哭。她知道此刻闭嘴就是最好的回答,于是沉默地、顺从地低下头。 刚才和其乐融融的氛围,顿时荡然无存。 江河感受到女孩低落的情绪,学习着她刚才安慰自己的动作,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 “姐姐,”他的声音糯糯的、奶奶的,小声道:“我就喜欢和你在一起。” 季知涟依然在垂头挨骂,但嘴角却有了一丝微弱地笑意。 - 新学校不大,一栋孤零零的教学楼,楼后面是一片停自行车的地方,再往东面是一片垃圾坡。操场就是一整面平整带有坑洼的土地,和教学楼遥遥相望的分别是公厕、教职人员宿舍楼。 开学后,两人白天不常碰面了。三年级的教室在二楼,季馨起的晚,早上送女儿上学也晚。 季知涟每天都急匆匆踩着铃声一路狂奔,次次都会经过一楼的教室,然后看到里面认真捧着课本,坐的十分笔直的江河。 男孩做什么都专注,手里捧着个课本也跟捧着什么珍馐似的,季知涟撇撇嘴,她不觉得课本有多好看。 她是转校生,开学第一天歪歪扭扭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就算完成了自我介绍。一个班有六十多个孩子,她混在里面,不爱说话,成绩一般,性情也孤僻。她看上去丝毫不打眼,大家收作业时,会经常想不起她的名字,叫她“那个谁”。 然而两周后,她就在班上显出了形状、拥有了姓名。 - 学校门口并排着三个小卖部,平时是学生们放学后最喜欢逛的地方。 最大的那家小卖部,是对老夫妇开的,商品最丰富。大塑料罐子里有一毛钱一个的星球杯、酸奶棒、冰水,五毛钱一袋的辣条、小话梅、中华丹……香喷喷的烤肠永远在烤炉里转着,散发着诱人的扑鼻香气。 玻璃台下,是崭新的各类文具,其中人气最高的就是各种模样的橡皮。 水果橡皮样子童趣,香气扑鼻,价格五毛钱,三明治橡皮和火腿橡皮,一块五,它们惟妙惟肖,宛如食物的一比一放大,还可以拆开再拼好。最贵的是汉堡橡皮,颜色最丰富、最大,模样也最逼真,上面的芝麻清晰可见,要两块五。 孩子之间也会有暗暗的攀比,攀比发型、攀比小红花,攀比文具……那时班上人手一块漂亮橡皮,写错了作业就用力擦着,如果擦破了作业纸,就一脸烦恼的把橡皮捶在桌上显眼处,等别人看过来时,再装模作样抱怨两句。 江河也很想拥有一块新橡皮。 他的旧橡皮是萧婧用剩下的,只有指头大小,像块残缺不全的硬石头,经常在班上被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