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春销寒》 1. 离家 [] 傍晚时分的官道已少有人迹,一辆马车碾过道上深刻车辙不快不慢地使进仙陆地界。 仙陆多山,纵隔了数年未归故土,区区十几年光阴却难改山河地貌。施晚掀起帘子望向前方,青灰的连绵山川高耸入云,如天地间的泼墨画卷。 “许是快到了。”她低声喃喃,语气平平,不见得多轻快。在马车上赶路的这数日间,她一直心乱如麻,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最初只是皇上乱点的鸳鸯谱,她与顾希桢此前连面都没见过,乍然奉旨成亲,难同寻常夫妻那样过日子。 顾希桢性情冷淡的,两人自成亲那晚开始,便分院子住。他虽待她还算照顾,却也只比对陌生人热乎一些。 可,他长得实在……施晚现在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说起那张脸,还是忍不住心里一热。 她就不该被那人皮相迷了心窍,想着法儿地找机会在他跟前露面,非想把冰块捂化了,把木头催出花来。 她原还以为卓有成效,毕竟到后来,顾希桢那样冷冰冰的人会时常看着她笑,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说话更是含着几分情意,若不是那日她忽然凑上去亲他,这假象许能多维持几天呢。 但他突然就冻在原地,适才那点子笑意全然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才开口:“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施晚很久没见他在她面前露出这副冷淡的模样了。 她僵硬地问:“你,你怎么了?” 顾希桢语气有些生硬:“无事,你先走吧。” 施晚知道,这便是不愿同她说了。他有很多秘密,平日会温和地说此事暂时不能告诉你;现在却…… 一切不同只在于她那突兀一吻。 施晚哗地起身,尽力让声音自然,甚至刻意带上点笑意:“好啊,你待够了再来找我。” 刚出门她就眼圈热了。她委屈,不解,为何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其实若施晚这个时候就离开京城,心里还只是委屈,不至于恨。 偏偏…… 马车忽然一顿,将施晚从回忆中惊醒。她飞快擦了擦眼角,问探头往外看的贴身丫鬟绘樱:“怎么了?” 绘樱很高兴:“小姐,到了!”坐了好几天的马车,总算抵达艾敕山脚下,她自是喜不自胜。 施晚要去的浔云观便在艾敕山山腰上,她下了马车,仰头看难以见顶的高山,深深吸了口草木清气。 “来者可是施晚姑娘?” 施晚循声看去,山脚下的矮松边走出个年轻道士,身边跟着驮轿子的轿夫,正笑看着她。 “道长有礼。” “贫道虚琴,许姑娘在山上候了好些时日,姑娘到了她便放心了。” 施晚闻言心头一暖。许姑娘不是别人,是她自小认识的邻家姐姐,许茗珘。 施晚在六岁那年与她认识,在九岁时随父离开仙陆之前的三年间,许茗珘都是她最亲近的玩伴,连绘樱都越不过她去。 可惜两人自她十岁那年断了联系,十年过去,若非许茗珘托人给她带了信,这份情意恐怕真要断了。 “虚琴道长,阿舟是何时来的?” 虚琴笑答:“许姑娘长住浔云观,已有好几个年头了。” 施晚讶然:“怎的不早些写信给我?” 虚琴:“近来才知你在京城,这不刚知道就写信托我寄出去?” 施晚恍然,也是,她这些年也不知许茗珘在哪儿,不然不会断联这许多年。 可真见到人,她却有些认不出了。 许茗珘瘦得吓人,苍白肤色毫无血色,一张姣好面容却无肉撑起,无甚秀美反显刻薄。哪里看得出小时候那副温柔解意的姐姐模样? 施晚眉头微蹙:“阿舟……你怎的瘦成这样?” 许茗珘神色平静,干瘦脸上显出疲惫笑意:“思虑的事一多,便人比黄花瘦。不比阿晚你从小的豁达心性,什么事都愁不倒你。” 不等施晚再说,她拉着人进屋,说备好菜给她接风洗尘。 施晚随她在桌边坐下,菜色丰富却无心用,一门心思只关心她这好姐姐是为了何事愁成这样? 多年未见,许茗珘仍是同小时那样给她夹菜,非要她先吃饭再谈别的,见施晚终于动筷,她才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待施晚用过餐再问起,许茗珘才苦笑道:“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他失踪多日了。” 施晚面上微笑登时僵住了。 她自小便总会忘,许茗珘和许茗帆是一对姐弟,因他两长得并不像,也不同寻常姐弟那样亲近。 直到眼前人突然提起,施晚才反应过来。在那之后,她居然有这个颜面赴许茗帆姐姐的约。 捧在手里的茶突然烧得她掌心灼痛,施晚不由松开手,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恍惚地盯着地上碎片。那日她也是这样摔了个杯子,愤恨地质问顾希桢,为何要杀了许茗帆。 事情缘由,施晚至今都想不明白。那日突兀之举后,她心情郁结,在府中强待了几日,实在受不住,便回了娘家。不曾想,儿时青梅竹马的许茗帆竟登门拜访她爹爹。 许茗帆人在京城,她和顾希桢关系最好的那段时间还频频遇见过他。因施晚小时许茗帆曾豁命救过她,她便一直把他当亲哥哥对待,每每遇到他都很高兴。 顾希桢待他却格外冷淡,施晚并不奇怪,毕竟他对其他人都这样。许茗帆爱屋及乌,看在施晚面上,对他总笑面相迎。 施晚有心让两人交好,总在顾希桢跟前说许茗帆好话,现在想想,都是白费劲。 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让顾希桢喜欢上她,更别提只是被说了几句好话的许茗帆。他根本就是个没感情的人,装也只能装个表象,真往里一探,照样满手冰渣子。 施晚心里委屈,一股脑将心事往外倒,许茗帆解语花似的边听边点拨她。 “那位顾大人…”许茗帆有些犹豫,‘我说话直,阿晚你是知道的。其实第一回见他,我便觉得他对我有敌意,后来更是无意中发现,他暗中调查我。” 施晚一愣,许茗帆接着道:“他怀疑我是细作。” 施晚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我自小认识你……” 许茗帆笑道:“我知你不信。可我们仙陆人,被扣细作的帽子都扣习惯了,我清者自清。” “只是,”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施晚:“我担心的是你。你想想,是不是在遇上我之后,他渐渐开始转性的?结合照你方才所讲,事实便很明显了。” 施晚低声喃喃:“你是说……他只是为了从我这儿套你的消息?” 许茗帆笑而不语。 施晚自然不信。可仅仅过了几日,她便听闻一批人闯进许茗帆家中将他强硬带走收押,为首的正是顾希桢。 她回顾府找过他,可他竟是面都没露,更别提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隔日宫中传出消息,许茗帆在狱中暴死,而当时审他的只有顾希桢,且所有证据都指向他。 皇帝龙颜大怒,早朝上当着众臣的面斥他戕害无辜,将顾希桢革职,念顾家功勋卓著,未立刻将人下狱,而是命他在家中禁闭。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施晚如遭了重锤,脑中一阵阵轰鸣。她终于信了许茗帆的话,可人已经长辞尘世。 她连夜连夜睡不着,明明醒着,却像在做梦,只会缩在床脚,看着窗外潭中月影发呆。爹娘许是在跟她说什么,但她一个字都听不懂,眼中不知有什么在流,凉凉的让她面颊发冷。 终于有一晚,有人敲响她的窗子。她眼珠木木地循声转动,看向那数日未见的人。 那人沉默地立在大开的窗 2. 入梦 [] 如今看着许茗珘那憔悴面容,施晚只觉内心一窒。 许茗珘却扯开话题:“阿晚舟车劳顿多日也累了。天色不早了,先洗漱休息吧。” 施晚正不知该如何说许茗帆的事,许茗珘不再提起,她恍若逃过一劫,朝人勉力笑了笑:“也好。” 她不知为何困意翻腾得厉害,绘樱也是如此,强撑着梳洗完毕,已累得恨不得倒头就睡。 许茗珘站在房门口对她说了什么,她一概听不清,眼睛一合便沉沉睡去。 许茗珘靠在门框,冷冷看着伏在桌上的施晚,适才装出的那点子笑意荡然无存。 “她带来的护卫和下人料理干净了?” 虚琴从她身后阴影中慢慢踱出:“一顿饭菜全部放倒,已去地府排队了。” “那两条尾巴呢?” 虚琴胸有成竹:“两位道兄已将人引走。凭他二人实力,解决两只虫子不在话下。” 许茗珘哂笑:“你装道士还装上瘾了?”她指着歪倒在地上的绘樱,“这个丫鬟你去收拾掉,别让人进来打扰我。” 虚琴轻掸衣裳浮尘:“贫道不杀女人。我只保证无人会坏你事,旁的一概不管。” 好一个伪君子。不杀女人?这话也好意思说出口。许茗珘冷嗤一声。自走上这条路,她就舍弃了虚名,只要能得偿所愿,手上染再多血,都在所不惜。 她架起昏睡中的施晚,将人往床上带。 真没料到会这么顺利,施晚还跟小时候一样好骗,一封信就钓上了钩,也不想想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有人记挂起她来。 她将施晚放平,目不转睛盯着昏睡的人,见她胸口起伏逐渐安稳,俨然是已陷入深眠,终于开口道:“施晚?” 床上人声音迷迷糊糊:“我是。” 许茗珘眼中划过一丝欣喜,那东西真有效果!她在为施晚准备的饭菜中下了一种特殊的药,凭此药能令用者陷入梦境,外人趁此机会问话,便能令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深吸了口气,问道:“你来这儿,有无旁人知晓?” 施晚:“我收了阿舟的信,按信中安排上了她备好的马车,一切只有绘樱知道。” “你与靖西王府什么关系?” 施晚梦中微微紧蹙眉头。一些杂乱片段自她梦里闪过。 大红的轿撵在喜庆的爆竹声与唢呐声中停在靖西王府前。她坐在轿中,忐忑地等待。 不多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轿子的门帘,探到她身前。那人的手瓷白如玉,关节处透出些粉,中指指节有颗红色小痣,显得她牵上去的那只雪白的手没甚血气。 对方温热,施晚的手寒凉,灼得她手指忍不住在两人手交握的空隙里挠,他将她不安分的手握紧了些,警告她别乱动 许茗珘有些不耐烦,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你与顾希桢什么关系?” 施晚身体猛地一颤:“夫妻。” 许茗珘面色阴沉:“你二人素昧平生,家世更是不匹配,为何会结此姻亲?” 施晚梦境一变,一个太监将明黄的圣旨交至父亲施年庆手中,笑容可掬:“恭喜施大人,此后与靖西王便是亲家了,陛下指婚,这可是头一份的恩宠呢!” 她迷茫地跟着爹娘领旨谢恩,不明白京中高门贵女那么多,陛下为何会想起她这个家世不上不下的施家女。 许茗珘听她梦中呢喃发问,不禁冷笑:“狗皇帝自是疑心你施家出身仙陆,让顾家暗中监视,你若稍有破绽,便跟我那弟弟一个下场。” 想到许茗帆,她恨恨地咬紧后牙。京中消息快马加鞭送来,竟是胞弟死讯,他们的复仇宏图尚未展开,许茗帆却已撒手人寰。 她万分不信,可多方打探之下,只能接受现实。她恨得咬牙切齿夙夜难寐,但顾家铁板一块,无从下手,她将主意打到施晚身上。 施晚与她的确是儿时相识,但沧海桑田,她历经巨变,连自己都不记得曾经的许茗珘是什么样了,何况区区玩伴,比起陌生人,只多了更好骗这一点。 京中暗线说她嫁进顾家,许茗珘原还不信,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将人骗来,一审问还真是如此。 她不由心中更恨。 自爹娘死后,许茗帆便是她唯一亲人了,她早劝过许茗帆,莫为儿女情长坏了大事,他死活不听,远去京城为的就是这人,可她竟联合夫家将他戕害。 许茗珘忍不住问:“许茗帆呢?你可有半点在意他?” 施晚只皱着眉头,梦中并无别人的画面,她将摔杯子砸向立着的顾希桢,他不闪不避,杯子四分五裂,碎瓷片划过他脸侧,带出淡淡血痕。 她不知如何回答那天外来声的问题,只能摇头:“我不知道。” 许茗珘压制着的恨意终于压倒了她全部理智,她伸出瘦如鸡爪的手,虚虚掐上安静躺着的人的脖颈。 “阿晚。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捉迷藏吗?你找不到阿帆,总让我带你去将他从藏身处揪出来;现在,轮到你帮我去找他了。” 她手上渐渐用力,却忽然脖子一凉。 怎么回事?许茗珘松开手,茫然地摸向自己的脖颈,粘腻温热的东西沾满她的手掌。她摊开手伸到眼前,只见满目血红。 一股巨力将她掀到一边,她趴伏在地上,看见大滩大滩血液从自己身上泼洒到地上。剧烈的痛从颈部传来。 “你自己的胞弟,何不亲身下去找他?”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如古琴清越。 此人是何时进来的!许茗珘紧紧捂着颈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贯穿伤,惊恐地往前爬,试图去抽床下的刀。 那人一个闪身,出现在她与床铺之间,染血的短刃贯穿她的手掌将她扎在地上,令她难以动弹。 他怡然在床前地面坐下,单手支着侧脸看着她:“别过去。” 许茗珘睁大因失血而模糊的眼睛,看见那人带着一张纯黑的面具,修长手指上把玩着另一支短刃,中指处一颗红色的小痣若隐若现。 “你……你是谁?”许茗珘一张嘴便溢出大片大片血沫,已无法发声,她强撑着用气音问来人。 “去问你胞弟吧。”面具下传来一声轻笑:“他说做鬼都不想放过我,想来定不会忘。” 许茗珘浑身抽搐得厉害,她忽然癫狂般哑声大笑,短短几息后,瞪大眼睛躺在地上不再动弹,死不瞑目。她身上几乎什么也没带,只有把黑色的钥匙。 浓郁的血腥味让梦中的施晚不安稳地呢喃出声。面具人站起身来,无声瞧了她一会儿,伸手将床上躺着的人打横抱起,去了隔壁房间。 他动作轻柔地将怀中人放下,坐在床前椅上静静看她。施晚自在地翻了个身,清冷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她脸上两点扎眼的血珠便撞进他视野。 他轻叹了口气,伸手拂去血珠,低声道:“若我再晚 3. 新婚 [] 施晚梦见第一次听这声音的时候。 新婚之夜,她饥肠辘辘,隔着婚服摸着空荡荡的胃,头昏得厉害。 她自幼挑嘴,一顿饭能吃半个时辰,这身子便从小不好,一饿就容易晕。婚房里也有些点心,但她尝了两口便觉腻味儿,一口都吃不下了。 正当难受的时候,她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听见门开的声音,便抬起蒙着盖头的脑袋往这儿转过来。 来者沉默片刻,开口道:“今晚你在这儿睡吧,我去书房。” 施晚此时已无暇顾及她的新嫁夫君说了什么,她本就因眩晕不得不蜷成一团,现在只感觉胃部一阵抽搐,麻痹感从腹部传到头部。 她身子一歪,往床下栽,却被半途截住,只有头上的盖头落在地上。 那人扶住她,声音压低时如玉石棋子碰撞,让人有种难以言语的心痒,说的话却令人气得牙痒痒:“你有病?” 施晚半阖着眼睛,昏昏沉沉地只能看见影子在晃,脑子里跟一团浆糊一样,她卯足了力气仰起头回嘴,软绵绵的声音却毫无攻击力: “我这是饿的,你才有病!” 她人昏沉,手臂劲儿倒不小,箍在俊挺青年的窄腰阔肩处,整个人寻着热源往他怀里蹭,虚弱却粘人。 “……” 对方浑身一僵,迟疑片刻,将她拉开几寸。许是看她实在可怜,他伸手端起桌上的糖水,把碗沿抵在怀中人唇边:“喝下去会好点。” 施晚迷迷糊糊间尝到了唇边的甜味,她将嘴微微张开一条缝,顾希桢便慢慢地将糖水喂进去。 半碗糖水喝下,施晚终于缓过劲来,这才发现,自己被揽住肩膀,靠在人身上,方才迷迷糊糊的时候,还浑然不觉羞,用脸在人家胸口乱蹭。 施晚僵硬地抬起脸,与他拉开距离,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他。 她这才瞧见他长啥样:俊眼修眉,目若寒星。虽然身着大红婚装,但他的气质未沾染半分红色的暖意。 像那孤高的月,淡泊的云,可望而不可及。京城里对他流水般的夸赞之语,竟无一字夸张。 她应是顿在原地呆了呆。 躺在仙陆道观的施晚闭着眼睛,嗤笑一声。她像过来人似的劝梦中的自己:“傻姑娘,可别这张脸骗了,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床前人面具下长眉微敛。施晚分明仍昏睡着,吐字却口齿清晰。她原并无梦呓的毛病,难道是许茗珘下了什么东西? 施晚又开口道:“早知会是如今这样,便该推了陛下的赐婚,死活都不嫁给他。” 她梦中便像天上的神仙,坐在高高云端望着底下的屋子中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见新郎即将离开,忽然伸手拉住他。 他瞟向被葱白似的指头揪住的衣袖,朝她投去不解的目光。 女子略带羞意:“你要去哪儿?” 施晚在床上翻腾,像是对曾经的自己不忍卒看。 她恨铁不成钢地点评:“可别问了,人天天住书房呢。新婚之夜让你独守空闺,未来的日日夜夜你都是自己睡,天冷了,打雷了,他也不会像寻常人家丈夫一样陪着你。” 床边人这回知道她在说谁了,他目光透过面具凝在施晚不满甚至委屈的神色上。 她清醒时从未说过这些。每每天色晚了,她便会主动起身告别,至多飞快地贴上来抱一下,如蜻蜓点水般留下极淡馨香,随后雀跃地离开。 他以为她不需要,亦或是他出于顾虑,无意中回避这个问题。 施晚冷哼一声:“也罢,他就算躺在身边,估摸着也跟蛇一样,是冷冰冰的。” 顾希桢呼吸一窒,好半日才道:“这么怨他?” 施晚有问必答:“是。” 她松开紧抓着的手,翻了个身继续训诫梦中自己:“呵,天真,还想着心诚所致,金石为开?换个男人孩子都有了,可这人呢?心邦邦硬,别费力气了。” 床前人眼眶一涨,熟悉的痛感迅速在眼周漫开。视野中涌现大片大片的黑,原本尚能借着月光看清床上人的轮廓,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令他瞬间犹如半盲。 他隔着面具捂住眼睛,缓了大半日,痛感终于缓缓褪去,视力恢复正常,只眨眼时还隐有黑斑在晃。 他似已对此司空见惯,举止间不见慌乱,仅是低低叹了口气。 这便是他的顾虑了。 屋内许久没人再问问题,无人打扰,施晚得以沉沉入睡。 顾希桢离开屋子的时候,天色已蒙蒙亮。见他出来,一男一女迅速迎了上来。 那女人赫然是刚死不久的许茗珘,此时竟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可在场众人,从她身边的庆云,到外头驻扎着的侍卫们居然无人感到意外。 她的声音却与许茗珘不太像:“大人,已处理妥当。” 顾希桢扫她一眼:“声音再低一些。” 女人用力咳嗽两声,再开口便像多了:“死人已清理干净,缺的人也从其他地方挪人来补上了。” 顾希桢吩咐过,此事从始至终皆数机密,不能让观中的普通人发觉异常,以免漏出风声打草惊蛇,她不敢马虎。 顾希桢颔首:“庆云跟我走,其余人留在此处守着。待章老到了,再给我传信。” “是。” 顾希桢走后,故作正经的狸归终于暴露本性,哈哈大笑:“不愧是怀李兄,易容术堪称天衣无缝。” 怀李顶着许茗珘的外表无奈叹气:“估摸着人快醒了,你们往山顶上迁,留在这儿被夫人发现,我几张嘴都说不清。” 狸归拍拍他的肩膀:“‘姐妹’一场,夫人怎样都会信你的。” 怀李一口气哽在喉中没上来,咳得惊天动地,他虚弱地摆摆手:“免了免了,我怕大人真把我送进宫中跟内侍做‘姐妹’。” 狸归坏笑着带人上山,道馆里便留下被连夜带来填补死人空缺的道姑、道士,昏睡着的施晚,眼皮不安分颤动的绘樱。 绘樱徐徐睁眼,一张干瘦的脸凑到她跟前。她吓得惊叫一声,定睛看清了,才发现此人是许茗珘。 “许姑娘!你险些吓死我了!”绘樱连拍胸口,惊魂未定。 怀李咳了一声:“我瞧你快醒了,有些事需同你知会一声,劳你转告夫……阿晚。” 绘樱奇道:“你有事直接与小姐说便是,姐妹多年,还需这些虚礼?” 怀李笑笑,要真进了施晚的房间他就完了 4. 暗器 [] 绘樱不解:“小姐何出此言?” 施晚:“阿舟自幼让着我,偏偏在一件事上格外较真,那便是书画。” “我二人幼时习字,往往是她的字中宫紧凑,结构漂亮,我的却如只趴地小狗,圆润松散。小时她没少拿这事笑我。怎么十数年不见,我将事实颠倒,她却同浑不知情似的附和我?” 施晚抄经的心情没了,结合晨起时莫名的血迹,总觉得哪里不对。 “对了,可有见到带来的下人,护卫?” 绘樱一怔,迟疑地摇了摇头:“您这么一问,还真是,自昨日后便一个都没见过了。” 施晚面色一冷。她忽然转身对绘樱说:“她不让我们出观,秘密定就藏在观外。午后回屋,你替我拖住那个假阿舟,我去外头探探。” 绘樱连连摇头:“小姐你疯了?万一外头真有猛兽……” 施晚拍拍她的手:“无妨,我有招。” 简单用过午膳,她假意称想午间小憩,绘樱也按商量好的拉着怀李去厨房做糕点。 施晚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确定两人不在了,才轻手轻脚将带来的行李从床底下拖出来。 她将里头衣物被巾等棉物小心拨开,露出底下被层层绢布裹着的怪形怪状的东西。 施晚轻手轻脚将那东西取出,出来得急,连金银首饰,惯用的寝具都没带全,这东西却没忘。 她将绢布揭开。里头物件像个竹管,内部有严密机关,底部整齐密布着一圈寒光闪闪的刃尖。 这俨然是一件危险的暗器,可持器人的手却玉白无茧,水润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漂亮,一看便知养尊处优。 莫说这煞器,便是难看一些的物件,拿在这手中都显得格格不入。 可施晚却熟练地将复杂暗器装备好,行云流水间,暗器已稳妥藏在右边的大袖中。 她轻抚右臂,眸中情绪复杂。 施晚生辰在初春,正是雪初化的时候。往年生辰都在自家过的,今年嫁来顾家,爹娘都不在身边,日子又和元宵撞上,府里上下忙着过节,竟将她生辰忘了。 她入府一年,平日其他人的生辰一个不落地给人庆贺,轮到她却只有绘樱和院子里的下人记得。 绘樱给她煮长寿面,整各出花样来逗她开心,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其他人倒也罢,她平日总缠着的顾希桢,今日一整日竟人影都没见着。 到了晚上,所有人都涌出去看烟花,猜灯谜,她心情不好,将院里人打发出去过元宵,一个人窝在屋子里发闷。 她正偷偷抹眼泪,忽然外头窗棱处传来哒,哒的脆响。 她听得心烦,捂着耳朵往被子里钻。可那动静愣是不止不休,像非要将她引出去似的。 施晚翻身下床,气冲冲地推开窗往外看,只一眼,她眼中怒气便偃兵息鼓。 院中立个着松竹似的人影。他慢条斯理地捏起树丛中未化的冰雪,塞进手中奇怪的物件中,端起那物指向她头顶窗棱。 他指尖拨动机关,只听啪的一声,冰雪击在棱上,碎成冰丝丝的雪粉,淋了她满头满脸。 施晚如梦初醒般望着外头那穿着白衣,几乎与雪融成一团的男人。 他走到窗边,施晚便借着屋内的光看清他带着浅淡笑意的眉宇:“元宵不过就算了,生辰也不过了?” 施晚心中一热,他记得。随即她却更怒更委屈:“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还一整日都没见人影?我还以为大家都忘了。” 顾希桢隔着窗子将手上物件递给她:“本算着昨日便能完成,不料陛下那头有事耽误了时间,今晚才做好。” 施晚愣愣地接过那暗器,呆呆看他。她忽然记起前些时日看江湖话本子上瘾,做起侠女梦,总缠着他要学那舞枪弄棒的功夫。 他总不答应,说她手上力气杀鸡都可能两败俱伤,提剑握刀更别想了。 施晚惆怅几日,偷偷溜进厨房摸了菜刀,果如他所说,她不是这块料,连切菜都险些伤了自己。 顾希桢见她盯着暗器发愣,出声提醒:“这东西不用力气,眼力好就行。何不出来试试?” 施晚与他一同立在雪地中,翻来覆去地摆弄着手上东西:“这要怎么用?” 他接过施晚的手,解开暗器上的几处暗扣,低头细致地将暗器固定在她的右手上臂。 施晚一会儿看看他手上动作,一会儿抬眼看他。他动作很快,形状漂亮的眉骨下双目专注,垂下的长睫随着他视线的移动微颤。 “学会了吗?” 施晚一怔,反应过来是在问她。她低头一瞧,暗器不知何时已经装好了。她光顾着看他,不知不觉竟将手上动作忘了。 她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太快了,没看清。” 顾希桢便又给她示范了一遍。施晚要记便记得很快,她点点头:“现在会了。” “现在试试。”顾希桢递给她一截小圆棍。施晚将其安到暗器上的小槽上,瞄准院中瓦罐,拉动机关。 施晚准头很好,只一回便将瓦罐击碎。她兴奋地又试了几次,便开始爱不释手了。 她想再来一次时,顾希桢却忽然拦住她:“该实战了。” 施晚疑惑:“实战?这也没有敌人……” 她环视一圈,偌大庭院只有他二人与满树满地的雪,连鸟儿都早早躲进窝里过冬,堪称万籁俱寂。 顾希桢指向她身后。施晚回身,瞧见几只孔明灯晃晃悠悠往头上爬。幽幽光亮映得墙头白雪暖黄一片。 施晚这才想起,府中其他人都热热闹闹地过元宵呢,猜完灯谜,便放孔明灯,放完就都去睡了,她的生辰便在众人的遗忘中过去。 顾希桢仰头看着孔明灯,唇角弯起弧度:“静物靶子打腻了,试试移动的。” 施晚顿时升起不祥预感:“你不会要我去打那些孔明灯吧?” 顾希桢指了其中一个:“这丑字一看就是大哥的,先打这个。” 施晚:“……” 她确实有点埋怨大家都忘了她生辰,可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顾希桢自后方扶着她的手,指向那慢腾腾起飞的孔明灯:“年年都用这手丑字许一样的愿,我若是天神,都该看烦了。” 5. 找人 [] 怀李在院门口来回踱步,心焦如焚。 他信了绘樱的话,以为施晚睡醒真要吃糕点,手忙脚乱地在厨房揉面醒面,做到一半才想起糖忘拿了。正往外走,绘樱噌地一下挡在他跟前,生怕他出去似的。 她到底是没经过风浪,面上什么都藏不住。怀李心里一咯噔,意识到这对主仆发觉他是假冒的了。 果不其然,他弄晕绘樱强行出了厨房一看,施晚早没了踪影。自进厨房已半个时辰,人失踪应也有这么长时间了。情况紧急,他不敢托大,迅速放出信号。 顾希桢来得极快,听他汇报完情况便一言不发出去寻人,他想跟着,却被一个眼神逼退,只能灰溜溜地在院门口等。 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庭幽幽叹气,再抬眼时便见顾希桢横抱着一人出现在院门前。饶是知道对方身法高明,但每次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还是让人忍不住吓一跳。 怀李忐忑地扫了眼他怀里抱着的人,竖着出去横着回来了,这下真完了! 他跪地请罪,头几乎埋到胸口:“属下无能,没能守好夫人。” 许久不闻人声,他小心翼翼地抬眼一看,那裹着冷霜般的男人已抱人进了屋子,站在跟前的是一脸幸灾乐祸的狸归。 “你做事就是容易出纰漏。”狸归倚在院门边,边啃果子边说着风凉话,“别扮许茗珘了,这对你来说难度还是太大。” 怀李不满地睨他一眼,可自知理亏,只能做到不搭理他。 狸归瞧他这样登时笑出了声:“实话而已,夫人已发现许茗珘的尸身,再扮无益,你要么做回怀李,要么换个人扮。” 怀李狐疑:“这是大人的命令?” “不。”狸归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是我的猜测。” 怀李脏话在喉间滚了一圈又他咽了下去,他无奈道:“……大人怎么说?” 狸归摊了摊手:“大人只让我们从今日起守在此处。” 怀李面色一凝:“这是为何?夫人发现突然多了这么一群人,难道不会心生疑窦?” 狸归:“夫人被发现的时候昏迷在地,周边草丛有踩踏痕迹,也不知大人发现了什么,转头便叮嘱我们严守此处。至于夫人怀疑,大人总有办法解决的吧。” “那……夫人无事吧?” “我不通医术,这话叫我怎么答?”狸归在院里看了一圈:“章老还没到?” 怀李抬手一指:“说曹操曹操到。” 庆云牵着马沿山路赶来,马上坐着个发须皆白的老头。 老头背着药箱,紧紧握着马背缰绳,一把年纪了却中气十足,对马下庆云骂道:“让马跑那么快作甚!颠散我这把老骨头给你家大人泡骨酒?” 庆云恭谨道:“章老莫怪,大人急着见您,才命我速将您请来。” 老头翻身下马,掸了掸身上尘土,没好气道:“你管这叫请?” “章老。”院内人声令在场人霎时一静,老人循声望去,顾希桢长身玉立,正在门口等他。 章须筠面色一肃,拱手道:“大人。”他疾步上前跟顾希桢进了屋子。明明是半百老人,步伐却稳健带风。 屋内。施晚仍昏迷着躺在床上,手腕伸至床沿,章须筠在床前阖眼搭脉,另只手徐徐捋着胡须。 老人沉吟片刻,终于睁眼:“夫人身体暂无大碍,只是受外力暂时昏迷,不多时便会醒。” 顾希桢:“她前日误服异毒,梦魇发热,且突发梦呓,这能算无碍?” 章须筠不由多看他两眼,一年前顾希桢意外身中毒矢,伤势危急,可他却镇定自若,甚至能清醒地写密信部署后事,对自己这么狠更别提对旁人了,冷眼看人生不如死对他而言如家常便饭。 他素来冷静自持,方才的语气却染上些不易察觉的急躁,章须筠暗暗心惊。 “这便奇了,老夫并未探见异常。”章须筠道:“能否详细说明夫人发病情况?” 话音刚落,他便听见身后床上夫人开口道:“章老既能救人,为什么不愿救鸟?” 他惊愕回头,施晚仍闭着眼睛,睡得很沉,若非嘴唇在动,谁都想不到适才是她在说话。 章须筠这才想起来,他那时恰好人在顾府,只知有个刚过门两个来月的夫人。一日她亲自带了只受伤的八哥来找他。 他是人医不是兽医,乱七八糟的病症都看不过来,哪有时间照料一只鸟?夫人听了他的解释便去另寻他法了。如若不是她突然梦呓,他都要忘了这回事。 “章老,症状便是如此。”顾希桢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温正常,没有昨夜发热的症状,“许是听见你的声音,让她梦见了什么。” 施晚睡梦中不安地皱了皱眉,她迷迷糊糊听见个老头的声音,令她梦见自己曾拾到一只受伤的鸟,这老头只看人病,不愿为鸟花时间。 她低头看那受伤的鸟,它的翅膀被抓掉了一大片羽毛,不自然地弯折着,内里绒毛上粘了不少血,正哀哀啼鸣。 施晚心生不忍,想治好它放身边养着。偌大婚房只有她一个人住,下人们不敢与主子搭话,只有绘樱每日陪她聊天,日子又寂寞又无聊。 她那时甚少见到顾希桢的身影,他总是很忙,不知何时离开顾府,也不知何时回来;每每去找他,寻不见人的时候 6. 八哥 [] 施晚偷摸摸望了眼顾希桢,又迅速将视线移开。这大忙人成日难见到人影,怎么突然来这儿?他要找谁?她摸了摸脸上面纱,应不会认出她吧。 许茗帆不徐不疾:“您要找谁?” 顾希桢径直走到施晚跟前,垂首看她:“来这儿做什么?” 施晚一怔,这面纱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事已至此,也没必要装陌生人了。她指了指桌上的鸟:“它受了伤,府里没人治,所以我带它出来找大夫。” “治完了?” “嗯。” “那走吧。” 施晚眨了眨眼睛,犹犹豫豫地指着自己,像刚刚才明白过来:“你……要找的是我?” 顾希桢:“不然呢?”他若有所思地扫了眼微笑不语的许茗帆,眸中暗芒微动,再看向施晚时却平静无澜。 施晚几乎没有犹豫,带上八哥和绘樱,跟着顾希桢往春芝堂外面走,脚步轻快,任谁都看得出她心情很好。 她偏爱长相俊俏之人,但也至多是欣赏,没有旁的意思;可那晚与顾希桢一照面,她就知道,这回不一样。因而她频频主动在他跟前露面,没话找话。 顾希桢总冷冷淡淡,她说便听着,她问,便挑着能答的答,字数寥寥也就罢了,还从不主动起话头,她若是说累了,两人间就无话。 他不赶人,桌上总摆着热茶。下棋也好,读书也罢,身边多一个抓耳挠腮找话题的施晚对他在做的事情像全无影响似的;他也不留人,施晚起身告辞,他便由着人离开。 这样的努力持续了一个月,总共见了七八次面,每次持续大半日,她越来越提不起干劲了。 最后一次,施晚试着一直不说话,目光灼灼盯着他,想逼他主动开口。他却如老僧坐定,手上书卷看完了,又换了一本。 她愤愤看了眼书封,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棋谱?她活生生一个人坐在这儿,还不如棋盘上的白子黑子? 施晚生气地起身,将桌子一拍:“我走了!” 顾希桢头也不抬:“路上当心。” 施晚脚下险些一滑,就隔了几个院子的距离,当心什么?分明在敷衍人,再也不去找他了! 自小到大,她要令谁喜欢她,否管男女老少,从来只需要她笑笑,再说上几句俏皮话,哪儿有这么难对付的? 施晚不算多有耐心,说不去就真不去了,前几日知道他在府里也没动弹,自顾自在院子里跟绘樱踢毽子。 直到捡到那只鸟,来这春芝堂,碰上来找她的顾希桢。 施晚没控制住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还以为自己这刚萌芽的情愫就要枯死,怎料他竟主动来找她。 施晚心里泛起丝丝甜意,刚相认的青梅竹马完全被她忘在脑后。临上轿了,她才突然记起来。 刚往回走两步,前头的顾希桢跟背后长眼似的拉住她。施晚茫然:“怎么了?” “你认识他?” 施晚点点头:“他是我儿时玩伴,没想到这么巧能在这儿遇到。方才出来得急,招呼都没打一声,我回去补一个?” 顾希桢松开她:“你自便。” 施晚心情好,飞速跟许茗帆打了声招呼便回顾希桢身边。回途一直笑盈盈地看着他,也不说话,等他主动开口。 但这家伙从不按她想的来,只倚在靠背闭目养神。施晚不解,他有这么累吗?还是说,就是不想主动与她说话? 快到顾府了,施晚终于忍不住问:“今日怎么突然有兴致来找我?” 顾希桢睁开眼,疲惫之色一闪而过。他指着施晚手中的八哥:“府中下人说墨羽被你捡到了,你出府带它去了春芝堂。” 施晚:“墨羽?”她低头看着怀里乌黑的鸟,跟它一双豆眼对了个正着。 她语气艰涩,忽然升起不祥预感:“它……是你养的鸟?” 顾希桢伸手挠了挠它的背羽,八哥嘎嘎两声回应他,答案不言而喻。 施晚上扬的唇角缓缓拉平:“你是为了找鸟,才来找的我?” 顾希桢闻言将视线从八哥身上挪到她脸上:“为何这么问?” 施晚失望地别过头,将鸟往他怀里一送,轿子一停稳就径直下轿,头也不回往自己院里走。她真是自作多情了。 顾希桢忽然叫住她:“等等。” 施晚停下脚步,没好气地看他。可她到底是心软,再生气对着这张脸也难维持下去,只瞪他一会儿就破了功:“喊我作甚?” 顾希桢将八哥放回她手中:“既然这么舍不得就留着吧。” 施晚看看墨羽,又抬头看他,欲言又止。他觉得她不高兴是因为这只鸟? 也罢也罢,她说服自己。好歹他现在知道照顾人心情,一个多月的套近乎或许还算有些作用的。 虽然过程很曲折:她心情一路跌宕起伏;结局也不理想:别说郎情妾意花前月下,她甚至可能没有这只八哥份量重;但往好了想,起码她得到了想要的鸟。 施晚哭笑不得:“多谢,我先带着它回去了。” 顾希桢却又叫停她。这回朝他告辞被拦下的次数比上个月加起来都多。 她奇了,又怎么了? 顾希桢:“春芝堂那人……” 施晚:“?” 他话说了一截却又不说了,“无妨。你回去吧。” 施晚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一个月的软磨硬泡让她明白,顾希桢不想说的东西怎么问都问不出来,故而她虽好奇,却没揪着不放。 回了院子,她开始着手引诱八哥说话。 “恭喜发财?” 墨羽默默看她,一言不发。 “日安?” 墨羽挠了挠脖子。 施晚把八哥学语常说的几句都问了一遍,它只无声用那双豆眼盯着她。 梦外施晚叹气:“爱宠肖主,定是这八哥的前主人太闷,它才不会说话。” 顾希桢这下终于能确定她梦的是哪段了。施晚去春芝堂的前晚,有线报传来,说春芝堂坐堂大夫曾学资离奇失踪,一家老小也随之人间蒸发。 次日听闻施晚竟去了春芝堂,他想都没想就亲自上门将人带了回来。怎料她竟与学徒之一的许茗帆是老相识。 此案并非由他经手,只知最后找全了一家子的尸首,以流匪行凶结案。许茗帆从此案中毫发无损,干干净净地将自己择出。在施晚跟前,还是十几年前那个亦兄亦友的老相识。 顾希桢素信言多必失,饶是许茗帆身上疑点重重,只要没有确凿证据,他便不会与施晚透露半句。 施晚却是个爱热闹的,话很多,总在他耳边念,大部分话题他不感兴趣,但她说话时眼中神采飞扬,看着很有意思。 许是没什么人受得了她这么 7. 旧事 [] 施晚一家祖籍在仙陆,她娘楚凝是孤儿,施家仁善心肠,见她可怜,便收留作义女。 施晚爹施年庆是家中幼子,与楚凝年纪相仿,日子久了两人互生情愫,成亲当年,便生下施晚。 施年庆在科举一途上气运尚佳,一路顺风顺水考到举人,施晚刚满十岁。 靠着举人的例银和做生意的收入,他们只能在县城勉强买下一间小房子。虽不富裕,过得却很快乐。尤其是对施晚而言。 县城里孩子多,施晚性子好动活泼,人又冰雪可爱机敏聪慧,再加上她有个心灵手巧的娘,做的风筝能飞得又高又远,大家都爱带着她玩。 一日施晚和朋友们放风筝时,风筝线被树枝挂断,一阵大风吹来,失去掌控的风筝悠悠地往远处飞。 孩子们追着风筝,一路跟到了一座道观处,那风筝大头朝下扎进道观内的院子里。 訾朝道教盛行,家家户户教育孩子时,都会告诫他们要心存敬意,如果因贪玩随意跑进道观,扰人清修,绝对免不了一顿教训。 因此,面对那落进道观的风筝,孩子们面面相觑。若是许家姐弟在,作为年纪最长的两个,肯定是他们把累活揽下。 可今日两人正好随爹娘去见远亲,剩下的几个全是胆子小的。他们齐齐看向施晚。 “阿晚,你娘最好了,就算你被抓到,肯定也不会赏你吃‘板栗’的。” “就是啊,阿晚,我娘上回抽我的地方还痛着呢,要是又被逮到……” 施晚瞪着这些没义气的家伙,但一想到掉进去的风筝是母亲熬夜给自己做的,她说什么都舍不得丢了。 “好吧,我去拿。” 施晚沿着院子的围墙绕了一圈,终于找到个低矮的洞,她利用身形优势从洞里钻了进去。 她在院子里看到了那折了根骨头的风筝,也看见个坐在院子里出神的少年。 他就那样随意地坐在树荫下,阳光星星点点洒在他周身,使他像被笼在温柔的光晕里。 可他本身是冷清锐利的,寒刃般割碎阳光,直挺挺扎在那儿。 施晚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好奇心起,便上去同他说话。这才发现,此人的眼中没有同其他人那样的光彩,那对漂亮的眼睛灰蒙蒙的。 他真好看,施晚想,可惜是个瞎子。 “你离开吧。此处不留外人。”他一开口就是逐客令。 施晚环视四周,这里枯败且冷寂,只有一棵苍老的树;不闻鸟啼虫鸣,不见花红草绿,全无生气。 她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于是,她捡起风筝,却并未朝外走。 “我的风筝坏了。”她用让他帮忙修风筝这样的借口,想多待一会儿,不然他一个人在这个冷清的鬼地方也太可怜了。 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找的借口太傻,他看不见东西,怎么给她修风筝?这样的一句话,不是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嘛? 她于是想将风筝背到身后,当没说过这回事,可那少年快她一步,接过风筝。 难道……他还是能看见的吗?施晚小心翼翼的眼神在他的眼睛和手之间来回打转。 他的手虽不像娘那样灵巧,需要摸索一下,才能判断手上的东西是哪个部位,但最终居然还是真给她修好了风筝。 她兴奋地将风筝翻来覆去,惊呼不已:“你好厉害!” 风筝修好了,她好像没理由留下来了,可她要是走了,他不就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施晚想了想,把自己最喜欢的那只竹扎蝴蝶掏了出来。这是娘给她编的第一只蝴蝶,她一直随身带着,爱不释手。 但娘也常说,分享是人的美德。她没了蝴蝶还有家人朋友,这只陪伴她许久的蝴蝶还是留给他作伴吧,这样就不用担心他没人陪了。 心里没了负担,她兴高采烈地带着风筝出去找玩伴们。 院子里的事情,她谁也没告诉,可总忍不住会想,那人今天过得如何?也是一个人吗?他喜欢那只蝴蝶吗? 她常常会独自钻过围墙的那个洞溜进去找他,他第一回没能将她赶走,此后便再没赶过。 施晚会和他说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交了什么新朋友。她知道这人成日待在山上,眼睛又不好使,定不知山下什么样,便卯足了劲给他说得绘声绘色。 他与她其他朋友不同,不仅好看得很突出,耐心更是一骑绝尘将那群人甩得老远。 她小时候是个话特别多的小姑娘,连爹娘有时都被她念叨得头晕,更别提坐不住的同龄人,第一次有人能听完她所有的话。 但没过多久,父亲考中进士,被分配了任职,他们一家过些时日就得搬离仙陆,跟父亲去异地上任。她提前跟所有朋友们告了别,可到了山上那个朋友时,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某日她逛集市的时候,看到有商人在卖鸟,这些鸟儿羽毛华美,一看便知是名贵的鸟。 她站在铺子前,将所有的零花钱掏出来数了一遍,可加起来也买不下一根鸟羽。 店老板见她长得冰雪可爱,递给她一只漂亮的鸟蛋:“小姑娘,这个送给你,若是能孵出鸟来,那便是你和它的缘分了。” 施晚仰头好奇的问:“伯伯,这蛋里的鸟儿长大了是什么模样呀?” 店主笑着摇了摇头:“说出来不就无趣了么,养鸟最有意思的事情便是看它渐渐长出羽毛,变成漂亮的大鸟。” 施晚于是小心翼翼地捧着鸟蛋回家,央求楚凝用稻草给鸟蛋做了一个暖呼呼的巢。 她托着这脆弱精致的小礼物,又来到道观,从墙洞中钻了进去。只是这次,那人不在院子里;她看见的是一个须发全白的老头子。 8. 鬼差 [] 仙陆地处訾朝国土与西边蛮夷部族溧薯交界,鱼龙混杂,是官府鞭长莫及的灰色地带,这里的许多人都有秘密,或是潜逃多年的亡命之徒,或是一心求财路走偏锋的生意人。 施晚命里许是带福,她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是仙陆最安全的腹地。这无数人望而生畏的魔域于她而言却是名副其实的仙陆。 她不知底细地来了,先是差点丧命于心怀歹意许茗珘手中,又偷偷溜出道观险些失踪在山林间,身上还不知被下了什么怪毒,一入睡就梦魇,睡不安稳。 顾希桢倒也见过她夜不能寐的样子。 许茗珘一案事发后数个夜晚,他都去施家看过她。皇帝命他闭门思过,自然是遣了暗卫盯着,他们与皇帝一条心,明为监视,实则暗中襄助。查案一事,能让他们代办,可施晚那头,他总挂念着。 许茗帆没死,若是去找施晚,她那般信他,定会遭遇危险。白天无妨,施家不会随便放人;他只可能夜里去。 顾希桢原是在后院树下立着,可月光很亮,透过开着的窗洒在她脸上,惨白一片。她将大半身子埋在膝盖,出神望着池水。 月至中天,她也不曾睡,只安静地任眼中淌泪。 许茗帆之死如此令她伤心么?她哭了多久,他便看了多久,待天蒙蒙亮,下人们纷纷起床忙开了,他才披着露水离开。 可如此几个夜晚,她都睡不着,呆愣愣地盯着同一处,像离魂之人一样。他终是看不下去了。 他走到窗前,想劝她多少睡一会儿。离近了,却不知怎么开口。她整张脸都被打湿,他只能先为她擦了眼泪。 像魂魄突然归体,她麻木的眼珠微微转动,有了些神采,看清是他后,那神采迅疾转变为惊惧。 不怪她如此,京中人人都觉得是他杀了许茗帆,施晚与其交好,定更深信不疑。 他不想辩解什么,出于私心也好,顾虑也罢,许茗帆未死一事他并不想让施晚知道。她发了通脾气,肉眼可见开始疲累,眼皮直打架,应是能睡了。 他放心离开,怎料次日下午,便传来人离京的消息。她对施家人说是去京郊道观小住,他不信,遣人跟着,果然越走越远,竟是跑去了仙陆。 看着床上的人,他眸中多了些无奈。仙陆夏季并不热,但大白天的睡在床上,还是会有些发闷。施晚脸颊微红,鼻尖有些冒汗。 顾希桢将窗子推开,迎了口清风进来。再回头看她,却对上她睁开的眼睛。 施晚坐起身,抱着手臂打量眼前的面具人:“你是谁?在我梦里做什么?” 梦里?顾希桢透过面具观察了一阵,发觉她其实还睡着,状态很像梦游中的人,目光发直,并不似清醒时那般灵动。但她又知道自己在做梦,看见的一切都是梦里的事物。 施晚见他久久不答,拧起了眉头,下床绕着他转了一圈。 长鬼脸,一身黑,带着刀。她恍然大悟,指着他问:“我知道了,你是鬼差是不是?” 顾希桢:“……” 施晚更笃定:“不否认就肯定是了。”她有些害怕:“鬼差大人,我……我是不是快死了,您来梦中转一圈,好记下我的位置,等我阳寿尽了,好将我带走?” 她哪来的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莫名被当成鬼差也就罢了,她甚至连鬼差为什么会出现在梦里的借口都能自顾自圆上。但他又有些庆幸,她认不出更好。 顾希桢:“不是。你还能活很久。” “真的吗?”施晚一喜:“大概多久?” “……天机不可泄露。” 施晚笑了笑:“懂的懂的。这事儿不能说,您真是个尽职的鬼差。我只要知道能活很久就行。” 她将鬼夸了一顿,又问他:“那您来是做什么呢?你们地下难道准当差时间闲逛吗?” “等等,您别说,我猜猜您看对不对。”施晚冥思苦想了一阵,忽然灵光一现:“我又知道了。是不是因为今天我撞见了死人,您才来我梦中问话?” 顾希桢若有所觉。施晚觉得这是她的梦,完全由她掌控,因此抛出的问题不解答也可以,她会找出答案自圆其说,他只需迎合,维持她的梦境。 他点点头:“不错。” 施晚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她轻声问:“那……那人是阿舟姐吗?” 她没来得及挖开藏尸的地面,便忽然睡着了,开始做乱七八遭的梦。梦里总是顾希桢,跟她记忆里的那个一样,某些微妙之处又好像要更温柔些。 然后一切遽然消失了,梦里仅余一片虚无,接着又渐渐变成仙陆她下榻的那个道观,一位奇怪的面具人在床边看她。 既然他是鬼差,勾魂来的,目标又是地下那具尸首,肯定知道那究竟是谁。 她其实心中多少已经有了倾向。假冒的阿舟,莫名的血迹,埋尸的土地。定是有歹人趁她睡着夜袭道观,杀了阿舟,装成阿舟的样子在道观大摇大摆地现身。 她希冀地盯着鬼差,期待他说不是,阿舟还活着,虽然知道希望渺茫。 “你应该已有答案了。” 施晚懈了力气,跌坐在床上。因已有预料,打击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她仍伤心,问鬼差:“阿舟可有托您给我带话,说是谁杀了她?” 顾希桢微蹙眉心,她为何如此信任许茗珘与许茗帆姐弟,分明是她口中的阿舟欲对她下杀手,她怎的就辨不出歹意呢? 许茗帆一事牵涉诸多,尘埃未定前暂时不能向她透露,许茗珘的祸心却无需遮掩。 她在仙陆边陲豢养一批死士,假扮道士,暗中抢掠孩童,分派到仙陆各处,不知做的究竟是什么勾当。即便不因这些,光是想杀了施晚,就够许茗珘死上一回。 施晚听鬼差回答道:“许茗珘于心有愧,不敢托我带话。” 她一怔:“阿舟……为何有愧?是因那件事吗?可分明是我不对。” 她语气有些焦急,拉住鬼差的手央求道:“鬼差大人,麻烦您告诉她,当年若不是我贪玩,非要给那神像上香,便 9. 阳寿 [] 施晚忽然意识到鬼差大人可能不知道她说的是谁,算命的都要生辰八字呢。她补充道:“他生辰是腊月十七,八字是……” 顾希桢抬手止住她的话头:“我知道。”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生辰八字。 施晚惊叹,不愧是鬼差大人,果然什么都知道。“您能告诉我,他能活多久吗?不用细到年份,只说长短便好。” 她以为自己很恨他杀了许茗帆,若有人说他能舒舒坦坦地长命百岁,完全没有报应,她会气得牙痒痒;但若有人告诉她,他命不久矣,她却万分不能接受,心钝钝地痛。 顾希桢心情复杂,从未想过会与施晚探讨自己能活多久。他不动声色问:“你盼着如何?” 施晚慢吞吞道:“我知他近日作了件恶事,许是很大一桩,可……他也做过不少好事对不对……” 她绞尽脑汁想数出几件他做过的大好事,多少让鬼差大人给他多几年阳寿,可她发觉,好像一件都数不出来。 虽然京城坊间都知,那桩轰动的毒人案是他断的、流民暴动他也平了、细作刺客他揪出来的……他做了许多事,但几乎都是公务。 成亲前,顾希桢的名声就很响亮,施年庆难免私下谈起过他。他样貌出众,能力超群,可据闻处事手段却酷辣,并非爱民如子心地良善之人,虽不曾谋害忠良,冤枉无辜,但施年庆还是对他敬而远之。 这也是为何许茗帆一案中,许多人一下子就信了他是杀人真凶,连施晚都不例外。 施晚很矛盾,他对别人的狠厉是听来的,她真正见识到的顾希桢,除了偶有的冷漠,便是一直以来的神秘,有时又好得令人恨不起来。 但她从未听他亲口告知自己做过什么,好事或者坏事,都不曾说与她知。以至于在鬼差面前,除了听外人说过的这些事,她再举不出例子来。 她轻咳两声,语气中含了些希冀:“鬼差大人,你们地下肯定有记录,他……还能活挺久的是不是?” 顾希桢搭在椅侧的指节一动,他隔着面具一瞬不瞬盯着施晚,“我还以为你想求我削他几年阳寿。” 施晚摇摇头:“不会。经历那事后,我虽已不喜欢他,但平心而论,还是希望他活久一点。” 她见鬼差沉默,咬了咬唇,又开口道:“您能再帮我个忙吗?” “嗯。” “您地下能帮我照拂阿帆和阿舟投个好胎吗?如需要钱,您只管开口,多少我都烧给您!” 顾希桢:“……” 他听见门口传来一声窃笑,藏得很快,但没逃过他耳朵。章须筠拿着个药罐在门外憋笑,长须一抖一抖,见顾希桢看过来,朝他举了举手上的药罐,示意他有线索汇报。 施晚浑不知情,直勾勾望着眼前鬼差,等着他点头。 章须筠小声道:“大人,这样梦游久了会出问题,点她睡穴。” 顾希桢将恢复闭眼沉睡的施晚放平在床上,这才出门见捋着胡须,故作严肃的章须筠。 “章老。” “大人,我在隔壁房内搜到此物。”章须筠将小药罐和一页略有破损的黄纸递给他。 顾希桢展开黄纸一目十行地扫过,果然是毒,名为幻梦散,能令用中毒者陷入梦境,外人趁此机会问话,便能令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夫人中的便是此毒。老夫游历巡诊时,曾对其有所耳闻。方才见她突然梦呓,便心有怀疑,如今搜到此物,更是证实我的猜想。” “可有解毒之法?” 章须筠神色略显沉重:“药罐中有些余粉,老夫可尝试调配解药。只是染此毒的病人,梦中需少受刺激。否则时日一长易致精神恍惚,有损神志。” “少受刺激?” “是,病人虽睡着,对外界的人声却能做出反应,需尽量让她梦见高兴的事,”章须筠藏在胡须下的嘴唇朝房内努了努:“此外别让病人一个人待着,发生梦游的突发状况时需尽快令她平复。” 顾希桢不解:“此前都无此状况,为何会突然梦游?” 他分析道:“此毒目的是令病人与外界交流,如果长时间无人与之交流,病人便会被迫出于半梦半醒的梦游状态。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夫人并非自主入睡,。” 的确,找到施晚时,她已然昏倒,不可能是在荒郊野岭忽然起了困意,倒头就睡,必是有人打晕了她。顾希桢沉吟片刻,对章须筠道:“调制解药一事上,烦章老多留心。” “这是自然。”章须筠垂首应是。半晌,他忽然问道:“上回给大人的药应是用完了吧?” 他大老远来此,自然并非是未卜先知,提前预知夫人会有意外才前来救急,而是因为顾希桢。 一个月前,顾希桢命人给了他一张药方,令他按此方制成药丸,半个月交一批。药材珍贵,成丸不易,半个月时间只制了三粒,匆匆交货后,又开始制下一批。 没来得及交货,顾希桢给他传暗信说人去了仙陆,累他一把老骨头亲自来送药。因此事不能说与外人知,更不能假他人之手。 受命于人,忠人之事,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瓶交到他手中,压低了声音:“老夫又制了一瓶,内有三粒。” “多谢章老。” 章须筠黑白分明的眼珠半眯着打量跟前比他高出一大截的人。一如既往的玉树临风,身姿如松,哪像是有病的样子。 他暗中疑惑,行医多年,他从未见过此方,只能根据药性推断,效用应是止痛清心,但效力十分温和,作用却极其有限,以他看来实属鸡肋。顾希桢分明浑然无恙,要这难堪大用的药丸做什么? 他看得太明目张胆,顾希桢低头瞥他一眼:“章老还有何事?” 章须筠人老心不老,当即好奇问:“大人这药是给谁用的?” 顾希桢似笑非笑:“药方中有提到需知病人是谁?” 章须筠胡子一吹,这便是不乐意告诉他了。他为顾希桢做事,是念着过往恩情,愿以高明医术投桃报李,他又不是顾希桢的下属,无需像怀李等人一样对他毕恭毕敬。 他老头儿脾气一犯:“也罢,既然大人不愿告知,那是老夫多嘴了。” 顾希桢平静道:“我信得过章老,才托你制药。” 章须筠更不解:“医者出方子抓药,要先看过病人病情,再对症下药,你光让我对着张来历不明的方子制药,又不告诉我病人是谁,试问哪个医者能放下心来?” 他说得诚恳,听者却只是掂了掂药瓶,避而不答,反倒开始赶客:“调配解药 10. 请客 [] 扮成中年道士的怀李拂尘一甩:“你磕了一下午瓜子,嘴根本没停过,再喊饿就把瓜子皮也吃了。” 狸归坐无坐像地往椅背一瘫:“大人走时,说人不久就会醒,命我们按定好的说辞说服她,现在已经一个时辰,那些混小子没我看着,肯定嘴馋把肉干都分光吃了。” 狸归又抓了把桌上瓜子,稍一使劲,壳便四分五裂,里头的瓜子仁却完好无损,他惆怅地将瓜子仁往嘴里扔,“而我,坐在这儿吃的瓜子,半数潮了不说,十个里面四个空心,三个发苦,剩下的味同嚼蜡。” 庆云不慌不忙地翻了一页书:“你这么些年就没长进,太重口腹之欲。” 狸归嗤笑:“你有脸说我?是谁看着食谱偷偷咽口水,望梅解渴?” 怀李:“少说几句,把我都念饿了。”他撑着脑袋打了个呵欠:“山下是不是有家酒楼,一会儿下去喝两盅。” 庆云摇头:“你莫忘了,大人命我们守着,不许我等饮酒。” 狸归笑道:“小酌而已嘛,天塌下来怀李顶着,反正是他提议的。” 怀李瞪他一眼:“我倒了八辈子霉跟你做兄弟。庆云,咱两去,不带他。” 庆云头也不抬:“我不去。观里厨子在备膳了,我吃点粗茶淡饭就好。如果不想我向大人告密,记得一人给我十两银子做封口费。” 怀李:“……”他扶着额头,一脸沉痛:“没一个讲义气的。” 庆云合上书页,一脸认真:“讲义气才劝你们别喝酒。” 狸归忽然坐直身子:“庆云,怎么大人这回没带上你?” 庆云又是摇头:“他一个时辰前突然收到密保,走得很匆忙,命我跟你们留在此处等候。” “没说去哪儿?” “没。” “那章老呢?”狸归伸了个懒腰:“让他老人家一起过来呗,四个人推麻将刚好。” 怀李连连摇头:“且不说那老头惯爱出老千,夫人可是在府中见过他的,万一被她撞见,岂不是令人怀疑?” 他摸了摸脸上为易容而贴着的面皮,叹了口气:“若不是夫人也见过我真容,这回我直接用自己的脸就行了。” 庆云与狸归齐齐看向他:“哈?什么时候?” “毒人案那次,我……”他话刚起头,突然收了声,其他两人也一下子不说话了,三人安静地在大厅等着。 绘樱与覆着面纱的施晚一进门,见到的便是三人起身立在堂中等候。为首的观主和颜悦目抚着拂尘道:“贫道是浔云观观主清离,因贫道的疏忽,致使歹人混进观中,勾结道人作恶,险些害了姑娘,还望海涵。” 竟真是这样。施晚心头一堵,强笑道:“观主言重,若非您及时报官,我恐怕已遇不测。敢问这贼人是……” 狸归明面上本就在官府当差,随身带着腰牌。他取出腰牌给施晚看了看,让她确认自己的身份,这才接过话茬。 “流犯许茗珘与道士虚琴,两人狼狈为奸勾结其他道士拐走大批妇孺,却因意见不和生出内斗,虚琴意图挟施姑娘你换取钱粮,许茗珘却主张杀人灭口。” “争执中虚琴过失杀了许茗珘,所幸一不做二不休以易容术取代许茗珘身份,主揽大权。不过现下可以放心,观主报官后我们来得还算及时,他现已伏法。” 他指了指不远处警戒着周边的武装侍卫,“那些都是我的人。未免打草惊蛇,我等都未做官兵装扮,近日驻扎此处,免残党回来报复。” 施晚眉头渐渐展开,他的说法和那个古怪的想法有些出入,但这才正常。若全然一模一样,她只会怀疑是不是有人给她下了什么迷魂散,故意编谎骗她呢。 她笑道:“多谢几位救命之恩。不知可否赏脸让我请几位吃顿便饭?”带来的人都没了,只她一人和绘樱,在这偌大仙陆,难以自保,她需和官差打好关系。 怀李和庆云当即便要摇头婉拒狸归却一个闪身将他们挤到背后,眼睛亮晶晶地应下了。 “姑娘大气!我等恭敬不如从命了。你初来此处,定有不熟之处,日后若有什么想打听的,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施晚一愣,她都做好准备要应付对方的客套话,一般要来回推拉半柱香,最终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饭后挣着结账又要推拉一番。没想到这么爽快。 “我刚来,不知附近有什么食肆,几位可有中意的?” 既然已被死都要贪口吃的狸归绑上贼船,怀李索性破罐子破摔:“贫道听说山下的酒楼不错,离得近,菜色也多。” 庆云张了张嘴想说话,怀李和狸归隐晦地瞪他一眼以示警告。他识趣地将嘴闭上,递上一本小簿子:“路过时塞到我手中的菜单,可以看看合不合口味。” 施晚:“……” 是错觉吗?怎么好像他们饿很久了,就等着一个冤大头开口请客?她礼貌地笑笑:“那便请三位带路了。” 最后下山的一共七个人,他们三,绘樱,一对轿夫,坐着轿子的施晚。狸归最前,绘樱施晚中间,庆云和怀李走在最后。 怀李看着最前方狸归的背影小声嘀咕:“这回你也在贼船上,若是大人知道此事,你打算怎么办?” 庆云十分淡定:“大人留我下来要守着夫人,自然她去哪儿我跟哪儿。希望夫人爱吃甜口菜,少点辣的。” 怀李震惊地看他一眼:“你心可真大。我这顿饭定是吃不香了。” 庆云不解:“为什么?大人请客你照样吃得比谁都香,换成夫人怎么就怕了?” 怀李几乎要对这木头没脾气了,他细细掰扯:“大人请客,点完餐就走,每次都是我们几个人吃,怕什么;这回不一样啊!” 一想到夫人可能坐下来同他们一起吃,他就背后一阵发凉,总觉得哪里有冷飕飕的视线盯着他们。 施晚突然回头:“两位可有忌口?” 怀李险些一脚踩到庆云脚背。要不是记得他两人声音压得极低,他都以为施晚听到了什么,转头 11. 村落 [] 庆云与大部队汇合后,才从其他人口中得知顾希桢所率的大部队的经历。仙陆铁板一块,犹如泥沼,扎进此地的探子都可能会被染上一样的颜色。 得知施晚离京是受人之邀时,顾希桢派探子调查过许茗珘的底细,从仙陆方传来的消息很简单:普通良民。 因此他才放心让怀李和庆云两个人先行出发紧紧跟在后头确保安全,他再率大部队整备完全后以最快速度前往仙陆,以免误了正事。 从外地京城进仙陆有三条道可走,水道,官道,还有穿山而过的一条偏路。 因为是秘密行事,他们一路都避开城关,水路官路都走不了。本来这回进仙陆选的是那条荒山野岭间的偏路。临进山时,顾希桢忽然发觉不对。 太安静了,明明是山中,却没什么鸟兽虫鸣,更古怪的是空气中有新鲜浓郁的树汁气息。一般选在秋冬季节,农人进山伐木,便会有这种味道。而此时初夏时节,并非伐木季,无端端砍那么多数做什么? “猴子,你去前头探探。” 猴子个头很小,手脚灵活,是斥候出身,原是在在靖西王顾疆的部伍内,顾希桢看中此人能力,将他从顾疆那儿要了过来。猴子领命迅速消失在林间。 不一会儿,他从林中出来,面色难看:“大人,果然有许多树木被砍。外面高地上有人埋伏,一旦大批人马进去,乱箭飞来,无树木遮掩,躲都没处躲。” 狸归不解:“大费周章砍树作甚,埋伏在树林里岂不是更方便?” 猴子摇头:“林中用砍下的木头制了许多陷阱,这才是对方准备用来攻击的大头。外头埋伏的人只是为了扫尾。” 顾希桢冷笑:“看来是多日前已收到消息,一早就开始准备了。”想用这种法子以最小的损失将伤害最大化,还真是贪心。 他们要来仙陆的消息和此番行进路线只有负责接应的探子知道,谁走漏了消息一目了然。 “对方人手应该不多,经不起折损,才用这种法子。”顾希桢眯了眯眼睛:“没必要同他们耗。其余人回去扮成商队走官道,我和猴子从这里走。汇合点另做通知。” 队伍中除他之外的人身份都很干净,而他明面上还应在京中戴罪禁闭,不论如何都不能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仙陆。官道无数双眼盯着,敌人不敢设伏,相较硬闯此路,更加保险。 狸归一行人在驿站落脚,几个时辰后收到密信,命他们前往艾敕山,山顶汇合,上山时如遇袭击者,格杀勿论。 因已有准备,那批道人跳出来攻击时,大家都很镇定。这伙人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打法,但武艺实在不精,虽轻伤了几个弟兄,但还是顺利抵达汇合点。 地上躺了一地尸首,唯一的活人便是猴子,他正蹲在地上生火,脚边放着不知哪里翻出来的一堆红薯,土豆。 狸归一行人眼都饿红了,二话不说上去帮着搭土灶,红薯刚熟,狸归就从火堆里将其扒拉出来,边吃边烫得呼哧呼哧,啃完了半个才想起问:“大人呢?” “这里。” 狸归手一滑,红薯啪嗒掉进火里,顾不得惋惜,一回头只见窗户里抛来个黑黢黢的东西。他抬手将其截住,才发现是把黑色的钥匙,上头沾着新鲜的血液。 猴子:“屋子还剩一个,大人亲自去的。这应是那人身上带的东西。” 狸归心领神会,定是命他去搜搜周边,有无能用钥匙开的地方。 他扬声问:“大人,能吃了红薯再去吗?我要饿死了。”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里头没声音传来。狸归嘴角一翘,那就是同意了。 刚吃到一半,庆云和怀李终于姗姗来迟。随后便是狸归带队搜山,找钥匙对应的锁眼;顾希桢带庆云去调查探子反水及许茗帆一案的线索。 反水的探子出身席石村,顾希桢二人的调查自然从这里开始。不知是巧合还是别有玄机,村子与艾勒山竟离得很近。 席石村村民以挖石头买石头谋生,无论男女老少,浑身上下都沾着仿佛洗不掉的石头灰,发丝中也是灰白的粉尘颗粒。 他们总佝偻着腰背,咳得很厉害。咳喘时看得见薄薄衣衫下根根肋骨剧烈收缩。三十出头的青壮年,看上去个个年过半百,近乎花甲。 见了外来人,村民眼中染上明显的警惕与恐惧。原本蹲在地上玩石头的孩子,被大人连骂带撵地赶进屋子里。 一扇扇门哐当哐当合上,将顾希桢与庆云拒之门外。但两人皆是习武之人,明显能感受到一双双恐惧的眼睛从窗缝门缝中偷看着外面。 庆云不解:“大人,这?” 顾希桢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迈步往村中水井处走。这是个很小的村子,至多几十户人家,平日用水,靠的就是这口井。 他往井边一站,也不说话,只从袖中取出半只巴掌大的纸包,很像包药的那种,庆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将纸包一层层打开。 哐当一声,有人按捺不住拿着家伙踢门而出,干瘦的脸上满是愤恨:“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狗东西!抢人还不够,如今还要朝井里下毒?非要赶尽杀绝?!” 他振臂一呼:“连井都保不住可就真完了!我们这么多人怕他们区区两个?”许多人受了鼓舞,也纷纷抄着农具推门而出,虎视眈眈朝井这儿围来。 “你敢往里头投毒,就别想活着出去!” 顾希桢不徐不疾,视周边闪着寒光的草叉,锄头于无物:“谁说我要投毒?”他将纸包展开,“这只是一张纸而已。”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时怔愣。为了保住唯一的井,他们才愤然出头,如今井没事,一伙人举着家伙,顿时不知道该干嘛了。 顾希桢环视一周,朗声道:“诸位。适才听闻有人抢人,此事当真?” 那出头之人拨开人群挤到两人跟前,一脸警惕:“你们究竟是谁,问这做什么?” 他看了眼顾希桢脸上面具,提防神色更深:“脸都不露的人,我们凭什么回答你?” 顾希桢扫过一张张强自镇定,瘦得皮包骨头的脸,平静道:“无甚好提防的,除了一条命,你们已一无所有。” 话说得难听,却是事实。他晃了晃手上的纸:“我对你们的命没有兴趣。你们嘴中的抢人者,被抢走的人,对我而言更有价值。” 庆云 12. 死士 [] 施晚半阖着眼在桌前绞尽脑汁回忆,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的钥匙。 狸归忽然轻轻叩了叩桌面。施晚嚯地睁开眼,瞧见其他几人对了个视线,齐齐看向楼下大堂。 她不由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见门口进来一个女子。她的穿着颇有异域风格,露着大片肌肤,身上银饰行动间叮铃作响。 施晚目光被她手臂上盘着的细蛇吸引了过去。那是一条剧毒的竹叶青,尖尖的脑袋乖巧地搭在女子大臂,时不时吐出分叉的细舌。 施晚面色一白,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是真遭过蛇的,还只是一条无毒蛇,就已令她做了好几夜噩梦,如今见了这条不受束缚的毒蛇,难免心中畏惧。 “观那女子穿着,她并非中原人士。”庆云不动声色紧了紧手中茶杯。仙陆位置特殊,有异域人出没并不奇怪,平时倒罢,如今施晚在此,他们不得不提高警惕。 随那人入内的,还有几对男女,皆是异域装扮。一行人入了酒楼,安静地找地方坐下,与寻常食客并无分别。 “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事?”瞧不见那条毒蛇了,施晚紧绷着的神经略微放松。 狸归眉头微皱,连连摇头:“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将饭菜盛装带走,尽快离开。”庆云压低声音:“你怀疑是……” 狸归点点头:“八九不离十。” 施晚见众人皆是一副凝重神色,心有疑虑却也知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当即点点头:“好,先走再说。” 小二刚上齐菜,就听几人说要走,帮忙将菜打包好,预备送客离开,施晚却忽然站住脚,回头看了一眼。 她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桌人中间的女子身上,确切说,是看向她的耳廓。那儿戴着三对银耳环,在油灯下异常闪亮。 她猛地转过头,同其他几人快步走出酒楼。 一行人上山到半途,施晚忽然低声问道:“你们认得那伙人?”她脸色很不好看。 走在她后头的狸归轻轻颔首:“溧薯探子。” 身边的怀李闻言挑眉。 他常年在京城活动,见过不少溧薯派来的探子,这些人大多同他一样是仙陆出身,因是同乡,更易混得信任,他凭此揪出不少细作;亏得有一手高超易容术,一个身份暴露迅速换一个,才没被敌人针对性报复。 因而听狸归说这伙人是探子,他十分惊讶。京城的探子完美融入普通百姓,若非他也是仙陆人,根本发觉不出端倪。 而刚才遇到的这伙人却把与众不同写在了脸上,他不解:“探子穿着行事如此张扬,生怕别人认不出来?” “不是普通探子,”庆云严肃道:“更准确地说,是溧薯的死士。行事风格疯狂,手段狠毒,耳上统一挂着银耳环,环数越多,地位越高。” “没错。”狸归凑近荷叶包着的热腾腾的食物深深嗅了一口,“他们一点就炸,随时可能发疯,为了不影响咱们用膳,自然是走为上策咯。” 怀李翻了个白眼低声骂他:“有点出息,传出去说为了口吃的当缩头乌龟,不怕人笑话。” “民以食为天,”狸归笑道,“又有古话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向来谨遵古人谏言。” 他伸手去抢怀李捧着的吃食:“你别吃了,现在回酒楼,一会儿打起来了你还能在地上捡点热乎的。” “做梦。”怀李一肘将他撞开。两人在队伍最后你来我往,最前头的庆云早习惯了两人没事插科打诨的作风,只担心施晚发觉不对劲,便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便发觉施晚安静得异常:“姑娘怎的脸色这么差?” 施晚一怔,她勉强笑了笑:“无妨,许是有些困了,精神不大好。一会儿你们吃吧,我想早些歇息。” 庆云看了眼天色,太阳虽已西沉,天幕渐暗,但她睡了快一下午才醒的,不可能又困了吧……莫不是被他们的话吓到了? 若是被吓到,安神汤效果不错。他想了想道,“我这儿有安神汤的方子,后厨生火,一会儿就能炖好,要来一碗吗?” 庆云无聊时什么书都看,菜谱也看了不少,夫人如果有需要,他马上就能活学活用,只等她一句话。 施晚揉了揉额角,“多谢好意。暂时不用了,我歇歇便好。”她既不是怕了,也不是累了,只是记起些陈年往事,心绪难平。 一行人到了道观,三人目送施晚在绘樱陪同下回了院子。 其他两人立刻用后怕的眼神谴责地瞪着庆云:“你怎么敢的?上回你说亲自下厨招待我们,煮出来那锅泔水一样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庆云无奈地摊了摊手:“我都是按菜谱来的,谁知道煮着煮着变样了……不也没吃出事嘛?” “边吃边呕想中毒也很难吧?” “别吵别吵,”狸归举了举手上的荷叶:“先吃要紧。夫人请客,咱们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多对不起她。” “好好。早饿了。”几人急急忙忙往观外走,走了几步又齐刷刷停住了。 “人还挺齐。”熟悉的面具人抱臂立在门后阴影处,不知何时来的,在此站了多久,之前的话听到多少。 “大人。” “去哪儿了?” “山下酒楼。”庆云将荷叶往前一递:“夫人请客,大人要一起吃吗?” 勇士啊庆云,怀李和狸归心里大呼,你是什么都敢直接说啊! 顾希桢视线扫过三人神情不一的面孔,“她也下山了?” 庆云颔首;“夫人想详细了解许茗珘一事,便邀我们饭桌上说。但酒楼中遇到溧薯死士,三男二女,为首人臂缠毒蛇,耳佩三环。我们担心出意外,就迅速回来了。” 顾希桢看向三缄其口的怀李和狸归:“你二人有什么要补充的?” 怀李暗暗叫苦,又是这种平静的听不出喜怒的语气。 狸归严肃道:“大人,夫人似乎认得那把钥匙。对许茗珘一案她深恶痛绝,许是能在找锁眼一事上提供线索。” “你呢?”顾希桢又看向怀李。 “我……”怀李张了张嘴,硬着头皮道:“回来后夫人好似精神有些恍惚,不知是不是受那带着毒蛇的探子的惊吓。” 顾希桢点点头:“好。先退下吧。” 怀李暗暗松了口气,看这反应他们将夫人带下山,又厚着脸皮蹭饭一事就这样翻篇了? 刚走几步,顾希桢忽然叫住他们:“适才听闻庆云手艺不错。”怀李和狸归顿时心里一咯噔。 “既然在观里吃不惯,非要跑去山下。那我额外拨款,你们三人伙食日后便由庆云负责,除了不能买现成的吃食,其余随意。” 庆云接过他抛来的一包银两,心中一喜,眼神坚定,大人居然这么认可他的厨艺:“多谢大人!” 三人在观外就着夜风用餐,一人兴奋,两人悲壮。 庆云:“我还以为要受罚呢,没想到反倒受赏了。真是世事难料。” 怀李扶额长叹:“半个月,只用吃半个月,应该不会死。” 狸归咬着筷子道:“实在不行投奔夫人,只要管饭就行。” 施晚小小地打了个喷嚏,怪事,难道是着凉了? “小姐,没事吧?”绘樱有些担忧:“您自从见到那些人开始脸色就一直不好看。” “绘樱……你还记得我娘妆奁 13. 噩梦 [] 对施晚,楚凝连板着脸都少有。她哪儿见过娘亲这么严肃的神色? 她拉过施晚,盯了自己一脸懵懂的女儿许久,无奈叹气:“若不是阿舟那姑娘来送糕点时提了一嘴你跑去许家玩了,我都要急疯了。你这孩子,也不知提前知会一声。” 施晚有些委屈:“往日我也是直接去的,也没跟你说,你都没说过我。” “我就是太惯着你了。”楚凝将那本书举到她眼前:“哪儿翻出来的?” 施晚目光游移。自上次她找出那枚银戒后,楚凝便严令禁止她到处翻箱倒柜,她嘴上虽应得好好的,事实上半个月不到就顶风作案,还被抓了个正着。 罪证就摆在眼前,想抵赖都无从开口。 她小声嘟囔:“我不是故意的。我跟绘樱玩捉迷藏,想躲在衣箱里,不小心看到的。” 楚凝无奈看她一会儿,叹气道:“没被别人看到吧?” 施晚条件反射摇头,摇到一半她啊了一声,“阿帆看到了。” 楚凝一顿,旋即放下心来:“无妨,那孩子心思缜密,嘴巴严,不像你心大得很。” 施晚不解:“这到底是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楚凝将手册揣回兜里,摸摸她的脸:“没什么。快去洗洗脸,瞧这吃得一脸糕点屑,你爹快回来了,别让他笑话你。” “为什么娘不愿意告诉我?”施晚一把拉住她的衣角。 楚凝板起脸:“说了没什么就是没什么,再这样娘可要生气了。” 施晚低头不说话,也不松手。楚凝低头一看,才发现她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中已蓄满了眼泪。 她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娘……这样遮遮掩掩,是不是因为……你真的为了这破书,把别人害得家破人亡?” 楚凝愕然:“你说什么?” “我知道肯定不是!但娘你什么都不肯说,万一我信错了人怎么办!”施晚大哭起来,“你们教我要为人正直,不能因亲徇情,做坏事的人就要受惩罚,可如果真是你,我该怎么办……” 楚凝哭笑不得,她蹲下身子搂住女儿,“小小年纪疑心这么重,以后还了得?不哭,不哭,我都告诉你。” 施晚抹了把眼泪,小声道:“我信娘,只是你的表现太可疑了,什么都不告诉我。” 楚凝低声道:“那是因为我不想你惹上麻烦。为了这本书,你姥姥姥爷,还有你的舅舅都死在那伙人手中。我不想下个是你或你爹。娘只想我们三个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过完这辈子。” 施晚如遭了闷头重击,耳朵里嗡嗡作响,“那这书里写的林准……” 楚凝眼眶发红:“是我的祖父,你的曾祖。我们林家从溧署回到仙陆,隐姓埋名,就是不想再与往事再有牵扯,怎料那群疯子还是寻上了门。我抱着这本书藏在地下酒窖躲过一劫,邻人灭了火,才敢爬上来。什么都烧没了。” “我在灰堆里到处找,只找到压在房梁下的爹的尸骨,掌心紧紧握着只染血的耳朵,上头带着个银耳环。他拼死生生撕下这只耳朵,定是想提醒我,那些人是谁,让我保护好书册,离他们越远越好。我这些年一直都记着。” 楚凝虽悲痛,但这么多年过去,眼泪早流干了,只声音中犹带哽咽,“阿晚,你也要答应我,好好记着我说的话,这些事听了就忘了,别再去想,明白吗?” 施晚讷讷点头:“我明白了。” 当时的她是这么说的,但就像每次对娘的要求满口答应那样,她素来心口不一。这件事一直都没忘过。今时今日,再见到那独特的银耳环,她撑着下巴陷入沉思。他们出现在艾敕山脚下,难道只是巧合,她不信。 艾敕山是许茗珘一伙人的据点,她行事毫不遮掩,大批大批地拐走附近村庄中的孩童,堪称恶名远扬,她是初来乍到,对许茗珘还是当年那个印象才中了圈套,溧署死士常年活跃在仙陆一带,不可能没听过艾敕山这名号代表什么。 他们来此,绝不是单纯地进酒楼吃一顿便饭。此外,还有那把黑钥匙,说是许茗珘身上找到的,她却很有印象,只是记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 “绘樱,”施晚开口唤道:“你明日帮我问问观主,可否给我张地图,再帮我重新备一辆马车。” 绘樱怔愣:“小姐要这些做什么?” “我要回老宅一趟。” 施晚说的老宅,是举家搬离仙陆前一家人住的宅子,与许家毗邻,许茗珘再怎么变,根还在那儿。不管是死士来此的缘由还是那把钥匙,源头都在许茗珘身上。从这儿入手或许是个法子。 施晚想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闭上眼睛。 她被浓烟呛醒,强行掀开眼帘看向周围,才发觉周围一片火光,将地面炙烤得滚烫。她不知为何被困在一场大火中,四处浓烟滚滚,头顶不断有东西往下掉,砸在她脚边溅起一大片火星。 火星沾上她的衣裳,她整个人呼啦一下着了起来。 施晚猛地坐起了身,疯狂地拍打身上。 “你梦见了什么?”有人问她。 “我身上着火了!帮帮我,我不想被烧死!”施晚没空分辨谁在说话,她焦急地想灭掉身上的火,动作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毫无章法。 那人握住她胡乱挥舞的手,沉声道:“你仔细看看,哪里有火?” 施晚紧闭着眼用力挣扎,小声尖叫:“放开我,到处都是火,我身上都是火!” 那人握得更紧:“若你身上有火,我早该烧着了,怎么我现在还没事?” 施晚忽然止了挣扎,她徐徐睁开眼睛。顷刻间,漫天大火幻梦一般消失了,“烧”了半天的手臂处衣裳完好无损,被一只手紧紧握着。 她顺着那只手将视线上移,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具,清醒时想不起来的梦境如今一下子串上了。 “我……又在做梦。”施晚喃喃道:“这回的梦好真实。我甚 14. 地图 [] 施晚:“鬼差大人,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在装没听见吧?”她小心提防地盯着眼前人,不对,眼前鬼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又跑了。 顾希桢欲言又止,他知道施晚素来行动力强,有主意了便会有计划地开展,若是下属或是陌生人,他欣赏这样的性格,可施晚不是下属,更不是生人。 仙陆危机四伏,群狼环伺,她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待在山上,被一群人保护着,半个月后再平平安安随他一起回京呢?非要去淌浑水。 施晚见他不说话,装模做样抹了把眼泪:“还道我们梦中相识缘分一场,到头来你连算个卦都不愿意帮我,果然男人变成鬼了都是薄情的。” 顾希桢:“……” 他装模做样掐指一算,沉吟片刻:“算过了,你这趟必是无功而返,莫浪费时间。” 施晚狐疑地盯着他:“真的吗?”他长了只很好看的手,提笔写字或把玩器物都应赏心悦目,可掐诀算命嘛,虽然他动作似乎很标准,但施晚觉得还是老头老太的手比较有说服力。 “真的。” 他言辞笃定,施晚有些失望地垮了肩膀。但旋即她灵机一动:“现实中去无功而返浪费时间,梦里不一样啊!我们可以现在就去,反正是做梦,不怕浪费时间。你且等等。” 她说完便低头闭眼喃喃自语:“老宅,老宅,老宅。” 顾希桢:“……你在做什么?” “操纵梦境。”施晚严肃道:“既然这是我的梦,那梦中场景自然是随我心意而动咯。我现在在努力,你别出声,帮我看着,成功了再喊我睁眼。” 顾希桢无言以对。 还是让她先睡吧。趁她眼睛闭着,他用另一只自由的手点了她的睡穴,人迅速软倒在他怀里。他小心将人放平,想抽出被她抓着不放的手。 施晚似有所觉,手揽得更紧。离京时她走得匆忙,忘带床上抱枕,一直睡不踏实,不知为何,现在那抱枕好像又回来了,她搂着抱枕睡得昏天黑地,次日中午才神清气爽地醒来。 她慵懒地睁开眼,却登时感觉不太对。手边上这热乎乎的是什么?她摸了摸,不由心惊胆战,好像是个人啊。 她僵硬地将视线往热源处转去,还真是个人!她险些从床上弹起。 床上躺着的另一个人被她这番动作惊醒,也吓了一跳。 她惊呼:小姐,你怎么跑我床上来了?” 施晚颤颤巍巍指着边上的另一张榻:“我……我才要问你呢,你昨晚不是睡那张榻吗?” 绘樱刚坐起身,就哎呦叫唤了一声:“我这胳膊怎么这么酸?” 施晚眼神飘忽,醒来时她抱着人的手臂睡得香甜,绘樱胳膊痛是什么缘由自然不言而喻。她轻咳两声:“你还自己跑我床上来了呢,是不是晚上梦游磕到哪儿了?” 绘樱陷入自我怀疑:“梦游……我有这个毛病吗?” “许是换了地方,不太适应。” “小姐言之有理……”绘樱抬眼看向外头,面色刷地一变:“怎么这么晚了?比平时晚了快两个时辰!” 她急急忙忙换衣下床,施晚安抚道:“梦游的人精神是会不好,贪懒睡不醒也正常,若还是不舒服,一会儿用完膳去睡个回笼觉吧。” 绘樱惭愧地挠了挠脸颊:“小姐您昨晚还吩咐我今晨去找观主,让他安排您回老宅的事呢,我怎么就睡死了。” “无妨,先不去了,问他要一张地图便好。”施晚自顾自在镜前坐下,绘樱上前拿起梳子为她梳头,她有些不明白:“昨天还规划得好好的,怎的今日不去了?” 施晚托腮看着镜中自己:“我昨晚想得有些轻松了。阿舟……许茗珘拐了那么多人,不可能全杀了埋了。定是藏在什么地方。” 她摊了摊手:“但你看看这道观上下,除了我们和那些道士,还有别人的影子吗?既然人没关在道观,只可能是在别的据点……万一她将许宅当作据点之一,我现在跑过去,遇上不该遇到的人怎么办?” 绘樱:“可是小姐好不容易想到这个线索,就这样放弃了吗?” 施晚恨铁不成钢地扫了镜中绘樱一眼:“当然不是。不然我要你去找观主讨地图做什么?李圭他们不是在查许茗珘一案吗?可以先把位置在地图上圈出来,让他的人去探探,将危险清除了我们再去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她眯了眯眼睛:“道观里这些留在许茗珘身边的,定是她麾下的精锐,精锐李圭他们都能轻松缴灭,其他据点的杂鱼定更不在话下。” “原来如此。可是……那万一线索全被官兵们查干净了,我们再去不是什么都找不到了吗?” 施晚笑了笑:“放心,他们若是知道了什么,总会告诉我的。许茗珘这事就是如此。” 绘樱奇道:“小姐如此笃定?” 施晚:“你不觉得奇怪?按理说我只是暂居这道观的客人,身份更是普通,他们为何要对我如此礼遇?” 绘樱头都忘梳了:“是啊,为什么呢……” “昨日下山时,我试出李圭身边那位官差不是仙陆人,还记得吗?”施晚笑得狡黠:“他说他们原在京城任职,犯了错被指到仙陆继续当差,所以口音和口味不似仙陆人。” “若他真是犯了错受罚从京城来仙陆;那么有两种情况,流放或贬官。如是前者,他哪儿还能继续当差?若是后者,捕快属贱业,子孙世代不许参加科举,贬官再怎么也不会是捕快。而且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解释不了为何对我如此客气。” 绘樱一愣:“那您的意思是?” 施晚叹气:“京城来的呗,谎都不会圆。许是爹爹发觉我根本不是去京郊散心,派他们过来帮忙照看着。或者是……” 她顿了顿,又不说了。哪有什么或者,那人自身难保,何来的空理她。即便他没有身陷囹圄…… 她很想坚决地说,即便他无事,也不会管她,因为他对她根本没有半分情谊,做的一切都是假象,只是为了设计许茗帆。正是因此,那日她随心所欲行了逾矩之事后,他才终于演不下去了,冷着脸将她赶走。 但她又觉得好像不是这样,心里隐约有个声音提醒 15. 风筝 [] 施晚抬眼看她:“有说去哪儿了吗?” 绘樱想了想,点点头道:“虽没明说去哪儿了,但有透露给我,是与昨日山下见到的那些溧署死士有关。” “唔。原来如此。你时刻关注着,他们一回来就同我说。” “好。”绘樱见她放下手中地图,转而又盯着那大谈白菜的书信看,不由担心道:“小姐歇歇眼睛,这鬼画符似的字看久了当心头晕。” “嗯嗯。”施晚随意点点头,注意力却半点没分给她,全放在书信上了。 虽她刚还说着有精力再来尝试破解,可一想到山脚下与许茗珘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溧署死士,名单上四五十个失踪的妇孺,她便觉得放下半刻钟都于心有愧。 “药材,为什么偏偏是药材?”笔尖抵着下巴,施晚盯着绢布上自己刚圈出的几个关键字眼,陷入沉思。药材,八亩地,收成,枯萎,外销…… 药材能治病救人,许茗珘若有这个善心,便不会强行拐走那么多无辜之人。许茗珘要药材,定不是医死人肉白骨了,他们会用药材……施晚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光,药材用到错处,便是毒,她竟险些忘了这个! 可这样也说不通,若药材真就是药材,为何非得用这种手段藏在地图后,最后这些不成句的乱字也无法解释。这里的药材定不会这么简单。 她将两块布翻来覆去的看,还是想不透。这时,绘樱忽然探头进来:“小姐,要不要出来晒晒太阳?您瞧,有人放风筝呢。” 施晚不由惊讶,这个季节竟有人放风筝?她出来一看,还真是,四四方方的院子上空,不知哪儿飞来一只风筝。那风筝许是断线了,风一停,便晃晃悠悠往下掉。 看着风筝一头栽进院子里,施晚恍惚间像回到了多年前。她曾追着这样一个断线的风筝跑进道观里。 她上前捡起风筝,风筝没什么特殊的,手艺粗糙,绘着的涂鸦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小孩子的手笔。她不由翘起唇角,“哪家孩子的风筝,都被风刮到半山腰了。” “小姐,您听。”绘樱忽然踮起脚望向观外,“是不是有人在吵架?” 施晚竖起耳朵,还真是,小孩子的声音混在其中格外尖细。 “绘樱,陪我去看看。”她拿着那风筝拉开院门,便见几个约摸十来岁的小孩鬼头鬼脑地围着持刀的侍卫,叽叽喳喳让他让开。 侍卫不让他们靠近,但又不好跟小孩子较真,一时僵持不下。 施晚眸光微闪,因许茗珘的行径,这间道观在附近村庄可谓臭名昭著,居然有小孩敢跑到这周边放风筝?即便小孩胆子够大,大人怎么也不可能放任孩子顽皮。 “看,有人出来了!”其中一个孩子眼尖地瞅见后面的院子开了门,低低喊出声来。 “她手上拿好像是我们的风筝!” 施晚扬了扬手上风筝:“是你们的?过来拿吧。” 她都这么说了,侍卫便不再拦人,几个小孩走到施晚跟前仰头看她。 为首的小姑娘有些害羞地红了脸:“大姐姐,你真好看。” “嘴真甜。”施晚微笑着将风筝递给她,“跟姐姐说说,你们怎么在这儿放风筝?不怕有坏人?” “坏人已经死了,这里很安全。”小姑娘笑得天真无邪。 施晚心里一沉:“是告诉你们的?” 小姑娘举了举手上风筝:“是给我们这个风筝的大哥哥说的。” “喂,妞妞,别忘了我们答应过大哥哥的事情。”她身后的孩子拉拉她的衣角提醒道。 “哦,对哦。那个大哥哥说,如果见到山上住着的仙女似的姐姐,就把这个东西给她。应该就是你吧?”妞妞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小匣子,递给施晚,“给。东西送到了,我们先走啦。” 施晚愣愣接过匣子,忽然喊住他们:“等等,那个大哥哥长什么样?” 妞妞摇头:“地底下很黑,我们看不见他的脸。” “地…地底?”施晚心底忽然生出不祥预感,她一把握住妞妞的肩膀,“你们怎么会在地底?” 妞妞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她磕磕巴巴道:“因…因为坏人啊,他们把我们掳走,关在地底,是大哥哥放了我们,送我们上车。” “问…问完了吗?快把妞妞放开,你要是抓了她,大哥哥不会坐视不管的。”妞妞身后的几个小孩围上来,他们分明怕得腿都在打摆,却还是坚定地站在原地“威胁”她。 施晚松了力气,略带歉意地抚了抚妞妞的肩膀勉强笑道:“抱歉,是我太激动了。你们还记得关你们的地方在哪儿吗?” “应该离这儿很远吧。”妞妞想了想,“前天傍晚坐上马车了,昨日早晨才到呢。” 施晚上下打量着几个孩子,他们身上的衣物都很新,不像是在地下关了许久,定是将他们带来此处的人为之换过了。 大老远将他们带出来,难道是要送他们回家? 几个孩子摇摇头:“我们不回家。” 施晚奇道:“这么久没见过家人,你们不想家吗?” “掌柜的说,要带我们去比家里更好的地方。以后我们就不用跟兄弟姐妹抢东西吃,抢衣服穿,那个地方什么都有。” 也只有小孩子会天真无邪地信了天上会掉馅饼,施晚心沉到了谷底,这所谓的掌柜究竟想把他们带去哪儿? 施晚深吸了口气,说什么都得先将几个孩子留下,免得他们才出虎穴又入龙潭。 她温柔地蹲下身与几个孩子平视:“姐姐一个人待这儿太无聊了,你们留在这儿住几天陪陪我好吗?我跟你们一起放风筝?” 妞妞为难地看看她:“可是我们明早就要出发了,刚才还是掌柜的担心我们在车里待久了发闷,才放我们出来玩的呢。” “那……进来坐坐吃些糕点总可以吧?”施晚笑容不变,“你们告诉我掌柜的在哪儿,长什么样,我派人下去跟他说一声。” 几个孩子纷纷看向妞妞,等她发话。 “妞妞,你觉得呢?” 妞妞迟疑片刻,看着施晚的脸点点头:“好。掌柜的长得有点像女孩子,很高很高,比姐姐你还高。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驾的马车却很好看,耳朵上还戴着亮晶晶的首饰。” “对了,还有几个人跟他一起,都穿得破破烂烂的。” “首饰?”施晚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这个描述,莫非是他们昨晚见 16. 断指 [] 屋檐上只有两只斑鸠。 “施姑娘,施姑娘?” 施晚闻声回过神来。原是绘樱领着观主进门,观主喊了她好几声,才见她回头。 她歉意地笑笑:“抱歉,想事情,一时出神了。” 观主含笑点头:“无妨无妨。贫道是听绘樱姑娘说,有几位小友来做客,特意过来看看。” 他侧头看向叼着糕点面面相觑的几个小孩,“就是你们几个吧?” 孩子们如临大敌般往施晚身后缩,妞妞低声道:“大姐姐,小心他,我们就是被道士们骗走的。”二皮更是捡起石头扔向他:“你走开!休想再带走我们!” 怀李微微偏头,躲过直朝他面门扔来的石头,心里重重叹气,最讨厌小鬼了。他努力摆出笑脸:“贫道不是坏人……” 二皮冷哼:“谁会承认自己是坏人?” “放心。他真的没骗你们,”施晚无奈解释道:“方才你们不也说了,坏人都死了,才敢来这儿放风筝的。” “好像是哦。”妞妞从施晚身后探出头来,“大姐姐你也这么说了,我就放心了。” 她拉了拉仍一脸警惕的二皮,轻声道:“别瞪着眼睛了,都说了不是坏人。” 怀李适时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草篓:“有人想玩斗蛐蛐吗?” 院中原本将信将疑的小孩们登时眼睛一亮,呼啦一下将他围住。 怀李掀开草篓盖子,在他们跟前前晃了一圈,瞧着他们艳羡的眼神,有些得意道:“这只怎么样,不错吧?” 众人纷纷点头,怀李嘴角一翘:“上我那儿,还有好几只更厉害的。平时都不给别人看,你们赶上好时候了。” 施晚便看着中年道士带着一群小孩乌泱泱的往道观正殿方向去了。 绘樱不由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位观主人老心不老呢。” 都是能当爹,甚至当爷爷的年纪了,居然还热衷于斗蛐蛐这种孩子玩意儿,捋着山羊胡混在比他小了足足三四轮的孩子里头,真是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但施晚没心思在意这些事。“把人带走了就好,烦他多拖点时间,最好是能拖到李圭他们顺利将麻烦解决。” 她疲惫地叹了口气,小孩们叽叽喳喳的,热闹倒是热闹,听久了却显得有些闹腾。尤其是在她思考的时候,几乎称得上魔音绕耳。 将绘樱支出去守着外头,她拿起桌上的细长木匣。 匣子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施晚眼尖,隐约看见乌木纹路里卡了些暗红的污渍,看质地有点像泥巴。 她小心拉开匣子,里头的东西用白布裹着,里里外外好几层。什么东西,搞得这么严严实实的,施晚不禁暗骂几句。 她皱着眉头将白布揭开几层,颜色渐渐变了,雪白的布上隐隐透着粉。眼看布上色泽越来越深,她揭布的手愈来愈慢,最终停在殷着一大片暗红的白布上方。 血!她一眼认出那红色是什么,当即一把丢了手中匣子。那东西落在地上滚了几圈,终于露出本相——是一截苍白的手指。 施晚跌跌撞撞后退,被身后的椅子堵住退路,重重跌坐在椅上。她面色惨白,半是出于惊惧,半则是因为讶异。 她见过这只手指,也见过它还在其主人手上时的样子,可……那人已死了半年,这截指头也随之入土,是谁将它挖出来,又煞费苦心送到她跟前? 她几乎是整个人蜷缩在椅上,死死盯着地上纹丝不动的死人手指。为什么会给她?寻仇吗?还是纯粹为了戏弄她? 可人不是她杀的,他甚至与她只说过两次话。她唯一做过的事,只是站在顾希桢身边,亲耳听见了这个人的死讯。 她甚至在那一天才知道,这个名唤竹宁,表面是顾希桢的贴身小厮的人真实身份究竟为何。 半年前。 施晚正在院子里侍弄新得的金菊,金菊娇贵,她怕几株花一直憋在小花盆里委屈了,趁晴好天给它们换个大盆。 这些事她不爱让下人来,非得亲力亲为才放心。她坐在院子里的盆盆罐罐间,全神贯注,生怕弄坏了根系,因而那只猫突然一爪踏进她面前的花丛里时,她压根儿没反应过来。 猫毫不客气地将她精心伺候着金菊踩的七零八落,尾巴一甩趾高气扬地往外头走。 施晚气的心尖儿痛。顾府没人养猫,也不知这家伙是从哪儿溜进来的。大摇大摆踩了她的花还若无其事一般。 她挽起袖子,揪住猫的后颈将它领到眼前。猫顿时老实了,蜷着后腿僵在半空,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施晚也只是一时愤愤,哪可能真要跟一只猫计较?她抓着只猫立在院子里,滑稽地跟它大眼瞪小眼。 但她也真气不过,无论如何都要发泄一下怒气。不管猫听不听得懂,施晚言辞狠厉地教训了它几句就准备将猫放开,可一人忽然六神无主跑进来,扑通跪伏在她脚边, “畜生不懂事,冲撞了夫人,小的愿代为受罚,还请您放过这不懂事的小畜生。” “竹宁?”施晚认得他,他是跟在顾希桢身边的贴身小厮。这时候她与顾希桢成亲已大半年,却只见过他这明面上的贴身小厮寥寥几次。 但这也不奇怪,顾希桢不爱带着下人,施晚见他时,他通常都是一个人,不让旁人打扰,也亏得施晚不算旁人,与他是同养一只八哥的“亲密关系”。 说来好笑,自她带着墨羽去找过许茗帆之后,这八哥就算半只她的爱宠了。她中间曾嫌八哥学不会她教的俏皮话,又不让人摸,失望地送还给顾希桢,但不知怎么的,那日回去的时候,鸟笼又被她提在手上了。 她合理怀疑是顾希桢平时忙得没空照看,才将这麻烦精养在她这儿。他得空时会来看两眼,顺便给她这个帮忙养鸟的“苦主”带些小礼物,与她说会儿话,或者是她提着鸟去找他,抱怨这鸟多难伺候,只是回去的时候肯定笑得晕乎乎的,早忘了去找他的最初目的。 只是即使有这鸟在,两人一个月见面的次数也是十个指头能数得过来,连他尚且如此,他的下人竹宁与施晚打照面的次数自然更少。 仅当顾希桢实在分身乏术,又有紧急事找她,才会让竹宁代为转告。施晚虽与竹宁只说过几句话,但觉得此人还算不错,长相文质彬彬,又为人和善生性喜笑,是个讨喜性子。 正因如此,他如此莽撞闯进她的院子,施晚也并未发怒,而是让绘樱赶快将人扶起来。 “竹宁,这是你养的猫?” 竹宁面有 17. 对弈 [] 身后那人竟是本该不在府中的顾希桢。施晚根本不知他何时来的,若不是他悄无声息伸手拉住她,她兴许一直都发现不了身边竟然站着个人。 施晚抽了抽被握着的手臂,想继续跟上去。但他抓得很牢,任她如何挣动,都纹丝不动。 “别跟了。”顾希桢松开她,一开口却仍是劝阻:“先回去。” 施晚不干,她一路跟到这里,怎么可能一句话就能让她回去,她指着竹宁消失的那处,压低声音急道:“你知道我一路跟着却没问为什么,定是也清楚他肯定有问题,现在他往那里头去了,再不跟上,把人放跑了怎么办?” “不回去?” “不回。不搞清楚我怎么都不回去。”施晚说完便要抬腿往围墙处走。 “时候未到,跟上去也什么都看不到,”顾希桢抬臂拦住她的去路。他看向假山上的凉亭,“既然不回去,不妨上去坐等?” 施晚未料到他会这么说。她眨了眨眼睛,心思急转,忽然明悟过来:“……你早知道他会来,在这儿守株待兔?” 她顺着他视线看去,凉亭在假山顶,位置却很特殊,被另一假山的山头挡了大半,坐在里头的人能将山下一草一木尽收眼底,山下人抬头却不一定能发现上面有人。 他今日哪里是不在府中,而是放出消息当那钓鱼的姜太公,等信以为真者上钩呢。 施晚跟着他上了假山顶,这才见到那凉亭中有张石桌,桌上刻了张棋盘,棋盘上已有不少黑白子,明明是黑白的对弈,却只有一杯茶,两个棋篓也放在同侧。 茶杯隐约还余热气。施晚都能想象他坐在这儿执棋沉思的样子。听到底下有人来了,才漫不经心往山下看,目光扫向鬼鬼祟祟的竹宁,又看见了紧追不舍的她。 直到她几乎要跟着一起穿过围墙,他才不紧不慢地下了假山,将她拦住。 施晚不知他要等什么,可见他如此淡定,她也觉得没什么好慌的,既然邀她上来坐等,那就等着咯。 可她没想到,坐等,真就是坐着等。 她在石桌边落座,没有茶,没有点心,只有对面那人在不慌不忙往棋盘上落子。刚下了枚黑子,下回却落的白子,难怪只他那侧有棋篓,原是在自奕。 都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施晚却不守这个理。她拍拍桌子,“请我上来,茶呢?你都知道给自己倒一杯,没我的份?” “没料到你来。”他将杯子往她手边推,“渴了拿去喝,没人动过。” “还冒着热气,肯定刚斟上没多久。”施晚视线在凉亭中转了一圈,“附近定有茶具。” “别找了,茶是怀李端来的。”言下之意就是人只备了一杯。 “那他人呢?”施晚是第一次听这个名字,对这个陌生人,她不免有些好奇。难怪顾希桢不怎么使唤竹宁,原是端茶倒水的另有其人。 “既是‘守株待兔’,自然需有猎人在边上守着。”顾希桢从棋盘上移开视线,投向围墙外侧,“他身法不错,由他跟不容易被发现。” 施晚大为不满,这话意思岂不是嫌她跟踪技术太差,容易被发现? 她不悦道:“你设局骗他,也不先跟我说一声!你让他以为你不在,好做见不得人的事,却把我也给骗了。我当心出事,找不见你人,只能自己出马,一路小心跟来,又是怕跟丢了,又是怕打草惊蛇,你竟还嫌我误事。” 顾希桢在棋盘中落下一枚最后白子,终将黑子活路断绝,“你觉得自己误事?” 施晚硬气道:“当然不。” 一局胜负已定,顾希桢从棋盘中挑出黑白子,分别放回棋篓中,他施施然道:“那便是了,能做执棋人,非要当棋子做什么?” 施晚闻言一怔,“棋……棋子?” 他捡起一枚白子,“这枚子,作用很大,下在恰当之处,便能堵死黑子退路,也能将黑子困死局中。这是执棋人做不到的事情。” “当然,”他将白子丢回篓中,“它也做不到将整个棋局收拾干净。这是执棋人该做的事。二者各司其职,无分贵贱。” 施晚明白了,借物喻人呢这是。 她抿了口温热的茶水,连连摇头,“你倒是敢说。你是执棋人,活生生的人在你那里却是棋子,亏得怀李还特意为你奉上热茶,可怜这一片赤诚之心呐!” “如你所说,人是活的。执棋人未必不能做棋子,棋子未必不能执棋。”顾希桢终于捡起最后一枚棋子,却未放回篓中,而是随手落在棋盘中某处。 施晚托腮看他:“你不会要再来一局吧?” 对方未回答,只又下了枚异色棋子,尽在不言中。 “自己跟自己下棋,不无聊吗?” “尚可。” 施晚忽然伸手将白棋棋篓拉到自己跟前,从里头挑出颗白子:“闲着也是闲着,我来帮你好了。” 她只会下象棋,圆圆的大棋子往棋盘上一搭,多有气势!相比之下,围棋太精细了,学着累,她不愿费这时间。 说帮他,其实是干坐在这儿看他有些无聊。他今日话倒是不少,但也是问一句答一句,闷得很。 她想寻些乐子,看了一圈,相中了这盘棋。 不会下也无妨嘛,对方说下哪儿,她可以帮着将白子放过去,左右也是打发时间。 她还能时不时刻意放错地方,反正他要下那么多棋子,错了一两枚也发现不了。若他执的黑棋赢了,就告诉他,是自己故意放错,反之当无事发生。 可她捏着棋子在棋盘上方游移了一圈,顾希桢也不说话,像在等她落子。 棋子在施晚指尖打转,就是 18. 渡湖 [] 施晚僵硬地看着顾希桢。她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一句话上上下下好几回,最终还是说出了口:“真的要这样?” “你想游过去?” 施晚扭头看着宽阔的水面,连连摇头,“不了不了。”早知道围墙这边是这样,她就应该先考虑考虑再决定要不要过来,非要过来的话,至少先得备一只船。 在假山上放完大话后,她与顾希桢下了山,走向围墙边。为了证明自己浑身是胆,她甚至快走几步,越过顾希桢,昂首挺胸在前面带路。 但刚穿过围墙,她就面色铁青地连连后撤,直到撞上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顾希桢。他伸手将她扶稳,“还是要进去?” 施晚回头幽怨地看他:“你为什么不早说这里有蛇?” “现在知道也不迟。”他垂眸看着一脸纠结的施晚,语调平静:“我叫人送你回去。” “等等!”施晚一把拉住他,唇角扯出一抹自信的笑来,“区区长虫,你敢进去,我有什么不敢的。” 话是这么说,真实情况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圆上不久前放的狠话,她这回是铁逞能了。 她怕蛇是从小的,这些滑腻腻的生物只看一眼,就令她毛骨悚然。虽然里头只有蛇蜕,没看见活蛇,但也够让她脊背发凉的了。 可真这么回去了,她又不甘心。她很清楚,这一回的事情非比寻常,若她没亲眼看见,回头再想问顾希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绝对不会透出半句的。 换句话说,停在这儿,这个秘密将令她抓心挠肝许多个日夜。 她定了定心神,迈步踩了进去。围墙外是一片林子,十分寂静,几乎不见活物踪迹,连虫鸣鸟啼都听不见。 只她墙边树上这新鲜的蛇蜕证明,这安静的幽林里藏着不少可怕的野物。 自她进来后,顾希桢便再没说过让她回去这种话了。他走在施晚侧前方,步伐不快不慢,刚好是施晚稍微加快步子能赶上的速度。 若是平时,施晚必闲不住嘴,要找些话填补安静,但她现在没这个心思,全副精神都放在脚下,生怕一个不注意踩中了蛇虫。 因此,顾希桢主动说话打破寂静的时候,施晚只一脸茫然地看他:是你在说话?什么来着?我没听清。 他于是又说了一边:“你为何对此事如此好奇?” 施晚更奇怪了,她说得理所当然:“竹宁犯的是偷贡品这样的大罪,他要是一口咬定是你指使的,凭他跟你的关系,你几张嘴都说不清。万一陛下降罪于你……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守寡。”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又道:“若真的跟你有关,我更要查明真相了,免得稀里糊涂嫁了个法外狂徒还懵然不知。” “为何突然问这个,”施晚忽然警惕地看他:“你屡屡阻挠我跟过来,平时又总是神神秘秘,不会这事真是你知法犯法吧?” 她这样怀疑,顾希桢也依旧神态自若,“若是呢?” 施晚哼道:“瞧你这样就不像是了。我爹审过无数犯人,再怎么心思慎密之人,被贸然戳中心思,都难免神色微变,你分明眼都没眨一下。”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大片湖水边。深秋时间,湖面的荷花已经谢了多时,但水面仍立着不少莲蓬,一部分甚至还是青青的。 “怎么往这儿走?”施晚疑惑,“没路了啊。” “湖心有岛。” 施晚恍然,那人定是在那岛上了,难怪要走水路。她环视一周,“船呢?” “没有船。” “啊?”施晚呆了片刻:“那他们怎么过去的?” “用轻功踏水而行。” “我不会啊!” 顾希桢:“我可以拉你过去。” 敢问阁下这个“拉”是何意?施晚脑中不由浮现出一人在湖上借水面轻身前行,手里拖着的人却在水里一沉一浮,跟被水洗的白菜一样。 她面如菜色:“不行!” “那你是要回去?” 这肯定也不行。施晚做了无数心里建设,勉强微笑道:“你不能用温柔点的法子带我过去?” “哦?” 施晚想了想,说道:“比如背我过去?” “不行。” 他居然拒绝得这么干脆,这半年她真的白混了!施晚只觉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为…为什么?” “我从不背人。” 他说得太斩钉截铁,施晚一时气笑了。她都不想问为什么,免得又听到什么气人的理由。 “好吧好吧,那你说怎么办?我也先强调,你要是把我搁水上拖着走,我回去就给陛下上书请求和离!” 顾希桢罕见地皱了皱眉头:“为什么?立在板上过去不是挺稳妥的?” 施晚一呆,顺着他视线看去,林中不知为何有一段宽窄适中的木板。原来不是让她在水里游,他在上面拖着,而是让她站在板上渡过去。 她忍不住捂住了额头,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想到别处去? 施晚觉得这法子可以接受,她点点头:“这样行。” 但当顾希桢将板子带过来时,她脸色又变了。这个形状,怎么看怎么奇怪。越看越像…… “这是棺材盖吧!” 顾希桢将板子放进水中,朝施晚道:“材质不错,能支撑你渡过去。”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施晚欲哭无泪:“这是棺材盖,材质当然不错。”看那上头还有土呢,也不知是谁的坟被刨了,棺材盖都掀了过来,随意丢在地上。 她要真踩上去了,那…… 不不不,光是想一想都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施晚颤颤巍巍指着棺材盖道:“你快给人家盖回去。” 她双手合十转着圈地拜,闭着眼睛嘴中碎碎念:“晚辈不懂事冲撞了您,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我回去就给您烧纸钱赔罪,要多少有多少……” 顾希桢看她忙活了半天,终于开口:“那是个空棺材。” 施晚动作一顿,睁眼看他:“真的?” “竹宁存了许多钱银,不在府中,而是用这副棺材装着,埋在地底。” 施晚登时觉得自己适才那番举动傻得出奇,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那…那怎么突然被挖出来了呢?” “许是手头紧,急需周转。”顾希桢并未多说,他指着脚边棺材板道:“走不走?” 施晚正欲上前,突然福至心灵问了一句:“为什么不用箱子装,非得用棺材,他一个人拖得动一整副棺材过来?” 19. 皇子 [] 施晚快走几步跟上他,走近了她才嗅见巨石附近隐约有些血腥气。地上有一滩新鲜的血,歪歪扭扭地通向巨石之中。 不用说,这巨石后定是有个隐蔽空间,开启机关才能进去。施晚环视一周,看见巨石上凸起一块略显突兀的小石头。 “机关是不是在那儿?”她抬手欲按,顾希桢正要伸手拦她,却见她自己放下了手臂。 “不对,太明显了。”施晚目光犹疑,又投向巨石脚下的另一块石头,“莫不是这个?” “门已从里锁上了。此时拨动外头的机关,只会触发陷阱。” 顾希桢一句话令施晚兴致勃勃的猜测被迫中止。好险没去碰,施晚心有余悸地看着几块其貌不扬的石头,“设计机关的人也太诡计多端了,但凡心思直接一点的,早将这些陷阱踩了个遍。” “哈哈哈,老靖西王泉下有知,曾孙媳竟如此评价他,应是要气得吹胡子瞪眼了。”来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话都说完了才施施然从巨石后绕出来,“顾兄你说是不是?” 虽是深秋,温度其实也算不得冷,至多加件外衫便足以御寒,可这倚在巨石边的人竟一身雪白裘衣,全然是一副冬日装扮。 他甚至还觉得冷,不由紧了紧身上华贵的裘服,才徐徐朝两人走来。他相貌英挺,本该是副肆意洒脱的俊俏青年模样,却受几近毫无血色的唇色拖累,显得整个人病怏怏的。 没走几步,他就剧烈咳嗽一通,顾希桢见状不由拉施晚后撤两步。 “病成这样就少出门。”顾希桢言辞毫不客气,“六皇子要是死在这里,我顾家可没地方给你收尸。” 对方闻言却半分不气,甚至连连笑道:“哪里话,湖底遍是死尸,多我一具也不嫌多。” 施晚暗暗心惊。今上子嗣不丰,不算夭折的,拢共也就五个皇子,三个公主。 自前太子急病薨逝,今上伤心欲绝,至今未再立储君,即便是离前朝斗争颇远的深闺妇人都知道,余下几位皇子明里暗里为了储君之位争得不可开交。 只有六皇子李书綦,因自幼体弱多病,靠神医吊着性命才活到成年,如此先天条件,注定他无缘皇位,他是唯一一位不参与这场混战的皇子。 李书綦深居简出,为人低调,连宫中宴席也极少露面,几乎没有外人见过他。施晚因而才奇怪,他怎的会在此处,还跟顾希桢颇为熟稔的样子? 既知此人身份非比寻常,施晚当即便要行礼,未料李书綦没有半点皇子架子,忙虚扶起她微笑道:“离了皇城,我就不是六皇子,而是顾兄的异姓兄弟苏启,此等大礼我可受不起。” 他转而看向顾希桢,叹了口气:“我本也不想走这一趟,但……里面的东西关乎当年那件事,我拼死都要查清楚的。” 顾希桢道:“此案与当年那事并无太大关联,你许是白跑了。” 李书綦轻笑着看向巨石:“无妨。那便当看看热闹吧。” 顾希桢不再多言,与他一同立在巨石前等机关开启。有个陌生人在,施晚多少有些不自在,她往顾希桢那儿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问道:“他是怎么来的?” “从另一岸上的岛。”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岛,没想到从那边走路程如此遥远。”李书綦插进对话,他无奈道:“这一路过来可真是折腾,到了地方还只能干瞪眼等。” 顾希桢瞥他一眼:“若你不莽撞地派人进去,我们也不用在外头等。” 李书綦惊讶道:“顾兄怎么平白冤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已立誓说不会再插手你的事情,又怎会食言呢?” “是么。”顾希桢淡然道:“原是我多虑了。” “顾兄信我就好。”李书綦状似长舒一口气,“若是为了此事伤了我们从小玩到大的交情,岂不可惜?” 施晚更好奇了,这两人看上去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少时竟是能玩到一块儿? 李书綦许是站累了,他也不担心身上的裘衣被弄脏,在树边找了块圆滑的石头坐下,对着施晚道:“说来有趣,你二人的婚事还有我一份力呢。” 施晚闻言下意识看了顾希桢一眼,他抱臂倚在大树另一端,不言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顿时来了兴致,皇帝赐婚的旨意来得十分突然,不光她,施年庆和楚凝都未有预料。 如今她一听竟是跟这位六皇子有关,当即在边上突起的树根上坐下,摆出愿闻其详的架势,“说来听听?” 李书綦清清嗓子,这才娓娓道来:“话说那年我五岁……” “打住打住,”一听这漫长的开端施晚便开口道:“从那时候说起,天黑了都说不完。” 李书綦笑了:“那好,那我从十五岁那年开始说……” 他话未说完,顾希桢忽然走出树荫,“门开了。” 果如他所言,石门洞开。施晚顾不得李书綦了,她迅速起身往巨石看去,不知为何,里面却无人出来。 “咦,怎么不见人影?”李书綦也跟了过来。他紧了紧身上厚重的衣物,迈步便要往巨石门洞内走。 “等等,先别过去!”施晚感觉有点不对劲,脚下地面怎么隐约在颤…… 突然,臂上一股巨力将她整个人拉得一个趔趄。施晚只来得及看见那人是顾希桢。 他突然伸过手将她拉近,短短半个呼吸间便带着她一同闪到树后。下一刹她便听见震耳欲聋的炸响,整个土地都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爆响瞬间,施晚整个被人护在怀里,全脸埋在那人衣襟里,眼角余光看见无数飞石擦着两人飞过。许是受到巨大冲击,她感觉这具身躯在惊天动的巨响后短暂颠簸一瞬。 他的手覆在她耳上,将巨响阻隔些许,但这似乎效果不大,她耳中还是被炸响刺得生疼,天地霎时一静,只余嗡嗡作响。 顾希桢将她从怀里扯出来,盯着她同她说话,但她一个字都听不见。她茫然地看着他,是他哑了吗? 很快,她发觉有问题的是她。是她听不见了。施晚有点慌张,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不信邪地又轻拍了拍,震惊地发现,她真的什么都听不见! “我……我是不是聋了?”她慌慌张张拉着顾希桢问,奇怪的是,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20. 秘密 [] 施晚看着那陌生青年浑身的狼狈不由暗暗心惊,相比之下,他脸上倒是十分干净,看上去稚气未脱,颇为清秀,至多十八九岁。 与施晚打了个照面后,他先是一呆,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往脸上一模,这才发觉面具在刚才的事故中炸飞了。 他有些无措地看向身后走来的顾希桢:“大人,此人看见我的脸,是不是要……” 作为一个通常以假身份行事的人,真容是不能被敌人知道的秘密,而只有死人才能守秘。 只等顾希桢一声令下,他就可以冷酷地…… 等等,为什么听了他的话,大人的眼神突然变得有点危险,又好像有点看傻子的感觉? 怀李脑袋终于转过弯来,她哪是什么敌人……他心虚地低下头:“属下失礼了。” 施晚觉得有些好笑,短短几息内,这人先从被炸懵了的茫然变成看见她后的警惕,回头瞧顾希桢一眼,又变成大祸临头的慌张。 能这么怕顾希桢,除了是他的下属,不做他想。 “莫非……你就是那个怀李?” “见过夫人。”怀李更心虚了。 施晚笑了笑,虽听不见,但看动作也知他在恭敬行礼。她指着地上昏迷不醒的竹宁道:“难怪如此信你。你做得很好,居然能将他活着带出来。” 倘若人死在那石洞里头,那真就什么线索都丢了。方才见六皇子都如此好奇此事,竹宁身上秘密肯定不止偷贡品这一件。 怀李有些兴奋,顾希桢虽赏人很大方,但从不夸人。他只能凭赏钱丰厚程度判断这单他做得如何。 有时他其实有些失落,为钱卖命并不是他的追求,一身本事,货与明主是师父的忠告,他既认了顾希桢,便死心塌地,想得到的其实是认可。 庆云听了他的抱怨,还会看闲书时抽空安抚他几句,狸归干脆直接笑话他“一把年纪了还要人夸,乳臭未干?” 但怀李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这回终于得了句夸,他不由喜形于色。 顾希桢望着湖面,只见几点黑点渐渐自对岸渡舟而来。他转头看向怀李,却见这小子一副故作谦虚,压不住的眉头却几乎要飞上天的样子。 “怀李。” “啊?”喜滋滋的怀李被喊了一声,还没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顾希桢。 “先回去养伤,余下的让庆云接手,有事会传你。” 怀李点点头,从湖面踏水而行,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视野中。 看不见人了,施晚才叹气道:“夸他一句就高兴成这样。你是不是从来不说好话的?” 顾希桢看她一眼,没说话。 施晚颇为老成道:“赏人固然要赏,但人也是要夸的嘛,人人都爱听好话。” 顾希桢眸光微动,似有话说。 她将纸笔塞到顾希桢手中,“来,有什么要说的,要辩解的尽管写下来,我听不见的。” 顾希桢还真提笔写了起来。 施晚踮着脚看,他写一个字她就读一个:“回、去、有、船。” “……你这是转移话题。”施晚指着纸,“不够,接着写。” 他又动笔,“你、等、下、一、趟。” 施晚震惊地看他:“你,你,你让我一个人在这儿等?” 狠心,冷酷,无情这样的字眼几乎要从她口中往外涌出。人做皇帝的还虚心纳谏呢,她只是提个建议,就翻脸不认人了? 但顾希桢很快又写了起来。 “我、与、你、等,他、回、去。”顾希桢用笔头随手指向不省人事的竹宁。 哦,原是她误会了。但施晚还是不满意。 “不行,那审他时,我岂不是不在?”施晚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都为这事聋了,吃这么大亏,事情原委我一定要知道。” 顾希桢笔尖一顿,忽然将笔连纸一起还给她。施晚不解地抬头,这是拒绝的意思? 但他很快取出几张薄薄的纸,递给她。 施晚略有迟疑地接过纸,快速翻阅起来。 她越看,面色越凝重。这是账单,且只记了一个人的账。自一年前,此人忽然大量从各大药房购置药材,最常光顾的药房便是春芝堂,许茗帆在的那家。 施晚:“你给我这个……莫不是竹宁的账?他存下的那些金银,是为了购置药材?” 顾希桢颔首。 “那他购置药材做什么?”她将纸笔递给顾希桢,让他写字解答。他却只是摇头,并不接过她手上的东西。 施晚一怔,忽然反应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了。 “你不能写出来,但我可以问?”她迟疑道,“你只需判断我猜得对不对?” 对方再次颔首。 “难怪之前想方设法让我回去,因为事情原委你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我知道。只是见我耳朵聋了,看我可怜才破例?” 施晚早有预料,因此也不生气,相反,若真是这样,她对顾希桢倒多了层认识。 她原只是因他恰好长在她心坎上,才颇有好感,但除此之外对他堪称一无所知,尤其是谈及其性格时,施晚总觉得他冷淡沉闷。 因而她很意外,他居然会提出这么个法子。她心里暗笑,看来他倒也不是那么没意思的人。 顾希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指了指那叠账单。 “噢,还不能问跟此事无关的。”施晚眉头一挑,把这当做一场游戏,顿时干劲更足,“好,规则是,对就点头,错就摇头,你不知道或无法回答就不动?” 得到肯定回答后,她开始猜测:“药材没用来做好事?” 对。 “低价买断,再黑市高价转售?” 不对。 “囤这么多药材,不卖那就是用来用咯?” 施晚暗暗心惊,如此大批量的药材,肯定不是一个人能用得过来的,供百十来号人的队伍用都绰绰有余。 若这支秘密队伍存在,且六皇子,甚至可能还有其他皇族宗亲都对其颇为上心,那必然不是小打小闹。 她往最严重的情况猜测,“竹宁背后有人,他们这伙人是……潜藏在京中的敌国细作?” 顾希桢似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 对。 还真是这样?施晚又惊又疑,既然竹宁并非孤军作战,背后有一伙虎视眈眈盯着朝堂的人,那他偷贡猫必然也不是心血来潮。 她迅速将所有线索整合起来。 数日后便是使臣觐见献宝的时候,届时群臣与皇上皇后都会在,若他们在贡猫手上动了什么手脚…… 施晚忽然想起它不自然的爪子,难道是故意让爪子无法缩起,在爪盖中藏了毒药?这样抓人时就能让伤口沾毒,借猫杀人。 她越想越心惊,皇后爱猫,举国皆知。使臣投其所好送猫,若这被动了手脚贡猫伤了在座的两位至尊,便可借机赖到波斯国头上,挑起争端,这是他们想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