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那美强惨贴身侍卫》 1. 第 1 章 [] 冬月初至,湘国与潘皋国之交的暮霜原已是白茫茫一片。 周围延绵群山银装素裹,偶可见突出的黑岩和细雪被风扫开裸露出的地面,像是大地生了烂疮。 昨夜一场大战,两国边境丢下尸骸无数,湘军正掩埋同袍尸骨,而潘皋国闭关不出,到傍晚时,万里雪域中只留下蜿蜒着的点点红痕,那是在双方追逃搏杀中死去的潘皋士兵。 湘国大捷。 山脚避风处,雄浑军营一眼望不到边,低沉的号角声中,兵强马壮的湘军如一片片黑潮在山间涌动。 营地正中大帐巍峨,一名潘皋国俘虏被按跪在帐前,披头散发、浑身血污。 在他面前不远处僵立着一个年轻人,无数火把映照下,眸子亮若天幕上跳跃的星。 他身穿雪白夹袄,额上系着条青色缎子,本就秀气的面容被领口那圈兔毛一衬,更显出几分精致,在俘虏那猩红眼珠注视下,脸色和唇色却是惨白一片,天寒地冻的,冷汗把额前的带子洇湿了一块。 俘虏不停嚷嚷:“他是白知饮!我潘皋国的先锋将军白知饮!” 闻言,几名押着他的湘国士兵面面相觑,继而哈哈大笑。 “他是鬼面将军白知饮?别闹了,你看他那柔柔弱弱的样儿,拿得起枪?” “昨日我们煜王殿下跟他同乘归来,他怎么可能是敌营将军?” “想投诚想疯了吗?我们煜王殿下说了,俘虏一律处死,一个不留,别做梦了!” 见自己的活命大计泡了汤,那俘虏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大吼:“你们信我!我曾经无意中见过他的真面目,他真是鬼面将军白知饮!” 他被反绑着双臂,目眦欲裂,口沫横飞,可换来的只是更大声的嘲笑,就连他后来的辩解都被笑声给淹没了。 混乱中,一个威严的声音穿过层叠笑声:“何事喧哗!” 众人一听,立马住了口,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垂目肃立。 “见过煜王殿下!” 一身墨黑铠甲的李庭霄风风火火走来,浑身气魄摄人,随便往那一站,别人就生生比他矮一个头似的。 他冷淡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最后落在俘虏身上:“你刚说,他是谁?” 俘虏抬头看了一眼,再没了刚刚的癫狂,讷讷答道:“先,先锋将军白知饮……” 李庭霄转向身旁白着脸的年轻人,缓声问:“他说你是白知饮,你是吗?” 那人咬住下唇,用力摇了下头。 李庭霄转向俘虏:“看到了?他不是。” 俘虏冷汗一下冒出来,不甘心:“他怎么可能承认他就是白知饮,他要是认了还活得成吗!就算你们不杀他,他要是敢当叛徒,潘皋王也必杀他满门!” 李庭霄冷哼一声,反手从副将刁疆身上抽出腰刀,目光睥睨地扫过众人,陡然抬刀指住年轻人的鼻尖,引得他瞳孔骤缩,下意识攥紧双拳。 须臾,刀尖缓慢上移,在他额前轻轻一挑。 刀锋过处,青色绸缎连同几根发丝飘然下落,光洁的额上露出个黑漆漆的疤来。 一个词登时跃入众人脑海——黥面之刑。 是个奴隶? 要不是煜王在此,他们就要嚷起来。 年轻人不自觉低下头,面色泛起淡红,柔软的薄唇却被咬出了暗青。 “看到了?”李庭霄的目光从他面颊上掠过,挑了下唇角,“奴隶才在脸上刺字,怎么?在你们潘皋,奴隶也能当先锋将军?” “对,对对!”那俘虏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就是奴隶!他戴面具就是为了遮掩奴印,请煜王明查!” 年轻人眼眶渐渐发胀,恍惚间,亮光一闪,却是那腰刀被掉了个个儿,刀柄朝他,而刀尖正冲着持刀人李庭霄。 他定定看着眼前油亮的刀柄,刀柄上缠着布,不知道被血打湿了多少回,又被风吹干了多少回,已然成了深褐色。 李庭霄嘴角噙笑,目光静如冷潭,命令道:“去,杀了他。” 素白的指尖颤了颤,他顺从地抬手接刀,视线却在李庭霄和俘虏之间飘忽不定。 见状,李庭霄俯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白知饮,杀了他,本王要一个投名状。” 耳畔热浪翻涌,那声音仿佛带着莫名的诱惑,白知饮怔愣片刻,倒提着刀,慢慢拖着伤腿走到那俘虏面前。 俘虏大惊失色:“白将军要杀我?” 见白知饮静立不动,他又向李庭霄大喊:“殿下!煜王殿下!他卖给你多少消息?末将同样可以!潘皋国各个城池的布防和兵力,末将都知道!” 李庭霄下颌微扬,嘴角浮上淡淡笑意,似是不为所动。 白知饮凝视那模样癫狂的俘虏片刻,湛清的眸光突然显出一抹杀机,手腕一转,刀尖斜向地面,有如寒风掠过。 那俘虏慌了:“白将军要杀我?别忘了你一家老小……” 这话像是触了白知饮的逆鳞,他目光陡然变得决绝,与刚才的羸弱判若两人。 他五指大张,一把捂住那俘虏的口鼻,不让他再发出半点声音,另一手横刀在他脖颈上利落一抹,又将人用力一推。 一声呜咽的惨叫被纤细匀称的手死死封在对方嘴里。 白知饮那套不太合身的白色夹袄上溅了星星点点的血,等绽放成一朵朵殷红梅花时,那俘虏方才后仰倒地,双眼直到死透时都还圆瞪着,不甘地望向天空。 李庭霄稍愣,随即眼底流露出赞赏的笑。 “噗,噗……” 空气仿若凝滞,唯有不断从刀尖上滑落的血珠砸向地面,在被踩实的雪上砸出一个个猩红浅坑,最后连成一片。 兵士们倒吸冷气,看向白知饮的眼神都变了,这杀人不眨眼的架势宛如修罗下凡,谁还敢瞧他不起? 方才贬低他的那人更是恨不能立刻咬下自己的舌头,往人群里缩了缩。 “不错。”李庭霄轻轻拿下他手中的刀,随手还给刁疆,又伸出手指抹去他脸颊上溅到的一滴血。 在这样的时节里鏖战数月,手早已皲裂,他粗糙的指尖磨得白知饮有点疼,于是把头扭向一侧,避开他的手,也让目光避开地上的尸体。 有机灵的主动过来把尸体抬走,而在场大部分人还陷在方才的震惊中。 李庭霄扫了周围的十几名士兵一遍,拍拍白知饮的肩,说:“这是阿宴,从小在潘皋为奴,前两日趁战乱从城里逃出来的,恰好昨日在暮霜原救了本王,此番本王要带他回天都城,谁要是敢嚼舌,休怪本王不客气!还有,他是个哑的,你们有事直接对他说,能听见,要是敢因此欺辱他,也休怪本王不客气!” 众人彼此悄悄交换眼神,一起说着“不敢不敢”。 是真的不敢,就刚刚那气势,惹他?是活腻了? 士兵们退下后,李庭霄跟白知饮一前一后回到大帐。 李庭霄解下大氅往雕花木架上一搭,问:“怎么,有话说?憋了这么久,说吧!” 白知饮在铜盆里洗净手,问:“阿宴是谁?” 李庭霄笑了一声,转身去解他身上染了污血的夹袄:“不就是你?” 白知饮挡开他没有分寸的手,退了两步,背对着他自己脱。 刚刚提到“阿宴”时,他的语调分明是轻快的,阿宴必定是他的什么人,亲近的人。 不过,他不说,他自然也没理由继续问,从今往后,他只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奴隶罢了。 盯着他蝶翼似的瘦削肩胛,李庭霄勾了勾唇,心想,这人啊,还真是有点意思! 他当雇佣兵十年,阅人无数,靠拳脚和胆色吃饭的人中,战斗力强的都很无趣,有趣的都死的早,今日可算是见到个不一样的了——嘴硬,带刺,偶尔还会偷偷害个羞。 李庭霄是昨天才穿进这本虚构的历史小说里来的。 很扯,他一个出场费以百万计的世界顶尖雇佣兵,居然成了这本书里的炮灰王爷,皇帝的亲弟弟,煜王。 煜王李庭霄,为人阴狠毒辣,野心昭昭,因为暗中搞了太多小动作而惹皇帝忌惮,在跟这本书的主角勾结篡位时,被主角利用顶锅,最终被抄家流放,并在半路被主角灭口。 如今原主正带兵与北方的潘皋国交战,这场仗他大胜而归,因而成为人心所向,回都城后不久就将遇到他命定的主角,那个富可敌国的江南第一商。 他穿过来时,人正在跟敌国先锋将军追逐,两人顺着山梁一路追至苍茫雪原,一起在暴风雪中迷了路,又一起坠了马。 敌国将军白知饮坠马时伤了腿,在雪暴中陷入昏迷,按照原书,他本该趁机杀死他,这也是这场战役取胜的关键。 但是他没有。 既是取胜的关键,李庭霄当然不能让事态再按原书剧情走,否则不是有那个大病? 李庭霄利用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寻找避风港、生火取暖、荒野狩猎、驱逐野兽、救治伤员,两个人总算在潇潇风雪中一起活到援兵到来。 援兵自然是他李庭霄的援兵,而不是白知饮的,因为他压根不可能有援兵。 因为他是奴隶之身。< 2. 第 2 章 [] 煜王大捷的消息乘着快马连过十三驿,不到十日就递进了天都。 百姓们听闻此喜讯,纷纷奔走相告,在他们口中,煜王的天狼军简直成了比先祖王师都不逊色的存在。 一个月后的三月初七,整个天都城披红挂彩,准备喜迎煜王大胜归来。 全城百姓翘首期盼,然而,却没等到。 直至三月初十,一匹快马踏碎朝霞晨露,风尘仆仆的天狼军士兵停在城门前报讯:大军连夜赶路,如今驻扎在城北十里! 午时一刻,浩浩荡荡的仪仗从皇宫出来,顺着玄武大道向城北进发,一大片锦绣华服在阳光下缓慢行进,仿佛彩霞流淌。 湘帝出宫亲迎天狼军,天威浩然,道路两旁的百姓下跪叩首,皆是不敢抬头。 出北城门,远远就见雪白营帐绵延如同山丘,一眼望不见边际,而在官道上,一行盔明甲亮的将士正向仪仗队缓缓迎来。 为首的正是煜王李庭霄,在他身后,左侧是副将刁疆,五大三粗眼如铜铃,右侧是亲卫阿宴,清瘦的身躯挺得笔直,铁盔盔沿刚好遮住额前丑陋的疤。 见到他们过来,湘帝的仪仗便停下了,静静矗立在新绿萌发的官道上。 李庭霄心里明镜似的,这是湘帝专门针对自己的“君王之道”,这次自己没像原主那样一举杀到潘皋国都去,总归是差了层意思,湘帝戒备不强,还端着些架子。 这说明,这场胜仗不足以让他起杀心。 李庭霄心头稍安,他还真担心刚回来就要应对一场鸿门宴。 微风轻拂,暖帐摇曳,能并行四排车马的官道上安静得落针可闻。 一阵窸窣的甲叶声响,将士齐齐翻身下马,跟随煜王大步走到湘帝的轿辇前,轰然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参见陛下!” 须臾,暖帐帘子掀开,帐内随侍宫女将帐帘左右扶好,身着明黄龙袍的湘帝威严地从辇上下来负手站定,居高临下地望向煜王。 半晌才开口:“诸位将士辛苦,平身!” 说着弯腰扶住李庭霄的胳膊,将他用力拉起。 “皇弟可好?” “臣弟一切都好,多谢陛下!” 李庭霄利落起身,落落大方地冲湘帝一笑,反倒让他愣了愣。 煜王素来性情古怪阴鸷,何曾这样与人笑过? 李庭霄是故意的,要想保命就不能走从前的老路,谁说人非得一成不变? “陛下?”他故作担忧,声音出奇地体贴,“三月倒春寒,陛下可是身体不适?还是快回暖帐吧!” “朕是想念皇弟了。”湘帝一笑,“皇弟带天狼军连征数月,此番大战告捷,我湘国举国振奋,这一役后,北方边关又将得数年安宁,朕定要重重犒赏三军!” 李庭霄一抱拳:“臣弟替将士们谢陛下洪恩!” 湘帝大笑两声,一撩天鹤绒大氅,亲昵地揽住李庭霄的肩,慢慢往城门方向走:“听说皇弟最后一仗胜得极其凶险,来,给朕说说!” 皇帝和殿下叙旧,有北衙禁军在旁随侍,副将刁疆自然停下脚步,没忘拉阿宴一把。 阿宴却没停,紧跟在煜王殿下不远处,甩开他手时甚至有点不耐烦。 刁疆一愣,在后面卷起舌头“嘶嘶”打了两声暗号,可人头也没回。 他霎时冷汗涔涔。 阿宴,你哑就哑了,怎么这会儿还聋了? 虽说见驾都没带兵刃,但闲杂人等怎能未经允许就靠近皇帝?不是找死吗? 白知饮没聋,他只是在履行对煜王的承诺,他们最初便约定,只要他没发话,两人的距离就不得超过三丈,无论何时何地。 方才,煜王并未让自己在原地等,那自己便跟着,反正天塌下来有他顶着,他千里迢迢带自己回来,总不能还没进城就让自己死了吧? 湘帝身后的百骑察觉到不对,抽刀断喝:“大胆!站下!” 白知饮便站下了。 李庭霄与湘帝同时回身,在看到白知饮那因紧绷而微微鼓起的面庞时,他的唇边浮起不明显的笑。 真想不到,这头倔驴也有紧张的时候。 “这是何人?” “陛下,这是臣弟新收的亲卫,若非他,臣弟这趟可就回不来了!” “有这等事?”湘帝称奇,打量起白知饮,“皇弟细说。” “阿宴是从潘皋逃出来的,在暮霜原救下臣弟的正是他,蛮夷之邦不知进退,又是个哑的,还请陛下恕他无礼。”李庭霄笑了笑,抬手招呼白知饮,“阿宴,还不过来给陛下叩头请罪!” 白知饮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跪下,双手撑地,头压得很低。 还好,跪着就行,哑巴是不用开口说话的。 “呵!”湘帝盯着他盔顶的红缨,冷哼一声,“普通百姓都弃城出逃,潘皋国真是气数尽了,也难怪在战场上节节败退,那些兵将简直都是废物!” 李庭霄听出湘帝的弦外之音,八成是想说,打败了废物的天狼军也不比废物强多少,他笑了笑,不以为忤:“陛下天命所归,谁敢争锋?潘皋国竟敢犯我国土,怕是惹了天怒,我湘国人才辈出,小小蛮夷弹指可灭!” 湘帝闻言受用,哈哈大笑。 “煜王过谦,此战天狼军功不可没,朕心中有数!”他一指白知饮,“既然此子立了如此大功,那也不必拘泥身份,三日后便一并带进宫来吧,届时趁着太后寿宴论功行赏!” 方才他们正说到寿宴之事。 其实太后寿宴跟论功行赏是两回事,但湘帝偏要往一起凑,说是要添个彩头,李庭霄觉得,他多半是想让天下看看,他对天狼军有多亲近,多惜才。 他也不推辞,微笑抱拳行礼:“臣弟遵旨!” 湘帝这才满意地挥挥袖子,抚须上了轿辇。 仪仗队来得急去的也急,等一行队伍消失在远方,李庭霄方才起身,又过去拉起白知饮,朝他别有深意地一笑。 见左右无人,最近的刁疆也在百步开外,李庭霄便问:“难受?” 白知饮睫毛微颤,看他一眼,侧过身,一副请他先走的架势。 李庭霄拍了拍他肩膀,十分满意。 原 3. 第 3 章 [] 趁煜王沐浴的工夫,邵莱大概从刁疆那了解了阿宴的来头,也注意到,他帽盔下确实压着几道细小的黑色划痕,不细看还当是碎发。 为安顿他,他可说是煞费苦心。 煜王府本不缺房舍,巧的是,开春家家通渠修屋,王府西院的房子目前全都没瓦,最快也得三五日才能住人。 殿下亲自带回的人,跟仆役住肯定不合适。 跟府兵倒还成,但总觉得这潘皋叛徒白净斯文,跟那些臭烘烘的糙汉子不是一路,刁疆也说,路上殿下给他拨了单独的帐篷,羡煞众人。 总不能把自己的房子让给他住吧? 一筹莫展之际,他突然想到东院马厩边有一小间,原先是给马夫住的,现在马夫跟厨娘一起在府外安家,便闲置了。 但是不是…… 在李庭霄用膳时,他大致汇报了府中数月来的情况,最后转了个弯才转到养马房上,请示:“殿下,暂且给阿宴安顿在那边,等西院修缮好再搬过去,可好?” 李庭霄眉头一皱,筷子一丢,匆忙忙往外跑:“行,你看着安排!” 回天都城的第一餐,水土不服。 - 下午,刁疆带白知饮在王府里转。 王府青砖灰瓦雕梁画栋甚是气派,白知饮看得眼花缭乱,心里暗叹,湘国单是一个王府规模都跟潘皋国王宫不相上下。 粮草不提,军备马匹、阵亡抚恤哪个不要真金白银?财力相差如此悬殊,潘皋怎么赢? 心中慨叹一闪而过,之后又有问题——王府太大,他不太能记住路。 他是哑巴,不便开口问,只能跟着刁疆点头摇头,但却无法面面俱到。 倒也无妨。 虽说至今他仍搞不清煜王为何要拉拢自己这么个可有可无的奴隶,但,还是那句话:既然千里迢迢来了,还能真把自己当个仆役使唤不成? 刁疆上有老下有小,刚在街上还见到自己那大胖小子隔着人群奶声奶气地喊“爹爹”,一想到稍后便能回家团员,情绪很是高涨,直到邵莱派小厮来,说是奉命安顿新来的亲卫,他这才显出几分急切,跟他说了句“阿宴,你好生待着,改日再见”,人就没影了。 小厮十一二岁,怀里抱着一大卷行李。 事先知道新来的是个哑巴,他就自顾自说话:“阿宴,我叫泰金,泰康的泰,金子的金!” 他指了指西边一片没瓦的屋子:“西院还没修好呢,邵执事说,让你先在养马房住着!” 看看左右无人,又压低声音:“阿宴,偷偷告诉你,养马房可臭了,我住过一次,后来实在受不了,连夜搬走!” 白知饮觉得泰金机灵可爱又率真,不由莞尔,顺手接过行李夹在腋下,他才活动了一下肩膀,嘻嘻笑了两声。 七弯八绕到了马厩,再往后就是高耸的院墙,墙外的大柳树在暖春里抽了条,探进两枝挂着嫩芽的枝条来,随风摇晃。 马厩里养着几匹马,个个膘肥体壮,白知饮看到煜王的宝马青圣鹤立鸡群地仰着脑袋,那气势俨然王者归来。 见到白知饮,它呼哧喘出两股白气,轻甩着马尾打招呼,他就上前撸了把它乌黑泛青的鬃毛。 自北国边境一路行来,一人一马已然是熟了。 “嘿!”泰金惊奇地笑了声,“青圣可傲气了,平日里都不让人随便碰!就连养马的老袁只能把草料放进槽子里,走远了它才肯吃!” 白知饮笑了笑,随手拍拍青圣的额头跟它道别。 养马房就在马厩隔壁,是个木板搭的简陋小房,从屋外看起来都没一间马厩大,果然如泰金所说,充斥着一股沤久了的马粪味,熏得人要淌眼泪。 白知饮掩鼻,左右一看,居然没窗。 没窗,整日又关着门,难怪。 泰金站在门边,压根没打算进:“臭吧?我就说!你看能住吗?” 白知饮点头。 安排都安排了,不住还能怎地? 再则说,从前他还当奴隶那会儿,跟母亲侄儿在大狱里待了足足五年,日日夜夜苟延残喘、发臭发烂,那时真是比马厩里那些畜牲都不如,不也过来了? - 煜王才回天都城就传了太医,还谢绝见客,想是病得很重。 消息不胫而走,天还没擦黑,就连城中三岁的娃娃都知道了。 一整晚,煜王的门槛几乎被踏平,等第二天李庭霄洗漱完毕,看到各种补品在前厅堆成小山。 李庭霄大马金刀坐在前厅,望着满屋子的东西,用力搓下巴:“这些……” “奴婢这就给殿下过目!”邵莱眉开眼笑,将礼盒一一打开,如数家珍。 “这是监察司满将军送来的五百年老参,可稀罕呢!” “这是礼部侍郎蔡天存送来的阿胶和燕窝,美容养颜圣品!” “这是鸾仪司掌事金福送来的石蛙,要说这石蛙可是好东西,就北方有,且一座山啊,就只有冬季才能见到那么三两只,金福特意孝敬您的……” 李庭霄瞥他:“金福是你徒孙吧?” 词儿都比别人给的多。 “呃……”邵莱讪讪地干笑两声,“是,殿下,金福一片孝心……” 李庭霄大手一挥:“送回去。” “送回去?”邵莱的眯眯眼瞪圆了,“金福他……” “不单是金福,其他也统统送回去,别忘了谢人家。”李庭霄一晚如厕八趟,这会儿又觉腿软,打算回去安生躺着,临走前还叮嘱,“以后别乱收东西。” “听见殿下说的了,快去办。”邵莱唯命是从,对一旁的仆役挥了下手,赶忙小跑追上去扶住人。 李庭霄脚底发飘,但还不至于要人扶,抽回手臂问:“宫里有消息传来吗?” 邵莱忙答:“有,是礼部来的,说太后寿宴当天请殿下带天狼军将士上殿封赏,奴婢把人数报给他了,礼部的主事说,上殿穿的贺寿礼服明日一早送到!” “贺寿礼服?”李庭霄失笑,“还挺正规。” “是陛下重视殿下,往常那些打了胜仗的将军哪有这些礼遇,天狼军那些小子都说,跟殿下算是跟对了,脸上且有光呢!” 李庭霄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要是原主,大概就信了这鬼话,还沾沾自喜呢吧? - 天都城可比苦寒的北境暖和的多,虽还只是早春三月,院子里已现了欣欣春景。 李庭霄嫌屋里待着闷,就命人把金丝软榻抬到水榭中,趴着晒太阳。 有侍女端来了汤药,他一口灌下,又往嘴里塞了颗蜜枣,只等着太医来给他再施一次针,大概就好了。 据说能好,也希望能好。 他也没想到,自己一个整日枪林弹雨摸爬滚打无论热带雨林还是酷寒雪山一潜伏就是十天半月拥有钢铁意志和专业素养的职业雇佣兵,最后的死因竟然很可能是——跑厕所跑死的? 还好,还好是在另外的世界,没人知道! 他翻了个身,将枣核吐在手心,瞄准池中荷叶屈指一弹 4. 第 4 章 [] 隔着院墙,几名骁骑卫派来的府兵正对白知饮破口大骂。 “这饭菜是你能吃的吗?贱人!” “你额头上那什么啊?写的是‘潘’吧?潘皋奴隶是吧?刚把小厨娘都吓到了知道吗?” “嘿,可真有胆子!竟然跑我们王府来找事,你知道这城里有多少人跟潘皋是死仇吗?” “你他妈说话啊!王八蛋!老子的哥哥就死在你们潘皋畜生手里,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弄死你!” 四名骁骑卫把白知饮围在正中,他手里盛饭的盘子被他们掀了,回廊下洒了一地鱼丸萝卜汤,里头还泡着两个馒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肆意辱骂,白知饮面色冷峻,沉默不语,蹲下身,将手伸向最近的白面馒头。 白知饮越不回话,他们便越恼火,嘴里也骂的越凶,甚至有一人抢在他之前一脚踩扁了那馒头。 生着薄茧的手停在半路,白知饮呼吸微顿,转向另一个,那馒头却被一脚踢飞开去,又是三两下,一顿好饭被踏得稀烂。 白知饮身上溅到了汤汁,缓缓仰头,冷冽眸光微微一闪,还未来得及动,就被人揪住衣领薅了起来。 那虎背熊腰的骁骑卫将白知饮衬得腰细腿长,他几乎将人凌空提起,双目死死盯着他前额的“潘”字,恨不能用唾沫把人淹死:“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招你入府?蛮夷就该滚出湘国!跟我去见殿下!” “见本王要做什么?” 骁骑卫们闻声一愣,转眼便见到煜王殿下就站在他们不远处,那声音像是从北方边境一路刮来的,寒冷彻骨。 他身后,邵莱收了一贯的弥勒脸,眼观鼻鼻观心,很有几分威严。 众骁骑卫连忙齐声见礼。 那擎着白知饮的壮汉把人又举高了几分,瓮声道:“殿下,这奸细也不知是怎么混进来的!” 李庭霄划过白知饮隐忍微红的面孔,冷哼:“奸细还能叫你看出来?” 邵莱赶忙上前呵斥:“混账!还不快把人给放开!他是殿下的人!” 白知饮眉梢动了动,心里暗骂这死太监也太口无遮拦,谁是他的人! 想反驳,又苦于自己是个哑巴。 那骁骑卫烫到似的撒开手,不敢置信地看看他额上的疤,又看看面沉似水的煜王,后背凉飕飕的。 李庭霄瞪了邵莱一眼,冷冷问那骁骑卫:“阿宴是本王的恩人,跟本王是过命的交情,你有意见?” 恩人?过命的交情? 那骁骑卫“噗通”跪到煜王面前,也顾不得一地汤汤水水弄了一裤子,认错飞快:“卑职不知,卑职该死!” “倒也罪不至死。”李庭霄哼笑,用靴尖踢了踢他的膝盖,“你们四个,明日都不用来了,滚回骁骑卫去,叫柳伍给本王换几个机灵的!” “是,是!”那些骁骑卫垂头丧气,不敢多言。 这些兵士被派到各府当职,是因为皇帝要留自己的眼线,煜王一向把他们视为眼中钉,从无好脸色。 骁骑卫乃是南衙十六卫之首,都知道南衙十六卫才是城中最有权势的人马,直接对皇帝负责,他们整日在城中横行无忌却无人敢管,就是因为放出去的府兵搜罗到不少王侯将相的秘辛。 但,煜王毕竟是皇上的亲弟弟,就算南衙十六卫的人亦是不敢造次。 李庭霄过去给白知饮递了个帕子,乜了眼被泡散了的馒头,吩咐他:“去换身衣服。” 白知饮点头,不客气地拿他的锦绣帕子用力擦脸,转身穿过回廊往养马房去。 看出他脊背僵硬,明显憋着火气,李庭霄勾唇,丢下句“把地上收拾了”。 闻言,邵莱硬是把想跟上的脚收了回去,眼睁睁看着他随在阿宴身后去了。 青圣趴在马厩里,当着一众凡马的面被马医又是扒嘴又是按肚子,威风扫地。 李庭霄看它那可怜兮兮的样,好笑之余又想到自己一晚上跑八趟,也挺没脸的。 马医临走前说青圣没大碍,李庭霄就放心了,看左右无人,他还挺纳闷,白知饮明明是往这边来的,又没有别的路,人去哪了? 过去顺手摸了摸软趴趴的青圣,转眼就看到马厩旁的一间小房子敞着门,里面有人影晃动。 该不会…… 还真是! 挑剔地打量眼那小房子,跟过去,正见白知饮在脱衣裳。 白知饮回头见是他,转回去继续脱,毫不避讳。 有什么可避的,又不是第一次见了,暮霜原中他解开他被雪水打湿的铠甲时见过,篝火堆前不得不抱团取暖时见过,天狼军营沐浴更衣时见过,一路上…… 再后来,白知饮就习惯了更衣时把他当空气。 他清清嗓:“换衣服怎么不关门?” 白知饮勒好腰带,心想我睡觉也一样不关门,这味道,关门是要熏死自己吗? 李庭霄觉着他不识好歹。 就算生了副好皮囊,有上赶着给别人展示的道理? 想过去关门跟哑巴理论,一步跨进门,顿时掩住鼻子又退了出去。 “你就住这?”隔着门杵在外面,声音都比往常高了八度。 邵莱安排好打扫的小厮跑过来时,恰巧听见这句,登时就冒了汗。 煜王殿下很少大声斥责,看来今个是真气着了。 他赶忙主动领了这罪责,气喘吁吁跑上前:“殿下息怒,这不是没多余的房么,奴婢就想到这养马房了,未料到久无人住竟变得如此不堪,是奴婢疏忽!” 再说,昨天不是跟你报备过了吗? 这话他没敢出口。 李庭霄又退几步,大大吸了口气,可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像是住在鼻孔里了,还是没散。 他拿袖子猛扇:“邵莱,你怎么想的!你的精明能干都哪去了?” “回殿下,实在是挤不开,西院再有两天就修好了,奴婢想着就住两日不打紧……” “两日?人怕是都腌入味儿了!” “是是是!奴婢知罪,这就腾一间给阿宴!” “罢了!”李庭霄又退后几步,指着房子里站着看好戏的白知饮,“搬,搬搬!搬我房里去!” 说完气冲冲走了。 白知饮不想去,站在原地不动。 邵莱张大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像是也哑了。 - 先是骁骑卫欺凌,后是臭烘烘的养马房,煜王李庭霄觉得比跑厕所还没脸,他带回来的人,居然让人这么糟践。 这些混账,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煜王当回事! 走得急了,他回到金茳院便猛灌下一杯冷茶,隔一会儿肚子又开始叫唤。 晦气! 山峦叠嶂的水墨屏风旁,白 5. 第 5 章 [] 说是陪煜王用膳,可白知饮头也没抬,捧着碗白饭吃个没完,白釉瓷碗都快要见底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还是没动过。 李庭霄捏着筷子,没身份地敲了敲碗:“怎么不吃菜?” 白知饮说:“能吃饱。” 又去扒饭时,碗里忽地多了块焦黄锃亮、泛着油星的鸭肉,他一顿,连鸭肉一起扒进嘴里。 香。 李庭霄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说:“今日一大早,派去潘皋的探子回来了。” 白知饮猛抬眼,嘴里还含着饭,端着碗竟有些不知所措。 “潘皋国都在传,鬼面将军白知饮只身引开天狼军主帅,一场恶战后为国捐躯,此举为潘皋军搏得了喘息之机,多活了几千兵士的命,配享太庙。”李庭霄笑得意味深长,“白将军,如何?” 白知饮抿着唇,良久,蹦出两个字:“惭愧。” “本王设法保住了你母亲和侄儿,没食言。” “是,多谢殿下恩德!”白知饮放下碗筷,诚心说道。 李庭霄对自己主导的这场跨国舆论战很满意,高傲昂起头,却听白知饮又问:“我家人现今境况如何?” “潘皋王那老狗赐了屋宅和抚恤,一切都好,就是……”李庭霄一笑,“你死了,想必他们欢喜不起来。” 何止欢喜不起来,白知饮战死沙场的噩耗传到潘皋,白母几度哭晕过去,若不是还有个瘫子孙儿要照料,恐怕早随儿子一道上黄泉去了。 但他不想对白知饮说,说了也无益。 可即便他不说,白知饮还是能想出个大概,眼眶里立刻蓄起了湿意,长睫微颤,眼尾跟着拖出一抹淡淡的红,像是晕开了胭脂。 李庭霄自他额头的疤扫过,略感遗憾。 这人的容貌底子相当好,若不是这疤,那可真是人间绝色。 属实是暴殄天物了! 看得出,他极力忍着泪,心中必定十分难受,李庭霄出言安慰:“白知饮,身处乱世,活着就很好。” 白知饮喉咙里咸腥酸涩各种滋味,片刻后狠狠咬住牙,目光复又变得坚定:“殿下说的是,总有一日,我要带家人脱离苦海!” 李庭霄就欣赏他的这股韧劲儿,笑着推了下他的碗:“吃饭。” 接着,又把白胖胖的鱼丸一下下舀进他碗里,都快盛满了才放下汤匙,端起自己的小米粥闷头吸溜。 白知饮不安地捧着满满一碗鱼丸汤,问:“殿下怎么只喝粥?” 李庭霄不想说水土不服的事,人家一个潘皋人都没不服,自己这个本地人也太差劲了。 对,还有那匹笨马! “这不是没倒出空来?”他捧起粥碗举了举,示意自己双手都被占着。 许是刚承了他的恩,白知饮今日格外恭顺,手里换过他的筷子,夹了块烧鸭递上:“鸭子好吃。” 他漆黑的眼睛太干净也太认真,不带任何杂质,李庭霄一时间竟没能挪得开眼。 鸭肉就在嘴边,脆生生的鸭皮划到他的唇角,浓郁香气直冲鼻端,能想象到口感有多好。 李庭霄馋了。 四目相对,目光交缠,他微微侧头,嘴角一抿,一片鸭肉就入了腹。 - 时近傍晚,花太医来给煜王施第二次针,打包票明日午前准好,指定不耽搁明晚的寿宴。 长针提插转捻间,李庭霄跟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 花太医捻着一根银针迅速拔出,趴在金丝软榻上的李庭霄跟着不耐地动了动身子:“花太医,听说栗娘娘有喜了?” “回煜王殿下,两月有余了。” “娘娘身子不好么?怎么还要安胎?” “栗娘娘常常落泪,又说不上缘由,陛下什么法子都使了,却还是逗不了娘娘开心,照这样下去……” 似是觉得自己失言,花太医讪笑着闭上嘴:“殿下今日感觉好些?” 李庭霄没搭他的茬,继续方才的话:“娘娘莫不是想家了?” 花太医干笑:“栗娘娘来天都城八年了,可从未听说过她有这等忧思,再说,娘娘巾帼不让须眉,本就不是儿女情长之人。” 李庭霄斜睨他。 编,接着编。 花太医不敢看他。 栗墨兰远嫁天都城,看似是西江王为巴结湘帝献上独生女儿,实际谁都心知肚明,她是西江送来的人质,是为西江博取帝王信任。 平常,她不敢提一句西江,安心做她的贵妃娘娘,可如今有了身孕,心绪不稳,八成是多年来积压的思乡之情一齐爆发了。 按照原书,栗墨兰孕期身体一直不好,太医院换着法子调理也不见效,三个月后,西江王妃带了几名家眷来天都城定居陪伴,她这才好些。 划重点:西江王妃的几名家眷中有位商贾,乃是江南第一首富云听尘,本书命定的男主,他煜王李庭霄的夺命阎王。 从主角视角看,他的所作所为没毛病,甚至堪称机关算尽有勇有谋,但如今李庭霄穿成了他手下炮灰替罪羊,免不了骂一句混账王八蛋。 他随着花太医施针的动作偏了下头,说:“孕妇的心思可跟常人不同,栗娘娘一直这样下去,万一肚子里的皇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太医院可要倒霉,尤其是花太医你……哎哟!” 主治医师,绝对是掉脑袋的罪过。 没等他说完,花太医这一针就扎偏了,拿针的手哆嗦不停,忙用另一手按住,却察觉到其实两只手抖得一样厉害。 “殿下恕罪,卑职手滑了,手滑了!” 李庭霄目光挑剔地回头看他,看到他满头冷汗,丝毫不掩饰嘲笑:“瞧你吓的,就跟陛下实话实说呗!儿女思念父母天经地义,到时候是召西江王来天都,还是栗娘娘回娘家养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陛下还能因此踏平了西江不成?” 花太医骇然瞪大眼睛,连连摆手:“哎哟,殿下不可妄言,卑职只是个大夫,可不懂这些!” 李庭霄侧了侧身,不给他喘息之机:“花太医若是不敢,本王抽空帮你跟陛下说,栗娘娘怀的可是皇家长子,万一有个差池,本王也不愿!只不过,陛下若是问起,你可不能置身事外,要给本王做旁证!” 花太医扭扭捏捏地道了谢,心中却是长舒了一口气,暗忖:这煜王殿下一贯不拿人当人,怎的还体恤起臣子来了? - 报应来的快。 李庭霄一时贪嘴,夜里可遭了大殃,穿地龙似的一趟趟往屋外跑,被他这么搅合,外间的白知饮也睡不成,抱着被子直摇头。 到后半夜,大约是肚子被彻底清空了,他弓着身子挪回来,扶住门框两股战战,低头朝门槛发脾气。 “谁家门槛修这么高?” 跨不动,根本跨不动! 见他实在不成了,白知饮抿唇忍笑把他扶进屋,反手合拢门。 “殿下受凉了?” “……” 见他开口的气力都没了,白知饮先把他搀到自己的红木榻上坐下,又去拨弄炭盆里的火炭,三月初,位置偏南的天都城夜晚乍暖还寒,殷实的人家都还烧炭取暖。< 6. 第 6 章 [] 李庭霄也不知自己是几时被白知饮给揉睡的,这一觉他睡得极沉,一早起来龙精虎猛,胃也不疼了。 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人都爱买奴仆了,有人毫无怨言地供自己驱使,服务细心又到位,感觉的确…… 很爽! 白知饮已经忙活了一早上,李庭霄醒来时他恰巧打着哈欠进来,手中端着一碗小米粥,煜王专属。 天光大亮,院门大敞,他不便开口言语,冲煜王颔首打招呼,样子温顺。 李庭霄笑了笑。 刁疆红光满面来了金茳院。 今日的他破天荒穿了一身喜庆的金红长袍,杂乱的头发一丝不苟在头顶梳成髻,用同样的金红短带束着,只是动作粗犷,不太配这身衣裳。 “殿下,瞧!”他挺着胸膛,把衣服展示给李庭霄看,“礼部刚送来的礼服,末将先穿上了!” 李庭霄嘴里的米粥差点喷了,忍笑点头:“不错。” 须臾,他愣住:“这是礼部送来的?” 说完,不经意看了眼白知饮,白知饮被他看得十分茫然。 “今夜要觐见的兄弟们一人一套!”刁疆沾沾自喜,粗手摸着衣服上精绣的云纹,“这料子好啊!末将这辈子都没穿过!” 他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小心问:“殿下怎么了?” 李庭霄摆手,盯着面前的粥碗,半晌不语。 邵莱也来了,亲手捧着一套礼服,脸上仍旧笑吟吟。 “刁将军走的真快!”一路追刁疆追的急,免不了气喘吁吁,“殿下,这套是阿宴的!” 李庭霄推开粥碗,示意侍立一旁的仆役撤掉。 见煜王脸色不虞,邵莱小心问:“殿下可是身子还没好?要不再传花太医来看看?” 李庭霄起身叹气:“这礼服,阿宴可怎么穿?” 白知饮不明所以,抖开自己那件看了看,忽然倒吸口气。 刁疆在自己衣服上摸了摸,又在给白知饮的那套上摸了摸,没发现有差,疑惑问道:“这怎么就不能穿了?好的很呢!” 邵莱却一点就通,犯了难:“太后娘娘大寿,阿宴这身份上殿确有不妥,若是有帽冠遮着还好,可这礼服的样式……” 刁疆又向上摸了摸束发的带子和光溜溜的额头,恍然大悟:“奴印刺青会露出来!” 白知饮的脸白了。 邵莱的胖脸为难成发面包子,想了半晌:“殿下,不如别让阿宴去了,他那身份若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说不准小命不保,万一再牵连殿下……” 李庭霄说:“不能不去,陛下在城外时钦点的,到时见不到人必然生疑。” “这可如何是好,午后就得出发了!”邵莱惶急。 房间内一时鸦雀无声。 白知饮胸膛起伏,默默嚼着唇内的软肉,眼底的一点红光忽明忽暗。 李庭霄顺着他异样的眼光看过去,发现落点是炭盆中那带着余烬的炭,心中顿时有所感。 “阿宴!”他高声唤道。 白知饮一哆嗦,被从凌乱思绪中拉回。 李庭霄说:“别胡思乱想,有本王呢!” 白知饮目光游移。 李庭霄的话沾上了几分火气,起身一把扣上他的肩:“是本王带你回来的!” 当着邵莱和刁疆的面,后半句没说:既然本王带你回来,定会护你周全! 没说,但白知饮懂了,他怔愣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 夜晚,月华初上,宫灯随风摇晃,皇宫深处花香怡人。 寿宴开始已两刻钟,李庭霄故意来迟,在接引宦官的催促下,脚步仍旧不慌不忙。 他信步穿过西梓殿,跟几名端着果盘的宫女擦身而过,顺手从盘子上牵了两颗龙眼边走边剥,小宫女不敢怒也不敢言。 这可是煜王,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 西梓殿内曲声悠扬,后园内,帷幔作幕,玉石为台,正中的四方庭院铺上红毯被当做舞池,十几名舞姬正为太后献舞,大臣们位列舞池四周,白玉阶上,湘帝跟太后正并排而坐,相谈甚欢。 太后崇氏今年五十有七,保养得当,风韵犹存,今日她身着大红凤袍,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插满凤形头饰,嘴角愉悦上翘,而她身旁的湘帝脸上虽也挂着笑,却还是威严十足,在他侧后方,皇后石氏正襟危坐,举手投足尽是母仪天下。 太后远远便看到李庭霄,拢起袖子朝他招了下手,他就大摇大摆地沿着舞池走过去,登上白玉阶。 而恰在此时,一曲结束,舞姬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风头正盛的煜王身上。 “母后,儿臣来迟了!”李庭霄转身从内宦手里接下锦盒,扬声道,“儿臣祝母后万寿无疆!” 崇氏惊奇笑道:“今日煜王怎么转了性,竟只迟了两刻钟,去年本宫寿宴你可是晚了一个时辰!” 李庭霄嘴角一抽,佯装乖顺:“以前是儿臣不经事,母后多担待,儿臣这寿礼可是千里迢迢从东海来的,祝母后福如东海!” 崇氏打开锦盒,见到一颗鸡蛋大小的珍珠,珠面亮的反光,忍不住赞叹:“果然至宝,我霄儿有心了!” 称呼从“煜王”变成了“霄儿”,李庭霄弯起嘴角,看起来颇为得意。 湘帝是崇氏亲生,而煜王李庭霄是侧妃所生,自然跟她没多亲近,必要时还是需要演技的。 他又转向湘帝,垂眸拜见:“参见陛下!” 湘帝颔首,大袖一拂:“皇弟快入座吧!” 李庭霄点头应是,没漏过他唇角噙着的那抹异样的笑,心头一沉。 他若无其事走到台阶下方第一个空位上坐下,立刻就有内宦抬来炭盆放到他脚边,周围空气都升高了几度。 他随手抓起两颗龙眼,一边斜在蒲团靠背上自顾自地剥,一边目光挑剔地环视四周。 “卑职见过煜王殿下!”紧挨着他的人跟他见礼。 李庭霄侧目一看,竟是骁骑卫上将军柳伍。 这家伙能跟王侯平起平坐,看来真是被湘帝宠到心尖上去了。 “殿下此番轻松扫平潘皋,真乃虎狼之师!卑职敬殿下!”柳伍说着举杯。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庭霄不待见他,还是端起杯跟他碰了一下,却又放下了:“柳将军莫见怪,本王今日略有不适,太医叮嘱不能饮酒,心领心领!” “啊……”柳伍含笑,谁不知道煜王一夜八趟的光辉事迹?他关心地问,“殿下可好些了?” 李庭霄烦躁地挥挥手,柳伍哈哈一笑,端起酒杯独自一饮而尽。 才剥开手里的龙眼,周围突然鸦雀无声,李庭霄直起身子,发现是湘帝起身正要讲话。 “诸位爱卿都知道,我湘国跟潘皋近年来势同水火,半年前朕派天狼军挥师北上,捷报频传,如今终于收复失地,是为母后献上寿礼!” 他转向崇氏,躬身:“昨日,天狼军已班师回朝,众将士今日特来为母后贺寿,母后可愿意召见?” 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崇氏的欣喜浮在面上:“要见,当然要见见我湘国的好儿郎们!” 不多时,刁疆带着一行十人鱼贯而入,在台阶下跪成一片。 “末将刁疆,参见湘帝陛 7. 第 7 章 [] 沉默悄悄漫延,偌大的西梓殿内落针可闻。 李庭霄走向不知所措的白知饮,自柳伍手中取回额带,若无其事地就要帮他重新绑回去。 “皇兄,阿宴不胜酒力,臣弟看这酒不喝也罢!倒是潘皋人善舞,今天母后寿辰,不如让他献个舞,助助兴?” “放肆!”开口的却是太后崇氏,顷刻间她已面红耳赤,头上流苏乱晃,“煜王,你胆敢让一个贱奴出现在本宫的寿宴,是不是太没把本宫这个母后放在眼里了!来人——” 她喝了一声,立刻就有四名北衙禁军上前拿人。 乐声停止,宴上众人噤若寒蝉,白知饮浑身一僵,额头倏地见了汗。 李庭霄不着痕迹地用身体隔开他和虎虎生威的北衙禁军,不满地嚷嚷:“是陛下叫阿宴来的,母后怎么怪起儿臣来了!” 崇氏气得浑身发抖,看向皇帝:“是陛下的意思?” 湘帝怒目:“朕是让功臣觐见,可煜王也没说他是个奴隶身!这种人也带上寿宴来,是不是没脑子!” 李庭霄大声争辩,浑身一副痞子气:“奴隶怎么了?他与臣弟是过命的交情,救了臣弟就是臣弟的恩人!臣弟今日带他上来,就是要告知天下,我湘国愿接纳全天下归顺之臣,母后要杀他,是要昭告世人,归顺我湘国的下场就是死吗?” 湘帝看了崇氏一眼,居然有些犹豫。 “煜王。”石皇后端着架子走到湘帝身旁,缓缓开口,“此人可不是一般的归顺之臣,入奴籍的人都是作奸犯科之辈,母后今日寿辰,这多晦气!” 李庭霄怒视石皇后,他知道,这女人看似与世无争,实际性子十分歹毒,但与原主一直相安无事,想不出她今日为何突然出面与自己作对。 他解释:“阿宴本是普通人,前些年主家被潘皋王那老狗满门抄斩,他才堕成奴籍,并非普通作奸犯科之辈!” “这可说不准,万一他诓你呢?”石皇后轻笑,“再说,潘皋都视他为牛马,我湘国要是捧着他登堂入室,岂不是惹人……” 她话没说完,脸上满是玩味的笑,惹得湘帝更加震怒:“来人!拖出去!” 两名百骑虎狼般冲上前,搭肩就要拿人,其中一人被李庭霄一把搡开,顺势,他把人往身边一带:“皇兄!” 天狼军众人傻了,在场群臣也都傻了。 就连湘帝都颇感意外,怒斥:“煜王!你要抗旨不成!” 此言一出,在场百骑同时抽出腰刀,金鸣如浪,氛围一时剑拔弩张。 柳伍上前:“煜王殿下,此人来路不明,何必如此维护?就不怕有爱嚼舌的,说殿下通敌?” 他笑的阴鸷森冷,哪还有半点醉态。 李庭霄扫他一眼,笑的比他还冷:“眼看着救命恩人蒙冤,这要传出去,本王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当然要尽力维护了!” 兵部尚书丘途起身劝解:“殿下,可莫要因小失大!” “何为小,何为大?”李庭霄斜眼看他,又冲湘帝拱手,“阿宴入了我煜王府,便是湘国人,额头上那玩意不过是个奴印罢了,陛下金口玉言,说它是个字,那它就是个字,说它是幅画,那它就是幅画!” 他抓着白知饮紧绷的手臂不放,一副等湘帝定夺的架势。 但白知饮却忽然挣开,双膝跪地朝湘帝磕了个头,肩上扛着百骑的刀锋,膝行数步到了最近的炭盆前,颤着手擎起炭夹。 刀锋刹那被按在他颈间,那名百骑断喝:“放下!” 白知饮恍若未闻,夹起块炭扔倒面前地上,“刺啦”一声,青烟徐徐升腾,顷刻散尽。 李庭霄立刻就明白他要做什么,眼角一敛,整个身体转向他,双手慢慢背到身后,拳头捏的死紧。 那黑炭的缝隙间透着裂开的红光,显然才过的火,余温尚在。 白知饮仰头看了湘帝一眼,目光中隐有哀色,之后,在他审视的目光中,缓缓把额头磕了上去。 用刀架住他的两名百骑面面相觑,刀尖垂下,震惊且不知所措。 额头碰触到残炭的刹那,白知饮肩膀狠狠抖了起来,五脏六腑都随之扯痛,他紧咬牙关,硬是把所有痛苦呻丨吟都给咬碎了,半点声音也不肯发出来。 自己不能死,不能死在今日!母亲和侄儿还等自己去救……更不能连累了他! 心中不断重复着,往下的动作又加深了几分。 全场死一般寂静,皮肉被炙烤的声音来回在李庭霄耳畔回荡,他胸膛起伏,有股气噎在心里,在被憋疯前,他大步上前,一把薅着白知饮的后领将他提起:“够了!” 额前已成了皮焦肉烂深可见骨的一个凹坑,双目赤红涣散。 李庭霄狠狠吞下一口唾沫,将人半扶半拖转向湘帝:“陛下看不到阿宴投诚的决心吗!” 湘帝看到白知饮的模样,稍稍迟疑片刻。 他环视群臣,又看柳伍,再看太后,见她抬袖掩住半张面孔,眼底是掩不住的震撼,显然是无心追究了。 “罢了!”他挥袖,“天狼军将人带走,煜王留下!今后不得令,此人不可踏入皇宫半步!” “是!末将遵旨!”刁疆早被眼前场景吓得魂儿都飞了,得特赦后大大松了口气,连忙从煜王手中接下人。 他跟另外一名同袍一道架住阿宴,在他裸露的腕子上摸到一手的滑腻,难受地把人往外拖。 “啪嗒”。 白知饮脚步虚浮,不久前才被赏赐的金凤钗落在地上都没发现。 李庭霄看着他们消失在转角,走过去拾起凤钗,边揣进袖袋,边走回座位,经过柳伍面前时,冷冷扫了他一眼。 这仇他记下了。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向周围遥敬一圈:“母后,皇兄,诸位,方才失态了,这厢给诸位赔罪!” 一饮而尽。 太后双手搁于膝上,已恢复了雍容华贵的仪态:“煜王的确是太胡来了,不过事已至此,此事便不再提了,” 她掩面打了个哈欠,起身:“本宫也乏了,诸位继续歌舞饮宴,本宫先去歇息。” 恭送太后离开后,几位圆滑的大臣主动出来缓和氛围,西梓殿这才重新热络起来,李庭霄却只觉得烦躁,心中堵着一口郁郁之气,恨不能马上离开这鬼地方。 因为他刚触怒了皇帝,众臣都在观望,倒是没人来给他敬酒,省事不少。 他没想到白知饮竟然这般决绝。 但,若非他的举止震撼到所有人,今日成为众矢之的的他们,结局还真未可 8. 第 8 章 [] 湘帝显见的惊讶。 他信自己今日能说动煜王下令调兵,为兵部顺势接管铁鸢卫做准备,却没料到,他竟直接连天狼军一并交出来了! “皇弟这是?” 李庭霄叹了口气:“恳请陛下给臣弟留下个几千亲卫支应。” 湘帝起身到他面前,仔细打量:“为何要交出兵权?右相昨日还跟朕说皇弟是难得的将才!” “右相过誉了!臣弟此番亲征方知沙场凶险,自知不是那块料,再也不想去了,今后臣弟愿在政事上辅佐陛下,当然,朝廷能臣众多,好像也轮不到……嗯,不用更好,做个闲散王侯也成,全凭皇兄安排!” 李庭霄说的诚恳,湘帝虽不信,但也想不出更多缘由,遂仁慈笑道:“既然累了,皇弟这几日就不用来上朝了,好生在家歇息,对了,朕跟户部商量过,将城西的永村和云村、连同那座山都做你的封地,可好?” 李庭霄忙行礼:“多谢皇兄!臣弟今后可吃穿不愁了!” 这话一点也没夸张,封地里想搞什么产业都行,还可以自行跟村民征税,更何况,位置是在寸土寸金的天都城近郊? 湘帝对他,倒还算大方。 出宫门时,寿宴已散,宫外各家的马车均已回府,就只剩邵莱攥着拂尘不安等待。 他上了马车,邵莱也跟上去,用铁钩拨亮火炭,等车厢里暖和起来,替他解下大氅。 李庭霄后脑靠上车厢壁,在颠簸中盯着逐渐亮起来的炭火,心中不是滋味。 “阿宴呢?” “回殿下,先送回府了。” “情况如何?” “路上晕过去了,殿下放心,已传了太医,刁将军在照顾,无大碍。” 炭盆里发出爆裂声,里面的一粒炭裂开两半,李庭霄挪开目光,缓缓闭目养神。 邵莱忍不住关心:“殿下,陛下召见是……” 李庭霄眼也不睁:“本王把虎符交出去了。” “啊?这……”邵莱压低声音,“可是陛下因阿宴的事对殿下……” 李庭霄抬手打断:“不是,寿宴上的事是人故意设计的,八成是陛下想给本王个下马威,释兵权才是真正目的。” 邵莱不解:“可陛下怎会知道阿宴的真实身份?” “是那几个骁骑卫。”李庭霄自嘲,“还真是大意了!” 邵莱急问:“殿下!虎符是先帝特意留给殿下的,铁鸢卫和天狼军是殿下最大的依仗,怎好轻易交出去?” 李庭霄嗤笑:“依仗?你当真的?” 邵莱愣住:“啊?” 李庭霄抬手拍了拍他光溜溜的腮帮子:“交出去省心。” 别的他不清楚,反正,原主被流放时,在半路遇杀手埋伏,曾逃至西尖驿,却被守卫拒之门外,原来盖鑫率领的五万铁鸢卫早就对煜王起了反心,在城墙上眼睁睁看着他被追上来的杀手干掉,现在他巴不得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刁疆率领的天狼军倒是忠诚,但因其就在天都城周边,湘帝怕是早就心生忌惮,不如一起交给他了事。 反正他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 回到煜王府时已过子时,李庭霄心系白知饮,跳下马车,却看到花太医正站在大门外。 他上前见礼:“殿下!” “花太医!”邵莱猜他是有事刻意在等煜王,上前打了个招呼,“奴婢先去看阿宴。” 李庭霄点头,转而问:“花太医有事?” 花角山惆怅:“是,今日卑职进宫看栗娘娘,情况不乐观。” “难怪今日寿宴上没看到栗娘娘。”李庭霄拢好大氅,轻笑,“那花太医的意思?” 花角山看看左右:“昨日殿下说的……” “嗯。”李庭霄仰头看漆黑天幕上如瀑的明星,轻轻出了口气,“知道了,本王会想办法。” “多谢殿下!” “阿宴如何了?” “烫伤倒无大碍,已处理妥了,换几日药就好,小将军身子本就虚,可得好好将养几日,莫食荤腥,莫受凉。” “记下了,辛苦花太医!” 回到金茳院,正碰到邵莱合拢房门,见到煜王回来,不仅没推开门迎他,反而急匆匆过来,往他身旁用力贴了贴。 “殿下!”语气仓惶。 “怎么?”李庭霄心头一沉。 “阿宴,阿宴他……”邵莱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嗓音,“他方才昏迷间,竟然开口唤了声‘娘亲,疼’!” 李庭霄松了口气,他还当是白知饮出了什么事。 他不当回事,可把邵莱急坏了,强调:“殿下,阿宴他会说话!” “本王知道。”李庭霄拍拍他的肩,“烂到肚子里。” - 李庭霄推开门,冷风贴着地皮扫进屋子,吹得炭火明灭不定。 花太医提醒不要受凉,李庭霄便抱起白知饮进內间,轻手轻脚放上自己的大床,挑亮烛火。 他的额头被包扎好了,眉头仍微蹙着,像是难受。 碰碰他的脸颊,感受到微许超过自己的温度。 又发烧了,温度不高。 白知饮身体底子确实不太好,想当初在暮霜原他就烧了个昏天黑地,他用尽办法才将他的温度降下来,没烧成傻子。 李庭霄叹气,解下大氅随手搭在木架上。 下人早在隔壁备好一池热水,目前已经凉了一半,而且时辰不早,他懒得折腾,就只简单洗漱,躺到泛黄被褥上小睡。 他起来看过两回,后半夜,白知饮还是烧起来了,他就用湿布给他降温。 白知饮头疼欲裂,脑子里不停闪过从前的记忆,一时锦衣华服、意气风发,一时又身陷囹圄、浑身是血。 北方潘皋的九月,风已带上了几分萧瑟,吹落了早秋的黄叶。 鲜衣怒马的少年伏低身体,扣住弓弦的纤细指尖一松,箭矢流星般破开了风,射穿枝丫上唯一一枚红果深深钉入树干,箭尾羽翎兀自嗡嗡晃动。 白马四蹄飞扬,又稳又快,在路过那树时,少年偏身拔走箭矢,反手插回箭壶。 前方,一匹枣红马迎面奔来。 “少爷——少爷——” 声音有几分熟悉,但却记不起是谁。 少年举目望去,却怎么都看不清那人样貌,只听他急急地说:“少爷!家中出事了!老将军他——” 少年勒马,白马长嘶一声,马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地。 “父帅怎么了!” “老将军让少爷快,啊——” 话未说完,那人胸口透出寸许箭尖,沾满了血,人从马背上栽下去。 少年一惊,忙下马去查看:“父帅说什么?” “快……逃……” 少年仍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到他口中涌出的血和逐渐翻 9. 第 9 章 [] 炽烈的阳光在房内一闪,邵莱回手又把房门关上了,两名伺候起床的侍女被隔在门外。 习惯裸睡的李庭霄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一再确认红木榻上只有煜王一个人,这才松了口气。 他隐隐感觉不妥。 “殿下,今日西院便能完工,等阿宴醒了就给搬进去吧,奴婢派人照顾。” 李庭霄坐起来,揉着迷瞪瞪的脑袋:“行。” “兵部派人来了,说丘尚书午后在城北等殿下一同去点兵,这都巳时了。” 这事不好耽搁,李庭霄从榻上鱼跃而起:“知道了。” 感受到早春清晨的冷空气,他火速捡起衣服穿上,不忘叮嘱:“花太医说阿宴不能受凉,给他的新房间多加几个炭盆。” 说罢,他皱眉。 炭盆这东西的作用着实是……聊胜于无。 “修房的工匠来了吗?” “回殿下,已经上工了。” 工头没料到这辈子还有机会能跟尊贵的煜王殿下说上话,整张脸上都写着“受宠若惊”,且煜王之亲民令人咋舌,竟然一边更衣一边跟他说话,根本没避着。 见面就问他:“会做地暖吗?” - 李庭霄跟丘途一起去城外点兵,在众将士或不舍或不满的目光中,把大队人马划归兵部,只留了刁疆和四千精锐亲卫。 五万兵马,归籍造册,清点物资,一忙就是两天。 丘尚书的喜悦溢于言表,分别前还说多亏煜王胸怀广阔,改日请他过府饮宴云云。 过府是不可能过府的,此人善妒,不宜深交,而且他与右相肖韬素关系颇为密切,在他印象里,肖韬素可不是什么好鸟。 李庭霄与他虚与委蛇一番,便不耐烦地说乏了,改日再续。 送走丘途,他在刁疆的陪伴下转了个弯,策马踏着漫天星河回到天狼军大营,径直走进正中的帅帐。 蜡烛火把把大帐照的通明,桌上早就摆满了大块的肉,大碗的酒,二十几名手下在等他回来。 众人站着不言语,满帐都是戚戚然。 李庭霄解下大氅,失笑:“怎么的?喝酒不想带本王?” 刁疆忙挥手:“坐坐坐!都愣着干什么?胡勉,倒酒!” 先锋营的虎将胡勉提着酒坛给周围倒了一圈,酒液豪放地溅到桌上,倒一半,洒一半。 “殿下不要我们了。”他嘿笑着说出大伙儿的心声,“散伙酒!” “本王累了。”李庭霄举起碗,“诸位保家卫国,何必拘泥去处?” 刁疆也举起碗:“就是就是!” 胡勉一口饮下,说出的话比酒还冲:“末将明白,朝廷么!但他们若是逼殿下,我们反了就是!” 刁疆狠狠踹他:“放屁!要死啊你!” 胡勉自觉失言,偷看煜王,见他没生气,还是自己领罚了一碗:“嘿,末将醉了,殿下莫怪!” 李庭霄莞尔:“诸位弟兄跟本王出生入死,还有那些扔在北境回不来的,你们中的每一个人本王都记得,你们今后虽不在本王麾下,但本王依旧视诸位为兄弟,在兵部不比从前,约束甚多,记得谨言慎行,好生为国效力!” 众人齐呼:“是!” 李庭霄晃了晃酒碗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这一遭喝到了天亮,众将醉态百出,放声高歌,到激动时,胡勉更是放肆地勾上了李庭霄的肩,被七分醉的刁疆一把拽下去了。 “殿下,这群小混蛋喝不动了……”他的目光一一划过东倒西歪的同袍们,倏地红了眼眶,“末将送殿下回府吧!” 过了今日,便再无天狼军了。 - 李庭霄踩着梅花步回府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打发走了要跟来伺候的邵莱,却见到从自己房里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知饮抱着被子,迎面撞到李庭霄,一愣。 远远便嗅到一身酒气,他迟疑片刻,快步上来见礼:“殿下。” 把行李换到一只胳膊底下夹着,另一只手就要搀李庭霄的胳膊,却被他一巴掌拍开。 他舌头轻微打结:“你……怎么还不睡?” 白知饮说:“这两天躺乏了,今日醒得早,刚看西院已经修好了,这就搬过去。” 李庭霄摆摆手:“哦,行,那去吧!” 他推开白知饮,往前走出没两步,脚下一绊就往地上栽,白知饮眼疾手快地把人从旁抱住,那卷泛黄的行李掉在地上。 李庭霄人高马大,而白知饮烧了一天一夜,浑身正酸痛,差点跟他一起跌倒。 李庭霄兀自絮叨:“……没事,没事,不用管我……呵呵……” 头都抬不起来了,人在半睡半醒间,却还在逞强嘴硬。 白知饮无奈,索性绕到正面抱住他的腰身,倒退着把人往房内拖,一趟下来,累得满头大汗。 他想把人弄到内间,可心有不逮,只好进去拿被子出来,担心他睡不舒服,又将人的外衣裤全扒下,整整齐齐搭在架子上。 临走前,他不放心地问:“殿下,喝水么?” 李庭霄:“嗯……” 白知饮没听清,又问:“殿下要喝水么?” 李庭霄:“喝个屁,我冷!” “我”?煜王殿下还会说这词呢? 白知饮抿唇笑着,轻手轻脚地去把内间的炭盆端出来,还添了几块炭。 等忙活完,人已经睡熟了,他把被子掖好,下意识打量他的睡颜。 同样是英武非凡的样貌,醒着和睡着却判若两人,那双总是暗杂思量的眸子藏起来后,这张脸看起来居然多出几分大义凛然。 晨曦透过窗棂一缕缕射在红木榻上,落上他剔透的白玉冠,落到他器宇轩昂的眉间,落在藏蓝锦缎被面,表面的精巧绣纹反射出道道金芒。 白知饮在床边站了片刻,忽然,床上人开始梦呓,不由忍着笑听。 “胡勉!别他妈给我倒了,喝不下去了啊!” “……傻子吗?你雷呢?炸他啊!” “你等我回来,肖宴……” 一通胡言乱语后,听到他最后呢喃出的名字,白知饮笑容顿时消失。 肖宴……阿宴? ——阿宴是谁? ——不就是你? 他的眸光渐渐暗下去,打量片刻,确认他不会再醒,这才转头退了出去。 院子里,那套泛黄的被褥孤零零 10. 第 10 章 [] 何家在天都城是不大不小的人物。 何老将军,也就是何止小侯爷的亲祖父,乃是先帝的开国功臣,在勤王时不幸捐躯,被追封为北鸠侯,福荫子孙。 到了何父这一代,朝廷事上没什么天分,就领了份闲差混日子,但也正因如此,他为人谨小慎微,不敢出半点差池,教养何小侯爷唯一的要求就是低调行事。 何止很听话,非常低调地不务正业着,二十好几的年纪连个官职都没混上,但人缘颇好,在天都城经营了一间酒楼,倒是风生水起。 说他上进,他整日花天酒地,说他纨绔,又不算太混账,因年纪相仿爱好相投加上儿时玩伴的关系,跟煜王李庭霄关系意外的不错。 该说不说,为人确实低调,就连探望好友,都得等风头过了才来。 何止圆滚滚一张包子脸,比邵莱还矮半个头,头顶的翠玉冠像个壶盖倒扣着,自带几分喜庆。 他腆着肚子大摇大摆走进来,一拱手:“殿下!听说殿下大捷,特来恭贺!” 李庭霄稍作回忆:“那是五天前了吧?” 何止哈哈大笑:“殿下的病好了?” 李庭霄:“三天前就好了。” 听出他言语中的揶揄,何止不以为耻:“听我父亲说,殿下把天狼军交给了兵部,今后不用上朝了?” 李庭霄点头:“说是这几日不用上朝,但今后可能上不上也无人在意。” 何止竖起大拇指:“舒坦!” 一副“快来跟兄弟一起混吃等死多好”的得意嘴脸。 邵莱忍不住笑:“小侯爷稍坐,奴婢去倒茶。” “哎哎哎,不用不用!”何止不见外地拉住邵莱的胳膊,“茶么,我请殿下出去喝,上好的碧螺春!” 他一拍胸脯:“清幽楼,我请,走着!” 邵莱为难:“小侯爷,殿下昨夜宿醉,可能……” “不碍事。”李庭霄一拍矮冬瓜的肩膀,“走!” 何止得意洋洋,他就知道自己对煜王殿下来说永远是特别的。 - 自从先帝放开宵禁,天都城就有了大名鼎鼎的“夜集”,热闹程度远超白天。 夜集中的铺子家家开放,灯火通明照亮半边天空,偶有靡靡之音飘过耳际,循声望去,便能见到红墙绿瓦和里面的莺莺燕燕。 那种地方何小侯爷断断是不敢肖想的,非但不敢踏足,就连路过时都目不斜视,八成是怕回家被父亲打断腿。 今日两人都骑了马,李庭霄骑着威风八面的青圣,而何冬瓜□□是一匹西域矮马,整个人都矮了一大截,惹得人频频回头,他也不在意。 这人的长处就是脸皮厚。 李庭霄拨弄着青圣被灯光映得发青的鬃毛,嗅着旁边院落传来的脂粉香,逗何止:“要不别去清幽楼了,就近吧?喏,添香阁,如何?” 他朝那边一昂下巴,添香阁外揽客的姑娘立刻精神一震,娇滴滴地捏着玲珑小扇,欲语还休地抛了个媚眼。 谁不认得煜王殿下和何小侯爷?若是有幸能得他们青睐,那可真是要鸡犬升天了! 何止稍一侧目,立刻在姑娘的眼波里红了脸,正襟危坐:“不不不,臣可不是那种人!” 李庭霄憋笑,提了提马缰,故意慢下来:“来都来了,再说,就你我二人,还怕本王去何侯那告你的状不成?” 何止冲他一抱拳,义正词严:“臣此生只钟情于肖小姐!” “肖小姐?哪个肖小姐?”李庭霄不记得这段。 “右相家次女,那个肖小姐!”何止昂首挺胸,“肖小姐堪比天女下凡,看得久了,寻常女子哪还入得了眼?” 李庭霄的笑容淡了些。 右相肖韬素不是省油灯,今后难免针锋相对,他不希望好友跟仇敌的女儿走太近,便问:“定亲了?” 何止连忙惶恐摆手:“哎吖吖!不敢乱讲,殿下莫要毁人清白!我与肖小姐只是上元节时见过一面而已!” 李庭霄翻了个白眼。 说起右相,他倒是想起一件事。 按照原书的时间线,差不多下一次大事件要来了。 他放慢马速,与何止并行,假装不经意:“何止,北鸠侯每日都上朝么?” “那是当然!”何止有点不以为然,“别看我父亲屁大个官,可认真着呢!” 按照官位来说,一个鸿胪寺少卿是没资格每天上朝的,但他世袭了北鸠侯的爵位,是可以上朝的,可上可不上,一般人都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何止才对老父亲这般腹诽。 李庭霄轻笑:“北鸠侯是个聪明人!” 何止撇嘴。 相比夜集的人头攒动,清幽楼可以说得上是个幽僻的去处,大厅有琵琶和杂耍,但通常贵人们都直奔二楼的雅间。 何止叫了上好的碧螺春,另外果子点心一大堆,摆满了两人的茶几。 李庭霄叉起一块苹果吃,随手推开窗,看窗外的尘世灯火和万里星河,好似看清了湘国的半壁江山。 “听说殿下这趟北行极为凶险,路上还收了个丑巴巴的亲卫,殿下为了他大闹太后寿宴?才被陛下下了兵权?”何止性格耿直,跟李庭霄说话从不藏着掖着。 李庭霄挑眉:“怎么?传成这样了?” 何止眨眼:“有误?” “虎符是本王亲自交给陛下的,不为别的,这趟见识过沙场凶险,怂了而已。”李庭霄捏着茶杯喝了一口,眸光微动,声音渐冷,“那个丑巴巴的亲卫其实一点也不丑,他叫阿宴,我护着他,是因为不想自己成为他人口中的背信弃义之人!” “原来如此!”何止猛点头,直觉再问下去可能有人要翻脸,于是话转了个弯,“那今后殿下真不再问政事了?” “没兴趣。”李庭霄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倒是有一件事……嘶!” “何事?”何止到很少见煜王这牙疼似的模样。 “本王这阵子常常发梦,半真半假如梦似幻,前几天病得迷糊,又梦到菩萨显圣。” 何止瞪大眼睛,“菩萨?菩萨说什么?” “菩萨提到江南水患……”李庭霄搓着下巴,若有所思,“要是北鸠侯在朝中得了消息,你速来告知本王,也好安心!” 何止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水患?哈哈哈,不可能吧?我湘国风调雨顺,都多少年没闹过水患了?” 李庭霄讪笑:“本王也没当真,就是梦的有鼻子有眼,怪渗人的!” 两人嘻嘻哈哈笑闹起来,聊这几个月来各自的见闻,相谈甚欢,直到深夜,夜集人愈发稀少,李庭霄这才说乏了。 同行一段,他们到了岔路才分别,何止忽然转回身招呼:“殿下,明日我约了几位公子春猎,既然殿下不用上朝,不如一起?” 他就是客套客套,想不到李庭霄还真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