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匪爆改京城女富商》 1. 第 1 章 [] 桑国,元历十五年,岐州岳县外山道。 秋意渐盛,悬崖峭壁处刮的冷风都捎带着锋利,本该无人问津的山道上正有一群人顶着寒风穿梭其中,他们穿着短打紧衣,头绑布巾,驾着四驾马车,身后堆叠着巨大的红漆箱笼。 “阿嚏!”王二擤了擤鼻子,乌青的唇破口骂道,“这龟儿子天气,说冷就冷,可冻死老子了。” 坐在马车最前头的人上下瞥了一眼王二,出声提醒,“才出城不久,小心点。” 王二不屑地缩了缩脖子,盯着他长过脚踝的布衣长袍,“孙爷有钱,穿的布料又多又厚实,兄弟们可没这待遇,全靠一身横肉撑着,骂两句怎么了。” 孙爷不悦地皱皱眉,却没多说什么,毕竟这批货还得靠他们运到西边。 东家也真是,想钱想疯了!敢雇一群匪寇做生意。 寒风扑面,吹得树叶簌簌作响,而一股粥香暖意竟夹杂在冷冽之中。 “好香!” “有人在这荒郊野外的生火做饭?” “这小破县夏日大旱,县里穷得叮当响,估计是谁怕被抢跑这来吃独食的吧。” “那咱就让他知道,什么叫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七八个大汉中响起一阵哄笑,个个伸长脖子,手上鞭子嗖嗖地抽。 孙爷无奈地摇摇头,紧了紧身上长衫。 晦暗不明的天幕中亮起星星点点,丝丝缕缕的白气顺着峥嵘虬枝爬上月梢,烧得通红的柴火堆上支着口大铁锅,黝黑的锅底下劈里啪啦响个不停。 “小九,不是师姐跟你夸,我这粥煮的,嫦娥吃了都得夸一句,煮的好!” 小九本名并非小九,不过师姐好像从来都记不住她的名字,去年叫小八,今年叫小九,连带着大家也叫她小九,翻过年自己十岁,估计得叫小十了。 小九默默拿起木勺,搅了搅锅里翻滚冒泡的野菜粥,粥香浓郁。 谁能知道野菜是师姐路上随手采的,米、锅、碗、勺都是师姐从师傅屋里顺的,一边拿还一边念叨: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 风里传来些不寻常的声音,惊动了栖息在枝头的鸟儿,小九握木勺的小手顿了顿,凝神细听,嘟起嘴,“师姐,人来了,但…好像有两拨不同方向的。” “哦?”林越舟细嗅了嗅,似乎并不关心来了多少人,端起木碗径直递向小九,眼里闪烁着对粮食的渴望,“熟了,来,舀一碗,菜多一点。” 小九:“……” 一群惊鸟扑朔着翅膀从密林上方飞过,时安和石大不约而同地抬头,石大看的是鸟,时安看的是月。 崇山峻岭中的圆月还比不上大漠戈壁中的朔月透亮、硕大,再一低头,□□马已过拐角,打了个湿漉漉的响鼻,停下蹄子,不走了。 通往岐州的路他们选的不是驿道,而是一条小山道,左手边是盘根错节的高山峻岭,右手边是落颗子都听不见个响的深崖,能让人通过的山道统共就三四人宽,他和石大骑着两匹马,勉强有余。 路前方正中间多了两个挡道的人,一大一小,可不就过不去了。 月光下的少女一身浅蓝紧袖布衣,帷帽丝纱下的脸若隐若现,依稀可见散落在肩头的发丝,双耳下垂着两缕简单编起的发辫,发尾末端用一根红绳紧紧扎起,右边缀着一颗小巧精致的银铃,随风而响——叮当。 一旁的稚女头上扎着两个小啾啾,抱着比脸还大的木碗呼噜呼噜地,喝得让人心痒痒。 香气逼人,石大猛吸了两口,这一路上只有干馍可以啃,看到些带汤的热乎儿劲食物难免犯馋,哪怕是粥。 时安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下喉头,正想开口借个道。 一阵轰隆马蹄声夹杂着粗言秽语奔至耳边,领头马车“吁”地一声刹停,后面跟着急停,带起滚滚尘土。 林越舟敢肯定,有脏东西落到粥里了。 她若有似无地拂了拂面前的空气,昂头一口气喝光碗底的野菜粥。 “呦,还是个女子。”王二回头看了一眼蠢蠢欲动的兄弟,反手一撑,跳下马车,言语挑逗,“小妹妹,吃的什么呀,粥啊,喂哥哥一口。” 石大生得魁梧,闻言感觉一阵恶心,按捺不住想要挥舞的拳头,眼冒怒意,“公子,让我去教训教训那一群莽夫!” “不急。”时安单手拽着缰绳,目光落在女子腰间左右,左利剑右短刀,“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且听听她怎么说。” 只听她捏着嗓子答道:“好呀,哥哥快来。” 石大感到眼前一黑,那脏手都要掀起女子帷帽了! 但下一秒就让他实实在在地眼前一亮。 林越舟右手随意将木碗丢在黄土路上,左手自腰间滑过,收回,手起刀落,一片寒影掠过,王二还没看清发生什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动弹不得,紧接着一阵剧痛深入骨髓。 猩红血液自腕处一滴一滴没入黄土中,悄无声息,徒留王二一人的尖锐暴鸣声刺破云霄。 石大发出“嘶”的一声,侧过半边的身子又翻了回去。嗯,公子说得对,不是个好相与的。 “哥哥,还喝嘛?” 这一声,依旧娇俏却听得众人头皮发麻,黑云遮蔽圆月,惊鸟飞回枝头。随着地上身影渐渐拔高,叮叮当当的银铃声在悬崖峭壁间回转往复,匪寇们仿佛中了十面埋伏般惊慌失措。 “这声儿…”孙爷蓦地瞪大双眼,“银铃女匪!” 本来他不想管这群匪徒行事,管也管不住,只要路走通,货出手,他就好交差,但眼下他却不得不站出来制止一下。 早在岐州境内,店小二看他们一伙人运货就提醒过,干净买卖随便走,若是心里没底,还是早早回去,不要人财两失。 据说银铃女匪这两年才活跃起来,不干那些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肮脏龌龊事儿,她专截伤天害理的匪徒,每次都会在发辫上缀一颗银铃,打起架来,就像有人在一旁奏乐,可动听了。 于是,道上人亲切地称呼她为“银铃女匪”。 孙爷急忙下车抱拳,向前大走两步,脸上挂着生意人的标准笑容,“小兄弟不懂事,还望女侠见谅。” “这锭银子,望女侠收下,放我们一行人过去可好?” 孙爷摊开掌心,一锭十足的纹银躺在中央,林越舟打眼一瞧,估摸着有个五十两,轻呵一声,“贵人出手真是阔绰,敢问做的是何方生意?” “小本买卖,不值一提。”她没有收下的意思,孙爷脸上有些挂不住。 王二觑着空抖着手往后退了两步,血淋了一路。 “我看你跟他们不太一样,站远点,小心血沾你身上。” 隔着帷帽,孙爷看不清她的表情,话还是听得懂的,但脚下纹丝不动,垂下的手攥紧纹银,皱起的眼角透露着威胁之意,“江湖人敬您是位女侠,我想不是因为您乱杀无辜吧。” 敬我是女侠? 明明一口一个的都是女匪,匪徒叫我匪,衙门称我匪,怕事的百姓也叫我 2. 第 2 章 [] 统共八个人裹得跟粽子似的,一溜烟地排在马车前,她数了数货,四辆马车,八个箱笼,劈开锁,上面厚厚一层堆积着布匹,从便宜的棉、麻到精品纱、罗、绫、锦,种类丰富。 她没蒙老头的眼,看得出来,这堆人里老头是说话做主的那位。 “布商?” 孙爷摔跤时脸朝地,磕碎颗牙,嘴里正冒血沫子,随地啐一口,轻哼道:“我们是正经生意人,你放我们过去,那一锭银子你取走,算我给那位老者赔的不是。” “正经人不走驿道,走山道?” 小九偷眼瞟向书生哥哥,对方嘴角轻抽了一下。 凉风阵阵的山道上忽明忽暗,月影时有时无,山林中蜿蜒生长的藤曼枝条黑影活像群厉鬼,再配上群鸟啼鸣,更甚鬼哭狼嚎。 然而,真正的鬼哭狼嚎才在林越舟耳边响起。 “他娘的,你到底想怎样!” “都是匪,你装什么装,要多少银子,直接开口,我孙爷给得起。” “真疼!小娘们儿下手真狠!” 林越舟倚在马车边边上,眼神似笑非笑地,似乎是要穿透这些箱笼,她没跟他们废话,一个跃身跳到马车上。 众人蒙着眼,看不见影,只听见咕咕咚咚一阵响,但孙爷看得分明,她把布都清出来,纤长的十指在箱子底板上一寸一寸摸索。 孙爷坐不住了,撑着老骨头也要站起来制止,“住手!” “咔哒”一声,看似牢固的底板松了,露出真正的货物。 “呦,茶。”她拈起一块茶饼轻嗅了嗅,放下,指尖在一排茶饼上划过,声音中多了丢怅惘,不细听听不出来,“大佛龙井,你们从江州来的?” 没等他们来得及搭话,她霸气地把手一扬,脸上带着不耐烦,盘腿坐在未开的箱笼上,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只跟自己在生气。 “算了,我们来谈谈桑国律法。”开口直击要害,“你们没有茶引,走私贩私,还有这么多兵器,动辄打打杀杀,叫你们一声茶寇不冤枉。” 石大终于刷干洗净了铁锅,站起看到女子拿根树枝盘坐于箱上,对着下面一众大汉指指点点,颇有种梦回学堂老夫子的奇异感。 他晃过神来,打了个寒颤,诶,上学堂可要他老命了。 时安心神凝聚,心里暗自嘀咕:原来是去西边贩私茶的,大宛国是好这一口。自桑国在边境建立互市以来,两边贸易不断,东来西往的商旅他接触过不少,其中不乏头绑裤腰带,为了翻几番的利润前来的。 桑国律法有例,凡是贩私茶达五贯者,黔面并配本州牢城。即便如此,前往西州做私茶生意的还是如过江之鲫,拦不住的。 “我看这批货不多,你们东家想试试水,把门路打开?” 等林越舟讲完这番话,孙爷神色变了几番,咬牙蹦出几个字,“要怎样。” “不怎样。”她握剑从车上跳下,披散的发丝跃起,露出一截藕白流畅的脖颈,“扭送官府,你们一个人就值一贯赏钱。” 整整八贯钱呢,她的话里都带着笑。 “孙爷,你快想想办法啊,当时东家跟咱说的可只是运布,早说运茶,才不是这个价!” 任他们怎么抱怨发牢骚,孙爷岿然不动,他在回想刚刚看到的画面,那女匪后颈侧有一块铜板大的胎记,红色,蝴蝶状,他见过。 …… 八个箱笼被她搬到两个马车上,她一架,小九一架,还有一架驮着大汉,留给书童,最后一架叫县令自己来取,运气好马还在,运气不好,也当她放生积德了。 书生走在最前头,一人控两匹马,还好,马够听话,老老实实地并行着,不吵不闹,可比这群茶寇安静多了。 时安自认在西州跟不少人打过交道,其中不乏走南闯北的女子,也有无恶不作的马匪,但像今夜这般所见的还是头一位,一个自诩替官府劫匪的“女匪”,而且话还格外得密,吵得他耳朵生疼。 “书生,从西边来,进京去啊?” 时安不可置否地点点头,“路经贵地,不知姑娘可有指示。” 林越舟向来不知谦虚二字咋写,有人虚心求问,立马大谈特谈,“岐州嘛,你读书人肯定知道,桑国西南部,四面环山,打仗的时候易出难进,但现在是太平年生,出出进进的都是生意人,雁过还留毛呢,多多少少也让这里生意繁盛了些,不过这两年不太行,哎,去年蝗灾,今年大旱,庄稼地里不产庄稼,多少人都只剩具枯骨了。” 此事他略有耳闻,他还知道朝廷拨了赈灾银下来,就算不多,也不至于到枯骨这般惨烈,这女子怕不是在夸大实情以博同情。 “不是有赈灾银吗?情况还如此严重?” “赈灾银这么一层一层地批下来,就算是只大雁,飞到岐州也只剩根毛了,更别提还有知州和县令呢,你说对吧。” 马车一晃一晃,银铃一响一响,时安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若是闭上眼,还以为偶遇到了大漠里的驼铃商队,一步一回响。 他收到友人密信,宫中册封他为镇西王世子的诏书就要下了,不过要他进京受封。 自父亲被封为镇西王后,再也没有回过京。一个小小的世子册封礼,就要他跋山涉水,他那皇帝大伯可不见得有这么想他,父亲也绝不会同意他钻进这个名为受封,实是为质的圈套。 可他不钻,怕是更遂了大伯的心愿,连累全家。于是,趁着诏书未下,他跑了,他给父亲留了一封信,将宫中使者抵达后的行程说辞安排得妥妥当当,甚至都找好了替身,约定好时日在京城会面,完成交换。 在入京之前,他还有事要做。 风声猎猎,掀起半边帷帽,林越舟能听到树叶之间的触碰声,石子卷入车轱辘又被抛却的声音,就是听不见前面骑马的书生出个声。 她这人话密,可你要不搭腔,她也就不讲了,热脸贴冷屁股这事,谁爱干谁干。 抵达岳县时,城门未关,岐州地界生意往来者多,城门开得早关得迟,一般到这时候,守卫都松懈得很了,讨论到哪小酌两杯才是正紧事。 夯土城墙渐渐显现,墙体破洞林立,坑坑洼洼一片,刻有“岳县”二字的石匾不知被何物崩掉了个角,确实是个破落样子。 林越舟丢掉缰绳,蹦下马车,熟稔地跟守卫打了声招呼,“何鑫,来搭把手,贩私茶的,给县令送去。” “可以啊,又抓一批。” 她撞了撞名叫何鑫的守卫肩膀,双手比了个“八”,眼神得意,“八贯啊,少一个子我都不干的。” “得嘞,等明日账房先生上值,您就去县衙取去。” 进了城,四人前前后后地走着,月辉铺地,街道静谧,没有时安想象中聚作一团的饥民,也没有腐臭连天的饿殍,只有亮着黄白纸灯笼尚未打烊的客栈。 林越舟一把扯下帷帽,松开银铃,仰天长舒了口气。 时安牵着马,手不停地顺着鬃毛,眼神却牢牢钉在女子身上,丹凤眼,高鼻梁,鼻头小巧微翘,发丝倾泻如注,跟人一样洒脱。 “你就这样露了脸,无碍?” 她转了一圈,发现是后头的书生在讲话。她还有一个优点,不咋记仇,既然你开了腔,她就会搭理你。 “总没有叫好人遮住脸过日子的说法 3. 第 3 章 [] 月上中天,守卫长赵平肃着脸抱拳禀告:“有一批贩私茶的被女匪抓住送来了。” 戴承正咧着嘴接身侧美人递过来的酒,酒液滴落不少,长烛照耀下,下颌未刮净的青茬上亮晶晶一片。 “嗝~”他半醉半醒间起身,酒气熏天,“把能说话做主的带到偏厅去,其余的关进牢里。” 岳县是岐州辖下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县,良田最少,人口也最少,但位置偏偏十分重要,是行军打仗时的关隘,东西行商的必经之地,加上多山难行的地貌,常年来匪寇横行。 好在近两年一个女子横空出世,比匪更横,实实在在刀口上舔血的山匪她一人就灭了七八波,转头给官府送来。 天赐的功劳,不要是傻子。不过,女匪的脑子到底是没他这个当官的灵光。 除背负人命的匪寇他老实报上去算作自己功绩外,其余一些运送私盐私茶的,多的是有靠山的,有权有钱,何必得罪呢?留下点过路钱,两相便宜,岂不更好。 戴承摸着自己光溜溜的秃头走进偏厅,看到“来客”,眼放精光,“这不是孙爷嘛?快松绑!孙爷莫见怪啊,我这手下人都蠢得跟木头一样。” 赵平面无表情地松绑,在戴承的眼神示意下退了出去,站在门外,有些凉的夜风吹动他的思绪。 孙爷他有印象,昨日上过公堂,底下人欺弱凌强,一句话不对付,打翻两个摊子,还伤了一个前来劝架的老者,寻衅滋事理应关上十天半月,但孙爷私底下拉着县令说了两句。 赵平听不见说了什么,只是隐隐看见有白银流转,最后孙爷一行人赔付了半贯钱,当场结清离了堂。 “女匪。”赵平盯着庭院里乱石丛生野草横行的一小片假山园林,喃喃道,“没脑子的。” “阿嚏。”林越舟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她瞅了眼没关紧的窗扇,支使道,“小九,把窗关咯。” 朱漆有些脱落的矮桌上置着盏铜架油灯,锈迹斑斑,一侧放着本翻盖过来的《千字文》,她面前是绣着小舟的蓝色荷包,荷包有些小也有些陈旧,像是给四五岁娃娃用的,与她十八岁的身形不太相配,但她很爱惜,上面的一针一线都干净得发亮。 毕竟这是娘亲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荷包里倒出四五颗碎银,不多,现在岳县粮价直逼一百二十文一斗米,翻了番的往上涨,过几天还不知道是什么价呢。 就这五颗碎银,她还不太均匀地分成了三份,两颗留给柳家大娘贴补家用。三年前她怀着一腔热血下山,才发现连吃饱肚子都成大问题,是柳家大娘人美心善,留下她做工,包吃包住,还有工钱,现在生意不景气,她总要出出力。 两颗留给在山上名为清修、实为避世的师傅,师傅不爱下山,自己搞了片菜园,吃吃素,喝喝粥,都快修出仙气了,但小九还在长个子。 这最后一颗就留着给小九改善伙食,她隔三岔五就要上一趟山,带些肉食果子稀奇玩意。 “小九,这次下山准备跟师姐玩几天?过两天我可要把你送回去了,这《千字文》多识了几个字啊?别师傅一问一个不知道,少不了两三个月下不了山咯。” 小九怀里揣着《千字文》,看着师姐幸灾乐祸的样儿,扁着嘴,面露难色,只恨自己打不过师姐,不然肯定是要掐上一架的。 小九一双圆眼提溜转着,落到分成三份的碎银上,蓦然拍头道:“师姐,你没搜那老头的身啊,那老头才最有钱啊!” 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一锭银,这身上得带着多少,小九心里一阵绞痛,她这傻师姐,怎么在最关键的事上掉链子呢。 林越舟长腿搭在长椅上,闻言一阵轻笑,弹了下她脑门,毫不在意地表示,“有人搜的比我干净。” 孙爷被石大粗暴地丢上车又拽下来,头上磕了个老大的包,一排牙说话还漏风,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发威。 “五十两金!好好好,戴县令,知道的以为你是父母官,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你才是那土匪头子吧!” 戴承听了一点也不恼,脑子格外清醒,“我一看孙爷您呐就面生,第一次往西边做生意吧。做的还是茶叶生意,谁不知道我朝皇帝爱茶,茶商富可敌国,京城那三大茶姓跟王公贵族相比,日子也是不差的,不知道孙爷靠的是哪一姓呢?” 这县令虽是个偏山小县里的,讲起皇城里的事倒头头是道,看来平常没少打劫过往商客,尤其是他们这种不能从明面上走的生意。 孙爷嘴角抽了抽,“自立门户,未曾投靠哪一家。” “这样啊,那就难办了。”戴承打了个长长的饱嗝,眼神迷离,“桑国散户难存,孙爷若是没有靠山,怕是举步维艰,不如移步岳县大牢,我们从长计议。” 说罢,起身要走,孙爷心里暗骂,嘴上麻溜地开了口,“东家曾在林老板手下做过事。” 曾在,也就是现在不在,东家生意困居江州许久,想往京城里捅一杵子,可惜没个投名状引路人,人家不带你玩的,这才打起了西边的主意。 “林贤?”戴县令转了半圈的身子又转了回来,连茶水都给他倒上了,“那不就好办了嘛,孙爷指缝里露一点都够我这小小的岳县百姓过活了。” “况且,我不白收你们银子,牢不用坐,货照走,这条西行之路打开了,以后银子不是白花花的来?一劳永逸啊。” 孙爷眼里闪了两闪,又陡然暗下去,压低声音问道:“那女匪…” 戴承冷笑两声,“这岳县姓戴。” *** 山里起了浓雾,给岳县蒙上一层飘渺雾气,贩夫走卒早早出动,穿梭在大街小巷,衣角沾湿,裸|露在外的皮肤一抹一层水汽。 时安换了身褐色长袍,做旧的款式,袖口甚至有磨损毛边,三千发丝以一竹冠竖起,实在是不像怀里揣金子的主儿。 他这人,做戏喜欢做全套。 推开窗棂,微风携着灰白雾气在窗口游荡飘动,进不太来,出不太去,远远望去,倒像是谪仙在吞云吐雾一般。 见惯了大风刮境的戈壁大滩,偶见沾衣欲湿的青山绿翠,别有一番风味。 “公子。”石大隔着门询问,“掌柜的问要不要一道用早食,若公子想吃外面的,我去给您买来。” “吱呀”一声,时安踏出门来,目光清明和善,“一道用吧。” 用完早食后,他们也该继续上路了。 早食准备得丰富,野菜粥、煎蛋、腌 4. 第 4 章 [] “哪来的人在这招摇撞骗!几块破木板子就想换一个黄花大闺女,你这算盘打得比过年的爆竹还响,年兽见了你都得退让三分吧。” 林越舟从从棚顶腾跃而下,隐在白纱下的眼粗略地扫了一下四周,只一眼,众人都不吭声了。窝棚区的常住民都知道这是女匪来着,虽然发粮食,但也立规矩,打起人来毫不手软,行事稍有差池,免不了一顿恶揍。 喏,那边躺着的李流子趁女匪走了,抢了一对新来母女的粮食,被发现了,现在还起不来呢。 但生面孔摆明不知道这回事,鼻孔抬得比天高,说着话就要上手强行拽人过来,“别碍事啊,人自己都答应了,你搁这嚷嚷个什么劲。” 林越舟将阿虹护在身后,生面孔往左走,她就往左走,生面孔往右移,她也往右移,跟逗小孩玩儿似的。 “是嘛,我看你不仅嘴臭,耳朵也不太好使,哪有人答应了?” “大家伙儿都听见了!”黄豆眼的生面孔有些气急败坏,扭头往旁边一个一个地问,“你听见了对不对,你也听见了对不对?” 没人理他,他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人过一会儿就走了,女匪可是常常来的,孰轻孰重,他们还没饿昏头。 “我要是你,现在已经开始跑了,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有人替天行道,不为过吧。”她右手顺着腰身慢慢握住剑柄,甫一用力,根根分明的青筋鼓起。 还是另一位手上带疤的生面孔有眼力见,拉上黄豆眼,推起破板车穿出人群,边走边跟黄豆眼低语:“这种小姑娘哪里寻不到,我们去别处寻。” 林越舟羽睫轻颤了颤,目光中带了些思量的意味,不及她细想下去,阿虹怯生生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匪...姐姐,我爷爷...怎么办呀,我不想让他被火烧。” 这小姑娘怕她,她知道,窝棚区的人没几个不怕她的。 没办法,灾荒年生本就乱,让人惧怕,自己说的话才有威慑力,不然这一团乌糟糟的事儿还要她好言好语地哄着人去处理嘛。 她叫了两个踏实肯干的婶子去分发粮食,自己把手里四袋药包一放,叹了口气,轻声细语,“大夫不是说都是些皮外伤嘛,爷爷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阿虹抽泣着,“这两天爷爷常说自己头晕无力,站都站不稳,胃口也没有,本来以为天气凉了,得了风寒,挺一挺就过去了,没想到爷爷昨晚突然说头疼,我就跑去找大夫,我跑得很快,但回来时爷爷已经没动静了。” “大夫说爷爷淤血堵塞,头上其实是有伤的,皮肉没破,但里面骨肉受了损,多味药材就多份钱,爷爷强撑着没说...” 耳旁推推嚷嚷声渐增,没人往阿虹这多看一眼,窝棚区人来人往,隔三岔五死个人,饿死的、病死的、撑不下去寻死的,不稀奇,多的是被官兵拉走一把火烧掉了事的,在这等着发口粮的谁买得起棺材。 去年蝗灾,村民还能靠缸底余粮过活。今年大旱,颗粒无收,田里能吃的都被拔来吃了,连虫子都不愿在田埂间蹦跶。 村里呆不下去,只能进县城盼着官府搭粥棚,每天施舍一碗夹不起两筷的稀粥;后来县令说岐州山势凶险,京城路途遥远,下一批的赈灾粮还没到,连两筷粥都没了。 一等就是两个月,没银没粮,戴县令表示很为难,转头把他们困在窝棚区,不让他们靠近府衙。 窝棚区的气味不好闻,烂泥沤糟、腐臭尿骚,县里的人大都不会来这,只有女匪仿佛天生没有嗅觉似的,甘之如饴地往这跑。 “你有没有看清那天打你爷爷的是哪一个。” “当时很乱...”阿虹顿了一下,话音中带着恨意,“有个大胡子很凶,抓着我爷爷不放手,推在地上,我怎么哭喊拉扯他都不肯收手。” 大胡子,林越舟有印象,昨天被她划了手腕的那个,确实嚣张。 “我跟那边巡视的官兵说一声,等一天,我让你爷爷安然入土。”她的声线冷了两分,不过阿虹听不出来。 阿虹的眼神木然、不解,视线里只有瘦骨嶙峋的爷爷和落在肩头的四包药材。 她拍拍阿虹摸着有些硌骨头的窄背,往前小推一把,“拿粮食去吧,得活。” *** 西州,日头高照,风吹石滚,漫天黄土中商客百姓多戴着以纱遮盖面部的帽子,混杂的口音并不影响彼此间的货物交易。 突然,地表传来马蹄辘辘声,一队金戈铁甲的士兵开道,后面跟着一架平顶紫绸桐木漆的大马车,与西州风景格格不入,路人不禁多看了两眼。 “好像是京里来人了。” “要打仗?” “胡说,当今圣上最是仁德,他国不来犯,桑国必不侵。” “这镇西王当年在南境之乱中,可是命下属以两千老弱病孺开阵的货色,谁知道他私底下又搞了些什么,惹的圣上派人千里迢迢来查呢。”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被抛却在马车后,礼部侍郎沈影转动了下食指上的玉扳指,一双眼眼白占据大半位置,乍一看有些瘆人。 他淡淡地舒了口气,盘算着知枢暗地里对他的忠告。 “册封世子此事说大也不大,京中多的是靠恩荫过日子的权贵,但镇西王世子不同,他是宗室之子。” “你还年轻,不知当年圣上与其三弟,也就是镇西王之间的过往。镇西王的大儿子残废,二儿子阵亡,只余一个三子,无官无爵,还硬生生地在西州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博得个‘西州沙鹰’的称号,此子不得了,不放在圣上身边,你我岂能安心啊。” “你入礼部也有十年了吧,我是看着你一步步爬上来的,不容易,我向圣上举荐你,你要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 马蹄声骤停,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一双白净的玉手掀起帘子,沈影抬头,“镇西王府”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 时安拿着柳大娘画的草图在午饭前堪堪赶到八方镖局,悬山顶,小青瓦,封闭的天井院落。 院门大开,门口没有站门的人,他和石大不请自入,一步一步走得极慢,边走边张望。 院落里一片空地铺陈开来,放着沙袋、木桩及各色刀枪剑戟,墙面灰灰白白,绘着“忠、义、礼、信”四个大字。 “需要押镖?” 声音从小门传来,来者一身黑色练武衣,腰间绑着红腰带,典型的镖师打扮。 时安拱拱手,从怀间摸出一封有些褶皱的信,“在下找总镖头李云飞,烦请递信。” 八方镖局意为“迎客八方,信达四海”,身处运输要塞的镖局镖单应接不暇,多的是走南闯北的边境之单,西州便常常是李云飞押镖的目的地之一。 西州纷乱,马匪层出不穷,几个人几匹马不知从何处杀来,抢了货就跑,也不纠缠,留下一骑黄尘,让人追无可追,查无可查。 更有狠心者,连人带货一道掠了,洒下一片血迹,荒漠戈壁一阵风,一捧沙,便什么也没了。 时安身处西州多年,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武将血统,从小不安分,整个西州没有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隐匿超过一月的马匪。 他捣毁过不少马匪窝点,放出的人和货数不胜数,其中就有奄奄一息的李云飞。 李云飞四十出头,常年在路上跑,一张脸磨砺得粗糙。 5. 第 5 章 [] 金乌西沉,街贩收摊,何鑫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守卫长赵平循声瞪了他一眼,他立马捂住嘴站得笔直。 现在进出城的人少,长街上一队穿衙役服驾马车的人格外扎眼。 何鑫正疑惑,这是哪队兄弟,怎么瞧不出来?马车倏忽奔至眼前,赵平瞟了眼,淡淡点头,示意放行。 虽然这群人换了身皮,头上还多戴个巾帽,但何鑫不瞎,这不是昨夜才送进来的匪嘛? 他当上守卫没多久,最怕一直板着脸的赵平,守卫长说放行,即使心里百般疑惑,也没有不从的。 人一出城门,赵平就肃着脸走了,走时似是有一眼不经意地落到一旁茶肆里。 林越舟没对上这一眼,她抄起长椅上的帷帽,步履匆匆地出了城。 孙爷头长包,嘴漏风,一路上不太爱讲话,倒是底下一群挨过揍的匪更爱嚼舌根,其中王二伤最重,话最多。 “咱们孙爷就是有能耐啊,落县衙里都能捞出来,跟着孙爷走是真没错。” 孙爷不屑于与匪寇为伍,忍着一腔怒火,只盼快点运完货,同时,他给远在江州的东家寄了一封信——“京城茶商林贤之女现身岐州岳县”。 十几年前,自己和东家在江州林家底下讨生活,林贤为其嫡长女办百日酒时,他还见过那个小丫头,后颈侧确实有一枚铜板大的蝴蝶印记,翩翩起舞的姿态和女匪的一模一样。 后遇南境大乱,江州处涌进不少难民,一时间乱得很。林贤本就有进京扩资的意向,便趁着动荡进了京,谁知路遇不测,他的夫人女儿掉下悬崖,生死未卜。 在京安顿好后,林贤找了几番,寻不到人,也就算了,留下一张寻人帖,若有线索,必有重偿。 东家如果能把握住这次机遇,想在京城分一杯羹的事便不难办了。 官道平坦宽敞,余晖残温打在背上,透了些暖意,孙爷年纪大,昨夜又没休息好,正想靠着车板小憩一会儿,转眼便听到熟悉的笑声。 “诸位,驭术不错呀!” 孙爷半合的眼皮蓦然睁开,不可置信地低骂道:“狗县令,欺我!” 众匪皆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驾得更快了,身上伤还没好全呢,经不起打了。 林越舟话里笑意不减,见他们没有停车的意思,突地脚下一刹,勾起一块石子往最前方的马头踢去。 马一受惊,昂头扬蹄嘶鸣,倏地停下了,后面的车自然而然急停下来,乱作一团。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眼里却是冰冰冷冷的,信步往前走去,对方如临大敌,抄起家伙,一字排开。 孙爷头有些犯疼,林大人要是知道他亲闺女干这等匪徒之事,还能要嘛。 所以,信中孙爷特意隐下了这等信息。 “女侠,我们既能此时现身于官道上,你还看不明白嘛,你把我们抓回去也没有用的,难道,是戴县令派你...” 她伸出一根修长食指摆了摆,脸上表情仿佛在说:别把我跟那混蛋混为一谈。 “我不抓你们。”手指沿着一字排开的匪依次指过去,“我只要他。” 被指到的王二还抱着侥幸之心,左右张望。 “大胡子,对,就是你。” 王二双腿一哆嗦,脸也垮下来,仗着人多势众的戾气陡然消失,但还是撑着胆喊道:“叫你哥哥做什么!看上了要掳我给你压寨不成。” 林越舟厌恶地撇撇头,“嘴真臭。” 随即又转头看向孙爷,单刀直入,“你给不给?把他留下,你们爱走哪走哪,上天遁地我都不管你。” 孙爷双掌摩搓,故作为难,他对王二等人自是没什么信义可讲,可当着众人面,随随便便把他们当中一个兄弟推出去,接下来的路怕是难走。 “女侠,你说要人也得给个理由吧,不然...” 我很难做人啊。 她看出两拨人之间有嫌隙,慢悠悠地拔剑插//入硬土,身形虚靠着,语气风凉,“也是,濒死之人是该要个说法。你前日殴伤的那位老者死了,头部淤血而死,你可明白?” 王二脸色变了几瞬,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他都那么...老了,我只是轻轻...碰了下,他死了也不能赖我头上吧。” 夕阳落得快,不过几句话交谈的功夫,蓝影漫天地拢过来,没给他们留一丝反应的时间。 林越舟鲜有讲道理的耐心,她的剑就是道理,一阵夜风刮过,剑尖附近形成一道小漩涡,剑身漆黑如铁,通体泛着层油亮,下一秒就要拔剑出土。 “慢着!”孙爷额头渗了两滴冷汗,她的手段他见过,他们昨夜还活着,纯属她大发善心了,林大人得女如此,真是...三生有幸。 与其规劝女匪,不如断尾求生,孙爷利索地转了个圈,抱拳道:“诸位好汉都是道中豪杰,今日王二兄弟一时走错岔子,得女侠前来相助,我们岂有阻拦之理,待他日我们归来,再来接王二兄弟如何!” 一番话说得气势昂扬,声音在四野回荡,其余人面面相觑,盘算不到片刻时间便纷纷附和。女匪性子阴晴不定,现在还只是要王 6. 第 6 章 [] 月辉铺洒大地,无一作物的广袤田埂静谧清幽,与一旁鲜有灯火的村庄相勾织,增添几分寂寥影子。 村道间,黄豆眼和刀疤男身后跟着三位女孩,最大的不过十五岁,用一根草绳绑住双手连成一串。 黄豆眼粗暴地拽了下绳子,女孩们差点跌一跟头,“快点,我们啊给你们找了个好去处,从此吃喝不愁。” 木板车上还剩几块破木板哐哐作响,刀疤男道:“明天再在县里待一天,凑够六个,吉利。听说是上面大人要的,之前干这个的都拿着钱买院子了,不做这个了才轮到我们,我们可得好好干。” 黄豆眼在心里飞快地算起这次佣金,嘴咧到耳根子后头,抬头一看,嚯,今晚月亮真圆。 同一片月光下,王二晕乎乎的,半翻的眼皮瞧月亮瞧出残影来了,伸手想捏捏酸疼的脖子,才发现浑身动弹不得。 一个激灵,眼前出现个女匪!倒着的! “醒啦!大胡子。” 脸上冰冰凉凉,余光瞥到一把泛着寒影的短刀正在他脸上拍,他咽了口唾沫,全身上下的血直往脑门上冲,他才是那个被倒吊着的! 深山密林中,他被倒吊在一颗歪脖子树上,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只有在地底下翻腾的不知名小虫。 他终于搞清状况,兄弟们抛弃他,他落到杀人不见血的女匪手上,女匪要对他处以极刑! 人的想象力总是格外丰富,尤其是在自己吓唬自己这件事上,不留余力。 王二不禁失声尖叫,声音很粗,震得慌。 “叫个屁!”林越舟斜了他一眼,收起短刀,独手将他扇了个清净,“身上还没落拳头呢,把人祖坟都震出来了,多大点出息。” 他缄口不语,瞪大眼珠惊惧地盯着她,那张隔在帷帽下的脸此时不亚于地狱判官,恐怖暴戾,随时取他小命。 林越舟看他这副要尿裤子的模样,轻笑道:“放心,我没要杀你。” 他好像放下一颗心,却又没放下多少,齿缝间蹦跶出几个字,“那你...抓我干嘛。” “我们来谈谈桑国律法。”她盘腿坐下,显得极有耐心,“你蓄意伤人,误杀老者,不会像谋杀那般判处最严厉的斩刑或绞刑,顶多就是斩监候。” 语调轻松,甚至还夹杂着欢快,王二疑心自己耳朵是不是出毛病了,这掉脑袋的事她当讲笑话啊? 话锋一转,“但是呢,当今圣上又很仁德,轻易不判死刑,估计报上去这里审审,那里审审,关个几年,改流刑了。你说说,是不是很划算?” 王二:“......” “所以。”她忽地站起,窸窸窣窣抖下一些细尘,“我呢,把你放下来,你呢,去县衙投案,尸体在岳县东南角的窝棚区,成不成?”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打心眼里觉得这番话堪称完美,县令应该换自己当,这岳县还能有不服气的犯人嘛。 女匪不杀他,王二神色缓和了些,吓得没啥血色的双唇嗫嚅着,“不...成。” 关几年,流刑,那他跟死了还有什么分别?一个活到岁数的老头轻轻碰一下就死了,还要拉他去垫背,他死也不干。 山上有些冷,倒吊着的王二下半身失了知觉,牙齿上下两半冻得直打架。 林越舟脸色沉下去,没说话,转身拔剑,剑入山土。 王二身子不自觉地抖了抖,这是要一剑劈了他? “女...” 话还没说出口,他发现女匪不是要劈他,而是在劈山,不,更像是刨坑。 “那个姓戴的狗县令只认钱,我搜过你的身,穷光蛋一个,还不如我呢。” “我大可以带那小姑娘报案,人我也给他捆去,你说说你身上一个子也掏不出来,戴县令会把你当回事嘛。” “我这人啊有好生之德,现在是给你一条生路,你自己主动投首,还可以罪减一等,说不定在里面呆几年就出来了。” “又或者...”林越舟挽起袖子,弯腰刨得更卖力了,颇有把山体刨穿之势,“我就把你埋这了,给老者祭魂,谁又知道?你的兄弟早往西边跑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哪座山头,谁能救你?百年之后,或许一只过路的老虎能把你刨出来,嗯。” 一串话虚实参半,只有自己知道哪些为虚,哪些为实。 戴承确实是个只认钱的主,没错;他也不会把王二当回事,为真。 可与此同时,戴承也从来没把窝棚区的人当人,更何况是阿虹这么一个半大的姑娘,王二要是抵死不认,对方压根不会费事去查,只想着快点把人打发了,甚至他记性好点的话,会看在孙爷的面上放王二一马。 王二不知其中底细,全然听进去了,他简单地理解了下,去县衙,不死;不去县衙,必死。 还没彻底晕过去的脑子两相权衡一番,答应了。 林越舟手上动作一顿,脚下碗大的土坑盈了层月光,她悄悄挪了挪步子,把刚刚不太费力气挖出来的土原封不动地踢回去。 挖坑这事多累人,又没人付她工钱,谁爱干谁干。 *** 柳家酒肆,柜台后的柳大娘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瓜子壳在桌面上堆起个小尖尖。 今天只有午时来了一桌客人,点了一壶酒,要了盘花生米,二人大放厥词,愣是耗到日落西山才走。 要不是今日账面上平白多了一两又二钱银子,她心情好,不然早把人轰出去了。 小九趴在一张酒桌上写字,字歪歪扭扭的,像是刚从土里新鲜抓起的蚯蚓。她时不时就要打瞌睡,《千字文》真难啊,可师傅说这只是孩童的启蒙读物。 她没读过书,家里头上还有两个姐姐,底下又有三个弟弟,两个姐姐都嫁人了,给弟弟们换了束脩。这两年地里种不出粮食,父亲说弟弟们在长身子,家里养不起她了,要找人牙子,到时候她可以在大户人家做工。 可人牙子没有给她找大户人家,而是把她卖到醉月楼中,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只是不喜欢。里面的人对她不好,动辄打骂,路过都会被踹一脚,这跟爹爹说的不一样。 于是,在一个夜晚她跑了,很多人追,她很害怕,但没停下,她往城外跑,往山上跑,跌了跑,跑了跌,直到脚底都磨出了血。 她遇到了师傅,师傅很厉害,仿佛神仙下凡,只是挥了挥袖子,那些人就被打跑了。 她曾问师傅为什么要收她为徒,师傅只是说:合眼缘。 一滴烛油滴落、流散、凝固,小九回神,咕叨了句,“师姐怎么还没回来?” 脚步声渐响,藕粉的裙摆踏入门来,是柳大姐 7. 第 7 章 [] 赵平四平八稳地退出去,没有守在门口,他要将王二收押,再带着仵作去窝棚区走一趟。 庭院里僻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哒哒作响,他想到衙署外故作离开又折返回来的女匪对他说:“对了,那位老者的棺材钱要从你们大人的小金库里扣,提前跟你打声招呼。” 朦胧的晦暗中,他嘴角无意牵动了下,“这次有脑子了。” 戴承的书房不算大,一套书桌椅背后砌了一面多宝阁,两侧置着曲水花瓶架,面前一片空地够站两个人。 确定四周无人后,他起身从多宝阁角落中拿起一个不起眼的榆木小匣,黄灿灿、亮闪闪的金光映入眼眸,整整三枚金饼,他拿出一块咧嘴狠狠地咬下去,留下一排牙印,林越舟都觉得这金饼臭了。 他心满意足地合上匣子,照常转动桌上栽着无根莲的汝窑笔洗,身后多宝阁自中缓缓裂开一条缝…… 不过片刻,戴承从里而出,再次转动笔洗,多宝阁恢复如初,任谁也看不出其中异象。 等夜深了,呼噜声在隔壁响起,林越舟摸索着跳下屋檐,斜身进了书房,吹燃火折子,转动笔洗。 进去后有一条通往地下的拐角阶梯,戴承的小金库就建在地下,和书房差不多大,零零散散地快堆满了,成箱成箱的金帛珠玉堆叠在一起,空气滞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这金库,林越舟还是感到心头一颤:这得换多少粮食啊。 她算不过来。 只能从边角里抠出几锭银子带走——这些连戴承自己或许都遗忘了的银子。 *** 卯时将尽,岐州四处仿佛山间巨兽苏醒,叮铃锒铛地充斥着人声和响动。 石大手里握着两个肉烧饼,一口咬下,吱吱的油光往外冒,肉香四溢,公子不要,他便一人独享两个,胸前的黑色短打劲衣上沾了两滴不太明显的油光。 石大脱下长袍,换上劲衣,感觉自在多了。反正扮书生也不像,不如做个能吃能打的书童。 “这州城里是要比县城热闹些。” “嗯。”时安早上洗了头,还未全干,只是半扎着,一半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行人看了还以为是哪家的闲散书生游街玩来了,“过两天会更热闹。” 他左瞧瞧,右望望,看似不经意,心里默默念叨:胭脂铺子、布庄、蜜饯铺、茶肆、酒楼、盐行...... 看到盐行,眼神多停留了片刻,继而收回。岐州山脉环亘,川流环曲,多盐井,盛产井盐,城中富庶盐商不少,而盐井周围不过数寸,若是想要掩藏,容易至极。 时安看得专心,脚下突然一绊,滞住了。 “哥哥行行好吧,给两个铜板,我和弟弟三天没吃过东西了,哥哥你善人有善报,以后一定能在那黄榜上。” 他垂首一看,一个半大的男孩扯住他的袍子,似是注意到不小心留下的脏手印,又在上面扑棱两下,想要擦去。 “没事。”时安俯身摸了摸他的头,锐利的眉眼在弯腰一瞬变得温柔如水,“和弟弟没吃饭是不是?” “石大?” 石大看这孩子怪可怜见的,正在怀里摸银子呢,被公子一点名,先把手上还没吃过的肉饼递了过去,紧接着又递了几两碎银。 “谢谢哥哥,谢谢哥哥,哥哥以后定是京里当官的人物。” 小孩拿到钱,满心欢喜地一溜烟跑了,留下街道两侧瑟缩在角落里的贪婪目光。 他们没走两步,不知从哪一窝蜂地冲出一群灾民,形销骨立,瘦骨伶仃,团团围住了时安和石大。 “公子行行好吧,老朽七日颗粒未入啊。” “公子面善,求公子赐点吃食。” “公子,公子......” 众人围绕推搡,更有甚者,直接将手伸向石大的钱袋子,石大手中吃了一半的肉烧饼也不知被谁夺去了。 时安双眼陡然锋利起来,“石大!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一声怒喝吓去大半乞食者,更别提石大装模做样舞的那两下了。 众人一哄而散,不满者中传出嘟嘟囔囔的声音,“这看着柔弱俊俏的小郎君讲起话来一股火药味,心肠竟是比铁还硬的,还当官呢,我看是一辈子都中不了榜的。” “公子,他们...”石大挥舞着拳头踏出半步,双眉一竖,气上心头。 时安将他的拳头按下去,不在意地表示,“真当我是进京赶考的了?” “那他们也太过分了!”石大一甩手,看见公子新洗净的灰色长袍上布满一块一块的泥泞,更生气了。 “灾本就易生乱,官员又不作为,也不能全怪他们。”时安不想在此地纠缠,快步离开了闹市街,“我们入岳县时没看见什么灾民,我还以为灾情有所好转,现在想来,是我无知了,岐州尚且如此,底下县乡哪里是没有,分明是藏起来了。” 小巷狭窄,只容二人前后脚走着,石大走在后面,少了喧闹人声,心绪渐渐平静,想起此行目的,不禁疑惑道:“出发前您不是说要找严峰吗?我们这一路未歇到了岐州,李镖头那也不知何时才能再有消息,这......” 时安没回话,等出了小巷,又背着手走了片刻,方才停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岐州署”三个金字赫然在目。 他才将将开口,“严峰,前连州副都指挥使,现岐州知州,掌管一方粮田、水利、诉讼等事务,在这群山包围的一方土地上活成了个土皇帝。” 石大默然,当年南境之乱的事情他不甚清楚,消息都是由公子讲的,他实在没想到要找的人现就在岐州,还是知州。 这......他原先的计划是抓人、打一顿、逼问,什么消息都能吐露出来,现在看来,他得重新筹谋一下了。 “公子,那我们...要不直接亮身份?” 时安拂了拂袖,转身就走,语气淡然,“你去亮吧,看是宫里出兵快,还是我们跑得快。” 当年父亲退居西州,圣上就有旨,镇西王府上下无令不得出西州,违者斩。这次若不是他率先得到密信,觉得有机可乘,不然也不会冒险上路。 *** 林越舟躺在长椅上,单腿翘起,眼睛望向酒肆外,赵平办事稳妥,验了尸,拘了王二;阿虹爷爷也顺利下葬,没什么繁琐的仪式,她雇人抬棺葬在了山郊,十四岁的阿虹哭红了眼,她在一旁陪了很久。 她对阿虹说:“一个人的路不好走,但有人欺负你,可以向我告状。” 阿虹抹掉眼泪,一脸倔样,“当官的说是你抓的恶人,我要跟着你抓坏人,我什么都会 8. 第 8 章 [] 岐州一带早寒午热,尤其是刚入秋不久的时节,白日里还夹着未消的暑气。 林越舟单穿一件靛青色布衣,袖口挽至半臂,身上未佩剑,只有一把外覆暗黄牛皮刀鞘的短刀隐在腰间。 这一身轻简,不过她并没打算顶着烈日徒步到岳县下的十里八乡,她向赵平借了匹马,或者说是以赵平的名义从马厮那调了匹马。 反正马厮听说是赵守卫长要用马,立即牵了一匹最好的红鬃马过来,岳县衙署上下管理松散至极,林越舟心里暗自叹气,手上欣然接受。 木板车空了,秸秆缀成的草绳绑在腕上毛毛的,有些扎人,从昨日走到现在近日落西山,女娃们腹中水米未入,一个个眼神涣散,双唇发白,离晕倒也就差一步了。 刀疤男似乎终于发现她们不对劲,总算舍得花钱找个大榕树底下的茶摊让她们喝口水。 他们已走到岳县边缘,穿过眼前不知名的小村庄就能到岐州。 夕阳西下,鸟儿盘旋着归巢,榕树上传出悦耳的啾啼声,澄净如洗的天空上泼洒着一片又一片绚丽的晚霞,马蹄声倏忽而来,倏忽而至。 黄豆眼和刀疤男还没回过神来,彤红的落日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帷帽。 林越舟身披霞光,骑马在他们面前来来回回地遛,这一趟可叫她好找,硬生生从晌午打听到了日落时分,柳姨家的晚饭又赶不上了,回去还不知道得怎么数落她呢。 “你们,要去哪?” 黄豆眼记得她,在窝棚区很是嚣张,四下看了看,无人的乡野荒村,歹心瞬起。刀疤男只是冷漠地喝茶,田野间不比县里,发生点什么也没人知道,不必拘着。 “一天不见,一个个都没舌头啦!昨天不是叫得比狗都欢嘛。”她轻哼一声,讲起看不惯的人来向来不留情面。 “爷叫你瞧瞧多管闲事的后果!”黄豆眼扑腾着向前想要抢夺缰绳,她还没怎么地,只是狠拽缰绳,勒令马前蹄腾空,就把对方吓得摔了个屁股墩儿。 女娃们中隐隐传出些哄笑声,黄豆眼耳根子涨得通红,怒吼:“有本事你下来!” “行啊!你叫他们都出来。”她轻抬下颌示意茶摊,等会儿打起来她可不想把人摊子都砸了。 刀疤男见同伴不敌,早已把草绳系在了柱子上,手搭在后腰间,“断人财路犹如弑人父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我们兄弟俩,也别怪我们不客气,只怪你自己不长眼,屡次三番撞上来。” 她打了个响亮的呵欠,那阵势说不是故意的都没人信,一个翻身下马,轻弹手指,“来了个啰嗦的,别说姐欺负你们,想打架就一起上。” 不待话说完,黄豆眼一拳直出,被她稳稳接住,力气之霸道,让对方完全无法扭转,这时耳边还轻飘飘传来句,“就找你们问个话,非要打打杀杀的,我都没戴剑。” 紧接着右膀上搭上一只手,“咔擦”一声,黄豆眼整只手臂塌软下去。 他脱臼了。 刀疤男见状,握住藏于腰间的匕首,出刀快准狠。 她下腰后仰,堪堪躲过,随即腰部发力,直身抓住对方还未及时收回的右手,硬拉着到了跟前。 将其右手一折一弯,刀锋擦着脖子,语气里带着狠厉的意味,“送去,哪儿!” 刀疤男绷着嘴不说话,她失了耐心,一扭手腕,匕首掉地。 她慢慢将其推远了些,猛然给了一脚,刀疤男跌倒在地,还有点懵。 匕首踩在脚下,她半蹲着,眼里带些玩味,一个脱了胳膊,一个没了武器,顿时焉了。 她擦了擦手,说:“你们,是人牙子吧,替哪位大人寻奴婢?” 这番话提醒了黄豆眼,腰板瞬间硬了起来,“知道是大人,你还...” 帷帽下的脸挑着眉,期待地等着下文,话却被刀疤男两声刻意的咳嗽给打断了,“不是什么大人,就是一家富户,新搬来岐州的,需要大量下人,我们这才到处搜寻。之前是我们不对,没跟...侠士讲清楚,这才产生了误会。” 等了半晌,林越舟没回话,她在看那一群女孩,大多是十三四岁的模样,个头高,身子瘦,细看模样都不错,阿虹也是这样的。 刀疤男正踌躇着再找补几句,对面猝不及防地开口了。 “你话真的多。” 他呆了一瞬,难堪地笑了两声,“做这行的,嘴皮子动得比脑子快,侠士莫见怪。” “呵。”她亮出短刀,飞快地在腕间耍了个花刀,“我们来谈谈桑国律法。” 黄豆眼和刀疤男皆是一愣,这是玩哪出?衙门里的人? “我没看错的话,她们都是农户之女,非奴籍贱籍,你们掠良人为婢,恐有杀头之祸啊。” 黄豆眼后背冷汗连连,“不是掠!她们都是自愿的。” “有官府验明正身的文书吗?” 她随手一甩,短刀飞出,正中黄豆眼两胯前的寸地,声音陡然提高一个响度,“她们真的知道自己要去哪吗?嗯?” 刀疤男双掌覆于地上,骤然缩起,抬手一扬,两捧黄土随风弥散,林越舟一时失了视线,但她听到,刀从土中拔起的声音。 大意了,不该把短刀甩出去的。 沙土将散未散之际,寒光自上方掠起,她身形未动,脚下一旋一勾,匕首自下飞起,正与短刀撞个正着。 刀疤男虎口一振,强撑着往下劈去。 她见对方没有收势,身子向右一倾,刀疤男紧跟着横劈过来。 她干脆整个人倾倒下去,单用右臂撑着,“我算知道你手上这道疤怎么来的了,喜欢偷袭的一般都讨人厌。” 对方可没她这番闲情逸致聊天,屡次出招未制敌,心里已窝着一团火,没发现自己的一招一式都被她牵着走。 “玩够了嘛?” 林越舟一个翻身跳起,赤手空拳夺其短刃,一拳接着一拳,拳拳到肉,毫不留情地直击面门,毕竟他刚刚出的可都是杀招。 刀疤男眼冒金星,鼻窍鲜血如注,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自右臂脱臼后就再没有出过手的黄豆眼看了连忙捡起匕首...奉上前来。 她瞥了一眼,将短刀插回牛皮鞘中,淡淡地说:“自己留着吧。” 黄豆眼哪敢,急忙脱了手,毕恭毕敬地弯腰候着。 她没急着发问,拖着刀疤男的后领子进入茶摊,解了女娃们手上的草绳,“捆这么紧,手皮都磨破了。” 话没对着黄豆眼 9. 第 9 章 [] “来来来!知州大人开仓放粮了,一人一碗,谁都不要抢。” 州衙沿街临时搭了三五个粥棚,个个都有两位衙役负责分粥,一位衙役手持水火棍前前后后地逛着,谨防出现乱象。 石大隐在角落里,悄悄地将情况看了个分明,“果然如公子所说。” 他一转身,身后是八方镖局的一行镖师,统一换上农户打扮,头戴草帽,脚踩破鞋,身上潦草地裹了层葛布麻衣,活像刚从田里干完农活出来的。 石大一拱手,言语肃重,“辛苦各位兄弟下各乡县跑一趟了,消息务必带到。” “石大兄弟见外了!若真能让知州吐出粮食来,跑这一趟算什么,多跑几趟咱都成!” 在一众灾民中,无人注意的“农户们”挑着担子出了城,城外有备好的十余匹快马,驾声四起,朝八方奔去。 八方镖局练武场中,时安从兵器架上随手拿起一杆红缨花枪,身形一停一顿,花枪一转一合。 枪头扫过砖地,似有火星溅起,枪起,破风直冲对面的李云飞而去。 李云飞手握双刀,一刀扣住枪头,一刀擦过枪身滑向他。 他手急往后退了几寸,脚下发力一蹬,身形一旋,花枪跟着转起,得以进退,对方双刀失力,改为防守。 几个来回下来,也才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李云飞败下阵来,拿起搭在兵器架的汗巾,一擦,汗液浸透大半。 “你这小子,有长进,我以前还能撑一炷香,现在,老了老了。” 时安穿着一身黑衣练武服,紧袖绑腿,隐在青衣长袍下的宽肩窄腰体型一览无余,仿佛变回了那个在大漠孤烟间纵马放鹰的少年郎,意气风发。 “李兄走南闯北,这浑身的本事,别人想学都学不来的。” 李云飞指着他大笑两声,“学得一嘴油腔滑调!” 他含笑颔首,二人走进厅堂稍作休息,刚坐下,手指在怀间摸索一番,拿出几份信笺来,是严知州昨日发往底下五县县令的,被他们截了下来。 信笺上的内容很简单——钦差将至,开仓放粮。 他捏着信纸一角,细细磨搓,叙事平稳和缓,与斗武时的激进狠厉判若两人。 “朝中派了钦差秘密前来巡视灾情,是户部任大人,只知其六十余岁,为人如何,我不了解。不过再怎么秘密,知州看样子是得到消息了,这才有所动作。” “这天杀的知州,竟有粮不放,干看着街头百姓活活饿死!” “估计岐州粮仓内余粮不多,只够撑起钦差巡视的这段时日。”他知晓这些官员手段,克扣赈灾银不说,甚至还会倒卖赈灾粮,高价卖给富商巨贾,再敛一笔,“等今日消息散出去,不出一夜,岐州城就热闹了。” 太阳普照之下,有人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有人搬一把凳子坐在酒肆门前,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脚旁置着一个堆满瓜子壳的酒碗,实是惬意。 “小九,明天我就送你回山上去,你还有啥想吃的,快点告诉我。上山了,师傅可就不让你吃了。” 小九趴在酒桌上,梳着两个小啾啾,一听活蹦乱跳地跑过来,身上穿的是柳珂姐姐买的桃红色新衣,“师姐,柳姨说岳县的梅花糕是最好吃的,滚滚烫烫,上面撒着小圆子和蜜糖,里头裹着热豆沙,一口下去,啧啧啧。” 她弹了弹小九的小啾啾,笑眯眯地捏起小九脸颊,软乎乎的,“看你那小馋样,和我如出一辙,不愧是我师妹。走!也别看书了,师姐带你买好吃的去。” 梅花糕是民间小食,卖的人很多,走出酒肆十几步,就看到摆着锅炉,正往里倒入面浆的小贩。 林越舟付了十几个铜板,和小九一同搓手乖巧地等在锅炉前,身后人来人往,一个挑担子的不小心撞到她,落下几片烂菜叶子。 那人浑然不知,还在与同行人热络地讲着话,声音大得如天边巨雷,“哎呦!你不知道,知州大人可真是大好人!一大早地就开始建粥棚了,我都看到了,满街都是施粥的,人人手里都捧着碗热乎粥,可稠着呢,我都去领了一碗......” 她闻言心下一动,转过身去,那人已经走远了,一身农户打扮,她似是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喃喃自语道:“知州?放粮?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她抬头望了一眼,脖子一歪,“没有呀。” “二位,四个梅花糕好了,小心烫。” 林越舟被烫得缩了手,思绪才牵扯回来,小九都不禁吐槽,“师姐你怎么冒冒失失咋咋呼呼的,别把给柳珂姐姐和柳姨的梅花糕掉地上了。” “嘿!长能耐了你,都数落起我了。”她一把夺过小九的梅花糕,傲娇地撇过头,“有本事别吃。” “别别别,师姐,我错了。” 第二天,林越舟拎着小九起了个大早,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路边野草还挂着露水,她们便踏出酒肆门槛了。 本该清清静静的城门口居然乌泱乌泱地堵了一大片人,不乏她眼熟的,从窝棚区出来的,身上除了透风衣裳,就是手上一个比一个大的碗。 她抬手抓住一人,“你们这是要离县出走?” “去州城,知州老爷搭粥棚了,还不知道摆几天呢,有一顿算一顿。” 那人一甩手,急吼吼地涌进大队伍里,消失了。 他们身上的衣服大差不差,即便是她,不看脸光看背影也是认不出的。 而在岐州后衙中,严峰正在洗漱,方阔脸高额头,双唇薄如一张纸,有种奇异的不协调感。 衙役在外急得团团转圈,却也不敢擅闯后衙,里面可住着知州大人的家眷呢。 只能让徐婆子通传一声,外面出大乱子了! 听了消息,严峰着急忙慌地跑到前衙中,疾言厉色地问道:“怎么回事?” “大人,这一开城门,外面就涌进一大群灾民,四地八方的,一股脑地往粥棚挤去了 10. 第 10 章 [] 西州,卯时正刻,天色青灰,稀疏地挂着几颗星。 黎明昏暗,火光滔天,一排排铁甲卫士手持火把列队于镇西王府外。 温润的玉扳指急速转动,沈影立于大轿前,眼神直勾勾地,似要穿透紧闭的王府大门。 三天来他未见到叶骁和时安一面,每次都是叶正明那个残废出来打马虎眼,若不是安插在府里的京中眼线确保他们还在府上,他都要怀疑这二人叛逃离境了。 清晨风沙不算大,他未着任何遮掩纱帽,一张脸隐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下,阴恻恻的,他抬头望了望,一字一顿,“叫,门。” 突然,“吱呀”一声,门开了。 里头走出三人来,“叶崇安”推着叶正明慢慢跟在叶骁后头。 与整齐列队的大批人马相比,他们父子三人的出现甚至显得有一些潦草与意外。 西州这地方早晚皆冷,叶骁只简单地在白色中衣外披了件黑色大氅,明显没有洗漱,额前发丝还耷拉着两缕。 他哈着白气穿过大批卫士,热情地冲沈影打招呼,熟悉得像旧友重逢,一开口却散发着过夜酒气。 “沈侍郎!抱歉抱歉,前几日都错过了,今天才见到远道而来的京中贵客。没好好招待一番就要走了,真是可惜。下次!下次你同我儿一起回来,我们喝酒吃肉,定叫你痛快了才回去!” 沈影皮笑肉不笑地拱手作揖,嘴上道:“下官参见王爷,此次奉旨前来多有叨扰,只望世子速速同我上京,不要耽误世子册封礼才是。” “那是自然。”叶骁面上带笑,眼角纹路一条长于一条,脊背挺得笔直,“崇安,过来吧。” “叶崇安”将素舆停稳,慢慢向前走去,嘴角抿成线,双眼定定地与沈影对视,没露一丝怯。 沈影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玉扳指上,面上犹疑。 据说叶骁第三子生得俊俏非常,身长八尺,常年戴着一截半鹰面具,气势凌然。 “世子上京也要戴着面具吗?此非战场,世子还是舒服点好。” “叶崇安”摇摇头,不置一词,倒是叶骁抢了话,“我儿平常就这样,吃饭睡觉都戴着面具,他习惯了。” “既是如此...世子请上轿。” “崇安。”一直在旁默默观望的叶正明忽地出声,内容平常,像是嘱咐,“在路上不要急着赶路,那是给沈大人添麻烦,也不要留恋山水游玩,误了日子,一切以世子册封礼为准。” “叶崇安”转身拱手拜别,点头应下,毅然钻进轿中。 沈影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只想快些启程,不料叶骁一把拉住他,眼里竟流露出威严之意,“别急,还有人呢。” 只见叶骁拍拍手,门后出来两个魁梧小厮,横眉立目,膀大腰圆,比起铁甲卫士,也是不遑多让。 “这是我儿院里惯用的小厮,京城遥远,路上总得有人伺候不是,不好叫沈大人为这种小事操劳,就自备了。” 小厮...沈影嘴角抽了抽,只能说一句“王爷思虑周全”了事。 不料,还未完,王府侧门前停着的马车浩浩荡荡地驶过来跟在队伍后头,细细数来,有十三驾之多。 “王爷...这是...”纵使能装如沈影,此刻也有些挂不住脸了。 叶骁轻飘飘地挥挥手,嘴里还在叫那边马车停过去点,转头又是一脸笑地看着沈影,装作懊恼地讲道:“我这幼子最是骄纵,不比他大哥沉稳肯吃苦,这路上、京中一应的衣食盘缠总得备上,还有...” 他凑过头去,慎重地表露,“这里头还有好些奇珍异宝是本王要献与圣上的,一路上要劳烦沈大人派人多加照看了,不可让贼人劫了偷了去,不然,沈大人恐怕也是难辞其咎啊。” “哈哈哈,玩笑话,玩笑话,沈大人此番劳苦功高,回去定能加官进爵。” 叶骁笑声嘹亮,沈影却是无心附和。 眼看着队伍驶出视线,叶骁推着叶正明缓缓进院,一张笑脸耷拉下来,尽显疲惫之意,言语担忧,“石二能应付得来嘛......” 叶正明没有那么忧心,从进院起,他的目光只集中在一处,骨骼分明的指节骤然扭动素舆扶手,一根银针飞射出去,正中躲在石坛后方的一位婢女颈侧。 “父亲,京中眼线都处理掉吧。” *** 师傅住的地方幽僻,换句话说,难走。 幸亏林越舟和小九腿上带点功夫,换做旁人,走到也差不多跪下了。 翻过一个矮山头,越过一条山涧清泉,一片茂盛生长的翠绿竹林呈现在眼前,而在竹林中央坐落着一座竹屋,有前院后院,堂屋厢房,甚至还有一间小屋子用作佛室供奉佛龛。 “师傅,我和小九回来啦!” 林越舟左手拎着一只鸡,右手零零散散地提着好些新鲜蔬菜,背上还背着大铁锅,铁锅下藏着一个大包袱,连小九都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看起来倒是不太重。 师傅对她们从未讲过真名,也从未提及过往,对外只自称卧云先生。 据说卧看云卷云舒是师傅平生最爱干的事情。 “把那鸡给我扔出去!我精心打理的院子岂能容这等吵闹之物,你觉得你师傅是个赖床之人不成?” 佛室中走出一个素衣女子,三千青丝以一玉簪轻绾,柳叶细眉,虽年过四十,但犹如尘间仙子一般,对待任何事面容都是淡淡的,唯独林越舟这个“逆徒”能惹得她动怒。 “啊呀。”她顺手一撒,鸡就满院子地跳了,“这是柳姨托我带给您的,您这院子也太冷清了。莫急,我等会就砍竹子给您造个鸡窝出来,至于日常清理鸡粪之事就留给小九去做,她也该锻炼锻炼。” 小九人还没坐下歇口气,又被师姐甩了个活上身,她苦着张脸:真好。 师傅没真与“逆徒”置气,她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也知道她等会要去哪里。 “你过来,让师傅瞧瞧。” 师傅招了招手,她略带警惕地探过身子,果不其然,一记响亮的弹脑门落在她前额上。 毕了,师傅背过手去,站得笔挺,“午间记得回来用饭。” 她乖巧地点点头,带着包袱转身出门,小九茫然地看着师傅,问:“师姐要去做什么?” “叙旧。” 师傅望向竹林,眼里带着一丝怅惘,突然,目光清明,转向小九,冲她招招手,“来,让为师瞧瞧你的《千字文》学得如何。” ...... 出了竹林,又爬了几里山路,在一个小山坡的向阳面,靠着一汪清泉,有一座坟头,上刻着“林越舟之母连元霜之墓。” 这是一座衣冠冢,今天,是她母亲的忌日。 她将包袱取下,从里面拿出一壶酒,几个苹果、糕点,更多的则是纸钱、金元宝。 铜盆放在墓前,火折子一点就燃,成堆成堆的纸钱在瞬间化为灰烬,她一把把地放下去,看着它们被吞噬、淹没,化作自己的哀思随风而走。 平常嘴闲不下片刻的她,此刻,一时无声,只有火星与铜盆的碰撞声,风过清泉的波纹声...... 半晌,她拿起酒壶,给母亲倒了一杯,自己则是掀盖直饮,半壶酒落肚,她才堪堪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