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匪爆改京城女富商》 1. 第 1 章 [] 桑国,元历十五年,岐州岳县外山道。 秋意渐盛,悬崖峭壁处刮的冷风都捎带着锋利,本该无人问津的山道上正有一群人顶着寒风穿梭其中,他们穿着短打紧衣,头绑布巾,驾着四驾马车,身后堆叠着巨大的红漆箱笼。 “阿嚏!”王二擤了擤鼻子,乌青的唇破口骂道,“这龟儿子天气,说冷就冷,可冻死老子了。” 坐在马车最前头的人上下瞥了一眼王二,出声提醒,“才出城不久,小心点。” 王二不屑地缩了缩脖子,盯着他长过脚踝的布衣长袍,“孙爷有钱,穿的布料又多又厚实,兄弟们可没这待遇,全靠一身横肉撑着,骂两句怎么了。” 孙爷不悦地皱皱眉,却没多说什么,毕竟这批货还得靠他们运到西边。 东家也真是,想钱想疯了!敢雇一群匪寇做生意。 寒风扑面,吹得树叶簌簌作响,而一股粥香暖意竟夹杂在冷冽之中。 “好香!” “有人在这荒郊野外的生火做饭?” “这小破县夏日大旱,县里穷得叮当响,估计是谁怕被抢跑这来吃独食的吧。” “那咱就让他知道,什么叫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七八个大汉中响起一阵哄笑,个个伸长脖子,手上鞭子嗖嗖地抽。 孙爷无奈地摇摇头,紧了紧身上长衫。 晦暗不明的天幕中亮起星星点点,丝丝缕缕的白气顺着峥嵘虬枝爬上月梢,烧得通红的柴火堆上支着口大铁锅,黝黑的锅底下劈里啪啦响个不停。 “小九,不是师姐跟你夸,我这粥煮的,嫦娥吃了都得夸一句,煮的好!” 小九本名并非小九,不过师姐好像从来都记不住她的名字,去年叫小八,今年叫小九,连带着大家也叫她小九,翻过年自己十岁,估计得叫小十了。 小九默默拿起木勺,搅了搅锅里翻滚冒泡的野菜粥,粥香浓郁。 谁能知道野菜是师姐路上随手采的,米、锅、碗、勺都是师姐从师傅屋里顺的,一边拿还一边念叨: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 风里传来些不寻常的声音,惊动了栖息在枝头的鸟儿,小九握木勺的小手顿了顿,凝神细听,嘟起嘴,“师姐,人来了,但…好像有两拨不同方向的。” “哦?”林越舟细嗅了嗅,似乎并不关心来了多少人,端起木碗径直递向小九,眼里闪烁着对粮食的渴望,“熟了,来,舀一碗,菜多一点。” 小九:“……” 一群惊鸟扑朔着翅膀从密林上方飞过,时安和石大不约而同地抬头,石大看的是鸟,时安看的是月。 崇山峻岭中的圆月还比不上大漠戈壁中的朔月透亮、硕大,再一低头,□□马已过拐角,打了个湿漉漉的响鼻,停下蹄子,不走了。 通往岐州的路他们选的不是驿道,而是一条小山道,左手边是盘根错节的高山峻岭,右手边是落颗子都听不见个响的深崖,能让人通过的山道统共就三四人宽,他和石大骑着两匹马,勉强有余。 路前方正中间多了两个挡道的人,一大一小,可不就过不去了。 月光下的少女一身浅蓝紧袖布衣,帷帽丝纱下的脸若隐若现,依稀可见散落在肩头的发丝,双耳下垂着两缕简单编起的发辫,发尾末端用一根红绳紧紧扎起,右边缀着一颗小巧精致的银铃,随风而响——叮当。 一旁的稚女头上扎着两个小啾啾,抱着比脸还大的木碗呼噜呼噜地,喝得让人心痒痒。 香气逼人,石大猛吸了两口,这一路上只有干馍可以啃,看到些带汤的热乎儿劲食物难免犯馋,哪怕是粥。 时安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下喉头,正想开口借个道。 一阵轰隆马蹄声夹杂着粗言秽语奔至耳边,领头马车“吁”地一声刹停,后面跟着急停,带起滚滚尘土。 林越舟敢肯定,有脏东西落到粥里了。 她若有似无地拂了拂面前的空气,昂头一口气喝光碗底的野菜粥。 “呦,还是个女子。”王二回头看了一眼蠢蠢欲动的兄弟,反手一撑,跳下马车,言语挑逗,“小妹妹,吃的什么呀,粥啊,喂哥哥一口。” 石大生得魁梧,闻言感觉一阵恶心,按捺不住想要挥舞的拳头,眼冒怒意,“公子,让我去教训教训那一群莽夫!” “不急。”时安单手拽着缰绳,目光落在女子腰间左右,左利剑右短刀,“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且听听她怎么说。” 只听她捏着嗓子答道:“好呀,哥哥快来。” 石大感到眼前一黑,那脏手都要掀起女子帷帽了! 但下一秒就让他实实在在地眼前一亮。 林越舟右手随意将木碗丢在黄土路上,左手自腰间滑过,收回,手起刀落,一片寒影掠过,王二还没看清发生什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动弹不得,紧接着一阵剧痛深入骨髓。 猩红血液自腕处一滴一滴没入黄土中,悄无声息,徒留王二一人的尖锐暴鸣声刺破云霄。 石大发出“嘶”的一声,侧过半边的身子又翻了回去。嗯,公子说得对,不是个好相与的。 “哥哥,还喝嘛?” 这一声,依旧娇俏却听得众人头皮发麻,黑云遮蔽圆月,惊鸟飞回枝头。随着地上身影渐渐拔高,叮叮当当的银铃声在悬崖峭壁间回转往复,匪寇们仿佛中了十面埋伏般惊慌失措。 “这声儿…”孙爷蓦地瞪大双眼,“银铃女匪!” 本来他不想管这群匪徒行事,管也管不住,只要路走通,货出手,他就好交差,但眼下他却不得不站出来制止一下。 早在岐州境内,店小二看他们一伙人运货就提醒过,干净买卖随便走,若是心里没底,还是早早回去,不要人财两失。 据说银铃女匪这两年才活跃起来,不干那些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肮脏龌龊事儿,她专截伤天害理的匪徒,每次都会在发辫上缀一颗银铃,打起架来,就像有人在一旁奏乐,可动听了。 于是,道上人亲切地称呼她为“银铃女匪”。 孙爷急忙下车抱拳,向前大走两步,脸上挂着生意人的标准笑容,“小兄弟不懂事,还望女侠见谅。” “这锭银子,望女侠收下,放我们一行人过去可好?” 孙爷摊开掌心,一锭十足的纹银躺在中央,林越舟打眼一瞧,估摸着有个五十两,轻呵一声,“贵人出手真是阔绰,敢问做的是何方生意?” “小本买卖,不值一提。”她没有收下的意思,孙爷脸上有些挂不住。 王二觑着空抖着手往后退了两步,血淋了一路。 “我看你跟他们不太一样,站远点,小心血沾你身上。” 隔着帷帽,孙爷看不清她的表情,话还是听得懂的,但脚下纹丝不动,垂下的手攥紧纹银,皱起的眼角透露着威胁之意,“江湖人敬您是位女侠,我想不是因为您乱杀无辜吧。” 敬我是女侠? 明明一口一个的都是女匪,匪徒叫我匪,衙门称我匪,怕事的百姓也叫我 2. 第 2 章 [] 统共八个人裹得跟粽子似的,一溜烟地排在马车前,她数了数货,四辆马车,八个箱笼,劈开锁,上面厚厚一层堆积着布匹,从便宜的棉、麻到精品纱、罗、绫、锦,种类丰富。 她没蒙老头的眼,看得出来,这堆人里老头是说话做主的那位。 “布商?” 孙爷摔跤时脸朝地,磕碎颗牙,嘴里正冒血沫子,随地啐一口,轻哼道:“我们是正经生意人,你放我们过去,那一锭银子你取走,算我给那位老者赔的不是。” “正经人不走驿道,走山道?” 小九偷眼瞟向书生哥哥,对方嘴角轻抽了一下。 凉风阵阵的山道上忽明忽暗,月影时有时无,山林中蜿蜒生长的藤曼枝条黑影活像群厉鬼,再配上群鸟啼鸣,更甚鬼哭狼嚎。 然而,真正的鬼哭狼嚎才在林越舟耳边响起。 “他娘的,你到底想怎样!” “都是匪,你装什么装,要多少银子,直接开口,我孙爷给得起。” “真疼!小娘们儿下手真狠!” 林越舟倚在马车边边上,眼神似笑非笑地,似乎是要穿透这些箱笼,她没跟他们废话,一个跃身跳到马车上。 众人蒙着眼,看不见影,只听见咕咕咚咚一阵响,但孙爷看得分明,她把布都清出来,纤长的十指在箱子底板上一寸一寸摸索。 孙爷坐不住了,撑着老骨头也要站起来制止,“住手!” “咔哒”一声,看似牢固的底板松了,露出真正的货物。 “呦,茶。”她拈起一块茶饼轻嗅了嗅,放下,指尖在一排茶饼上划过,声音中多了丢怅惘,不细听听不出来,“大佛龙井,你们从江州来的?” 没等他们来得及搭话,她霸气地把手一扬,脸上带着不耐烦,盘腿坐在未开的箱笼上,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只跟自己在生气。 “算了,我们来谈谈桑国律法。”开口直击要害,“你们没有茶引,走私贩私,还有这么多兵器,动辄打打杀杀,叫你们一声茶寇不冤枉。” 石大终于刷干洗净了铁锅,站起看到女子拿根树枝盘坐于箱上,对着下面一众大汉指指点点,颇有种梦回学堂老夫子的奇异感。 他晃过神来,打了个寒颤,诶,上学堂可要他老命了。 时安心神凝聚,心里暗自嘀咕:原来是去西边贩私茶的,大宛国是好这一口。自桑国在边境建立互市以来,两边贸易不断,东来西往的商旅他接触过不少,其中不乏头绑裤腰带,为了翻几番的利润前来的。 桑国律法有例,凡是贩私茶达五贯者,黔面并配本州牢城。即便如此,前往西州做私茶生意的还是如过江之鲫,拦不住的。 “我看这批货不多,你们东家想试试水,把门路打开?” 等林越舟讲完这番话,孙爷神色变了几番,咬牙蹦出几个字,“要怎样。” “不怎样。”她握剑从车上跳下,披散的发丝跃起,露出一截藕白流畅的脖颈,“扭送官府,你们一个人就值一贯赏钱。” 整整八贯钱呢,她的话里都带着笑。 “孙爷,你快想想办法啊,当时东家跟咱说的可只是运布,早说运茶,才不是这个价!” 任他们怎么抱怨发牢骚,孙爷岿然不动,他在回想刚刚看到的画面,那女匪后颈侧有一块铜板大的胎记,红色,蝴蝶状,他见过。 …… 八个箱笼被她搬到两个马车上,她一架,小九一架,还有一架驮着大汉,留给书童,最后一架叫县令自己来取,运气好马还在,运气不好,也当她放生积德了。 书生走在最前头,一人控两匹马,还好,马够听话,老老实实地并行着,不吵不闹,可比这群茶寇安静多了。 时安自认在西州跟不少人打过交道,其中不乏走南闯北的女子,也有无恶不作的马匪,但像今夜这般所见的还是头一位,一个自诩替官府劫匪的“女匪”,而且话还格外得密,吵得他耳朵生疼。 “书生,从西边来,进京去啊?” 时安不可置否地点点头,“路经贵地,不知姑娘可有指示。” 林越舟向来不知谦虚二字咋写,有人虚心求问,立马大谈特谈,“岐州嘛,你读书人肯定知道,桑国西南部,四面环山,打仗的时候易出难进,但现在是太平年生,出出进进的都是生意人,雁过还留毛呢,多多少少也让这里生意繁盛了些,不过这两年不太行,哎,去年蝗灾,今年大旱,庄稼地里不产庄稼,多少人都只剩具枯骨了。” 此事他略有耳闻,他还知道朝廷拨了赈灾银下来,就算不多,也不至于到枯骨这般惨烈,这女子怕不是在夸大实情以博同情。 “不是有赈灾银吗?情况还如此严重?” “赈灾银这么一层一层地批下来,就算是只大雁,飞到岐州也只剩根毛了,更别提还有知州和县令呢,你说对吧。” 马车一晃一晃,银铃一响一响,时安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若是闭上眼,还以为偶遇到了大漠里的驼铃商队,一步一回响。 他收到友人密信,宫中册封他为镇西王世子的诏书就要下了,不过要他进京受封。 自父亲被封为镇西王后,再也没有回过京。一个小小的世子册封礼,就要他跋山涉水,他那皇帝大伯可不见得有这么想他,父亲也绝不会同意他钻进这个名为受封,实是为质的圈套。 可他不钻,怕是更遂了大伯的心愿,连累全家。于是,趁着诏书未下,他跑了,他给父亲留了一封信,将宫中使者抵达后的行程说辞安排得妥妥当当,甚至都找好了替身,约定好时日在京城会面,完成交换。 在入京之前,他还有事要做。 风声猎猎,掀起半边帷帽,林越舟能听到树叶之间的触碰声,石子卷入车轱辘又被抛却的声音,就是听不见前面骑马的书生出个声。 她这人话密,可你要不搭腔,她也就不讲了,热脸贴冷屁股这事,谁爱干谁干。 抵达岳县时,城门未关,岐州地界生意往来者多,城门开得早关得迟,一般到这时候,守卫都松懈得很了,讨论到哪小酌两杯才是正紧事。 夯土城墙渐渐显现,墙体破洞林立,坑坑洼洼一片,刻有“岳县”二字的石匾不知被何物崩掉了个角,确实是个破落样子。 林越舟丢掉缰绳,蹦下马车,熟稔地跟守卫打了声招呼,“何鑫,来搭把手,贩私茶的,给县令送去。” “可以啊,又抓一批。” 她撞了撞名叫何鑫的守卫肩膀,双手比了个“八”,眼神得意,“八贯啊,少一个子我都不干的。” “得嘞,等明日账房先生上值,您就去县衙取去。” 进了城,四人前前后后地走着,月辉铺地,街道静谧,没有时安想象中聚作一团的饥民,也没有腐臭连天的饿殍,只有亮着黄白纸灯笼尚未打烊的客栈。 林越舟一把扯下帷帽,松开银铃,仰天长舒了口气。 时安牵着马,手不停地顺着鬃毛,眼神却牢牢钉在女子身上,丹凤眼,高鼻梁,鼻头小巧微翘,发丝倾泻如注,跟人一样洒脱。 “你就这样露了脸,无碍?” 她转了一圈,发现是后头的书生在讲话。她还有一个优点,不咋记仇,既然你开了腔,她就会搭理你。 “总没有叫好人遮住脸过日子的说法 3. 第 3 章 [] 月上中天,守卫长赵平肃着脸抱拳禀告:“有一批贩私茶的被女匪抓住送来了。” 戴承正咧着嘴接身侧美人递过来的酒,酒液滴落不少,长烛照耀下,下颌未刮净的青茬上亮晶晶一片。 “嗝~”他半醉半醒间起身,酒气熏天,“把能说话做主的带到偏厅去,其余的关进牢里。” 岳县是岐州辖下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县,良田最少,人口也最少,但位置偏偏十分重要,是行军打仗时的关隘,东西行商的必经之地,加上多山难行的地貌,常年来匪寇横行。 好在近两年一个女子横空出世,比匪更横,实实在在刀口上舔血的山匪她一人就灭了七八波,转头给官府送来。 天赐的功劳,不要是傻子。不过,女匪的脑子到底是没他这个当官的灵光。 除背负人命的匪寇他老实报上去算作自己功绩外,其余一些运送私盐私茶的,多的是有靠山的,有权有钱,何必得罪呢?留下点过路钱,两相便宜,岂不更好。 戴承摸着自己光溜溜的秃头走进偏厅,看到“来客”,眼放精光,“这不是孙爷嘛?快松绑!孙爷莫见怪啊,我这手下人都蠢得跟木头一样。” 赵平面无表情地松绑,在戴承的眼神示意下退了出去,站在门外,有些凉的夜风吹动他的思绪。 孙爷他有印象,昨日上过公堂,底下人欺弱凌强,一句话不对付,打翻两个摊子,还伤了一个前来劝架的老者,寻衅滋事理应关上十天半月,但孙爷私底下拉着县令说了两句。 赵平听不见说了什么,只是隐隐看见有白银流转,最后孙爷一行人赔付了半贯钱,当场结清离了堂。 “女匪。”赵平盯着庭院里乱石丛生野草横行的一小片假山园林,喃喃道,“没脑子的。” “阿嚏。”林越舟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她瞅了眼没关紧的窗扇,支使道,“小九,把窗关咯。” 朱漆有些脱落的矮桌上置着盏铜架油灯,锈迹斑斑,一侧放着本翻盖过来的《千字文》,她面前是绣着小舟的蓝色荷包,荷包有些小也有些陈旧,像是给四五岁娃娃用的,与她十八岁的身形不太相配,但她很爱惜,上面的一针一线都干净得发亮。 毕竟这是娘亲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荷包里倒出四五颗碎银,不多,现在岳县粮价直逼一百二十文一斗米,翻了番的往上涨,过几天还不知道是什么价呢。 就这五颗碎银,她还不太均匀地分成了三份,两颗留给柳家大娘贴补家用。三年前她怀着一腔热血下山,才发现连吃饱肚子都成大问题,是柳家大娘人美心善,留下她做工,包吃包住,还有工钱,现在生意不景气,她总要出出力。 两颗留给在山上名为清修、实为避世的师傅,师傅不爱下山,自己搞了片菜园,吃吃素,喝喝粥,都快修出仙气了,但小九还在长个子。 这最后一颗就留着给小九改善伙食,她隔三岔五就要上一趟山,带些肉食果子稀奇玩意。 “小九,这次下山准备跟师姐玩几天?过两天我可要把你送回去了,这《千字文》多识了几个字啊?别师傅一问一个不知道,少不了两三个月下不了山咯。” 小九怀里揣着《千字文》,看着师姐幸灾乐祸的样儿,扁着嘴,面露难色,只恨自己打不过师姐,不然肯定是要掐上一架的。 小九一双圆眼提溜转着,落到分成三份的碎银上,蓦然拍头道:“师姐,你没搜那老头的身啊,那老头才最有钱啊!” 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一锭银,这身上得带着多少,小九心里一阵绞痛,她这傻师姐,怎么在最关键的事上掉链子呢。 林越舟长腿搭在长椅上,闻言一阵轻笑,弹了下她脑门,毫不在意地表示,“有人搜的比我干净。” 孙爷被石大粗暴地丢上车又拽下来,头上磕了个老大的包,一排牙说话还漏风,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发威。 “五十两金!好好好,戴县令,知道的以为你是父母官,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你才是那土匪头子吧!” 戴承听了一点也不恼,脑子格外清醒,“我一看孙爷您呐就面生,第一次往西边做生意吧。做的还是茶叶生意,谁不知道我朝皇帝爱茶,茶商富可敌国,京城那三大茶姓跟王公贵族相比,日子也是不差的,不知道孙爷靠的是哪一姓呢?” 这县令虽是个偏山小县里的,讲起皇城里的事倒头头是道,看来平常没少打劫过往商客,尤其是他们这种不能从明面上走的生意。 孙爷嘴角抽了抽,“自立门户,未曾投靠哪一家。” “这样啊,那就难办了。”戴承打了个长长的饱嗝,眼神迷离,“桑国散户难存,孙爷若是没有靠山,怕是举步维艰,不如移步岳县大牢,我们从长计议。” 说罢,起身要走,孙爷心里暗骂,嘴上麻溜地开了口,“东家曾在林老板手下做过事。” 曾在,也就是现在不在,东家生意困居江州许久,想往京城里捅一杵子,可惜没个投名状引路人,人家不带你玩的,这才打起了西边的主意。 “林贤?”戴县令转了半圈的身子又转了回来,连茶水都给他倒上了,“那不就好办了嘛,孙爷指缝里露一点都够我这小小的岳县百姓过活了。” “况且,我不白收你们银子,牢不用坐,货照走,这条西行之路打开了,以后银子不是白花花的来?一劳永逸啊。” 孙爷眼里闪了两闪,又陡然暗下去,压低声音问道:“那女匪…” 戴承冷笑两声,“这岳县姓戴。” *** 山里起了浓雾,给岳县蒙上一层飘渺雾气,贩夫走卒早早出动,穿梭在大街小巷,衣角沾湿,裸|露在外的皮肤一抹一层水汽。 时安换了身褐色长袍,做旧的款式,袖口甚至有磨损毛边,三千发丝以一竹冠竖起,实在是不像怀里揣金子的主儿。 他这人,做戏喜欢做全套。 推开窗棂,微风携着灰白雾气在窗口游荡飘动,进不太来,出不太去,远远望去,倒像是谪仙在吞云吐雾一般。 见惯了大风刮境的戈壁大滩,偶见沾衣欲湿的青山绿翠,别有一番风味。 “公子。”石大隔着门询问,“掌柜的问要不要一道用早食,若公子想吃外面的,我去给您买来。” “吱呀”一声,时安踏出门来,目光清明和善,“一道用吧。” 用完早食后,他们也该继续上路了。 早食准备得丰富,野菜粥、煎蛋、腌 4. 第 4 章 [] “哪来的人在这招摇撞骗!几块破木板子就想换一个黄花大闺女,你这算盘打得比过年的爆竹还响,年兽见了你都得退让三分吧。” 林越舟从从棚顶腾跃而下,隐在白纱下的眼粗略地扫了一下四周,只一眼,众人都不吭声了。窝棚区的常住民都知道这是女匪来着,虽然发粮食,但也立规矩,打起人来毫不手软,行事稍有差池,免不了一顿恶揍。 喏,那边躺着的李流子趁女匪走了,抢了一对新来母女的粮食,被发现了,现在还起不来呢。 但生面孔摆明不知道这回事,鼻孔抬得比天高,说着话就要上手强行拽人过来,“别碍事啊,人自己都答应了,你搁这嚷嚷个什么劲。” 林越舟将阿虹护在身后,生面孔往左走,她就往左走,生面孔往右移,她也往右移,跟逗小孩玩儿似的。 “是嘛,我看你不仅嘴臭,耳朵也不太好使,哪有人答应了?” “大家伙儿都听见了!”黄豆眼的生面孔有些气急败坏,扭头往旁边一个一个地问,“你听见了对不对,你也听见了对不对?” 没人理他,他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人过一会儿就走了,女匪可是常常来的,孰轻孰重,他们还没饿昏头。 “我要是你,现在已经开始跑了,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有人替天行道,不为过吧。”她右手顺着腰身慢慢握住剑柄,甫一用力,根根分明的青筋鼓起。 还是另一位手上带疤的生面孔有眼力见,拉上黄豆眼,推起破板车穿出人群,边走边跟黄豆眼低语:“这种小姑娘哪里寻不到,我们去别处寻。” 林越舟羽睫轻颤了颤,目光中带了些思量的意味,不及她细想下去,阿虹怯生生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匪...姐姐,我爷爷...怎么办呀,我不想让他被火烧。” 这小姑娘怕她,她知道,窝棚区的人没几个不怕她的。 没办法,灾荒年生本就乱,让人惧怕,自己说的话才有威慑力,不然这一团乌糟糟的事儿还要她好言好语地哄着人去处理嘛。 她叫了两个踏实肯干的婶子去分发粮食,自己把手里四袋药包一放,叹了口气,轻声细语,“大夫不是说都是些皮外伤嘛,爷爷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阿虹抽泣着,“这两天爷爷常说自己头晕无力,站都站不稳,胃口也没有,本来以为天气凉了,得了风寒,挺一挺就过去了,没想到爷爷昨晚突然说头疼,我就跑去找大夫,我跑得很快,但回来时爷爷已经没动静了。” “大夫说爷爷淤血堵塞,头上其实是有伤的,皮肉没破,但里面骨肉受了损,多味药材就多份钱,爷爷强撑着没说...” 耳旁推推嚷嚷声渐增,没人往阿虹这多看一眼,窝棚区人来人往,隔三岔五死个人,饿死的、病死的、撑不下去寻死的,不稀奇,多的是被官兵拉走一把火烧掉了事的,在这等着发口粮的谁买得起棺材。 去年蝗灾,村民还能靠缸底余粮过活。今年大旱,颗粒无收,田里能吃的都被拔来吃了,连虫子都不愿在田埂间蹦跶。 村里呆不下去,只能进县城盼着官府搭粥棚,每天施舍一碗夹不起两筷的稀粥;后来县令说岐州山势凶险,京城路途遥远,下一批的赈灾粮还没到,连两筷粥都没了。 一等就是两个月,没银没粮,戴县令表示很为难,转头把他们困在窝棚区,不让他们靠近府衙。 窝棚区的气味不好闻,烂泥沤糟、腐臭尿骚,县里的人大都不会来这,只有女匪仿佛天生没有嗅觉似的,甘之如饴地往这跑。 “你有没有看清那天打你爷爷的是哪一个。” “当时很乱...”阿虹顿了一下,话音中带着恨意,“有个大胡子很凶,抓着我爷爷不放手,推在地上,我怎么哭喊拉扯他都不肯收手。” 大胡子,林越舟有印象,昨天被她划了手腕的那个,确实嚣张。 “我跟那边巡视的官兵说一声,等一天,我让你爷爷安然入土。”她的声线冷了两分,不过阿虹听不出来。 阿虹的眼神木然、不解,视线里只有瘦骨嶙峋的爷爷和落在肩头的四包药材。 她拍拍阿虹摸着有些硌骨头的窄背,往前小推一把,“拿粮食去吧,得活。” *** 西州,日头高照,风吹石滚,漫天黄土中商客百姓多戴着以纱遮盖面部的帽子,混杂的口音并不影响彼此间的货物交易。 突然,地表传来马蹄辘辘声,一队金戈铁甲的士兵开道,后面跟着一架平顶紫绸桐木漆的大马车,与西州风景格格不入,路人不禁多看了两眼。 “好像是京里来人了。” “要打仗?” “胡说,当今圣上最是仁德,他国不来犯,桑国必不侵。” “这镇西王当年在南境之乱中,可是命下属以两千老弱病孺开阵的货色,谁知道他私底下又搞了些什么,惹的圣上派人千里迢迢来查呢。”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被抛却在马车后,礼部侍郎沈影转动了下食指上的玉扳指,一双眼眼白占据大半位置,乍一看有些瘆人。 他淡淡地舒了口气,盘算着知枢暗地里对他的忠告。 “册封世子此事说大也不大,京中多的是靠恩荫过日子的权贵,但镇西王世子不同,他是宗室之子。” “你还年轻,不知当年圣上与其三弟,也就是镇西王之间的过往。镇西王的大儿子残废,二儿子阵亡,只余一个三子,无官无爵,还硬生生地在西州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博得个‘西州沙鹰’的称号,此子不得了,不放在圣上身边,你我岂能安心啊。” “你入礼部也有十年了吧,我是看着你一步步爬上来的,不容易,我向圣上举荐你,你要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 马蹄声骤停,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一双白净的玉手掀起帘子,沈影抬头,“镇西王府”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 时安拿着柳大娘画的草图在午饭前堪堪赶到八方镖局,悬山顶,小青瓦,封闭的天井院落。 院门大开,门口没有站门的人,他和石大不请自入,一步一步走得极慢,边走边张望。 院落里一片空地铺陈开来,放着沙袋、木桩及各色刀枪剑戟,墙面灰灰白白,绘着“忠、义、礼、信”四个大字。 “需要押镖?” 声音从小门传来,来者一身黑色练武衣,腰间绑着红腰带,典型的镖师打扮。 时安拱拱手,从怀间摸出一封有些褶皱的信,“在下找总镖头李云飞,烦请递信。” 八方镖局意为“迎客八方,信达四海”,身处运输要塞的镖局镖单应接不暇,多的是走南闯北的边境之单,西州便常常是李云飞押镖的目的地之一。 西州纷乱,马匪层出不穷,几个人几匹马不知从何处杀来,抢了货就跑,也不纠缠,留下一骑黄尘,让人追无可追,查无可查。 更有狠心者,连人带货一道掠了,洒下一片血迹,荒漠戈壁一阵风,一捧沙,便什么也没了。 时安身处西州多年,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武将血统,从小不安分,整个西州没有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隐匿超过一月的马匪。 他捣毁过不少马匪窝点,放出的人和货数不胜数,其中就有奄奄一息的李云飞。 李云飞四十出头,常年在路上跑,一张脸磨砺得粗糙。 5. 第 5 章 [] 金乌西沉,街贩收摊,何鑫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守卫长赵平循声瞪了他一眼,他立马捂住嘴站得笔直。 现在进出城的人少,长街上一队穿衙役服驾马车的人格外扎眼。 何鑫正疑惑,这是哪队兄弟,怎么瞧不出来?马车倏忽奔至眼前,赵平瞟了眼,淡淡点头,示意放行。 虽然这群人换了身皮,头上还多戴个巾帽,但何鑫不瞎,这不是昨夜才送进来的匪嘛? 他当上守卫没多久,最怕一直板着脸的赵平,守卫长说放行,即使心里百般疑惑,也没有不从的。 人一出城门,赵平就肃着脸走了,走时似是有一眼不经意地落到一旁茶肆里。 林越舟没对上这一眼,她抄起长椅上的帷帽,步履匆匆地出了城。 孙爷头长包,嘴漏风,一路上不太爱讲话,倒是底下一群挨过揍的匪更爱嚼舌根,其中王二伤最重,话最多。 “咱们孙爷就是有能耐啊,落县衙里都能捞出来,跟着孙爷走是真没错。” 孙爷不屑于与匪寇为伍,忍着一腔怒火,只盼快点运完货,同时,他给远在江州的东家寄了一封信——“京城茶商林贤之女现身岐州岳县”。 十几年前,自己和东家在江州林家底下讨生活,林贤为其嫡长女办百日酒时,他还见过那个小丫头,后颈侧确实有一枚铜板大的蝴蝶印记,翩翩起舞的姿态和女匪的一模一样。 后遇南境大乱,江州处涌进不少难民,一时间乱得很。林贤本就有进京扩资的意向,便趁着动荡进了京,谁知路遇不测,他的夫人女儿掉下悬崖,生死未卜。 在京安顿好后,林贤找了几番,寻不到人,也就算了,留下一张寻人帖,若有线索,必有重偿。 东家如果能把握住这次机遇,想在京城分一杯羹的事便不难办了。 官道平坦宽敞,余晖残温打在背上,透了些暖意,孙爷年纪大,昨夜又没休息好,正想靠着车板小憩一会儿,转眼便听到熟悉的笑声。 “诸位,驭术不错呀!” 孙爷半合的眼皮蓦然睁开,不可置信地低骂道:“狗县令,欺我!” 众匪皆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驾得更快了,身上伤还没好全呢,经不起打了。 林越舟话里笑意不减,见他们没有停车的意思,突地脚下一刹,勾起一块石子往最前方的马头踢去。 马一受惊,昂头扬蹄嘶鸣,倏地停下了,后面的车自然而然急停下来,乱作一团。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眼里却是冰冰冷冷的,信步往前走去,对方如临大敌,抄起家伙,一字排开。 孙爷头有些犯疼,林大人要是知道他亲闺女干这等匪徒之事,还能要嘛。 所以,信中孙爷特意隐下了这等信息。 “女侠,我们既能此时现身于官道上,你还看不明白嘛,你把我们抓回去也没有用的,难道,是戴县令派你...” 她伸出一根修长食指摆了摆,脸上表情仿佛在说:别把我跟那混蛋混为一谈。 “我不抓你们。”手指沿着一字排开的匪依次指过去,“我只要他。” 被指到的王二还抱着侥幸之心,左右张望。 “大胡子,对,就是你。” 王二双腿一哆嗦,脸也垮下来,仗着人多势众的戾气陡然消失,但还是撑着胆喊道:“叫你哥哥做什么!看上了要掳我给你压寨不成。” 林越舟厌恶地撇撇头,“嘴真臭。” 随即又转头看向孙爷,单刀直入,“你给不给?把他留下,你们爱走哪走哪,上天遁地我都不管你。” 孙爷双掌摩搓,故作为难,他对王二等人自是没什么信义可讲,可当着众人面,随随便便把他们当中一个兄弟推出去,接下来的路怕是难走。 “女侠,你说要人也得给个理由吧,不然...” 我很难做人啊。 她看出两拨人之间有嫌隙,慢悠悠地拔剑插//入硬土,身形虚靠着,语气风凉,“也是,濒死之人是该要个说法。你前日殴伤的那位老者死了,头部淤血而死,你可明白?” 王二脸色变了几瞬,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他都那么...老了,我只是轻轻...碰了下,他死了也不能赖我头上吧。” 夕阳落得快,不过几句话交谈的功夫,蓝影漫天地拢过来,没给他们留一丝反应的时间。 林越舟鲜有讲道理的耐心,她的剑就是道理,一阵夜风刮过,剑尖附近形成一道小漩涡,剑身漆黑如铁,通体泛着层油亮,下一秒就要拔剑出土。 “慢着!”孙爷额头渗了两滴冷汗,她的手段他见过,他们昨夜还活着,纯属她大发善心了,林大人得女如此,真是...三生有幸。 与其规劝女匪,不如断尾求生,孙爷利索地转了个圈,抱拳道:“诸位好汉都是道中豪杰,今日王二兄弟一时走错岔子,得女侠前来相助,我们岂有阻拦之理,待他日我们归来,再来接王二兄弟如何!” 一番话说得气势昂扬,声音在四野回荡,其余人面面相觑,盘算不到片刻时间便纷纷附和。女匪性子阴晴不定,现在还只是要王 6. 第 6 章 [] 月辉铺洒大地,无一作物的广袤田埂静谧清幽,与一旁鲜有灯火的村庄相勾织,增添几分寂寥影子。 村道间,黄豆眼和刀疤男身后跟着三位女孩,最大的不过十五岁,用一根草绳绑住双手连成一串。 黄豆眼粗暴地拽了下绳子,女孩们差点跌一跟头,“快点,我们啊给你们找了个好去处,从此吃喝不愁。” 木板车上还剩几块破木板哐哐作响,刀疤男道:“明天再在县里待一天,凑够六个,吉利。听说是上面大人要的,之前干这个的都拿着钱买院子了,不做这个了才轮到我们,我们可得好好干。” 黄豆眼在心里飞快地算起这次佣金,嘴咧到耳根子后头,抬头一看,嚯,今晚月亮真圆。 同一片月光下,王二晕乎乎的,半翻的眼皮瞧月亮瞧出残影来了,伸手想捏捏酸疼的脖子,才发现浑身动弹不得。 一个激灵,眼前出现个女匪!倒着的! “醒啦!大胡子。” 脸上冰冰凉凉,余光瞥到一把泛着寒影的短刀正在他脸上拍,他咽了口唾沫,全身上下的血直往脑门上冲,他才是那个被倒吊着的! 深山密林中,他被倒吊在一颗歪脖子树上,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只有在地底下翻腾的不知名小虫。 他终于搞清状况,兄弟们抛弃他,他落到杀人不见血的女匪手上,女匪要对他处以极刑! 人的想象力总是格外丰富,尤其是在自己吓唬自己这件事上,不留余力。 王二不禁失声尖叫,声音很粗,震得慌。 “叫个屁!”林越舟斜了他一眼,收起短刀,独手将他扇了个清净,“身上还没落拳头呢,把人祖坟都震出来了,多大点出息。” 他缄口不语,瞪大眼珠惊惧地盯着她,那张隔在帷帽下的脸此时不亚于地狱判官,恐怖暴戾,随时取他小命。 林越舟看他这副要尿裤子的模样,轻笑道:“放心,我没要杀你。” 他好像放下一颗心,却又没放下多少,齿缝间蹦跶出几个字,“那你...抓我干嘛。” “我们来谈谈桑国律法。”她盘腿坐下,显得极有耐心,“你蓄意伤人,误杀老者,不会像谋杀那般判处最严厉的斩刑或绞刑,顶多就是斩监候。” 语调轻松,甚至还夹杂着欢快,王二疑心自己耳朵是不是出毛病了,这掉脑袋的事她当讲笑话啊? 话锋一转,“但是呢,当今圣上又很仁德,轻易不判死刑,估计报上去这里审审,那里审审,关个几年,改流刑了。你说说,是不是很划算?” 王二:“......” “所以。”她忽地站起,窸窸窣窣抖下一些细尘,“我呢,把你放下来,你呢,去县衙投案,尸体在岳县东南角的窝棚区,成不成?”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打心眼里觉得这番话堪称完美,县令应该换自己当,这岳县还能有不服气的犯人嘛。 女匪不杀他,王二神色缓和了些,吓得没啥血色的双唇嗫嚅着,“不...成。” 关几年,流刑,那他跟死了还有什么分别?一个活到岁数的老头轻轻碰一下就死了,还要拉他去垫背,他死也不干。 山上有些冷,倒吊着的王二下半身失了知觉,牙齿上下两半冻得直打架。 林越舟脸色沉下去,没说话,转身拔剑,剑入山土。 王二身子不自觉地抖了抖,这是要一剑劈了他? “女...” 话还没说出口,他发现女匪不是要劈他,而是在劈山,不,更像是刨坑。 “那个姓戴的狗县令只认钱,我搜过你的身,穷光蛋一个,还不如我呢。” “我大可以带那小姑娘报案,人我也给他捆去,你说说你身上一个子也掏不出来,戴县令会把你当回事嘛。” “我这人啊有好生之德,现在是给你一条生路,你自己主动投首,还可以罪减一等,说不定在里面呆几年就出来了。” “又或者...”林越舟挽起袖子,弯腰刨得更卖力了,颇有把山体刨穿之势,“我就把你埋这了,给老者祭魂,谁又知道?你的兄弟早往西边跑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哪座山头,谁能救你?百年之后,或许一只过路的老虎能把你刨出来,嗯。” 一串话虚实参半,只有自己知道哪些为虚,哪些为实。 戴承确实是个只认钱的主,没错;他也不会把王二当回事,为真。 可与此同时,戴承也从来没把窝棚区的人当人,更何况是阿虹这么一个半大的姑娘,王二要是抵死不认,对方压根不会费事去查,只想着快点把人打发了,甚至他记性好点的话,会看在孙爷的面上放王二一马。 王二不知其中底细,全然听进去了,他简单地理解了下,去县衙,不死;不去县衙,必死。 还没彻底晕过去的脑子两相权衡一番,答应了。 林越舟手上动作一顿,脚下碗大的土坑盈了层月光,她悄悄挪了挪步子,把刚刚不太费力气挖出来的土原封不动地踢回去。 挖坑这事多累人,又没人付她工钱,谁爱干谁干。 *** 柳家酒肆,柜台后的柳大娘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瓜子壳在桌面上堆起个小尖尖。 今天只有午时来了一桌客人,点了一壶酒,要了盘花生米,二人大放厥词,愣是耗到日落西山才走。 要不是今日账面上平白多了一两又二钱银子,她心情好,不然早把人轰出去了。 小九趴在一张酒桌上写字,字歪歪扭扭的,像是刚从土里新鲜抓起的蚯蚓。她时不时就要打瞌睡,《千字文》真难啊,可师傅说这只是孩童的启蒙读物。 她没读过书,家里头上还有两个姐姐,底下又有三个弟弟,两个姐姐都嫁人了,给弟弟们换了束脩。这两年地里种不出粮食,父亲说弟弟们在长身子,家里养不起她了,要找人牙子,到时候她可以在大户人家做工。 可人牙子没有给她找大户人家,而是把她卖到醉月楼中,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只是不喜欢。里面的人对她不好,动辄打骂,路过都会被踹一脚,这跟爹爹说的不一样。 于是,在一个夜晚她跑了,很多人追,她很害怕,但没停下,她往城外跑,往山上跑,跌了跑,跑了跌,直到脚底都磨出了血。 她遇到了师傅,师傅很厉害,仿佛神仙下凡,只是挥了挥袖子,那些人就被打跑了。 她曾问师傅为什么要收她为徒,师傅只是说:合眼缘。 一滴烛油滴落、流散、凝固,小九回神,咕叨了句,“师姐怎么还没回来?” 脚步声渐响,藕粉的裙摆踏入门来,是柳大姐 7. 第 7 章 [] 赵平四平八稳地退出去,没有守在门口,他要将王二收押,再带着仵作去窝棚区走一趟。 庭院里僻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哒哒作响,他想到衙署外故作离开又折返回来的女匪对他说:“对了,那位老者的棺材钱要从你们大人的小金库里扣,提前跟你打声招呼。” 朦胧的晦暗中,他嘴角无意牵动了下,“这次有脑子了。” 戴承的书房不算大,一套书桌椅背后砌了一面多宝阁,两侧置着曲水花瓶架,面前一片空地够站两个人。 确定四周无人后,他起身从多宝阁角落中拿起一个不起眼的榆木小匣,黄灿灿、亮闪闪的金光映入眼眸,整整三枚金饼,他拿出一块咧嘴狠狠地咬下去,留下一排牙印,林越舟都觉得这金饼臭了。 他心满意足地合上匣子,照常转动桌上栽着无根莲的汝窑笔洗,身后多宝阁自中缓缓裂开一条缝…… 不过片刻,戴承从里而出,再次转动笔洗,多宝阁恢复如初,任谁也看不出其中异象。 等夜深了,呼噜声在隔壁响起,林越舟摸索着跳下屋檐,斜身进了书房,吹燃火折子,转动笔洗。 进去后有一条通往地下的拐角阶梯,戴承的小金库就建在地下,和书房差不多大,零零散散地快堆满了,成箱成箱的金帛珠玉堆叠在一起,空气滞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这金库,林越舟还是感到心头一颤:这得换多少粮食啊。 她算不过来。 只能从边角里抠出几锭银子带走——这些连戴承自己或许都遗忘了的银子。 *** 卯时将尽,岐州四处仿佛山间巨兽苏醒,叮铃锒铛地充斥着人声和响动。 石大手里握着两个肉烧饼,一口咬下,吱吱的油光往外冒,肉香四溢,公子不要,他便一人独享两个,胸前的黑色短打劲衣上沾了两滴不太明显的油光。 石大脱下长袍,换上劲衣,感觉自在多了。反正扮书生也不像,不如做个能吃能打的书童。 “这州城里是要比县城热闹些。” “嗯。”时安早上洗了头,还未全干,只是半扎着,一半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行人看了还以为是哪家的闲散书生游街玩来了,“过两天会更热闹。” 他左瞧瞧,右望望,看似不经意,心里默默念叨:胭脂铺子、布庄、蜜饯铺、茶肆、酒楼、盐行...... 看到盐行,眼神多停留了片刻,继而收回。岐州山脉环亘,川流环曲,多盐井,盛产井盐,城中富庶盐商不少,而盐井周围不过数寸,若是想要掩藏,容易至极。 时安看得专心,脚下突然一绊,滞住了。 “哥哥行行好吧,给两个铜板,我和弟弟三天没吃过东西了,哥哥你善人有善报,以后一定能在那黄榜上。” 他垂首一看,一个半大的男孩扯住他的袍子,似是注意到不小心留下的脏手印,又在上面扑棱两下,想要擦去。 “没事。”时安俯身摸了摸他的头,锐利的眉眼在弯腰一瞬变得温柔如水,“和弟弟没吃饭是不是?” “石大?” 石大看这孩子怪可怜见的,正在怀里摸银子呢,被公子一点名,先把手上还没吃过的肉饼递了过去,紧接着又递了几两碎银。 “谢谢哥哥,谢谢哥哥,哥哥以后定是京里当官的人物。” 小孩拿到钱,满心欢喜地一溜烟跑了,留下街道两侧瑟缩在角落里的贪婪目光。 他们没走两步,不知从哪一窝蜂地冲出一群灾民,形销骨立,瘦骨伶仃,团团围住了时安和石大。 “公子行行好吧,老朽七日颗粒未入啊。” “公子面善,求公子赐点吃食。” “公子,公子......” 众人围绕推搡,更有甚者,直接将手伸向石大的钱袋子,石大手中吃了一半的肉烧饼也不知被谁夺去了。 时安双眼陡然锋利起来,“石大!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一声怒喝吓去大半乞食者,更别提石大装模做样舞的那两下了。 众人一哄而散,不满者中传出嘟嘟囔囔的声音,“这看着柔弱俊俏的小郎君讲起话来一股火药味,心肠竟是比铁还硬的,还当官呢,我看是一辈子都中不了榜的。” “公子,他们...”石大挥舞着拳头踏出半步,双眉一竖,气上心头。 时安将他的拳头按下去,不在意地表示,“真当我是进京赶考的了?” “那他们也太过分了!”石大一甩手,看见公子新洗净的灰色长袍上布满一块一块的泥泞,更生气了。 “灾本就易生乱,官员又不作为,也不能全怪他们。”时安不想在此地纠缠,快步离开了闹市街,“我们入岳县时没看见什么灾民,我还以为灾情有所好转,现在想来,是我无知了,岐州尚且如此,底下县乡哪里是没有,分明是藏起来了。” 小巷狭窄,只容二人前后脚走着,石大走在后面,少了喧闹人声,心绪渐渐平静,想起此行目的,不禁疑惑道:“出发前您不是说要找严峰吗?我们这一路未歇到了岐州,李镖头那也不知何时才能再有消息,这......” 时安没回话,等出了小巷,又背着手走了片刻,方才停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岐州署”三个金字赫然在目。 他才将将开口,“严峰,前连州副都指挥使,现岐州知州,掌管一方粮田、水利、诉讼等事务,在这群山包围的一方土地上活成了个土皇帝。” 石大默然,当年南境之乱的事情他不甚清楚,消息都是由公子讲的,他实在没想到要找的人现就在岐州,还是知州。 这......他原先的计划是抓人、打一顿、逼问,什么消息都能吐露出来,现在看来,他得重新筹谋一下了。 “公子,那我们...要不直接亮身份?” 时安拂了拂袖,转身就走,语气淡然,“你去亮吧,看是宫里出兵快,还是我们跑得快。” 当年父亲退居西州,圣上就有旨,镇西王府上下无令不得出西州,违者斩。这次若不是他率先得到密信,觉得有机可乘,不然也不会冒险上路。 *** 林越舟躺在长椅上,单腿翘起,眼睛望向酒肆外,赵平办事稳妥,验了尸,拘了王二;阿虹爷爷也顺利下葬,没什么繁琐的仪式,她雇人抬棺葬在了山郊,十四岁的阿虹哭红了眼,她在一旁陪了很久。 她对阿虹说:“一个人的路不好走,但有人欺负你,可以向我告状。” 阿虹抹掉眼泪,一脸倔样,“当官的说是你抓的恶人,我要跟着你抓坏人,我什么都会 8. 第 8 章 [] 岐州一带早寒午热,尤其是刚入秋不久的时节,白日里还夹着未消的暑气。 林越舟单穿一件靛青色布衣,袖口挽至半臂,身上未佩剑,只有一把外覆暗黄牛皮刀鞘的短刀隐在腰间。 这一身轻简,不过她并没打算顶着烈日徒步到岳县下的十里八乡,她向赵平借了匹马,或者说是以赵平的名义从马厮那调了匹马。 反正马厮听说是赵守卫长要用马,立即牵了一匹最好的红鬃马过来,岳县衙署上下管理松散至极,林越舟心里暗自叹气,手上欣然接受。 木板车空了,秸秆缀成的草绳绑在腕上毛毛的,有些扎人,从昨日走到现在近日落西山,女娃们腹中水米未入,一个个眼神涣散,双唇发白,离晕倒也就差一步了。 刀疤男似乎终于发现她们不对劲,总算舍得花钱找个大榕树底下的茶摊让她们喝口水。 他们已走到岳县边缘,穿过眼前不知名的小村庄就能到岐州。 夕阳西下,鸟儿盘旋着归巢,榕树上传出悦耳的啾啼声,澄净如洗的天空上泼洒着一片又一片绚丽的晚霞,马蹄声倏忽而来,倏忽而至。 黄豆眼和刀疤男还没回过神来,彤红的落日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帷帽。 林越舟身披霞光,骑马在他们面前来来回回地遛,这一趟可叫她好找,硬生生从晌午打听到了日落时分,柳姨家的晚饭又赶不上了,回去还不知道得怎么数落她呢。 “你们,要去哪?” 黄豆眼记得她,在窝棚区很是嚣张,四下看了看,无人的乡野荒村,歹心瞬起。刀疤男只是冷漠地喝茶,田野间不比县里,发生点什么也没人知道,不必拘着。 “一天不见,一个个都没舌头啦!昨天不是叫得比狗都欢嘛。”她轻哼一声,讲起看不惯的人来向来不留情面。 “爷叫你瞧瞧多管闲事的后果!”黄豆眼扑腾着向前想要抢夺缰绳,她还没怎么地,只是狠拽缰绳,勒令马前蹄腾空,就把对方吓得摔了个屁股墩儿。 女娃们中隐隐传出些哄笑声,黄豆眼耳根子涨得通红,怒吼:“有本事你下来!” “行啊!你叫他们都出来。”她轻抬下颌示意茶摊,等会儿打起来她可不想把人摊子都砸了。 刀疤男见同伴不敌,早已把草绳系在了柱子上,手搭在后腰间,“断人财路犹如弑人父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我们兄弟俩,也别怪我们不客气,只怪你自己不长眼,屡次三番撞上来。” 她打了个响亮的呵欠,那阵势说不是故意的都没人信,一个翻身下马,轻弹手指,“来了个啰嗦的,别说姐欺负你们,想打架就一起上。” 不待话说完,黄豆眼一拳直出,被她稳稳接住,力气之霸道,让对方完全无法扭转,这时耳边还轻飘飘传来句,“就找你们问个话,非要打打杀杀的,我都没戴剑。” 紧接着右膀上搭上一只手,“咔擦”一声,黄豆眼整只手臂塌软下去。 他脱臼了。 刀疤男见状,握住藏于腰间的匕首,出刀快准狠。 她下腰后仰,堪堪躲过,随即腰部发力,直身抓住对方还未及时收回的右手,硬拉着到了跟前。 将其右手一折一弯,刀锋擦着脖子,语气里带着狠厉的意味,“送去,哪儿!” 刀疤男绷着嘴不说话,她失了耐心,一扭手腕,匕首掉地。 她慢慢将其推远了些,猛然给了一脚,刀疤男跌倒在地,还有点懵。 匕首踩在脚下,她半蹲着,眼里带些玩味,一个脱了胳膊,一个没了武器,顿时焉了。 她擦了擦手,说:“你们,是人牙子吧,替哪位大人寻奴婢?” 这番话提醒了黄豆眼,腰板瞬间硬了起来,“知道是大人,你还...” 帷帽下的脸挑着眉,期待地等着下文,话却被刀疤男两声刻意的咳嗽给打断了,“不是什么大人,就是一家富户,新搬来岐州的,需要大量下人,我们这才到处搜寻。之前是我们不对,没跟...侠士讲清楚,这才产生了误会。” 等了半晌,林越舟没回话,她在看那一群女孩,大多是十三四岁的模样,个头高,身子瘦,细看模样都不错,阿虹也是这样的。 刀疤男正踌躇着再找补几句,对面猝不及防地开口了。 “你话真的多。” 他呆了一瞬,难堪地笑了两声,“做这行的,嘴皮子动得比脑子快,侠士莫见怪。” “呵。”她亮出短刀,飞快地在腕间耍了个花刀,“我们来谈谈桑国律法。” 黄豆眼和刀疤男皆是一愣,这是玩哪出?衙门里的人? “我没看错的话,她们都是农户之女,非奴籍贱籍,你们掠良人为婢,恐有杀头之祸啊。” 黄豆眼后背冷汗连连,“不是掠!她们都是自愿的。” “有官府验明正身的文书吗?” 她随手一甩,短刀飞出,正中黄豆眼两胯前的寸地,声音陡然提高一个响度,“她们真的知道自己要去哪吗?嗯?” 刀疤男双掌覆于地上,骤然缩起,抬手一扬,两捧黄土随风弥散,林越舟一时失了视线,但她听到,刀从土中拔起的声音。 大意了,不该把短刀甩出去的。 沙土将散未散之际,寒光自上方掠起,她身形未动,脚下一旋一勾,匕首自下飞起,正与短刀撞个正着。 刀疤男虎口一振,强撑着往下劈去。 她见对方没有收势,身子向右一倾,刀疤男紧跟着横劈过来。 她干脆整个人倾倒下去,单用右臂撑着,“我算知道你手上这道疤怎么来的了,喜欢偷袭的一般都讨人厌。” 对方可没她这番闲情逸致聊天,屡次出招未制敌,心里已窝着一团火,没发现自己的一招一式都被她牵着走。 “玩够了嘛?” 林越舟一个翻身跳起,赤手空拳夺其短刃,一拳接着一拳,拳拳到肉,毫不留情地直击面门,毕竟他刚刚出的可都是杀招。 刀疤男眼冒金星,鼻窍鲜血如注,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自右臂脱臼后就再没有出过手的黄豆眼看了连忙捡起匕首...奉上前来。 她瞥了一眼,将短刀插回牛皮鞘中,淡淡地说:“自己留着吧。” 黄豆眼哪敢,急忙脱了手,毕恭毕敬地弯腰候着。 她没急着发问,拖着刀疤男的后领子进入茶摊,解了女娃们手上的草绳,“捆这么紧,手皮都磨破了。” 话没对着黄豆眼 9. 第 9 章 [] “来来来!知州大人开仓放粮了,一人一碗,谁都不要抢。” 州衙沿街临时搭了三五个粥棚,个个都有两位衙役负责分粥,一位衙役手持水火棍前前后后地逛着,谨防出现乱象。 石大隐在角落里,悄悄地将情况看了个分明,“果然如公子所说。” 他一转身,身后是八方镖局的一行镖师,统一换上农户打扮,头戴草帽,脚踩破鞋,身上潦草地裹了层葛布麻衣,活像刚从田里干完农活出来的。 石大一拱手,言语肃重,“辛苦各位兄弟下各乡县跑一趟了,消息务必带到。” “石大兄弟见外了!若真能让知州吐出粮食来,跑这一趟算什么,多跑几趟咱都成!” 在一众灾民中,无人注意的“农户们”挑着担子出了城,城外有备好的十余匹快马,驾声四起,朝八方奔去。 八方镖局练武场中,时安从兵器架上随手拿起一杆红缨花枪,身形一停一顿,花枪一转一合。 枪头扫过砖地,似有火星溅起,枪起,破风直冲对面的李云飞而去。 李云飞手握双刀,一刀扣住枪头,一刀擦过枪身滑向他。 他手急往后退了几寸,脚下发力一蹬,身形一旋,花枪跟着转起,得以进退,对方双刀失力,改为防守。 几个来回下来,也才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李云飞败下阵来,拿起搭在兵器架的汗巾,一擦,汗液浸透大半。 “你这小子,有长进,我以前还能撑一炷香,现在,老了老了。” 时安穿着一身黑衣练武服,紧袖绑腿,隐在青衣长袍下的宽肩窄腰体型一览无余,仿佛变回了那个在大漠孤烟间纵马放鹰的少年郎,意气风发。 “李兄走南闯北,这浑身的本事,别人想学都学不来的。” 李云飞指着他大笑两声,“学得一嘴油腔滑调!” 他含笑颔首,二人走进厅堂稍作休息,刚坐下,手指在怀间摸索一番,拿出几份信笺来,是严知州昨日发往底下五县县令的,被他们截了下来。 信笺上的内容很简单——钦差将至,开仓放粮。 他捏着信纸一角,细细磨搓,叙事平稳和缓,与斗武时的激进狠厉判若两人。 “朝中派了钦差秘密前来巡视灾情,是户部任大人,只知其六十余岁,为人如何,我不了解。不过再怎么秘密,知州看样子是得到消息了,这才有所动作。” “这天杀的知州,竟有粮不放,干看着街头百姓活活饿死!” “估计岐州粮仓内余粮不多,只够撑起钦差巡视的这段时日。”他知晓这些官员手段,克扣赈灾银不说,甚至还会倒卖赈灾粮,高价卖给富商巨贾,再敛一笔,“等今日消息散出去,不出一夜,岐州城就热闹了。” 太阳普照之下,有人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有人搬一把凳子坐在酒肆门前,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脚旁置着一个堆满瓜子壳的酒碗,实是惬意。 “小九,明天我就送你回山上去,你还有啥想吃的,快点告诉我。上山了,师傅可就不让你吃了。” 小九趴在酒桌上,梳着两个小啾啾,一听活蹦乱跳地跑过来,身上穿的是柳珂姐姐买的桃红色新衣,“师姐,柳姨说岳县的梅花糕是最好吃的,滚滚烫烫,上面撒着小圆子和蜜糖,里头裹着热豆沙,一口下去,啧啧啧。” 她弹了弹小九的小啾啾,笑眯眯地捏起小九脸颊,软乎乎的,“看你那小馋样,和我如出一辙,不愧是我师妹。走!也别看书了,师姐带你买好吃的去。” 梅花糕是民间小食,卖的人很多,走出酒肆十几步,就看到摆着锅炉,正往里倒入面浆的小贩。 林越舟付了十几个铜板,和小九一同搓手乖巧地等在锅炉前,身后人来人往,一个挑担子的不小心撞到她,落下几片烂菜叶子。 那人浑然不知,还在与同行人热络地讲着话,声音大得如天边巨雷,“哎呦!你不知道,知州大人可真是大好人!一大早地就开始建粥棚了,我都看到了,满街都是施粥的,人人手里都捧着碗热乎粥,可稠着呢,我都去领了一碗......” 她闻言心下一动,转过身去,那人已经走远了,一身农户打扮,她似是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喃喃自语道:“知州?放粮?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她抬头望了一眼,脖子一歪,“没有呀。” “二位,四个梅花糕好了,小心烫。” 林越舟被烫得缩了手,思绪才牵扯回来,小九都不禁吐槽,“师姐你怎么冒冒失失咋咋呼呼的,别把给柳珂姐姐和柳姨的梅花糕掉地上了。” “嘿!长能耐了你,都数落起我了。”她一把夺过小九的梅花糕,傲娇地撇过头,“有本事别吃。” “别别别,师姐,我错了。” 第二天,林越舟拎着小九起了个大早,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路边野草还挂着露水,她们便踏出酒肆门槛了。 本该清清静静的城门口居然乌泱乌泱地堵了一大片人,不乏她眼熟的,从窝棚区出来的,身上除了透风衣裳,就是手上一个比一个大的碗。 她抬手抓住一人,“你们这是要离县出走?” “去州城,知州老爷搭粥棚了,还不知道摆几天呢,有一顿算一顿。” 那人一甩手,急吼吼地涌进大队伍里,消失了。 他们身上的衣服大差不差,即便是她,不看脸光看背影也是认不出的。 而在岐州后衙中,严峰正在洗漱,方阔脸高额头,双唇薄如一张纸,有种奇异的不协调感。 衙役在外急得团团转圈,却也不敢擅闯后衙,里面可住着知州大人的家眷呢。 只能让徐婆子通传一声,外面出大乱子了! 听了消息,严峰着急忙慌地跑到前衙中,疾言厉色地问道:“怎么回事?” “大人,这一开城门,外面就涌进一大群灾民,四地八方的,一股脑地往粥棚挤去了 10. 第 10 章 [] 西州,卯时正刻,天色青灰,稀疏地挂着几颗星。 黎明昏暗,火光滔天,一排排铁甲卫士手持火把列队于镇西王府外。 温润的玉扳指急速转动,沈影立于大轿前,眼神直勾勾地,似要穿透紧闭的王府大门。 三天来他未见到叶骁和时安一面,每次都是叶正明那个残废出来打马虎眼,若不是安插在府里的京中眼线确保他们还在府上,他都要怀疑这二人叛逃离境了。 清晨风沙不算大,他未着任何遮掩纱帽,一张脸隐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下,阴恻恻的,他抬头望了望,一字一顿,“叫,门。” 突然,“吱呀”一声,门开了。 里头走出三人来,“叶崇安”推着叶正明慢慢跟在叶骁后头。 与整齐列队的大批人马相比,他们父子三人的出现甚至显得有一些潦草与意外。 西州这地方早晚皆冷,叶骁只简单地在白色中衣外披了件黑色大氅,明显没有洗漱,额前发丝还耷拉着两缕。 他哈着白气穿过大批卫士,热情地冲沈影打招呼,熟悉得像旧友重逢,一开口却散发着过夜酒气。 “沈侍郎!抱歉抱歉,前几日都错过了,今天才见到远道而来的京中贵客。没好好招待一番就要走了,真是可惜。下次!下次你同我儿一起回来,我们喝酒吃肉,定叫你痛快了才回去!” 沈影皮笑肉不笑地拱手作揖,嘴上道:“下官参见王爷,此次奉旨前来多有叨扰,只望世子速速同我上京,不要耽误世子册封礼才是。” “那是自然。”叶骁面上带笑,眼角纹路一条长于一条,脊背挺得笔直,“崇安,过来吧。” “叶崇安”将素舆停稳,慢慢向前走去,嘴角抿成线,双眼定定地与沈影对视,没露一丝怯。 沈影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玉扳指上,面上犹疑。 据说叶骁第三子生得俊俏非常,身长八尺,常年戴着一截半鹰面具,气势凌然。 “世子上京也要戴着面具吗?此非战场,世子还是舒服点好。” “叶崇安”摇摇头,不置一词,倒是叶骁抢了话,“我儿平常就这样,吃饭睡觉都戴着面具,他习惯了。” “既是如此...世子请上轿。” “崇安。”一直在旁默默观望的叶正明忽地出声,内容平常,像是嘱咐,“在路上不要急着赶路,那是给沈大人添麻烦,也不要留恋山水游玩,误了日子,一切以世子册封礼为准。” “叶崇安”转身拱手拜别,点头应下,毅然钻进轿中。 沈影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只想快些启程,不料叶骁一把拉住他,眼里竟流露出威严之意,“别急,还有人呢。” 只见叶骁拍拍手,门后出来两个魁梧小厮,横眉立目,膀大腰圆,比起铁甲卫士,也是不遑多让。 “这是我儿院里惯用的小厮,京城遥远,路上总得有人伺候不是,不好叫沈大人为这种小事操劳,就自备了。” 小厮...沈影嘴角抽了抽,只能说一句“王爷思虑周全”了事。 不料,还未完,王府侧门前停着的马车浩浩荡荡地驶过来跟在队伍后头,细细数来,有十三驾之多。 “王爷...这是...”纵使能装如沈影,此刻也有些挂不住脸了。 叶骁轻飘飘地挥挥手,嘴里还在叫那边马车停过去点,转头又是一脸笑地看着沈影,装作懊恼地讲道:“我这幼子最是骄纵,不比他大哥沉稳肯吃苦,这路上、京中一应的衣食盘缠总得备上,还有...” 他凑过头去,慎重地表露,“这里头还有好些奇珍异宝是本王要献与圣上的,一路上要劳烦沈大人派人多加照看了,不可让贼人劫了偷了去,不然,沈大人恐怕也是难辞其咎啊。” “哈哈哈,玩笑话,玩笑话,沈大人此番劳苦功高,回去定能加官进爵。” 叶骁笑声嘹亮,沈影却是无心附和。 眼看着队伍驶出视线,叶骁推着叶正明缓缓进院,一张笑脸耷拉下来,尽显疲惫之意,言语担忧,“石二能应付得来嘛......” 叶正明没有那么忧心,从进院起,他的目光只集中在一处,骨骼分明的指节骤然扭动素舆扶手,一根银针飞射出去,正中躲在石坛后方的一位婢女颈侧。 “父亲,京中眼线都处理掉吧。” *** 师傅住的地方幽僻,换句话说,难走。 幸亏林越舟和小九腿上带点功夫,换做旁人,走到也差不多跪下了。 翻过一个矮山头,越过一条山涧清泉,一片茂盛生长的翠绿竹林呈现在眼前,而在竹林中央坐落着一座竹屋,有前院后院,堂屋厢房,甚至还有一间小屋子用作佛室供奉佛龛。 “师傅,我和小九回来啦!” 林越舟左手拎着一只鸡,右手零零散散地提着好些新鲜蔬菜,背上还背着大铁锅,铁锅下藏着一个大包袱,连小九都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看起来倒是不太重。 师傅对她们从未讲过真名,也从未提及过往,对外只自称卧云先生。 据说卧看云卷云舒是师傅平生最爱干的事情。 “把那鸡给我扔出去!我精心打理的院子岂能容这等吵闹之物,你觉得你师傅是个赖床之人不成?” 佛室中走出一个素衣女子,三千青丝以一玉簪轻绾,柳叶细眉,虽年过四十,但犹如尘间仙子一般,对待任何事面容都是淡淡的,唯独林越舟这个“逆徒”能惹得她动怒。 “啊呀。”她顺手一撒,鸡就满院子地跳了,“这是柳姨托我带给您的,您这院子也太冷清了。莫急,我等会就砍竹子给您造个鸡窝出来,至于日常清理鸡粪之事就留给小九去做,她也该锻炼锻炼。” 小九人还没坐下歇口气,又被师姐甩了个活上身,她苦着张脸:真好。 师傅没真与“逆徒”置气,她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也知道她等会要去哪里。 “你过来,让师傅瞧瞧。” 师傅招了招手,她略带警惕地探过身子,果不其然,一记响亮的弹脑门落在她前额上。 毕了,师傅背过手去,站得笔挺,“午间记得回来用饭。” 她乖巧地点点头,带着包袱转身出门,小九茫然地看着师傅,问:“师姐要去做什么?” “叙旧。” 师傅望向竹林,眼里带着一丝怅惘,突然,目光清明,转向小九,冲她招招手,“来,让为师瞧瞧你的《千字文》学得如何。” ...... 出了竹林,又爬了几里山路,在一个小山坡的向阳面,靠着一汪清泉,有一座坟头,上刻着“林越舟之母连元霜之墓。” 这是一座衣冠冢,今天,是她母亲的忌日。 她将包袱取下,从里面拿出一壶酒,几个苹果、糕点,更多的则是纸钱、金元宝。 铜盆放在墓前,火折子一点就燃,成堆成堆的纸钱在瞬间化为灰烬,她一把把地放下去,看着它们被吞噬、淹没,化作自己的哀思随风而走。 平常嘴闲不下片刻的她,此刻,一时无声,只有火星与铜盆的碰撞声,风过清泉的波纹声...... 半晌,她拿起酒壶,给母亲倒了一杯,自己则是掀盖直饮,半壶酒落肚,她才堪堪开了口。 11. 第 11 章 [] “夫人姑娘,州城就在前头,坐稳了啊!驾!” 林越舟单手持鞭,坐在车辕上,上穿圆领短衣,下着黑色长裤,腰间以一粗布条系之,嘴里不时哼着小曲。 车里是岳县曹家盐行的夫人姑娘,曹老板不日前过世,留下妻女和一帮虎视眈眈妄想瓜分家产的子侄叔伯。 曹家夫人是打州城里来的盐商之女,现正打算带着女儿入城找哥哥撑腰。 因只有母女二人,身上还带着一些家私,怕马夫心怀不轨,才找到她头上。 曹家盐行常年在柳家酒肆定酒,知道柳大娘家运货进货都是自家一手操持,没有专雇的马夫,连酒肆里跑堂的都驾的一手好马。 曹家是老主顾,又一下失了主心骨,这孤儿寡母,让柳大娘联想到自家那个命短的,好一阵唏嘘,欣然应下。 正逢林越舟有心去岐州一趟,便抢下这活计。 “夫人要去哪家盐行,我好给您送到店门口。” “有劳姑娘,进了城,东街上有家董氏盐行,停那就行。” 岐州城内大大小小的盐行太多,林越舟自己也分不清,不过她对一家盐行记忆深刻,顺嘴问道:“我有一朋友在西亭盐行下的铺子做工,难得进一次城,想着顺路去瞧瞧她,可我对城内路况不熟,不知这西亭盐行下有多少家铺子,找起来麻不麻烦?” 车内曹家夫人一听,心道这姑娘怕是要白跑一趟,道:“城内贩盐铺子大多都是西亭和东亭盐行两家手下的,姑娘若是不知小友在哪家铺子,只道一个西亭盐行,找起来怕是费事。” 西亭盐行这么牛?怪不得能勾搭上知州。 她短叹一声,“哎,这样啊,那我且找找,找不到就算了,下次问清楚,再来探她。” “驾!” 将人送稳当后,她把马车借停在董氏盐行处,自己揣着一包瓜子四处走动。 茶肆酒肆瓦肆,哪里人多往哪里凑,逢人递上一把瓜子,讲上两句,这么忙活半日,倒也套出点话来。 毕竟西亭盐行那么大的排面摆在那,谁还没几个故事了。 岐州盐井场最大的两处一在东,一在西,分别由两家承包经营,为了区分,索性改叫了东亭与西亭。 自古一山不容二虎,两家盐行也是水火不容,岐州盐井再多,总归是有数的。 为争夺盐井经营权,没少起冲突,光是明面上的打杀抢夺就不下数十次,更别提往州衙里使的银子。 西亭盐行老板叫郭雄,据说有地千亩,尚不提贩盐这等子暴利生意,光是靠收租,是怎么使也使不完的。 他底下两个儿子,个比个的豪横,前两日当街还弄死两个乞食的,现在不也安然无事地日日逛青楼。 这么且走且逛且聊着,林越舟将城内状况摸透个一二。 州衙放粮,底下县里不知怎么回事,没有跟着放,数以千计的灾民一股脑地涌进城里安家搭窝,街上凌乱得不堪入目,一个不留神,就踩着谁的手脚。 她不知道知州这是大发善心了呢,还是在作什么幺蛾子。 ...... 月光清明如水,西郊一处隐蔽的庭院里,严峰想着日益混乱的灾民和近日将至的钦差,心里乱作一团麻线。 明明送到信了,五县居然无一照做。 不行!他越想越不对劲,无心观赏堂下吟唱艳曲的舞女,一并呵斥下去,起身沿着碎石子铺就的小路走至后园湖心亭。 庭院是郭雄置办的,名曰一直闲着,望知州大人赏脸给院里添添人气,实则就是为他寻欢作乐准备的场子。 院里备有少数小厮,其余皆是女仆、舞女,色艺俱佳,都是由郭老板调/教后送来的,很懂规矩。 四下宁静,唯有严峰伫立在亭中央的身影焦躁不安,他打定主意不能再等下去,明日派人把县令都叫过来,他要当面质问安排! 而在他看不到的角落中,一人正沿着墙根树影悄悄靠近,月影下渐渐现出身影,深黑劲衣,面围黑纱,反手戴上斗笠,露出一双并不友善的眼。 对方脚步声很轻,轻到严峰不转身都未发现身后已然站着一人。 严峰吓了个激灵,急后退几步,被凳沿绊倒,顺势靠在亭凳上,“来人!来人!” 时安并未呵止,石大在外把人都摆平了,他抬腿踏在凳上,颀长身影迫近对方,直言道:“据我所知,钦差明日就能入城,你打算把如今这样的岐州交由钦差看吗?” 严峰心里一咯噔,噤声了,眼里充斥着怀疑,颤着嗓子,道:“你是什么人?” 他直直地看着严峰,掰弄着指节起身,“就算各县明日放粮,灾民也都聚集在路上,只会正撞上钦差,你当如何交差?” 一时惊吓在短短几句话间转变成深深担忧,严峰终于直起身,沉脸道:“阁下深夜寻我至此,不只是为了说上几嘴吧。” “你尽管放粮,我有法子助你度过此劫。” 严峰断定此人没有杀意,心下松了些,闻言轻哼一声,“好大的口气,州衙钱粮余几何你可知晓?就敢在这妄言。” 时安不羞不恼不辩解,反问一句,“我能追到此处,你觉得我还不够了解你吗?” 知道西郊庭院的人确实不多,自己来这都是掐着日子慎而慎之,除非是郭雄那边的人,想到此处,一颗心又提起几分,郭雄是个贪心不足的...... 他看对方眼神不对,刻意拉开几分距离,压低斗笠,“这破解之法就在本地盐商身上。” “哦?”严峰昂起胸膛,打量起他,“你且说来听听。” “桑国自大宛、南国两战后,国力亏损严重,圣上仁德,采取休养生息之策恢复国力,但无奈于桑国接壤小国众多,多有交涉,还得时时压着大宛、南国两国,便是至今,国库里的银子也算不上多。” “这与我何干?本官要的是能解决燃眉之急的法子!” 时安伸出双手轻轻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别急,“近年来四地灾害频发,江河决堤、鼠虫蚁害,岐州不过是其中一处,朝中派了粮银下来,想必也不会很多。” 这话说到严峰心坎上了,山高路远的州县,银子粮食到他手上都是被薅过一层的,还有底下五个县令要打发。 这么一合计,若不做点什么,自己一点赚头都没有。 “既然朝廷靠不住,不如向商户筹银。你管理一州,不可能不知道盐商的日子有多富裕,如此民艰时刻,该是富商踊跃募捐,替圣上分忧了。只要筹到银子,钦差回京定是要为大人在 12. 第 12 章 [] 在马车里凑活一夜,林越舟浑身酸痛,没待天光大亮,翻腾着起来跑到街上买了两个油饼,边吃边琢磨,晚上得找个客栈住,脖子都落枕了。 昨晚打草惊蛇,郭府她暂时不去了,府里指不定怎么守株待兔呢。 岐州多山,路也多坡,这两天她来来回回四处奔走打听消息没停下过,体力消耗得大,两个油饼下肚还有些不知味,索性找个看的见州衙的茶肆坐下,点了一盅茶,两碟菓子,蹲人。 州衙门口连着街一片统统搭起油布篷,支着铁锅,下的是实打实的白米,她看了心里犯嘀咕:昨天粥里还掺沙呢,今天...换知州了? 嗅着粥香,灾民们纷纷端碗出动,茶肆里挤满赶路行商、挑担货郎,不过没她这样的闲心品茶吃点心,都是要些填肚子的吃了好上路。 “这位小友,可介意老夫坐在此处?” 她转头一瞥,是位老者,两鬓生白,斯文儒雅,一身银灰色锦袍,颜色素雅,但料子极好,初升的太阳打在上面,还泛着粼光嘞,身边跟着一个随从,三十岁上下,精壮精壮的。 她当下有了判断,不知哪里来的贵人,店里其他位置都坐满了,只余她这桌还有空位。 “坐吧。”她把自己的茶盏、碟子都拢过来些,也不主动搭话,一门心思地盯着衙门。 随从掏出一块锦帕将桌椅上下抹一遍,老者才慢慢坐下,上了一盏瓜片,几碟点心,和她的大差不差。茶肆不大,其实没啥精致的点心可以吃的。 “小友看着不像生意人,是本州人士?” 林越舟本意专心盯人,不分心,但老者谈吐有礼,主动搭腔,自己又吃饱了,嘴巴闲着也是闲着,眼睛紧着点就是。 “县里进城来的,对州里也不是很熟,您要想打听哪家好吃好喝,我恐怕帮不了您嘞。” 随从眉头一皱,觉得她无礼,但老者却觉得她话里夹着笑意,眉梢上扬,整个人放松不拘束,因此开怀地笑了,指指自己的牙,摆摆手,“牙齿不好,不贪嘴了。” “得牙病了?我倒是认识一个大夫善治牙,不过在岳县,您要是有空去岳县转转,我领您去看。” “好,好。”老者抿下一口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小友怎地一直看着州衙大门,要告状?” “嗯?没有没有,我只是奇怪。”林越舟把头偏过去点,“这知州大人突然转性子了。” 老者面上波澜不惊,口气中却带着几分探究意味,“小友有什么发现?” “瞧您第一天来这,不知道我们这地方近两年闹灾吧。刚开始还能正常发粮,开了年就不行了,断断续续的,这两个月更是惨,一粒米都没见到,这粥棚还是前几天才搭起来的,粥里还掺沙,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米跟不要钱似地往里倒。” 老者听了若有所思,问道:“底下的县也如此吗?” “那可不,头上怎么做,底下不就怎么学嘛。您说,这当官的不都是这个理嘛,有头上顶着,谁还冒风险去出那个头。” 随从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下来,甚至有出言训斥的意向,倒是老者一脸云淡风轻,只当听个故事一样,笑道:“小友年纪不大,见地颇深,老夫受教了。这些菓子未动也是浪费,小友若是不嫌弃,一道用了吧。” 语毕,起身朝着州署衙门去了,林越舟眉梢轻挑,喊道:“您要真去岳县,来柳家酒肆找我,我领您去看牙。” 聊个天还平白无故送几碟菓子,这老者真大方。 她刚捏起一个圆圆胖胖的馅儿团,就看见老者和随从站在衙门前,拿出个令牌,衙役忙不停地跑进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知州大人亲自出来迎了,官帽还是歪的。 她嚯了一声,不甚在意地叹道:“真是个官儿。” “听你的语气,好像不是很意外?” 声音有些熟悉,抬头一看,这偌大的州城,还能碰到熟人! “书生?书童?好巧好巧,快坐下,你们也别点其它的了,这些还没动过,别浪费了。” 时安扫了一眼,还有四盘菓子,两盅茶,剩的确实多。 他也不跟她客气,坐下了,毕竟昨晚可是替她挡了一波人。 “又省钱了,多谢越舟姑娘。” “是我看走眼了。”她把盘子推过去点,“我听柳姨说问个路就给了一两银子,你是个富贵书生。” 石大完全不知昨夜小巷遇到的蒙面人就是她,只觉她豪爽不羁,讲起话来也是随意。 “你来州城做啥的,有匪寇?” 林越舟哭笑不得,敢情她只能抓匪了,“送县里的一位夫人姑娘过来,看这啥都新鲜,逛着玩呢。你们呢,开春就春闱了,你公子贪玩,你也不催着点?” 时安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做过介绍,“这是石大,玉石的石,我叫时安,时候的时,我们是同村好友,一同进考的。” 她打眼一瞟二人,嘴角噙上一抹笑意,“一个村啊,不是书童?那你们村伙食还挺好的。” 这话不算揶揄,石大听了却觉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时安低头饮茶掩饰笑意,话又转回至老者身上,“我瞧你刚刚得知那位老者是官的时候并不震惊,你早瞧出来了?” “我看你对那位老者很感兴趣,怎么,试还没考,想找他引荐引荐?” 他头一回觉得问话如此困难,一个问题抛出去竟又接了一个问题回来。 见对方脸上带些囧意,她双手一搭桌面,差一块惊堂木就有说书先生的气势了。 “罢了罢了,不打趣你了,我是瞧出来了,但也没有那么笃定。其实我昨日瞧见他在街上晃悠,穿着富贵,又带着个一看就不好惹的随从,谁不多看两眼。” “偏他自己还没意识到,想去搭话,别人不敢多说。岐州这里来来往往的富商是多,可他瞧着不像做生意的,哪来的富商不去结交本地商人,不打听货物行情,光问灾情?要是回家探亲的,哪至于住客栈呐。我都打听过了,两个人包了个小院呢,出手比你还阔绰。” “我本没当回事,可架不住凑巧呀!一大早地又碰到了,他看我像本地人士多问了两句,我嘛,也就据实说了。其实想想也是,知州突然放粮,要么他良心发现,可前提也得是他有良心,要么就是...上面来人了。” 时安听得投入,越听越想为她拍手叫好,不过话到嘴边轻咳两声,换了句,“你这脑子,光打打杀杀真是可惜了。” 他早着人在驿馆候着,看到从东边来的六十岁上下,行装简单,随行带功夫且出手阔绰,要独居小院的且盯着,一旦进城就来禀报。 所以他是昨日知道任钦差进城的,虽说暗访,但再秘密,无非是人先进城探一二日,仪仗落在后头迷惑视听。 就算今日钦差不去找知州,明日也得去的,不管他昨夜对严峰说的日子对与错,善款也已经在筹集了。 “这有啥好可惜的,打人也是要动脑子的,我可不做那等子莽夫。” 不提倒罢,一提他又想起对方推他挡人的事,“真是...好快的脑子,好快的手。” 林越舟没听懂,不过没关系,她拈起一块豆团递过去,见他接过咬下一口才开口。 “向你打听个事儿呗。” 他望着咬了一半的豆团,笑道:“这是打听费?” 她双手一缩,怂着脖子,顶着一张无辜脸,“我没有一两银子,又不好叫你太吃亏,那就吃点点心吧,你从我这听了这么许多,横竖你是不亏的 13. 第 13 章 [] 二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都不讲话。 纵使平日里不对付,现在立场一致,一百万两,还要他们出大头,没门! 严峰慢悠悠地咽茶,心里急但面上装作不急,他没指望几句好话、空话能让人吐出银子来,也得给他们一点发挥余地。 这不,钱同率先双手揣着袖子,开始诉苦。 “大人,今年生意不好做啊!盐价比去年低了,但买的人不见多,我这都没赚到钱呢。” “是嘛?”严峰双手搭在膝头上,看似在思索,心里却在轻哼,“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了,自然是没人去买盐的。二位捐了银,等来年收了粮食,百姓日子好了,你们日子不也就好了嘛。” “大人...”钱同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一眼瞪回去。 “钱老板,听说最近你又凿了一批盐井,本官怎么没收到报备呢,难道是留着当作私盐贩的不成?” 意思明摆着了,要是他想,随时可以扣上这顶帽子。 “没没没...只是匆忙,还没来得及跟大人您说呢。” “我想着也是,钱老板向来守规矩。”严峰挤出个敷衍的笑容,“可这没手续,钱老板少不了落个私凿盐井的罪名,最近衙门忙,你们也看见了,外面都是张着的嘴等饭吃。要加紧补办手续,少不了劳累手下人。这样吧!钱老板出些辛苦费,一个盐井两万两,回去数数,明日来交银子。” 什么?两万两一个! 钱同心里气得发堵,这批盐井少说也有十余个,这白花花的银子眼看着要从指间流走,他还得陪笑作揖。 其实自己私藏的盐井多了去了,抢底下盐民的也不少,严峰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来是等着今日捞笔大的啊! 他紧攥着扶手,指节发白,双手微颤,不应声。 严峰不管他吱没吱声,转头看向幸灾乐祸的郭雄,道:“令郎近日如何?在家憋闷的慌吧。” 郭雄心里一激灵,现在提郭一超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蒙大人挂怀,犬子正在家闭门思过,犯下如此大错,便是禁足一年也是应该的,哪里谈得上憋闷不憋闷。” “也是。”严峰语调慢吞吞的,故意让他们心里焦上一焦,“郭老板府上豪阔,宅子还特意打通与一旁园林相接,令郎就算一年不出门,想来也不会憋坏。” “可是...那位失了母亲、弟弟的小娃就没那么幸运了。虽是流民,却也是两条鲜活的生命,本官想想着实心痛啊。” 与挂脸的钱同相比,郭雄还算稳住了脸色。 前些日子,他的长子郭一超纵马闹街,踩死两个要饭的,没人会为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流民开罪他,衙门里问起,左不过周旋两句,闭门思过罢了。 现在旧事重提,摆明是要讹上一笔! 总不能让自己儿子折里面,郭雄一咬牙一狠心,主动请缨,“知州大人说的是,年生差,灾民多,该是我等商户踊跃募捐的时候了,我愿出白银...二十万两!用以安置灾民,替大人分忧。” 严峰展颜,钱同在心里算起数目,二十万,那也是比我少的! “岐州有二位,真是百姓的福气,本官这就草拟公告,号召其余商户募捐,也望二位回去后在商会里多多呼吁,把剩余银子凑齐,大家日子也就好过了。” 钱同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出衙门的,有些迷糊,有些肉疼,更多的是忿忿不平。 …… 任惕守没住进严峰安排的地方,还是回到客栈小院中,清清静静地琢磨事情。 自己这个年岁,离致仕没几年,本不必如此折腾,只要差事上不出岔子,到七十便可三品荣休。 可偏偏节骨眼上出了岔子,自己统管户部,也就是掌天下土地、籍税、俸饷及一切与财政相关的事物。 月前,皇上着工部翻新月华宫,那是皇上生母、先帝发妻安裕太后曾居住的地方。 空了许多年,趁此次忌辰,皇上想要整修一番以示孝心。若仅仅翻修一处宫殿,户部拿得出银子,但皇上觉得不够,还要在月华宫中建佛室,打造一座二十二层的金塔用以供奉安裕太后。 这里里外外的开销,户部根本周转不过来,工部、兵部还指着户部发银子好办事呢! 于是,两部联合上书参了他一本,工部说今年并行工程多,花钱耗银巨大,户部拨款迟迟未到,是蓄意怠慢;兵部又说日渐寒冬,军队用于购买粮草兵马的军饷钱户部也迟迟未发,寒了士兵的心,是要出乱子的! 圣上挂念着安裕太后忌辰,对用银之事颇为上心,上下一查,户部银库亏空的事情就瞒不住了。圣上大怒,念其两朝老臣的身份,让他自去寻银子去。 他查了账本,银库是怎么亏空的呢?是被大大小小的官员“借”空的! 天灾大旱、河流决堤、地动频繁,不仅收不上来税,一笔笔的粮银还如流水一般散出去,动辄持续两三年。 他领了个钦差的差使,开始南下。皇城根底下的官员他暂且动不了,但地方官吞进去的银子必是要全部吐出来的。 任惕守不急着大刀阔斧地把他们赶下马去,毕竟灾情为真,先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筹银子稳住灾情,再将知州连同底下县令一网打尽,富余银子便可充作国库。 而在钦差现身岐州的第一日,各县县令终于收到严知州的信笺,纷纷开仓放粮,只是来领粥的灾民少了一大半,基本都是年老体弱、身患残疾的不便走动者。 *** 这天晚上,天上无云,晴得很。 林越舟没穿夜行衣,换回马夫穿的短打,头上套布巾,脸上蒙面。 有了前一晚的教训,她没随便翻墙头,而是趁夜色绕宅子溜达一圈,转到角门处,扣响铜环,压嗓子道:“郭老板送人过来了。” 知州平日里都住后衙,后衙中有妻眷,送人不能够送到衙署里去,必是在外有产的。时安说的这处西郊宅子地处偏远,占地面积极广,无邻里,看着像是那么回事,再诈上一诈,八九不离十。 里头没一会儿有了动静,边开门边说:“这次送来几个?大人对上次那批货可不是很满意嘞。” 来人还没见到外面光亮,眼前一黑 14. 第 14 章 [] 手搭上门扇的一刻,院门处传来讲话声,她身形一弯,隐在廊下阴影处。 “大人,门房来报,郭老板有要事相见。” 里面吵闹声立时消停,严峰一把推开门扇,满面怒容,“知道了。” 婆子不动神色地往里瞧上一眼,摇摇头,脸上透着几分无奈,替里面那位关上门。 院子安静下来,没有伺候的仆人丫鬟,只有负责看守的婆子,透出几分寂寥。 林越舟双手伸到脑后系紧黑布,悄悄推动门扇侧身进去。 里面那位正伏在案上哭,手里瓷片还没松掉,听到动静以为是严峰去而复返,即刻抬起头将瓷片顶上来。 “哎!别。” 宁姑娘见到一个不知名的蒙面人进来,竟没有看到严峰那样感到可怖,尤其在林越舟开口后,她意识到来人是个女子,心里更是一松。 “你是什么人?” “就一句话,我能救你出去,你愿不愿意走。” 宁姑娘神情一怔,握着瓷片的手垂下去,看着她,直起身,一息间眼神欣喜起来。 “你现在就能带我走吗?” “今天不行。除了你,我还想把其他姑娘都带走。” 宁姑娘有些颓丧地坐回去,今夜不走,严峰是还要回来的。 林越舟看透她的想法,跟着坐过去,说:“别怕,我有办法叫他今晚过不来。” 想了想,又道:“你跟我讲讲里面情况,后院有多少女子,又有多少婆子仆人,我好筹划。” 宁姑娘觉得在理,双手一抹泪,片刻没耽搁地讲道:“和我这院子一样的,后院共三个,里面都住着一位,配一个婆子,两个丫鬟,我不想人盯着,便把丫鬟打发了,只留一个婆子。” “左右还有六个厢房,没有住满,数数得有十余位,余的便是厨房灶下、洗衣洒扫的,七八位也是有的。我进来得迟,说的不定准,但大体是不离的。” 好一个严峰,知道的道他声知州大人,不知道的还道他是哪来的土皇帝呢。 “你对她们有多少了解,要是能走,又有几人愿走?” “这还能有不愿走的嘛,在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婢不婢,妾不妾,那就是任人凌/辱啊!” 林越舟的想法固然是都走,还得人人捅上严峰两刀才算解气嘞。 但想到刚刚在窗外听到的话,她不得不思考一下,万一有人呆得太久麻木了,又或是担心以后的生活受人排挤歧视,不愿走呢? “这样,这两日你同她们走动一下,也不用细说。后日晚这个时候,府里会出乱子,到时你们往角门走,别大包小包的,带些小巧贵重换得了银子的物件。” “我摆平外院的人再进来,你们能不惊动婆子丫鬟,就别惊动。若是她们察觉了,也别怕,拿出你今天拼命的劲头,活路都是自己挣出来的!再不济,也有我给你们殿后。” 末了,她又嘱咐两句,“若是有人不想走,不必强求,不过要看紧她,不让她递信,这就得看你们的功夫了。看不住,没人能救你们!还有,严峰这两日不会过来,你可放心地在院外活动,避着点婆子。” 宁姑娘在脑中一一记下,就是有一点不明白,她怎么知道严峰这两日不会过来了? 再想问,人已不在房里,徒留下一扇空开的门。 其实林越舟谋算得很简单,一个瘸了的、下不了床的人总不会有心思到处走动吧。 于是,她没有立时离开宅子,而是在半路候着。 前堂严峰正巧在送客,送的客就是郭雄。 郭雄其实没别的事,还是白日里银子的事,他不是没见过严峰敛财的模样,但像今日这般突兀地狮子大开口,他还是头回遇上,听到手下人禀报严峰来了这宅子,便来求见。 毕竟宅子是他置办下的,总不能住在他的宅子里还不卖他个面子吧? 果然,没了钱同在一旁,严峰对他还是很客气的。一番周旋之下,二十万两银照交,不过明年的盐价得提上一提且他与钱同正在争的那块地,自然是他的了。 这样一算,不亏!毕竟钱同那可是实打实地要出三十四万两白银,还一点好处没落着,他很乐意看钱同吃瘪。 筹银的事有了着落,严峰心里高兴,走回后院的路上有些飘飘然。 有钱好办事,接下来再好好款待一下钦差,什么事都能够给摆平了,这是他为官处事多年得出的经验。 “知州大人好心情啊。” 严峰脚步一滞,心跳停了半拍,这黑灯瞎火的,“怎么又是你?你就不能找个亮堂地方露面嘛?非得吓我一吓。” 时安打扮未变,声音冰冷,“我已助你渡过此劫,大人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讲。” 严峰不耐烦地扭扭脖子,心道:院里还是得多加派些人手,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放进来,岂不是很危险。 “张廷敬是何人所杀。” “嗯?”严峰身子一紧,有些耷拉的眼皮扯动一下,步子往后退三步,“你说谁?我不认识。” “前连州副都指挥使严峰不识得自己上峰都指挥使张廷敬嘛?” 此刻严峰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目光既警惕又凶狠,“你是谁?” “我不是来寻仇的,只需大人告诉我真相。” 严峰轻哼一声,“真相?真相就是张廷敬畏罪自杀,一把火烧了自家,尸骨无存,他做出那等丧尽天良之事,死,也是应该的!” 这个答案不出时安意料,却让他失望,不过他不急,身形在寒风中挺立,固执得如崖间傲竹,“大人再好好想想,我还会来问的。” 只不过下一次,便不会如这一次和颜悦色了。 先礼后兵,他讲过的。 他走得很快也很轻,严峰甚至没看清他消失的方向,掩在灌木丛中的林越舟却是看清了也听清了的。 书生?和知州?这打扮昨夜她好像见过...... 经此一问,严峰兴致去了大半,步子变得沉沉缓缓。 她掏出一颗石子朝膝弯处击去,严峰摔了个大马趴,还以为是自己走路不当心,自己绊着自己了。 直到后脑勺上踩上一只脚…… “来人!有贼人!有贼人!来人啊!” 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人跪坐在他背上扭动他的脚踝,“咔擦”一声,有东西撕裂了,再“咔擦”一声,两只脚都废了。 身上重量一轻,他忙不迭地撑着上半身往后望去,空空如也。 嘴上呼和声不止,叫了足足有半炷香时间,才渐渐看到火光往这聚来。 15. 第 15 章 [] “还有……女匪姑娘找公子,就在外面厅堂。” “嗯?怎么不早说。” 时安折信放入怀间,让石大去歇息,守了一晚,也是累的,自己疾步走去厅堂。 越舟姑娘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乐意打交道。 林越舟不是那等老实坐在堂上慢悠悠喝茶等人的性子,她早不知绕着厅堂走了多少圈,连供奉在正中央的关二爷她都拜了三拜。 呵欠打了五六个,总算等到人来了。 时安一身燕青直缀,头上裹着四方巾,从头至尾透露出一股儒生气息。 要不是昨夜她亲耳所听,声音是同一人无疑,自己恐怕不会把眼前书生和蒙面人联系在一起。 “越舟姑娘,久等了。” “等得起等得起。” 她笑着回应,脚下往前走去,离他还有一尺距离的时候,霍然出拳。 时安没料到这一出,下意识躲过,没做还手。 “时公子好灵敏的身手。”她玩笑着甩了甩手,笑意却不达眼底。 书生是假身份,她不在乎,她在意的是对方隐藏身份的目的,这个人是好是坏,她心里得有个数。 时安意识到不对劲,亦没多说什么,依旧温和,“姑娘看着有话要说,我们去外头一道用个早食?” 她没拒绝,毕竟镖局里镖师来来往往,不好说话。 因着要讲话,二人挑了家稍显偏僻的早餐铺子,铺面不大,胜在干净,桌面椅子不粘手,锅里的油透亮清澈。 桌子上摆着酱肉卷饼、豆儿粥、油炸果饼,她熟练地夹起个卷饼给对方,好像全然忘了自己刚刚出手一事。 “这个酱肉卷饼可是岐州特色早食!出了这座山你就吃不到了,快尝尝。” 时安轻笑着接过卷饼,夸赞道:“越舟姑娘真是热情好客,又给我介绍客栈,又请我吃早食。” 嗯?请? 正在夹第二个饼的手顿了一顿,她本没打算请的,可转念一想,一会儿还得让他帮忙从镖局借人借马,只请一顿早食,已是相当划算了! “来者是客,来者是客!” 林越舟看他吃饭很斯文,自己盛第二碗粥时,对面碗里还剩一半。 “我昨天看见你了。” “我们昨日早间也见过,你忘了。” “我说晚上。” 时安眉毛也不动一下,长睫遮掩下的视线投到对面大口嚼果饼的女子脸上,放柔了唇角,“吓到你了?” “怎么可能!你没发现我吧。” “姑娘身法绝妙,小生佩服。” 她放下碗,端详起对方,言语肃重,“你放心,我不会对外说的。那人不是个好人,你没打他两下,我都替你可惜。” 他跟着放下碗,直勾勾地回视过去,“我当然相信姑娘,姑娘做的营生,在下也一直保着密呢。”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得!她没心情去探究时安与严峰之间的纠葛,只要这人能拉拢,能帮忙就行。 “你瞧,咱们也算同路人,我不瞒你,你也别瞒我。是你告诉我西郊宅子这地方的,那你知不知道这地方是拿来做什么的。” 谈起西郊宅子,他垂下眼眸,握着瓷勺手腕顿了一下,声音无故冷下几分。 “是严峰的淫乐之地。少女无辜,被人牙子诓骗来,以为是做些女使仆人的活,谁知这家主人竟是知州。” “我已扣下那人牙子,他交代了这些女子的来路、住址。我这有一份名单,你若是需要,等会回镖局,我给你取来。” 林越舟眸色一闪,道:“时兄读的是圣贤书,走的是君子路。你与那人瞧着也是不对付的,不如助我将她们救出来,好让她们少受些蹉跎,让那人多受些气!” 从她提到西郊宅子的用途时,时安才算猜到她的来意,他本就有意放那些女子出来,不然也不会扣下人牙子。 “如何相助?” 这筹谋起来可就良久了,林越舟掂了掂荷包,一拍桌子,道:“我再请你喝道茶,咱们包个雅间,慢慢谈!” 出了早食铺子,迎面撞上两个衙役,眼底乌青,一夜未睡的样子,看着不大好招惹。 她碰了碰身旁人,往旁边挪挪位置,猫腰走,尽量不要起冲突,谁知还是被喝住了。 “你两,站住!瞅着眼生,打哪来的?来做什么?” 她抢先踏出一步,一副唯唯诺诺陪着笑的样子,“打底下岳县来的,这是家兄,进城里给先生送束脩,过两天就走了。” 那衙役还想查看一下路引,却被另一个急着吃饭的衙役拉走了,边走边骂:“在客栈查了一晚上你还嫌不够累啊!一个女子一个书生,能是咱们大人要的人嘛!大人说了,贼人力大无比,身手矫捷,都敢上衙门偷东西,你瞧他们哪个手指头像了!” 严峰终究没好意思说脚是被人给扭的,只道是自己崴了,换了名头抓贼。 时安和林越舟不约而同地轻咳两声,以掩饰笑意。 “哥,咱走着?” “妹妹,请。” 这天,钦差仪仗总算进了城,街上各处都在小声议论着,任钦差骑在高头大马上,头戴软翅纱帽,一身紫袍。 那天林越舟所见的随从也换了身打扮,绿色锦袍,袍子前襟上镶着各式金属纽扣,腰间配着挎刀,典型的武将打扮。 任由底下人怎么猜测,任惕守的心中只有一件事,搞钱充盈银库,顺带治灾。 严峰瘸着腿,坐在梨花木的轿椅上被人抬出来,见钦差已在衙门口下马,作势要人搀起行礼,身子还没直起一半,钦差张了口。 “不必了,严知州为百姓奔走,不慎崴伤脚,非要站起行礼,叫别人看了,倒要说本官摆官架子了。” “岂敢岂敢。” 他知道这州县官吏有猫腻,但在地方上,底下官吏敷衍搞小动作是容易且常有的,拖上一拖,钦差到时间是要回京复命的!没有成果拿什么去跟皇上交代? 所以他没跟严峰扯破面子,只是稍加敲打,加上对方向富商筹集善款的措施正对他的胃口,便没有为难严峰。 今天随着仪仗再次进城,是为了叫百 16. 第 16 章 [] 夜里多云,云层之厚,掩住了月亮的踪迹。 距离西郊宅子一里地的位置,聚了七个人,五驾马车,两匹马。除林越舟、时安和石大外,便是李云飞带着手底下三个兄弟。 众人都蒙了面,林越舟不知他们长什么样子,他们也不识林越舟的模样。 李云飞听说了这等事,二话没讲,当即挑了三个最能打的兄弟随他一起救人。 计划很简单,她踩过点,负责放火,再进内院接人;时安能打,负责摆平外院巡卫;石大和李云飞守在角门外,将人带到马车上,在六十里外的破庙汇合,照着人牙子写的单子稍加询问,分成五批,各自送回底下五个县去。 这边前头窸窸窣窣地摸路避人,宅子后头也并非一派祥和。 宁语琴及一众姑娘早早熄了灯烛假装睡下,好叫看管婆子们松心回房休息。 后院的婆子丫鬟,无论是负责照料的,还是浆衣洒扫厨下生火的,都兼着一个任务,就是不能让人跑了! 跑了自己是要被问责的,不过做了三四年的都知道这里日子安稳的很,哪怕是那些个独住小院的都摆不起什么款儿。 大人一个不高兴就将里头的人换了,叫别人住进来也是常事,这院儿早不知住过多少人了。被赶出去的可就惨了,找人几经转卖,这辈子就算毁了。 金婆子听说昨夜宅子里进了贼,比之往常多留了些心,提灯绕着院子走了走,没啥异样,才歇息了去。 黑灯瞎火中,宁语琴坐在床沿,紧抱着怀里的小包袱,里面是一些金银细软,严峰给她的,她从不稀得用,现下倒成了自己的逃命钱。 外面没了动静,她悄悄起身推开一条门缝,动作缓而慢之,在一片漆黑中跑到隔壁厢房里。 人多些,她安心。 厢房里的算算岁数她都可以叫一声姐姐,眼前三个姐姐正绑着一个姐姐,还堵着对方的嘴,她见了不免小声惊呼,“你们这是做什么?” 其中一个身量最高的叫陶蓉儿,朝她嘘一声,轻声道:“昨日我们说好了的,今夜一起行动,谁也不是那个贱骨头,想过这娼/妓一样的日子,可这临到头了,大姐反倒怕了。她觉得逃不脱,这州里最大的就是知州了,谁能从他眼皮子底下带走人?就算一时逃脱了,也会被寻回来的。” 她口中的大姐在这里呆得最久,足足有四年,也不过二十岁,陶蓉儿给她松了嘴,大姐不吵不闹,反倒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 “你们来的时间比我晚,没见过那狗男人折磨人的手段。不怕跟你们讲,这宅子后头不道有几个坟头呢,都是从这里出去的。你们要真能跑了,大姐为你们高兴,但跑不掉呢,他是万万不会冒着损害官声的风险让你们活着的!你们跑,我不拦着,但把我捆了堵了打晕咯,我也好有个交代。” 说罢,抬头示意陶蓉儿将她嘴给堵上。 在座几位脸上带上些愁容,大姐说的有道理,宁妹妹讲的也不是很清楚,只说今夜府里会乱,到时从角门跑,其余的如是谁要救,为什么要救,救了之后送去哪都是一问三不知。 宁语琴年纪最小,心却是最定的住的,看这架势,要乱! “诸位姐姐长我几岁,容小妹说几句。” 不管走不走,大家都是不敢声张的,屋子里静可闻针,纵使宁语琴说得再轻,大家也听得清楚。 “诸位姐姐想想,咱们都是怎么到的这儿?到这后不缺吃不缺穿,但各位心里痛快嘛,日子尽兴嘛?方才大姐也讲了,宅子后头是埋着坟的,那是跟我们一样苦命的姐妹啊!” “我们现在有这个机会可以逃,不去试一试,难道真的要等到年老色衰烂在这宅子里嘛,抑或是惹大人不快了,转手卖到窑子里又或是当个物件儿似的送了,继续遭人践踏嘛?” “大姐的担心有道理,但活路是自己挣出来的!我们窝在这后头,脚下是不可能自己生出路来的!妹妹言尽于此,诸位姐姐若有怕了的,便随大姐一样,我定不会连累了你们。” 一时静默,陶蓉儿率先站到宁语琴身旁,道:“大家也别琢磨了,本就是定好的事,还有什么好想的,逃出去过清清白白的日子,多好。” “好!姐姐是个明白人,犹犹豫豫的可不是个成事的理儿。” 大家不敢吭声,便用力地点点头。 宁语琴一看,行!又问道:“其余各房的姐姐们没什么变动吧?” 她是真担心还没逃出门,自己人先坏事的。 那人可说过,自己看不住人,是谁都救不了的。 陶蓉儿大手一挥,道:“都好着呢,没有大姐一样的人物,她们想不了那么多,只盼早点出去才好。” “行,另两个院里的也去东边厢房汇合了,咱们先等着吧。” 众人心里打着鼓,屋子里只有彼此间并不均匀的呼吸声,大姐靠在柜边扭了扭身子,嘴里支支吾吾的,竟没人注意的到她。 她用舌头使劲一顶,把布团吐了出来,正想说话,外面响起叮叮咣咣的敲盆呼喊声,“走水了!走水了!” 大家心头一震,乱子来了,没有片刻犹豫,拎上包袱冲了出去。 大姐心里慌乱,没敢大声叫,但着急,低声喊着,“带我一个!我也要走!带上我!” 太吵太混乱了,只有走在最后的陶蓉儿听见了,她看了一眼前面猫腰速速离去的姐妹们,一跺脚转头给大姐解开绳子,边解边骂:“就你事多!要走不走的,你就在这养老好了!” 大姐只笑笑,由得对方骂,这事她不地道拖后腿了,她知道,顺手捡起一旁的棒子递给陶蓉儿,道:“我要是坑害你们,你当头就给我来一棒!叫我死在这儿!” “要你给我立誓?走!” 林越舟一身短打,去了面纱,弯腰捂面压嗓子,手指得高高的,“那边!那边!哎呀,好大的火啊!” 前来救火的有婆子有巡卫,手里端啥的都有,盆、碗、酒壶,后面总算有了秩序,一个个地提着大水桶过来救火。 她怕火不够大,声势不够乱,除了柴房,连同不远处的灶房一同点了,事毕,端着从灶房里拿出来的铜盆装作忙着装水的下仆逆着人群往后院走。 她得看看那群姑娘有没有被拦住。 还真有! 金婆子听到府里着火,第一时间去安慰连小娘子,什么“不必担心,府里人手多,火一会儿就灭了,小娘子安心歇息”之类的,谁知半晌没个回声,推门进去看,人没了! 她当即嚷嚷起来,火从东边烧起来,人必然是往西边跑的! 但府里现正是闹腾的时候,她喊破嗓子,也只有几位隔壁院没去救火的婆子丫鬟听得到,再一查,自家院里的也没了,通铺里的也没了,都没了! 五六个婆子丫鬟一合计,往西边追去了。 宁语琴等十五号人,目标大,路上还得避着巡卫 17. 第 17 章 [] 庙是真的破! 青瓦摇摇欲坠透着风,顶梁歪斜,脱了漆的佛像在风雨中塌毁一半。 林越舟匆匆扫一眼,不计较这些,又不在这住,临时借个地方划分个去处,还要多好是怎样? 她把人拢过来围成个圈,自己站在中心,拿出一份皱皱的名单,一一点名,又按照来处不同,分成五批,分别是凤鸣县、灵风县、四方县、蔚县和岳县。 “就这样,你们看成不成?” 刚刚一路逃跑厮打,宁语琴忍着痛硬是一声没吭,此刻倒有些眼眶泛红。 “姑娘,各位公子,你们救了我们便是我们今世的恩人。我们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不是我们不愿回家,而是,没家了。” “像我,是耕读之家,母亲走得早,父亲也只我一个女儿,他一走,我那黑心的大伯叔叔就想着吃绝户!说是把我嫁人,其实就是卖了出去!没名没份,供人消遣罢了。” “像她们,好些个情况还不如我,我们这些人回去,无非就是再被卖一回,就连身上的逃命钱也是要被搜刮了去的。” 镖师们一时默然,送回去怎么感觉跟关在宅子里一样惨? 林越舟心里了然了,眉梢上浮起一层愁绪,“是不能刚离虎口,又入狼窝。” 可眼下这么多人要如何安置?再在这破庙呆着,是等着被人一网打尽呢! 她心里有个法子,又觉得有些为难这些姑娘们。 陶蓉儿看大家心里好似没个主意,一跺脚,道:“恩人们!我们不叫你们为难,你们就把我们放在此处吧,我们各自逃散,若是能隐姓埋名做点小买卖是最好,大不了绞了头发上山当姑子去!” “姐妹们一起凑了一把金锞子,希望恩人们不要嫌弃。” “收下吧,收下吧。” “谢谢恩人们了。” 林越舟环望周围一圈,姑娘们头发凌乱,齐整的衣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透着衣下深深浅浅的伤痕,有些是新鲜的青紫瘀痕,更多的是已经结痂的疤痕。 她紧攥双拳,面色凝重,道:“没到那份儿上呢!你们是被人诓骗来的,又过了这么些年的不公日子,就没想着报仇?” 宁语琴咬牙切齿,道:“这谁不想呢,只是他是知州啊!要是能以我的命换他死,我也是愿的!可惜,我死了,都动不了他一根手指头儿。” 说到最后,自嘲地笑了笑。 林越舟瞪大双眼,“胡说!他的狗命哪值得你去换!” 时安斜眼看去,嘴角浮着笑,没人接的金锞子他接了过来,道:“还有吗?大点的。” 这一声与义愤填膺的氛围格格不入,众人的目光都向他投射过来,或惊奇,或不解,或想出声提醒。 李云飞知道他的身份,心道:他也不是缺钱的人呐...... 她学着他的模样捏起一颗金锞子仔细翻看,越看面上笑意越重,“对,把身上的金子银子都拿出来仔细瞧瞧!上面印的是什么?” 趁着众人翻包袱的间隙,她朝时安一抬颌,“眼力见可以啊,这都瞧得见。” 时安笑笑,“并不是瞧见的,这是富户家的习惯,严知州多半也是有的。” “严字!是严!”宁语琴身上的金锭银锭比之其余人要多上一些,翻找起来最快。 金锭银锭份量大,刻的是完完整整的“严”字,而金锞子面小,只刻了“峰”的一半——“山”。 “钱庄出的金条底下都有印记用于防伪,而富户家银钱多,平常置在自家内库中,着内库管事看守,为了防止偷盗,便刻上自家印记,即使在市面上流通了,也好查找。” “果然是富户家的!讲起来有条有理。” 大姐没啥银子,抓起一把金锞子看了又看,还是发愁,“可...这又能怎么样呢?” 林越舟声音清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现在城里有钦差,你们可以告他!这些金银是物证,你们自己就是人证。” “当然,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而且你们是原告也好,人证也罢,都是要上公堂的,漏了面,必然会引来一些麻烦。” 她们既无家可归,又不愿同乡人认出,抑或是遭同族人出卖,只能选择背井离乡靠着手里这点银钱另谋生路。 这世道女子做生意不比男子,门还没踏出半步呢,背地里所受的指指点点就能装满一箩筐,这条路也难走! “不必非要露面。”时安向前走一步,道,“可以蒙纱,你们诉说自己的遭遇,钦差不会不理解你们蒙纱的举动。” 他观察过任钦差入城后的举动,看似平淡好说话,实则小动作不少,这是执意要拿严峰开刀了,她们告知州,估计钦差求之不得。 林越舟暗自思忖一下,觉得可行。 昨日她拿名单,也受他之托,和石大在东亭盐行的铺子外演上一出好戏,将他在西郊宅子里偷听到的大肆渲染一番讲了出去。 什么郭雄深夜拜访严知州,想把钱银往下压一压,知州允了他地,还编上一些,诸如钱老板私凿盐井一事就是郭雄捅上去的,我要是钱老板就去钦差那告上一笔!什么郭雄严峰的都得下台! 直到铺子里的小厮出来跳脚,他们才离去。 不出意外,衙署这几日会格外热闹。 林越舟看着她们疲惫不堪的面孔,话音温柔,“这事你们要尽早有个定夺,愿意的明早就得进城告状,不愿意的我们送你下县,不回自己那处就是。” 瑟瑟夜空,断壁残垣的破庙中闪起点点火光,聚作一处。 …… 一盆盆秋菊摆在廊下阶上,严峰背靠藤椅,双脚耷拉着,眉头紧皱。 自家管事被押进牢里,西郊宅子里的人也跑了,他不好将此事捅破,指派了几个心腹配合郭雄处理。 他深吸一口气,听着前衙里一阵接一阵的鼓声,心里头烦躁。 “大人。” “做什么!” “钦差大人前头有请。” “嗯?”严峰蓦然睁开双眼,日上三竿的太阳差点没把他一双眼晃瞎,“怎么?遇到疑难案子,想起我是知州,要我旁同审案了?” 书房小厮只是个传话的,哪知道这么细,不过看那武官的架势,不像是请,倒像是拿...... “小的不知,只是钦差已经着人在外头候着了。” “罢了,换抬椅!进前堂!” 祝荣在后衙外等了半晌,极不耐烦,见他四抬大椅地出来,没什么好话等着。 “听闻严知州在后头晒太阳,管事都没了,知州还有心情呢?” 他在抬椅上佯装虚弱道:“大夫说了,我这伤要养,多晒晒太阳是好的,尤其是这秋冬的太阳,补。让祝副使见笑了。” 祝荣不搭理这车轱辘话,心道:有你出血的时候。大踏着步子走到前头去了。 严峰轻哼一声,小子,想激我,还是嫩! 不想到大堂落了副座,堂下跪的居然是钱同! 任惕守淡淡地望过去,“严知州,你有伤在身,本不想惊动你,但这苦主要状告衙门上上下下的一众官吏和西亭盐行的郭雄,其中还包括了你啊,知州大人。” 他脸色一白,目光看向钱同,道:“不知本官有何罪名?还请钱老板一一讲来。” 钱同没敢回话,民对官,平常给他十个胆子他也是不敢的,都怪严峰郭雄欺人太甚! 他可听说了,自己新凿的盐井是郭雄给捅上去的。什么筹银也是严峰收了郭雄好处,专门搞出来坑自己的! 还有城东那百亩良田,主家要卖,价钱他早已压得极低,临到头郭雄又来争,行行行,知州事事都要向着郭雄是吧,那你们就一道倒台吧! 至于自己那点破事,苦主死的死,散的散,捅出来也是查无可查。 任惕守双指夹着几张薄纸,幽幽道:“状纸在此,严知州仔细点看。” 严峰也不虚了,腰杆立得比谁都直,眉头皱得也比谁都深。 状纸写得很清楚,一看就是找了极好的讼师写的,一条条罪名居然罗列了两页纸不止。 其中多处点明他收受郭雄贿赂,包庇郭雄长子杀人,纵郭雄侵占粮田、抢夺盐井等, 18. 第 18 章 [] 昨夜姑娘们一合计,告! 她们将行李交给林越舟,又在山泥中打了滚,脸上抹得难以瞧出模样。 时安、石大及一众镖师们分成三批,各批掺着五个“灾民”进城。 今日城门多出几个衙役,盘查得也更仔细。前两批混在灾民中还算顺利地进了城,直到宁语琴刚过城门,路没走出两步,却被人一把抓住,蒙了头想要拖到小巷中。 时安他们隐在暗处没走,一见这架势,瞬间冲上去,揪住对方衣领往后拽开。 谁料对方不是单人,二十余个仆人婆子装作卖菜唠嗑的,跟他们一样藏着。 大多都是郭雄家仆,他们没见过,认不出来。 现在一人暴露,众人便往这涌来,一些牙尖嘴利的更是叫骂起来,“这是我家主子买来的丫鬟!昨夜逃了,我们在这逮人呢,你们谁啊!” 本来这事悄摸摸把人放倒就能带走宁语琴,现在一叫,难免得扯皮。 石大人高马大,吼起来气势也是不输他人,“你说是丫鬟就是丫鬟了?文书呢?我告诉你,这是个良家子!你们拐良为婢,是要坐牢的!” 两拨人推推搡搡,谁都没有下杀手,但谁也没有后退一步。 城门口,人多,还有衙差,真打起来,谁也落不得好。况且,主家无意将此事闹大,只要默默把人拿回来。 半里外的平顶大马车里,郭雄掀起布帘看了眼前面的吵闹,立时有人回报。 “姓宁的小娘子露脸了,想来其他人也就在这附近,但有一批人护着,人抓不回来。” 这些姑娘当初都是郭雄托人寻的,送去前的规矩也是郭家婆子教的。宁语琴是最近一批里最不服管教的,奈何皮相生得好,想来郭家家仆对她记忆最深刻,纵使乔装打扮也能被人一眼识出。 其他那些年份久的,恐怕就没有那么好认了。严峰也是,把宅子里的婆子丫鬟都打残了,连个认人的都没有! 郭雄不打算露面,吩咐道:“去跟城门守卫说,人找到了,请他们协同送回郭家先。其余的人留下来继续搜!” 说罢,就要将布帘放下,半道却伸出一只手拧住帘子,探头探脑的,“呦,这不是郭老板吗?钦差大人正找你,原来你躲这呢。走!我带你见钦差去。” “你谁啊?”郭雄双眼惊疑不定,亲眼见她一脚踹下马夫,驾车往城门冲去。 他伸长双臂拽住她的腰带,势必要将人拽下,眼前却晃过一道鞭子,脆响,生疼,这是拿抽马的劲儿来抽他呢。 手还没来得及缩回去,马车一阵急刹,冲散人群,郭雄狠狠倒向马车后壁,脑子嗡嗡的。 林越舟朝宁语琴甩出手臂,又朝其余人大吼,“上车!去衙门!” 人群轰散开,留下郭家的仆人婆子在风中凌乱,尤其是看到自家老爷还在车上! 宁语琴坐在车辕上,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看向一旁姑娘,高扎束发,黑色发带随风恣意,眼尾若桃花。 向她投来的一眼,既温柔又坚定,“吓坏了吧。坐稳了,咱们告状去!” 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时机了,钱同告严峰,真有时安那小子的。 六驾马车,一匹马,浩浩荡荡地驶到衙门前。 路上郭雄不是没想过跳车,只是这人驾车太野!别说跳了,坐在里面都快被晃荡晕了。 林越舟卸下背上包袱,交给宁语琴,“新买的纱巾,给她们分一下。” 接着自己跳下马车,穿过拥挤人群,“砰砰砰”敲下三声响鼓。 时安单骑一匹马跟在最后,他和石大不适合在京官面前露脸,将人送到后,远远观着。 案子给任惕守送到手了,至于怎么使,全看他自己了。 衙门这边刚决定收押郭一超,郭雄及一群蒙着纱巾的灾民女子被带到前来,郭一超眼疾嘴快,哭道:“爹!他们要关我!” 看到儿子在这,郭雄脑子也不晕了,眼皮一掀,看见钦差,没忘行个礼,道:“钦差大人为何无故捉拿犬子。” “有苦主来告,本官依例收押。” 郭雄有些急了,“大人可知事实全貌,他们......” 一声惊堂木打断质问,“本官还要像你解释不成?你自己都是被告,何故在此放肆!” 案子需着人继续调查,调查期间,收押嫌犯,并无任何问题。 一旁严峰为他捉急,厉声斥道:“见了钦差,还不跪!” 此时他还没注意到郭雄身旁的女子,直到宁语琴开口。 “钦差大人,小女子等人要状告岐州知州严峰和郭雄相互勾结,拐卖良家子,逼良为娼,囚禁辱/虐,罔顾人命!” “求钦差大人为小女子们做主!” 严峰撑着扶手,脸色变了又变,想要开口,被任钦差抢了先,“你们慢慢说来。” 姑娘们商量过了,不能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去讲,她们推选宁语琴出来,她读过书,讲起来有条理。 这边宁语琴从受骗被大伯卖了讲起,那边祝荣默默数起人头,嚯,十五个! 宁语琴不负众望,句句讲到点子上,适时地哭泣让当守衙差听了都心疼。 任惕守没有受情绪影响,仍旧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口说无凭,你们可有证据?” “有的有的。”她解开黄布包袱,里面滚落出大大小小的金银,“这些都是知州给的,我们一分没花,上面有严府印记。” 任惕守一抬眼,祝荣下堂将证物提上来,他拈起一块金锭仔细瞧了瞧,又扫了眼桌上其余的金银,确实是一样的印记。 “严知州,你自己看看,可是你府上的印记?” 严峰一张脸憋得铁青,不用看,他也知道必是的,这种没法否认,府中内库随便翻出一块比对一番就知晓了。 他一拱拳,道:“钦差大人,定是家中遭了贼,导致府中银财流失,我,我这就回府自查!” 祝荣一挑眉,道:“别到时候查出来是你那管事盗的。” 任惕守掩唇轻咳两声,瞪了祝荣一眼,道:“自查是应当的,不过,严知州也不必急,案子才刚刚开审。” 又对郭雄说:“她们刚刚说西郊有处宅子是你名下的产业,但都是严知州在住,可有此事?” 自己儿子被扣押下去,郭雄心里不是很好受,却又无法发作,“绝无此事。那宅子常年空置,只有一些洒扫仆人,小的也是偶尔才去。” “好。”任惕守指了祝荣一下,“祝副使,你点几个人跟你去求证一番,务必,仔细。” 此次出行他们带了不少人,地方上的小吏用着总归不放心。 “除了这些金银,你们可有其他证据?” 宁语琴转头焦急地在后面搜寻着什么,恩人姑娘说人牙子也在他们手里,要一并带上来,只是......人好像还没来。 “钦差大人,请等......” “不用等了。”林越舟从李云飞手里接过人牙子,一脚踹进去,“这是那个拐子。” 什么人牙子,就是个拐子罢了。 任惕守顺着声音看去,识出其是在茶肆吃茶的小友,轻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转而看向地上的人牙子。 “报上名来! 19. 第 19 章 [] 等到衙差出来轰人,已是午时。一行姑娘穿着破衣烂衫,脸上围着纱巾,很是引人注目。 不少听了案子的懒汉流子对她们侧目而视,嘀咕道:“要我说啊,严知州才是亏了呢。谁知道清不清白,别是黄阿三从哪个窑子里拐的,要的还是清白姑娘的价儿!” “嘿!你别说,你小子挺有头脑。而且她们还在郭雄家里呆过,郭雄那个德性,能不自己尝尝鲜?” “你小子也挺敢想!” 林越舟一面招呼姑娘们上马车,一面劝慰道:“别理他们!这案子严峰讨不了好处,我给你们找间客栈先住着。” 李云飞听见了,道:“住什么客栈呐,我那空的很,敞开了住!” 林越舟还没来得及回绝,时安牵马走过来,“李兄好意,但镖局里都是兄弟,这么多女子住进去,于她们于镖局都不好,还是找个客栈等案子结了。” 李云飞一拍额头,连连致歉,“对对对,是我考虑欠妥了,还是时兄弟想得周到。” 他虽没在一旁听案,但从路人的只言片语中揣摩出一二。 钦差有意拿严峰开刀,哪怕是一个无法坐实的罪名,都能将严峰家底翻个底朝天,更何况此案人证物证俱在,加上皇命在身,无人可阻,办起案子来自然果断狠绝。 他得在钦差结案前见严峰一面。 林越舟看他出神,伸手在他眼前一晃,“想啥呢?我这有点银子,你带她们去找个客栈。” 她解开荷包,零零散散地倒出一些碎银子,又转头看了看人,愁眉道:“也不知道够不够。钦差也真是的,留物证留一锭就够了嘛,全扣下了......” “在背后妄议钦差,小心让人听到。”时安将银子推还回去,眉毛弯弯,道,“你总叫我什么你忘了?富贵书生!你也让我摆摆阔吧。” 她一怔,旋即笑了,银子往回收了一半又大剌剌地塞回他手里,“客栈的阔我不跟你抢,但你镖局里的兄弟是不是该请他们吃顿饭?他们与我不相识,帮这个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一天一夜又没睡又没吃的,辛苦!你拿着请他们吃肉喝酒。” 这些镖师们够义气,有些钱,该花! “听你的意思,不与我们一道走了?”时安握了握手里的碎银,暖和的。 “我还有事,你们先安置了,我等会儿来镖局找你们。” 有些人的嘴臭,得洗洗。 岐州山峰环绕,常用的水路也有两条,一是沙江,一是西坝江,因着夏季大旱,水位下降,所行船只少了许多。但自入秋后,雨水渐渐丰沛,水陆码头那一块重新热闹起来。 岐州城内主街旁就有一条汇入沙江的小河——松河。 林越舟跟他们挥手后,骑马跟在刚刚那几个懒汉流子的后面,不远不近,能有个三尺距离。 他们断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嘴里依旧不干净的很,身旁走过一个女子,他们就要点评一番,什么腰细、胸大、黄脸婆,实在没得说的,吹声口哨,反正一张嘴闲不下来。 也好,这样一弄,街上行人都离得远远的,不少妇人更是啐了两口。林越舟趁着周围空旷,轻夹马腹,冲到他们面前,紧拽缰绳,马儿扬蹄嘶鸣。 三个人身体皆是一震,腿软了半截,待看清马身上是个女子后,相互搀着笑道:“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生得俊俏,就是这驾马的技术不行啊,可吓坏我们几个了,你说说,要怎么赔偿我们呀?” 说着就伸手要去扯缰绳,林越舟轻扯马缰,马儿偏过头去,打了个响鼻。 她朝着他们的方向慢慢驾马,三人也就一步一退,还当这是什么逗乐的手段,可越退越感到不对劲,后面可是条河啊! 到了河岸边反应过来,三人各自要往两边跳去。 她眼疾手快,手上牛皮鞭往三人面上甩去,留下一条血痕,再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三人受了一鞭身体本就不稳,再经马鸣声一吓,两人脚下一滑掉下河去。 另一个站在岸边痛苦捂面,还不忘了替他的“兄弟”呼救。 林越舟先回自己住的客栈要了热水沐浴,换上一套浅色紧袖布衣,头发稍稍绾个髻,再提着新打的四壶酒朝八方镖局走去。 刚出门,看到石大从街斜对面的客栈出来,她小跑过去,“姑娘们都住这家客栈啊,离我住的倒挺近。” 石大正巧是奉公子命令要去镖局寻她的,一见她自己找到了,免得多跑一趟,心里高兴,“你来的正好,大家就等你开吃了!” “等我做什么,你们先吃就好啦。” 这客栈比柳家酒肆豪华多了,大厅宽敞明亮,临河一侧用竹篾细帘隔成单间,门口饰以竹兰花草。 一进门有细腻的檀香味萦绕在鼻尖,她轻嗅一口,长舒一口气,心里打定主意也得给柳大娘家的酒肆修葺一番。 大厅中数十套桌椅,却只坐了四桌人,其余位置皆为空置,她只当时间晚了,没人在这用午饭。殊不知时安把整个客栈都包了下来,先前入住的客人照常住,但从今日后的五天不再接新客。 其实姑娘们人多,一人一间或两人一间,客栈房间也住去大半了,对他来说,多费不了几个钱,却能替姑娘们买个清净。 “来来来,我们的侠女来了!”李云飞率先起哄,林越舟做事的方式,对他胃口,就冲她踹人牙子的那一脚,得敬一杯! “嚯!李大哥折煞我了,没有诸位大哥的帮忙,我纵使有心也无力啊。” 她把酒放到男桌上,笑道:“岐州老窖,刚打的,你们尝尝,我就不喝了。我和姑娘们以茶代酒,谢谢各位大哥的帮忙!” 说罢,走到女桌上示意宁语琴等人举茶相敬。 她们能逃出来,虽是林越舟起的头,但时安找的这群镖师们着实费了不少心力,其中还担着得罪知州的风险。 那时,可没人知道知州能落马。 被一群妙龄少女敬酒,不少人双脸泛红,摆摆手,道:“大家都不容易!以后 20. 第 20 章 [] 等到夜色笼罩,祝荣带人从西郊风尘仆仆地回来,他在殿前司当值时接触过一些刑狱案名,搜查之事做着还算趁手。 “任叔!”他推门而入,直接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先,“那地方都叫人打扫过了,什么居住痕迹都没有。伺候的人也少,就一个婆子两个丫鬟,两个门房,还有一个厨娘,说的话都差不多,明显是串过词的,我就全押了回来。” 对面坐的任惕守穿着一身常服,烛火柔和,映出他一派看似和蔼的面容,“这些人哪能是你一问就老老实实回答的呢,该打还是要打。” “是!”打人这事祝荣做着更是顺手,他在京里可是跟着吴侯家的小霸王混的。 任惕守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憋着坏心思,得拉到正事上来,“你晚上再带人去一趟西郊。” “啊?” “下午我找人向那些姑娘们问了话,有人提到西郊宅子后埋了尸首,都是严峰打杀的。他们打扫宅子是因为有人跑了,其余动作没那么快,严峰现在被囚在后衙,衙署其他人我也派人监视着。你动作要快!连夜去。” “找个仵作带上,回来再去让黄阿三做口供,多半就能对上了。” 祝荣扭捏了下身子,不是很情愿,“任叔...这也太辛苦了,明早再去呗。尸体就在那里又跑不了。” “胡说!”任惕守猛地一拍桌子,茶水溅出几分,“这案子要快!我们抓的是知州!衙署上下也都在接受调查,这一州之地没人管可行?拿到铁证,上报圣上,吏部也好有新的任命下来!你说辛苦?你出去看看这客栈上下谁歇着了?几个账房都在查账!书吏问话记录!我自己带来的守卫都派出去看守他们的家眷了!这府衙大牢都被关满了,没证据能关他们几天?” 祝荣瑟缩了下身子,低着头,一副乖乖受训的模样,他知道现在还嘴只会惹来更多的骂。 “是,我马上去办。” 任惕守看他这不成器的样子就来气!想着是自家后辈,多多扶持才好,也不知走这一遭,他能长进多少? 衙门后衙中,任惕守的手下把持着四面进出的小门,严峰被半囚在后衙前院中,不准他和后院女眷交谈,所以他的妻女至今不知发生何事。 他贴身伺候的仆人小厮也被关押问话,眼下连个倒热水的人都没有。 书房中,经史子集散落一地,严峰叫骂了一下午,已然力竭,半是颓丧地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张信纸,他狂乱且迅速地在上面挥洒墨迹。 只是...信写好了,谁能给他送出去呢?别说找信使了,他现在自己都走不动! 正踌躇着,书房外值守的钦差守卫身影缓缓倒了下去,他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眼花,不料下一瞬书房门从外径直打开。 “又是你?” 时安缓缓将门合上,他不想弄出什么动静来,书房外的守卫也只是中了蒙汗药,暂且晕过去。 他依旧蒙着面,一身黑色劲衣,却没有戴斗笠。 这次借着烛光,严峰将他的眉眼看了个清楚,犀利中夹着几分可斡旋的余地,或许,可以让他送信。 能在这种时分坦然进来,定也能把信完好无损地带出去! “知州大人,还记得我上次的问题吗?你的时间可不多了,等你下了牢,我是没那本事常常到牢里来看你的。” “下牢?哼!钦差也敢!”严峰嗓子嘶哑了不少,斜眼看他,“你伤了我,还敢过来问我要答案?” 他稍稍瞥了一眼严峰双脚,裹着纱布夹着木板,他没承认也没否认,轻飘飘道:“正好钦差接手了衙门,知州大人可以好好养伤了。” “你!”严峰撑着书桌想要站起,不过是做徒劳功,“好,你想要真相,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要先帮我办件事。” “严知州,你的处境,有资格和我谈条件?”时安慢慢靠近书桌,一转身侧坐在桌边上,用看猎物一样的神情看着他,“你告诉我真相先,我再发善心替你办事。” 他顺着严峰怒极的眼睛慢慢打量下去,伸手拿过桌上墨迹未干的信纸,抖了抖,戏谑道:“堂堂知州,遇事就只会写信向外求助。罢了,我能替你送信,你,得告诉我张廷敬的死亡真相。” 严峰全然放心不下,不过是走投无路。 即便如此,他还得再确认一件事,“你看着年岁不大,为何要调查十二年前的一桩旧事?” “受一老者之托,寻一真相,慰他之安。我既不要你写书作保,亦不需你广为宣告,不过是作为你让我送这封信的条件。” 夜色已深,书房外一片寂静,只剩一些秋后的蚂蚱还在蹦跶。 严峰没有思量太久,他不是相信对方所说,而是没有留下凭据的东西说出去就说出去了,日后真有人要追究,自己不认又有谁能耐他何? 衙门里的账经不起查,他自家的账更是不能拿给上头说道!拿一桩旧事去换一个继续当官的机会,很值! 时安见他面色从容起来,知道他被说动了,便抽了张椅子坐到书桌对面。 严峰双手搭在桌上,有些踟蹰地互相摩挲着,仿佛一时不知从何讲起,他长叹一口气,一锤拳,道:“罢了,都是往事,你要听就听着,我知道的也不多,不管这个真相你满不满意,信你都要给我送到!” “知道。” “我曾是张廷敬的副使,他开城门押百姓作饵这事我事先并不知情,事发后我去质问他,他说这是大将军的命令。那时的大将军是镇西王叶骁,战无不胜,况且军令如山,他也不得不从。” “那一战大获全胜,但此事不胫而走。朝廷上下为此争论不休,有军功,该赏,但残害百姓性命,依着皇上的脾气,那是要罚。叶骁是皇上的三弟啊!真罚也罚不到他头上,还不是得连州上下的军官担着。” “这时有人找到我,是叶骁手底下的副将陆良,陆良当时是皇城里侍卫马军司的都虞侯,来驰援叶大将军,才做了个副将。他的意思是,此事是张廷敬所做,便叫他一人担着就好,牵扯太多人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来找我一个小小的副使说这些话,意思很明确了。他许了我一些好处,彼时家弟犯了些小案还关着,我本身并不善行军打仗,这副指挥使的职位吧...经不起查,他都能给我摆平。事成后,还能把我调到个富庶之地当个地方官,离这案子也就远了。” 时安脊背笔 21. 第 21 章 [] “欸,听说了没,知州大人畏罪自杀了。” “嗯!自家书房里,我当小吏的表哥进去抬的尸,说一把匕首全插进胸膛了,可深哩!” “咦,他可真下的去手。” “那可不是,听说西郊宅子后挖出了几具尸首,知道自己掩不住了,索性死了一了百了,这样妻女受到的牵连也少一点。” 岐州城街头巷尾议论的就一件事,他们的知州大人于今晨被发现死于书房中,据说是自杀。 林越舟只是上街买个早饭,顺道买些土仪带回去,耳朵就听出茧子来了,回到姑娘们住的客栈,议论的也是这件事。 “越舟姐,快来!” 陶蓉儿她们把三张桌子拼作一张,所有人围在此处,里面无论年纪大小,都道她一声姐。 “严峰死啦!” “我上街听到了,这件事儿......” 她私下觉得严峰之死有蹊跷,严峰在岐州混这么多年,不至于连个垂死挣扎都没有,如此轻易地自杀了,倒叫人觉得可疑。 不过看着她们或释怀,或欣喜,或安心的眼神,林越舟觉得挺好,日子总算可以向前看了。 “你们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大姐道:“我家里都死绝了的,回乡也好,跑外面去也罢,没人能管我。只要找个活路养活自己就好。” 陶蓉儿道:“我们可算是死里逃生出来的,有些人还有家人亲戚可以投靠,没有的或者不愿回去的,就一同去四方镇。那里往来商客多,我们寻思做点针线活,到那去卖。”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打算都差不多,就是过好眼前的日子。 “你们有患难之情,一起做个伴,在外面也免得受欺负。” 她望了一圈,平日里回话最积极的宁语琴居然坐在长条椅上一言不发,像是有心事。 待众人哄笑着回房后,她特意去了宁语琴房中。 “越舟姑娘,你怎么......” “嘘!进去说。” 房间干净整洁,窗棂向南开,日光透过折窗打在沿边的一株兰草上,静谧与热烈相交织,芳香清幽悠远。 “你是不是有别的打算?我记得,你家中有田,不过被你大伯占了去,你想要回来?” 宁语琴一顿,没想到她还能记得,随即长叹一声,“我父母已亡,家中就我一个女儿。要想族里同意我独守这份家产,就得招婿。想想也知道,族里父老定会随便塞个子侄过来,哪里容得了我做主?” 林越舟明白,宁语琴这种情况纵使告上衙门,也属于“清官难断家务事”那档的。况且她现在回去,她那大伯为了财产指不定要说出什么风言风语。 民风彪悍的村子,怕是会为了保全一族名节而将之沉塘。 “还是别回去了,跟她们去四方镇做些活计可行?” “嗯,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有点不甘罢了。” 林越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还小,现在做不到的事不代表以后做不到。” 宁语琴说话做事老成,但算算年岁只有十五,比阿虹大上一岁。在林越舟眼里,她们都是小孩子。 “严峰死了,这案子差不多定了,下午我赶车回岳县,不跟她们一一道别了,你替我知会她们一声就行。” 离别这事,忒容易整伤感,她不喜欢。 没想到话说出去还没一炷香的时间,下楼就遇到大包小包的时安和石大,他们是来告别的。 “越舟姑娘,果然在此。”时安又换上青色长袍,背上背着书箧,头上冠着竹冠,“我和石大现在启程去四方镇的水陆码头,特意来向你们辞行。” “嘿?”林越舟将他悄悄拉至一旁,低声问道,“你真是书生啊?还要进京赶考?” 她见过他的身手,也听过他和严峰的对话,明显就是个查案可能还兼具着复仇的练家子啊!怎么这会儿又装起书生来了。 时安微微佝着腰,装作在讲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般,一副慎重的口吻讲道:“这赶考为假,上京却为真。越舟姑娘也知晓我心中有惑,需得亲自去解一解,眼下严峰已死,我也得继续调查呀。” 大姐嗑着瓜子,看二人在那边小声密谋,胳膊肘捅了捅一旁的陶蓉儿,道:“越舟姐喜欢这种白面书生?” 陶蓉儿摇摇头,道:“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你忘了他动手时的模样啦,也狠着呢。” 大姐把手中剩下的瓜子倒到陶蓉儿掌心,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道:“你懂什么,这叫,文武双全!” “什么双全?”林越舟突地探着脑袋过来,吓了大姐一大跳。 大姐拍着胸脯,嘴上呼哧呼哧的,嗔怪道:“哎呦,怎么走路没个响呀。” 林越舟笑笑,双手鼓起掌,道:“得,下次我拍着掌来。” 大姐也被逗笑了,“就你主意多。” 嘻笑过后,时安和石大没再久留,李云飞还在客栈外驾着马车等着他们,林越舟向宁语琴使了个眼神,也回自己住的客栈收拾行装去了。 *** 午后的天说变就变,头一会儿还是阳光正好,现下却是风大雨大。 硕大的雨滴杂乱地敲打在马车顶上,林贤等人出发得早,彼时刚刚进县城。 “这地方连天气都比不上京里的。”施绾柔顺着脚凳踏下,轻踮起脚尖蹚过路面上浅浅的积水,娇嗔道,“二郎,你看我的鞋子都湿了,这是香宝阁的织金缎锦鞋呢,沾不得水的。” 林贤的衣襟也被雨水打湿了,却没有不耐烦,“好好好,回京咱们再买。” 寻人本就是件麻烦事,天气恶劣,更是雪上加霜。 他们先寻了家县城里还算看得过去的客栈,抬头望去,客栈两旁挂着白纸灯笼,上面写着联语“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注1),正中是黑底红字的牌匾“岳居客栈”。 客栈里没有什么雕梁画栋般的繁复装饰,胜在窗明几净,地面桌面都擦洗得锃亮,房间想来不会差。 施绾柔心里却生出些不满来,在京里哪怕是间歇脚的小铺子,里面也是点着香的,而这家偌大的客栈,闻着好似有股泥土味? 反正就是让人不舒服。 林贤没那么多讲 22. 第 22 章 [] 天已近黑,雨势还未见小。柳家酒肆生意本就不好,雨天则更是惨淡。 柳大娘和柳珂二人简单地熬点粥,配着馒头小菜,望着门外黑沉沉的夜色,心绪发愁。 “小舟怎么去了这么些天都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柳珂夹起一点小菜配上白粥,并不担忧,“小舟的本事娘又不是不知道。几年前街上的地痞流氓看我们娘俩儿守着间酒肆,多的是来骚扰的,你拿刀拼命人家都不带怕,后来小舟来我们这做工,娘有再见过那些流氓吗?别说流氓了,连个赊账的都没有。” “这我知道。”柳大娘依旧愁眉不展,“可小舟到底是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跑那么些天,连个信都没有。曹家夫人都带着她哥回来啦!” “娘,你吃个馒头吧。”柳珂拿起一个松松软软冒着热气的馒头递到柳大娘嘴中。 她娘不知道,但她知道,小舟嘛,就是人们口中的“女匪”。 说曹操,曹操到,“吁——”。 林越舟披着蓑衣斗笠,脚上布鞋裹满泥浆。 她出城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走出不过三十里地,天上哗啦啦下起瓢泼大雨,幸亏马车后箱常年置着蓑衣,不然她可能得灰溜溜地赶回城去。 “哎呦!”柳大娘闻声而至,见她浑身上下都滴着水,活像一只刚从河里捞起的小猫,“可怜见的!怎么大风大雨天赶回来了?快进来!我给你熬姜汤去,可不能受了风寒了!” “没事,柳姨,我先把马车停后面去!” “你下来!”柳珂姐撑着把油纸伞走出酒肆,夺过马缰,“快去把湿衣服换下,锅里还有热粥,盛一碗先暖暖胃。” 林越舟没再推拒,利索地钻进车厢拿出货物,再跳下车猫腰钻进酒肆大门,柳大娘一面哎呦着拍她,一面帮她把蓑衣斗笠解下,嘴上还止不住地念叨。 进了大堂,没风刮着,身上暖和不少,她也乐意听柳姨唠叨。 “呐,这两匹布是给您和柳珂姐的,我瞧这花样不常见,像是京里来的货,等过年也裁两件新衣吧。”将布塞到柳姨怀里后,她又提起一个包袱,“这都是些干鸡干鸭,还有些果脯蜜饯,等哪天日头晴了,我给师傅和小九拿上山去。” “你这孩子,尽乱花钱。”柳大娘嘴上虽这么说着,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谁不想别人出去还记挂着自己呢。 林越舟看破不说破,径直到后院换了身干爽衣服,这边柳大娘给她忙活着姜汤,那边柳珂也撑着伞回来了。 “快喝点,里面放了红枣,甜滋滋的。” 她其实不喜欢姜味,但还是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了,“果然暖呼呼的。” “欸!这就对了。”柳大娘看她咕噜咕噜喝完才放心,随即唠起家常,“曹家夫人回的比你早,带着她宗族兄弟在曹氏祠堂大闹了一场,哎呀呀,你是没看到那场面。” “说得好像娘您去看了似的。” “隔壁姜大娘跟我讲的,可真切了!”柳大娘瞪了柳珂一眼,又拉着小舟继续讲,“请了双方耆老讲和,最后啊曹家夫人同意拿出家产的三成捐给族里,才算事了。” 林越舟喝粥的动作一停,皱着眉,张大着眼睛,“曹家夫人自家家产,怎么还得分一部分出去?要是我,就一棍子全都打出门去。” 柳珂姐也附和道:“就是。” 柳大娘伸着食指点着她们,一派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们呐,那曹家夫人如今才几岁,三十出头!一个女儿也才十岁,董家人担心她带着盐行再嫁呀!那曹家夫人可是写下誓书不再嫁了,以后再给女儿招个婿,不然三成都不能够。” 林越舟轻哼一声,“就是一群饿狼,钱没落自己口袋里,他们以后还少不了找麻烦的。” 柳大娘又何尝不知,还好自己那个死鬼没这么多不靠谱的兄弟,能留个酒肆做生计。 夜色愈来愈浓,两根火烛交替着闪动跳跃,三人围坐在方桌旁,津津有味地听着林越舟诉说钦差捉拿知州的威风事迹。 ...... 第二天,雨势减弱不少,但风依旧大,不过并不耽误林贤去拜谒县令。 他没带夫人一同,只带了掌家元胡和备下的几份厚礼。 戴承对他早有耳闻,却不知他竟从京到了自己地界上,难道是为自己收了孙爷五十两金的过路费?不能够吧? 钦差来后,风声紧的很,知州被拿来开刀了,各县县令还不夹着尾巴做人? 林贤随着门房入了花厅,见到戴承,拱手作揖,面带微笑,“早闻戴县令治县有方,这一路行来,岳县民风淳朴,整个县城的治安堪比京城!” 戴承哈哈大笑两声,请他坐下,林贤示意元胡将木匣放在桌上,再闭门退出。 他解开锁扣,掀开木匣,脸上挂着必得的笑意,“初来乍到,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请戴县令多多指教。” 两个金丝楠木匣子,一盒散发着金光,是一根根整齐排列的足金金条,另一盒是颗颗圆润饱满的南珠,一颗便抵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 戴承盯得眼都直了,心道:不愧号称京城三大茶商,出手不是一般的阔绰。 “咳咳。”戴承干咽了口唾沫,僵硬地偏过头,“林老板客气了,这刚见面就送上厚礼,本官怕是受之有愧,有话还请林老板直言。” 林贤见状,这才坐下,道:“戴县令高风亮节,我来贵地,确有一事相求。我有一女,于多年前丢失,近日有人告诉我曾在岳县见过,多的线索也没有,只后颈侧有一蝴蝶胎记,今年十八。” “若她未改名,名当为林越舟,还请县令派人查阅一番户籍册子。如果能派衙役下乡寻找,那是县令仁德,我愿出资重修县衙,具体数目由您核算。不知戴县令意下如何?” 戴承听得十分心动,恨不得一口答应,但碍于县官身份,还是装腔作势道:“林老板爱女心切,千里寻女,本官怎会不应?本官这就吩咐典吏查找,再派三班衙役,就从县里一家一家盘问过去,想来是要费些日子的,望林老板多呆一些时日。” 林贤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又与戴承客套了两句,告辞了。 戴承忙把两个匣子收起,钱到位了,他办起事来也绝不含糊,立即召了典吏和赵平。 这些日子赵平领着三班衙役没少忙活,拆了窝棚区,建棚放粥,维护秩序......一听县令又要找,板着张脸,不言语地进去了。 戴承简单地把找人的事项讲了一遍,毕竟林贤自己都没有什么线索,他再怎么上心,也只能说出三条,一是名为“林越舟”,二是后颈侧有蝴蝶胎记,三是十八岁的女性。 平素没啥表情的赵平眼角一抽,眼里多了些审量的意味。 …… “是嘛?窝棚区终于给拆了?” 脚旁放着一桶水,林越舟手里拿着擦洗地板的墩布,雨天的地板不比晴天,昨天光自己就拖泥带水地踩下十几个脚印。 “对啊!你在城里亲眼见着的,钦差做事多痛快,就我们这的小县令哪还敢困着灾民?” “粥里没掺沙子吧?” “没,我亲自监督的。” 一句男声打破了她们的交谈,赵平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外,细蒙蒙的雨丝斜穿过黑红公服,腰间却不见佩刀。 林越舟和柳大娘皆是一顿,柳大娘更是显得有些无措,官差上门,还被抓到正在背后说坏话,能轻易善了嘛? 她硬着头皮,权当什么都没发生,像招呼一般客人一样露着笑问道:“这位官爷,来用饭啊,快请进,小店啊别的不敢说,酒菜的味道是绝对好的!” 赵平定了定,朝她微微点首,踏入门槛后才摆手道:“不用酒饭,来盏茶可以吗?” “......” 她怔了一怔,持着笑,手里做迎的姿势,“当然可以,官爷请进。” 大堂里空空荡荡,赵平望了一圈,走向角落里一张靠墙的二人小桌,路过林越舟身旁时,低声说道:“有事。” 柳家酒肆免费供应茶水,因此不比茶肆,没有太多选择,只一些杂茶末茶冲泡开来,解解渴罢了,谈不上风味。 她接过柳大娘手中的茶壶,宽慰道:“我去送吧,来找我的。” 柳大娘眼里更是一惊,“这...小舟你在外面没犯事吧?有事要跟大娘说啊。” 23. 第 23 章 [] 雨接连下了几天,时安坐在窗前,眼前是以横栏支起的窗扇,外面是狂风呼啸的水陆码头,这几日船不出江,脚夫、船夫窝在矮棚里眼巴巴地等着风平浪静。 石大推门而入,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酒食饭菜,道:“公子,我刚刚下去听他们讲钦差查了严峰的账,又封了家,紧接着拿了州丞、主簿,还有大大小小的一些商户,那个郭雄、钱同都在里面。” “哦?”他虽不感到意外,却也有些好奇,“以什么罪名拿的?” “那个严峰将赈灾粮高价倒卖了,又拿赈灾银去放子钱,光这一条就够上报朝廷判个斩刑了,更别提他手上有人命,侵占粮田,收受贿赂的那些破事,他虽死了,但他底下的官也都大差不差,没几个干净的。” “郭雄和钱同呢?” “百姓一看钦差是个做实事的,纷纷击鼓鸣冤,州衙前的鼓就没停过!郭雄和钱同手底下的盐民将他两这十几年的不法事都抖落出来了,私凿盐井、贩私盐、逼死农户、盐民等,还有郭雄儿子纵马致人死亡一事,两人现在都在大牢蹲着呢。” 时安心道:任钦差这次能捞不少钱回京了。 客栈提供的饭食里日日有鱼,毕竟这里沿着西坝江,风再大,也有缺钱的渔夫出江。 今天是青鲬鱼,一口下去,肉质紧实细滑,没一会儿的功夫,石大就给鱼翻了一面。 酒足饭饱后,石大端着残羹冷炙下楼,时安继续坐在窗前,就着风声雨声盘算起接下来的行程。 眼下是九月头,世子册封礼定在十一月。两月有余的时间,他要在江州停留一段时日,找到陆良,他坚信自己的父亲不可能下达残害百姓性命的命令,可父亲对此事只字不提。 不是陆良假传军令,杀人灭口,便是陆良背后另有其人,不管怎么说,陆良在其中起的作用非同小可。 门扇未关紧,穿过窗扇的劲风吹得它吱呀作响,忽然,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除了石大,还有一人。 他落下支摘窗,有些好奇地起身张望,石大背后跟着一位穿着灰色布衣的姑娘。 “宁姑娘?” 宁语琴小脸通红,不是害羞,像是与人起过争执,吵得脸红脖子粗还未来得及平复。 “时安公子,刚刚石大哥替我解围,我这才知道你们在这。” 听她说话的气息并不平稳,手里挎着竹篮,里面是一些针线百货,还有自己织就的络子。 时安邀她坐下,倒了一杯茶让其歇歇,“风大浪大,想找一艘远行的船不容易。你呢,什么时候来镇上的?其余人都还好吗?” “前日来的,有几人回了乡下,其余的便结伴到镇上,租了三间矮房,又进些杂物针线,编些络子、穗子随着百货卖,还能凑合着过。” 石大见她不讲受欺负的事,又急又恼,抢话道:“公...你是没看到底下那群人,几个大老爷们手贱的很,叫人过去,一个小竹篮都被翻得底朝天了,愣是啥也不买,还...动手动脚,我都替他们臊的慌。” “石大公子热心肠,可码头本就是什么人都有,我不怕他们,谁想乱动手脚,我就骂回去,动起手来我也不怵。” “卖的什么东西?我看看。”时安的面庞平和宁静,在桌上轻轻摊开手掌,微笑着,“我在京城有些侄儿侄女,最喜欢捣鼓一些小东西。这几天不便出门采购,宁姑娘若是方便,就让我在此挑些货物带上京吧。” 她眉间的疲惫一扫而尽,眼里是难言的感激,“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时安公子想要什么便随便拿,不够我回去叫姐妹们一起做好送来。” “如此,有劳了。” 他拿过整个竹篮,并让石大送她回去,石大心领神会,掂了掂怀里的金饼,仰着头,满脸可靠。 …… 等到石大再次回来,脸上多了几分警惕,说道:“公子,那批人听着像是哪家商船雇佣的水手,褐布短衣的打扮。不过,有两个人瞧着怪,不咋跟他们搭话,我见一人胳膊上还露了半个青月弯刀。” “青月弯刀?”时安停下手里收拾的活计,跳了下眼皮,“这不是水匪青刀帮的印记嘛,怎么混到商船水手里了。” 石大稍稍凑过来些,压低声音说道:“怕不是盯上了哪家商户,里应外合,劫船吧。” “那依你的意思是......” “我们这还不是没找好船嘛,容我去打听打听,若是顺路,搭一程;若是不顺,就地除了,给他们提个醒,也好提前有个防备。” 石大、石二和他从小在府中一块儿长大,这“好管闲事”的劲儿是一模一样。 此法子正遂了他的心意,不过谨慎为上,他还是提醒了一句,“做些乔装。” *** 藤蔓爬上篱架,青石铺就的小路通向竹屋,院里空空荡荡,除却重石压着的水缸外,其余诸如藤椅竹桌等都放到了柴屋中。 正屋中满墙的书架子前师徒三人大眼瞪小眼,她们已得知林越舟即将离开岐州的消息,师傅怅惘担忧,小九不舍,但谁也开不了口阻止她认父这件事。 于是,所有惆怅的情绪转变成临行前滔滔不绝的叮嘱。 林越舟也没什么行李可收拾,干坐着,点头如捣蒜。 话到最后,师傅哑了嗓子,小九扯着她的衣袖巴巴地看着她,她摸摸小九脑袋,难得没有逗趣道:“我只是暂时跟他们回去,又不是不回来了。师傅你也知道,我心中有郁结,这结就在林家,现在不过是比我的计划早了两三年,不碍事。” “而且,我爹他那么有钱,京城三大茶商诶!等我进了京,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贵的稀奇的,我一箱箱的给你们寄回来!喜欢的留着自己用,不合适的拿出去卖了。” “又瞎讲了。”不知是不是担忧的原因,师傅今日的面容看着格外素净,“再多的东西都比不上一封你道平安的信。你那位姨娘虽不会什么手脚功夫,但心眼子不少,下手狠辣。” “现下你平安无事地回去,她定会多番试探当年之事,你就装作失忆,先安顿下来再寻机会做你想做之事,不要以身犯险。” 24. 第 24 章 [] “就我们两个?去县衙?” “就我们两个,不去县衙。” “那去哪里?” “林贤住的客栈。” 从赵平嘴里刨话是件极困难的事,接下来的路她没再多问,安静了不少,胸口微微起伏着,眼里是少见的平静。 一种强装出来的平静。 脚下的路不平坦,走了这么些年,她还是不能吃准哪块青石板会让人踩空,溅上一身水渍。 “到了。”赵平停下脚步,没回头,等到林越舟走至他身前,才蹦出一句,“万事小心。” 她也没回头,勾了勾嘴角,道:“找个机会替我揍戴承一顿。” 赵平怔了一怔,松了手中紧握的佩刀,被掌柜领进后院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他也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林老板,找到了!找到了!” 岳居客栈的掌柜显得比她这个亲闺女要激动得多,几乎是一路吼着进的小院。 这动静不仅惊动了林贤和施绾柔,更是引来客栈其余住户探头张望,他们知道最近县令受一富商嘱托,在全县寻人,只听说后颈侧有一蝴蝶胎记,像是话本子里的女角呢。 她站在小院边沿,右手侧是刚及腰的月季花,红黄粉紫,盛烂一片,她扭扭手指,采下一片放入掌心,绵绵的,柔柔的。 折扇门倏地敞开,里面疾走出一人,她顿在原地,脑海里没有想象中的激荡。 爹还和十二年前一样,样貌、身形几乎未有什么改变,岁月的流逝似乎并未给他染上太多沧桑。 喉头哽咽,她深吸下一口气,单字都带着颤音,“爹。” 只一眼,林贤不疑有他,颤抖的手抚着她的发丝,嗫嚅道:“舟儿,受苦了。” “你和你母亲很像。” 提到母亲,林越舟心头一痛,再也憋不住这些年经受的一切,泪珠滚滚,灼伤了掩藏在心底的伤痛,“娘,走了......” 林贤轻拍着她的背,眼角也落下两颗泪来,“爹知道了,都过去了。” 院门外熙熙攘攘挤着群看父女重逢大戏的看客,有些心软的妇人更是随着他们的眼泪而啜泣。 他抹去眼角泪痕,示意掌柜关上院门,转身揽着她进屋说话。 屋门后施绾柔整理了十遍八遍的衣饰,笑容也如发自肺腑般,湿润的眼眶中夹杂着无尽的欣喜之情。 “舟儿,来,这是......” 林贤以前从没想过要怎么向女儿重新介绍,现在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施绾柔自己热切地拢过她的手,声音中带着呜咽,“舟儿,还记得我吗?你那时小,叫我做姨娘的,好孩子,在这地方受苦了吧。以后不会了,乖,跟着我们回家。” 泛红眼眶在一瞬变得讥诮,她缩回双手,有些利的指甲划过对方掌心,笑容不冷不热,“施姨娘这张脸还和多年前一样,我怎么会忘呢。” 话没问题,施绾柔却听出阴冷感,然只是拿出手帕擦擦眼底还未流出的泪,好似感概地说道:“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你该改口要叫我一声娘了。姐姐待我不薄,我也会好好待你,为你择一门好亲事,完成她的夙愿。” 林越舟后退半步,表情彻底冷下来,“夙愿?姨娘可知我为何叫越舟。” “这名字是我母亲取的,我母亲说每个人就如大江上漂浮着的一叶扁舟,她希望我越尽千舟后,依旧能有一颗喜乐之心。择一门好亲事,可成为不了我母亲的夙愿。” 屋门明明是开的,施绾柔却感胸中有些瘀堵,险些没控制住表情,她不改口也就罢了,刚刚是还反过来教训了自己一顿? 滞了半晌,屋里没有一点动静。 “你也是,胡说些什么!孩子才多大,说什么亲事不亲事的,我放身边养两年还不能够呢。” 林贤转头又对她解释道:“施姨娘她现在已是林家的正头娘子了,按礼法,你是该改口叫娘,或者叫夫人都行。” 她好整以暇地低头理了理身上衣襟,淡淡地说:“不太习惯。” 林贤喉中一噎,眼神瞟向施绾柔,目光凌厉,示意对方不要开口。 “没事,才刚回来,有很多事情要重新适应,不急啊,舟儿。” 嘴角抽了抽,她抬首,灿烂地笑道:“是啊爹,有些事情以后再说吧,改不改口的,姨娘应该不会介意吧?” 施绾柔僵着笑,隐在袖中的手指绞着帕子,“舟儿能回来就好啦,我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刮了几日的大风渐止,尘归尘,土归土,父女齐聚,看客散去...... 说了好一通话后,林贤得知女儿这些年的日子。 被一妇人相救,头两年伤重得无法下床,后来跟着妇人在外讨生活,来到这岳县,在酒肆里做工,好在酒肆掌柜人不错,日子比起一般人来,不算艰辛。 他摸着女儿身上布衣,不免唉声叹气起来,“这么糙的布料,穿着不硌人嘛?” “元胡!从箱子里拿一匹绫罗出来。”他拍拍她的肩,“爹带你去裁衣,等会儿叫掌柜把旁边小院收拾出来,把我们带来的家用器具摆上,住着就舒服了。” 林越舟编完一通胡话,还在思索怎么完善细节,没想到她爹不再追问,她顺势起身,少女的脸庞上带着单纯笑容,满心满眼都是为爹爹考虑的姿态。 “不用这么麻烦的,我今天还是回酒肆住,等爹爹这边忙完了,我们就回家。柳姨她们对我很好,一下要走了我还有点舍不得,我再跟她们说会儿话,顺便收拾一下行李。” 林贤一面觉得住在酒肆里条件太艰苦,一面又架不住女儿的恳求,最后还是妥协了。 “罢了,知道你安全就好。为父遣人备下一些薄礼,一会儿捎带回去,还有那位救你性命的妇人,为父要找个时间亲自谢上一谢的。” 她一手轻搭在小几上,没有片刻犹豫,替师傅回绝了,“她不愿见生人,也不住在县里,爹爹若想感谢,便将两份礼一起送到柳家酒肆,柳姨她们是相识的。” “也好。” 林贤心道:这样倒是省事,毕竟自己还得去县令那好生感谢一番。 元胡四十岁上下,头戴交脚幞头,外披藏蓝锦缎小褂,方脸,话不多,一脸忠厚老实相。 她不记得父亲身边有这号人物,推测应是进京后新招的。 “元叔,咱们走小路,从后门进。” 走在小轿前头的元胡慢下脚步,隔着轿帘恭敬地答道:“大姑娘叫我元掌家就好,小的这就改道。” 亲爹送礼的阵仗不小,轿子后面跟着六驾马车,大小箱子、竹筐堆叠在一起,还有现买的活鸡活鸭。 柳家后院不大,里头还有一口甜水井,置着晾衣竿,两只活鸡及堆得快有院墙高的生活杂物,她叫元胡等人把礼物搬进院中,就可以回去歇着了。 柳大娘揣着柳珂的手,两人都没说话,脸上端着不自然的笑,一个仆从外面搬个箱子进来,她们就冲那人笑一下,以显自己的体面大方,生怕给小舟丢人了。 临走前,元胡朝她低头道:“主君说明日午时过后去四方镇水陆码头,请大姑娘早些做准备。” 又向柳大娘二人一一颔首。 待到后门重新上好顶门栓,二人才如释重负般奔向她跟前。 她们有太多想问的了,亲爹怎么样?是京里来的富商?听姜大娘说还有个继母?她有没有为难你?怎么明天就走啊!是不是太急了些? 林越舟虚抬了抬手,根本插不进话。 等她们一股脑地问完问题,她刚好打开了所有箱笼,绫罗绸缎、钗环珠佩、胭脂水粉还有新褥新被,各式各样的贵重礼物都是双份。 柳大娘和柳珂发出嘶的一声,双掌在衣服上擦了几番才敢去碰那色彩鲜艳的料子,不可置信道:“这...都是给我们的?” “是给你们和我师傅的,我师傅那份儿就放我房间里吧。” 林越舟双臂环抱于胸前,欣慰地看着她们,有了这些,酒肆生意再不好,她也不担心自己回来时关门了。 柳大娘拉着柳珂夸赞了一会儿,一下反应过来,猛回头盯着她,“你当你大娘是什么见利...呃...” 一旁的柳珂接着话说:“见利忘义!小舟啊,钱这东西谁都喜欢,但你也别拿这些东西来搪塞我们呐,我们是真想知道你过去能不能过得好。” “言重了啊。”她倚在门框边边上,声音让人安心,“一切都好,吃的好穿的好睡的也好,我会常常 25. 第 25 章 [] 黄褐长方柚木拼接的甲板边缘,一人身形松散地躺在花梨木云石躺椅上,半翻的线装书《礼记》盖在面上,只露出白皙流畅的下颌,长腿高高翘着,后踝搭在龟背锦纹的船栏上。 临近黄昏节点,没有烈日灼头,江天一线的边际飘散着绮丽炫目的桃花色薄云,江面平稳,那人胸口随着船身微微起伏。 看似是舒服地睡着了。 “匪姐姐?” 头颅轻晃,书本顺着脸颊一侧滑落挂在扶手上,纤指搭上唇瓣,“嘘!” “这里不能再提这个称呼啦。” 林越舟撑着扶手站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低头看见阿虹身上新衣,米黄色藤萝纹秋衫,不再是打满补丁的棕色布衣。 阿虹双掌捂住嘴,一脸做错事的模样,低声道:“对不起。” 她摸摸阿虹的头,语调柔软,“找我做什么? “越舟姑娘,可以用饭啦。” 宁语琴款款走来,脸上虽抹了脂粉,但依旧可见眼角处瘀伤,她自然而然地走至阿虹身侧。 两人相差一岁,身量差不多,宁语琴生得玲珑秀气,眉目清丽;阿虹脸上只捏的起薄薄一层皮肉,本就浓丽的眉眼显得更为深邃。 二人能随林越舟一同登上林家商船,讲来是各有各的缘法。 林越舟曾对阿虹说过,找到自己就带对方学艺练武,一句无心话却在阿虹心底埋下种子。 彼时她没见过对方真面目,手头上线索只有那位告诉自己坏人是匪姐姐抓的衙役。 她跟着衙役,得知他叫赵平,日常不是在衙门打转,就是去一个村子送米送粮,那个村子只剩些走不动道的老人了。 她请求对方告知匪姐姐的真实身份,表明自己想要学武救人的决心,赵平拒绝了她,她不死心,除吃饭睡觉外,便是跟在对方后头。 几日大雨过后,对方难得地去了两趟酒肆,里面出来的姑娘与匪姐姐身形相似,阿虹不敢贸然上前,尤其是得知其是京城富商之女后,更是打消此前想法。 就算真是,现在找上门去,不叫别人说自己不要脸,掉钱眼里去了才怪。 谁曾想,赵平自己找上门来,跟她说:“有些机会只一次,不抓住就没了。” ...... 林越舟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关切地问道:“你这,还痛吗?” “不痛了。”怕她不相信,宁语琴上手猛点两下,笑着说,“这不算什么的,越舟姑娘不要挂在心上了。” “要不是急着赶路,我还要再打上两拳的,便宜他们了。” 今日午后,宁语琴照旧提着竹篮出来卖货,遇上一群不讲道理的糙汉,嫌她编的络子花样不好,要退钱。 她不想争执,退了钱,可对方不依不饶,口出鄙言,甚至动手动脚,这种情况她遇到的多,知道不能一味忍让,拿起桌上酒壶朝对方脑门砸了去。 当然,自己跟着受了些伤,幸亏运气好,上次有石大公子相助,这次又遇到越舟姑娘。 越舟姑娘问她要不要一同离开此地,她实是厌烦这样的日子,也信任越舟姑娘,留了一部分银子给姐妹们后,没待耽搁,便身处此船了。 “前几天我还在客栈里见到石大公子和时安公子。” “哦?”她不经意地眨了下眼,语气中挑出三分兴致盎然的意味,“他们走了吗?” 宁语琴仰头想了想,不甚确定地回答:“应是走了吧,反正这两日我都没见到。” “嗐!我还以为......”她朝船舱最后方努了努嘴,“管事说那间客舱住着两位顺路的书生,一直没露面,我还在想会不会是他们呢。现在看来是不太可能的了,毕竟时安他们要去京城,这船驶向的是江州,多少有点绕路。” 她爹说要先回江州修葺祖宅,小住一段时间再回京城。 三人有说有笑地走进船舱,气氛陡然生变。 林家虽说是商户之流,但家中繁文缛节比之官宦之家倒未见少,其中之一便是主仆有别。 阿虹和宁语琴在林家上下看来,是大姑娘亲选的贴身侍女,与她并肩而行,极为不妥帖。 “今日是主家家宴,你们两个说说笑笑的成何体统?” 这是施绾柔身旁的曾妈妈,四十岁出头,一张脸跟主子一样保养得当,只有稍稍浮肿下垂的眼袋显出年岁来。 开口声音有些尖细,加上训斥语气,让林越舟心里非常不适。 她没把二人当作下人对待,可船上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你是主子。 “曾妈妈,忙完了吧?忙完可以出去了,我同她们还有话讲,外人不便在场。” 曾妈妈微笑着欠了欠身,道:“膳厅就在里面,大姑娘还是快进去吧,不好让主君夫人久等了。” 她敷衍地应上一声,转头让阿虹和语琴先去自己舱房中用饭,等等再去找她们。 膳厅四角置着紫檀祥云纹灯架,上罩镂空花卉纹灯罩,通体散发出的柔和烛火光晕映照着中央黑漆描金的黄花梨木圆桌,桌边坐着林贤和施绾柔。 她边走边点头,道:“爹,姨娘。” 施绾柔每次听到“姨娘”二字,心中都会一震,眼底闪过几丝不悦,继而神色自若地起身招手道:“舟儿,快来。” “曾妈妈,传菜吧。” 其实除了节日或有重大事宜宣布,林贤一般不拘着一家人一道用饭,各自小院都备有小厨房,何时用饭,用什么都能依据各自口味而定。 不过如今船上只有舟儿一个姑娘,她毕竟不在自己身边长大,需多点时刻联络感情。 丫鬟端着各色菜肴鱼贯而入,鳝丝羹、汤煨甲鱼、赤炖肉鸡、蜜火腿......足足有十八道之多。 连盛装菜肴的碗盘样式也各不相同,有珐琅勾莲纹的菱花式盘,粉彩桃树纹碗、塑雕像的品蟹盘等。 林越舟眼中漾起几抹淡淡异色,幼时的她对钱尚没有概念,但依稀记得家中还未如此奢华。 待菜上齐,施绾柔起身为林贤布菜,林贤则跟她讲一些入京后的注意事项,又提了些以后要多交际的人家、姓氏。 末了,补上一句,“到江州了先多学多看,为父给你找个先生教你读书认字。” 他们知她乡野长大,理所当然地认为其不识一字,甚至无人问过她识字几何,她也懒得解释,任由她爹请教书先生去。 船舱前首还算其乐融融,客舱里头时安和石大则是一派愁云惨淡,不是饭菜不好,而是他们有些晕船。 从未踏出过西州的他们是第一次坐船,明明体感没骑马晃荡,五 26. 第 26 章 [] 美人塌矮几两旁,一人捧着一片完整橘子皮深嗅着,脸上是无法言喻的满足感。 时安身子后仰,紧眨了眨眼,脑子清明不少,可以转动想事情了。 按理说,发现商船中藏有水匪应第一时间知会那家当家人,可他和石大只见到一个管事,管事还不太友善。 临到头,他改了说辞,说二人是举子,身上银两被人窃了去,无人愿让他们搭船,听说此船要前往江州,特意求见,望行方便之门。 不曾想,管事一听说举子身份,立马转变态度,高悬于顶上的眼总算愿意垂下来看他们一眼。 他决定不打草惊蛇,顺势登船,毕竟他们不知船内到底是谁与水匪沆瀣一气,到时直接与当家的通气,绑了那两个水匪不让他们放信号即可。 “你不晕了吧?”时安拈起一瓣橘子,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口腔中爆开,提神醒脑。 “没事的,公子,打起来我还能在那扶头喊晕不成,不得让石二笑话死。” “行!”他放下橘子,从书箧中翻出两把压箱的弯刀,刀柄上刻着麒麟纹,“先去找这家大姑娘提个醒,让她有点防人之心。” 商船出行一般会挂上自家商号,可这家没有,若不是自己上船见识了一番内里装饰,还真以为是什么不知名商户。 现在看来,人家是想低调出行。 不过头上人想低调,不代表底下人嘴严实,石大几两酒给他们灌下肚,什么都吹嘘的出来。 原来这是茶商林家的船,到这来不主要是为生意,而是寻亲,寻的就是当家人嫡长女。 时安里外一琢磨,□□这事拖得越久,变数越大,既然要在船上行凶,来时路上便可动手,为何非要等到回程? 除非,彼时人尚不在船上。 寒夜漫漫,海风阵阵,波涛起伏,有节奏地拍打着船板,远远望去,漆黑一片的江面上泛着零星银光,是倒落下来的星夜。 极目远眺至尽头,连绵起伏的山峰暗影边缀着三四处灯火,应是靠岸的船户。 林家商船上除了留的三四个值夜护卫外,其余人各回各舱,不时传出些说笑声。 弯刀别至腰后,时安腰细,一把弯刀占据半个腰的位置。 在当家人携妻女归回时,他两已在船内住过半日,对里头布局不陌生,甚至于哪间舱房是预留给林大姑娘的都摸得一清二楚。 六角高火盆架的面板上开有一圆槽,上面放着烧得通红的炭盆,林越舟摊开双手,时不时地上下翻面,她紧盯着葱白色指尖,直至泛起微红,噗地一下笑出声来......这样好像在摊饼啊。 阿虹和语琴住在隔壁,是两间耳房,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设施也齐全。饭桌上父亲说要给她们办奴籍文书,她拒绝了,直言道这是她收的两个徒弟,不需要那些奇奇怪怪的手续,她会安排妥当。 到底怎么算妥当呢?她也不知道,但教她们练武是首要的,况且眼下自己身边需要几个信得过的人。 她悠然地烤着火,直至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脚步声很轻,轻得像是在故意掩藏行踪。 这个时辰,鬼鬼祟祟地摸到自己门外,她可不会当来者是什么好人。 伸手入怀,她摸出一把玉柄嵌蓝宝石的红绒鞘匕首,这是临行前师傅从佛室里拿出来送她的。 在她记忆中,师傅没有钱财,有时连吃饭都成问题,但总能掏出一些物件来,一看就价值不菲,比如手里的这把匕首,白玉温润,宝石夺目,刀锋削铁如泥,又比如那块天青色双鱼玉佩。 短刀和长剑不便时时刻刻佩在身上,唯有匕首,能在关键时刻出其不意。 匕首脱鞘,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门扇,生怕惊动门后“来客”,不料,刚踏出三两步,门缝中塞入一张纸条,附加敲门声三下。 按照时安设想,贸然闯入绝对不妥,不如敲门递信,消息带到即可。 未曾想弹指间,门扇哗啦一声打开,透出一张有点不屑又有些傲气的熟悉脸庞,这场景他似曾相识,在柳家酒肆门口也是这般再次相见的。 三人六目相对,错愕神情交替上演,石大张大嘴巴,脱口而出,“女.......”,被时安一把按住,剩余字眼落回肚里。 林越舟探出头看了看两侧,无人,一手揪住一人衣领子拽进来,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惊喜,一起救过人的交情可比一起吃顿饭的深厚多了。 “管事说的那两个书生真是你们啊!你们不是要上京嘛,怎么搭的去江州的船?”她伸出食指点了点时安,唇角弯出弧度,“是不是认错船了?要不在前面那个船坞放你们下去?” 连串的问题钻入时安耳中,他也不觉聒噪,耐心地等她讲完,才抛出自己的问题,“你没看纸条?” 看过纸条的人应该不会关心他们是不是上错船了。 “没看。”林越舟指着地上开门时带进来的纸条,冲时安扬了扬下巴,“鬼鬼祟祟的,我怎么知道上面有没有迷香,有什么话自然是当面说,当面说不得的我多半也不信。” “不过,早知道是你们,我就捡起来看看了。” 边讲她边走到门边弯腰捡起,长发如瀑,简单地用青绳低束着,配上一身宽大的袖儒青衫,慵懒中带着松弛,一颦一笑牵动着对方目光。 “水匪?有人要害我?”她拿着纸条不住点头,有人要害她这事自己并不觉奇怪,“我带你去找我爹,先把那两个水匪绑了,免得他们放消息,再把人都叫起来巡查。” 水匪劫船还是有点严重的,若是只有船上两个,她自己可以处理,但耐不住对方有外援,而且对他们的位置了如指掌。 百八十个的水匪一起上,她自诩是要打废的。 时安紧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关心的神情,“有人要害你,你也不意外?” “你知道我爹是谁吧。”林越舟没回头,嗓音平缓,并非炫耀,“家大业大的人家里突然多出一个闺女,多少有点影响,更何况...有人心虚了。” 他不经意地蜷动了下手指,是啊,家族里面的事不是最复杂也最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嘛,他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 林越舟的身形蓦地停下,到了。 ...... 水手们的住宿条件没有上头那么好,草席、棉被、大通铺,一躺十来个,人挤人的,不用炭盆都不觉得冷。 阿棍和阿刀要了最外面两个位置,这里透风,没人跟他们抢,反而直言新来的懂事。 等到伸手不见五指,鼾声此起彼伏,二人摸爬着起来,蒙上面,悄悄倒退着出门,手里握着一截小竹管,里面装着迷烟。 留下一条门缝,阿棍和阿刀撅着屁股,卖力地往里吹烟。 这姿势林越舟看了想笑,她轻哼一声,对准他们的屁股,连踹两脚,人直接飞了进去,身后跟着的四个家仆连忙上去捆手脚,堵嘴巴。 底舱内好一阵响动,水手们陆陆续续起床,好在迷烟没吸进去多少,门又及时敞开散了些出去,脑子都挺清醒,只见门外微光笼着一个女子身影。 “醒了?”嗓音清冽,语速 27. 第 27 章 [] 时安撇去雇凶杀人这部分没讲,是林越舟要求的,所以在林贤眼中,不是自家引狼入室,单纯是水匪盯上了自家钱财。 看着她爹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只会嚷嚷“扭送官府”的模样,林越舟无声叹气,吩咐外面家仆进来先搜身。 阿棍和阿刀扭动着身躯,十分抗拒搜身这一举动,反倒引起她的兴趣,莫非身上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使劲地搜!衣服给我扒干净了搜!” 林贤觑了她一眼,附和道:“拉到边上去扒干净了搜!” 施绾柔撇过头去,扭着帕子,这两个人她见过,曾妈妈找到人后曾给她指过,说是机灵的,船上是一把好手。 废话!水匪在船上当然是一把好手,还是杀人不眨眼的狠手呢!她让人用下毒这法子,而不是刀剑杀之的一大原因便是怕招惹上什么恶人把自己搭进去。 此时她也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懊恼,若他们不败露,估计自己命都没了,可他们露马脚,意味着毒杀一事即将东窗事发,她得想尽办法撇清干系。 “主君,这就是全部了。” 家仆捧着一堆东西放到桌上,林越舟饶有兴致地翻查着,竹管、小刀、草绳、小瓷瓶...... 雇凶杀人,是打算怎么杀呢?乱刀砍?用绳勒,假装自杀?还是打算把她扔到江里喂鱼? 她拿起青花小瓷瓶,半蹲着,在二人面前晃了晃,“这是什么?” 阿棍被扒得只剩一件里衣,单薄的很,不停吸溜着随时会甩出来的鼻涕,扫了眼屋里一圈人,冷笑道:“那得问你们自己人了。” 施绾柔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死死地盯着小瓷瓶,恨不得让其即刻消失。 林越舟收回瓶子,紧握在掌心,玩味地看着他,“那你说,要问在座哪一个呢?” “舟儿,审问这种事还是交给他们男人去干吧。”施绾柔掌心出了一层湿汗,款款走来,半扶着她起身,“女孩子做这些事不体面,传出去不好听。” 林贤恍然大悟,深觉有礼,“来人,扶姑娘回房休息。” “不用。”她撇开施姨娘的手,眼里似笑非笑,转头看向阿棍,“其实你也不知道该问谁吧。” “爹,船上应该备有医师,你将此物拿于他去验验,另外,这两个人应该是新招进来的,谁招的,也拿过来问问。不问清楚,后患无穷。” 语毕,又转头看向施姨娘,目带暗讽,“我走了,姨娘,你也快回去歇着吧。” “你们两个。”她点了两个家仆,“把地上这两个带上,跟我去外面,不用裹衣服了。” 林贤向前大踏一步,眉宇间聚起几抹疑色,“舟儿...你这是?” “爹,你这样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她朝时安和石大使了个眼色,领人出了门。 时安意会,向林贤一拱手,道:“林老板莫担心,先照姑娘所说验物拿人,我和石大出去看看。”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甲板上刮着呼呼的冷风,脚步声攒动,船舷两侧家仆护卫一手持琉璃提灯来来往往,一手握棍棒刀剑。 林越舟面朝江面,风灌入衫裙,猎猎作响,两个水匪跪在身后,冻得瑟瑟发抖。 “大姑娘,您要的绳子和麻袋备齐了。” “装进去,袋口扎紧一点。” 任由二人如何鬼哭狼嚎,自始至终,她撑着船栏没有回头看过他们一眼。 “大姑娘,然后...是要我们揍他们一顿嘛?” 林越舟转身,面带微笑,“时安,石大,帮个忙呗。” 时安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硬着头皮回道:“越舟姑娘,请吩咐。” ...... 阿棍缩在布袋里,准备好迎接雨点般的拳打脚踢,结果却没有,身子一轻,紧接着大脑一瞬空白,四面八方的江水洇湿布袋,朝自己耳鼻咽喉灌去,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扑腾了几下,身子被重新吊起,落了地,扎口一解开,他猛呛出几口水,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 时安扭了扭手腕,没想到叫自己干的是苦力活。 “现在,可以好好聊聊了吗?” 阿棍抬头望去,月光映在女子身上,像是利刃寒光,再一撇头,旁边阿刀的境遇没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头发胡子混作一团,嘴唇冻得乌青。 “你...问。” “很好。”家仆给她拿了把交椅出来,她一坐,身子后靠,颇有种山上坐一把手的气势,“你们原定于今夜动手,信号是什么?” “响箭。” 江面平阔,没有建筑物遮挡,响箭的声传个几里地没问题,同时这也意味着青刀帮的船离他们的位置不超过几里地。 她的神情凝重了些,身子前靠,问:“如果事有意外,今夜没发响箭呢?” “岐州到江州五天四夜的水程,如果到第四夜我们还没有发信号,他们便会登船,峰主不走空趟的。” 林越舟蹭地站起,沉着面孔,“要是船改道呢!” 阿棍这才瞥了瞥四周,意识到船的方向已经变了,不由得松了松嘴角,“你们完了。” 话音刚落,一支利箭破风而来,直射入甲板上。 船只无故改道意味着船上人发现了,水匪会立刻阻止并登船。 众人顿时阵脚大乱,嚷嚷着“水匪!水匪来了!”,手里拿着兵器却不知如何使用,更有甚者,跟战场上丢兵弃甲的兵士如出一辙。 林越舟怒吼一声“安静!”,哐哐两下手切,阿棍和阿刀晕倒在地。 时安扶着船栏,凝神细看,根据时日,推断附近应是嘉鱼城外,“嘉鱼城外有驻军营地,找他们比找衙门快。” 林越舟听了一耳朵,视线转了一圈,指着一个站得住脚的吩咐道:“去找我爹,叫他卸小船,挑几个机灵点、腿脚快的带上,靠岸找营地搭救。” “其余人!灭灯!拿起你们保命的家伙,撤到舱内,三人一排给我站住咯!” “你两。”她朝时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也随小船一起走,搭个船,不能叫你们把命赔这。” 她自觉此事还是林家人连累了他们,小船能坐六人,时安和石大腿脚又快,很适合传信。 时安抿了抿嘴,左右活动着肩膀,面上带着愧疚神色,“这事怪我,是我托大了,想着两个水匪控制住不对外发消息就好了,没想到他们不走空趟,要是我当时......” “停停停!”林越舟不住地挥动手掌,“时间紧急,你可别在这检讨了。照你这么说,我爹不来找我,就没这艘船什么事了。” 时安一顿,脸上继而挂起清浅笑意,弯腰捡起一把慌乱中不知谁丢弃的铁刀,“我不走。” “石大,你护送林老板他们,尽快找到驻军。” 石大还想争辩两句,被他一把推到后头去了。 晚间船收了帆,现在他们已被水匪发现,重新扬帆怕是来不及,水手们手忙脚乱更是拖延时间,不如拉过来一同抵御。 船舱前方林越舟主动请缨站在第一排,时安无所谓地一耸肩,提刀与其并行。 看到林家大姑娘领头,后头人也不骚动了,纷纷严阵以待,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船下江流驰过,鱼儿在水底翻身打转和身边人咚咚的心跳声。 她紧盯着前方,话问向一旁,“你怕了啊?心跳这么响,都能击鼓了。” 时安忍不住歪了歪嘴角,“我这是兴奋。” 28. 第 28 章 [] 阿虹和语琴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半梦半醒间听到什么水匪登船,才蓦然惊醒。 第一反应是找林越舟,但被一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小丫鬟拦住,说大姑娘肯定跟着主君乘小船先走,叫她们赶快找地方躲起来。 宁语琴私心觉得越舟姑娘不可能都不知会她们一声就走了的,阿虹下意识亦想反驳,我越舟姐姐干的就是截劫匪的行当,怎么可能落荒而逃,一点都不威风。 还是语琴拉住阿虹,对她摇摇头,越舟姑娘现在一定很忙,我们过去既不能帮忙,还会让她分心,找个地方躲起来先。 二人马不停蹄地裹紧衣服,阿虹提着两个兵器出来,是林越舟对她提过的玄剑和短刀。 两折的百花卉图屏风被移至耳房一角,三人蹲在屏风后,屏声静气。 越舟姑娘房间本就没什么金银珠宝,她们只盼水匪匆匆扫一眼而过。 但事与愿违,据脚步声判断,至少两人进了屋子,翻找打砸声不绝于耳,宁语琴身量略高,提着玄剑,阿虹握着短刀,另一个丫鬟躲在她们身后打哆嗦。 “这屋子挺大,咋啥金银珠宝都没有,干空着这么大块地,浪费!” “你懂什么,我听说这种大户人家都喜欢搞那叫,叫什么,留白!你不懂。” “就你懂!我看呐,就是钱多烧的慌。” 谈话间耳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房间不大,一览无余。 “这种都丫鬟住的,没什么值钱东西,走吧。” “是嘛?”另一人边退边扫了一眼,身子转到一半,停住了,盯着角落里的屏风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示意同伴别说话…… 阿虹心中一根弦就快绷断了,刀柄像打滑似的怎么握也握不紧,原来威风不是那么好出的,宁语琴比阿虹镇定些,好歹手里有武器,怎样都不会是干受欺负的份儿。 等了须臾,脚步声消失,发出咚咚两声巨响,谁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不敢轻易探出头去。 三人惊诧不定时,遮挡屏风轰然倒地,烛光跃然面上,林越舟一身青衫半身血衣,刀尖淌着血,一滴一滴渗入木板缝隙。 小丫鬟凭衣服认出大姑娘,但记忆中的精致脸庞染上三分血渍,让人心头一颤。 她见阿虹握不动短刀,便换匕首给对方,自己接过牛皮鞘短刀,手中铁刀递给最后的小丫鬟。 她来不及解释什么,眼底泛着血丝,“跟着我。” 这场厮杀持续了将近两柱香,有人命丧刀下,有人不知所踪,有人投降被俘,双方损失各半。 于林越舟他们来讲,有人死,便算不上胜利;于七峰而言,水匪劫商户,有一半伤亡,传出去都丢人! 最重要的是,船上没有搜到林贤! 船舱烧去四分之一,浓重的焦烟味充斥着鼻腔,一脚踩下,木骨架子发出嘎吱脆响,鞋底沾满灰黑碎屑,林越舟、时安带着剩下十余人站在尚且完好的船舱通道内,面前跪着被抓的四个水匪,与七峰遥相对望。 “里面的,出来!”七峰提刀扛在肩上,环环相撞,磨砺刺耳,“你们的人在我手上!” 静下来,林越舟才总算有时间上下打量起这位青刀帮帮主,四五十岁的模样,膀大腰圆,双眉浓密,倒三角的眼盯得人很不舒服,她却盯着对方看个不停。 刀环相撞的声音实在是熟悉...... 时安低头瞥到她掌心有条延至虎口的血痕,从衣角处撕下一条布带递过去,道:“扎一下,恶战还没结束呢。” “我数三个数,慢一个,我杀一个!” “一!” “闭嘴吧你!”林越舟握着短刀,提着阿棍后颈,嘴里还咬着根蓝色布带,时安、语琴、阿虹在后头赶着剩余三个水匪。 “就是你啊,小妞,杀了我这么多兄弟,有点本事。”七峰放下刀,脚踩在一人背上碾压,眼中阴云密布,“他们说林贤坐船跑了,你是他女儿,有你也一样。我手上有九个你们的人,你一人换九人,我们撤,如何?” 时安心中一紧,面上神情渐渐冷峻,看向七峰的眸子深黑得可怖,“这位峰主,杀你的人我也有份,瞧不上我啊,我哪里比她差了。” 林越舟眉梢微微翘起,绑完布带的手重新握上刀,语带讥讽,“疯主是疯,但不瞎吧,我手上也有你们的人啊,怎么,要我以一换九,你的人不值钱啊?” 她神色淡然,一瞥,对面背上箭筒已空,跪在地上的有男有女,有被抓去的,有自己投过去的,说出一些行踪、金银财宝位置以求保命。 她注意到七峰左手握刀,虎口处绑着布带,但不像是受伤的模样。 “跟你们耗,没劲!”七峰拿过一个火把,踢翻早已备好的油桶,“今天我充其量也就是没捞着财,但你们,可都得丧这,后头的狗奴才听好了,识趣的劝劝你们主子,绑过来更好!我七峰可以破例,不沉船,只求财!” 时安上前一步,宁语琴和阿虹几乎是同时转身紧盯着舱内人,阿虹更是大喊道:“你们不要听他瞎讲,我们一起上,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而林越舟面色一紧,不言不语,出奇得话少。 七峰微微放低火把,火光上下跃动,一张满是横肉的脸忽明忽暗,“我数十个数!” 舱内人只知林大当家带着老婆管事跑了,不知为何把这新寻回的姑娘撇下,他们对林大当家有怒气,却对林越舟恨不起来,可转念一想,有必要同情富户的女儿吗?七峰说了求财,大当家会花钱赎女,可不会花钱赎自己,我家里还有妻小,不能死这…… 一时间,舱内有些躁动,两拨不同反应出现,有人悄悄挪动脚步欲上前,有人伸臂拦下。 “十!” “九!” “你是不是只会叨叨这几个破数?”林越舟神色恢复如常,嘴也一如既往地伶俐起来,“你打算放了火后跳回自己船上?你那船这么小,请我上去我都嫌挤,算了,委屈一下我自己吧。” “我跟你走。” “你做什么?”不及细想,时安手掌已握住她的细腕,低语道,“再拖一拖,石大他们就回来了。” 她嘴角上挑,脸颊血痕给这笑无故添上几分邪气,腕子轻轻抽出,“放心,不单是为 29. 第 29 章 [] 撑到现在,众人早已筋疲力尽,阿虹扶着船栏极目远眺,龟背锦纹断裂两截,冷却血迹覆在掌心之下。 夜色有些稀淡了,时安望着灯火船只渐行渐远,低头将手上麻绳系得更紧了些,阿棍扭了扭手腕,五官皱在一起,“疼疼疼啊,这位小爷,下手轻点啊。” 时安皱了皱眉,伸手在他脑后就是一下,“再吵把你舌头割了。” 余下家仆护卫伤的伤,瘸的瘸,华医师藏在米桶内侥幸逃过一劫,正忙前忙后到处看伤,宁语琴则在一旁打下手,负责一些清洗包扎的简单活。 “时公子,你也擦点药吧,华医师说这是十灰散,凉血止血不留疤的。” 他手上没空,本想拒绝,听到最后几个字时,鬼使神差地想到林越舟讲的那句话,“好好一张脸别毁了。” “不留疤嘛......”他抬手摸了摸脸颊上那道伤口,好像是有些长,伸手接过了,对着宁语琴一颔首。 “时公子,越舟姑娘不会有事吧,她再能打,那船上少说还有十余个水匪,这几个再送回去,我怕......” 时安何尝不知,即使有袖针,也很难在别人地盘上靠几根毒针大杀四方,不过话没出口,他视线往下,道:“再拿根粗绳过来,前后串成串,有什么破布也拿过来,堵住他们的嘴。” 宁语琴紧抿着嘴,点点头,她知道这些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让人更加担忧和心烦意乱,可眼下除了跑腿,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了。 她打不过水匪,也拦不住越舟姑娘,一身烈性,此时看来竟如此无力。 阿虹紧扣进船栏的手垂下了,看不见船了,她有些失神地蹲下,一双浓丽的眼恨恨地盯着步履匆匆的晃动人影。 她恨自己,也恨他们。恨自己没用,提不动刀,帮不了越舟姐,只能干看其一步一步跟水匪走,就像爷爷被打时,她再怎么去冲去撞,不过是做无用功;恨那群人不愿继续打下去,还动过绑了越舟姐换自己平安的心思。 夜里寒凉,伤者陆陆续续转回舱内,运气好没受伤的里里外外地理残渣、检查货物,甚至还得想番说辞开脱。 他们吃的是林家饭,可现在主子被绑,他们安然无恙,船上人知道的是林大姑娘心怀大义,但林老板会这么想嘛?未必! 渐渐的,除七零八落躺地上的水匪,甲板上只余四五人身影,时安腰侧别着两把刀,一把是自己的麒麟纹弯刀,一把是林越舟松手的牛皮鞘短刀。 月轮往西移去,他估摸着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敛了敛心神,抬手放倒三个水匪,眼中浮起一抹冷意,对最后一个问道:“你知道路的吧?” 那人咽了口唾沫,忙不迭点头。 ...... 将近一刻钟后,石大终于跟着官兵缓缓靠近,整整两船官兵,是林贤拿着自己和施奕明的帖子请来的,他们确定船上无异,开始搭梯登船。 隔着老远,林贤就看到船上飘着余烟,船舱也塌毁一小半,一上船,又听到闺女被水匪头子劫走的噩耗,一口气几乎没喘上来。 施绾柔在一旁不停帮他顺心口,“二郎,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他斜眼睨过去,口气蕴含怒意,“办法?什么办法!当时我就想叫舟儿跟我一起走,是你拦着我,说她这么安排一定有道理。什么道理要我林家嫡长女替那群贱奴换命!” 这话不中听,船上奴婢将头埋得低低的,面上悻悻,特意绕开林贤所在方向,不忙也得装作忙得停不下来的样子。 宁语琴找到石大,简单讲明事情前后及时安公子临行前的吩咐...... 漫漫江水,一条露天小船沉默地前进着,山峰轮廓愈发清晰,黑影憧憧,压得人心里滞闷。 时安划得不算快,一人蒙眼坐在最前头,时不时放下让其指路,他压船尾,身后堆着干木稻草,一路划一路放。 他不确定等石大赶到时,这些记号能有多少真正发挥作用,但有总比没有好。 “喂!还要多久啊?按时没到的话,我先把你踢下船。” 那人僵着身子,不敢乱动,“应该快了,你看看前面能不能望到渔灯。” 时安斜了斜身,顺着江岸线望去,似有一点灯火在跳动,他继续发问:“那是个什么地方。” “是个废弃的小村庄,没什么的。” “没什么你们挑这聚居?” “不算聚居,就是偶尔...停下来歇歇。” 他翻了个白眼,这人说话遮遮掩掩,仗着快近岸,心中怯意去掉不少,问不出什么来了。 江风拂面而过,吹得人透心凉,水深越来越浅,在泥沙碎石的阻拦下,船靠岸了。 岸上零散地停着些小舟渔船,陈旧破烂,不少处像是被刀斧砍下拉回去做柴了,村子一眼望去,左右不过二十户,稻草木板搭就的房顶早已塌陷,墙体亦是斑驳不堪,只有五六户亮着灯火。 他将昏迷的水匪按头入江,直至清醒,松开脚上的绳,让他们自己走过去。 “小子!站住!” 一人喝住他,时安本也没想动,自己上岸处渔灯悬挂,一方小小的昏黄光晕将他圈困,难以轻举妄动。 那人数了数人头,没少,语气依旧不和善,道:“帮主要你带句话回去,想让他女儿无事,二十万两银,三日后,这!一手交钱,一手放人,敢耍诈,就后山找尸骨去吧!滚!” 时安面颊抽了抽,推着小船,人影淡出光线。 阿棍感觉嘴里不干净,呸了两声,讲道:“蒋哥,那小子会武,杀了我们不少兄弟,就这么放他走了?不杀他泄愤?” “你当我没认出来!可帮主说了,得留人回去传话,不能乱了大计。身上都带着伤,先走。” 眼前一片漆黑,身后软软的又有些硌人,摸上去像是干稻草,腿略伸直触到些木柴,吱吱叫声穿过其中,周遭散发着一股子腐烂霉味,林越舟猛呛几声,长舒一口气。 她上了贼船后被蒙住双眼,估计是指望着她换钱,又或是水匪自家乱成了一锅粥,根本没怎么搭理她,把她身上多捆了几个圈后丢弃到这破柴房里。 门外有人声交谈,她没理会,多半是七峰派来的看守,喝多了酒只会吹牛放屁,大言不惭地自吹自擂,听多了耳朵都疼。 她正了正身姿,掌心握着麻绳末端,轻轻一抽,双腕上看似结实的绳结瞬间松散。 她盯着滑落下去的麻绳,眼中是微不可察的笑意,耳边浮响起时安的那句话,“到底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 有。 不说七峰是否真的会不管不顾地放火烧船,是她,不想让七峰跑了。 这些年她撞见过不少山匪劫掠的场景,常常让她回想起那夜逃亡,有一只大手提刀砍杀马夫,又砍向车辕套绳,马儿受惊,拖着马车疯跑,最后车马分离,马去哪了她不知道,但她和母亲乘坐的车半悬 30. 第 30 章 [] 林越舟抖落麻绳,后仰滚落,反脚将木凳踢向七峰,右手高抬,抽动护甲,正中蒋哥眉心。 那边七峰终于反应过来,拿起靠在桌腿上的青月弯刀狠劈过来。 对于永州截路这事,他依稀有些记忆,好像不是特意谋划,碰巧撞上罢了,小丫头片子还搞复仇这一套,那爷就让她尝尝不自量力的滋味。 巨大的青月弯刀直接在地上劈出一道裂缝,幸亏林越舟翻滚得及时,不然半个身子都没了,她急退至门边,欲再射袖针。 一息流转间,七峰单手提起酒坛猛砸向门中央,不及细想,她蹭蹭两步侧身踏上酒桌,颀长身影笼罩着七峰,居高临下地问道:“七峰,你这左手虎口处是七颗黑痣吧,得罪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从山上躲到水里了?这么多年了还把手包得严严实实的,是有多怕对方啊!” 七峰被戳中心事,脸色铁青,当年他是山上的三把手,因不守规矩被逐下来,大当家甚至放言任何一座山头都不能收他,无奈之下,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下了水,标志性的七颗痣直到今日也不轻易外露。 他怒吼一声,一刀横劈,林越舟眼疾腿快,一个后空翻蹲至地上,顺脚踢下几个咸鱼来。 七峰比她想象得要灵活得多,而且有了防备,几番射针都是无功而返,自己手里没有兵器,不大的屋子里七峰步步紧逼,她只能一步一步斡旋着。 说来也怪,屋内这么大动静,外面竟无一人察觉。 片刻前,时安推着小舟隐到一旁丰密的芦苇荡中,等到岸上人影渐无,他才偷摸着重新上岸。 裤腿全湿,一步一个湿脚印走得极为小心,点了灯的屋子总共有六户,他从村子侧边绕到后方,一户一户查看,四户是水匪,两户看打扮是普通渔户,正张罗着给水匪们备酒菜。 他没深究对方彼此间有什么交易,只想快点弄清楚人被绑哪儿去了。 刚想从屋顶侧面翻越下来,耳尖若有似无地捕捉到几缕谈话声。 “把人给我提过来!我要亲自问!还有你,身份败露,规矩懂的吧!” “懂...断一指...” 时安皱了皱眉,视线越过几间屋子,见有人出来点燃火把,他压低腰身,只露一双眼流转,走过大概五六间屋子,停住了。 那是一间矮小的屋子,与一旁正房相连,若不是那人举着火把,他甚至没注意到门角还蹲着两人。 人出来了。 她的发丝有些凌乱,发尾沾着几根稻草,上半身多了几个结,而手,背到身后。 时安心头漫起一股欣慰的熨帖感,结是他系的,麻绳末端是他塞到对方手中的,但当时那种情况,他并不能直言什么,只在她掌心用力地挠两下,没想到对方真的意会到了。 等林越舟进到屋里,他就看不太清也听不太见了。 他没有贸然行动,而是默默守在墙后一角等候,她既然选择跟七峰来,自是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直到里面传来一声巨响,房檐抖了三抖,时安心中一颤,下意识想破屋而入,可听见这动静的不止他一人,连着三四户的水匪纷纷出门,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又一声怒吼传出,他们不再迟疑,撂下筷子提起刀,气势汹汹地朝此间袭来。 时安眼睛微眯,朝准面相最为凶悍的一人猛地滑铲过去,那人打了个趔趄,同时他也翻身起来,拔出麒麟纹弯刀。 月照影耀,刀刃如霜,他只身拦在门前,面色冷然,目光凌厉,一刀一式间,血溅门梁。 林越舟侧耳轻动,她自身情况危急,根本无法分心猜测外面发生何事。 七峰能建起青刀帮,身上是有真本事的,块头巨大,四肢却灵活。 眼瞅着桌椅木箱被劈散一地,护甲毒针已散完,七峰耍起大刀来,周身近三尺无法靠近,她只好踩在床榻上,睥睨对方,站定原处勾了勾手指。 七峰反手持刀,双目瞪大如牛,他发现她把自己当猴一样戏耍,在屋子里绕个不停,他喘着粗气,也停下了,桀骜地抬了抬头,“十二年前你什么都做不了,长大了你以为你就能当救世主了?” 林越舟头皮发紧,心里针扎似得难受,磨牙道:“做不了救世主,还做不掉你?” 七峰冷笑一声,“别忘了,这是谁的地盘!来人!” “人呢!都聋了嘛!” 门板轰然倒下,阿刀被一脚踹进来,七峰一愣,双眉紧皱,倒退至门边,对上一双杀红的双眼。 蓝袍凌乱,墨发飞扬,握刀的指尖微颤,时安在土屋里急速扫视,看见林越舟站在床上,眉头轻展,抽出牛皮鞘短刀扔了过去。 “外面还没处理干净,要帮忙叫我。” 她飞踏三步,凌空接住,长约一尺半的短刀在她手里挥得虎虎生风,再低头时,只瞥见时安一截袍角。 有了兵器,局势便不全然由七峰引着走了,她面色一凛,三步并作两步横刀掠向对方面门,七峰竖刀上挑,两刀相撞,颤声不止,二人各退三步。 看到门外生死未卜的兄弟,七峰心中怒极,反手刺去,刀环铮铮有声,如催命符般可怖。 林越舟侧身一跳,七峰急而转腕,斜劈下去。 速度之迅,力道之猛,她不得不屈膝迎之,眼皮一抬,七峰的狰狞面目赫然现在眼前,刀锋凛冽,溢着寒气。 她感肩上有如千斤之鼎,对方狠压,短刀就止不住地颤抖下移。 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露怯,她眼里露出一种肆无忌惮的狂妄来,嘴角啐出血沫,“疯主,就这点本事?” 肩上又沉三分,割裂衣衫,左肩上缓缓流下一道血迹,她深吸一口气,额上冷汗涔涔,看似无意地抬眼,却是终于看清了十二年前的凶手之一。 她嘶喊一声,用尽全力上抬手腕,刀锋擦着弯刀猛冲。 和七峰气力对决于她没有优势,左手转而一松,右手持刀上撩,七峰一失劲,身子前扑,正迎短刀。 再想转身,终是迟了些,冷刀正中肩颈,鲜血直流。 林越舟趁机连续出刀,近劈、斜斩、上挑、下刺,一刀接着一刀,打得七峰毫无喘息余地。 末了,大踏一步,身子骤然腾起,刀锋再次直冲面门。 七峰抬刀欲抵,短刀却急转直下,下一瞬,青月弯刀落地,耳边没了声响,一切归于沉寂。 …… 半月高悬,没了厮杀的夜晚原是又清又透的,时安和林越舟共坐于檐下一条长板凳上,面朝阵阵翻滚的江面,江风掠过,檐角传来清脆银亮的铃音。 时安拎起脚边一坛未开封的新酒,倒上一碗递给对方,她双手撑在凳沿,嘴角挂笑,“不怕喝醉了,这群人跑了啊。” 十几个水匪被时安揍得鼻青脸肿,全身上下多处刀伤,捆在石磨边,基本是动弹不得的状态。 “想什么呢,不是喝的,喏,看看你肩膀,都成飞瀑了。” 说罢,起身走至她左肩,赤红血液凝固在层叠衣衫间,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弄开,露出翻飞皮肉,“有点疼,你忍一下。” “这能有多......疼死了啊!” 缓缓淋下的酒液似针似羽,痛痒交错,林越舟口中长吁,长睫上挂落一颗晶莹汗珠,没待痛感再次来袭,肩上顿觉酥酥麻麻。 31. 第 31 章 [] 再启程已是两日后,石大找的驻军是奇勋营,漕司也派了人,一时间热闹纷呈,好在有她爹、元掌家和唐管事里里外外奔走,她和时安没费什么气力用于解释。 青刀帮自有当地有司衙门处理,小渔村里仅存的两家渔户因勾结水匪,为其探路,被一道逮了。 林家重新租了艘中型船只,余下家什货物尽数运到新船上,没敢再募些人手上船,只能辛苦仅剩的水手船工加急驶往江州。 外面事了了,剩下家中事务亟待一一理清。 林贤特意单辟个舱房出来,此间除灯台桌椅外,无其他家具,受审问者只能跪于光洁地板上。 现屈跪在地上汗流至踵的是水手头目姜天宝,阿棍和阿刀就是由他的手招进来的,不过他对外宣称自己毫不知情,是水匪太过狡猾,蒙骗自己。 “姜天宝,你跟船这么多年,是老得两眼发昏,识不清人了吗?这事你不把来龙去脉说个清楚,以后就别想在船上混了!” 姜天宝自然知道林贤一句话的号召力,林家饭碗是端不住了,但不能把其他船上的活计也都砸了。 “小的,小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啊。”他黑糙的一张脸上涕泪横流,前额重重撞在地上,“是,是彭家阿三找上小的,想塞两个人上船,说是他的两个小兄弟,在找活计,小的看他们懂船,也干过水手,就顺手招了。” “没成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小的绝对没有跟他们勾结!还请林老爷高抬贵手,留小的一口饭吃!” 林贤面沉似水,咬牙道:“彭家阿三是谁。” “他...他没个正经营生,就是爱赌,常在聚宝赌坊,有点手气,赢了些小钱,也认识些江湖上的朋友......” 林贤连连冷笑,“江湖上的朋友?青刀帮是嘛?” “狗奴才!滚!” 元胡端着杯清茶站在旁侧,见主君问完,连忙弯腰递上,道:“主君写封信给二东家吧,等到江州,仆立马递信。” 他轻抿一口茶,盯着清冽茶汤微漾于乳白玛瑙茶盏中,略舒下一口气,问:“华医师忙完了吗?请他来说话。” 华医师年近六十,颌下留着三绺白须,慈眉善目,替林家主仆断病诊脉已有十余年,很是得林贤信任。 这几日华医师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停靠的两日内唐管事采购不少药材上船,还有一位宁姑娘从旁协助,尽管如此,脸上气色还是差了许多。 林贤看了,连忙请他落座,歉意道:“真是有劳华老先生了,这趟若是没有老先生您,我这一船人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大东家这是哪里的话,救死扶伤本是老夫职责,若要我眼睁睁见人受疼痛折磨,那才真是于心不安。” 元胡为华医师沏上一盏新茶后,便退出门去,主君可能会询问大姑娘的身体状况,他不适合在场。 华医师用茶盖撇去茶沫子,主动开口道:“大姑娘的伤口确实有些深,不过没有伤及骨头,敷上药膏,养上些时日便能活动自如。” “如此,劳烦老先生多费心了。”他沉吟了片刻,道,“不知上次托老先生查验的药物可有结果?” “有的。”华医师放下茶盏,从腰间摸索出青花小瓷瓶来,不大,也就一指长,却是极毒,他不敢随意将其置于他处,只能随身携带,“是剧毒。” 林贤面色一变,依旧恭敬,“老先生请讲。” “此物名为三毒液,服后腹中剧痛,断肠窒息而亡。”华医师顿了顿,眼里闪动着些许不明意味,“此药极为难得,一般药铺不会卖此等毒药,水匪若是想靠此物毒倒一船人,用此药未免动静太大,若单用于一人身上,定然是来不及救的。” 林贤放在案上的一只手紧捏成拳,指节泛白,片刻后神色如常,从怀中摸出一个丰厚红包递给华医师,笑道:“此间事务,还请老先生勿要向外人多言。” “自然。” 走这一趟,按照他原本打算还能小赚一笔,但摊上这码事,不仅损失人物,还散出去一笔笔封口费。 原因无他,实是他的女儿太过生猛。 从得知女儿被水匪劫去的那一刻起,他就担心女儿是否有生命危险,看到其性命无忧,又生怕她名节受损,可元掌家告诉他水匪头子是大姑娘一刀入喉击毙的。 他心中又焦虑起来,这事迹若是传到京里,哪户大家闺秀还敢与其闺女结交来往,自家奴仆还好约束,那些官兵的嘴可就要拿白花花的银子去封了。 ...... 一面八菱花小铜镜内映着时安裹着细布的面庞,东照照,西瞅瞅,不时露出担忧神色。 擦拭弯刀的石大看了忍不住嘀咕道:“公子,你再照也照不出朵花来啊。以前你可不这样,你还说脸上留疤,威武霸气呢,怎么现在跟个大姑娘似的......” 他心不在焉地答道:“是嘛?我这么说过?忘记了。” 石大无奈地摇摇头,插刀入鞘,门外突地响起敲门声三下,二人下意识警惕,紧接着听到一声还算熟悉的询问,“在下元胡,两位公子现在可方便?我家主君有请。” “元掌家,稍等片刻。” 元胡元掌家,时安有印象,比唐管事和气得多,话虽不多,但待人接物极为有礼。 林家素来是商贾之流,族中出仕的少,所以林贤格外欣赏各类有才的书生文士,在其落魄时助上一把力,若是押对宝了,将来结交起来也方便。 而这两位又有些不同,不仅能文,而且能武,一位助他逃生,拿着名帖找到驻军营地;另一位小舟独行,留下线索,与其女共同抵抗水匪。 二人被带到正厅中,最前方一张紫檀木边金漆方桌,中央荷花形香炉升起一缕袅袅青烟,林贤从红木雕花嵌珐琅扶手椅上起身,笑着请他们落座下首。 “事发至今,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二位,林某惭愧。” 他轻拍了拍掌,两个家仆搬了个剔彩祥云纹木箱进来,启开是花色各异的绫罗绸缎,左侧堆叠着四五个镀铜金嵌玛瑙楠木小箱,未打开,不过想来应是金玉珠玩一类。 “这是林某的一些心意,以报答二位的救命之恩,还请二位不要嫌弃。” 石大挑了挑眉,目光从林贤移至公子,时安笑容浅淡,侧身拱手作揖,“我们二人身无分文,是林家不吝,允我二人搭船,事遇危急,理当如此,林伯父不必挂心。” 这算是谢拒了,林贤心中更喜,不贪财,乃是文人风骨。 不过对时安而言,事情本来可以做得更周全,不必有人因此丧生,收下此礼,才是于心不安。 “好,两位公子既有如此气节,林某便不强人所难。”林贤一个眼神示意,家仆利索地合箱抬出,“不过,接下来这个请求,还望二位不要推拒。” “听说二位要参加明年春闱,不知此次打算在江州辗转停留多少时日?” “家父在江州有一旧友,此次路经,代家父前去拜访,但光阴荏苒,物是人非,寻觅起来多半要费些时日,少则半月,多则一月。” 其实自己也不确定在江州会待上多久,但一月后将近十月下旬,上京事宜不能再拖。 他不知这时间正中林贤下怀,林贤没有直接上京而是先去江州的理由其一是祭祖,其二便是为越舟寻位先生,尤其在得知她会武艺后,更坚定此种念头。 他不想自家闺女在京里落得个乡野村妇的称号。 “有些事二位可能也有所耳闻,林某的大姑娘早些年流落在外,所幸眼下一家团圆。”林贤轻咳了两声,言谈举止间尽显谦和姿态,“说来也是我这做爹的无能,姑娘在外不知受了多少苦,习得一身武艺用于自保。” 石大越听越觉对不上号,受苦?不都是她让别人吃苦头吗?反观时安,只是一味点头微笑,不置一词。 “可她以后要在京中生活,京中闺秀爱好文雅,多学文人士子吟诗作赋,琴棋书画也是信手拈来,我这闺女对此怕是一窍不通。”林贤以手揩面,苦笑两声,“若是两位公子不嫌弃,林某愿供食宿,刚刚那一箱做束脩,烦请两位指点我女一二。” “不求精通,只要略入门,不至于露怯即可。” 林贤此举等于变相送钱,或者说是资助入股。 一方面,双方之间互相知些根底,他不怕女儿的奇行异举吓到他们;另一方面,也是拿这个钱堵住他们的嘴,船上发生之事,尤其是时安公子,知道得比他更为清楚。 况且他们也要上京,若说漏一二,就不是他能堵得住的,但若认下先生,彼此便是心照不宣绑在一条船上的人,他资助二人读书进学,二人来日有成,就可互通有无。 殊不知这一番盘算在时安这里打不响,毕竟科举一事于其来讲本就是编造之事,时安更不会将这一段经历告知他人。 不过,时安还是应下了,不为别的,就为那一句“字我没看你读一个,架倒是一起打了不少”。 成为她的先生,想想就有趣。 三人聊到日落黄昏,聊时文经义、表判策论,算是林贤对二人一点小小的考校,不过显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时安在讲,石大在一旁嗯嗯啊啊,偶尔蹦出三两句来。 林贤只是一笑抿之,有一个能教的就行。 用晚饭时,林越舟托辞受伤不便,就在自己房里和阿虹、语琴一起用,她并不想顿顿饭都见到施姨娘那张脸。 毒药一事她已托语琴提醒华医师,加上阿棍那句意味不明的“那得问你们自己人了”,她爹不傻的话,其中关节自会理清。 至于如何处置,她并不抱希望。若是她爹有心,早该在坠崖之后积极搜证寻找,或是找到一二山 32. 第 32 章 []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江州城船坞前乌泱乌泱挤着各色人群,其中以五辆蓝缎缀茶色顶的平头大马车最为耀眼,周身奴仆环绕,衣饰华贵,个个踮着脚尖看向江面。 江州地处江南水乡,河道纵横贯通,多有小舟画舫游于其上,来往商船络绎不绝,乌篷船上的撑杆艄公更是沿河一道风景线。 “堂兄的船怎么还没到?” 话音刚落,便有眼尖的家仆喊道:“来了!来了!林老板的船!” 林越舟站在船头上,鳞次栉比的茶肆酒楼一一晃过,手摇拨浪鼓吆喝的货郎叫卖声不绝于耳,阵阵桂花香萦绕鼻尖,一切都比记忆中的更为鲜活。 船栏边,时安半身倚靠,嘴角分明没有动,眼底却溢出放松的笑意来。 自他有记忆起,一家人便一直生活在西州,与孤烟戈壁为伴,他喜欢骑马,但马无法带他走出那片大漠之地。 “不晕船啦?” 听到熟悉的嗓音,他嘴角牵动了下,转头以手支颐道:“这么美的风景,哪里还有功夫晕船。怪不得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你的故乡很漂亮。” “我很久没回来了。”她背靠在船栏上,享受似地深吸一口气,“现在是吃蟹的好季节,糖桂花糯米藕也很不错。” 她偏过头去,正对上时安的目光,轻扬了扬下巴,道:“下船了我请你吃啊,时先生。” 在船上爹告诉她请了时安、石大来教她学问,但他私下又嘱咐道:“爹考察过了,时安公子学识渊博,石大公子呢...人也不错,但读书识字一概事宜,还是以时安公子的功课为主。” 她爽快地应下,请了他两,她甚至不用费心扮作一个好学生。 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被抛之船后,船身渐渐平稳,一声轻响后,牢牢地停在船坞边。 “舟儿,快来。”林贤朝她招了招手,“爹带你认认人。” 家仆在最前方开道,林贤左边跟着妻子,右边带着女儿,后面船工搬下一袋接一袋的货物,他面色红润,一派春风得意之感。 林羡知大踏几步往前走去,高抬着手不住摇晃,“堂兄!这儿这儿!” “看见了!”林贤示意他放下手,脚下步子加快了几分,施绾柔和林越舟落在后面,二人中间似隔了一条大河般遥远。 林贤笑道:“整个人堆里就你最招摇。” “这不侄儿侄女成天问我,他们爹啥时候回来嘛!” 林羡知三十有五,面白无须,和林贤一样,嘴角常常挂着笑,两人共走一处,脸上笑容就没止过。 “羡知弟。”施绾柔面带柔笑,秀眉弯弯,一副温柔婉丽的模样。 “嫂子。”林羡知回以一笑,视线飘过,才见到右边还站着一人,眉眼似曾相识,“这位是......” 他想到林贤信中写的是其要南下调查行情,回途经江州,正好祭祖、修葺祖宅,还把两个孩子先行送回江州,寄养在了自己家。 怎么...还多带回了一个? “你再仔细瞧瞧。”林贤嘴角含笑,“是你大侄女!” “越,越舟?”林羡知恍然大悟,瞬间通透,“怪不得这么眼熟呢,怎么,你这次不是调查采购的,是有消息特意南下的?” 林贤不无感慨地讲道:“对啊,找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团聚了。” 林羡知拍着手道:“好啊好,越舟,来,让堂叔瞧瞧,还记得羡知堂叔吗?” 她恭敬地点点头,道了声,“堂叔好。” 其实记忆中的人和物都没有那么真切,只是他的笑声依稀勾起些林越舟的回忆,小时候是有一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堂叔,每次来都会带上几包小零嘴。 “欸!”林羡知笑声嘹亮,引着几人往备好的马车边走去,“宅子都给你们收拾出来了,不过今晚先去我那吃道接风宴,这些货物器具让家仆回宅子布置起来,你们吃完饭回去正好!” 林家自林越舟曾祖父一代分家后,各家亲戚来往不甚频繁,尤其是祖父一脉还有过一段经营不善的惨烈时光,险些变卖祖宅,好在最后化险为夷,林贤更是重振家风,在京里站稳阵脚,才慢慢有三亲六戚找上门来。 “爹!”“娘!” “昔泽,昔华。” 一男一女迎面走来,男子十七岁,一身竹青海棠纹织锦长袍,腰间系一镶有犀角玉石的暗纹腰带,手里一把玉骨折扇,眼睛细长,明亮含情,但看向林越舟的那一眼稍显逼人;女孩十一二岁的模样,眼神清澈,面容秀美,身上裹着件秋香色缂丝团花广绫对襟,手里还拿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 “越舟,来。”林贤微微侧身,容三人打个照面,“你二弟昔泽,还记得吧,这嘴上停不下的是你三妹妹,十一岁,你还没见过。” “你们两个,这就是为父常常跟你们提起的大姐姐,林越舟。从今以后要好好相处,不准欺负姐姐,知道没有?” “哦。”林昔泽淡淡地蹙了下眉,转身站到他娘身边去。 林昔华倒是站在原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递出半串糖葫芦,嘴里含糊不清,明显还没吞咽下去,“吃吗?” 林越舟挑眉一笑,她自认为自己板着脸时,面上还是有几分凌厉之气在的,这小孩不怕她,她也乐得接受这串糖葫芦。 手伸出一半,林昔泽蓦地扯过昔华,不耐烦道:“吃了一半的东西递给人家,真当人家在外流落十几年,是个没见识的土包子呢。走,上车!” 林贤忙着与堂弟、弟妹等人叙旧,没见着这一幕,施绾柔微微挪动脚步,笑容愈发可掬。 伸至半空的手倏地垂下,看着林昔泽的背影,她的眼皮剧烈一跳,坠崖时,林昔泽五岁,不知道他有没有见过施绾柔那双罪恶的双手。 “越舟姑娘,你怎么愣在这里不上车?”宁语琴手中提着药箱,面带关切之色。 “走吧。”她回身望了望,阿虹背着个大包袱,步履蹒跚,“阿虹,你背的啥?这么重?” “是你的剑、刀和一些小东西啊,越舟姐。” “这么重?”她不可置信地往前走几步,一把接过,轻轻松松地斜挎在肩上,“好了,走。” 两对夫妇各乘一辆马车,林昔泽兄妹二人坐一辆,林越舟单带着语琴、阿虹乘一辆,余下一辆留给时安、石大和华医师。 阿虹看什么都新鲜,马车里宽阔无比,里头置着锦缎坐垫,壁板上也铺着层绒垫,靠上去软软绵绵,她扯了扯林越舟的衣袖,讪讪道:“越舟姐,以后有啥活你还是叫我干吧,白吃白喝的我不安心。” 宁语琴也在一旁附和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知道越舟姑娘无意驱使我们,但也别惯坏我们,这些日的新衣、米粮、肉食哪一样不需要白花花的银子,林家不差钱,但这些钱我们受之有愧,而且你屡次三番救我们于水火之中,这份恩情更是无以回报。” 她笑着拂起锦帘,清风微扬,“谁说进林家过的是安生日子了,船上的事只是个开端,你们安心待着吧,不会闲着的。” 锦帘飘动间,窗外有个葛布麻衣的妇人急切地张望着,企图窥得轿内所坐之人样貌,林越舟正闭目养神,半掌搭在窗沿,没见着这一幕。 ...... 月色正明,庭院砖石上铺洒着一层银辉,这场接风宴林羡知办得十分热闹,林贤为数不多留在江州的亲戚基本都在这场宴席中,什么表侄叔伯、姑婆胞叔,近的远的,也不管他们记不记得,纷纷携礼上门。 而林越舟的回归更是意外之喜,众人拉着她话长话短,不住地恭维,一场饭吃下来,菜没几个落肚,脸倒是笑得僵了。 在喧嚣热闹的推杯换盏中,时安这一桌显得格外安静,都是老熟人,大家不必靠高谈阔 33. 第 33 章 [] 沿着记忆中熟悉的蜿蜒石子路曲折前进,冷风吹起一角墨绿烫金裙袍,宴席上林越舟多喝了两杯甜酒,内里隐隐有些发热,寒风一吹,眼前清明不少。 穿过月洞门,远远望去,能见到院里亮起的昏黄灯火,这曾是娘亲的院子,现在不用细想,也知里头入住何人。 暮秋夜晚,更深露重,偶有虫声响于耳畔,浓墨般的夜色中传来低语声。 她心里一紧,往前悄悄挪上几步,弯腰隐在一旁花草丛中,只露出一双丹凤眼来。 “你赶快找人去京里把那个什么彭阿三毒哑,不准透露出一个和我们有关的字眼!老爷已经疑心我了,要不是提前安排了若锦这出戏码,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 “这次仆办事不力,还请夫人处罚老奴。” “罢了,这次是我们低估她了,不知晓她一介女子竟然会武,还能安然无恙地从水匪窝点中脱身,接下来不要轻举妄动,等风声过去再说,且走且看。” “是,仆立马派人将彭阿三处理了,他好赌,此事就找赌坊去做,那若锦呢......” “她?我求老爷饶了她一命,不过受八十大板,也跟废人没什么区别,看她自己造化。” “哎,若锦也是个可怜人,家中母亲病重,父亲欠着赌债,底下几个弟弟妹妹眼瞅着就要被赌坊抓走抵债了,这才......” “可怜?若不是她家中情况如此,我们还找不到这么好用的替罪羊呢。曾妈妈,你要是心疼她,就自己替她去。” “仆多嘴了,夫人莫要动气。” “不多说了,老爷还在院里,你快去办吧!” 人声渐散,万籁归寂,林越舟抖了抖身上的落叶杂草起身,眼中晦暗不明。 ...... 第二日,天光初亮,门外叮铃咣啷声不止,乔嬷嬷的声音骤然在她耳边响起,“姑娘,该起床了。今日学堂还在布置,主君请的诗赋先生不便入后院,但我负责的礼仪规矩随时可学,姑娘莫要蹉跎时光。” 她眨眨眼,眼前蒙蒙亮,人影模糊,她嘟囔了句,“现在什么时辰?” “将近卯时。” 她翻个身,大被蒙头,被里传出闷哼一声,“再睡会儿。” 乔嬷嬷肃了肃脸,声音冰冷无情,“来人,伺候姑娘洗漱。” 她不情不愿地被拉扯起来,胸中憋着口起床气,自己利索地穿衣刷牙洗脸,根本不需别人伺候,整个过程花不了一刻钟的时间。 乔嬷嬷站在一旁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悠悠开口,“《礼记内则》有云,男女未冠笄者,鸡初鸣,咸盥漱……” “意思就是说......” 林越舟举起掌来,道:“我知道,未行冠礼、笄礼的孩子们要早早起床,收拾好自己,去给父母请安,问问他们吃了没,吃些什么。” 乔嬷嬷眼皮一掀,眸光一闪,“看来姑娘读过些书,话糙理不糙。” “那嬷嬷看我的模样,像是没有及笄的吗?我十八了,这话对我怕是不适用吧。” 说着,她又坐回床沿,单脚翘起,口气轻松,“乔嬷嬷既是府里的老人,我也不多说什么,嬷嬷定个时间,我按时到就是了,不必日日来扰我清梦。” 乔嬷嬷没有被她的这副懒散样给激怒,淡淡道:“那姑娘用完早膳后,便来院内前厅寻老奴。” 没了乔嬷嬷,屋内还余下两个女使垂首侍立在小几旁,十七八岁的模样,看着同她一般大。 见她视线扫过来,其中一人侧身半步,福身道:“奴婢喜儿,原先在夫人院里伺候,现是姑娘院中的贴身女使。” 另一人见状,也学着模样说道:“奴婢福儿,特来伺候姑娘。” “你原先也是夫人院中的?” 福儿点了点头。 她又追问道:“乔嬷嬷原先在府中是做什么的?” 喜儿答:“是三姑娘的教导嬷嬷,姑娘应该会和三姑娘一同上课。” “这个点,三妹妹去父亲那请安了?” 二人对视一眼,默了半晌,喜儿声音低下两分,道:“三姑娘起的向来不算早,应该不曾。” 几番问答下来,林越舟心里有了数,她就说自己幼时尚没如此严苛的请安规矩,彼时父亲不常在府中,自己又养在母亲院里,便是隔壁院里的施姨娘和二弟弟十天也不见有一回来请的。 这位乔嬷嬷既原是三妹妹的嬷嬷,也相当于是施姨娘塞到她院里的人,一大早地过来,并不为其他,怕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罢了。 捋清了,她伸了个大懒腰,笑盈盈道:“用早食吧。” ...... 秋日的日光淡薄,打在身上,也不会叫人感到热烈,只浅浅浮着一层暖意。山中层林尽染,落英缤纷,时安和石大拾阶而上,脚下铺陈着厚厚的残叶落花,色彩纷呈。 “瑞吉寺也太难走了吧,公子,这咋没修条山道让马车上来呢。” 爬梯于石大而言,实在是费腿,提刀扛重物他行,轻功跑跳他表示很为难。 “江州大小寺庙道观众多,从林家家仆口中便能听出,这瑞吉寺不过一个小寺庙,修在城东一座小山半山腰,全寺上下不超过二十人,自是没人关注,更别提修条山道了。” “再坚持一下,不然下次我告诉石二,叫你爬个坡都爬不动。” 一提石二,石大瞬间来了精神,脚下生风,硬生生走到他前头去了。 梵音入耳,山门大开,红墙黑瓦,单檐歇山顶,正脊两端饰以飞禽走兽,入眼即是一个手持扫帚的小沙弥在清扫门前落叶。 许是寺内香火不旺,小沙弥听到脚步声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两颗闪亮的小虎牙,双手合十,问道:“两位施主,可是前来烧香?” 时安回以一礼,道:“我二人遍访古庙名刹,今游历至此,特来一拜。” 小沙弥很热情,将落叶扫至一处,放下扫帚,道:“眼下时辰尚早,师叔们正在诵读早课,小僧引二位一一游赏。” 石大心急,脱口而出问道:“你们寺里可有一位法号明镜的和尚?” “你们要找明镜师叔?师叔在法堂内读早课。” “不急。”时安抬了抬手,微微笑道,“还请小师傅先带我们游览一番。” 瑞吉寺占地不广,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天王殿、大雄宝殿、钟楼鼓楼、法堂僧房等,一应俱全。小沙弥带着他们一一参拜过去,不时引经据典,佛法道义张口就来,时安石大频频点头,表示受教。 小沙弥讲得也很开心,末了,送了二人两个三角平安符,“这是我寺住持开过光的,赠予二位有缘人。” 语毕,又喜滋滋地跑回山门外清扫落叶去了。 握着朱红色三角平安符,时安喃喃道:“看来这庙比我想象中还要萧条,这小师傅在庙里怕是憋坏了。” 梵音声止,法堂中陆陆续续有寺僧走出,二人询问一番,走至一高瘦,面色红润,眼尾耷拉着的僧人跟前,问道:“可是明镜师傅?” 明镜合掌颔首,“正是贫僧。 34. 第 34 章 [] 窗外阳光正盛,透过疏竹斜斜打进几缕落在矮几面上,明镜起身放下竹帘,屋子内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我本名范景,在连州军营中不过是个小小的九品参军,那夜我本是送一封军报去严峰帐中,听到里面有人语声,正是在谋谈连州一战该由谁顶罪之事。” “这仗胜了,赢了城池,失了人心,圣上大怒,罪责可大可小,谁来担大头,总不能是圣上的亲弟弟。陆良这一出,不可谓不绝,张廷敬以死谢罪,罪责便可推到死人头上,既可平民愤,又可保住皇家宗室。” “这些话本不是我这个小参军能听的,可我就是想多听一点,因为......” 说到此处,稳坐如山的明镜耳根子泛上一点红,时安顺着对方的话接下去,“因为你与张廷敬之妻是旧相识?” 明镜轻叹口气,语气都温柔了两分,“她叫卫佩兰,我爹曾在她家做工,卫姑娘心善,在我十一二岁,请求卫老爷放了一批奴出去,我就是其中之一,后来我入伍,她嫁人,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她这样的人物,原不该是我可肖想的。” “天意弄人,叫我听去这番话,我怎会坐视不管。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进帐递军报,那陆良眼尖,知晓我听到了,他便要我去放火。” “我......不敢不从,张廷敬必死,但他妻女何其无辜,放火当夜我提前知会佩兰,言明其中利害,叫她带着女儿跑。那两具尸首是从乱葬岗里挖的,大火一烧,谁也不会细究。” 明镜越说越激动,瘦弱的身子一再叹气,“我没有办法,我只能保住她们二人,放火的不止我一人,严峰、陆良都在上头瞧着,张府里里外外几十余口人命,我又能保住几条?不过,我终是过不去心里这一关,也不知陆良为什么不杀了我,许是觉得我胆小怕事不成气候吧,我就窝在这山间小寺中聊此残生,足矣。” “所以,陆良背后是何人指使你并不知情?” 明镜自嘲似地笑了笑,“公子高看我了,我所知道的恐怕还没有你刚刚说与我的多。” “那依你所见,张廷敬之作为,卫佩兰能知晓多少?” “卫姑娘一心操持内宅事务,张廷敬做出此等残害无辜百姓之举,实是连累全府上下,这飞来横祸,她又能知晓多少内情。” ...... 回到林宅时,已近黄昏,绯云舒卷,残阳照地,时安刚踏进五寸高的大门门槛,迎头撞上一脸忧心的林贤。 “时公子?你回来的正好,家中学塾已收拾干净,我带你去看看,明日务必要开课。” 林贤说得急切,他心下不禁起疑道:“林伯父看着忧心,府里可是发生了什么要事?小辈可能为之分忧一二?” “没,没什么事。”林贤拉起他的衣角往里走去,“不过是一些后宅事务,不足挂齿。” 既是后宅,他自知不便多问,将新买的一套四书及两本诗词百话交给石大,脚下步子随着林贤去了。 学塾布置在前院东南角的一间正堂中,最前方一张紫檀木长条案,下置六套桌椅,两侧围以竹篾细帘,大门一敞,院里洒扫仆人可一览全局。 “时公子,我膝下有三个子女,二子十七,这乡试刚刚过去,又是榜上无名啊......” 讲到此处,他已意会林贤用意,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收了林家不少束脩,何不应承下来,“林伯父爱子深切,若贵公子不嫌弃,一并听听,无妨。” “好,好。”林贤喜上眉梢,“我正有此意。” 正欲拉着时安再多讲些诗文时,一女使前来请林贤去夫人院中用饭。 时安本就无意与他讲这些虚礼,便借口温书推拒了林贤的一再相邀,不料在自己客室门前看到和石大相谈甚欢的林越舟,心中无端漾起层涟漪。 “越舟姑娘不用晚膳吗?” 她闻言乍然转身,乌翠缠枝团花蜀锦大袖衣原地旋转了半圈,如香蕊微吐、春花绽放,脸上笑容更是比花灿烂,“你来啦,就等你了!在船上不是说好请你吃蟹、糖桂花糯米藕吗?阿虹她两都定好位置,就等咱三了。” “......” 她两?咱三?在船上说的不只我一人嘛...... 时安还没回过味来,肩侧已被石大推着走了,“肚子老饿了,您别磨蹭了。” 三人一行来到醉江楼外,二楼临窗的阿虹眼尖,挥手大喊道:“这儿!越舟姐!这儿!” 她同样热烈地展颜道:“瞅见了!” 醉江楼三层之高,飞檐翘角,珠帘翠幕,彩灯旖旎,小二手持青花小布迎来送往。 “越舟姐,你总算来了,我和语琴等得肚子都瘪了。” 阿虹殷勤地替她抽出椅子,自她安然无恙地从水匪窝点回来后,除去不便时,阿虹几乎是寸步不离,恨不得能帮她多做些什么,就连今早乔嬷嬷在院内前厅要给她立规矩,阿虹也好巧不巧地在场顶了两句。 五人坐在临窗雅间内,秋夜微风顺着半开的木格窗悄悄潜入,浮雕圆桌上摆满各式美馔,琳琅满目,有咸鲜味美的蟹酿橙,肥嫩可口的黄金鸡、甜香软糯的糖桂花糯米藕等,更有果子饮数盏,清香爽口。 时安抿了口温茶,看着对面食指大动的林越舟,不免出声提醒道:“果子饮寒凉,你伤未好,少饮些,喝些热汤吧。” “小时哥,今我越舟姐可累坏了,她想吃啥就吃啥吧。”阿虹手撕了个流油的大鸡腿,放到林越舟碗中,拱鼻道,“越舟姐,多吃点。” 她压了压碗里菜肴,“行了行了,塞不下了都。” 说到此处,宁语琴似是想起什么,搁下筷子,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瓷瓶递给她,“越舟姑娘,这是华医师调配的玉肌膏,抹在伤口处,可使伤口无痕。” “怪不得一天都不见你呢,又去华医师那了。”她笑着接过,目光紧接着落在时安脸上,只见右颊上皮肤细腻,毫无受伤痕迹,“你这恢复能力挺强,我左肩提些重物还疼呢。” 时安眼帘低垂,清瘦有劲的指节随着她的视线触上右颊,摇摇头道:“定是你嫌敷药麻烦,偷工减料了,没有按华医师嘱咐好好敷药。” 她像被戳中心事般埋头苦吃,宁语琴一听,挺直腰板,郑重说道:“明日我帮您换药。” 她无奈地笑笑,“好~” 紧接着狠狠瞪了时安一眼,时安像没事人般缓缓转头瞥向窗外,叹道:“夜桂飘香,西风淅淅寒窗悄。” 石大斜眼睨过去,心道:公子倒是好好敷药了,恨不得一天照八百遍铜镜。 “对了,林伯父说明日上课,你知道了嘛?” 林越舟掏出帕子拭了拭嘴,道:“我爹跟我讲了,还要带上我二弟是吧。” “听你口气,像是不情愿?” 她轻哼一声,“我看啊, 35. 第 35 章 [] 卯时正刻,一层白雾笼罩初醒的江州城,时安穿着身半旧青袍,带着顶松绿竹冠,额前两缕碎发也都拢了上去,提个书匣子来到学堂。 不料里面已坐了两人,天青色衫裙扑倒在桌上,袖口的金色祥纹泛着微光,阿虹见状,忙推了一把,轻声在耳边呼唤,“越舟姐别睡了,小时哥来了。” “嗯?”她扶着桌案猛地直起身,双眼还睁不清明,嘴上却念念有词,“时先生,早。” 看她这副将睡未醒的模样,时安心里难免发笑,然面上端庄肃重,颔首道:“早。” “阿虹也来听课嘛?” “嗯,越舟姐说不听白不听。” “哪有。”林越舟伸了个大懒腰,顺道捂住阿虹的嘴,“我说时先生的学问是极好的,阿虹闲在府中无事,不如同我一道来学堂熏陶熏陶,这强身健体、读书识字一个也不可落下。” 时安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将书一一摆开,问道:“既是如此,语琴姑娘呢?” “语琴姐要去华医师那。” 林家产业虽以茶叶为主,但细算起来,茶叶在其诸多产业中不过占了四五成,其余诸如典当钱庄、酱园布庄、脂粉香料乃至客栈医馆等,皆有涉猎。 华医师作为林家的惯用医师,府中无事时便会去林家医馆坐堂,宁语琴近两日也在那处。 林越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道:“语琴她读过书,眼下看来有别的志向了,挺好。” “说起来,我还不知你读过什么书。”时安拿起一套四书递过去,“不论学问高低就都可从此入手。” 他不是不知林贤让他多教些诗词歌赋,诗赋自有其魅力,但听林贤话外之音,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挤进京中贵女圈,若真如此教学,倒是耽误彼此时间了。 她面带犹疑地接过,“我还以为你会拿本《千家诗》呢。” “你口齿伶俐,想必脑子转得也活络,况且我听柳大娘提过,前两年你负责过酒肆账务核查,不过这一二年,因着天灾人祸,酒肆经营不如从前,账务简单,便由着柳大娘一人看管,会算账的人,怎么可能不识字?” 她从随身书箧中掏出笔墨纸张,嘀咕道:“柳姨还真是什么都说呢。” 时安淡然一笑,这当然不是柳大娘主动告诉他的,而是他自己多嘴问的......当时只是有些好奇这般奇女子在酒肆中除去洒扫活计,还会做些什么罢了。 “阿虹,你可识字?” 阿虹摇摇头,嗫嚅道:“不识。” “没事,你暂且移去与越舟姑娘同坐,听一听即可。下学后,我叫石大去书肆中再挑几本适合你的。” 如此闲话半炷香时日,林昔泽才携着小厮缓缓而来,学堂内空位极多,他偏挑了个离门扇最近的位置,不道好,不吱声,啪嗒一声坐下,半身趴在桌上,瞅了瞅林越舟,又斜眼看向上首的时安。 林昔泽派小厮询问过船上下来的家仆,知道这位时安公子不过长自己三岁,是刚中了举的穷书生,他爹可怜他们,给了一份临时的教书活计,若对方识趣,互不干扰,便能相安无事,可若真想踩在自己头上当先生,那就得让他掂量掂量自己份量了。 船上遭匪一事,林贤掩盖得极好,就连自己亲生儿女都未多透露出半个字,毕竟是自家家仆引贼上船,传出去难免引人猜测,至于因此事无辜丧生的家仆水手,他也派人去打点过了,一应丧葬费、家中人头贴补给得极为丰厚,其中不少家属也在林家手下做事,自也不会出去喧嚷。 因此,林昔泽并不知道,他眼中的穷书生还是个手起刀落的练家子。 “好,人来齐了。”时安清了清嗓,起身道,“诸位在江州都是暂留,我受林伯父之托,不过是趁这段时间在此讲一些自己的浅薄见解,大家若有其他看法,可直抒胸臆,不必拘束。” 林越舟挺着腰板,盯着时安的举手投足,明明顶着张俊俏面庞,眉眼间还裹挟股锐利之气,但当他张口说话时,又是一派温和景象,真像位老学究。 “先生...对不住...我来迟了。” 林昔华披着件嫩黄色藤纹比甲,手里还拿着半个冒热气的桂花糖包,小丫鬟提着书箧跟在后头,嘴里也叼着半个桂花糖包。 她挑了个中间的位置,前面坐着林越舟和阿虹,后面坐着林昔泽,她规规矩矩地掏出书本笔墨,然后飞快地把糖包塞进口中,端正坐姿。 “......” 时安很想扶额苦笑,林贤和林越舟不愧是亲生父女,这不听白不听的架势如出一辙。 “先生,今日我们要讲什么?”林昔华将书本一一陈列在桌上,“我爹叫我把书都带上,先生要讲哪一本?” 态度谦和,举止有礼,林越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个三妹妹,嘴角还沾着糖渍呢,好像和自己的母兄两不太一样。 “今日我们讲《大学》,林二公子可记得带了书?” 林昔泽不屑地仰了仰脖子,轻哼道:“我七岁遍读四书五经,八岁行小楷、行书,不过一本《大学》,何需纸上黑字,皆在我脑中罢了,你尽管讲,若有不知的,我愿为先生解惑。” “那我怎么一回来就听人说,有人寒窗苦读十年,在刚过去的乡试中还是榜上无名呢。” 林越舟没转身,但仅仅一句讥讽话语便能让林昔泽联想到她的藐视神态,不禁咬牙道:“大姐流落在外多年,又是女子,不知过的是什么日子,怕是许久都未摸过纸张了,粗鄙不堪之人对科考之事又知道多少,其义变化多般,岂是轻轻松松几句话就能过的?” “再者说,时公子不也是及冠才中的举人嘛,再等三年,我想我跟时公子不会有何不同。” 她轻呵了声,自顾自地研起墨来,她这弟弟几斤几两,全府上下都很清楚,稍加打听便知得一二,被父亲逼着读书,考了两次擦边考上秀才后,再也无心读书,整日流连于花街柳巷,院中的通房丫头不止四五个。 时安将他们彼此间的互呛看在眼里,悠悠然开口,“《大学》开篇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林公子既然烂熟于心,可知《大学》中的三纲八目?” “有何不知。”林昔泽撑桌起身,走出位置,一步一步走向时安,朗声道,“三纲指的是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三部分,所谓八目,哼,黄口小儿都知,无非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语音落地,他与时安只差一步,双眼毫不回避地直视着对方,眼里的傲慢轻视流露无疑。 “林二公子所言没错。”时安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八目所强调的无非是内修、外治两方面,前四者属内修,后三者属外治。” “你所说的并无甚新意,这就是你的全部本事了?” 林昔泽眼角眉梢吊起,欲转身离开学堂,面前之人又继续讲道:“而其中间的一环称作修身 36. 第 36 章 [] 这日下学后,林越舟带着阿虹来到偏院,里面一片敲敲打打之声,好生热闹。 走进一看,几个木匠师傅挖地的挖地,敲桩的敲桩,院子里杂草除尽,摆上各式家伙,一小方练武场初具雏形。 “这...这是...要教我功夫了嘛!”阿虹小跳着往这个师傅手里望望,又去那个师傅旁转转。 她扑哧一声,不禁莞尔,“我也不知在江州要呆多久,东西置办在这,练起来先。不过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光一个站桩就能累趴你了,平日里多吃些,长些肉出来,才扛得住我的训。” 虽是这么说,阿虹心中还是雀跃,她最初想跟着越舟姐时便是因为她有一身好功夫,抓得住坏人,济得了灾民,后来阿虹屡次意识到自己力量微薄,不知道该怎么变强大,习武应该是强大自身的一种途径吧,毕竟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了。 树影悠悠,林越舟看着到她肩膀的阿虹,个子又蹿了些,两颊也鼓了些许,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对方的顶发。 手还未来得及挪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小丫鬟见着她,半弯着腰,呼哧呼哧地讲道:“大姑娘,华医师派人来寻,说是语琴姑娘出事了!” ...... “林家医馆害死人了!他们乱抓药害死我老娘!求大家替我讨个公道!”一男子跪坐在林家医馆前声泪俱下,身旁放着一具盖着白布漏了半身的尸首,观者如云。 两个抓药小郎围在男子身边,好生劝说:“这位爷,有什么话咱进去说,咱们好好商量好好解决。” “谁不知你们林家势力大,我若进去了,保不准怎么堵我嘴!就在这!叫你们掌柜的出来!我不求别的,就求个公道!”男子继而趴在白布上,痛哭道,“可怜我的老母亲,再过两日就是七十寿辰,遇上这么一家无良医馆,竟用那不懂药理的女子,随她胡乱抓药,害了我老母亲的性命!” 两个抓药小郎急得团团转,自家掌柜今日恰巧出城采购药材去了,虽已派人去寻东家,眼下一时半刻还未赶来,难道就容他在这败坏林家医馆名声不成? 林越舟在人群中观望了一会儿,低头对阿虹密语几句,才侧身挤出人群讲道:“我是林家人,有什么内情诉之于我,我可做主。” 男子揩了揩眼角泪,半信不信地盯着她,又瞧了瞧抓药小郎们,神情同自己如出一辙,索性趴倒在白布上哭诉道:“娘啊,林家店大欺人,随便找个女子就敢睁眼说瞎话来搪塞我。” 一小郎更是开口道:“这位姑娘,你还嫌不够乱吗,快别添乱了!我们东家等等就来了!” 林越舟抽了抽嘴角,大踏前一步,“我叫林越舟,是...林贤的长女,不日前到的江州,你们既是林家医馆的伙计,应有所耳闻。” 话脱口时,不知为什么,将自己名字挂靠在别人身上让她不适,尽管这人是她爹。 一小郎诧异道:“大东家的姑娘?”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就这两天回来的。” 两个小郎面面相觑,上前迎道:“既是林家大姑娘,那请您速速拿个主意吧。” 来时路上,传话小哥已将事情讲了个七七八八,来者名叫方千,四十多岁,昨日拿了张治风温的药方前来抓药,当时医馆里忙,是语琴姑娘为他抓的药。坏就坏在这药上,据男子所说,昨日回去煎药给他母亲服下后便睡了,今早起来一看,人早没了气息。 他去找郎中讨说法,郎中随他去家中检验一番,看了药渣,才发现药错了。这几日风寒患者渐多,语琴姑娘把这治风温的药抓成治风寒的,病症加重,才没的。 林越舟蹲下搀了搀布衣芒履的方千,正声道:“有什么话起来讲,你若不想进去,我们就当着大家的面将事情来龙去脉理个清楚,若真是医馆抓错了药,我们自会负责,你不必担忧。” 转头又对抓药小郎道:“请华医师和语琴姑娘出来。” 小郎看她虽是年轻,但说话行事稳重不慌,马上按她吩咐办了。 方千舔了舔起皮的嘴唇,嚎了许久,腿也麻了,嘴也干了,确实有些跪不动,便顺着她的搀扶起身,不过嘴上依旧没歇着,“你个女娃娃怎么负责?你们掌柜、东家不来,这事没得谈!” “桑国律法规定,诸医为人合药及题疏、针刺,误不如本方,杀人者,徒二年半。《唐律疏议·杂律》卷二十六” “若真是林家医馆出的差错,该拿人拿人,该封店封店。” 她视线下移,落在老妇脸上,那是一张干黄枯瘦的脸,两颊内凹,唇白发裂,两眉间有着深深的“川”字纹,生前定是没少操心,她不忍其死后尸首还要置于闹市中抛头露面,默默替她将白布遮盖完全。 不料方千将她手一把打开,怒吼道:“你做什么!” 又将白布扯了开。 此刻,华医师和宁语琴也从后堂出来,宁语琴面色苍白,神情却是坚定,她额角处包着一条细布,一点猩红跃然其上,显然是刚受的伤。 “越舟姑娘......”她顿了顿,齿缝中艰难蹦出几个字,“药,我没抓错。” 宁语琴跟在华医师身旁,做的都是些打下手的活,洒扫跑腿,分药晒药,华医师给了她几本医书,日常诊病也叫她在一旁观看,无病人时便教她辨认药材。 遇到繁忙时分,她是会上手帮做抓药活计,但也仅限于一些常见药材,况且,抓完药后,她还会将药方和药材交给抓药小郎再确认一遍,不会出错的。 “就是她!就是她乱抓药!我老娘才没的!” 说着方千往前冲去,目眦欲裂,欲想挥拳,林越舟格挡在中间,没动手,只紧紧盯着对方瞳仁,目光汇作坚冰,抓药小郎哪敢让她受伤,连忙上去拉扯,但混乱中肩上还是遭了重重一拳,正中伤处,她咬着牙没出声。 看着方千一瘸一拐地退远,是个跛足,她神色凝重,问向方千,“诊病郎中、药方、药渣你可带了?” 方千一甩手,看这架势,心里捉摸不定,难道林家真能由个女娃做主? “带了!不过不能交予你们,你们给我偷换了,我到哪里说理去?” 她示意小郎搬张小桌出来,道:“东西放这,容我们医师查验一番,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谁都动不了手脚。” 语毕,目光在人群中横扫一番,眉头一皱,“为方千开药的郎中既来了此处,何不出来一道分辨分辨,是药方出了错,或是药出了错,总该有个定论的。” 来人五十余岁,一身半旧蓝色布衣,肩上挎着药箱,走出人群时,腰间串铃作响,原是一方游医。 “原来是你啊,徐老头,别是你开错药方,怂恿着方千这家伙赖上林家了吧。” 徐郎中跺脚朝人群中瞪了一眼,骂道:“人命之事,岂可玩笑!仔细你的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越舟不动声色地颔首问道:“烦请老先生将昨日诊断开药之事一一说来,也好洗清诸位疑虑。” 望着众人或质疑、或急切的目光,徐郎中清了清嗓,拿出帕子擦了擦鼻下缓缓道来:“昨日他寻我至家中为其母断病,其发热头疼、胸闷脉数,还时时有高热症状,找我时已晚,邪入心包,应用些清营泄热、平肝熄风的汤药,我开的药方也正是此方向,你们大可查验。” “再看看药渣,你们自己人抓了些什么药?柴胡、葛根等医治风寒之药!患者本就高龄,哪还 37. 第 37 章 [] 林越舟侧身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方千反应,奇怪,这下他倒不叫嚣着怕林家人耍诈了,心甘情愿地就要往门里踏去。 “等一等!”她伸手拦下方千,双眼却看向林羡知,“叔,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一旦进了门,里面再传出些什么,外面人可都不会信了。” 方千一愣,未曾料到她竟会拦着自己进里面和谈,怒道:“好啊,让我进去的是你们,不让我进去的也是你们,你们林家惯是会把人当猴耍的啊!” 路堵得严实,临近几间铺子掌柜空着店,嗑着瓜子站阶上看医馆前的这场闹剧,不时还隔空喊上几声,“林老板,这姑娘哪位啊?她都能做你的主了?” 笑容凝固在脸上,林羡知拉过她,压低声音说道:“这事我都听说了,华医师不也验过了?药方无误,药出了错。越舟,我知道这个女子是你带回来的,你可不能因私徇情,一味包庇,该认还得认。”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降低影响,这方千是个烂赌鬼,他想要的无非钱银二字,你由他在外乱说,岂不是砸了林家医馆的招牌?以后谁还敢来我们这看病抓药?” 林羡知看她不住点头,以为她想通了,转身就要放方千进去,谁曾想她冥顽不灵,守着大门,固执地说道:“有什么话就在这讲。” “你这小丫头!” 碍着她的身份,林羡知亦不敢妄自动她,只在心里暗道:自己这个侄女怕不是在外呆傻了! 宁语琴不知她为何如此,但还是同她站到一边,两个人就这么在医馆大门前堵着。 好在僵持并没有持续多久,阿虹带人挤了进来,一左一右两位大汉,左边那位满脸横肉,一副凶神恶煞之相,相较之下,右边那位怀里揣着书的显得憨厚可爱且眼熟多了。 “石大?” “欸!”石大应了声,“林大姑娘,你要的人给你带来了。” 阿虹看她们二人挡在店门前,底下七八个人与她们呈对立状,二话没说,哒哒哒几步跑至二人身前,扬臂张开。 “好了。”林越舟轻拍了拍她们手臂,示意放下,继而走下阶去,“既然人来了,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他,福财赌坊的人。” 壮汉本来一如既往地在赌坊里摇骰发牌,结果一大一小来找昨日方老千玩的桌,他没想搭理对方,奈何那大的给的实在太多,于是揣着一块金饼回答几个问题后跟他们来到这。 “你昨日见过他吗?” 她指向方千,方千处在人群中心,退无可退,目光闪躲,壮汉全然不管,自顾自地上来搂住方千肩膀,笑道:“方老千,出息了啊!都学会讹人了啊!” “你...”方千浑身抖得跟筛子一般,声音低下几分,“你胡说什么...” 壮汉松手,面朝外拱手道:“诸位父老乡亲,我阿彪,福财赌坊的,想必大家都识得。这方老千昨日白天进的赌坊,过亥时出的门,我是亲眼见着的。” “赌到后面,输的屁都没了,竟拎出一包药来问我能不能抵,我让他滚远点!晦气!” 这一番话仿佛在林越舟意料之中,她内心没有太大波动,只是继续对着方千发问:“你说你买完药便回家,放下药后才去的赌坊,可现在又有人说你企图拿药做抵押,你作何解释?” 方千左顾右盼,想像之前那般张口就污蔑林家收买证人,对上阿彪那张脸,话堵在胸口是怎么也讲不出来。 恰巧人群中的李狗儿一拍额头,兴冲冲地讲道:“对啊,方老千,你昨天分明是带着药来的赌坊,我还问你,生病了还来赌啊!” 话已至此,明眼人都能瞧出不对劲了,林羡知也不执着于请他进去和谈了,一撩袍子,厉声质问道:“这药到底是哪来的!” 方千抖了三抖,脸色一沉,像是打定了某种主意,脚下一溜,推起放着母亲尸首的木板车朝人群冲去,一瘸一拐,大喊道:“都给老子让开!” 不料冲出人群,正撞上迎面而来的官兵,林越舟站在阶上双手圈住嘴巴吼道:“那儿还个游医,别让他跑了!那儿!就那儿!” 看二人都被擒住,她垂下双掌,从怀里掏出一颗碎银递给传话小哥,笑道:“辛苦小哥传话又请衙兵了。” 传话小哥接过银子放在手心搓了搓,笑眯眯答道:“大姑娘这是哪的话,都是为着医馆,小的便是跑断腿也是该的。” 林羡知看这阵势倒有些费解了,扯过她的袖子低声问道:“衙兵是你遣人去叫的?你还报官了?” 她点点头,道:“羡知叔莫急。” 又与前来擒人的衙兵进行交涉,将阿彪、宁语琴、华医师和几个抓药小郎一一传来问话,记了下来,才拿着方千和游医回了。 围观群众见这无趣,便各自散去,临近铺子伙计也都各回其店,招揽生意去了。 至此,林越舟才总算有了个歇脚喝口茶的功夫,好好说道说道这事。 原来她来到医馆外时,方千闹得正厉害,破口大骂又喊冤枉,一口一个公理正义,不见掌柜不罢休的态势。她心下已觉奇怪,若真心想将求个公道,定是要将害其母之人绳之于法,他嚷嚷了这么许多时,也未见官兵来,想来没有报官,却非逮着医馆掌柜不松口,所求为何,正如羡知叔后来所说,无非钱银二字。 加上她无意听到李狗儿嘀咕,方千昨日在赌坊中待到亥时过半才出门,便想着让阿虹去赌坊处找个证人过来对一对,没想到这一对竟还对出些眉目来。 至于游医,说了不过短短几句话,竟拿帕子擦了三次清涕,像是有风寒之症,若是如此,就不难解释药渣中的错药来自何处了。 几人一听,方才明白刚刚为何拦着方千不让进门,只要他进了医馆这门,无论是不是宁语琴抓错的药,在外人看来,答案都只有一个“是”字。 一抓药小郎马后炮道:“我就说这方老千不是啥好人,他那腿就是出老千遭赌坊打瘸的呢,这才得了个方老千的外号,竟敢讹到我们医馆头上!” 阿虹犹记着众人与越舟姐、语琴姐对峙的场面,没好气道:“刚刚不见着你说,现在你又晓得了。” 林羡知无意将此事扩大,只有些暗悔,“我这做叔叔的脑子转得没侄女快,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些名堂,只想着息事宁人先,差点害了宁姑娘和华医师。” “管事的言重了,是我不该擅自插手抓药之事。”宁语琴低垂着头,面上讪讪,“那方千之辈定是听人讲这里有位新来的抓药女子,不甚娴熟,才起了歹心,究其根底,还是在我。” 方千诬她之事,起初她是不服也不认,可越听到后面,人群中的议论声让她心里越发不安。自己不过是跟着华医师学了几日,谈不上懂医术,此次自己是没抓错,可万一哪日错了一味药,要了人家性命,便是怎么赎罪都不够的。 因此,她自请退出医馆。 林羡知自是无异议,在他眼中,此事本就因这女子而起,倘若无她,方千不见得能想到这法子找到林家医馆头上来。 他只担心自己这位侄女怕是不肯,毕竟是她带回来的人,经此风波离了医馆,有失颜面,不料侄女没发话,一直不吭声的华医师蓦地开了口,“不成。” 华医师行医多年,哪怕在京中也是颇负盛名,十余年前,林贤几次相邀,他才入了林家的医馆坐堂,肩负林家主子们的身体安康。临到老了,也收下几位学徒,想把自己行医多年所得传承下去。 无奈底下三位学徒皆是资质平平,不过是想沾着自己的名另去别处谋高就。在船上遭遇水匪一劫后,宁姑娘在他一旁辅助,助益颇多,仅是船上几日时光,她便能根据之前处理过的伤者自主判断伤势,该用何药并嘱咐药物注意事项。 来医馆后, 38. 第 38 章 [] 林越舟记得,和七峰的第一波交锋,她和时安打头阵,但有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从后面一群人中最先冲出来,虽打得没有章法,但生猛,还打倒几个,不过身上染上一片血色。 “林大姑娘。”汉子认得她,立马站起,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我叫鱼日聪,随林家商船走的,今天来换药。” 接着又对宁语琴笑道:“宁姑娘,你也在这啊,在给华医师帮忙?我这身上的伤还是你给上的药呢。” 宁语琴担心着越舟姑娘伤势,无心攀谈,只寥寥数语,倒是带着伤的林越舟兴致勃勃,“你伤怎么样啊?上次见你那架势倒像是不要命的,我跟你说,这伤得好好养,最近没活吧,可不能扯着伤口了。” 鱼日聪抓抓后脑勺,尽显憨态,“大姑娘放心吧,林老板叫我们这段时日好好休息,可闲着哩,这喝药换药的林家都负责,不用花自己的一个铜子儿,可好了!” 二人又聊了几句,宁语琴轻扯扯她的袖子,她才停下寒暄,随对方进了一间密闭医室换药。 脱下衣服露出肩膀一截,伤口果然裂了,宁语琴不免多唠叨几句,“越舟姑娘还提醒别人好好养伤呢,我看您才是顶不爱惜自己身体的,昨日我说了以后每隔一日我帮您换药,不要不当真,如此方能好得快些。” “行,我就是记着那人,话不多,但踏实能干,是那船上为数不多受了伤还能不哼唧的,所以才多聊了两句。” 重新包扎完后,宁语琴替她拢了拢中衣,问道:“您是瞧上这小子了?” “嗯。”她不可置否地点点头,“那种情况不会武功还能不慌不乱,还敢出头,是有点勇劲在身上的。” “听您这意思......”宁语琴双手在铜盆内浣洗干净,转过身来,促狭地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想招他为婿呢。” “想哪去了,我看他是个好苗子。”外面种种声音涌动,她顿了顿,“罢了,不讲了,你先忙去,晚上等你回来吃饭。” 如今林家上下的女使小厮护卫没有她熟知的,更没有她敢用的,得慢慢张罗起来,在这里不比岐州,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且看且“关心”着呢。 走至院外,喜儿正在院门处张望,见到她的身影,立即迎上前去,焦急地讲道:“姑娘您可算回来了,主君屋里叫您去吃饭,听着是为乔嬷嬷的事呢。” 林越舟懒懒地应了声,“我先换件衣服,等等便去。” 喜儿这才注意到肩上血迹,脸色一白,抖颤着唇问道:“姑娘您受伤了,奴婢传郎中去。” “不必了。”她从不让女使近身,爹也把船上水匪的消息封锁得水泄不通,底下人自是不知道她身上原是带着伤的,“换过药了,换身衣裳就行。对了,准备些晚食给厢房两位送去,就说我在爹那吃过了。” 她屏退屋里伺候的人,从衣橱里挑了件秋日织金绣花对襟衫,继而往林贤院中走去,一个丫鬟女使也没带。 喜儿看这架势不由得找到福儿,嘀咕道:“大姑娘性子怪得很,不爱叫人服侍,进出也总是没个影儿,别的姑娘都喜欢在院中簪花打络子,咱院里这位成天往外跑,昨天顶撞嬷嬷,今天又带了身血回来,怪吓人。” 福儿也瞧见了,不过没想这么多,只回道:“夫人说了,有什么要紧的都汇报上去,这两天的算是要紧事嘛......” “这算啥要紧事,乔嬷嬷这事别的院里都知道,姑娘受伤这事更是不能说,我们是姑娘的贴身女使,她受伤了,我们不得挨罚?你可别傻乎乎地啥都往外讲!” 福儿呆呆地应了声,喜儿觉得无趣,倚着门框,半是悠闲地看小珀将花从墙角搬至廊下,颐指气使道:“将那四季海棠再摆过来点,摆这么远,谁看得见呐。” “小珀,你老子娘不过是个厨下烧火的,你能进内院,那是夫人开恩,你该记着谁的情心里得有数。”她双手揣袖走下阶去,脚尖踢了踢对方正在摆放的花盆,“今天你去偏院寻姑娘,存的什么心思?就想在主子面前露脸是吧?退一步讲,厢房住那两个跟我们院有什么关系,她们的事也值得姑娘费心跑一趟的?” 小珀嗫嚅道:“她们是...姑娘的朋友...” “还敢还嘴?”说着抬起手就要打下去,不料门口突然出现一抹衫影,她顿时垂下手,改为提醒,“这些花可名贵着咧,小心点摆放。” 接着笑起张脸往前看去,果然是大姑娘,怎么去而复返呢?也不知听着多少,犹是心中惴惴不安。 “大姑娘,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奴婢替您取去。” 林越舟搓着双手,神色自若,只脸上显得有些苍白,瞅了喜儿一眼,道:“晚间凉,走在路上风大,你去替我取件披风来,稍稍挡些风就行。” 自她进院门时,便一直目不斜视,只往屋里走,更是没瞧过小珀一眼,喜儿见状,忙不迭应道:“是,奴婢这就为您取去。” 廊下摆满数十盆秋菊,间或掺有海棠、芙蓉,一眼望去,竟有些迷晃了眼,小珀默默摆完,转身欲走,却听到姑娘吩咐,“你可空?取盏灯来,随我照个路。” 正巧喜儿取来披风听到,脸上堆着笑,“天是黑了,喜儿随姑娘去吧,她一刚进内院的,路都还没走熟呢,可别把姑娘引到别的院子里去了。” 她接过披风,“正是不熟,才要多走,日后有个跑腿传话的活总不能就盯着你和福儿使唤吧。” 笑容僵在脸上,喜儿偷瞄了小珀一眼,陡然生出警惕来,“姑娘考虑得周道,小珀,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去取灯来。” 天色晦暗,但未到完全视不见物的程度,小珀把着盏琉璃提灯,沉默地走在前头,喜儿说她爱在主子面前露脸,此刻她便不敢说一个字。 “你叫小珀?琥珀的珀?” “回禀大姑娘,是的。” 林越舟见她诚惶诚恐地低头应答,语气又和软几分,“今天多谢你来偏院寻我,以后遇上什么人欺负你,可告诉我,有时候别人说的也不全然对,放在心上反倒束缚自己。” 说着拿过提灯,拍了拍对方的肩,“我识得路,你回去吧。” 诚然,喜儿的那番话林越舟听见了,小珀的回答也入了她的耳,这院子里竟还有个向着自己的...... 一边想着一边来到林贤院中,隔着老远瞧见曾妈妈的身影立在廊下,“大姑娘可算是来了,主君和夫人都在屋里等着呢。” “姑娘怎么总是一人,连个提灯、收衣的丫鬟都不带,来,老奴替姑娘收着。” 她挤出一个笑容,推门进屋,屋中只爹和施姨娘二人,二弟三妹没来,没多的丫鬟仆从,曾妈妈也只站在门外替她合上门。 桌上餐食动了些许,施绾柔替林贤斟上一杯酒,细声细气地低语一句,“舟儿长大了,二郎好生说,切莫动气伤了身子。” 林贤双颊发红,显然已有几杯落肚,“你坐下,我有话要同你讲。” 气氛俨然不对劲,她的笑容也不太挂的住了。 “昨日乔嬷嬷教你学规矩,你不听从,让嬷嬷肿着 39. 第 39 章 [] 四季往返,秋去冬来,十月初一,寒衣节,世人在添衣御寒的同时,不忘烧寒衣给泉下祖先。 天气阴郁成铅灰色,江州城内各处弥漫着灰烟将尽的气息,林家上下也不例外。 经过工匠多日加急赶工,祖宅内部分梁柱,破损屋顶及门窗焕然如新,祠堂四处更是擦洗得一尘不染,正门外林家叔伯的马车络绎不绝。 不过于林越舟而言,除了今日不用上学外,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偏院内,露出地面三尺三寸长的梅花桩上,阿虹立于她身后,身形跟着她的一起一动而变换。 “桩式共有五种,一曰大式,二曰顺式,三曰拗式,四曰小式,五曰败式,在桩上除这五式外,无固定套路。” “你要把这五式学扎实了,一身的摔打功夫也就练出来了。” 说着脚下一转,跳下桩去,目光紧盯着阿虹的步型拳法,起动间虽还有颤巍,但比之前几日频频滑脚,可是好上不少了。 阿虹无时无刻不注意着自己脚下,以至于气息难以做到流转自如,在这初冬时节,一层薄汗浸透里衣。 等她再次完成一套招式后,林越舟撩衣坐下,仰头道:“练了也有大半个时辰了,下来喝盏热茶。” 偏院寂静,但家里上下正忙活着,祠堂内摆设香案、焚香明烛,前院里摆桌起宴,静待事毕。 林越舟一袭墨色紧袖窄衣,青丝高束,手里握着茶盏,一双丹凤眼盯着微漾的茶汤,目光深邃,“今天是寒衣节,我让小珀备下了各色寒衣,也给你和语琴送些过去,晚上找个空荡地方,祭奠一下你爷爷吧。” 她曾听阿虹提过,爷爷在世时,即便家中贫寒,也总会从齿缝里省下一笔钱用来购买冥纸冥衣,焚烧祭奠以求祖先保佑。 阿虹那时还不懂,曾问过爷爷,“这些衣裤帽鞋都是纸糊的,祖先收到能高兴吗?” 爷爷说:“烧寒衣寄托的是阳间人的哀思,祖先地底下有知子辈们挂念着自己,就很开心了。” 热茶暖意蔓延在阿虹掌心,正如心中涌起的一股暖流。 “好,等会儿我就取去,帮语琴姐也拿了,这段时日医馆忙,她读完书还会去医馆帮忙,回来得也晚。” 提起医馆,林越舟想起一事,放下茶追问道:“方千那事怎么样了?” 这事她先前没打听,过去几日了,应当有个处理结果出来。 “听语琴姐说那方千和游医都被判了杖一百,可拿钱赎买,游医倒是掏了钱,只受了二十杖,方千家徒四壁,硬生生扛下来了,血肉模糊的。” 阿虹光是想想身上就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咦声道:“打成这样怕是活不了了。” “石大哥向衙门打听了,说方千家里只有他和他老娘,他整日里游手好闲,只知道烂赌,老娘做绣活贴补家用把眼睛都熬瞎了,偶感风温,捱了几日不舍得花钱,最后实在是抗不下去了才拿出一点钱来叫儿子请个郎中过来。” “他手里有钱就犯赌瘾,找了个便宜游医,抓完药还剩些余钱,去赌坊里潇洒掉了,等到晚上回去,母亲已经咽气了。当时他身上没一个子,只一包药,便动了歪心思,连夜煮了药,隔日找来游医,非说他医死了人,要他赔钱。” “游医百般查看,非常确信自己开的药方没问题,宁肯上公堂也不肯赔钱,方千见游医这行不通,主意就打到林家医馆上,他要游医帮他搞些错药过来。那游医也不是个好的,想着林家有钱,定肯花大价钱了事,正巧自己家中就有剩药渣,二人便挑挑拣拣,生拼了一副药渣出来,商定赔偿金五五分,这才一唱一和地找上医馆。” 说到最后,阿虹唏嘘不已,“方老千怎么打怎么罚都不为过,就是可怜他的老母亲,为儿子操心大半辈子,最后还无法安葬,尸首只能暂停于义庄。” 寒风料峭,林越舟忆起那老妇人面容,眸色一闪,心中泛起阵悲凉,从腰间蓝色小荷包中掏出银子来递给阿虹,“买个棺材帮那老妇人下葬了吧。” 阿虹拿着钱有些怔然,“越舟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从前没有钱都要搞些钱出来,现在荷包里有几个闲钱,既遇上了,便当是积德。” 她气定神闲地站起,招呼着阿虹起来继续练武。 苍天寒地,宅里另一角的软屉箭腿榻上置着矮几,矮几上烧着个炭火小炉,隔着一寸见方的铁丝网格子,上烫着壶热酒并几个大红枣子,酒已温热,时安却没有动它的意思,直到石大裹挟着股寒风进来,他才给两个银酒杯斟满。 石大将褡裢随手丢在榻上,哈着白气道:“公子,江南茶盐司公署就在江州,我买通了个书吏,那人说陆良这几日都没来茶盐司,好像有啥急事出城去了。” 一句话讲完才拿起热酒吞下,去了大半寒气。 “可知何时回来?” “书吏哪知道这些,不过他说十月十五下元日前必是会回来的。” 他轻抬眼睑,眼里透露着一丝疑惑,“为何?” “公子有所不知,这江南地界行商多靠水路,而下元节正是水官解厄的日子,比之西州,这节在江州办得可热闹了,城里上至州官巡使,下至贩夫走卒,都等着这天延道设醮、消灾祈福,祈祷来年银票多多呢。” “陆良升任江南茶盐使也就这一年的事,他掌茶盐之利,以充国库,少不了和商会打交道,听说今年便是由他主办下元节冬赏会,届时各家商户的游船画舫都集中在柳河至陵江段,而陆良会在其中最大的一艘楼船上招待江州商界有名的老板。” 时安捏起一个表皮微焦的枣子递过去,沉吟道:“这么说,林家也在受邀之列?” 石大眉毛一翘,吐出滚尖的枣核,略兴奋道:“不仅如此,公子猜猜那艘楼船是哪家营造局承办的?” 时安淡淡一眼扫过去,双唇轻抿,颇为无奈,“想必就是林家吧。” “可不是嘛!”石大激动地一拍桌,“我们能事先藏那船里头!” 炭火熏烤得屋内闷热,时安不作答,走至窗边支开一丝缝隙,朔风吹起额前碎发,泛红的鼻尖轻吸了口冷气,目光清明,转头看向饮酒自乐的石大,肃道:“这法子不行,林家营造局的楼船出了刺客,你让林家如何跟上官交代,以后又如何在商界自处?” 石大半张着口,眼神闪躲,嘴里的酒都变得无味起来,一拍头道:“都怪我喝酒喝上头了,这医馆的事才过去,不能因我们让林家又出乱子!公子,我自罚三杯!” “我看你就是馋这口酒。”他摇摇头不做计较,负手问道,“另一件事呢?” 石大拍着胸脯保证,“我办事公子还不放心嘛,棺材已经置办下了,明天就去义庄帮老妇下葬。” “如此,便好。”时安将手悬至泥炉上,红光照映,薄皮下的青筋隐隐 40. 第 40 章 [] 夜半子时,滚雨落下,劈里啪啦地敲打着屋檐窗扇,施绾柔轻轻翻个身,折起被褥一角,确定身旁林贤没有被惊醒,才蹑手蹑脚地下床,支开半窗,焦急地望着偏院方向。 火早就该燃起来了呀!怎么回事! 一双锦履重重碾着地上只烧掉一角的纸灰,黑沉的眸子凝视过来,高翘的眼尾添上几分邪气,左手接住些许廊檐掉落的雨水,高垂着手掌,夜雨顺着指尖浸湿纸张。 她甩了甩手,声音近乎无情,“喜儿,即便我没发现,你抬头看看这场雨,火也是烧不起来的。” 发现金元宝不在包袱里时,林越舟就意识到不对劲,她很确信自己装足了金元宝放在包袱中,除非有人进过她屋里动了手脚。 她不在院里的时间很多,有人想做些什么,不难。 喜儿双膝颤个不停,跪倒在廊下,大姑娘无形间施加的压力让她喉咙发紧,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后才敢张口,“姑娘...误会了,喜儿看姑娘近半夜未归,担心姑娘才寻至偏院,这火...是风把纸吹起的,不是姑娘想的那样!” 她半蹲下来,直视着喜儿冷笑道:“我怎样想的不妨告诉你,你发现我派小珀买了祭奠用品,猜测我要祭拜生母,于是提前在我准备的包袱中动了手脚,等至半夜一路尾随,赌的就是我会折至院中取被你藏起的金元宝。” “趁这时间,你放火烧院,等我回来,你再大声疾呼,让所有人以为是我祭拜生母失火造成的。然后呢?你图什么?” “不...不是这样的!”喜儿眼神飘忽,嘴里只会一再重复,平日里自己最是伶牙俐齿,可现在除了一概否认,竟寻不到一个合理由头。 “我告诉你她图什么!”林越舟拽着对方衣袖猛地站起,浓黑的瞳仁与暴雨夜融为一体,“她不满我祭奠生母,一而再再而三地借由她捏造出的过错让父亲厌我弃我,她怕我取得父亲的信任,更怕她的主母位置不保!” 喜儿愕然,怔在原地半张着唇,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姑娘在院中从未发过脾气,即便下人失手打碎瓶盏,姑娘也没有过一句重话。 怎么今夜倒像是疯了一般? “喜儿,我说的她,是谁你自然知道。”林越舟倏地松开对方衣袖,神情转瞬变得漫不经心,从后腰间掏出红绒鞘匕首把玩着,“桑国律法有云,放火烧官廨宇及私家舍宅的人,处三年有期徒刑;纵火造成的损失满五匹,流放二千里。” 喜儿闻言瑟缩,可刚刚一番话提醒她想起了幕后之人,捏着袖子强自镇定道:“姑娘说的是哪的话?这儿哪有火,姑娘虽是主子,平白诬陷人的话也是不能说的。” “时间不早了,姑娘早些回房休息,莫要淋雨伤了身子。” 说着绕过她身侧,低头快步往阶下走去。 不过转眼间,颈侧一凉,喜儿低头瞥见一抹寒光正抵在自己下颌处,她吓得连连后退,失声尖叫着撞到廊柱。 可雨声太大,声音像被冲散了般消失无痕。 “我查过你,你和福儿是曾妈妈从外面买的,跟在施绾柔身边五年,凭着张巧嘴深得她喜爱,福儿心实,凡事都听你的,所以在施绾柔跟前混得也不错。” 喜儿躲在廊柱后大口倒抽着凉气,一双眼因为惧怕险些瞪出眼眶,她想到姑娘那日带血回院的模样,心下一沉,今天怕不是要交代在这了,于是手脚并用地扒在柱子上,不肯撒手。 看这模样,林越舟险些没忍住笑意,不过还是强憋住了,师傅跟她说过,这世上的人多是畏威不畏德,怀远不怀恩,有时你需吓他们一下,才能好好坐在一桌上分析利弊。 “我回来后你应该发现我和施绾柔相处得并不愉快,她把你两放在我身边,其实摆明了你们两个是棋子,在必要时刻也可以是弃子。” “你胡说!”隔着廊柱喜儿漏出一张脸来,过度的惊惧让她短暂忘却彼此的身份,“夫人待手下人一直不错,她是继室,与你不和算是人之常情,对你自是不会像二哥儿、三姐儿那般好,可吃穿月钱这些一概是不少的。你这般说她,多有不敬。” “哦?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向着她。”林越舟饶有兴趣地哼了声,“那在你看来,她唆使你放火也是为了我好?” “我听夫人院里说了,你嘲笑二哥儿,夫人只是想出...”话说到一半,喜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看向她的目光都变得没有底气起来。 “呵。”她把匕首收入鞘中别至后腰,放松地倚靠在另一根廊柱上,微眯着眼盯向对方,“你认识若锦吗?” “若锦?”喜儿慢慢探出半个身子,小心翼翼地答道,“一个院的当然认识,她随夫人上船南下岐州,我和福儿随三姑娘先来的江州。” “回来后你见过她吗?” “曾妈妈说她偷盗船上东西,被罚回乡下庄子了,不准我们多打听。” 林越舟双手交叉抱胸,哂笑道:“真是满口胡话,八十大板打下去,人都废了,再放到庄子里去不管不问,有多少成算能活?” “你若继续留在施绾柔身边,她,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喜儿面色发白,声音中带着犹豫怀疑,“你,你什么意思?” 林越舟直身敛去笑容,整个人散发着股寒意,“若锦不过是为施绾柔背锅,而今天这场火若燃起来了,谁来为林家的损失负责?” “这场火若是我无心造成的,我会被父亲责骂两句,禁足罚抄,施绾柔拿着我那点可有可无的名声大做文章。” 脊背离开廊柱,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喜儿,“可你这事迹一旦败露,徒刑流放少不了,你觉得施绾柔是会救你,还是会先一步让你说不出话?她只是在用你的命来赌一个惩戒我的机会!” 大雨滂沱,廊檐下挂落道雨帘,将喜儿隔在帘内无处可逃,只能任由林越舟一句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入耳钻心。 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喜儿其实很清楚,她不短下人吃穿用度,逢年过节有打赏,对于自己这般贫苦人家出身的来说便是好主子。 但同时,夫人的狠与毒自己也见识过,宅子里的那些姨娘至今一个都无所出…… 夫人正是看中自己在院中行事谨慎不出差错,才派到姑娘院里做探子。 喜儿稳了稳心神,手脚渐渐放松,从廊柱后走至林越舟眼前,福了福身,恢复至往日的恭敬模样,道:“姑娘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可见并不是要拿这事儿做把柄,喜儿不是个痴的傻的,姑娘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若能做,喜儿愿意有个活命的机会,若不能,请姑娘给个痛快,没得受罪。” 此事已败露,自己在姑娘院里必是呆不下去的;回夫人院里,差事 41. 第 41 章 [] 雨接连下了几日才放晴,空气中透着绵湿气息,学堂上下都懒懒散散的,而这日下学,时安收起书砚,单独留了林越舟下来。 “正巧我也有话问你呢。”她伸着个大懒腰从凳椅上站起,上课时她敬他是先生,行为举止自是按学生规矩来,可一旦下学,那就是朋友,拘着束着反倒不自在,“方千母亲是石大帮忙下葬的吧?阿虹昨日去义庄,那里的人说一个壮汉早料理完一切了。” 时安轻抬头颅,将书箧放至桌角边,接着站起,语意带笑,“看来这次我们的动作比你们快些。” “这有什么好比的,大家都是一片好心。”她从腰间解下一个黄色小布袋,倒出一把颗颗饱满的瓜子递过去,“说吧,留我下来,有什么要紧事?” 学堂寂静,磕瓜子的声音咔擦作响,时安右手揣着瓜子紧握掌心,左手伸进袖间摸索一番,小心翼翼地拿出。 林越舟看得专注,这般模样像是在寻什么珍宝,莫不是要掏出一锭金子来? 只见其左手缓缓张开,掌心躺着一个朱红色三角符,她一时有些诧异不解。 “这是平安符,一个小沙弥送的,说是寺里住持开过光,保平安。”时安微一停话语,像是在想接下来的措辞,上课时侃侃而谈的先生此刻显得稍许笨拙,“我看你前两日感了风寒,就带在身上吧,上京之后还要冷……” “嗐,小小风寒,喝一剂药就好了。” 嘴上虽表示毫不在意,心里却在暗道:要不是那夜冒雨回院,不见得会得风寒!这下好了,练武的人身子骨这么脆,让人小瞧了!都送符来了! 时安视线下落,微微凝神,其实不仅仅是因为风寒一事。 自从离开岐州,一切都变得不顺,先是水匪下毒、劫船,再是医馆闹事、伤口破裂,还有奴仆们的议论他也听在耳朵里,后院里三天两头的争吵,她和父亲、和弟弟,还有那位看着温软好说话的施夫人。 他不知道怎么去描述,但他感受到对方远远没有那么自在了。 “谢啦。”她见他不讲话,双眼木讷,怕自己不收对方不快,多少是份礼,还是开过光的呢,索性收下揣在腰间保管,“对了,过两天有没有兴趣一起出去看看山野风光?” 时安忽地晃过神来,山野风光? 她是想散心嘛...... “好,去哪里?” 她撑着布袋口子将瓜子壳抖落回去,清澈透亮的眼珠溜转了一圈,悄声笑道:“还不知道呢,等有消息了再跟你讲啊。” 时安暗自点头道:“我也去打听打听哪里风景好,适合游玩,选出几个地来再供你挑。” “啊?”她面上讪讪,搓着双手,半犹疑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 时安却是笃定,“虽是游玩,平安是首要,风景是其次,少不了打探一番。” 说着提起书箧,忙活着找地方去了,林越舟都来不及拦身,罢了,大不了到时抽个一两日再去别处逛逛。 江州好山水这么多,自己还没赏过几处呢。 这是三日期限的最后一日,最后半日她哪也没去,就等在院中。 福儿近日看喜儿行事越来越古怪,不对,是压根看不见喜儿了!早出晚归,也不理院里活计,姑娘竟也不太过问。 姑娘不问,福儿就权当不知,拿着针线坐在院子里绣花样。 正绣得出神,眼前突然晃过一个人影,急匆匆问道:“姑娘可在屋里?” 她反应慢半拍地嗯完,再一抬头,那人身影直冲姑娘屋里去,瞧着像是喜儿,但喜儿从不这么冒失,她丢下手上针线,想随那人进屋,却被“啪”地一声关在门外。 这...没人通传...姑娘不会怪罪下来吧。 屋里紫檀木边嵌玉石榻上,林越舟正举着个豁口的小白瓷瓶透着光左看看右看看,听见门被推开毫不意外,慢悠悠地放下,矮几上还置着个差不多的瓷瓶,一条裂纹从瓶口延至底部。 “你来了。”她抬了抬眼,以手支着额角,“查到什么了?” 喜儿眼底泛青,靠近还能看见密布的红血丝,这两日自己过得可谓苦不堪言,一面要与夫人周旋,没点燃偏院的事好解释,姑娘离开得晚加上暴雨来袭,夫人倒没怀疑;另一面又要避着夫人院里的四处打听若锦下落,送出的首饰抵得上自己三个月月钱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叫自己打听出点眉目。 “我不知若锦到底犯了什么事,但绝不是偷盗财物一类。”喜儿垂手站立在一旁,间或瞅一眼姑娘脸色,“我找到一个给若锦送过饭的婆子,打听到这处罚原是主君的意思。下人偷盗,主君不会下这么重的狠手,若锦定是犯大事了。” 林越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的不错,继续讲下去。” 原来姑娘知道,喜儿定下心来,挺起胸膛,道:“若锦受完刑后就被丢到柴房中,着人看守,一天送两顿饭,说是性命无忧,夫人便下令把她押到底下庄子里去,本来打算扔到偏远一些的,曾妈妈不忍,最后定了嘉木庄。” 嘉木庄?她拇指微挪揉了揉额角,这地方母亲曾带她去过,漫山遍野的翠微簇绿,记忆犹新。 “姑娘?”喜儿见她不置一词,心里没个底,小声问道,“我打听到的若锦去处,姑娘可还满意?” “嗯。”她目不斜视地端起瓷瓶把玩道,“去把福儿也叫进来吧,别关门。” 福儿不明所以地跟在喜儿后头,姑娘也不说话,过了半晌,倏地将矮几上的两个瓷瓶一推,碎声清亮,院里洒扫仆人必是听得真真切切的。 林越舟起身理了理衣襟,目光扫过她们二人,笑道:“现在你们可以留在院里了,好了,随我出去。” 福儿呆呆地啊了声,被喜儿扯住衣袖,示意她不要多问。 喜儿知道,姑娘要整 42. 第 42 章 [] “我不去什么嘉木庄!她是在泥里长大的,过几天富贵日子居然闲不住,要下乡?”林昔泽气呼呼地在施绾柔院厅里转圈,“她愿去沾泥味儿就去好了,做什么事事都带上我?” 施绾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拧着帕子道:“一大早的你就浑身酒气跑我屋里来闹,又是从哪个贱蹄子被窝里钻出来的!你瞧瞧你,一天天成什么样子,你父亲让你读书,你可曾听进去半个字?” “三天两头告假,文章文章做不出,狐朋狗友认了一大堆!叫你父亲知道了,仔细你的皮!” 林昔泽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歪倒在圈椅上,鼻息浓重,“娘知道什么,那些都是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少人的叔伯都是江州城的官儿,我还听说梁家跟那京里的吴侯连着亲呢,将来我若入仕,有这层关系,岂不是更上一层楼?” 施绾柔不知道什么官儿不官儿的,但吴侯的名声她听奕明提过。 吴侯祖上有救驾之功,封了爵,现统管皇城禁卫军,一个女儿嫁入大皇子府中,一个儿子刚及弱冠,已有京中小霸王的称号。 她这儿子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凭什么入侯爷的眼?顶多就是跟着那吴小侯爷浑天黑地地瞎晃! “叫你一道去嘉木庄是你父亲的意思,林家是靠茶发家的,你身为林家唯一的男丁,平日里除了盏里泡的茶,指尖可曾沾过半点新鲜茶叶?说出去都不像话。” 她看儿子不吭声,走过去好声好气地讲道:“这家里上上下下以后都是你的,没人跟你争,但你也得学着管管铺子,理理账本,底下多少庄子心里要有数,得早早抓在自己手里,免得有心人惦记。” “谁敢惦记!”林昔泽鬼迷着眼,怒气蓬勃,“我是林家独子,那个野妇还想跟我争不成?” “什么野妇不野妇的,叫你爹听见了,又一顿数落。”施绾柔哎呦着拍着他的身,心里却是美得很,林家独子四个字正是她这么多年心心念念所求的。 施绾柔半搀着林昔泽站起,“来人,送公子回屋,醉成这个样子真是的。” 曾妈妈着人将公子照顾妥当,回到厅中来,“夫人真要让公子一道去庄里?公子怕是适应不了。” “老爷的意思,我也不好驳的。”讲了一早,她只觉口干腹饿,命人去小厨房端了碗鸡汁豆粥过来,“我且问你,那位怎么突然跟老爷提起游玩一事,还不偏不倚正是嘉木庄,莫不是走漏了什么风声?” 曾妈妈一边准备盥漱茶水,一边答道:“夫人放心,若锦这事上下统共没几人知晓,更何况主君暗地里发过话,谁敢在背后嚼舌根?多半就是巧的,嘉木庄当年被宫中采办管事看中,皇上喝完咱这庄里的茶,还赐了云雾兰香四字,从此声名远扬,都管嘉木庄产的茶叫云雾茶,大姑娘想去走走玩玩,倒不稀奇。” 手中碗空了,曾妈妈连忙接过,又递上茶水、帕子供其漱口,施绾柔揩了揩嘴角,细眉微蹙,拉着曾妈妈吩咐道:“你找人去那院里打听打听,此次丫鬟仆人她要带哪几个,可有喜儿福儿?” 曾妈妈心里一紧,忙问道:“夫人又想做什么?船上的事还没过去多久呢。” 手上一松,她冷笑道:“我想做什么?那位自岐州起就没给过我好脸子看,当着底下人的面一口一个姨娘,我一朝是妾,难道一辈子便是妾了不成?” “回到老宅第一日就给乔嬷嬷下面子,乔嬷嬷来我这哭诉你也见到了,府里老人被她这么一个半大丫头羞辱,她下的哪是嬷嬷的面子,分明是做给我看的!” “把嬷嬷赶走还不够,又拿着喜儿福儿的错处不放,降成了二等丫头,连屋都进不去,反倒提了一个叫什么小珀的粗使丫头放在身边,她什么意思?我辛辛苦苦送去的丫头还比不上一个厨下烧火的会管院伺候人?” 她越讲越气急,声音都不自觉提高几分,幸亏偌大厅中就曾妈妈一人,没旁人听了去。 “我的夫人啊,您可悠着点讲吧。”曾妈妈快走几步掩上门扇,“大姑娘再硬气,都这个年纪了,她早些迟些都是要嫁人的,您别跟她太较劲,让主君察觉到些什么才麻烦。” “是她非跟我过不去!”施绾柔拧了拧眉心,“我总觉得当年那事她瞧见了,所以才不惜在船上下杀手。” 曾妈妈自夫人嫁进林家后就跟在对方身边了,彼时夫人还只是一个处处谨慎小心、步步为营的姨娘,直到上京途中那事发生...... 不管位置怎么变,夫人这性子没有变过。 “不能吧,当时场面多凶险混乱,大姑娘那时才多大,估计都吓晕过去了。” “我就是自己也确定不下。”她焦躁地摆摆手,不欲多说,连氏把她当作救命稻草的眼神自己还历历在目,根本没注意到是否还有一双小眼睛在暗处观察。 这日夜里,喜儿找到小珀请她去姑娘屋里通报一声,有要紧事,耽搁不得。 小珀得过姑娘吩咐,喜儿若有事禀报,偷偷带进来,是以趁院中四下无人时,二人来到还亮着灯火的书房处,姑娘正在研墨起笔,见喜儿来了,停下手中动作。 小珀将人带到便退了出去,这事瞧着机密,大姑娘既没叫她留下,说明自己还是不知道的好。 “姑娘,曾妈妈让我...”书房里虽没外人,喜儿还是下意识地环顾一圈,“让我想办法跟着您去嘉木庄。” “她给我几包药粉,叫我到了庄里下在您的饭食中。” 林越舟翘了翘嘴角,屈起手指敲在黄花梨嵌珐琅长条桌案上,无奈地摇摇头,“放这吧,知道是什么毒吗?” “毒?”喜儿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捧着药粉的双手突然颤巍起来,“曾妈妈说是泻药...难道她们骗我给您下毒?” 喜儿扪心自问,耍威风占便宜这些事她常干,但真要取人性命,她可不敢,况且这还是主君闺女,她有几个脑袋敢给人家下毒? “泻药?”林越舟似笑非笑地拿起药粉包端详起来,施绾柔胆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小了,之前还是水匪三毒液呢。 喜儿见她对包毒药笑起来,心里不禁发怵,回头得再跟福儿念叨念叨,千万别做出什么背主的事儿,不然小命啥时候丢这院里了都不知道。 “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后日 43. 第 43 章 [] 动身这日,天气晴好,暖阳柔和地罩在身上,为着行动方便,林越舟穿了一身玄青暗花瑞锦窄袖衣,腰间别着红绒鞘匕首,牛皮鞘短刀挂在马车壁内。 最前头林昔泽骑着匹俊俏的高头大马,马脖子上的金铃儿叮当作响,海棠红衣腰间配着金玉钩络带,上头缀着鸟兽纹彩绸香囊,明明不懂武,还佩了把长剑,剑柄上镶嵌着一枚宝蓝色玉石,在阳光下明晃晃地闪人眼。 叫林越舟说啊,她这二弟真是花孔雀出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今年新科状元呢。 她前头马车里是堂叔林羡知,江州各茶园最大的管事,过往每年茶园庄头理好账册送到他手里,他核查一遍无误再送往京城。 林贤自回到江州后便日日不得空,不是商会请他议事,就是和城内显赫世家交际应酬。听说近日拜访了几次茶盐司新任主事,连面都没见到,说是出城处理公务去了,于是只能把心思放在营造局承办的用于下元冬赏会的楼船上,陪几个孩子去嘉木庄这等小事自是无空的。 他不去,施绾柔也不愿意去那等乡下地方,三妹妹林昔华年岁小,府上更是不放心她出门,是以一家子里只有林越舟和林昔泽姐弟两出了这趟门。 马车驶出城外,行至晌午停在一客栈门前,大厅内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都是行商,打尖的、住店的、要碗茶歇歇脚的。 唐生唐管事早一日就在此包下二楼雅间,供姑娘公子及随行人等用饭。 阿虹在马车内睡得正香,被林越舟晃着肩膀叫醒,“吃饭啦!再不下车没饭吃了。” “饭?哪里有饭?”阿虹嗅着鼻子半张开眼睛,说来也奇怪,以前一个酥饼能顶一日,自从练武后一顿两碗饭还有些食不知味。 越舟姐说她这是长骨肉的年纪,就该多吃点。 红木大方桌上,林昔泽斜眼看了一圈,这桌上坐的都是他大姐林越舟的人,几人说说笑笑,根本没把他这位林家二公子放在眼里,这饭是没法吃了! 他撂下筷子,大吼一声,“阿昌!” 随身小厮连忙从门外进来,点头哈腰道:“公子有何吩咐?” “唐生怎么办的事,把本公子放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场合,怎么吃得下饭!去给我订间上房,叫掌柜的重新备份酒食送到房里去。” 话也说了,脸色也摆了,再坐在这里就不礼貌了。 他本以为这番话说出去,众人面色会很难看,谁知他们置若罔闻,沉浸在自己的欢声笑语中,这下他是真生气了,踢开凳子重重地甩上门。 “这又咋了?”石大刨着大白米饭,嘴角还沾着饭粒,抽空“关心”了一下,“这菜不是挺好吃的吗?” 林越舟夹起一块烧鸡放到阿虹碗中,淡淡地开口,“估计是疯了吧。” 时安嘴角噙上一抹笑意,“二公子对学问的要求不高,在吃食上想来是颇有一番研究。” “嗐!”不得不说,林昔泽仗着肚子里那二两墨水,自以为是地在她面前炫耀,实在是惹人厌烦,“你不用管他,他什么性子我爹心里清楚,若没有你教书,他更是成天不见踪影。” 阿虹嗦着鸡骨头,好奇道:“唐管事不是说午时后庄里有人来接,时间紧,吃完就要赶紧上路了,不然天黑到不了庄里。” “这都午时过半了,店里这么忙,还要给他重新打扫出房间再准备饭食,会不会来不及啊。” “别操心这个了。”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身子偏向阿虹问道,“纸包里的东西语琴怎么讲?” 曾妈妈跟喜儿说是泻药,不代表她就真的信,于是她托阿虹转交给语琴验验。 阿虹忙擦净手,从怀里拿出几个小纸包出来交还给她,“语琴姐说确实是泻药,没有掺别的。” 时安早就用完饭了,见她们二人悄声低语,手里不知握着什么玩意,止水般的面容突然起了兴致,问道:“有什么悄悄话是我们二人听不得的,何故在那一旁私语?” 石大锤锤胸口,拿起茶水一饮而尽,噎住的食物总算咽了下去,他纳罕地看着公子,怎么人家姑娘的私房话都要打听,公子从前不这样啊! “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施姨娘送了我几样小礼物,我和阿虹商量着怎么给回礼呢。” 时安见她轻咬下唇,眉宇间冒出几分狡黠心思,就知道她心里憋着坏呢,不过他只一笑而过。 借住林家这些时日,他不是全然不知她与继母之间存有嫌隙,至于嫌隙到底是什么,自己倒并不很清楚,想来不是苛待便是挑拨一类,幸而她性子强硬,才不似旁人家那般受气。 未时差一刻,唐管事过来询问几人可用完饭,庄子里的人已在下面候着,林越舟几人便准备动身启程。 唐管事又忙不停地去上房请二公子,谁知客栈掌柜才刚刚端上酒食,赔笑道:“这位管事,不是小店招待不周,实在是公子要得晚,店内人又多,咱这已经是加急做的了,再快是真快不了。” 房内,林昔泽慢悠悠地给自己斟满一杯酒,望向窗外,“来就来了呗,急什么?让他们等着,本公子要好好用饭。” 他骑了半日骏马,虽没好意思向外人道,但大腿根子实在是磨得生疼,得空吃个饭还被人催三催四的,心里很是不爽。 唐管事朝底下瞥了一眼,再三衡量,为难道:“公子,这离庄里还有好长一段路,估摸着得半日,不若小人替您将酒食装到盒内,您可在轿内用食。” 林昔泽脸色变了几瞬,冷笑道:“唐管事是觉得本公子连坐下吃饭的权利都没有吗?来不及就在此歇一日!” “阿昌!关门!” 纵使唐管事想再说些什么,也只能对着紧闭的房门叹气了。 客栈外,庄头带着十几个精挑细选的茶工老实地站在骡车旁,见林管事揉着肚子出来,忙上去问好。 这林管事可是个贵人,庄头自己也就年末清账、送年礼的时候才能见到一次,今年不知怎么地,听说大东家回来了,膝下的哥儿姐儿的还要到庄里小住几天,他们光是收拾屋子出来就忙了两三日。 这时节谁家不忙,采摘晾晒茶籽、缉麻织布、秋收冬种,就算是管事的来,又不是什么免租减税的好事,压根没人愿意再下山多跑这一趟,还是他凭着庄头身份威慑一番,才挑出这么十几个壮丁来。 唐管事一路小跑,临到林羡知跟前,停步深吸匀了气,将二公子休息一日的想法说了,一旁的庄头听了心里不乐意,面上却装作体谅模样,道:“是,公子身子金贵,赶路辛苦,合该歇歇脚的。” 这边林羡知还在思量歇脚一事,那边林越舟和“老熟人”热络地聊起来。 “鱼日聪!你怎么 44. 第 44 章 [] “羡知叔,唐管事,既然二弟身子不行,不如分成两拨。” 她前后望了眼马车上堆砌的箱笼,大半都是林昔泽的,别说几日,便是出行一个月也够他使的了,“我带的人先上庄,二弟那边的人就随他明日走好了。” “那些留下来的庄里人伙食住宿咱们也得安排好,这样你们看行不行。” 此刻林羡知和唐生心里各有各的盘算。唐生作为林贤身边的大管事,跟元胡又有所不同,元胡管府上之事,他负责店内事务往来,在京里不说是呼风唤雨,也是颇有几分脸面的。 但到江州后,这份脸面远没有江州几位管事跟东家的关系好使。远的不说,就拿眼前的林羡知来讲,明明跟他一样都是为东家做事,可人家有层堂兄弟的联系,自己就得敬他几分。 这些都是他自己的小心思,最重要的是自己这次随行嘉木庄得了东家授意,要查账查人口,留心这庄子里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有些地方丢手丢太久了,林还是那个林,却也不是那个林。 而林羡知一看唐生跟着,亦知林贤何意,两个管事,按理一人跟一队,可谁先走谁后走的问题便变得棘手起来。 “我觉得此般行事不妥。”林羡知轻咳一声,率先发话,“一家人出行哪有分两拨走的道理,传出去岂不是让外人揣测你们姐弟二人不和。” 林越舟眼睛瞪得大大的,差点笑出声来,不和之事......还用揣测吗?再者说,林昔泽在饭桌上恣意妄为时可有考虑过外面还有一大群人等着自己?他随口一句话,就要让那么多人再白费一日功夫,可有道理? 不过这些话她不好在外人面前说出口,只能另辟蹊径,“时先生略懂一些观天之术,今朝出门时他便说过,朝起红霞晚落雨,今夜若是下了雨,明日山路更是难走。” 彼时正在其身后默默关注的时安身子不由得一僵,见她询问的目光投射过来,没有犹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她才满意地转过身去。 这下轮到时安怀疑自己了,我说过吗?我怎么人也不记得,话也不记得? 林羡知忍不住犯起难来,自己这位侄女看着年纪轻,主意却是大得很,就拿医馆一事来说,说拦着不让进就不让进。 眼下看来她是打定主意必走不可了。 于是佯作认真考虑道:“既是如此,唐管事你便留下随二公子明日行,不必一早,晚些也没关系,等路干些,不要摔了碰了。” 唐管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 别的不说,跟着二公子走那就是一大麻烦事,渴了困了饿了,外头风景好了,还要停下来作首诗!自己是林家管事,不是院里专门伺候人的! 想到此处,他精神一振,义正言辞道:“林管事说得对,一家人没有分两拨的道理,我这就将二公子请出来,大家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林越舟秀眉一挑,回头揽着阿虹拿马车壁内挂着的短刀去了,路经时安,听他正拉着石大问道:“我说过今天会下雨?” ...... 林昔泽饭量其实不大,就是吃得杂,这样想尝点,那样也想沾点。底下商量事的功夫就已让人撤下酒食,脱下锦靴,准备美美小憩。 不料阿昌带着唐管事敲门求见,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现在不走,明天也走不了,而且这是他好姐姐林越舟的意思。 “哼,唐管事好大的口气,她的意思难道我就非听不可?明天走不了就后天走!后天走不了,本公子不去了!什么破地方,也不怕脏了本公子的鞋!” 唐管事觑着公子因气扔到门口的锦靴,平心静气道:“二公子,老爷的意思是借此机会让您学一些管庄理账的本事,您若不去......老爷那怕是难以交代啊。” 林昔泽气焰瞬间蔫下去一半,嘴硬道:“那也得等我睡完再上路。” 行吧......迟些就迟些,总比拖到明天再赶路好,唐管事不再多说什么,退出合门,叮嘱阿昌,最多两柱香,一定要把公子给叫醒。 再下楼时,所有人整装待发,大姑娘甚至没有坐车,而是骑着一头骡子等在车队最后。 他瞅了眼林羡知,还是走到大姑娘一旁将二公子小憩两柱香的打算讲了。 从水匪一事他就明白,这位大姑娘不是一般闺阁女子,上能当家作主,下能提刀砍匪,就连长辈林羡知不也拂不了她的意思吗? “行啊!”林越舟目光越过唐管事,看向二楼,嘴角带笑,“唐管事,你留些人等我二弟,其余人,出发!” 说完也不等唐管事再讲些什么,车队缓缓开动。 骑骡子不比骑马,时安一开始不得要领,还是她在旁指点一番,“驴骑后,马骑前,骡子骑在腰中间,富贵书生,没骑过骡子吧。” 时安听了她的话,默默挪动位置,果然舒坦些,“还是你懂得多,我方才见你与那男子相谈甚欢...是有什么交集?” 她朝着时安努嘴的方向望去,失笑道:“他叫鱼日聪,你不记得他啦?船上的水手,可能打了。” 能打的水手...他扪心自问,确实不记得了,当时那情况,自己只记得... 他面上一红,没再追问下去,反而略显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上次你说山野风光,我托人打听了几处,不过离这都远。嘉木庄就很好,茂林修竹,溪谷深涧,一座连一座的山头,各有各的奇形。” 林越舟转头瞧他,一双丹凤眼翘得不能再翘,说话的调子也跟眼尾一般翘起,“你什么时候背着我进山啦?我小时候来过一次,记得还没你说得多呢。” “没...”时安被她盯得耳朵发烫,说话都打起结巴来,“你说要来这里后,我就顺道...探听了一下。你知道的,我近日无事,也没见过江南好山水,很是向往。” 说起来好像是这样,她回想了一下,时安自刚来那几日下学后忙得不知所踪,近些日子倒是天天窝在前院,随找随到。 她环顾四周,将骡子骑过去些,压低声音问道:“你要调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时安摇摇头,嘴角一沉,“找不到人,便问不到消息。” “你要找什么人,方便的话我可以帮你一起找,人多力量大嘛。” 时安望着她热忱的表情,暗暗想着:还真不是我不让你帮忙,主要你父亲也在找,人确实不在城内。 “时间未到,届时说不定真要麻烦你呢。” “你我之间,还客气这个?” 这是把他划为自己人了嘛?他心里隐隐有些兴奋,却不知这兴奋来自何处。 “你可是我老师啊,学生帮老师,不是应当的嘛。” 45. 第 45 章 [] 林越舟等人到嘉木庄时已是落日时分,不过不见天边落日,只有乌青云团缠绕山头。 “小时哥真厉害!这天果然要下雨。”阿虹蹦跶着跳下骡车,兴冲冲地左瞧右望,她本就是田里长大的孩子,跟田自然亲近。 放眼望去,四周山峦环绕,嘉木庄建在山腰地势平缓处,几代人的耕耘值守使这里别有一番人间烟火气。 庄口修建了一条碎石子路,供平日下山采买出行方便,其余皆是蜿蜒的土坎小路。 一番敲锣打鼓的迎接后,吕庄头引他们至一两进院落,二层瓦楼,男丁住前院,女眷住后院,跟林家老宅虽是没法比,但已算庄内顶好的住处了。 白墙青瓦的院子里种着棵大槐树,角落中堆叠着竹篮竹筐竹筛子,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被褥用具皆是崭新。 林越舟住在二楼一间正屋,她行李简单,只带了些换洗衣物和简单吃食,自己两下功夫就收拾完了,下楼见阿虹拔出自己的牛皮鞘短刀比划,笑道:“有进步,提得动刀了。” “越舟姐,你笑话我。”阿虹嘟囔着嘴,想到船上自己连把刀都提不动的窘迫模样,自己也笑了,“我以后也要佩两把刀,身上挂一把,腰间别一把。” “好,但现在啊你还没到学刀的时候呢,不急。” “大姑娘,阿虹姑娘,前头厅里传饭了。” 喜儿恭敬地福身行礼,对阿虹也不例外,既然决定投靠大姑娘,那便敛了其余心思,好好做事,姑娘的朋友一并敬着,说不定还能为我讲些好话。 她用力拍了拍喜儿肩头,意有所指地讲道:“明日天若是好,你出去为我买些菘菜,霜打过的甘甜爽口,田里现摘的最好。” 这哪是讲菘菜,分明是在叫她找若锦,喜儿意会,点头答应。 若锦一事林越舟无意牵扯进其他人,自己出去得趁夜深人少时,喜儿可借由采购名头与庄户交流打探,喜儿的脑子自己还是信得过的。 进庄后的第一顿饭,吕庄头准备得丰盛,鸡鸭鱼肉,应季时蔬,做法简单,味道质朴。 不出多时,外面稀稀拉拉地落起雨来,听着雨声,林羡知心道:幸亏走得早,不然明天也不好上庄。 一顿饭吃到天色昏沉,不似城中夜间依旧热闹繁华的街巷,庄里的夜晚与寂静为邻,和漆黑相伴,山脊树影融在夜的影子里,只有黄土路上的水坑隐隐发亮。 院里各处挂起灯笼,林越舟吩咐喜儿将串串红线穿着的赏钱交给鱼日聪,让他分给随行庄户,继而回到屋里,翻腾出笔墨纸砚,开始写信。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柳姨,柳珂姐,今日进庄,风景秀美,就是路难走了些......” 自离开岐州后,她坚持两天一写,一次写两封,虽都是寄到柳家酒肆的,但一封是给师傅、小九,另一封是给柳姨和柳珂姐的。 洋洋洒洒写完三张纸后,她抬头扭了扭腕子,书桌置在窗前,能清晰看见外面雨势渐小,庄中愈显幽静。 突然,前院作响,灯火四起,她起身张望片刻,拿件青缎披风下楼,山上比山下凉不少,白日的锦衣略显单薄。 “怎么了?” 很明显前院的动静已经惊动后院,喜儿带着个小丫鬟刚从前院过来,正要向她通禀。 “姑娘。”喜儿面带难色,“二公子到了,要找您...” “这么晚才上来,他是一觉睡到黄昏不成。”她拢了拢青缎披风,不屑搭理。 喜儿想到前院所见,二公子像是从泥水里爬出来的一般,嘴里不住叫嚣着要找大姑娘算账,哪还有一点富家公子少年郎的气质。 垂花门上咚咚作响,守在二门处的丫鬟吓得伞都忘了撑往里跑来,“姑娘姑娘,二公子带人在外面喊呢。” “他喊什么?” 林越舟真是疑惑了,他要睡就让他睡,又没架着他上路,怎么还到她院里闹事? 小丫鬟半天支吾不出一声,一旁喜儿拿捏住气势发话,“姑娘叫你说就说!怕些什么。” “二公子说...说您野妇,竟不等他一道上路,还问您给底下人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人都拐跑了,就是想见他冒雨上山的落魄模样...还有一些不堪入耳的,奴婢实在不敢说出口。” “呵。”她嘴角微斜,眼里是说不出的不经心,目光扫了一遍院子,人都出来指着她拿个主意,“不算什么事,外头凉,今天赶路都累了,大家快回去歇着吧。” 众人面面相觑,公子还在外头喊叫,姑娘这是不打算理了?再一看,真就上楼了,连个眼神都没给外面留下。 喜儿忙跟着上楼伺候,院里一等丫头就小珀一人,且没带来,姑娘特点了自己负责出行在外的一应饮食居住,既是给她体面,又是让她在夫人那能有个交代。 “姑娘真就任由二公子在外面闹腾吗?”喜儿提着新烧的热水倒入铜盆中,又拿来巾帕。 “没人陪他闹,他就闹不动了。” 她这二弟是吃饱喝足还睡了一觉坐着骡车上山的,像他这般还觉苦了,那些饿着肚子卖着力气苦等他的庄户、家仆又会好到哪里去?与他不同的是,那些人不会将锅栽到她头上。 垂花门外本不宽敞的夹道内乌泱乌泱挤着一群人,大多都是想把公子拉回去却又不敢真上手的,只能为其撑着绸伞一口一句“公子回去吧”,“莫要着了凉”。 其中唐管事腿受了伤在前厅不便走动,林羡知腰背疼痛,早已和衣躺下,听闻外面动静,不免披衣赶来。 “昔泽你在这做什么,我叫人烧些热水,再备下饭食,莫要继续胡闹了!” 林昔泽发丝凌乱,白日里鲜亮的海棠红衣下摆沾着甩都甩不掉的烂泥,混着雨水化作浑浊泥水滴滴答答,确是一副落魄样子。 “堂叔你不要管我,这贱人就是想瞧我笑话!我今天必须找她要个说法!”说罢提起脚来狠狠踹了上去,留下好几个泥印。 平日在家头上有爹娘,这次出行他自诩自己才是那个能做主的,堂叔这个旁系他都不放在眼里,林越舟竟然趁他睡着将人带走把自己撇下了! 更不凑巧的是天降大雨,车轮卡在稀泥中,举步难行,自己不得不下车在雨中等着!更甚者,居然有人暗中说他任性不会做事,早知道就该跟着前头姑娘走的,什么意思,他堂堂林家公子难道比不上一个流落村野的女子? 她故意的,她绝对是故意要看自己出丑的!这事她不认错自己绝不 46. 第 46 章 [] “我倒要看看谁敢将今日之事拿出去乱说!” 垂花门后的顶门栓松动,缓缓推开,林越舟面无表情,手里一把脱鞘的短刀泛着寒光,身后跟着撑油伞的喜儿和拿剑鞘的阿虹。 她下来不因别的,只因林昔泽踹了门,还要拉着人破门,这宅子是庄户们辛苦打扫出来的,他却如此不珍惜,破了损了拍拍屁股走人,修缮的钱最后还不是落到庄户头上。 提刀?家仆们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他们没看错吧,大姑娘提了把刀出来,难道要砍了二公子? 林羡知也有些绷不住了,这都是在做什么!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长辈了!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侄女蓦地抢了他的话。 “林昔泽。”她一字一顿,一步一停,望着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的二弟,一股不争气之感涌上心头,“闹够了没,你说我想瞧你笑话羞辱你,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是谁非要闹出这等笑话来!” “你,你做什么?”林昔泽瑟缩着往后倒,“好好说话,做什么提刀......” “呵,现在知道好好说话了。”短刀在她腕间翻了个转,刀柄朝向对方,她俯身拽着他的领子站起,唇角升起一抹玩味,“我没什么需要向你解释的,若是有气,你便把这把刀拿去,在我身上戳两个窟窿,没得闹个不停。” “什...什么?”林昔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众人亦是,这是什么招数,听着甚是吓人,武夫家的才会这么说话吧! 时安更是双唇紧抿,知道她处理事情不按章法,可听到这句话心里还是一惊,生怕她这弟弟是个真没脑子的,要是真敢伤人,他也顾及不了那许多了。 唯有阿虹眼泛星光,心道:我越舟姐就是威风!这么霸气的话我定要记下来! 短刀被塞至他的掌中,林越舟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可林昔泽这双手如筛子般抖个不停,“啪嗒”一声,刀落在地上。 视线随着短刀落地,她依旧面无表情,这反应不出她所料,二弟这双手笔杆子都握不住几时,更何况刀剑。 二弟从小便喜欢与她比、与她争,衣服样式要最新的,笔墨纸砚要最好的,就算是个手炉,他都瞧不得自己的更好。 这些年她不在府,二弟一人竟被娇惯得不成样子,行事恣意,不顾后果。 “看来二弟心中无气,不肯握刀。”她冷笑了声,“既是如此,阿昌还不快伺候二公子回去洗漱。” “今日之事谁敢泄露一个字让外人看了笑话,后果自负。” 众人点头称是,林昔泽怔怔的没什么反应,被人搀扶着才离开。 林羡知心头蔓起一种不安的感觉,侄子顶多算不懂事,这侄女瞧着可有点疯啊,他说了两句不要多想,早些休息的话,便速速离开了。 时安亦不宜久留,薄唇轻启,“外面凉,你风寒刚好,小心些。” 方才开门前她停了片刻,时安说的话自己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听着可解气了,她点点头,眉眼带笑,“放心,有符呢。” 阿虹替她捡起刀擦拭干净插回刀鞘,附和道:“对,越舟姐是有福之人。” “就你会说话。”她捏了阿虹脸颊一把,又朝喜儿讲道,“把钱袋给时公子吧。” “这里有些赏钱,烦你替我交给唐管事,分给接我二弟上庄的庄户,对了,不要以林家的名义,以我个人名义。” 替他人做嫁衣这事自己可不干,况且这笔银子不走公中,都是自己拿月例贴补的。 这一晚大家都很疲惫,睡得格外香甜,第二日在一遍遍鸡鸣中林越舟逐渐苏醒。 高升的日光打在眼皮上,她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才想起今日无课。诚然,父亲本意是让他们游玩时也别忘了读书进学,但设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惫懒的。 她起床推开窗格,底下小丫鬟刚刚开始打扫庭院,因出门在外不是自家院子,几人明显心不在焉,心思都浮在院子外头。 简单用完早食后,她去寻了羡知叔,谁知吕庄头已在外备下四面敞空的藤轿,“小人听闻大姑娘喜爱山水,昨夜下雨小人还暗自担忧怕大姑娘白来这一趟呢,没想到今朝天就放了晴,想来老天都不愿姑娘蹉跎了这趟呢。” “你这人说话倒是好听。”林越舟笑眼弯弯,看着像是真心夸赞。 “姑娘过誉了,小人想着姑娘既是来游玩的,没得道理脏了衣饰,庄里路不好,这刚下完雨更是不适合贵人走路,所以备下小轿几顶,不知二公子可醒?” 吕庄头等人得了她的赏钱,办起事来卖力不少,就拿今日抬轿一事来讲,竟是争相前来。 这点林越舟也看出来了,吕庄头身后的人换了一批,不见昨日庄户中的任何一人,新来的人面皮白嫩,连衣服都是绢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干农活的人。 知道有赏钱,吕庄头怕不是把自家亲戚塞进来了,就这些小身板,别把自己翻沟里了。 “二公子身子不适,今日便待在院中,不出门了。”唐管事撑着木制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雨夜行路稍有不慎便会像他这般,真摔了,好在没有伤到筋骨,将养两天也就罢了,“吕庄头,昨日吩咐你的东西可带了?” “带了带了。”这唐管事是大东家身边的人,吕庄头不动声色地瞟了林管事一眼,继而恭敬地交上人丁册子、税务账本等各式账册。 林越舟将三人间的细小动作看在眼里,暗自琢磨了会儿,继而找间小室套水履,牛皮面,木板底,反面还用铁皮包裹了一圈,重是重了些,但最适合在烂泥路上走。 除却喜儿她没带外,小院中剩余丫鬟不嫌路难走的她都带了出去,难得出门一趟,多看看也好,阿虹腰间挎着她的短刀,气势昂然。 时安和石大换上黑色劲衣,山间气候多变,二人背上还背着油伞,腰间挂着水壶,做足了出行准备。 “吕庄头,我就不坐藤轿了,山野风光嘛,自是要脚踏实地地走才能深刻领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贵人的想法就是奇怪,几座山几条河算什么风光,撇着轿子不坐,非要同他们一道走,然他面上谄笑道:“是是是,大姑娘说的有理,那...藤轿先暂放于此,你们几人,都且散了吧。” 几个小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留了两人下来同行,其余人不情愿地离去了。 “羡知叔,可出去走走?” 林羡知捶捶腰,摆摆手道:“不去了,昨天坐了一日轿,这腰不是很舒适,你们小孩子去玩吧。” 林越舟不做强求,带着十余人走上黄土路,吕庄头跟在她身旁热情地一一介绍。 “咱们这庄里别的不敢夸,茶是顶顶好的,当年圣上喝了都赞不绝口呢。” “咱这茶园共有两处,近些的就在庄子后头,远些的还要走个十几里路,姑娘小心脚下,这边请。” 时安走在最后头,前面隔着丫鬟仆从,只能远远望见林越舟背影,黛色软缎紧袖窄衣,外罩暗纹薄纱褙子,不细瞧,竟像是完美融合在远峰山峦中一般。 再一晃神,前头人转过身来直朝他挥手,“时先生!石大!你们走那么后面听不见啊,到前面来一起听吕庄头讲。” 林越舟记得时安讲过他长这么大没去过什么地方,对江南好山水很是向往, 47. 第 47 章 [] “找到了吗?” 第一批派出的家仆庄户齐齐摇头,找了将近两个时辰,天色黑沉,连个影子都瞥不见,大家心里藏着不好的预感,只是谁也不敢张口说。 林羡知和唐管事急得直冒火,看着满庄点燃的火把,咬牙道:“继续找!” 明明用午膳时还在的,怎么一个不留神人就没了!唐管事瞬间觉得那几本破账也没那么重要了,要是二公子真有个好歹,他和林管事都吃不了兜着走! “羡知叔,我也带一队人进山寻吧。” “胡闹!你弟弟现如今下落不明,你要再出些事,我拿什么脸去见你父亲!”林羡知面急如火,纵林越舟再怎么费舌保证,他都一口回绝,反倒命人看好姑娘。 她问过二弟院中小厮,早间才说身子不好要在屋中歇养,怎么半日光景人就没了影? 小厮回说:“本意是如此的,但公子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不知听哪个烂嚼舌根的讲近山处有野兔、雉鸡并野鹿等活物,公子哪听的了这个,当下命人寻了庄中猎户,要了箭矢匕首等物,带了二三人偷摸着从后门走了。” “公子料定两位管事会束着他,是以不准我们多嘴,不然就割咱的舌头,又说落日前必回,咱们几个担惊受怕地捱到日头没了,人来传饭时还没见公子身影,这才......” 庄中既有猎户常驻,必定是山中野物捣毁过庄稼,甚至于伤过人,她这二弟光想着雉鸡野兔,怎没想到野猪狼虎等凶狠之物! 若只无事贪玩,这时辰横竖是该回来了,可眼下派人寻都寻不到,要不是在山中迷路打转,要不就是出了意外。 山上寒冷刺骨,光是在外头呆一夜,身子骨弱的都撑不住,又无水无粮可食...... 想到这层,她悄悄回了院中,着阿虹找二弟院中小厮到猎户处取弓箭长矛等物,若是猎户在也一并带来,干坐着等可不是她的性子,山中之事,她比在座各位要略懂些。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阿虹和小厮带着人和兵器从后门方回了,猎户生得虎背熊腰,一脸络腮胡,瞧着颇有力能扛鼎之势,然一见她面带惭色,作势要跪。 她连忙将人扶起,“找你是指望你带路,跪我做什么?” “小的白日只知是林府上来人要些利箭匕首作玩,不曾想竟是公子要进山打猎,早知如此,我是怎样都不给的,现在公子失踪,小的说什么都有一份责任!” 公子失踪后,猎户可听庄中消息灵通的讲了,这林家公子不仅是家中独子,头上还有个五品的娘舅,要真追究起来,自己必是逃不了干系,所以搜寻时他比谁都卖力。 方才他正组织人准备再度进山,就闻得林府来人了,心下惴惴,是以一见面先跪准没错。 林越舟拿过箭筒利落背上,“现在讲这些为时尚早,我随你进山寻人。” “使不得!”猎户和小厮齐声惊呼,对视一眼,小厮忙劝道,“姑娘欸,要是让两位管事知道您又偷跑出去,小的,小的……” “不怕,我有点手段,应能寻到人。”她拍了拍小厮的肩拿出二百文铜钱交给对方,笑道,“不过确实要劳烦你,若是启明时分我未带人回,跟我堂叔说马上下山报官寻帮手,不要藏着掖着,耽误时机。” 说罢又叫来喜儿灌满水壶,打包几块干馍带上,阿虹将胯间短刀解下交回,眉锁担忧,“越舟姐,我跟你一同去。” “你腿脚快,若真需下山寻帮手,我看啊你定然跑得比骡子还快呢,留你有大用!安心在院里呆着啊。” 喜儿瞧见姑娘的眼神示意,拉着阿虹进里间,“外头冷,阿虹姑娘随我进里间喝盏热茶,没得冻坏了身子让姑娘担心。” 支开人后,她和猎户来到后门处,抬起顶门栓,门外豁然站着一黑衣人,腰间左水壶,右弯刀,刀柄上刻着麒麟纹。 “时安?你...来拦我?” 她见过这把刀,更别提这水壶了,白日间才见过。 时安转过身来,冷风卷动碎发,朗眉星目,鼻尖因冷意而有些泛红,他看了眼一旁猎户,随即盯着眼前全副武装的她讲道:“不是拦你,是随你,上路吧,有什么话路上说。” 身子往旁边挪了挪,露出后面的几头骡子,“要入山还有段距离,骑骡子快些。” 她抬头看了看天,加上知晓时安的身手,不做推拒,翻身上骡。 路上,时安解释道:“方才我见你老实进院,已是起疑,便同石大四处走动,看到有人从后门进去,就猜是你要有所动作了,因此堵在门口等你。” “我沿路会留下记号,若真有什么意外,石大见了不会全无头绪。” “二位贵人,容小人插句嘴。”猎户不知时安何人,但见其气度不凡,反正不是干农活那一类的,便统称为贵人,省事。 “咱这庄没这么恐怖,周遭虽有三座大山,狮岭、虎峰、鹤峦,但山中牲畜下山伤人的事儿极少,多年前有过那么一回,庄中就有了我们猎户一支,老实说我就碰到过刚毛野猪,其余的诸如虎豹豺狼,不进深山根本瞧不见,而在那界地咱们都拉了红绳,提防着有人误入呢。” “我估摸着公子就是在山中迷了路,不往那山窝窝里走,不会出大事!” 本来听猎户如此讲,二人悬着的心多少放下些,后又听到虎豹豺狼、深山、红绳,二人嘴角皆抽了抽,那小子怕根本不知红绳何意吧! ...... “阿昌,阿昌,它们怎么还不走啊?” 缠枝绕干的巨大古树上,林昔泽和阿昌隔着粗壮枝桠而望,底下绿光闪烁,四头饿狼不紧不慢地围着大树绕圈,它们不是没有尝试过攀爬,奈何爪粗而钝,爬不上几步就会摔落下来。 因此林昔泽和阿昌“安心”地在上面呆了有个把时辰了。 “公子。”阿昌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累的,讲起话来绵软无力,“我看它们是不会走了。” 谈起今日遭遇,阿昌欲哭无泪,本来好好地在院中跟几个看门小厮斗酒耍钱,一转眼被公子拉去打猎,碰上一头毛皮发亮的花鹿,是追也追了,射也射了,不仅连根毛都没得到,反倒被带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