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捅了男主一刀》 1. 第 1 章 [] 京都十月,风雪弥漫。 薄刃似的雪片簌簌而下,落在身上如凉锋割肉,刀刀生疼。远处铜鼓隆隆,叛军呼号震天,夹杂着星火的黑烟在漫天浓雪中盘旋而升。 虞雪坠长发未束,半靠在华美的床榻上。 兵器撞击的刺耳声越来越近,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愈发浓郁,她知道,京都城破了。 京都城破,皇宫至多再撑一个时辰,也将成为叛军的掌中之物,而她这位大渝帝王,很快也将成为他们的刀下鱼肉。 虞雪坠死死抓着床帐,她真不甘啊。 她在位五年,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无一日不勤勉,可为什么,她竟落到了如此地步? 细细想来,只怪傅锦。 要不是傅锦那杯毒酒,她何至于此? 想到这,虞雪坠恨得牙根发痒。 傅锦是她的皇夫,也是大渝朝的君后。两人成婚三载,人人都道帝后二人恩爱和睦,伉俪情深,虞雪坠也一直这么认为,所以三个月前,她毫不设防地接过了傅锦手中的那杯酒。 那是她最爱喝的玉冰烧,佐着傅锦亲手做的冰糖梅子,她一饮而尽。 而后她便一卧不起。 那杯毒酒令她看起来像是生了重病,她浑身无力,病气昏沉,只能被迫困于床榻。傅锦便趁着这段时间,一点点夺她的权。 他将她架空在了宫中,以君后代“重病”的陛下协掌朝政为由,收整朝堂,将数万禁军军权抓在了手中。 虞雪坠被迫困在紫宸殿的床榻上,正思索着该如何破局,叛军却忽然兵临京都城下。 思及此,她的恨意更甚。 叛军选择这个时候兵临京都城,一定是听到了她和傅锦内乱的风声,想趁着鹬蚌相争,来坐收渔翁之利。 …… 叛军的首领,是谢无晏。 而谢无晏,乃虞雪坠此生宿敌。 五年前,虞雪坠还是一个民间孤女,直到先帝薨逝,她的公主身份才被揭晓。先帝将帝位传给了她,满朝震惊,她可谓横空出世。 大渝是女帝开国,女帝身故后的三百年,大渝都是男人当皇帝。她一介孤女,陡然成了大渝的第二任女帝,满朝哗然,无人想要臣服她。 这些人中,善者,可能只是在朝堂指着鼻子骂一骂她,恶者,那可是要将她赶下帝位,将大渝改朝换姓。 谢无晏就是这恶者中的恶者。 她在位第二年,立傅锦为皇夫没多久,谢无晏便公然起兵造反。 那时的谢无晏权势滔天,统领着戎州、巂州直至剑南道全州、陇右道多州的兵权,是大渝地位悍然的大都督,这样的人物造反,虞雪坠的帝位登时岌岌可危。 但虞雪坠也不是省油的灯。 她手握禁军,硬着骨头和谢无晏厮打,两人一斗便是三年。 最后一战,虞雪坠御驾亲征,两人打了一个平手。 谢无晏是块难啃的骨头,杀死他需要很长的时间。但大战三年,百姓惶恐,百废待兴,身为大渝帝王,她不能置百姓的生存于不顾。 于是虞雪坠不想再打了。她手书和谢无晏协商,要求休战三年。休战的这段时间,两人各据南北,互不打扰,待三年后,再一战定胜负。 谢无晏回她一个字:可。 两人便进入了休战期。 谢无晏以荆州为分,长江中游为线,退兵南下,他划走了虞雪坠的半个江山。 大渝被迫一分为二,民间百姓开始称虞雪坠所在的北方为大渝北朝,而谢无晏所在的南方为大渝南朝。 虞雪坠听闻这个说法,恨不得生啖谢无晏的肉,她险些带兵再去砍他一次。 但惊惶潦倒的百姓遏制了她的雄心。 百姓需要休养,她不能不管他们的死活。 虞雪坠便决心韬光养晦,养精蓄锐,待三年后一举将她那半个江山夺回来。 可笑休战没几个月,傅锦就一杯毒酒,将她架空了。 谢无晏这个狗贼,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现在宫中乱着,她“病重”,傅锦夺到手的权还没捂热乎,正是京都防备最弱的时候。他此时攻城,可谓天助他也。 …… 外面陡然传来爆燃声。 角楼大火熊熊,烈焰升腾,宫门破了。 炙热的焰火将檐上堆雪烤化,厮杀声响在耳畔,刀刀断骨的剌肉声近在咫尺。 虞雪坠渐渐松开了手中的床帐,事已至此,恨已无用,倒不如坦然相对。 她冷笑了下,慢慢理了理身后乌黑而垂顺的长发,撑着床榻下了地。 宫中乱作一团,侍奉的女侍早就不见踪影,她一个人艰难地坐到妆奁前。 铜镜中映出一张宛若鲜花的美人面,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依旧泠泠生辉。傅锦的毒下得留情,未让她的容貌出现半点折损。 虞雪坠垂下眼,认真在妆奁上翻找。 她挑挑拣拣,正在比对哪一支簪子杀叛军比较趁手时,紫宸殿的门,猛然被撞了开。 风雪裹挟着寒气从外面喷涌而入,虞雪坠冷得打了个寒噤,她警惕地歪头望去。 闯入的不是叛军,是傅锦。 他提着断剑,脸上生着青色的胡茬,身上的银色软甲血迹斑斑,薄冰覆在他的发冠上,闪着雪色的冷光。 虞雪坠与傅锦相识五年,每次和他相见,他都是干净优雅,宛若谪仙一般姿态从容,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虞雪坠不由轻笑出声。 这世上,能遏制谢无晏的,只她一人。哪怕傅锦夺了她的兵权,他也永远不是谢无晏的对手。 傅锦朝她望了过来。虞雪坠的讥笑并未让他生半分气,见她穿得单薄,他转过身将门阖上。厚重的门扉隔绝了风雪,殿里的地龙烧得暖,里面很快热了起来。 “小雪。”他唤着两人温存时才会唤她的名字,朝她一步一步走过来。 虞雪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傅锦生了一张出色的脸,看她的眸光中永远含着款款温情,此时也不例外。他温柔地走到她的身边,轻声询问:“怎么坐在这里了?外面凉,我抱你去榻上。” 他半跪下去,未待虞雪坠回应,冰凉的手穿过她的膝盖,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虞雪坠没有力气反抗,她靠在他的怀中,目光看向他手中的断剑,若有所思。比之妆奁中不堪一击的簪子,冷铁铸就的兵器杀人应该更趁手。 她的目光过于专注,傅锦很快察觉到了。 他将她轻轻靠放在床榻上,拿过衾被拢在她的腰间,而后将那柄断剑双手捧到虞雪坠眼前:“小雪,你要它吗?” 断剑杀人无数,锋刃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缺口,虞雪坠抬手想拿在手里,可惜剑太沉,她这中毒的身子根本握不住。 她冷笑着看向傅锦,傅锦抿了下唇,说:“你想杀谁,我帮你。” “杀谁都可以吗?”虞雪坠问。 “嗯。” “那你帮朕,杀死傅锦。” 傅锦的眼中出现了点点泪意,他应了声,慢慢横起那把断剑。 残破的剑刃泛着冷冽的光,雪亮的光影映在了傅锦的眼睛上,他的眼中布满浓浓的血丝:“小雪,你很恨我罢?” 虞雪坠并未回答,只将剑往他颈前推了一寸。 剑锋已在傅锦的喉口。 他握着残剑,脸上温柔的表壳终于破碎。 他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对不起,小雪,我也是身不由已。” 他举起了手中的断剑。 断剑 2. 第 2 章 [] 京都大雪初霁,朝阳蒸腾了薄雾,天光明亮。 一大早,平康坊十字街就活跃起来。这里是京都的风流圣地,画栋雕梁,美人云集,是达官贵人最爱来享乐的繁华秘处。此时天微亮,在平康坊留宿的贵人们纷纷动身离开,无数奢丽的马车从十字街上穿行,叮当作响,好不热闹。 在这繁华十字街最繁华的中心,立着一座声名远播的金壁高馆。 馆三层,瓦柱翠绿,顶部嵌着一枚硕大的蝴蝶彩雕,下方悬着一块墨色牌匾,书着一行不起眼的端正字体——平康坊第五教坊。 这座蝴蝶馆,是受宫廷管辖、隶属礼部的教坊司。只是它的名字念起来过于正经拗口,时下人更爱称这座馆为相公馆。 相公馆,顾名思义,馆里的都是男人。 大渝朝女帝开国,女帝狂恣,开国之初,便废除旧朝全部的女教坊,改立了五个男教坊司。但女帝身故后,大渝朝数百年都是男人登帝,渐渐的,教坊司又被重新改制,如今,五个教坊司已有四个变回了女教坊,这座蝴蝶馆,是仅剩的唯一一座男教坊司了。 当然,这座蝴蝶馆声名远播,可不仅仅因为它是唯一的男教坊司,更是因为馆里的男子们。 这些男子多是出身富贵,因着家中获罪,才被充入教坊司。他们才华横溢,美貌无双,且卖艺不卖身,令无数达官贵人趋之若鹜。 蝴蝶馆虽隶属宫廷,但对民间经营,在这些来往的客人中,女客更多一些。 大渝毕竟是女帝开国,虽时下仍旧“以夫为天,以男为尊”,但女子的处境比旧朝要开放松弛许多。来往的女客,不论是衷情馆中男子的美色还是才情,都发乎情止乎礼,很是得体。 但也偶有几个不太得体的。 譬如前几年有一位夫人,因对馆中头牌过于喜爱,日日痴缠此处,为表爱慕还写出了“京都蝴蝶宿,檀奴春好处”这一风流之句,当时此事被传得沸沸扬扬,蝴蝶馆也因此得了一个别名——春好处。 因着这桩名满京都的风流韵事,近几年,“春好处”的名声愈发远播,甚至有江南大儒亲笔题下“春好处”三个大字相赠。 那块题着“春好处”的牌匾,字体风流淬金,可比“平康坊第五教坊”显眼多了,整块长匾悬挂在三层正中,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着流动的金光,华彩生辉。 牌匾的一旁,此时大开着一扇窗。 虞雪坠胳膊支着窗沿,眺望着整个热闹的平康坊,唇角止不住上扬。 她被傅锦捅死在紫宸殿,没想到再睁眼,她却躺在了春好处的绣榻上。她茫然许久,经过几番确认,发现她竟然重生回了五年前。 天可怜见,一定是上天知她上辈子输得太窝囊,所以怪力乱神,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虞雪坠站在晨间的风中,未束起的长发被吹得张扬飞舞,她试着伸展手臂,满身都是从未中过毒的活力充沛,这真是令她愉悦极了。 “这一世,谁也别想夺走我的皇位。” 如今的虞雪坠刚满十七岁。 她居住在春好处中,是教坊司史收养在教坊中的孤女。 目前还无人知晓她的公主身份。 虞雪坠掐算了下时间,离她身份被揭晓已经不远了。 今日是十月初十,再有十天,先帝便驾崩,那时她的公主身份会被昭告天下,同时,她也会被一纸诏书送上帝位。 在身份被揭晓之前,她的处境低微,上一世的仇,看来只能等登基之后才能报了。 虞雪坠想着傅锦,唇梢冷冷上扬。 “小雪,你怎么又在吹冷风!”一道清脆的少年音忽然在她身后喝道。 虞雪坠愣了下,慢慢回头。 站在她面前的是个美貌的少年,唇红齿白,肌肤剔透,穿着一身柔软的绿色衫子,如一株含苞待放的绿荷,朝气蓬勃。 “瑶玉……”虞雪坠启唇唤他,眼眶蓦然变红。 虞雪坠还是婴儿时,就被抱养在春好处。她在春好处长大,八岁那年,她认识了瑶玉。 彼时的瑶玉也是个小孩儿,他因家中人犯事被充入教坊司,很快和虞雪坠成为了朋友。两人自小一同长大,感情胜似青梅竹马。后来虞雪坠登帝,带着瑶玉一起入了宫中,他便一直陪伴在她身侧。 但后来瑶玉死了。 想起他的死,虞雪坠就心如刀绞。 上一世,她病倒在床榻之初,并不知道是傅锦给她下的毒。那时的她还被傅锦蒙蔽着,只以为自己真的病了,每日卧在床上耐心养病。 直到有一天,瑶玉闯入了紫宸殿。 他被人追逐着,急促地朝她说:“陛下,你根本没病,是傅锦给你下了毒!” 说完这句话,一支利箭便“噗呲”扎入了他的心口。 傅锦从他身后追来,射杀了他。 大口大口的血从瑶玉口中涌出,鲜血浸满他的绿衣,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仍朝她举着双臂,做出保护她的姿势。 虞雪坠痛不欲生,也因他的惨死,知晓了傅锦的真实面目。 而如今,因着她的重生,瑶玉又活过来了。 虞雪坠喜极而泣,她雀跃着,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瑶玉比虞雪坠小一岁,此时才堪堪十六岁,少年人的身子骨尚未发育完全,细细长长的,她很容易就抱得密密实实。 两人自小长大,搂搂抱抱都是常事,瑶玉并没有觉出不妥,此时他的注意力都在那扇开着的窗上,他嘟囔:“前两日你刚得了风寒,大冬天的又开窗,真是不长记性!难怪早上小郎说,你拉着他问现在何年何月,神神叨叨的,怕不是把脑子冻坏了!” 他想推开虞雪坠,先把窗关上,但虞雪坠抱得太紧,他推不开。 瑶玉只好单手将她往上一提溜,夹着她吭哧吭哧将窗关上。 虞雪坠忍不住笑起来。 瑶玉趁机赶紧将她从身上撕下去。 她的眼眶还红着,却笑得很没正形,瑶玉盯着她的眼睛,哼气:“瞧吧,吹冷风把眼睛都吹红了!” 他将她按在木凳上,忽又朝她挤了挤眼睛:“幸好我给你带了暖身体的好东西。” 瑶玉从身后掏出来一个布袋子,他走到小火炉旁,轻车熟路地拿起铁网,从里头抓出一大捧栗子放上去。 没一会儿,满室里都是栗子的甜香。 虞雪坠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忙碌,这般许久,才平复下自己失而复得的激动欢喜。 瑶玉挑出一个烤得最黄橙橙的栗子剥壳,刚出炉的栗子 3. 第 3 章 [] 五年了,整整五年虞雪坠没见过此等风景了。 上辈子,她在春好处长大,对春好处的一切司空见惯,又因着自己人事不通,从没将二层的盛景放在心中。 后来入了宫中,她又吊在傅锦这一棵树下,再没回过春好处…… 现在想想,她前世为了傅锦真是放弃了太多。 瞧瞧,她都错过了什么! 重来一世,虞雪坠很多事情都已经想通了。 所谓忠贞,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不存在的。 情爱只会遮住人眼,让人落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人生在世,当该及时行乐。 虞雪坠的一双桃花眼弯出了潋滟的笑。美男千千万,她这辈子,绝不会再吊死在一棵树下。 美男们见她露面,纷纷上前来打招呼—— “小雪早!” “小雪,我今日奏这琵琶曲行不行呀?” “小雪,你先看看我的剑舞……” 虞雪坠犹如一只花蝴蝶,在缭乱的花枝中笑得面色红润。 “……早!” “行的,很好听啦!” “舞得很好,就是汗出得有点多,来,我为你擦擦……” 虞雪坠和他们热切地聊起来,瑶玉抠抠耳朵,找了个角落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刚烤的栗子继续吃起来。 一个时辰后,这场热闹的排演总算结束。 美男子们忙忙碌碌,准备外出了。 虞雪坠揉着自己笑僵的唇角,这才想起来问一句:“等会儿是去哪个府邸奏艺呀?” 瑶玉收起满袋的栗子皮,答她:“仪王府。” “仪王府?” 她的眼梢一抬。 “嗯。”瑶玉点头,“仪王府出手阔绰,连请了我们十六位乐舞伎,像是要设大宴。” 虞雪坠敛去了脸上的笑意。 没想到重生第一天,竟是仪王府设宴这一天。 尽管时隔五年,她仍旧清晰地记得这一次仪王府大宴,因为上一世,大宴上发生了一场刺杀。 这场刺杀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上一世她并未去仪王府,仅从王府回来的乐舞伎们口中得知,那天仪王府死了很多人。 更令虞雪坠记忆深刻的,是这场大宴之后没多久,仪王便坠楼而亡。 虞雪坠是大渝的公主,仪王是她父皇的弟弟,是她的皇叔。 仪王的死因蹊跷,她登基后曾试图查探过,但因时间过去太久,什么痕迹也没查出来。 虞雪坠一直都想知道到底是谁弄死了仪王,如今重来一世,或许能借此知晓其中真相。 “等会儿我和他们一起去王府。”她道。 馆中人外出,虞雪坠偶尔也会跟出去几趟,瑶玉并未多想。他点了点头,陪她上楼去收拾。 虞雪坠外出时都会换上男子衣裳。 倒不是为了遮掩性别,她生得明媚夺人,即便穿上男装,任人一细看也知她是位娇滴滴的女郎。 她这么穿,纯粹是为了简单低调。 毕竟混在一群男人堆里,又常出入勋贵宅邸,可不能过于扎眼。 瑶玉在门外等她收拾齐整。 待她出来,他从炉上抓了把热栗子包好塞进她怀中,叮嘱:“这是零嘴,饿了就吃。” 虞雪坠笑着收好。 瑶玉十分艳羡地看着她:“去王府好好转转,回来给我讲讲王府的热闹。” 他未满十八,不能随意出馆。 虞雪坠勾勾他的肩头,点头应好。 楼下,十六位乐舞伎已经整装待发。 虞雪坠和瑶玉挥挥手,揣好栗子,带着乐舞伎们坐上春好处极为宽阔的马车,往仪王府行去。 …… 仪王府位于安仁坊,门庭繁华,气派无比。 虞雪坠和乐舞伎们在王府外下马车,从王府后门进入府邸。 偌大的府邸,比之外面的繁华气派,内里更添奢靡。青石阶上镶嵌着白玉,长廊檐下垂着剔透的琉璃明灯,七八丈高的假山石壁上凿刻盘绕的四爪金龙,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王府的下人带着他们进入一座高阁。 阁中明灯灼灼,今日的宴饮设在二层,下人将他们引到二层的后室,交待了些事情,便匆匆离开了。 乐舞伎们也开始忙碌,虞雪坠在这个间隙,绕着二层走了几圈。 在通往三层的台阶前,她特意往上看了看。 上面似乎只燃着微弱的几盏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半个时辰后,仪王府陆陆续续来客了。 虞雪坠退回后室,乐伎们上台抚琴奏乐,没多久,高阁中便琴音渺渺,檀香飘绕。 仪王虞宗穿着一身华贵的紫衣锦袍,皱眉站在阁下。 他长得肥润魁梧,蹀躞带扣着圆滚的腰腹,上面缀满碧玉金珠。此时他的面色满是不耐:“他还没来?” 跟在他身旁的幕僚急忙回答:“还未到,但探子回禀,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虞宗冷笑:“他竟让本王等他。” “殿下莫气,任他也嚣张不了几时了,我们的人……”幕僚悄悄往上指了指,“我们的人已经在上面等着了,今日必取此贼性命!” 虞宗盯着他:“几成把握?” “回殿下,十成。” “好!”虞宗开怀一笑,他重重拍了拍幕僚的肩头,“今日事成,本王重重有赏!” …… 两匹油光水滑的黑马稳稳拉着马车,驶入安仁坊。 缁色的马车檀木作架,铆钉黄铜包裹,没有多余缀物。车中正燃着小火炉,一壶茶水座在上面,汩汩沸腾。 侍卫照风倒出一盏热茶,凉好后,抬头看向软榻上的人。 谢无晏阖着眼,正在休憩。 他穿着一身松墨常衣,劲瘦矫健的腰上掐着玄色革带,两条长腿斜支在地上,身姿高大英挺,令宽阔的马车显得逼仄又狭窄。 照风将茶双手举起,轻声道:“大人,马上就要到仪王府了。” 谢无晏慢慢睁开眼。 他生着一张俊美异常的脸,面容有种刀凿斧刻般的深邃,眉峰高耸,眸如漆墨。此刻的他姿态悠闲,但那双眼中却透出薄薄的寒意,强悍迫人。 好在照风侍奉他这么多年,并不怕他。 他将茶盏递到谢无晏手边,嘀嘀咕咕:“昨夜益州军务紧急,大人忙了整夜,今日该在府中好好休息,何必非要来这儿赴宴。” 谢无晏接过茶盏,浅浅饮下一口。 热茶入喉,眸中的困倦消失殆尽。他的身体向 4. 第 4 章 [] 谢无晏一踏入,阁中的舞乐暂停,美人们拢着彩衣飘带,齐齐向他福身,宴上众人也呼啦起身行礼。 仪王负手从长案后站起来,面容堆笑:“谢大都督,你可算来了!” 谢无晏淡笑回礼:“微臣来迟,殿下恕罪。” 他口中说着恕罪,却只是浅浅拱了下手,高大的身姿威仪笔挺,无一处称得上恭谨。 仪王的面上闪过一抹厉色,他极快地遮掩下去,抬手往上首示意:“大都督日理万机,迟一会儿又何妨,来,入座,陪本王畅饮!” “谢殿下。”谢无晏颔首入座。 乐声又奏起,美人们弯腰退了下去。 仪王饮尽一杯酒,朝谢无晏笑道:“今日本王设此宴,就是想和大都督闲叙。细算大都督回京都已有一年了,京都气候不似南边,不知大都督这一年住得习惯否?” 谢无晏笑道:“微臣少时长在京都,自然是习惯的。” “哦——本王险些忘了,大都督就是京都生人!”仪王瞧着他,“大都督是忠清伯府的贵子吧,你……你是多大入的御边军来着?” 谢无晏:“十三岁。” 仪王笑叹:“十三岁离开京都,十年后归来便是威震四方的大都督,忠清伯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啊!” 谢无晏含笑不语。 “这么一算,谢大都督虽戍守边境十年,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四岁,”仪王摩挲着掌中酒杯,“如此年轻便有这般才能,真乃大渝的肱骨之臣,往后大渝要仰仗您了。” 仪王此话一出,宴中寂静一瞬。来客们面面相觑,嗅出了这句话不同寻常的意味。 但谢无晏依旧面色从容,他闲适地捋了捋自己织银的袖口,轻飘飘回他:“不敢。” 他仍旧没有露出一丝恭谨。 仪王的笑意渐深。 他拍了拍手,在后面等候多时的春好处舞伎们急忙上台。 乐声的节奏渐紧,舞伎们随音起跳。 仪王望着谢无晏:“知大都督不喜女色,本王便请了京都最负盛名的男伎们为大都督舞几曲,今日此宴,大都督一定要尽兴啊。” “谢殿下。” 仪王哼笑一下,没再说话。 大宴继续,舞伎们在台上旋动,铮铮琴声倾泻而出,越来越激越动人。 仪王面上带着深沉的笑意,陪坐到半晌,他从案后拂袖起身:“本王去更衣,稍候便回,诸位自便。” 宴上众人急忙垂首称是。 仪王未再看谢无晏,拢了拢衣襟,负手离去。 宴中乐舞继续。 但因着方才那一问一答,仪王一离开,宴中的气氛变得局促惶惶起来。有不少人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窥向谢无晏,而后又仓促地收回视线,生怕被他发现。 虞雪坠躲在屏风后,目睹了方才的一切,也冷冷瞧着谢无晏。 他姿态闲适,神态自若,像是浑然不觉他方才的回答有多失礼。 看来这谢狗贼,完全没将仪王放在眼中。 也是,他现在权势滔天,威震四方,区区仪王怎配他放在眼中? 就连当年坐在帝位上的自己,他不是也没放在眼中,说反就反了? 虞雪坠想起了上一世,和谢无晏交战的那三年。 那真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艰苦的三年…… 可怜她辛辛苦苦,却还是被他分去了半个江山。 她上辈子死了后,整个大渝都成为了他的囊中之物吧。 想到这些,虞雪坠心中恨意不平,一双桃花眼不由露出森然的冷意。 正在这时,阁顶覆海忽然传来一声裂响。 虞雪坠倏然抬眸,看到数个黑衣人从破裂的覆海中降下——刺客来了! 他们果然藏身在上面! 宴中顿时尖叫一片。 刺客的刀尖闪着寒芒,从人群中穿过,带起肃杀之风,他们举着长刀,直冲谢无晏而去! 宾客们惊恐地乱作一团,满堂长案翻倒,四下陈设的花瓶玉摆摔了满地,他们趔趄着往楼下跑,谢无晏的护卫们却转眼间冲了上来。 几乎是眨眼之间,整个二层变成了混乱的打斗场。 刀剑无眼,虞雪坠将吓傻了的乐舞伎们快速推向后室,随后自己猫起身子,躲在了倒塌的沉重屏风之下,透过缝隙往外看着。 外面的砍杀十分激烈。 更多的黑衣人从三层楼梯冲下来,挥刀便往谢无晏身上砍。很显然,今日仪王府大宴,刺客的目标是谢无晏。 这些黑衣人都是好手,但谢无晏今日带的护卫却更加厉害,这些护卫以少敌多,竟很快占了上风。 虞雪坠冷眼瞧着这场刺杀,心中无比失望。 她今日亲临了这场大宴,此刻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场刺杀是怎么回事——这是仪王一手安排的。 方才仪王和谢无晏的交谈,已经足以说明仪王对他忌惮已久,所以他设了这场大宴,想要在自己的地盘除去他。 且仪王在宴席中途离开没多久刺客就来了,这一定不是巧合,是仪王在有意避开刺杀,以防自己被误伤。 种种迹象,令虞雪坠十分肯定,这场刺杀就是仪王的手笔,他想除去谢无晏。 可惜仪王低估了他的实力。 这种水准的刺杀,根本伤不了谢无晏分毫。 祸害难杀。 虞雪坠恼恨地磨了磨牙。 …… 两刻钟后,这场刺杀便到了尾声。 原本富丽堂皇的二层,此刻鲜血四溅。满堂的长案倾倒,谢无晏也杀了不少人,他将鲜血淋漓的刀夹在肘间来回擦了擦,待刀锋雪白,锵然插入鞘中。 一场刺杀,宴上的宾客跑了个干净,剩下的躺在地上,死的死,伤的伤。都是些被仪王使唤来毫不知情的无辜之人,照风见他们在地上哀嚎,动了恻隐之心:“大人,属下们将他们抬下去,找人医医?” 遍地的哀嚎声早吵得谢无晏耳朵疼,他应了声,从地上捡起一个茶壶,倒水洗净手上的血渍。 照风挥挥手,一应人上来抬人。 钟离将剑往腰后挎了下,闷不吭声地从地上扛起两个晕死过去的人,和众人一起往阁下搬。 很快,整个二层就空旷下来。 虞雪坠仍旧躲在倒塌的屏风下面。 从春好处带来的十六位乐舞伎都躲在后室完好无损,外面没有需要她关心的人,她才不出去。如今她身份低微,出去就要给谢狗贼行礼,他可不配。 阁中渐渐安静下来。 谢无晏今日带的人少,因为搬人,一时全都去了外面,整个二层除了躲着的虞雪坠和乐舞伎们,只剩下谢无晏一人。 他垂头洗干净手,将空了的茶壶随手一丢。 铜质的茶壶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动,金属声摩擦着地面,响起刺耳的咯吱声。 谢无晏的耳朵忽然动了一下。 几乎是同一瞬间,数道长箭从外面破窗而入! 谢无晏如疾风般拔剑抵挡,虞雪坠躲在屏风后,豁然抬眸——刺客竟然还有第二拨! 妙!妙! 她飞快将自己往角落里缩了缩,确认自己身处死角,绝对安全后,继续睁大眼睛,透过缝隙往外看。 密密麻麻的箭矢没入,全被谢无晏挡下。 很快,箭矢停,二层又静了一瞬。 紧接着,数十个黑衣人从外破窗而入! 谢无晏压着眉眼,横起雪白的刀锋迎上去。 阁楼下亦响起了混战声,这第二拨刺客众多,个个都是高手,谢无晏的人全被阻挡在了外面,一时半刻,没有人能上来帮他。 如今整个二层,只有谢无晏一人迎战这数十个刺客。 虞 5. 第 5 章 [] 这一剑捅进去,令虞雪坠的心情畅意极了。 然而此刻,楼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要上来了。 虞雪坠可不想被谢无晏的人杀死,她转身快速往回跑,一边灵活地避开满地的血迹,一边从地上捡起一柄残剑,从大开的窗扉中丢出去。 做完这些,她找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藏身进去。 钟离带着伤,从楼下冲上来。 看到那柄没入谢无晏腹部的长剑,钟离的脸色一瞬间褪至雪白,他蹬地跃起,一刀劈向刺客。 刺客的头颅滚落,终于松开了那柄淬毒的剑。 谢无晏的身躯往后仰去,钟离飞速跃到他身后扶住他,将他慢慢靠放在一方倾倒的长案旁。 他快速从腰间锦囊摸出一颗药,放入谢无晏口中,助他咽下后,又拧着眉,将那把淬毒的剑从他腹部拔了出来。 剑尖带出的血,已经变成黑色。 钟离任黑血流了一会儿,才给他按上止血的伤药。 这些忙完,照风也飞奔到二层。 他亦是一身伤,见到没了意识的谢无晏,他目眦欲裂:“大人!” 钟离跪在地上,白着脸道:“解毒丸吃过了,但不知有没有用。” “小山!”照风朝外大喊,“快请医师去伯府!” 名叫小山的侍卫急忙往外狂奔。 照风顾不得自己满身满脸的血,将谢无晏背在身上,也疾速地往外冲,只朝钟离丢下一句:“你善后!” 高阁中终于安静下来。 钟离撑着膝盖,一点点站起来,往四周看去。 满地的尸体,鲜血横流,刺客们大都被谢无晏一击毙命,偶有几个伤重的,也都已服毒自尽。他没看到一个活口。 钟离踏着浓稠的血,慢慢往前走。 地上残剑无数,方才在外面阻挡他们上楼的刺客剑上并没有淬毒,可二层的地上,每一柄残剑剑尖都淬着乌青。 他又走到大开的窗扉前,往下望去。 阁外地面上,横着一把断了半截的残剑。 钟离拧着眉,正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窣窣的声响。 他迅速抽剑,朝着声响之处大步而去,瞧见了一扇紧闭的后室之门,他抬脚便往上踹去。 单薄的门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裂成碎片。 里面露出了十几个人,皆战战兢兢,面容惊恐。 钟离直接将剑抵在最前面那人的脖颈:“什么人。” “大……大人,奴们是教坊司的乐舞伎,今日仪……仪王府大宴,特请奴们前来奏艺……” 钟离的目光盯向他们。 看穿着打扮,确实是一群伎子。 他将剑往那人颈前抵了抵:“谁为首。” “是……是……”那名乐伎战战兢兢转头去找,“小……小雪呢?” “小雪……小雪?”后面的乐舞伎一看虞雪坠不见了,也顾不上害怕了,个个焦灼起来,“小雪呢?” “小雪不会出事了吧!” “大人,您别问了,我们得先去找找小雪……” 有舞伎已经急得哭了起来。 钟离再凶神恶煞,也抵不住乐舞伎们对虞雪坠的担忧,场面一时变得混乱。 就连被剑抵着的那位乐伎,也鼓起勇气推了推钟离的剑柄,泪眼婆娑道:“大人,先找到小雪,再回您的话,成吗?” 钟离的额头突突跳着疼。 他本就在为谢无晏伤重自责,哪里有什么耐心和这群嘈乱的男人争论。 他拧眉横剑,正要见血震慑,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大人,我是他们的领头之人。” 钟离回过头,对上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目。 男子们趁机推开他涌过来。 “小雪,总算看到你了!” “刚才吓死我了,还以为……还以为……”又有人哭起来。 “小雪,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男子们围绕在虞雪坠身旁,美目中皆是关切。 虞雪坠无奈安抚他们。 她方才在角落躲得好好的,本来是不想出来的。 可春好处的人太担心她了,她不想他们因此触怒钟离,万一让钟离给伤了,她会心疼的。 而且,春好处的人将她的名讳报了出来,即便她不出来,钟离也一定会让人把她找出来。 到时候发现她好端端的却藏着不见人,必然会引起钟离怀疑。 还不如她主动出来。 所以虞雪坠就从角落走出来了。 她很快安抚好了乐舞伎们,再次看向钟离:“大人,他们是平康坊第五教坊的乐舞伎,方才外面凶险,我让他们躲在这里的,今日之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还望大人明察。” 钟离收起手中的剑,问她:“你是谁。” “我是教坊司史的养女,教坊司史今日不在,我代她陪同乐舞伎们入的府。”虞雪坠看着钟离的脸色,轻声问,“大人,我们可以回去了吗?您日后有什么要问的,可以去教坊司找我们。” 她的语气轻软,钟离险些答应下来。 可他看向远处碎了满地的梅瓶,还是摇了摇头: “不可。” …… 虞雪坠和十六位乐舞伎,全被带回了忠清伯府。 虽是伯府,但因谢无晏长住此处,这里也算半个大都督府。偌大的府邸修着铁牢,虞雪坠等人就被羁押在铁牢之中。 十六个乐舞伎们陆续被带出去审问。 但事发之时,他们都躲在后室之中,无人看到谢无晏是怎么受的伤。 虞雪坠是最后一个被审的。 她亦说自己躲在黑不见光的角落中,什么也没看到。 钟离未从他们口中审出一句有用之处。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 钟离步履匆匆,赶到南苑。 南苑是谢无晏在伯府起居的独院,此时里面人影亦是行迹匆匆。 照风放出一只信鸽,看着信鸽在黑夜中慢慢消失的影子,面露忧愁。 钟离走到他身边,问:“大人怎么样了。” 照风拍拍他的肩膀:“万幸你及时给大人服下了解毒丸,大人暂无性命之忧。可解毒丸只能短时间内压制毒性,大人所中之毒诡异,来了好几位医师,都束手无策。” 钟离的脸色又发白了,他思索道:“找洛城金家。” 洛城金家是医药世家,精通医道,医术盖世,且金家家主惯来倚仗谢无晏,找他们是不二之选。 “我也这么想的,方才那只信鸽就是去洛城传信的。”照风点头,“只是不知金家何人能解大人之毒,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带大人去一趟洛城。” “明早启程。”钟离道。 “嗯。”照风转身,“方才大人已经苏醒,观大人神色,他此次受伤似有蹊跷,我先陪你去回禀吧。” 两人匆匆步入内室。 内室烛火半熄,光影重重,医师端着一盆黑色血水走出来,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血腥味。 谢无晏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了。 他穿着白色的里衣,半卧在长榻上,眼眸半阖,不知道在想什么。 钟离走进来,直接跪了下去:“大人,属下护卫无能,请大人责罚!” 他脸色苍白,眼眶发红,心中懊悔已久。 照风已经请过罪了,见钟离如此,他又咚一声跪了下去。 谢无晏睁开眼睛。 他淡淡瞧他们一眼:“刺客审完了?” “回大人,属下无能,今日的刺客全都没有留下活口。”钟离艰难回禀,“属下…只能从他们的尸身上辨认,第二拨刺客与第一拨刺客不同,他…他们右臂上有黑羽形状的刺青。” 钟离很少说这么长段的话,说到最后语调有些结巴,但他仍闷着头说完了。 “黑羽刺青?”照风面露疑惑,“刺客没有活口,应当是哪个大人物豢养的死士。可属下不记得谁的死士有黑羽刺青。” 谢无晏垂着眼,没有说话,似也在思量。 照风继续道:“这第二拨死士功夫也超常,定然不是寻常的大人物能养的起的。观京中,能养得起这般死士,又想置大人于死地的,会是谁?” 他想不出,钟离也摇头。 京都关系盘根错节,自谢无晏回京都那日起,就有无数人视他为眼中钉,要想从这群人中找出这批死士的主人,可谓难如登天。 钟离抬头看向谢无晏:“大人,我们是否将此事禀告陛下。” “禀告陛下有什么用?他还能帮大人找出死士的主人不成?”照风叹气,“虽然陛下极其信赖仰仗大人,但他病歪歪的,能帮得上什么。” 永淳帝在病榻上不是一日两日了,自他将谢无晏召回 6. 第 6 章 [] 看到谢无晏活得好好的,虞雪坠真是失望透了。 这都不死……这样竟然都死不了…… 果真祸害难杀! 那只敲碎的梅瓶带来的兴奋和愉悦,在此时消失殆尽,但眼下她处在弱势,再失望也不能泄露任何异常,虞雪坠极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她静静站在那儿,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毫无破绽,她故意露出一副胆小和乖巧的模样。 “见过大人。”她轻声行礼。 谢无晏还在锐利地盯着她。 他的眼神,令虞雪坠想起了上辈子。 上一世,谢无晏和她初见,是在她的登帝大典上。那日他第一次见到她,露出的眼神就和此时一模一样。 这是一种攻击性很强的视线,令她记忆深刻。 重来一世,没想到他还这样看她。 虞雪坠面对他这直勾勾的眼神,心中也渐渐警惕起来。她轻轻往后退了一步,故作害怕道:“大人?” 谢无晏的眼皮眨动一下。 他放下手,不再仰靠在榻上,慢慢坐正身躯。腰腹的缠带因他这个动作绷紧,隐隐有血迹透出来。 谢无晏长腿支在地上,姿态仍旧是散漫的,他再次重新审视着虞雪坠。 这一次,他眸中的情绪已经不见了,他像是审视一个囚犯,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地打量她,带着迫人的凌厉和杀机。 若是旁人,此刻已经吓得向他跪下了。 但虞雪坠是绝不会跪他的。 她抬起眼睛,无害而柔弱地望向他。 上辈子虞雪坠登帝之初,曾经过漫长的朝堂倾轧,文人的笔尖亦如尖刀,在一次次口诛笔伐之后,虞雪坠渐渐悟出了帝王心术。 心术其一,便是不动声色,不让任何人窥到帝王之心。 虞雪坠便学会了伪装,她学着给自己戴上数种面具,在位五年,早令她的表演之技炉火纯青。 今日此时,她身处弱势。 在谢无晏面前,为了活下去,她为自己精心挑出一张最无害的面具,毫无痕迹地戴了上去。 她怯怯地站在那儿。 钟离不由上前,替她和谢无晏说道:“大人,此女名雪坠,是平康坊第五教坊司史的养女…属下已派人核查过她的身份,确认属实。目前…她和那十六人一起居住在教坊司中,事发之时,她正躲在柜子中。” 她一个柔弱的女子,且和谢无晏素不相识,无人会怀疑她是背后袭击谢无晏之人。今日这提审,也只不过是想确认她到底有没有看见什么。 谢无晏倾身看着她,面上的凌厉和杀机分毫不减:“当真什么也不知。” 他生得高大,再露出这般眼神,着实吓人极了。 虞雪坠眼睛微红,频频摇头:“大人,那些刺客来时,我就躲在了暗柜中,外面打打杀杀好生吓人,我哪里敢探头去看,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你再好好想想。” 虞雪坠茫然无措地闭上嘴,露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 钟离在一旁对她提醒道:“若什么都没看到,那有没有…听见什么。” 这一提示,虞雪坠迟疑开口:“上面乱了许久,渐渐安静下来,我……好似听见有什么碎了,后又听见……有什么类似铁器的东西落地的声音。” 她这一番话,和钟离听到的声音一致。 虞雪坠说完后,怯生生地看向谢无晏:“大人,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谢无晏周身的杀气和凌厉渐渐消隐。 他长指敲了敲,再未看她一眼,对钟离道:“带她下去。” 虞雪坠心中长舒一口气。 她又被关进了铁牢。 钟离回来复命,谢无晏已经仰靠回床榻,方才这番审问,耗尽他不少力气,他微阖着眼睛,对钟离道:“等会儿都放了吧。” “是。”钟离领命。 谢无晏长指轻敲在缎面上,一下一下。 这个动作,是他思考时惯会做的动作。钟离瞧见,犹疑地问他,“大人,您似乎还有疑虑。” 谢无晏淡声道:“还有一个疑点。” 钟离皱眉苦思,想不出还有什么遗漏。 谢无晏道:“背后袭击我的刺客,为何会逃跑。” 其他的死士都在力竭之后,服毒而死,独独这一个刺客,不仅没有刺杀到最后,还逃跑了。 这确实蹊跷。钟离讷讷道:“或许,他要回去复命……” 此事无解,要想知晓真相,只能将那个刺客找出来,让他亲口来说。 谢无晏阖上眼睛,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总归来日,他全都要杀了。 …… 夜色已深。 冬日的夜晚冷得像冰,铁牢四下透风,十七个人挤在牢房中,相互依偎着取暖。 虞雪坠坐在最中间,她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明月,心中很是萧条。 谢无晏没死成,此事着实打击到了她。 到底该怎么才能杀死他? 虞雪坠对谢无晏的死有一种执念。 她想要他死,只有他死了,他才不会像上一世那样分去她半个江山,也不会像上一世那样和她争斗三年。 那战乱的三年,百姓受苦,民不聊生,是她在帝位的深切罪过,她这一世不想重蹈覆辙。 所以谢无晏必须死。 可谢无晏的命硬得很,上一世,她也曾让人数次刺杀过谢无晏,但她每一次刺杀也以失败告终。 到底有什么方法,能彻底杀死他呢? 铁牢的锁链,在这时传来当啷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有侍卫拿着钥匙开了锁,对他们几人道:“你们可以走了!” 十六个乐舞伎一齐发出低低的欢呼声。 虞雪坠跟着众人站了起来。 晚风烈烈,冷得刺骨,她拢着衣襟,刚要踏出牢门,空中忽然传出一声尖锐哨鸣。 这是刺客闯入的信号。 “有刺客!快去南苑护卫!”有人厉声喊。 侍卫怔了下,飞速拔剑,往南苑跑去。 竟又有刺客来了! 虞雪坠瞳孔微颤,迅速望向外面。 远处已经响起兵器交戈声,火光遽然而起,密密麻麻的刺客翻墙跃入。 如此众多的人数…… 虞雪坠迅速将呆站在外面的乐舞伎拉了回来,哐当一声把锁链重新挂上去,冷静吩咐道:“都别出去,现在只有这里面才最安全。” 乐舞伎们很听她的话,惊恐地团坐在一起。 果不其然,很快有黑衣刺客杀向了这边。 这群刺客对伯府所有人几乎是无差别击杀,虞雪坠几人被关押在铁牢中,很显然不是伯府中人,因此没有刺客来伤他们。 渐渐的,铁牢外面的人都死了个干净。 鲜血淋漓蜿蜒,洇红血迹滴滴答答流入铁牢。 乐舞伎们吓得不敢抬头,唯有虞雪坠,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前方。 外面躺了满地的尸体,除了伯府的护卫,还有不少黑衣刺客。那些刺客躺在血泊中,衣衫被刀锋划破,在夜晚摇曳的火光中,她清晰地看到了他们上臂的黑羽刺青。 今夜这密密麻麻的无 7. 第 7 章 [] 冰凉的铁槛,冷得掌心发麻,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虞雪坠回神。 “小雪,离这里远些,小心被伤到。”一名舞伎将她冰凉的手从铁槛上拿开,其他的乐舞伎也战战兢兢上前拉住她,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虞雪坠被他们围绕着,眼眶渐渐不那么疼了。她安静敛下思绪,重新审视起眼前的混乱。 仍有不少黑羽卫从外涌入,忠清伯府血流成河,宛若变成了人间炼狱。 她在浓重的血腥味中,细细盘算。 方才她去往谢无晏南苑时,暗中数过伯府的守卫,人数并不多,约有几百人。 她此时方才明白,为何永淳帝会在一年前将谢无晏从益州召回京都。 谢无晏有二十万威武军,但威武军需戍守益州,无法随他回京都,且大都督入京有限制,随身护卫不得过千。 回京都的谢无晏,比他在益州好杀多了。 以虞雪坠上辈子对谢无晏的了解,他还豢养着数万私兵,但这些私兵秘密养在京都城外,若要赶来伯府援助,定然也来不及。 再加上今日谢无晏中毒重伤,正是虚弱的时候…… 今夜,绝对是刺杀谢无晏的最佳时机。 望着明显比伯府护卫多出数倍的黑羽卫,虞雪坠心中再次升起了希望。 她的眼睛渐渐变得雪亮,一眨不眨地盯向前方。 铁牢所在的角落已经安静下来了,南苑那边,隐约传出激烈的砍杀声。 这样一张密密麻麻杀机重重的天罗地网,谢无晏应该逃不掉了吧。 虞雪坠默默祈祷。 “让他死吧。” …… 南苑中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 蜡烛被拦腰削断,房中漆黑一片,冷凉的月光从窗外射入,映出片片雪亮的刀锋。 照风的后背被砍了一刀,钟离也是头破血流。 谢无晏腹部的伤口蔓延出黑血,衣裳湿乎乎地贴在他身上,他一手压住血流不止的伤处,一手执刀,砍下一个刺客的头颅。 钟离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后退着靠近谢无晏,挡在他的前面。 照风从一旁绕过来,喘息着道:“大人,属下已经给我们的人去了信号,但他们过来,最快也要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根本就来不及。 钟离急促道:“大人,属下先掩护您离开。” 他说话的间隙,一个刺客从窗间跃入,直刺向钟离的心口,千钧一发之际,谢无晏抬手丢出手中的刀,将刺客砰地一声钉在墙上。 墙皮簌簌剥落,寒风呼啸刮入。 照风冷汗涔涔,也和钟离一并劝道:“大人,您先离开这里吧。” 谢无晏从地上随手捡起一柄刀,冷静道:“今夜的动静这么大,定会惊动京兆府,莫急,会有人来管的。” 他的话让钟离和照风重拾希望。 两人也冷静下来,牢牢护在他的身边。 房中鲜血四溅,危机重重。 突然间,有人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口中尖叫着:“寒英救我,寒英救我!” 寒英,是谢无晏的表字。 呼喊的是个中年男人,赤着脚,穿着溅血的里衣,披头散发,面露惊恐。 这人就是谢无晏的父亲,忠清伯谢茂学。 他方才正睡得好好的,房中忽然就闯进了刺客,那刺客二话不说,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刀。万幸谢茂学反应快,挣扎一躲,只让刺客削掉了发髻。 他吓得屁滚尿流,在混乱之际摸索着,总算到了谢无晏的房间。 虽然他的房间里也是杀机腾腾,但比之别的地方,这里的护卫最多,是最安全的。而且谢无晏的命很硬,只要他不死,他就一定能活。 谢茂学狼狈地爬进来,远远看到谢无晏,涕泗横流。 但谢无晏连一个眼风都未给他,就连照风和钟离,也全然地无视了他。 谢茂学早已习惯,他哆哆嗦嗦地爬到房间深处,找到一个柜子,打开爬了进去。 他用指甲死死阖上柜门。 外面刀剑无眼,这黑暗的角落最是安全。 谢茂学战战兢兢地缩成团,双手合十哀求:“阎王爷,阎王爷,您明察秋毫,谢寒英是修罗恶鬼,地狱罗刹,他作恶多端,您索命先索他的,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 今夜这场刺杀声势过大,很快惊动了京兆府街史。 街史一路上报,没多久,京兆府都尉带人赶了过来。 官府的人一来,局面便复杂起来。 黑羽卫不能伤京兆府的人,不得不快速撤退出去。 没多久,偌大的伯府就安静了下来。 整个伯府被血洗一通,惨不忍睹。京兆府的人急匆匆搜查一遍,搜到了虞雪坠几人。 “这是怎么回事?”大都督居住的府邸被血洗,京兆府都尉不明所以,面色凝重。 虞雪坠走上前,如实回答:“今夜有刺客闯入,似要刺杀谢大都督。” 她三言两语,和都尉解释一番。 自己治安的地界发生这种大事,都尉吓得不轻,他迅速手书,令人将此事上报京兆尹。 忙完,他看向虞雪坠等人。 方才她和他解释了他们在牢里的缘由,也告知他大都督已经准他们离开了,都尉便没再为难他们,让他们速速离开伯府。 虞雪坠和一众人终于出了铁牢,往府外走去。 京兆府的人举着火把,还在伯府中搜查。空荡的府邸中火影重重,血气粘腻。 虞雪坠往外走的时候,刻意放慢脚步,她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声音。 都尉的声音从远处隐隐传来:“找到谢大都督了吗?” “还没有……但找到忠清伯了,他晕过去了……刺客也没留下活口……” 虞雪坠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一行人出府,春好处的马车早就在外面等着他们。 马夫见他们出来,长舒一口气,上前道:“终于等到你们了!听说你们遇到刺客,还被大都督羁押,可真真吓死馆里的人!万幸都完好无损地出来了,否则我们就要把外办公差的月姨喊回来了!” 虞雪坠轻声安抚他一番,一行人才上了马车。 宽阔的马车摇晃着,往春好处行去。 虞雪坠心事重重,上了马车便皱眉不语—— 8. 第 8 章 [] 他的话音落下,马车的垂帘从外被挑起。黑羽卫在外面低声问:“里头可有异常?” 他们是刺客,不得不暗中寻人,若让马车里的人下车逐一辨认,定然会引起京兆府的注意,所以黑羽卫只能作简单问询。 车中昏暗,谢无晏的声音极低,没有人发现虞雪坠这边的动静。 毒药在胃里化散开,从喉中泛起酸涩的苦味,虞雪坠面上却是分外的冷静。 吃下了这颗毒药,她整个人便要受谢无晏挟制了。 若她赌一把,赌她日后自己也能寻到解药,在此时向黑羽卫呼救…… 那她相信,以谢无晏的身手,也会在她呼救的那一刻让她瞬间毙命。 虞雪坠是个很惜命的人,若用她一命去换谢无晏一命,是万万不划算的。 她很快作出了决断,对黑羽卫道:“里面没有异常。” 黑羽卫没有怀疑,扫了一眼,松开垂帘离去。 他们忙着去搜寻下一辆车,帘子落下,车夫甩起鞭子,马车继续前行。 虞雪坠的眸光在夜色中闪了闪,她压低声音问:“被大人抢走衣裳的舞伎还活着吗。” 谢无晏没想到她先关心的竟不是自己,他敛目回忆了下。 “活着。” 虞雪坠嗯了声。 方才的动静又惊吓到了车上的乐舞伎们,原本昏睡的几个乐舞伎醒过来,胆颤心惊地看着四周。 她不想让他们发现谢无晏。春好处的人胆小,她怕他们吓得尖叫,让谢无晏全给杀了。 虞雪坠轻轻挪动下身子,将谢无晏挡在身后,不再言语。 她浅浅尝着口腔中残余的毒药味道,面上冷静,心中却情绪翻涌——父皇这般艰辛筹谋,谢无晏竟又逃过一劫。 他借她的手化解困局,当真狡猾无耻! …… 回到春好处,已至半夜。 冬夜里冷得不像话,乐舞伎们这一日受了惊,马车一停便匆匆下去了。 虞雪坠和谢无晏走在最后面。 她站在他身边,忍着难平的恨意,低声问他:“大人,您可以给我解药了吗?” 她仍是谨小慎微的模样,乖觉地低垂着头,像是不敢看他。 谢无晏抬头看向面前矗立的蝴蝶高馆。深夜时分,馆外悬着数盏橘色莹灯,霎是静谧好看。 腹上的伤口早已溃裂,黑血大片渗出来,他抬手捂在上面,道:“先上去。” 他竟要跟着她进春好处。 虞雪坠低垂的眼眸眨动一下,她不想让这个瘟神踏入她的地盘,便小声道:“大人,馆里人多眼杂,大人何不去京兆府,官爷们都在寻您呢。” 谢无晏并不会告诉她,他信不过京兆府。他只道:“还想要解药么。” 虞雪坠恨恨地攥住了拳,不得不做出逆来顺受的模样:“大人请进。” 她走在前面带路。 今日他们几人被大都督羁押的事早就传回来了,虽是半夜,馆里的人大半都没有歇息,一直在等着他们回来。 先上楼的几个乐舞伎被馆中等待的众人七嘴八舌地围绕起来,虞雪坠趁着人乱的时候,快步带着谢无晏上了三层。 事发紧急,她没有多想,让谢无晏进了她的房间。 门还未阖上,通往三层的楼梯上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虞雪坠站在门外,快速阖上门,刚转过身,瑶玉就直冲过来。 “你没事吧!”少年提心吊胆地等了她整整一日,美貌的脸吓得雪白,他抬手扶住虞雪坠的肩膀,将她在自己眼前转了一圈。 “别担心,什么事都没有。”虞雪坠任他看着,余光瞥向自己的房间。 瑶玉检查完,总算长长松一口气。他叉腰,张口便骂道:“刺杀之事与你们何干,平白无故地羁押你们,那谢大都督是不是有……” “病”字还没出口,虞雪坠猛地踮脚捂上他的嘴。 “唔唔唔……”瑶玉不解地看着她。 虞雪坠急忙道:“谢大都督有心,羁押审问是应该的,大都督明察秋毫,这不是放我们回来了么。” 她快速说着,生怕谢无晏听到谩骂出来把瑶玉弄死。 瑶玉掰着她的腕子,像是还要继续反驳。 虞雪坠死死不松手,她从背后勒上他的脖颈,抵着他往楼下推,在他耳边道:“好瑶玉,别骂了,我头疼。” 瑶玉被她勒得难受,整个人喘不过气来,不得不收了声。 虞雪坠见他安静下来,才松开手,催促他:“我好累,要去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瑶玉大口喘息着,看她真的像是累到不行的样子,就没再和她计较:“那行,你先好好睡一觉,走了这一遭你还有把人勒死的力气,我算是放心了。” 他挥挥手,弯腰剧烈咳嗽着下了楼。 总算把他打发走了。 虞雪坠快步回到房间。 里面寂静无声,她闩好门,转过身,眸色倏然一顿。 室内的小火炉还在燃着,屋里的温度比外面热许多,点点烛火下,谢无晏正在脱舞衣。 薄薄的轻纱衣裳轻飘飘落在虞雪坠齐整的绣榻上,他半裸出上身,极宽的肩膀下肌肉遒劲,在烁烁的光线下擦出道道结实的阴影。 这是一副完美的武将躯体,高大,劲瘦,矫健,强壮。 这般体魄,难怪如此难杀。 虞雪坠收回眼,背过了身。 谢无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去找些干净的布。” 房里只有两个人,这话显然是对她说的。 虞雪坠忍了忍,走到矮柜旁,从里面翻出一沓干净的白布,她垂着头递到谢无晏手边,又转身走到衣柜旁,从里面挑出一件男子制式的白色里衣,轻放在绣榻一旁。 谢无晏光.裸着半个身子,并不避讳她。 他从腰间拔出匕首,挑开火炉上的盖子,将匕首放入猩红的炭火上炙烤,而后毫不迟疑地剜入了自己的腹部。 伤口因着伯府里的一番打斗,早已破裂溃烂。他剜去烂肉,黑血顺着他的手指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至血液变成深红色,他丢开匕首,垂头咬住白布的一端,将布条紧紧勒在伤口上。 系好结带,伤口处的血很快便止住了。他挑起虞雪坠准备的里衣,看了眼便往她面前的矮柜上一扔:“小了。” 虞雪坠:“……” 衣柜里的衣裳都是按照她的尺寸做的,他长得那般人 9. 第 9 章 [] 第二日天光明媚。前些日子的积雪尽数消融,几只雀子蹲在馆外的灯笼上,在大清早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虞雪坠昨夜睡在月姨的房间,她惦记着解药,早早就醒了。 这个时辰也是馆里人晨起的时候,昨夜被谢无晏抢走衣裳的舞伎踉踉跄跄回来了,正拉着瑶玉哭诉,唾骂着在伯府敲晕他的歹人。 虞雪坠生怕他的声音传到谢无晏耳中,她急忙将舞伎打发去后头歇息。 然而她的担心却多余了。 当她小心翼翼地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天杀的,谢无晏不见了。 她四处寻找,连个影儿也没瞧见,急忙拉住小郎问道:“我房间里的人呢?” 小郎一头雾水,挠头:“雪姐姐,什么人呀,你房间里有谁呀?” 一旁的瑶玉也探过头,漂亮的眼瞳觑着她:“你房间昨晚有人?” 看他俩的反应,虞雪坠便知,谢无晏定是悄悄离开了。 该死的,解药还没给她! 来不及和他们解释,虞雪坠匆匆下楼,从后院牵出马匹便打马奔了出去。 京都遍布马道,她沿着纵横的马道疾驰,不多时,便到了忠清伯府。 昨夜刺杀留下了遍地横尸,伯府里的仆侍正捏着鼻子往外抬尸体。满地的血迹被水洗过,被日头一蒸,到处都是刺鼻的腥气。 虞雪坠蹙着眉,从马上一跃而下。 她拦住两个抬横尸的仆侍,道:“劳烦通传一下,我想求见谢大都督。” 仆侍眼皮都没掀一下:“大都督昨夜就不见了,还没回来呢,你可别在这儿挡着,这尸体臭得很,仔细脏了你的衣裳。” 虞雪坠垂眼看向他们抬着的那具尸体。 这是一个死去的黑羽卫,胸口破了一个血洞,那张过分年轻的脸灰败浮肿,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望着天空,死不瞑目。 仆侍将她往一旁推了推,抬起尸体要继续往前走。 虞雪坠却突然出声:“慢着。” 仆侍不由驻足,就见面前干净美貌的少女,弯下腰温柔地触向尸体。她抬起一双白皙纤细的手,轻轻抚过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尸体终于安然阖了眼。 少女将缟布蒙住了尸体的脸,朝他二人行礼,轻声道:“劳烦二位了。” 言毕,她未再说什么,转身打马离去。留下的两个仆侍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虞雪坠离开了忠清伯府,却并不知该去向何处。 身上的毒如悬在她颈上的刀,令她感到万分的危急。 她必须要尽快找到谢无晏,将身上的毒解了。 可该去哪里找他? 虞雪坠勒紧缰绳,冷静思索。 万事万物都有头绪,让她理一理…… 冬日的风凛然吹过,扬起她额前的碎发,她微阖着眼眸,想起了上一世的今日。 上一世的今日,就是仪王府大宴的第二天。 那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仪王横死。 虞雪坠极快地抓住了这一丝线索。 这一世,因她亲身入了仪王府大宴,她弄清楚了宴上那场刺杀的始末。最初的刺杀,是仪王动的手,他想除去谢无晏。 但谢无晏并没有死,仪王却在第二日死了。 谢无晏此人睚眦必报,他定然也知宴上最初那场刺杀是仪王指使的,那他一定会找仪王寻仇。 所以今日,最有可能杀死仪王的,便是谢无晏。 如今她若是想找到谢无晏,可以先去寻仪王的踪迹。 上一世……仪王是怎么死的来着? 虞雪坠仔细回忆,过去的一切如陈旧画卷,在她脑中徐徐展开。她很快记了起来——上一世,仪王是从摘星楼上坠落摔死的。 去摘星楼。 虞雪坠眸中熠熠,纵马前行。 …… 摘星楼是京都第一高楼,斗拱交错,黄瓦盖顶,远看雕梁画栋,如一座矗立的庞然大物,是京中权贵最爱的赏玩之地。 楼阁最上,有一座开阔的檀台。檀台四面垂着文墨纱帐,寒风飘入,纱帐摇曳,露出了中间一方理石大案。 大案之上摆着青瓷圆盘,里面盛着数个娇黄玲珑的大佛手。 谢无晏坐在大案之后,面容悠闲,眼底却密布着赤红。 大案之外,鲜血飞溅。仪王满口的牙碎了一地,鲜血从他口中蜿蜒而出。 他被钟离强行压跪在谢无晏面前,半张脸磨着地,仍是狰狞地喝骂着:“谢无晏,你竟敢对本王下此狠手!你罔顾皇威,果真是逆臣贼子!本王杀你没有错!” 仪王终于承认了刺杀他的事。 这真是费了他好大一番功夫。 谢无晏把玩着玲珑佛手,瞧着半空越发升高的朝阳,慢条斯理地问他:“第二拨刺客,也是你的人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想杀你的人那么多,你就该死!”仪王怒视着他,奋力挣扎,不死心地大声呼叫,“来人,快来人!” 然而今日他带来的人,早就被照风用计引去了别处。摘星楼顶空荡荡,无一人能来帮助他。 血沫子呛住了他的喉咙,仪王咳嗽着,眸中隐隐升起惧意。他吃力地仰起头,死死盯着谢无晏:“你不敢杀本王吧,皇兄那么器重你,你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能杀本王,本王可是皇兄的亲弟弟!” 照风在一旁抱剑发笑:“哟,这时候想起来陛下了,仪王殿下不是一直巴巴盼着陛下死,好早点将皇位腾出来吗?” 这句话戳中了仪王心底的隐秘,他怒极:“那又如何,皇兄重病缠身,朝政懈怠,本王早日登位,是为了大渝江山稳定!” 他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照风啧啧摇头:“您瞧瞧,您都盼着陛下死了,让我家大人怎么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放了您呢?” 仪王本就生得脑满肠肥,又遭遇了方才一番暴打,极度惊惧之下,头脑就变得很不清楚。照风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 他急促道:“谢无晏,总之你不能杀本王!皇兄重病垂危,本王马上就是新帝了!你若是杀了本王,到时候谁能登帝?难不成……你……你要登帝?” 谢无晏缓缓放下手中佛手,遽然一笑:“我登帝,有何不可?” “你……你做梦!”仪王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恐惧。 谢无晏很少将心中蕴藏的野心说出来。 除了照风和钟离,无人知晓,他其实看中那尊皇位很多年了。 永淳帝将要病逝,他搅弄天下的时刻也即将来临。谢无晏笑得从容,俊美的面容上,是势在必得的狂恣。 “殿下莫怕,臣有登帝之心,却也不会操之过急。”谢无晏轻笑。 大渝朝已存续三百多年,底蕴深厚,根基极难撼动,纵使他握着数十万兵力,将皇权换姓也绝非易事。 他需要徐徐图之。 所以日后皇位上,他会安排一位虞姓新帝。 那位新帝需得懦弱,听话,如傀儡般容易 10. 第 10 章 [] 天光朗盛,日头渐高,谢无晏的马车逆光而去。 虞雪坠从角落中走出,寻到自己的马翻身上去。 她得追上谢无晏,但不能从摘星楼的方向追上去,否则若谢无晏问她是如何知晓他在摘星楼的,她没法给出一个能骗过他的理由。 虞雪坠握紧缰绳,掉转马头,顺着谢无晏离去的方向,绕路追去。 骏马扬蹄,沿着马道往前飞驰。 冷风之中,虞雪坠思绪万千。 谢无晏真是命硬。 永淳帝倾尽全力的两次刺杀都没有成功,就连她间接捅入他身体的那柄毒剑,也没有要了他的命。 她在上一世,也曾数次暗杀过谢无晏。她的手段比永淳帝更加疯狂,但同样没有一次成功过。后来她和他争斗那三年,她对他的杀意由暗转明,但谢无晏仍是死不了,甚至最后她死了,他还活得好好的。 谢无晏就像个有不死之身的妖怪。 在他身边,她务必要谨言慎行。 今日她察觉了谢无晏的谋逆之心,便更应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万不可在他面前露出一丝破绽。 虞雪坠迎着耀目的朝阳,唇角露出了柔和的笑意。 片刻之间,所有的情绪都被她完美地隐匿了起来。 …… 谢无晏半倚在车壁上,身上烧得滚烫,腹部的伤口隐有化脓的趋势。 照风拿着湿帕子帮他退热,叹着气道:“去洛城路上需要三天,大人烧成这样,怎么撑得住。” 谢无晏撩着眼皮看他:“放心,死不了。” 虽然高热,但他的脑子清醒得很,他抬脚踹了踹忧心忡忡的照风,提醒道:“后背出血了。” 照风嘶了一声,艰难地扭头看去。 昨夜伯府刺杀,他的后背被砍了一刀,此刻伤口又开始渗血了。 钟离走到他身后,闷不吭声地帮他换药。 药粉洒在伤口上,照风疼得直抽气:“钟离,你能不能轻点!” 钟离恍若未闻,手下的力气分毫不减,照风气道:“你等着,待会儿给你换药,我也下狠手。” 钟离的额头上缠着一圈白布,上面也渗着斑驳血迹。闻言,他低声道:“不用你,我自己能换。” “好你个钟离,欺负我伤在后背是吧!”照风怼他一拳。 钟离挨了这一拳,拍拍衣裳起身道:“不和你计较。” 他转身出去,让原本驾车的侍卫下了车,自己坐在车夫的位置。 两匹黑马拉着缁色车架往前行驶,他高高扬起骗子,正要甩下去,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钟小大人,等一下!” 少女的嗓音嘹亮,马车内的照风听到动静,撩开了垂帘。 清凌凌的寒意从外灌入,远处少女背倚朝阳,骑马纵风而来。 舞动的风灌入她紧束的衣襟,吹满宽大的袖摆,玉色衣袖如涟漪般摇荡飞扬,少女洁白的肘臂裸.露出来,在金灿灿的日光下,肌肤像是刷上了一层细腻的釉光。 她挥着马鞭,向他们招手,两条纤细笔直的腿紧了紧马腹,朝着他们疾速奔来。 这般驾马的姿态,让她多了一种奕奕的飒气。 钟离愣愣看着,照风也惊讶地张大嘴巴:“这不教坊司里那个女子吗?她竟会骑马?她要干什么?” 谢无晏倚在车厢深处,半眯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外面。 虞雪坠渐渐靠近,钟离反应过来,赶紧勒紧缰绳。 马车停下,虞雪坠翻身下马。 长时间的马上颠簸,她发上的小髻松垮地垂堕下去,凌乱的鬓发贴在她汗涔涔的面颊上,令她那张如鲜花般的面容愈发娇艳。 她快步走到车驾前,仰头气喘吁吁地询问:“谢大都督可在车上?” 钟离回头看了眼车厢深处,又低头看着她:“你有什么事。” 虞雪坠问不出答案,径自踮起脚往里看。 车厢深处,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不是谢无晏是谁? 她朝谢无晏行礼,喘息着道:“大都督恕罪,我知不该拦您的车驾!但早上您走得急,您忘了把解药给我了!” 她的语调隐含哽咽,听起来委屈又焦灼。 照风挠头,喃喃道:“大人,什么解药?” 谢无晏捏了捏滚烫的喉咙,缓缓道:“昨夜离府时,为掩人耳目,我藏身在她的马车中。为了封住她的嘴,我给她喂了颗毒药。” “啊?”照风眨眨眼,“您给她吃了什么毒药?” “弥毒。” 昨夜匆忙,他身上只有这一种毒药,便顺手给她喂下了。 虞雪坠迟迟等不到回答,不得不又可怜兮兮地追问道:“大人,您说今早把解药给我的。” 少女拦在马车外,形单影只,萧条可怜,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钟离不由回身道:“大人,外面人多眼杂,是否让她上车回话。” “让她上来吧。”谢无晏道。 虞雪坠被带上马车,终于清清楚楚地瞧见了谢无晏。 她仍是不跪他,只柔柔弱弱软了腿,一屁股坐在车中干净光滑的地板上,朝他道:“大人,我不想死,您说话一定要算数……” 谢无晏盯着她,却问道:“怎么找到我的。” “我找了您一早上。”虞雪坠抬起被冷风吹得雪白的脸,“我去忠清伯府找您,他们说您不在,都不知道您去哪儿了,我只好骑马到处找您,也幸亏我运气好,路过前街时,远远瞧见了钟小大人……” 她露出一脸庆幸:“还好找到您了,您忘了给我留解药,我还以为……我只能等死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谢无晏望了眼她方才来的方向,未再追问。 他高大的身姿往前一倾,缓缓道:“我没有解药。” 虞雪坠神色愣怔,心中倏然一沉。 她就知道,谢无晏迟迟不给她解药,一定是解药出了问题! 她装作惊惧的样子,抬头仰视着他:“大人为何没有解药,那我要死了吗?大人,您不能这样对我呀,昨夜我对您尽心侍奉,也算是救了您的命呀!” 谢无晏听到她说尽心侍奉,抬起指尖,慢条斯理地压了压唇角。 上面正长着一个透明的大燎泡。 虞雪坠目力极佳,一下子看到了——这是她昨晚用热茶烫出来的杰作。 但她装作没看到。 她垂下眼,弯腰伏在地上,做出一副要吓晕了的模样。 她看着真是胆小极了。照风心有不忍,不由开口向她解释:“放心,你一时半刻死不了。” “什么意思?”虞雪坠可怜巴巴地抬起头。 照风看了眼谢无晏,见他没有制止的意思,便继续道:“你吃下的那颗毒药是弥毒,毒性三个月之后才会发作。” “三个月?”虞雪坠头一次听说毒发时间这么长的药。 “对。”照风道,“这颗药原是为了暗杀的。有人中毒死亡后,会有人查这人生前几天的饮食,却不会查到三个月之前。这样下毒人便可以完美地隐藏起来,不留下一丝线索。” 虞雪坠听明白了,这是一颗难以寻迹的杀人毒药。她轻声问:“毒发……是什么样子的?” 照风啧啧道:“毒发相当痛苦,中毒人会全身溃烂,如百蚂噬身,生不如死。” 虞雪坠打了一个寒噤。 她的眼眶一下子变红了。 照风见她吓坏了,急忙又道:“不过你别怕,你只要在三个月内吃下解药就会安然无虞。你昨夜也算救了大人,大人一定不会不管你的。弥毒的解药虽然没有了,但制药师已经在制做新的解药了,等我们拿到了解药,一定会给你的。” 听完他的话,虞雪坠却并没觉得放松。 她试探问道:“那……新的解药何时能做出来?” 照风算了算,答:“大概还要半个月吧。” 半个月?还有九天她就要登帝了! 她如何等得了半个月?! 虞雪坠的心脏突突跳动起来。 九天后她登帝,以谢无晏想要篡位的野心,他一定会置她于死地。 到时候,他手中握着解药 11. 第 11 章 [] 虞雪坠托人去春好处带了口信,便随着马车动身。 晌午时分,他们一行人出了京都城,虞雪坠这才知晓,他们要去的是洛城金家。 “竟是金家。”她低喃一声。 上一世,虞雪坠也曾和金家打过交道。 那是她在位的第二年,京都突发大疫,那场瘟疫来势汹汹,极短的时日便夺走数千百姓的性命。危急关头,金家挺身而出。 洛城金家,虽不在四大世家之中,却也是名满大渝的大世家,他们家族世代行医,医术精湛,仅凭短短几日,便迅速遏制住了瘟疫的蔓延。 瘟疫灭迹之后,虞雪坠对金家大行封赏,洛城金家一时声名赫赫,扬名天下。 原以为金家只有医术精湛,倒没想到,他们还会制做杀人的毒药。 一边救人,一边杀人,真是做得一手好买卖。 虞雪坠垂下眼眸,认真洗着手中的帕子。 谢无晏的高热迟迟没有褪去,他仰靠在软榻上,锁着眉头,像是睡着了。 照风刚又帮他换过一次药,车中逼仄,他换完药就出去了,里头只留下虞雪坠一人。 既是以侍奉的身份留下,她总得做足样子。虞雪坠绞干帕子,轻轻走到谢无晏身边,温声道:“大人,我再帮您敷下帕子吧。” 谢无晏蹙眉睁开眼。 持续的高热令他的眼中赤红一片,分外吓人。他瞥了眼规规矩矩垂首站在他面前的人,从喉中极淡地应了一声。 虞雪坠轻轻地将帕子落在他的额头上,已经为他擦过很多遍了,但他的体温仍是滚烫,呼出的气息拂在她的腕子上,热得灼人。 马车中安静得有些异常。 待到帕子半干,虞雪坠重新浸湿帕子,还要继续给他擦拭时,谢无晏却挥了下手:“不用了。” 虞雪坠拿着湿透的帕子,关切道:“可是……” “没用。”他的嗓音变得沙哑干裂。 这般高热,小小的一方帕子,确实是什么用也没有。虞雪坠早就累了,就等他说这句话呢。 她忧心忡忡地放下帕子:“照风小大人说,等会儿过商州,会顺道给您请个郎中瞧一瞧。” 谢无晏并未应声。 两人都知晓,他身中奇毒,请郎中也是于事无补。 谢无晏再次阖上眼眸。他倚靠在车壁上,像是要继续沉睡。 虞雪坠体贴地拿起叠放在一侧的墨色狐裘,温柔盖在他的身上。 离开时,谢无晏却忽然开了口。 “你不生气么。” 虞雪坠茫然回首:“……大人?” 谢无晏仍是阖着眼眸。 “我喂你吃下毒药,你还能这般侍奉我,”他的薄唇轻启,缓缓道,“为何。” 虞雪坠答:“您是大都督,侍奉您是我的荣幸。” “说实话。” 虞雪坠站在原地,长久地没有答话。 谢无晏不耐地再次睁开眼。 美貌的少女惴惴不安地站在他的身前,纤细的身子羸弱极了,她像是被他吓到,只垂着头不敢吭声。 他不由低了声音:“是不敢生我的气么,毕竟解药在我的手中,你怕我出尔反尔。” 虞雪坠紧张摇头:“没有,我怎会生您的气呢。大人喂我毒药是权宜之计,我相信大人是守信之人,不会不给我解药的。” 她说得颇为小心翼翼。 谢无晏抬手压了压唇角的燎泡,半晌,挑了下眉,道:“那你可真是心胸宽广。” 虞雪坠无视他的动作,乖乖巧巧垂下眼眸。 马车中复又安静下来,谢无晏双手抱臂,不再搭理她了。 她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瞧着他又阖上了眼,便轻手轻脚地坐在了铜炉前。 车上的铜炉很小,里面烧着耐燃的红萝炭,气息温暖。虞雪坠将手放在上面取暖,丝毫未将方才的对话放在心上。 不管谢无晏将她当作为了解药不得不做小伏低之辈,还是将她当作心甘情愿侍奉他之人,她都不在意。 因为无论哪一种,他都不会对她生疑。 她刻意的贴心照料,就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至于他怎么想她……随他的便。 她只要他的信任,她要他顺顺利利带她去金家。 大世家内里错综复杂,仅凭她一人之力难以寻人,她随他一起入金家,才方便借他的势。 …… 下午,马车过商州。一入商州,照风匆匆去请郎中,但他连请了几位,都对谢无晏的高热束手无策。 要想医治,只能让谢无晏这般撑着去金家。 照风抹了把脸,朝虞雪坠拱手道:“大人的毒拖不得,我们得快些前往金家,此行路上必然舟车劳顿,大人就劳烦姑娘了。” 虞雪坠巴不得他们快点到达金家。 她马上就要登帝了,她也不想在路上耽搁太长时间。 “不劳烦,大人的身体重要。”她温声道。 照风朝她感激一笑,匆匆离去。 他们并未在商州停留多久,短暂休整两个时辰,便继续上路了。 谢无晏烧得面容雪白,唇色泛紫。照风和钟离不敢多耽搁,一行人马不停歇,连夜赶路,在虞雪坠被摇得晕头晃脑、快要散架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洛城。 金家人之前收到飞鸽传信,早派人在城门口等着他们。前来接应的是个青年郎君,穿着一身锦缎圆领棉袍,生得细眉细眼,一看见他们,大老远就开始躬身行礼,热情道:“谢大都督,您可算来了!” 青年是金家家主独子,单名一个纳字。待马车近身,金纳迅速带着众人就地叩拜。 乌泱泱的人群跪了一地,照风挥着鞭子急道:“跪什么跪,还不快快带我们进城!” “是是是。”金纳迎头被训了一顿,他匆忙起身,满地的人也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乌泱泱的人群呼啦啦让出一条道,马车飞速驶入城中。 虞雪坠透过垂帘,看着外面的一切。 这个金纳,她也是认识的。上一世驱除瘟疫,就是他带着一众金家人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她对金家大行封赏,金家扬名天下,金纳也因此在民间博了一个“在世神医”的美名,大疫结束后没多久,他就坐上了金家家主之位。 身为帝王,虞雪坠惯来很是惜才,但不知为何,她两世都不怎么喜欢这位“在世神医”。 金纳在前面匆匆带路,很快到达了金家大宅。 金家家主金咏德早侯在了正门之外,他年逾五十,亦穿着一身华美锦缎,面容不见一丝风霜。作为偌大家族的家主,金咏德沉稳老练,也极会看眼色,远远看着照风面色焦灼,他快步迎上来,二话不说攀上马车,撩开垂帘一跪,抬手给谢无晏诊起脉来。 “大都督脉象虚浮,危矣。”他朝外面喊道,“快去将医堂所有医师喊来!” 外面仆侍领命,四散奔去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