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龙公主看上禁欲掌门》 1. 重逢 [] 天蒙蒙亮,临海码头边。 三十多名玄洲仙宗弟子站得笔直,分列两队,迎接掌门到来。 作为刚入门的新晋弟子之一,青宸只能站在最远处。附近海水蓝得发黑,隐隐飘散出臭味,站了片刻,她便觉闷得透不过气。 不过很快,一艘楼船自海面而来,披着晨曦收帆靠岸,一行五十多人走下艞板。 为首的男子一袭青袍,高冠博带,身姿挺拔。俊雅面容映着曦光,好似清透莹润的美玉。海风下,广袖翩然飘扬,分明是一位仙人正走入凡尘。 玄洲仙宗的掌门? 但那张脸,青宸总觉得在哪见过……她努力在记忆里翻找着…… 啊,是他! 两百年前,在桂川边遇到的玄洲弟子! 那夜和他……青宸的脸倏尔一烫,连忙后退半步,让周围踮脚张望的弟子挡住自己。 不过,现在她乔装得改头换面,只为暗中混入玄洲,他应该认不出来了。这么一想,她暗暗松了口气。 随着掌门一行下船移步,两旁弟子陆续拱手:“见过掌门,见过长老。” 掌门所经之处,一阵淡香随之飘来,仿佛月下初绽的桂香,一分寒意三分清甜。弟子们虽在低首行礼,却都忍不住偷偷抬头,从掌门腰间的玉色织锦香囊,打量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一行人很快走近。青宸低下头,声音也混入一众弟子中。那缕香味越来越近,钻入鼻尖挠出一丝痒。她连忙屏住呼吸,保持垂头拱手。 一袭衣摆进入视野,停在面前。对方腰间佩着一袋香囊,还有一个繁复精美的青黑色玉龙玦。青宸一眼认出,那是玄洲仙宗的掌门信物——溟海玉龙玦。同时她亦敏锐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青宸正疑虑,忽听掌门开了口。 “你叫什么?”他问。 掌门话音一落,在场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青宸。她察觉到无数目光刺来,仍镇定应道:“弟子阿尘,见过掌门。” 他微微一顿:“抬头再说一遍。” 青宸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他的脸近在咫尺,面如冠玉,飞眉入鬓。她的面容映在那双清冷瞳眸里,仿佛映在深不见底的溟渊。清甜香气萦绕周围,将腐闷臭味驱散得一干二净。 青宸呼吸一滞,再次确认,是他。 桂川边,他曾说,他叫云渊。 “弟子阿尘,见过掌门。”青宸微微颔首,再次说道。 云渊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深深打量了一番她,又恢复波澜不惊的面色。“知道了。”他应了一声,转头迈步。 身后众人继续移动。他们经过青宸时,纷纷狐疑打量她,仿佛在疑惑掌门为何突然停下问她。 青宸垂下眼睫,只想到一个解释:难道他听出了她的声音? 都过了两百年,他竟然记得她的声音? 看来那次,真把他得罪狠了。 随着掌门和长老分别坐上两辆马车,队伍开始缓缓前行。新晋弟子走在最后,他们都是第一次见掌门,不禁窃窃私语。 “掌门看起来不好说话,怎么喜欢有甜味的香囊?” “掌门之尊,哪是你我能轻易揣测的。” “而且掌门竟然这么年轻,旁边的石长老都胡子一大把了。” “说明掌门结丹时年轻,现在可不一定年轻。” 窃语传入青宸耳中,她摇摇头。他们以为云掌门身上的香味,来自于他腰间香囊。但她知道不是。 那香气,他天生就有,她在他颈窝里闻到过。 方才他在面前,让她恍惚想起两百年前的桂川。 那是一条山间河流,初秋时节,两岸桂树盛开,落满一河香气。跟他身上的香气很像,但那日她还是分辨出来了,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树上的。 不过,昨晚她彻夜没睡,此刻走在路上直打哈欠,回忆翻涌出来,又迅速淹没在昏沉的脑海里。 三个时辰前。 子夜刚过,青宸悄然翻出青龙祠的高墙,潜入鹰勾喙城的街巷里。黑漆漆的巷陌纵横交错,状如蛛网。她像一抹融入夜色的幽魂,独自疾行其中。 不知不觉间,身后多了些脚步声,一直不近不远地跟着。 隐约有妖气飘来,青宸轻轻蹙眉。最近鹰勾喙城很乱,她专门等到寂静的后半夜出来,没想到还是被妖族盯上了。 青宸站定,面前是个十字交叉巷口,路边围栏圈着一口水井,冒着难闻的腐臭味,她不禁掩住口鼻。城里到处弥漫着这种臭味,水井附近尤其浓重。 背后脚步声在缓缓靠近,她骤然转身。五道高壮的黑影飞奔出现,将她团团围住。他们走上前,露出尚未褪完鳞片的脸。 蜥妖。 “滚。”青宸冷冷一睨。她还得赶往城主府,不想耽误时间。 妖匪们阴恻恻地笑道:“小娘子,乖乖交出灵石。”说话间,五道刺鞭同时袭来,奔向青宸全身命门。她飞身跃起,踏过一名蜥妖的头,翻落在他身后。 一击不成,蜥妖们恼羞成怒,再次将她包围。一道道刺鞭落得密不透风,誓要将她困杀其中。青宸敏捷翻腾,却始终寻不到机会摆脱纠缠。 她吁了口气,拇指与中指相触,翻手结印。 空中忽然落下水滴,啪啪打在众妖肩头。 “下雨了?”蜥妖们激动万分地抬头张望,却见夜空中一丝云彩都没有。 雨从何来? 蜥妖们交换着诧异的眼神。他们忽然意识到,不,这不是雨。 而是凭空出现的水滴。 一名蜥妖瞳孔震颤:“是龙……” 然而他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青宸手势利落变化,浮在半空的无数水滴转瞬结冰,化作尖刺射进蜥妖的喉咙! 鲜血劲射而出,她赶紧后退两步,抬手遮挡。五名蜥妖直挺挺倒下,她连忙检查起身上的衣裳。 没沾到蜥妖血污。青宸松了口气,右手背忽然泛起奇痒。她反手一看,赫然见手背溅到了几滴血。 她压下骂人的冲动,忙扯衣角用力搓了搓。血渍很快擦得干干净净,手背皮肤却迅速红肿起来。 唉,动手就是这点不好,容易沾染污浊。她自小一碰污浊就起痒疹,逼得她生出了洁癖。青宸暗暗抱怨着,不忘观察四周。 很安静。 青宸刚准备离开,忽听左侧巷陌深处传来咯吱轻响,在夜里格外刺耳。 她浑身一凝。 夜色重归寂静,她缓缓抬步,走向方才声音的来源。 小巷本就狭窄,又被簸箕、木箱、竹竿等等破烂占去大半。青宸尽力躲避着杂物,锐利地扫视周围。 她停在一排竹竿面前,与竹竿保持了两步距离,平静说道:“出来。” “别、别杀我……我不是来抢劫的……”黑暗中,冒出一道小如蚊蝇的软糯声音。 竹竿缓缓挪动,后面钻出来一个瘦小女孩,身上有孱弱的妖气。 女孩化形成十五六岁凡人模样,身穿麻衣,发如蓬草。脸上沾满污垢,嘴唇干皱得起了皮。从她小鹿般的圆眼里,倒能看出几分清秀。不过,看不出原身是何妖族。 青宸上下打量着她:“躲在这作甚?” 女孩慌忙跪下,伏地说道:“龙使饶命!我、我只是出来看看,能不能问周围邻居,找点干净的水。我阿婆快不行了……”说着,她低声啜泣起来。 “龙使?”青宸注意到女孩对她的称呼。 “您一定是圣殿龙使吧……”女孩怯怯应道,“只有真龙才能主宰水脉……其他族群法术再强,也只能利用水,无法凭空生水……”她忽然欣喜起来,“难道圣殿知晓了城中大难,派您来解救我们?” 青宸头疼起来。方才她用的是清涟境法术,东溟圣殿的五境神术还是太出名,在海边,是个妖族就能认出来。 不过,她可不是圣殿派来的龙使。 她是从圣殿里逃出来的。 事没办完,决不能让圣殿知道她的行踪。 这女孩看出了自己的来路,但又不是劫匪,总不能一招杀了。 棘手。 青宸再次审视周围,确定再无任何活的生灵,才回头说道:“你大半夜出门找水,不是找,是偷吧?” 女孩一时泪如雨下:“我实在没办法了……这些天,城里所有水井都是臭的,臭水蔓延到海里,大家没水可喝。这个月还一直不下雨。前些日子,我去两百里外的河里取水,路上尽是劫匪,根本过不去。他们平时在城里作威作福,眼下还霸占水源卖高价……” 青宸蹙起眉:“白天我看见,城主府在分发净水,救济百姓。” “城里有十万居民……我根本抢不到……我阿婆昏迷了好几天……再找不到水,她就要死了……”绝望的女孩兀地抬头望向青宸,仿佛发现了最后一丝希望。“龙使大人,求您救救我们……”女孩急切说着,不自觉往前挪了两步。 青宸赶紧后退两步,与她保持三尺距离。 女孩身形一僵,面露哀戚:“求求您……我一定永生永世感念您的恩德……当牛做马回报您……” 青宸抬首看了一眼高悬的弯月,离天亮莫约还有两个多时辰。其实对她来说,施法生水只需损耗一些灵力罢了,也不是不行。 但是,若这女孩泄露了来源,圣殿察觉到她的踪迹,她就功亏一篑了。 纠结片刻后,青宸终是一叹:“带我去你家。” 女孩霎时狂喜:“谢……” “但你必须保证,”青宸打断她,“绝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半句水从何来。” “一定一定!”女孩忙不迭点头。 女孩家就在数丈之外。进门前,她介绍自己叫浔娥,与阿婆相依为命。 推开掉漆的院门,青宸随她走进里屋,只见一枚巨大的蛤蜊静静躺在一丈见方的深坑中,若它竖起来,比一个成年人类还要高。 蜃族啊……青宸恍然。凡人与各种妖族混居在鹰勾喙城,这里碰到什么妖族都不奇怪。她们的卧榻就是这水坑。眼下坑干了,她们比其它族群,更需要水才能生 2. 恶意 [] 青宸看着雪羿,轻挑柳眉,又问:“圣殿找过你?” “圣殿确实派龙使找我问过你的下落。我遮掩过去,他们就去别处找了。”雪羿认真说道,“我是担心,若消息有误,你去玄洲一无所获,再被圣殿找到,又要受罚。” 青宸浑不在意地一笑,展开手中地图扫视起来:“上次罚我禁足寝殿五百年,我忍了两百年才出来。再被罚,不过是继续禁足。东溟圣殿龙族三公主的名号听起来光鲜,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圣殿的污点罢了。” “别这么说自己。”雪羿放低声音,眸色里盛满心疼。 “无所谓,总不能白白挨骂,不如坐实逆子名声,再逆给他们看看。”地图详细标识了玄洲地形,青宸看得投入,随口说着,未注意到雪羿的神情。 那是遥悬海中的一座群岛,灵气旺盛,吸引仙妖聚居修行。久而久之,岛上有了一个远近闻名的修仙大派——玄洲仙宗。 她边看边点头:“很好,不枉我大半夜跑这一趟。” “一个月前你说要玄洲地图,越详细越好,我哪敢怠慢。咱们认识这么久,我哪回让你失望过?”雪羿偏头应道。 “你小时候闯的祸,我帮你收拾得还少么?”青宸瞪他一眼,卷起地图拍向他的肩膀,却被他敏捷避开,“你还好意思说。明知我被禁足,号称送书给我打发时间,还送那种没写完的话本,看得我抓心挠肝却没处发泄,缺不缺德!” “我也看得抓心挠肝,但我不能一个人受伤啊。谁叫咱们几千年的交情,不找你找谁?”雪羿看着她,亮晶晶的瞳眸泛出笑意。 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青宸收起地图去开门。老仆捧着一套夜行衣站在门外。 “多谢,”她双手接过,微微颔首。 老仆亦恭敬回礼,转身离去。 鹰堡顶楼书房有四间房屋相连。不消片刻,青宸就在里屋就换好衣裳,匆匆走出来:“我得走了。明日一早,我们这批新弟子还得去码头迎接掌门。” “明天就到了?”雪羿讶然,“之前折损了一批弟子,玄洲仙宗还给我传信,说掌门和长老要来亲自坐镇,解决城中水患。他们来得还挺快。那我明早也得去拜会那位……新任掌门。” 说到最后,雪羿的目光倏尔冰冷。 青宸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对劲。但雪羿转瞬恢复如常,关切道:“你千万当心。” 她点点头,再没多想:“我会混在玄洲弟子里,暗中帮忙解决水患。”说罢,她转身下楼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从鹰堡返回青龙祠后,不到半个时辰就天亮了,青宸没来得及入睡,又得换好弟子服,赶去海边码头。这会儿走在路上,困意袭来,却没法睡觉。 眼下天色大亮,街巷热闹起来。队伍行在城中大街上,行人纷纷自觉避让。有人一见他们就激动高呼:“玄洲仙宗来帮我们了!” 有母亲摁着孩子跪下:“快给玄洲仙人磕头!沾沾仙气,保佑你一生有福!” 有老人被搀扶着,走得战战巍巍赶来:“我就知道,玄洲仙宗绝不可能坐视不管!求求掌门,请圣殿给我们施一些水吧! 越来越多的百姓跑到街上围观。一时间,惊喜、哀求、哭泣此起彼伏。 许多弟子不由得挺直腰杆。这身玄洲弟子服为脸上倍添荣光,也让肩上责任重了许多。 队伍缓缓前行着。忽然,一个木桶从天而降,砸在大街中央,离队首马车不到两尺。木块崩碎,哗啦震响,溅出一大滩水!几缕黑雾钻出水面。 “啊!”周围人群失声惊呼,唰一下后退三尺。 拉车的马匹急停嘶吼。臭水溅到马脸上,激得它连连甩头。毒雾萦绕,马匹难受至极,撒蹄狂奔。前方人群慌忙躲避,不少人摔倒在地。驾车弟子连忙拉紧缰绳,都无法让它停下! 那可是掌门车驾! 变故骤生,一众弟子纷纷探头张望。第二辆马车上的长老挑开窗帘,沉稳令道:“保护掌门,疏散人群。” “是!”车旁数名弟子齐声应道。 还未等他们动手,云渊从失控的马车中腾空而出,拎起惊慌的驾车弟子丢向路边。他飞至半空,轻盈落在车顶。 马车飞奔,前方行人纷纷慌张躲避。 街道尽头坐落着一栋高大建筑。门楣高悬“青龙祠”三字。屋脊左右各有一条瓷雕青龙,四爪擒瓦,昂首问天。虔诚的男女老少手持长香进进出出,热闹非凡。 马车离青龙祠大门不到二十丈,再不停下,就会直接撞飞大门! 云渊面色不惊,抬手捏诀。随着他掌心涌出一股真气,数丈外地上那滩污水竟如龙卷风一般盘旋而起,绞作一股散着黑雾的水流飞来! 他指诀变化,真气与水交缠,一股清香绽开,黑雾消散,浑浊水流瞬间变得清澈无比! 水流涌至前方,落地化作一扇晶莹剔透的水门。马儿一头撞进去,水门迸开,竟散为一片大雾弥漫开来。 街道顿时白茫茫雾蒙蒙,只能看清眼前的人。人群躁动不安,玄洲弟子在高喊:“请勿慌张!” 转眼间,白雾又如烟消散。狂奔的马车竟缓缓停下,离青龙祠大门就差两三丈。马儿茫然顾盼,像刚刚清醒过来。云渊依然稳稳站在车顶,目光锐利,回望街边房屋。 追赶马车的弟子们大大松了口气,连忙拱手:“掌门英武!” 许多百姓愣在原地,大雾消失得了无痕迹,像一场梦似的。 青宸远远望着云渊,目露一丝欣赏。玄洲心法“御沧海”用得不错,那手净化更是神来之笔。 街旁有人回过神来,愤然道:“玄洲仙宗出行,什么人竟敢当街泼水!” 青宸望向街边房屋。之前她看到了,那桶水是从二楼窗口扔出来。窗旁高悬旗帜,绣着三个大字——兴安坊。 很快,玄洲弟子将两名男子带到青龙祠门外。他们“噗通”跪下,朝云渊深深叩首。马车已被其他弟子牵走。 “都怪这个笨手笨脚的伙计!”中年掌柜狠狠一拍旁边少年的头,“我让他早上擦地,他竟然拎桶臭水来敷衍了事,气得我当场扔出了窗户!没想到竟然惊扰了掌门车驾!当真该死,但我绝非有意!还请掌门大量,宽宥小人。” 说罢,掌柜伏拜在地。少年耷拉着头,闷声不吭。 众弟子列队站在青龙祠大门外。青宸抱手看着热闹,不由得嗤笑一声。喝的水都没了,还有心情擦地,编也不编得像样些。 车里的长老也下车走来,抚须说道:“既然掌柜是无心之失,那便起身吧。” “多谢长老!”掌柜连连叩首,少年搀扶着他站起来。 云渊忽然开口道:“石长老,这八个字可认得?”他抬首看向一旁,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青龙祠大门旁边,立有两丈高的黑青巨石,刻有八个古拙大字。 “当然,”两鬓斑驳的石长老温言说道,“此乃圣兽青龙下凡后,被尊为龙神时的亲手刻书,亦是世代传颂的东溟圣规。” 队列里,青宸身旁的女弟子看得茫然:“这些字好古老……跟现在的文字不太一样啊。” “这都不知道?”旁边有人不屑。 “我从中原来,对东溟海边不如各位了解嘛。”她眼眸弯弯,闪烁着歉意。 “秉善共处,大道存真。”一道明朗的声音传来,说话的青年长得金相玉质,发髻上精美的牡丹玉簪,让他在衣裳相同的弟子中格外出众。 “龙神希望天下生灵秉善意相处,存真心相待。据说真迹在海底的东溟圣殿,陆上皆为仿品。” “哇,我一直以为青龙祠门口的是真迹。” “师兄知道得真多。” 听着声声赞誉,青年微微一笑:“凡尊奉龙神之地,必尊奉圣规,包括玄洲仙宗。但龙神深居圣殿,便让玄洲仙宗代掌权柄,维护圣规 3. 承诺 [] 全场寂静时,石长老打破凝固的空气,语重心长说道:“掌门心里定然顾念着兴安坊,但一码归一码,犯了错,就得反思错误。” 掌柜叹气:“我确实是无心犯错,还是石长老亲切和蔼,不在咱凡人面前摆架子。有些人得道成仙,就忘了恩情,忘了根,我也不敢再说了……”话未说完,一股无形之气打在膝盖上,他当即跪下。 “谁……”他恼怒回头,睹见云渊的清冷目光,又怂得垂下头。 “何时真心认错,何时起身。”云渊看向身旁弟子,“送那孩子回去。”说罢,他转身跨进青龙祠大门。 石长老摇摇头,随后跟上。弟子们终于松了口气,开始陆续进门。百姓们或三三两两散去,或等在门外准备进香。 青宸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旗帜上的“兴安坊”,又回头看向云渊离去的背影。 这人脾性到现在都还没变啊。 两百年前桂川初遇时,他也是这样。 那时,她正在桂树上打盹,被树下动静吵醒。低头一看,三头堕魔的凶恶妖兽将一名玄洲弟子围在树下,他肩头淌血,凶多吉少。 她正思忖是否出手,又瞧见远处草丛中,还埋伏有三名玄洲弟子,他们拖延着迟迟不现身,像在等待时机。 看来有同伴,不用她出手。也好,免得沾上污浊。青宸回头继续打盹,谁知一阵打斗,又一阵平静之后,树下竟开始吵闹。她再低头一看,三头妖兽全数伏诛,身上魔气被净化,外面三人却在埋怨被围受伤的弟子。 听了一会儿,她算听明白了。四人被分为一队,来此清理恶妖。另外三人让师弟在前做饵,他们在后埋伏,谁知师弟竟以一己之力将妖兽全数解决。 这下他们不高兴了,在树下等待同门汇合时,不停埋怨起来,说他独吞妖丹抢功劳吃相难看,说他入门许久还不知尊卑,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什么身份…… 受伤的师弟坐在树下上药,没理睬他们。仔细一看,他长得还挺白皙俊俏。妖兽浓重的血腥味直冲而上,逼退桂树的香气,教青宸浑身都不舒坦,再加那三人越发聒噪,她被吵得实在头疼,干脆翻身下树。 “明明自己故意拖延时间,却怪别人出手太快不留功劳。只有废物,才会怨天尤人。”一名青衫蒙面女子从天而降,衣袂飘飘,声音清亮,却把那三人吓了一跳。 听她言语嘲讽,三人不禁恼怒。“玄洲仙宗除妖,轮得到你置喙?”“你算老几?”“你是何人!为何偷听!” 青宸抬手,亮出一块龙形玉珏:“曦阳城青龙祠云游长老,来桂川清理恶妖。论宗门辈分,你们得叫我一声师叔祖。午间小憩的功夫,倒教我瞧了一场废物表演的好戏。” 她行走陆地从来不亮真身,免得对方一听就要下跪,说话也麻烦。她有无数个假身份,这次上岸顺手选了这个。没成想,倒镇住了这几个玄洲弟子。 海边每座城都有青龙祠,是各族敬奉龙神、设坛敬香之处,亦由玄洲仙宗执掌。他们是岛上修行弟子,不认得外地城镇的青龙祠长老很正常,何况还是云游在外的。 三人愤愤不满,又说不过她,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那名师弟抬头看了她一眼,也起身准备离开,却一个趔趄没站稳,青宸迅速扶住他的手臂,才没教他跪到地上。往下看,只见他左脚踝遍布乌青,肿了整整一大圈。 “他们摆明欺负你。不顾你死活,让你当诱饵,等两败俱伤再趁机收割。你不知道反击吗?”青宸转头看他,忍不住说道。 “与蠢货论口舌,没有意义。”他淡然应道,“多谢。” 所以他直接动手了。 有礼有节的言语里,青宸却读出一丝桀骜不驯,是她喜欢的个性。 桂树缝隙漏下阳光,刚好落在他的侧脸,她一时怔了神。挨在他身边,一股淡香自他身上传来,驱散了血腥味,又钻进她鼻尖,将脏腑涤荡得清透舒畅。这股香与桂树很像,但更冷几分,像寒夜里的月光。 青宸扶他坐回树下:“你跟师兄们闹翻了,不如跟我一起行动?”这次找个搭档也好,帮忙挡挡污浊,免得她每次杀完都得洗手。 沉默片刻后,他抬眸问道:“长老如何称呼?” “晴长老,暖日晴光的晴,”青宸随便捏了个名字,“你呢?” 她素纱蒙面,只露出一双极美的眼睛。浮起笑意的眼眸,仿佛夜空的璀璨星辰。他看得一愣,又迅速回神。 “云渊。”他说。 啊啊啊!怎么又想到桂川了! 青宸甩甩头。 她承认,当初邀云渊同行,确实有见色起意的成分,但那些早就过去了。不管云渊现在被谁暗中下绊,怎么反应,统统不重要。她先得混进玄洲仙宗。虽已入选新晋弟子,但还有一关要过,才能正式上岛。 “恭喜诸位通过初选,但此刻远非庆祝之时。接下来的入门选拔里,十名初选弟子中,只能选择两名登岛修行,其余人会派往各城青龙祠,成为典祠弟子。” 青龙祠苍木殿里,一名年长的师兄正训示众人。十名新晋弟子回祠后,便被带到这里听训。 师兄继续说道:“掌门方才说了,此次入门选拔任务,就定为协助解决水患。根据诸位表现,由他和石长老亲自挑选登岛弟子。” 祁萤小声嘟囔着:“又要选拔啊……” “谁来都得通过重重选拔。”昼玉低声应道,“不过留在青龙祠也一样,都属于玄洲仙宗,只是负责典祠而已,分工不同。” “不一样,”祁萤倔强嘟起嘴,“听说只有岛上的修行弟子,才能求得真正的升仙大道,我一定要登上玄洲岛。” 所有弟子眼中皆燃起斗志,除了青宸。 她又困了,师兄开始宣读起玄洲门规,短时间且读不完,她还没法打哈欠。云掌门和石长老就坐在旁边,扫视着新晋弟子。从这一刻开始,十人的任何表现都会被算进考核。 更麻烦的是,云渊在看她。 青宸站在队列角落,他的目光穿过众人,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让她都有点怀疑,难道乔装露出了破绽? 不会啊,为免被玄洲修士察觉法术痕迹,她都没用水傀儡术来乔装,而是用了压箱底的老古董面具,质量过硬,神仙难察。 她强忍着哈欠一动不动,连眼泪都憋出来了。毕竟一名正常的新晋弟子,绝不会在参加如此紧张的考核时,还能困得打哈欠。 “禀掌门!雪城主求见!”幸好一名弟子奔至门口通报。云渊终于移开目光:“他来说水患一事,你们也听听。” 趁弟子们站到一旁的功夫,青宸终于趁机打了个哈欠,飞快擦去眼角泪珠,迅速调整好表情。 “石师伯!云师弟!别来无恙!”雪羿大步跨进门槛,白发上的赤红珠串来回摇晃。 云渊微微颔首:“雪师兄别来无恙。” 石长老慈爱地看着雪羿:“你师父知道我来鹰勾喙城,特意嘱咐我一定要看看你。近来身体如何?过得可好?” 雪羿对云渊礼貌笑了笑,跨步坐到石长老身旁:“承蒙师父和师伯关心,我身体好得很,但过得嘛……” 4. 试探 [] 掌门说完后,殿内十名新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挪步。 其实青宸一听就决定,她要进石长老的队,离云渊越远越好。不过大家都没上前,她只好再拖一拖,不当这个出头鸟。第一个出列却没选掌门,也太引人注目了。 然而过了许久,还是没人挪步。 “都怎么了,时间紧迫,莫在此等小事上空耗时间。”石长老不悦地看向他们。 还是没人动。 青宸忽然明白了,大家都不想选掌门啊! 鹰堡耗了一个月,死了二十几个妖兵,也有玄洲修士来过,都没解决水患。掌门方才被城主激一激,就夸口说五日解决。到时收不了场,云渊辞了掌门还能当长老,跟着他的新弟子入门考核可就悬了!跟石长老一起,至少没有过错。 正想着,忽有三名弟子身形一闪,迅速排到石长老面前。他们面色微赧,对掌门深深鞠躬:“请掌门见谅。” 云渊微微颌首:“无妨。” 转眼间,石长老面前只剩两个位置了! 剩下的新弟子们暗暗捏拳。昼玉和祁萤本来没动,这时也在开始张望。青宸忽然冒出一股久违的紧迫感。 说时迟,那时快。 剩下七人同时迈步! 青宸站在最远的角落,前面挡了六个人。她想从旁绕过去,刚加快步伐,却被旁边人拉住手臂往后一扯! 她斜睨一看,竟是昼玉! 不是,堂堂昼氏少主,搞这种小动作? 她伸脚一拦,刚好踩在昼玉脚背上。 快步行走的昼玉猛然被一绊,慌忙伸手,右手死死扯住青宸,左手胡乱一抓,扯住前面的祁萤。但他仍失去平衡,将祁萤和青宸扯倒在地。 青宸倒下的刹那,见祁萤也扯住了前面两人的后背。 瞬间,五人统统狼狈扑地。 等青宸再抬头,石长老面前队列里,最后站好的两人,正在给掌门鞠躬致歉。 石长老抚须摇头,长长一叹。 云渊挑挑眉,看着趴在地上的五名弟子,起身路过他们,丢下一句:“随我来。” 这就定了?等等……青宸的头开始疼了。她迅速爬起来,却见昼玉在瞪她。 “你为何踩我?害大家都摔倒了!”他愤愤说道。 她正不高兴,他还来埋怨?“明明是你先拦的我,你不拦我,什么事都没有。你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为何害大家摔倒!”她回应得掷地有声。 剩下三人齐刷刷看向昼玉,他一时语塞:“我不是故意……” “你玉簪歪了。”青宸瞄了一眼他发髻,潇洒转身。 “啊?”昼玉慌忙转头问祁萤,“玉簪歪了吗?” 祁萤点头。他赶紧小心翼翼地调整起玉簪。 之后,云渊挑选了二十五名随行弟子,加新晋弟子共三十人,又和石长老商议,先找到地下水源冒毒瘴的原因。两队各负责一半井口和泉眼,分头调查。 石长老带队离开后,云渊让弟子们即刻出门,走访水源附近住户,记录见到毒瘴出现的时间,要详细到几日、几时。而之前,鹰堡并未做这样的调查。 每个新弟子也要负责一处水源。轮流挑选位置时,青宸在地图上随手一圈。她来到标示位置,正是今早夜里,杀了五名蜥妖的十字交叉巷口。 此刻天色大亮,她终于看清楚了巷口布局。 城中一百多处水源皆来自地下暗河,是百姓取水的泉眼。有的小如井口,有的大如池塘。这处水源八尺见方,位于巷口一角,被石砌围栏圈住。昨夜远看还以为是一口井,此刻她站在栏边,才看清是个小水潭。在地图上,被称为“大碗池”。 这些水潭常年清澈见底。而现在水面浑浊,冒着黑雾,飘散着腐坏多年的烂肉味。衣袖捂住口鼻都挡不住,青宸难以忍受,看了一眼就连忙退后。 隔着衣衫,她握住贴身挂在胸前的一颗小珠子。掌心传来温热,萦绕周身的臭气一扫而空,才感觉舒服了许多。还好有这颗化浊珠净化污浊,她才能在岸上自由行走。 干脆先去浔娥家,看蜃族阿婆醒了没有,再详细问问。刚打定主意转身,她却吓了一跳。 云渊站在巷口,正在看她。 他什么时候来的!走路没声音么! “见过掌门,”青宸压下震惊,忙拱手一礼。 他问:“你厌恶毒瘴气味?” 青宸一脸苦恼:“没人喜欢毒瘴气味。” “你叫阿尘?” “掌门早上问过我。”她垂下眼睫。 “太常山蛇族,举族被灭,孤身逃离,辗转万里来玄洲拜师学艺。”云渊缓步上前,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看来掌门已看过弟子的卷宗了。”青宸没有紧张。淡香迎面而来,周围腐臭味彻底消散。若非有桂川那一遭,现在她调查水患,有他在旁边其实更好,简直是个行走的净化神器。 可桂川那次……啊! 青宸再次笃定,反正不能被他认出来,不然她没法混进玄洲了。 “你从未到过东溟海边,也是第一次来鹰勾喙城?”云渊停步,盯着她的表情。 “算上一个多月前的那次,完成初选任务回来后,是第二次。”青宸应答自如。扮演假身份,她向来驾轻就熟。 “鹰勾喙城小巷密布,错综复杂。你初来乍到,来深巷寻找一个小水潭,却没走错过一次。”云渊目光清透,言语温和。 青宸心底咯噔一响,他一直在跟踪?!她迅速露出听到夸奖后的羞涩:“弟子从小擅辨方位。”不过,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若再不好奇,就显得不正常,“掌门好像特别注意弟子,可否请教为何?” “你的声音像极一位故人,早上在码头,还以为你是她。”他随口回答,走到巷口水池边。 果然,青宸心下了然,却面露恍然:“原来如此,天下声音相似者大有人在。” 说话间,云渊信手拂过,挟裹香味的无形气流钻入水中。涤荡之下,浑浊的池水倏尔清澈碧绿。但愈往下,水色愈发暗沉,直到数丈深处,赫然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青宸走到旁边探头一看,缕缕黑雾自水底升起,遇到气流便消散无踪。她正想说话,忽见水底一动,黑雾中嗖地窜过一团黑影。 “那是什么!”她惊道。 云渊眉头凝重,手掌一翻,真气如注,入水便像一股旋风,直探水底深处。忽然,黑影翻腾急上,冲出水面,激起巨大的浪花! 青宸连忙后退数尺,避开水花,也终于清楚看见,水底竟钻出一名蜥妖!他脸上还有未褪去的鳞片,出来后便迅捷爬行在地,浑身滴滴嗒嗒地淌水,冒着与瘴水一样的腐臭之气。 他瞳眸赤红如 5. 走访 [] 雪羿顿时愤愤不平。 “快说。”青宸在膝上来回敲着指尖,“我还得走访住户。”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说道:“三个月前,我师祖卫老掌门去世。听闻,师祖临终前分别召见三位长老。最后是这个云渊,拿出师祖的掌门信物溟海玉龙玦,器魂已认他为新主,大家只能尊他为新任掌门。” 青宸敏锐问道:“你怀疑他的继任有问题?” “我师父苏仪长老,我师伯石睿长老,谁不是当了数百年长老,威望、修为,每样都响当当,会比他差?他师父籍籍无名,早就死了。他当上长老才两年,跟我还是同辈,跟师父师伯差着辈分呢!凭什么是他啊?” 青宸屈膝而坐,沉默不语。半晌,她抬头盯着他:“鹰勾喙城的商行,七成是鹰堡的产业。早上那桶水,是你指使掌柜泼的?” 雪羿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她说的何事,不禁愠怒:“难道在你眼里,我是那般下作之人?”他顿了顿,忽又一拍大腿,“这正说明,别人也觉得他当掌门有问题啊!” “看来他的掌门之位,远未坐稳啊……”青宸若有所思,“但你没证据就笃定他得位不正,与污蔑无异吧。” “我一定会找到证据。”雪羿抱起双臂,眸中闪着坚毅的光,“说实话,这三个月我就在暗中调查此事,派暗哨盯着玄洲。没想到一个月前,暗哨却在岛上发现犼魔特有的召集标记,说不定,犼魔要对玄洲打什么主意。我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那事,连忙去告诉你,够意思吧?” “你没跟你师父和师伯说么?” “我正考虑要不要说呢!结果城里突然闹水患,忙得我都顾不上了!先解决水患再说吧。”雪羿重重叹了口气。 “玄洲仙宗不是那么好打主意的……”青宸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不过长老们一查起来,就要大动干戈。以免打草惊蛇,你先莫要惊动长老,我怀疑有犼魔在玄洲藏身,让我混在玄洲弟子里悄悄去查,也顺便帮你查查玄洲掌门的疑点。” “行吧。正好,云渊夸口说五天解决水患,否则辞去掌门。他若解决不了,辞了也好,这可怪不得我。”雪羿摊摊手。 “我总觉得……”青宸托着腮,幽幽说道,“他人品应该不算太差。” “我以前在玄洲可是知道的,冷心无情之人,只想如何揽功上位,呵。”雪羿说罢,看到她脸上的迟疑,忽觉不太对劲,“你难道认识他?我怎么不知道?” 青宸犹豫几番,才说道:“两百年前,我去桂川修炼五境神术时遇到他,与他结伴同行了一个月。” “桂川?”雪羿回想了片刻,忽然震惊,“你被那假水神陷害的地方?他也在?” 青宸摇头:“那是后来,跟云渊没有关系。跟他分开之后,才遇到的假水神。” “结伴同行一个月,觉得他人品不差……”雪羿逐字琢磨着,看向她的目光逐渐复杂,“你们经历过什么?”他问得小心翼翼,但不问又不甘心。 青宸耳尖忽然泛红,她挥了挥手:“反正都过去了,我也不想被他认出来。行了,我还有事,保持联系。” “哎……”雪羿还想继续问,她已钻出了马车。 青宸依计划走访附近住户。到浔娥家时,开门的正是那位白发老妪。阿婆见是玄洲弟子,连忙热情请她进院。青宸问得仔细,一一记录,却一直未见浔娥出来。她随口问道:“家中还有什么人住?” 阿婆忙道:“我就一个孙女,一早去城里商行做工,醒来都没见到她。她留信说过几日再回来,还说遇到一个大善人,给咱借了好几桶净水。” 青宸笑了笑,听阿婆继续道:“哎呀真是龙神保佑!再没水喝,老婆子就活不下去了。”老妪眼眶渐渐濡湿,身上冒出一圈银白色的淡淡光晕,自己竟毫无察觉。 趁阿婆抬袖拭泪,青宸迅速从怀中拿出鳞晶小瓶,打开瓶盖轻敲瓶身。阿婆放下手,也未察觉身上光晕化作一缕白光,钻进青宸用纸笺遮挡的小瓶里。瓶口随即落下一滴水,掉进瓶中已满三分之二的水里。 她熟练塞紧瓶盖,握在手心,绽开轻快笑意,道谢告辞。阿婆笑得慈祥,又亲自将青宸送出院外。 一出门,青宸见周围无人,摊开掌心看着小瓶:“还剩三分之一,五境神术就圆满了。”她满意一笑,将鳞晶小瓶装进怀里。 十字巷口附近住着五十多户人家,待青宸走访完毕,天色已经入夜。她都困得睁不开眼了,仍坚持完成走访。离开最后一户,她松了口气,想着等回祠报完结果,无论如何都去睡一觉。 青龙祠门外,掌柜仍跪在地上,颓得彻底没了精神。周围并无玄洲弟子看守,但他只要微微起身,就会被一股无形真气压得重新跪下。他只好哭着伏拜在地:“小人真的知错了!求掌门放小人回去吧!” 这副狼狈模样,一整天不知被多少路过百姓看在眼里,指指点点。 青宸打着哈欠走进大门,瞧了一眼掌柜,暗暗感叹:真狠。 大部分弟子都已回来,列队站在苍木殿里。云渊站在一幅巨大的鹰勾喙城地图前,静静审视。地上摆着那具蜥妖尸首,已被净化完成,闭眼再不动弹。石长老坐在一旁,眉头紧锁。 队列中,昼玉手捧纸笺念着:“第十三户人家,最早看到毒瘴的时间是初三晚未时三刻。第十四户人家说是,初四辰时一刻。第十五户人家说……” 青宸悄悄走进队列角落。云渊侧眸瞄了一眼,又回头继续看地图。等昼玉终于报完三十七户人家,青宸已默默打了五个哈欠。 云渊在地图上一处写下:初二申时三刻,又点名道:“阿尘。” 青宸赶紧站好,掏出纸笺说道:“大碗池附近共五十八户,今日走访五十四户,剩余四户家中无人。其中,最早看见毒瘴的人家,位于大碗池西巷第二户,为初二午时三刻。”说罢她收起纸签,看向云渊。 “这就完了?其他住户不说了吗?”旁边的昼玉有些惊讶。 “嗯,掌门想要每处泉眼出现瘴气的最早时间,要我们多方走访印证,是为求精准。这是我走访五十四户的结论。”青宸叹了口气,“若大家都像你一样挨家挨户报,岂非报到明天早上去。” 昼玉不服:“掌门哪里这般要求了?也没说我报得不对。” 青宸无奈指了指额角:“动 6. 乐意 [] 云渊想解释,却又罕见地心堵嘴也堵:“我……你……” “掌门您慢慢说,弟子洗耳恭听。”青宸收起气势,赶紧恭敬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我确实……” 青宸偏头瞧他,好奇地等待下文。 反复“我……”了好几次,云渊终于整理好语句,说道:“我确实想弄清楚,你到底是不是她。” “她?”青宸挑了挑眉,“跟我声音很像的故人?” “嗯,她曾告诉过我来自哪里,但我后来去那办事,却听说那里从没有这样一个人。”烛光映在云渊的眼眸里,映出一闪而逝的失落。 青宸暗暗捏紧纸笺,他还去过曦阳城的青龙祠? “后来呢?”她问。 “没有后来。我至今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云渊再次看向她。除了声音,眼前的新弟子,比那人更普通、更孱弱,头脑却一样敏锐。他瞧不出破绽,但仍不想草率否认,因为,“她做戏,天衣无缝。” 青宸默然,压下翻涌的一抹不忍心,无比遗憾地说道:“但我确实不是她呀,阿尘就是阿尘。” “知道了。”云渊移开目光,变回高山上清凉的雾,将方才寥寥数语中翻覆的情绪,再次沉寂于雾中,“纸笺给我,你去休息,剩下的我来核对。养足精神,明日还要早起。” 青宸一喜,连忙将纸笺递给云渊,颔首鞠躬:“辛苦掌门。”她终于肆无忌惮地打了个哈欠,一身轻松地迈步出门。 又一名弟子披着夜色匆匆归来,拿着一沓写满字迹的纸笺。很快,他又疾步走出殿门,路过青宸时,匆匆颔首招呼,打着哈欠走向弟子寝院。 青宸在殿门外停步回头。云渊独自站在地图前,手中拿着厚厚一叠纸笺。一排烛光映着他,在地图上投下寂寥的影子。 还有五名弟子没回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方才汇报时,听闻掌门带着蜥妖尸首回祠后,又出门奔波了大半日,协助弟子处理意外。现在他却让大家都去休息,自己留下连夜研究毒瘴。 云渊认真看着,忽听背后传来轻轻脚步声。他回头,见青宸在行礼:“方才误会了掌门,实在惭愧。” “无妨。”他淡淡应道。 她低头轻轻搓着脚尖:“掌门给我考核表现的机会,我怎能只顾去睡觉。我还可以坚持坚持,一起核对更快。掌门劳心笃行,也应当早些去休息才好。” 云渊一愣,青宸连忙补充:“掌门记得给我加分。” 他莞尔,分了一半纸笺给她:“这得看你。” 青宸连忙接过纸笺,低头翻阅起来。偶尔,云渊转头看她,见她正专注核对,便不再出声干扰。 又偶尔,青宸抬头看他,见他蹙着眉,抱臂望着地图沉思。她又连忙低头,在心里狠狠默念:看什么看,那张脸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回来是为了考核加分,不是为了看他,也不是心软! 夜色深沉,殿内烛火燃过大半。 云渊离开思索,转过头,见不知什么时候,青宸已坐到旁边座位上,撑着腮沉沉入睡了。她手中拿着一叠纸笺,将落未落。 他轻步上前,躬身接过她手中纸笺,无意瞧见她手背泛着微微一抹红。他本没放在心上,拿过纸笺站起身,脑海中却忽然贯过一个激灵。 两百年前的桂川,河水被魔气浸染,沿河聚居的妖兽纷纷堕魔,失控滥杀。他与同门师兄一道去清理恶妖,与师兄闹翻后遇到晴长老,又与她结伴行动。 头几天,他脚踝受伤,也不喜说话。遇到恶妖时,她对他拂照颇多。他却发现,她对污浊简直避之不及,比常人更难以忍受。 她从不摘青纱面巾,惯用衣袖遮手,更不与妖兽近身搏杀,只御桂川之水,变成冰刺取其咽喉,干脆利落。 她厌恶血腥、污泥、兽粪等等。一遇这些,她便若无其事地凑到他身边,若被他疑惑打量,便不好意思地笑:“还是你香香的,最好闻。”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与他保持一步距离。 走在河边,她不踩淤泥,不坐长青苔的卵石,不倚沾土的树根,更不席地而卧,只飞身上树休息,远离一切尘土。 云渊行走野外向来席尘而坐,见她太过讲究,不禁蹙眉。她察觉到,径直戳穿:“看不惯么?” 他却摇头:“长老如此定有缘由,自己乐意便好,不用在意我。” “哈哈哈,”她顿时笑意飞扬,“说得不错嘛小师侄孙,万般皆由,我乐意。” 一到晚上,她就打哈欠,躺在树上没话找话:“月光和你,哪个更香?” 在树下打坐的云渊无言以对,在他眼里:“月光就是月光,哪有香气?” 她却懒洋洋地说:“大海都会唱歌,月光怎么不能香呢。小师侄孙,天下间你不知道的事多得很呢。” 云渊因脚伤耽搁了行动,待恢复八成,还想着赶回玄洲仙宗驻营地,寻找带队的苏仪长老。没想到等他回去,营帐已撤得干干净净,只有一棵树上刻着字,说长老带队往桂川下游去了,让云渊看到留信,自己追上队伍。 旁边的她瞧在眼里:“下游有个堕魔的妖巢,你现在去追他们,应该来得及分到一点儿收获。” 云渊垂下眼睫,很是失落:“我本想劝他们往上游走,探查魔气来源。” “看来他们更喜欢收获。”她抱着手,悠然踱步,“把你丢下的队伍,也没什么必要去追。” 云渊沉默了很久很久,终是转身问她:“长老可愿去上游?” 她明媚一笑:“这又何妨。” 再遇妖兽,她干脆撤到后面,等他在前挡住污浊的妖兽,她则抓住机会补刀,还不忘顺口鼓励:“小师侄孙,小小年纪便如此精通玄洲心法,以后定能青云直上,大有作为!” 云渊没告诉过她,自他进入玄洲后,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某日,一只妖兽绕后偷袭,径直朝她扑去。他来不及赶回,幸好她迅速后退避开,将其击杀,而她的面纱却被树枝挂落。 她平时只露出一双极美的眼睛,便已像璀璨星辰一般灵动。此刻她露出面容,瞬间让天地失去了颜色。 云渊呼吸一滞,赶紧偏头不敢再看。 她取回面纱重新戴上,忽然惊呼。 云渊忙回头,见她掀开衣袖露出手臂。原来她手臂被树枝刮出一道血痕,伤口虽长但不深。他松了口气,却见她手臂肌肤以不正常的速度飞快红肿,伤口也在加速变深。 “你怎么了?”他惊问。 她连忙放下衣袖:“没事。”然后却捂着手躲到大树后面,许久才出来。 云渊一直守在外面,见她出来忙问:“还好吗?” 她轻轻挠了挠手臂,摇头道:“小伤,没关系。” “这是你不碰污浊的原因?”云渊试探着问。 她随即肃容:“没错,本尊天生就如此娇贵,容不得半点污浊。” 云渊无语得转头就走。她却在后哈哈大笑,又唤道:“小师侄孙莫生气,知道你在关心长辈,谢谢啦!” 7. 救人 [] 云渊轻身飞跃街巷屋顶,来到方才弟子通报之地。这是一个坐落在街边的大池塘,三面被房屋宅院包围。 池塘水面平静,浑浊不明。根本看不出,不久前曾发生过一场激烈打斗。而水下,又藏着怎样的怪物。 四周灯火已熄,寂静无声,仿佛周围住户也不曾被惊扰。 但云渊从年幼时就知道,住在鹰勾喙城,无论夜里听到外面传来怎样激烈的声音,都绝对不能燃灯探头出来看热闹。否则这条性命被冤枉牵连了去,都不知是被谁害死的。 他刚落在池塘边,青宸便跟着落在旁边。 “来看我是否遇难了吗?”云渊睨了她一眼。 青宸惭愧一笑:“弟子也是挂心掌门安危。” 云渊无奈摇头,盯向水面:“若他们在瘴水里待久了,失去清醒,就会成为蜥妖那样不死不活的尸魔。”他两指并拢,一股真气萦绕周身,结成透明结界,“我下去看看,你在此等我。” 随着他拂袖挥掌,裹着淡香的真气注入水中,水潭很快清澈如碧,腐臭味也消失无踪。只是水底依然漆黑如深渊,仿佛随时准备吞噬一切。云渊轻身跃入水中,消失在黑暗的水底。 青宸长长吁了一口气。他一走,周围重新安静下来。 白天看到尸变的蜥妖时,她就猜测,瘴水里存在一股操控躯体的强大力量,却透着死亡的腐败气息。 如果它能将蜥妖变成尸魔,那这个月以来,定有更多被影响的凡人或妖族。只是在这座城里,很多妖族都是匆匆来去的陌生过客,他们失踪与否,并不会引人在意。 瘴水能影响尸体,也能影响活人。云渊独自下去,不知能保持多久清醒。地下暗河里,不知还有多少尸魔。青宸抬头看向夜空,石长老的接应队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来。 她抿抿唇,往水池边靠近了几步,忽又停下。 刚刚她是疯了吧,竟萌生了往里跳的想法!就算被云渊净化过,那也是瘴水啊!在里面泡半个时辰,她鳞片都得掉光吧! 但是…… 水底的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黑暗里的未知。 为了抓紧时间救回两条性命,云渊半点没犹豫,就直接往里跳了。 现在水里有三条性命,不知会遇到怎样的危险。拖久了,就真要回去报信他们遇难了。 罢了! 青宸暗暗咬牙,捂住胸前衣裳下那颗珠子:“靠你了化浊珠,我救几个人就回来,别让我起疹。” 随着她向化浊珠里不断注入灵力,珠子微微发热,在她周身凝出一道无形结界。青宸深吸一口气,抬步跃入水中。 一入水,她全身无比轻盈起来,只需轻轻摆动肩膀,便如箭一般飞速游动。 水色如碧,水底除了枯死的水草,再无其它。黑夜毫不影响她的视野。她在水里视物不需要光。 青宸很快在水底找到一个两丈见方的岩洞,那是通往地下暗河的入口。她加快速度钻进洞里。穿过厚厚的岩层,眼前豁然开朗。 地下暗河不算太深,下潜三丈就能踩到河底岩层,但它比整座城镇还要宽阔,茫茫不见边界,以极缓的速度流向东溟海。 此刻水里弥漫着缕缕黑雾,时而阻碍视野。虽然云渊净化出了一条水路,化浊珠结界也在消解近身的污浊,但黑雾的腐败之气,仍让她感到胸闷气堵。不过她很快看到前方有道莹莹白光,穿透了黑雾。 不远处,云渊正与两只尸魔缠斗,是他身上的溟海玉龙玦发出白光。两名弟子躺在旁边的河底岩石上,昏迷不醒,腰间玉珏发出同样的光。正式入门的玄洲弟子都有随身信物,能互相感应。 两个尸魔眸色血红,半是人形半露獠牙。云渊真气四溢,飞速穿梭如一道道绳索,逼得他们难以近身,但他只要想接近那两名弟子,就会立马被尸魔纠缠,腾不出手来。 青宸敏锐感觉到,还有更多腐败气息正往这里聚拢。许是更多尸魔感应到异动,正纷纷赶来。 她加速靠近云渊。他甫一见她,惊讶得脸色一变。不过他很快镇静,看了看河底的两名弟子,朝她使了个眼色。 青宸当即会意,潜行过去一手一个,拎起两名弟子的衣襟。尸魔发现她靠近,恶狠狠地龇着獠牙,转头直扑她而来,却被云渊出手拦住。 他偏头看向上方。青宸点点头,抓紧两人摇身上浮。 她刚走,云渊便注意到,一群银色光点穿过重重黑雾,自远处飞速游来。到近前,他终于看清,竟是一群小鱼。 它们长如拇指,通体半透明,散发出莹白微光。此刻它们异常暴躁,身体缠绕着缕缕黑雾,一来到附近就包围住他,三三两两地狠狠撞来。 这些小鱼伤害性不高,却妨碍了真气气流。尸魔少了气流压制,当即狂性大发,挥舞着利爪刺向云渊。而他不得不一边挥开纠缠的小鱼,一边格挡尸魔的攻击。 拖着两个成年人类,青宸的速度比下来时慢一些。她刚离开,耳边忽然传来阵阵哀泣。它们的声音像幼儿一般软糯糯嫩呼呼,却无比吵闹。 “呜呜呜好难受,好难受,臭味一直缠着我。” “又来一个怪物。” “没有爪子和尖牙,不像怪物,像人类。” “赶出去,赶出去,不管是谁都赶出去。” “咬他,咬他,不准霸占我们的家。” 青宸停下回头,看见河底那群不停撞击云渊的小银鱼们。云渊听不见这些声音,这是鱼儿灵魂里的意识,而龙族听得见。 毕竟,龙,是水脉的主宰。 “不要伤害他。”她嘴唇未动,但那群小银鱼瞬间如石化一般,一动不动。 “是谁?是谁?” “我知道,我知道,是龙吟!” “这里很久都没有龙了。” “在那里,在那里。” “是龙!” 那群小银鱼忽然全体移动,哗啦啦如流星一般朝青宸涌来。 “龙,救我们,救我们。” “怪物霸占了我们的家。” “怪物好臭,把家里弄得臭烘烘。” “臭味缠着我,难受,难受。” 小银鱼们包围着青宸,虽然依旧躁动,却只围绕着她游来游去,没有半点攻击,甚至还有几条小银鱼窜上前,轻轻啄青宸的手背。 “龙,帮帮我们,好多同伴都死了,只剩我们了。” “我们也没多少力气了。” “龙,我们快死了。” 周围的吵闹,化作弥漫的哀戚。 这些小银鱼痛苦游动着,拼命想摆脱身上缠绕的黑雾,然而黑雾在水里无处不在,收效甚微。 青宸看在眼里,默然叹息。她减缓速度,轻轻一吐,许多洁净无瑕的水泡盈盈浮现。“钻进去。” 小银鱼迅速钻进水泡里,顿时高兴地直转圈。 “干净的水,干净的水!” “没有臭味!” “龙,谢谢你。” 它们身上银光更亮了,青宸心下慰藉了些许:“远离怪物,保护自己。我会很快回来,让你们的家恢复如初。”话语无声,但她知道小鱼们听得到,这是龙的承诺。 云渊与尸魔缠斗时,无意睹见青宸,却见到令他震惊的梦幻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