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神君》 1. 二嫁神君 [] “去吧,从此之后就是他护着你了。” 红纱交缠飘逸,蒙住了她的眼睛,只感到肩上那股温热的力量将她推向远方。恍然放大的,是神君的脸。 他就那么站着,好似并不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托付感到麻烦,只丢过凉凉的一眼,便转身离去,也不管才失了依靠的少女是否有勇气迈出一步。 显然,他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但盐娘没有选择,她迈着小小的步伐,只觉得背后曾经依靠的那个人的温热感逐渐消失,替代而来的是刚刚与神君对视如同霜雪千年的冷炙感。 一步,两步,三步,她终于忍不住要回头看看背后温柔的人。她在梦中尝试过千百次,总是看不清那张脸。 只是轻微的转了一下脖子,手中炽热的灼烧感传来,五指连心直击心脏,仿佛利刃穿过的失力使她失去转身的机会。大朵大朵靡红色的山茶从手心,胸口逐渐向四肢蔓延开来,开成奢靡的一片。 像是一株植物被根系困住,盐娘只得在原地看着越走越远的神君,却发不出一声呼救。像是一条张口呼吸的鱼儿,只是求生,就已经竭尽全力。 可是被托付的那个人并没有转身,只是越走越远。 背后是烈火灼身的热,前面是冰霜泠冽的冷,进退不得。 神君啊,神君……她小声嗫嚅着,从这个永远是没头没尾的梦中惊醒。 噩梦的混沌感尚未清除,睁眼便看见了大红色金线织绣的帐顶。手上大朵山茶花生长的感觉尚未消失,盐娘轻轻一抬手,便看见小指的尾节处有一朵山茶,像是从梦中而来,只是远不及梦中盛大热烈。 她一把扯下那朵像是营养不良似的小花,看着陌生的环境不知该藏在哪里。 她记得神君不喜欢,或者说应该是她的夫君。 那个空荡荡的神域里,从她有记忆开始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世间最后一位神是她的夫君,掌管着六界万物平衡。因此也格外不喜欢她操控万物的生长,在第一次从她指尖看到红色的花时,他皱着眉,扫过她慌张的双眼。 “神域,不该有这些东西。” 他转身离去,没有看见盐娘忍着痛从小指上扯下那朵花,绞着藏在衣袖里。从此以后,盐娘总是刚睡醒便处理了这些花儿,好在神君并不与她睡在一处,处理起来也宽松些。 不等她找到平日里放花的绢袋,屋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急匆匆有力的赶来。大红色的帘帐掀开来,一张实干慈爱的妇人脸探进,一把搂住正懵的盐娘。 “我们小姐受苦了……嫁到这样不知好歹的人家来,洞房花烛夜都不回府!”说着将盐娘一把搂紧,如同抱小儿般抱得紧紧的,放声痛诉夫家的不是。 盐娘被搂得呼吸不畅,看着屋里涌进的一群人尚且反应不过来。在神域,不是应该只有她与神君两人吗? 是了,前几日神君说人间与其他四界的结界有了裂痕,平衡打破,人间有妖魔肆虐,而结界破裂的原因却十分蹊跷,仅凭借凡人的力量是无法解决的。 他要下界证道。 那是不知道间隔多久以来她的神仙夫君踏进她的房门,连她的床在东边还是西边都搞不清。 她其实有些怕这位夫君,怕他盘坐修行时的生人勿近感,怕他多少年来依旧拒她于千里之外,怕第一次叫他夫君时,他寒霜眼眸的惊鸿一瞥。 这一次,她终于大胆忤逆了神君一次,她偷偷跟下来,看看人间是什么模样,看看那些被禁止操控的生命如何在阳光雨露之下生长,看看人间的夫妻如何相处。 可显然她没料到,在凡间的第一天,她成了世子府里刚过门的新娘。 “你是,母亲吗?”盐娘看着搂抱着自己的妇人,正为自己的遭遇痛哭流涕。她曾偷偷从神君的观心镜里看到凡间的人都是由母亲生养出来,血脉相连,痛其所痛,哀其所哀。 “小姐受委屈了,想母亲了不是?我还在呢,奶妈妈疼你,还有三日,咱们就回门,离了这劳什子世子府。” 这个装扮与一般下人不同的妇人是她出嫁时从家中带来的陪嫁奶娘,从小由她哺育长大。 世子成年之后单独立了府院,因此此刻的世子府里并没有长辈。若是一般人家,成亲的第二天便有长辈来受新娘子的茶,可这个贺世子却不一样。 贺家有两位世子,大世子自小聪慧,文墨出众骑□□通,可到了十岁左右不知被什么人带坏了,竟然玩物丧志起来,不拘是喝酒行令还是醉梦温柔乡,一点都看不出从前的神童模样。 贺家的的老王爷去世了,老太太虽然身份尊贵但并不管事,只一心礼佛,夫人管着两个儿子,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世子十数年的名声坏尽,贺夫人只好管着贺二世子,倒是不妄苦心,又拜了仙山上的仙长,习得祖上大将之风,正在西边看守着妖界的结界裂隙。 可惜的是,盐娘嫁的不是贺二世子,偏偏是那位纨绔的贺大世子,因为贺大世子的奇怪脾性,今日并没有族亲前来受茶。原本成亲之时奶娘和母亲就百般不愿,可赐婚的是圣上,没有挽回的余地。 昨日成亲,没有新郎官的高头大马接亲,甚至都没看见贺大世子的人影,只有丞相府里几百抬的嫁妆长龙一样过街。 可队伍越长,惹的风言风语越多,大有人说新郎官根本瞧不上她。气得盐娘的母亲差点背过气去,剩下奶娘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帮自家姑娘撑着。 听了许多,盐娘终于弄清楚了。从神域入了凡间都会有一个新的身份,她的身份便是丞相府的独女,昨日嫁给了贺大世子。 嫁给了贺大世子! 嫁给了贺大世子? 盐娘心中一惊,这怎么能行!她已经有一个夫君了,本就是偷偷跑出来,若是再闯了祸,可怎么收场。 她从奶娘怀里挣扎出来,不知如何表述,盐娘心里着急,可她性子软糯,又有身形差异,此刻的挣扎在奶娘怀里倒像是撒娇一般,“我不是宰相府的小姐,我是盐娘啊。” 奶娘却忽的落下一滴泪来,慈母一般帮她穿上衣物,“是是,是我们妍娘,是奶妈妈的妍娘。” 盐娘不知道,这位宰相府的小姐贵名季锦妍,可从小自家人娇宠万分,从父母亲到奶妈妈都娇宠称她小妍娘。 世子府里正闹成一团,日上三竿都未曾开门。府外的小摊贩都习以为常,只是时不时瞥一眼,等着看在外醉酒未归的荒唐世子回来能闹出哪些趣事儿。在世子府外摆摊,卖东西的人看戏,买东西的人看戏,这几日卖瓜子小食的生意倒好起来。 2. 相遇不识 [] 妍娘在房里等了许久,一开始奶妈妈叫她忍着再等等,毕竟满城里谁不知道贺大世子的恶名,若是这点事都忍不了,以后可怎么办。 直到一个时辰后还没见到人影,奶娘终于忍不住,遣小婢女出去问。 好一会儿婢女才来回禀,“世子在沐浴……”她欲言又止,在奶娘的逼问下气愤道,“世子并不知道我们姑娘嫁过来了,连他身边的臭小厮都不知道!我们小姐好歹也是丞相府的,怎能如此轻慢!” 服侍的婢女都是从娘家带过来的,从昨天开始就不满,此刻更是发泄出来。 奶妈妈作势打了她一下,又安抚妍娘,“新婚的夫妇,况且世子又是这样的人,姑娘只好受委屈了。” 净房外,妍娘拿着手中干净的衣衫,忐忑靠近。这是奶妈妈给她出的主意,说是世子不一定会来,总不能十天半个月都不让他知晓自己又了妻室,只能让妍娘主动些。 这个院落里静静的,清冷的配饰与她所处的东室铺张的红鲜明对比。 原来如此啊,所以他才不知道自己成亲了,妍娘看着满园清冷心中叹道。 才靠近几步,一个硬物便在室内弹到门板上,“谁?” 从她踏进院落的那一刻起,屋内人就知道有人进了院子,草草将外衣披好。 “我……我是”,她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巧合到极致的名字,世子洗澡时并不合时宜的出现,让妍娘恨不得当场离去。 攥着锦衣的手有些颤抖起来,在神域里,虽然作为神君的妻子,可她从来都是一个人过,只有少数的时候能远远看一眼。这是她第一次,离一个男人这样近,陌生感让她忍不住逃离。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响起,她刚退后了半步。 浅色的里衣包裹着草草擦拭的身体,紧紧贴合着展示出健壮的曲线。迎着光线的浅色瞳孔中的疏离冷在看清院中人时震诧了瞬间,随即复成一潭清波。 原来是她。 他的妻子吗? 关上门上尚且能好好说两句话,可此时妍娘只觉得自己失礼极了,脸色爆红藏于怀里的衣衫间。 “对不起,我……我是你的……”她踟蹰着,却总是不能对眼前的陌生人说出妻子两个字。 她怯懦,不善言辞,习惯了神君的冷淡寡言后也习惯将自己包裹入自制的蚕茧。来到凡间的短短半日,已经透支了她所有的勇气。 台阶之上,金色的光芒直射发丝,将湿漉漉的水汽带着皂角味袭入妍娘口鼻。 “你是我的妻子。”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平静的像是讲述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样。 他皱了皱眉,她术法微薄,连入凡间简单的换颜术都识不破。 做神千万年,他习惯了承担所有的责任,突如其来的,几千年如一日的。直到那一日,他从故人手里接下了这个小东西,不是一只小鼠也不是一只小猫,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成了他的妻子。 他不惯与人交往,于是她也成了一个责任,只需修正和正常运转,从未在此之外给过她一丝温暖。 贺云州看着台阶下瑟缩的女孩儿,如同秋风中的幼猫,胆怯又迟疑,几分惹人怜爱却并没有入得他的眼。 怎么在神域没好生修行,浪费了神域的上清灵气。 他淡淡扫了一眼,并不打算将彼此的身份表明。 他下界证道,需要解救的是大道苍生,而法术低微又偷偷跟来的妍娘显然已经成为了他的累赘。 “我是贺云州,既然嫁过来就住在东苑即可,不用日日在我跟前。”他早在洗浴时用神识查阅了整个府邸,一个被废弃的世子改头换面还不能以神明的身份,他需要花费许多精力。 妍娘却忽然抬头,“不用日日在我跟前”,这话分明是那么熟悉。 她大着胆子,眯着微红的双眼,“不是的,我已经有夫君了,我……我反正不能嫁给你。”虽然声音并不大,但显然让贺云州吃了一惊。 这是第一次,她在自己面前说不。 夫君?他心中毫无波澜,原来神域里的那样也算是夫君吗? 修道之人,持正天道,何来偏心,何来夫妻。 “我不明白何为夫妻,你明白吗?”贺云州倏然转身的一眼,像极了神君的眼神,淡淡如九霄上的云尘,泠冽入心扉骨骼。 妍娘愣在院中,等到贺云州已经进了屋,才回过神来缓缓低声回答,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般。 何为夫妻吗? 她不明白。 她要学的还有很多,爱,恨,情,仇,这些缺失已久的东西将一件件激活她凡人的身躯,唤醒身体内错失的记忆。 世子府外,等了三日的商贩看客没等来世子府大乱的戏码,等来了世子循规蹈矩领着妍娘回门的车架。 “怪了,季相的独女竟能忍受贺大世子!那可是个闹起来无法无天的泼皮啊。” “谁说不是呢,万云楼的流水席能摆十天半个月的公子哥,仗着家里的势力连季相都不放在眼里,成亲当日都不肯去接呢。” 车架备好,贺云州听着这些来自人群中的痛诉之辞皱紧了眉头,原主竟是这样荒唐的人物。 他骑在马上,身后是那辆薄纱露天车架改造的马车,相较之前不知沉稳多少。 微风乍起,漏出里面昏昏欲睡的人儿来。 回门之日,妍娘早早被喊起,任由奶妈妈金银玉石的往身上带,硕大的金冠蓝绸华贵无比。财帛之下,只映衬的薄施粉黛的人出尘清逸。 只是一眼,周边人群中便有人忍不住惊叹一口凉气。 “季相家的小姐竟是这般仙人之姿……”不通文墨的路旁年轻人思来想去才憋出了几个文雅词汇来形容,又忍不住叹道,“看着纯良,就算是讨饭也想好好养着。” 一旁大叔嗤笑一声,“你倒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季相家的小姐便是和离再嫁也轮不到你。” 街边附和声起,嘲弄声让年轻小伙儿下不来台,梗着脖子道,“草包世子娶得,我娶不得?我便娶个你们看!” 不知从何处传来娇俏的一声女儿笑声,像是迷蒙在雾里,不知远近。 “去拜山花娘子,便是公主也能娶到。” 只是一阵清风似的声音,青年只觉得汗毛竖起,周围人却还如平常一样。 车马已经行出去了,青年遥遥看见贺云州转头望向自己这边,黑沉沉的似是一眼看透自己的心。他瞬间心虚起来,又觉得不过是喝酒行乐的世子,自己哪里说错了。 他网人群中缩了缩,却因为那一眼有些嫉恨起贺云州,让他平白挨了那么多的嘲讽。 像是一株发了芽的藤蔓朝夕雨露间就攀满身躯,啃噬理智。 “京郊城西,山花娘子了你心愿。”女声又响起,仿佛比刚刚近了许多,萦绕心间。 贺云州感到了那股气息,并不太明显,像是妖物,也像是 3. 下毒 [] 妍娘有些心虚,快速的看一眼站在院中的人。 好在他像是并没有听见,只是静静地等在原地,任由墙头上的凤凰花将倩影投射到衣衫上。像是一只晒阳的鹤,在秋日微风中翎毛微动。 回去的路上,贺云州与妍娘一同坐在车厢里。 从相府里搬出来漆黑的瓦罐被奶娘收在了车厢最角落的位置,但越是掩人耳目越是让人注意。 妍娘不自在的遮了几下,看见贺云州定在那里的视线微微垂下,毫不在意的转过。 并不算逼仄的车厢里,空气凝滞着。 妍娘看几眼这个装束华丽的人,明明与神君是千差万别,却总能从他的侧颜照出几分相似,坚毅而垂怜四方的眼神,似笑而无情的嘴角。 这个角度太过熟悉,明明近在咫尺却足够遥远。 “世子”,她轻声道,“我真的有夫君了,你能不能让我去找他。” 贺云州的视线扫过,那只触到他衣袍的手速速撤回,仿佛只要迟了一瞬便有责罚。 正是这样的动作,让贺云州有些生气。她这样敏感的表现,难道自己曾经苛责于她,让她成了这样谨小慎微的人。 或是那双清冷的眸中出现这样的情绪波动太过显眼,妍娘敏锐的接受到,结结巴巴的不知如何是好。 她有没有夫君,是怎样的身份,贺云州再熟悉不过。 “你想要和离?” 可能是原主太过荒唐,竟有些肌肉记忆跳过贺云州的控制显现出来,一张清俊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挑逗与风流的意思来。 贺云州有些恼,转眼就对上那双痴痴看着他脸的妍娘。她是个不出世事的小姑娘,从来只见过寒霜错雪的脸,初生牛犊般好奇的盯着贺云州。 这个表情? 她从未见过。 这便是人世间的男子吗? “咳咳,你将你夫君的画像画出来,我差人出去寻,寻到了再和离。”贺云州转头错过她纯真无邪的眼神,耳尖却红了一丝。 其实他与她一样,惊慌错乱的应对着自己的无措。 车上沉寂下来,街上行人见到贺大世子的马车都早早避让,一路通畅无阻。 只听车夫惊呼一声,没有做马车经验的两人均从座位上落了出去。 面前是那只回门贺礼的黑檀箱子的尖角,妍娘本能的闭上了眼。 似是感知到受到的威胁,一小股异香飘出。分明只是初秋之季,却有丝丝茶花香气飘出,丝丝缕缕蔓延在车厢中。 羸弱但飘摇四处。 她终是没有磕到黑檀箱子上,腰间的手撤去,妍娘看见冠玉般的脸庞近在咫尺,天生风流的微笑唇偏偏是无情模样。 “你”,他的眼神终于落到自己身上,“学过仙术吗?” 他择下黑檀箱子尖角上的茶花,不算大朵,但短短时间内早已根嗜了坚硬的木质,转而是一片小小的茶花骨朵,柔软而芬芳。 他只知道她术法低微,施咒常常不能得偿所愿。 明明那位故人所说,她只是个根骨颇通的凡人而已。 再次错眼看过去,才从慌乱中得救的姑娘已经眼含泪水,一张脸涨的通红,摇着一双手结结巴巴解释自己不是妖怪。 在妍娘的认知里,在凡间不能用术法,不能让别人知道她不是普通人。 “我……我不是……这个花,花是自己开的。”她离黑檀箱子远远的,仿佛只要越远就能摆开花的嫌疑。 在神域,神君讨厌这些花,在凡间,这些花也并不让人喜欢。 这些花儿,定是让人厌恶的。 贺云州哑然,他未曾想过妍娘是这样的反应。 他别过脸去,手覆上开满了山茶花的箱角,术法掠过之处,坚硬的木质角重建,茶花凋落。 “好了,你不要这样。”他看着像是受惊了的妍娘,“你只是会些术法,这没什么,我也会。” 玉指移去,黑檀箱子复原。 车外拦路的人自然认得是世子府的车,捧着一方奢华的请柬高声道。 “万云楼,请世子大人赏脸。” 银丝镂刻的请柬上,飘逸的字体写着:三日后,山花娘娘拨宴万云楼。 贺云州这几日做了许多功课,并不识得山花娘娘这号人物。原本初醒时对万云楼的印象便不好,此刻更是对于拦车一事不悦。 他随手将请柬放在一边,告诉小厮把万云楼的帐结清。 拦车的小厮一脸惶然,怎么短短几天,这位世子爷就改性了? 看着迎出来的掌柜,哭丧着脸道,“完了,贺大世子不来了。” 掌柜一巴掌掴到小厮的脑袋上,“嚎什么,不是接了请柬嘛,既然接了怎么就不来了。” 贺云州在世子府沉寂了几日,为了挽留这位大客户,万云楼想尽办法宣传这场盛大的山花宴。 没能吸引到贺云州,倒是在平民百姓中变得家喻户晓,甚至连走街串巷的小儿都传唱这位山花娘娘。 山花娘娘拜一拜,千事万事顺意来。 夸大的宣传,便是多么离谱的传言也有那不要命的去试一试。 可偏偏是灵验的,求财的一夜过去家财万贯,求运的从此事事亨通。 一旦有一个愿望灵验,便有千百个人蜂拥而去。短短几日间,京郊城西竟然被前去拜访的信徒们盖了一座简易的庙宇。 每日间香火俨然,但山花娘娘从不现真身,更让万云楼的宴席成了全城人的注目的焦点。 世子府中,书房里的闲书终于被清理干净,贺云州对着那张落满灰的堪舆图细细查阅。 疆域四周,与异域的结界均有撕裂,对于手无寸铁的凡间人类来说,都是随时悬在头顶的利剑。 神职,是持万物之恒。不因弱小而怜悯,不因强大而忌惮。 贺云州不会普渡生命的一时冷暖,但决不会允许任何一族在天地之间占有绝对的优势或是劣势。 狼鹿之逐,便是生食血肉也不可置喙。可结界破裂,已有妖物流窜人间,便是生杀如同探囊取物般容易。 此刻,人间或许安乐,而后,必定成为强者豢养的牲畜。 西北方向,那条最大的妖界结界裂隙,据说已有大妖一路向中原方向而来。原主的胞弟,那位贺二世子因为曾在仙山上修习过,正在那儿驻守。 贺云州正想着过几日二世子回来,便跟着他一同去西北修复结界。 门忽而被敲了两声,这几日跟着他负责饮食起居的小厮踌躇起来,见了贺云州依旧支支吾吾。 “怎么了?” 这几日他一改原主的放纵取乐,突然的正经让周围人都跟着拘谨起来。 小厮面露难色,“小的给世子您铺床,在您床上发现了……” “又是毒药?”贺云州有些不耐,可表情未有丝毫变化。 他原本以为妍娘是个安分的人,至少在神域她鲜少打扰他。可来到凡间之后,她三番两次的打扰,每次见面便是说自己早已有了夫君,求自己放了她。 贺云州本就不欲与人多话,每次正要斥责两句便看见妍娘眼中莹莹的泪光,那些未说出的话便又吞了回去。 惹不起,他便躲着,晾了她两日。 可今晨起,先是厨子送来的饭食里下了毒,一问是东苑世子妃那里送出来的,他硬生生挨饿到了中午。 他辟谷习惯,可这具纨绔的身子不行,千百年修行的 4. 梅花魇 [] 花笺上殷红的梅花印当着众人的面闪了一下,溢出一股子香味,然后消失不见。 听过山花娘娘传闻的几个小厮当即瞪大了眼睛,高呼是山花娘娘显灵了。 贺云州冷嗤一声,一个妖遮遮掩掩行这些事,竟不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吗。 这山花宴,他必得赴宴。 收了这只妖,将她缚回妖界。 小巧的花笺被他收入掌心,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幽香忽而疯狂的涌动起来,像是被网住的猎物四下逃窜,下一刻又归于平静。 因为这一遭意外,奶娘下毒的事情被搁置。贺云州神色淡淡,并没有意料中的怒火或者把丞相府的人扫地出门。 “你们想做什么都行,只是不要给我添麻烦。”他扫了一眼妍娘,淡淡道,“我说过帮你找他,若是找到了必定让你离去。” 星月高照,贺云州将那张花笺放在妍娘的梳妆台上。 “明日与我一同赴宴。” 妍娘点点头,她没有理由拒绝他。自己的奶娘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贺云州却没有责罚她们,她应当为他做些什么,更何况只是赴宴。 京城中山花宴的声名鹊起,从清晨开始便有百姓们在万云楼周围搭起了茶棚。虽然拥挤热闹却没有一个敢拌嘴吵闹的,深怕山花娘娘会怪罪下来。 更有甚者,沿路摆起了供桌,如同过年迎神一般跪在蒲团上许愿。 妍娘带着白色的帷帽安稳坐在贺云州身旁,来到人间后也上过几次街,可今日盛大的场景着实让她新奇。 乘坐的马车没有四壁,她望着周围跪拜的人群,嘴里祈求着财富美色。 贺云州神色淡漠直视着前方,丝毫不为祈福的人群触动。 神执大道,仙秉众生,可就算是仙也不会理会这么荒唐的愿望,欲利相生,只会养出越来越多贪得无厌的人。 身旁的白纱外罩原本压在他的青衫上,随着主人的动作一点一点往外移去。身旁的人好奇的盯着街上的新奇物件,恨不得将帷帽一把掀去钻到人群中去看热闹。 “坐好。”他低声提醒道。 妍娘正了正帷帽,心情极为愉悦,靠的离贺云州近些,“外面好多人啊。” 她的声音轻软,混在一片欲望的海洋里,发自内心极简的感叹像一只格格不入的小兽,格外突出她的稚洁来。 依旧是万云楼熟识的包厢内,可光景大不相同。 内没有灼人的酒,没有荤腥油腻,精致的玉瓶中插了几支遒劲的梅,由月光渡上一层轻纱,分不清真假。 这个季节,远远未到红梅绽放的季节。 贺云州端坐在席位上,任由桌前那杯醇香浓烈的茶渐渐凉去。 这妖物竟有几分雅兴,幻象浮生里的场景均是假的。在贺云州眼里,那盆梅分明是结了蛛网的枯枝诡异的斜指着一轮圆月。 只是肉眼凡胎蒙于幻境之中,他正感慨凡人不得神域中清气浇灌,很容易便陷入这样的幻境中。 余光却瞥见身旁略显忙碌的妍娘,正大快朵颐着席上的糕点。 发现了贺云州的目光,她有些不好意思,将手里精巧的糕点就着茶水吃下。 “这个还挺好吃的,你不试试吗?” 赤诚的眼神袭来,贺云州有些顶不住,他绕过脸去想要躲避,却闻见糕点味似是愈发鲜甜,扑鼻而来,漫天的梅香从点心馅中袭来。 那是霜封千里,满园晶莹似火云霞的红梅,将人困在里面。 令人陶醉间,不知何处飘来一瓣红梅。 红梅? 贺云州瞬间惊醒,恍然惊觉刚刚差点也入了着妖的圈套。 二楼的圆窗是最好的观景台,正对着那轮皎洁的月,一红衣女子悄然而至。 梅瓣飘零,降临在虔诚跪拜的所有凡人身上。贺云州向下望去,长街之上净是这只妖的信徒,叩首祭拜。 “山花娘娘!” 不知是谁高喊一声,人群中渐有声浪传来。 那女子转头,一双凤眼直直对上贺云州的脸,但她的目标似乎并不是贺云州,转而看向了他身边那个正在吃梅花糕的姑娘。 软糯的豆沙蹭到了莹润的脸庞,妍娘也好奇接住了那女子侵略性极强的目光。 梅雨落得更急了,那双遥远的凤眸一开始尚且带着伪装的善意,可贺云州逐渐挡住了她劫掠妍娘身形的视线,眼底的急切与深藏的妖异一瞬间展露无余。 山花娘娘似乎感知到了贺云州并不是一般人,弯唇似是嘲讽,然后渐歇了梅雨便悄然离去。 贺云州转身,看见仍旧在吃糕点的妍娘罕见的感到一阵无力。 从神域而来的人,怎能被世俗的东西迷住眼。 他从骨子里认为,妍娘应当与他一样。 妍娘手中的糕点被他拿过,丢在盘中,原本清风霁月的人此刻压抑着自己的不耐,“别吃了,回家。” 今晚得多打几个时辰的坐才能平息着凡尘里莫须有的情绪,他如是消化着。 离了万云楼,逐渐行至僻壤,可周围依旧是浓郁的一股梅香。贺云州注意了许久,但周围并没有那只妖的行踪。 车至世子府内,一切安顿下来,贺云州才回到了自己房中。 劳碌一日,妍娘很快进入梦乡。 她早有做梦的习惯,所以神识于梦中一片混沌之时,她习惯性的以为又要梦见神君还有那位被遗忘的故人。 可混沌散开,她有些无措,眼前的是万里冰原,却有红梅簇放。一树树,一枝枝,在风霜寒冷之地染尽梅香。 妍娘想起晚间山花娘娘的那场梅花雨,与此时的场景莫名重合起来。 可她并未许下什么愿望,怎么会入她的梦来。 偌大的梅林冰原上,妍娘呼喊了几声,远处传来些攀折枝断的声音。 她下意识向前走去,不知走了多远,终于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 是个男人。 还算年轻,手中持了一大把花枝,还在攀折。他并不温柔,也不是精挑细选后择精妙的地方折,而是随意的,将粗壮的枝条劈去。 被攀折过的地方露出黄澄澄的木芯来,成了□□的伤口晾在雪地上。 那个男人也一眼便看见了妍娘,面上露出惊异,手中的梅花散了一地。 他并不去捡,一步一步向妍娘靠近来,痴汉似的笑着。 “山花娘娘果真灵验,果真灵验。” 这个男人的穿着是街上最普通的样式,中褂短裤打了补丁,乱蓬蓬的头发不知是不是被梅枝刮的松散了,整个人都邋遢松散。妍娘本能的后退,背向着一株梅树靠去,徒劳的只抖出些梅花雪来。 “我并不认识你,你,你是谁?”面对陌生人,她还是有些不习惯,结巴着断续说着。她仙术不精,却也看出青年印堂处的黑色。 入了魇的人,就算是天生良 5. 世子仙风道骨 [] 贺云州从万云楼回来之后,家中的饮食一改之前的奢靡之气,清爽得过头。 妍娘望着眼前清清白白的一桌饭食,豆腐青菜,连一星油花都无。 这几日被奶娘教导,如何做一个称职的夫人。她整了整衣襟,瘦削的身躯撑起架子,端庄的望着眼前一身银甲的年轻人。 “二,二世子,你也吃点。” 星夜兼程,盔甲上的露水尚未干,一杆银枪斜斜倚在桌边。七八分相似的相貌,却因为性格的截然不同极容易区分。 小山峰似的岭峭延绵的长眉耸起,贺成溪夹了一筷子豆腐送进口中。只是他的眼神依旧盯着对面动作怡然的哥哥,打量,探究甚至是怀疑。 他的哥哥不是这样的,应该如何呢?贺成溪思忖着,应当是肥头大耳的,将珠宝首饰缀满一身的,走街串巷招猫逗狗的。 反正绝不是这样,高冠服裳,正正经经对着一桌清粥小菜,雅然起兴,肯乖乖安定在嫂嫂身边。 豆腐掉在了桌面上,啪的一声。 贺云州这才抬起一眼看了这位便宜弟弟,正一脸狐疑的看着自己。 常年戍边竟然风霜,就算是会点仙术也招架不住妖界的大妖们,贺成溪的额上留了几道浅浅的疤痕,可那双手可以用饱经风霜来形容,扭曲的疤痕从虎口一直撕延伸到袖口,足见结界撕裂处很不太平。 既然占了这具身体,那便承担一些职责。做为神,爱护通道英雄;做为兄长,照顾幼弟。 一筷子碧绿的小油菜送进贺成溪的碗中。 贺成溪先是惊诧抬头,然后陷入了漫长的自我怀疑中,越来越纠结的目光中,他扔了筷子抽枪而起。 锋刃对准贺云州的脖颈,还不忘将一旁已经惊呆了的妍娘拉到身后。 “妖物善化人形,可不习人性!你装作我哥却连他生平习性都不知,还不速速现形,交代我哥的下落。” 贺成溪在西北许久,枪法利落,直抵贺云州脖颈。因为妖物不会为凡物重伤,还特意在枪尖处加了束妖的咒术。 妍娘怎么都没想到,怎么就因为一口小油菜,兄弟两个就翻了脸。 她去挪那杆枪,但分毫撼动不得,枪尖的术法闪烁着银光,随时准备触发咒术。 贺云州拂去妍娘的手,淡淡抬头,迎上幼弟的目光,坦荡出尘,“习性?你说何为我的习性?” 贺成溪一下噎住,贺大世子的声名狼藉人尽皆知,哥哥不服管教,出格的事情数不胜数,可他作为弟弟又如何说的出口。 “你……我哥怎会如此做派,”他顶着贺云州那双平静如水的眸子,少年将军第一次慌张无措起来,“我哥!我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看着贺云州微抬的眼眸带着挑逗的意味,似是等着他继续,少年意气被激发,“我哥一桌至少四十八道菜,各个儿只尝一口!我哥一觉到晌午,醒来便吃酒,万云楼的酒席一个月摆一次,一次摆一个月!还有春风阁……” 他忽然顿住,不自在的看了一眼妍娘,转过视线不再往下说。 贺云州伸出两指,捻诀解咒,轻而易举就将那柄枪尖的咒术解开。 他起身,一别几年,他比贺成溪稍微高了些,身上的浮云纱直直坠落,飘散如仙尘。 “你怀疑我是妖,是西北的结界里的妖物逃出来了吗?”从山花宴开始,他便怀疑西北的结界裂隙恶化,不仅是京城,而是四海之内皆有妖物伪装肆虐。 枪尖的术法被解,贺成溪瞪大了一双眼。印象里一事无成的哥哥,竟然有这样的修为。 “结界的裂隙扩大,不仅是妖,还有冥界。”少年将军皱眉垂首,有些气馁,可凭借他一个人,一个凡人又怎么能解决整个六界的动荡。他的法术,至少应该再修习十年才能应对那些妖怪。 “不对,你,你的仙术是从哪里学来的。”他盯着贺云州掐诀的手指,质问的同时显出一丝羡慕来。 “梦中,高人指点,参透浮生,幡然醒悟。” 几个词,简单明了的编了一个完美的谎话。 一顿饭结束,贺成溪恋恋不舍的回王府拜见母亲,放下了一身的责任后真正的像个少年人,跟在贺云州身后问那高人身在何处,能不能介绍他认识一下。 贺云州将京郊城西的山花娘娘和他说了,约定好不日一起去收了那妖物,这才将贺成溪哄走。 “你怎么还不走。”他看着仍旧愣在原地的妍娘,眼神中流露出光彩来,像是见到了落雪的小狗,只用一双眼就将快意泄出。 “你认识高人?”她乖巧走过来,耳边的红玉铛摇摇晃晃,“你有没有跟他说我夫君的事?他是个神君,一定认得的。” 贺云州愣了一瞬,不自在的转过头去,“我说了,不认得,他说不认得。” 他重复一遍,深怕妍娘觉得不可信。其实大可不必,妍娘是个小傻子,什么都信的。 “那我还与一个问题。”这些日子,妍娘早知道身边的都是好人,将骨子里那份惴惴不安收起,话变得多起来,“万云楼我去过,那春风阁是什么地方?” 贺云州一惊,刚喝进去的一口茶水差点翻涌上来,热意从衣襟里翻上来,星火燎原一般烧到了头顶。 “以后,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妍娘心满意足的向他问了好离开。 王府内,刚吃完清粥小菜的二世子受到了全家人的盛大招待。 王爷去世,偌大的王府只剩贺家夫人一人支撑。她看着孤身前来的二儿子,眼神中有些许没落,她本以为贺云州或许会与他一起回来看看。 “你去过云州府里了?”她试探问道。 “是,在那里用了早膳,见过嫂嫂了。母亲不用担心,他们过得很好。” 贺夫人垂着眼,“若不是你大哥……我也必定会去看看儿媳,丞相府里的千金必定也是受了委屈的。” 眼见母亲伤感,贺成溪抓住母亲的手宽慰道,“大哥现在已经变了,以前是风流成性,现在……”他看着母亲好奇的目光终于硬生生凑出个词,“现在仙风道骨!还会仙术,与我去仙山上修习遇见的仙人道长一样!” 贺成溪还是年岁太小,一番话把贺夫人逗笑。 贺夫人拔出头上那根上好的羊脂白玉簪,递到二儿子手中,“这是你祖母留下的好东西,你帮母亲送给你嫂嫂。” 她深知,贺云州改性也好,不改也罢,妍娘都会受苦。 情浅伤人心,情深多不寿。她作为贺云州的母 6. 百魄一生 [] 贺成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大哥痛改前非是好,但怎么当着他的面和嫂子恩爱呢! 妍娘也没好到哪里去,垂着头将脸藏到浓黑的发里,不知如何应对。 明明说好的,帮她找夫君! 怎么今夜要一起睡! 微凉的气息逼近,妍娘本能的继续低头,却被一只手抬起,直面那双清冷的眸子里。能从他的眸中看自己容颜靡丽,一头青丝顺滑而下。 她微微惊诧,不知该怎么动作。 “做那样的魇梦多久了?” 昆山玉碎般的声音一开口便碎了氛围,妍娘因为自己的反应有些无地自容,偏头细声道,“三四天吧。” 贺云州轻叹一声,从她眼下的乌青也知道大约是从山花宴回来之后开始的。 “魇里有什么?梅花?” 妍娘从他手中接过束发的绸带,“魇里有梅花,雪原,蜘蛛,燃着烈焰的深渊,还有……” “还有一个男人。” 她是有些不想说的,觉得有些丢脸,但贺云州的目光太过澄澈,仿佛透过眼睛直击她的心中目睹了每一场梦的经过,让她不敢说谎。 “那个男人说回门的时候见过我,我不记得了。” 贺云州想起来那日的那股妖气,还有混在人群中那张阴鸷的脸来,心中大略清楚了。 怨气与欲望并存,妖气因此激荡得凶狠肃杀,但那妖却不杀人,其中必定有更大的阴谋。 夜色渐晚,妍娘第一次在自己房中这样拘谨,神域凡间,她第一次与人同屋而眠。 新婚的大红色喜被尚未换下,被烛火照得耀眼。奶娘端着洗漱的水进房门,看见端坐在桌前的贺云州吓了一跳。 屋内多点了几盏灯,贺云州面色如常坐在屋内,妍娘却不大自在,面色桃粉不敢看别人。 今夜,是她姑娘的好日子吗?可她看着贺云州不像是来行夫妻之实的,那身素色衣衫微阖的眉眼,看着倒是像道观里打坐的仙人。 奶娘叹一口气,这都是什么事?原以为嫁了个浪荡子,现在转性成了道爷了,哪一个都不好。 “世子,我们姑娘要洗漱了,请您暂避。” 奶娘与贺云州一同等在屋外,听着屋内水声淅沥,堵了许多话在心间不知当讲不当讲。越是踟蹰越是心焦,急得满头大汗出来。 “世子,咱们姑娘自小体弱,还请您照顾她。”最终还是关爱之心占了上风,她大胆起来,恳切为妍娘求情。 贺云州应了一声,他并不在意。他以为,千万年的相处以来,她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便算是照顾,未曾饿死或是被伤害便是照顾。 “姑娘来了世子府,越发粘人了。” “嗯。” “姑娘以前不爱吃甜食,现在却极爱糖渍的果脯。” “好。” 一问一答间,奶娘渐渐失了耐心。她说的何止是粘人和果脯,分明是在斥责贺云州一点没有夫君的样子,冷待她们姑娘了。可这些话却是一拳打到棉花上,半声响都没听见。 屋里人喊了一声,奶娘没好气进去端洗漱好的水。 妍娘躺下,屋内只剩下一灯银豆闪烁着烛光。好在室内昏沉,妍娘用被子裹紧自己。 她有些愧疚与紧张,她分明是神君的妻子,却坦然接受与陌生的男子共处一室。对于贺云州,她总觉得有些不知所措,这个人和神君何其相似,可又的的确确不同。 做神君的妻子要自持,要耐住寂寞;可贺云州的妻子,是有人守护的。 妍娘缓缓闭了眼,闻见一片令人心安的松香气息绕于身旁。那是他布的术法,只要魇中有所变化便能立刻感知。 烛火微动,深秋的夜风钻井,明明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也能被找到缝隙,悄然无息的渗透进去。 贺云州守在床边,忽然松香气息微动,暗自浮涌,魇梦开始了。 魇梦是通过将人的魂魄神思迁入幻境之中,与此同时,被抛下的身体往往也会承受痛苦。可眼前人依旧睡得安稳,只有认真观察才能看到她小指因为忍痛而蜷缩着。 他本以为妍娘娇贵,入了魇中是会闹腾之人,没想到依旧乖巧。 相处几千年,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守着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在神域时,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身后远远有个人在看他,只是他不在意,将她简单的分为道心之外的物我两忘。 现在依旧如此,他简单的将一点点的触动归于证道路上的凡尘一梦。 并指凝神,于眉心处将他的怜悯送进那具正在受苦的身体。 魇梦之中,妍娘忽觉身体涌来一股暖流,从眉心处源源不断,直至身体的末端都泛出气血充足的粉色。 她知道,有人在外守着她,安心许多。 可正是这样的变化,让魇中的男人暴怒。他的状态已经颓然,几次的魇梦轮回将他的魂魄吞噬,留下了大片尸斑,从领口一直延伸到衣衫深处,与冻出的青紫色连城一片。 “请了人来助你?没用的,哈哈哈哈哈哈,明日之后你就得跟我一起下地狱。”他并不在意魇中的结局,阴恻恻的咆哮出自己预想中的胜利。 魇梦的崩塌一次比一次早,未等男人扶着树站稳,地面便从远处崩塌而来。 一样的场景,妍娘不再害怕。她知道这儿有只救人的蜘蛛,会倾尽丝线救起自己。她知道这场魇梦外有人守着她,或许醒来可以有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期盼着,如同在寂寂黑暗中看到曙光的人。 这一次不一样,不需要处理指尖生入血肉的茶花。 可大片梅花落尽的时候,最后的那株梅树上总有那一朵瑟瑟在枝头,无论是怎样的寒风劲雪都吹不落。 妍娘拽着树枝,看见那朵梅花便生出八条毛绒绒的腿来。 是那只蜘蛛,正用丝线缚住那朵原本坠落的梅花,徒劳的绑在树上。 可是丝线用来绑花,那谁来救她?魇中环境恶劣起来,是前几次不曾有的烈风,将深渊中的火吹得燎人。 梅树已经被烤的焦黑,外侧的树皮碳化蹭的妍娘一脸灰。那只蜘蛛腿上的绒毛已经焦卷起来,却誓死抱着那朵梅花固定在枝头。 枝头一重,浓重的梅花香气翻滚在热浪里,万云楼一见,妍娘记得这张倾倒众生的脸。 挥月劈光,那柄梅花剑直直断了缚住梅花的丝线,她看着那只黑色的蜘蛛奋不顾身与那朵梅一跃而下葬身火海。 山花娘娘笑起来,明明是事遂其愿的事情却掺杂着苦涩。 她看着那只蜘 7. 束妖 [] 天色大亮,夜叩世子府门的百姓们都被安置好。可城中百姓还是乱起来,闹哄哄的说京城里也来了妖怪。 他们光知道西北边的结界破裂,可对于所谓的六界坍塌毫无概念,只有这样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事情才能让他们真正认识到,他们所处的是怎样危急的关头。 两匹快马奔到城西,可只剩下一片狼藉,前几日香火鼎盛的场景不复。 贺成溪看着一地的泥泞,祭品都被野狗吃了,留下了一地的脚印。 “这也太快了,收到消息我们就来了,怎么还让她跑了。” 可妖气并未散去,浓浓的留连在此处。“她没有走,百魄一生,需要生的那一魄成为活死人,她还差一个引子。” 这是一个上古的邪术,那时天地无序,有些东西只要你想要,总有办法得到。 集齐九十九人的魄再加一条生魂,便可携百魄一生去往冥界,那里有一座桥,名叫饱盼生芳。 正是阴阳互根,世上有孟婆桥通生向死,便有饱盼生芳起死还生。 秩序尚未建立的时代,传说中那时的大妖甚至于仙人,只要想要复活自己的亲人朋友,便可以从这座桥上带回他们。后来才有了神,从动荡与无需中把持天道平衡,这座桥便于许多上古秘术一起消失踪迹了。 而这百魄一生便是传说中重新开启饱盼生芳的钥匙。只是百魄好取,可这一生魂却总也等不到最后便在尸斑的生长过程中死去。 但这次的妖却足够聪明,用魇梦加强生魂的执念,延长尸斑生长的时间。 贺云州在地上留了一个法阵,只要那妖一现身便能催动。几次相见,那妖只在晚上出没,他知道要想抓住她,只能靠今夜。 他抽马回身,贺成溪跟在他身边,越发觉得自己不能错过了什么。 “那我们现在要去找那个引子?” “不用。”青衫随马蹄翻飞,贺云州淡淡道,“是妍娘。” 他早便猜到了。 而魇梦之中的那个男人,便是失踪的柴二家的儿子,也是回门那日他在人群中看见的那个青年。他应当是第一个成为那妖的信徒,成了她的生魂。 世子府中一片混乱,有焦虑着请仙师买护身符的,有想着晚上往哪里躲一躲的。 唯独贺云州依旧坐在那儿,气定神闲的喝着茶。 神力对付妖魔,不亚于以石击卵。以他清修万年的实力,这样一只小小的妖是连武器都不用祭出的。 可偏偏他不能杀,生死有道,授命于天,他只能将那百人救回,再将那缚回妖界。 贺成溪擦着自己的银枪,几次抬头又放下,“哥,你真的决定了吗?” 妍娘作为吊着生魂的引子,为了让那妖放出百魄一生,必须让妍娘身涉险境。 “可是,可是嫂子她……”贺成溪见他不语,还想说什么。 从西北边境回来后,他在一路上听说新嫂嫂是丞相府的独女,在心里便想着这一定是个懂些诗书的矜贵小姐,无趣极了。可见到真人后,他看见一个纯善的姑娘,行动像是涉世未深的仙女般,惹人怜爱。 那日在巷子里,他恰巧遇见妍娘,手里捧着一袋糕点,嘴里仓鼠般鼓着。路边一农户家的孩子便举着头眼睁睁的看着,晶莹的口水挂在嘴边。他本以为嫂子一定会像所有温婉贤惠的女子般将糕点送出。 可妍娘似乎更得意了,迎着阳光又塞了一块进嘴里,脸颊鼓出圆圆的一个弧度。 “很好吃哦!”她得意的像个受宠的小公主,炫耀着自己的玩具。 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妍娘慌了神,慌忙分了糕点塞到那孩子嘴里,手忙脚乱得很不得自己哭出来。 好不容易才将那孩子哄好,他与嫂嫂打了招呼。从军营点兵而来,他尚且身着银甲。 妍娘从身边的仆从手中打开一包蜜饯,笑意盈盈塞了一个到嘴里,而后又放一个到他的手中。“这个也很好吃,你虽然是弟弟,但大孩子可不能哭。” 那张宽大的手掌上磨出了许多茧,一只晶莹红亮的糖渍蜜饯在手中小巧的可爱。他虽然已经过了吃蜜饯的年纪,可依旧为这份礼物感动。 贺成溪笑道,“哥哥可未曾送过我蜜饯。” 妍娘歪歪头,“贺云州吗?没关系,弟弟以后想吃蜜饯可以来找我,我来替他送。”她笑得开朗,成了秋日里依旧盛放的向日葵似的。 贺成溪心头一热,将蜜饯送入口中,浓烈的香甜从口舌植入心间。从幼时,丧父之哀,而后大哥性情突变,母亲撑起整个家又要约束大哥,从三岁起,他便再未从家人手中接到过一颗糖果。 他是个被催着长大的孩子,催着长大,催着顶立门户,催着上战场,像是一个尚未成熟的青瓜便急着为他人果腹。 看着嫂子的背影,她说,弟弟,你今年才十七岁,应该吃些甜的。 贺成溪从那时便想,哥哥娶了个好嫂嫂,多了个疼爱自己的亲人。 “哥,我们不能。”贺成溪正色道,无论是嫂子或是任何一个无辜的人都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屋门被扣响,“我能进来吗?” 屋内有些沉闷,妍娘的到来像是一缕风,吹皱了这一潭死水。 她手中拿着两枚黑金两色混织的平安符,先是给了贺成溪一个。少年看着那密织的平安符,心中更加有愧,倔强的偏过头去不肯接。 “不要闹小孩子脾气,这个平安符上面有咒术的,还是有点用处的。”自从上次想着要不要给贺云州也制一个平安符,她便在没事的时候多做几个,没想到现在也有了用处。 她只留了两个,剩下的都散给了府里的众人。 贺成溪接过那只平安符,深深看了贺云州一眼气冲冲便跑了。 妍娘握着手中那仅剩的一个平安符,走到贺云州身边,“谢谢你,每次醒来总是不舒服,可昨夜没有,是你的咒术吧。” 她有些忐忑附在平安符上微薄的法术贺云州是否能看得上,她还是将东西递了出去,“这个是我自己做的,你不要嫌弃。” 贺云州并没有动作,从心里来说,他嫌弃这样没有用的小东西。脑子里记得不太清楚,但好像是几千年前,她也曾捧着一个不知道什么小东西献给他,被他拒绝后满脸失望的走了。 他不记得当时是什么东西,却依旧记得她落寞的脸,后来连续一个多月也未曾在神域见到她。 不接,她应当会走吧。 可脑子里却全然是一片混沌,叫嚣着投射出她盈盈滴下泪的眼眸来。他叹一口气,终于打算接受那个平安符。 腰带被一双素手轻轻勾起,呼吸间净是她身上淡淡的茶花香。妍娘大胆的自作主张,那个小巧的平安符已经被系在他的腰间。 她依旧 8. 入冥界 [] 那妖物自然识出了贺云州并不是普通的凡人,她一脚踹开攀上自己衣裙的半截枯骨的手臂,活尸滚了两滚栽倒在雪地里。 “高人,得罪了。我取百魄一生,并不妨碍你,待我用过这女子作引子之后便送还给您,咱们进水不犯河水如何?”今夜那妖并无万云楼上蛊惑人心的那些造作装束,手中的梅花剑嗡鸣作响。 许是她心焦,这幻境做的并不真实,也风吹过,那一树梅花如同绢布制造的一样巍然不动,平日里浓烈的梅香现在却一丝都闻不到。 贺云州凝神,于空气中嗅出一丝深夜走兽毛皮染了露水的气味。 “交出百魄灯,回到妖界去。”他冷冷道,一丝与她商量的余地都无。 见贺云州并不打算罢休,便释放出本体来,一只花纹斑驳的尾巴从裙衫底下漏出。本体禁制一破,贺云州便清清楚楚看出她的原身来。 三花,山花。 原来是一只得了些缘法的三花猫,不知为何要求这阴冷邪滞的术法去救人。 那柄梅花剑抬起,将树下人的脖颈强迫着带起,夜风拂开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布满泪光的眼。 “你若是执意要坏我事,我便只能两败俱伤,杀了这引子,各自作罢。”剑鸣声响起,威胁他做出选择。 泪珠滑落,坠到下巴处,然后低落在剑上滑落。 “世子……”她轻声委屈道,仿佛被夜风吹得张不开嘴,“我怎么被抓到这儿来了,我有些怕。” 声容音貌具同,贺云州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奇怪,如果自己留下的结界破裂,那么自己必定有感觉。如果是睡梦中以神魂入幻境,可这样并不能受到伤害,又何来威胁之说。 妍娘已然站起,扶着树干娇娇怯怯,“夫君……你不救我吗?” 夫君? 她从未叫过贺云州夫君,这个称呼属于神域中的他。 贺云州翻手祭出玉阶,刹时间风雪间断,惟余碧玉色的剑身翻转之间就已到了那猫妖身前。 一剑划破盐娘的臂弯,只有深深一道口子却无鲜血流出,他果断拔剑,贯入胸口。 那猫妖大笑起来,“你们神域之人果真都一样,杀人杀己皆果断。” 剑风斩过,如同迅速干瘪的果实般,那猫妖虚虚萎去。这个幻境,只是猫妖留下的一缕神思所化,幻境崩塌,贺云州看着逃走的那抹妖气向城内世子府掠去。 身旁那个栽在雪地里的活尸失去了妖法支撑已经变为原型,不过是一段枯木,唯有玉阶穿过的那个身体做的极真,以极慢的速度消亡着。 贺云州想要拔出玉阶,却正对上那双剪水秋瞳。 明明感知不到痛苦,明明不过是妖猫的幻境,可就是那张脸,让贺云州有些心颤。 “你是假的。” 他以此来回应那双懵懂的眼眸,还有不安的内心。 玉阶拔出,于霜雪中嗡鸣,然后消失在他的掌间。 待贺云州回到世子府,结界已破,聚集于东苑的仆人根本接不住妖猫的一击,好在那妖并不恋战,指将他们打伤。 贺成溪身上的银甲染了血,倒在了结界的入口处。 “哥,你的结界怎么破了!”少年将军低下头来,羞愧又愤恨的将手中的剑扔掉,“是我学艺不精,让妖怪把嫂子带走了,明明……” 明明他驻守结界之时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形,一招都未与她过手便被击倒在地。 贺云州将他扶起,看着西南方向妖气略过长空的残影,“这不怪你,那是只修行三千年的妖,你才十七岁,打不过很正常。” 而那道结界的破裂,他心知肚明。从他手中布出的每一道结界,都有纤丝与神格相连,如同是分身作战般,看似是防御实则也可以攻击。 结界攻击之时,那妖祭出了百魄灯。若是被击中,那这百人便再难恢复,从此只能浑浑噩噩一生。即使是死了之后,少了魄的魂也不能进入轮回,只能流浪于冥界。 他清楚的知道放弃攻击意味着什么,可面对那盏百魄灯,他没办法用百人性命去赌。 结界碎裂,冰蓝色的禁制逐渐消融,剩下些许未断的纤丝向他传达着府中的情形。剑锋与术法对击落地的声响,一屋子仆人尖叫复又平息。 末了,是一抹轻柔的布帛拂过,带着浓烈的茶花清香。 他心头一凛,仿佛那日马车上黑檀箱角上缀满的大片花朵重现眼前。 她受伤了? 可这样的担心也仅是一瞬。西南方向,是冥界的入口。 那妖去往冥界,定是冥界的入口也打破了。 那座名为饱盼生芳的桥一旦开启,万年前的封印将被打破,生死乱序平衡打破,神职失守后再也不是简单的修复结界便能重塑秩序。 截捕猫妖不容便可迟缓,偌大的世子府留给了贺成溪去安排后事,他得即可启程前往冥界。 冥界是唯一一个与凡尘又联系的世界,但这样的联系却格外苛刻严谨。生与死的界限就像是一片荒原,不辨方向,不知谁是谁的起点。 这是贺云州第二次来到这里,与万年之前截然不同。 混沌的黑雾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阔无垠的草地,在遥远的地平线之处是一线暖色的天空,辨不出晨曦或是晚霞。 凡尘的尽头便是这样,永远的黄昏,永远的朝晨。 他触到了那面先神以身殉道布下的结界,水波纹凭空而起,镜花水月般漾起他的身形。金色的法咒于衣袖下浮起,逐渐放大紧紧贴在结界上。 可奇怪的是,结界并无损毁,但先神的气息也荡然无存。 这是件极为棘手的事情,贺云州凝眉,神域的卷宗之上并无记载。封印的结界必定会有施术者的气息,就如同是打上标签般,将此结界的特征告知同门后辈。 他踏进冥界,刚刚的旷野与光线便如同幻影般,眼前是一条泛着荧光的河流。岸边的彼岸花被淹了不少,只露出靡丽的花朵静静开着。 孟婆所在的那座桥上,排队喝汤的人并不多。 冥河中的幽魂增多,而够格投胎的人却甚少,看来这世上枉死之人过多。 他随风洒下一把修补的药剂,冥河之中瞬间便挣扎着爬出几个魂魄破裂不甚严重的幽魂来,跌跌撞撞便往孟婆桥上走去。 贺云州看着河中犹在此处盘旋不肯离去的幽魂,漠然叹口气离去。救一人并非他的职责 9. 百魄灯 [] 从世子府到冥界,妍娘攥着腰间自己绣的平安符,被掳过程中挣扎受伤,手中已经钻出几只小小的茶花骨朵。 那妖提着两个人,又因为贺云州的挟制受了些伤,穿行的尤为吃力。 越是靠近冥界,妍娘越是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奇特。 她看着边界处永恒的晨昏线只觉得很熟悉,这里有什么东西,与她的心一同跳动,一样的频率,一样的血流经过,过于契合得让她害怕。 直到她到了那座桥边。她伏在地上,听到咚咚的心跳声响,与自己胸腔的震动重叠,沉寂于那座挂满枯藤的桥下。 手上的茶花仿佛接受到了信号,根系疯狂生长,从一开始的疼痛变为麻木。 猫妖卸下两个人,本就奄奄一息的生魂在地上滚了两滚,此刻微弱得只剩下了一口气。腐烂了一般的眼眶差点都不住眼球,却依旧顺着方向偏执地看向妍娘,艰难的吐息着浊气。 收到信号的冥王赶来,接过猫妖递来的百魄灯。 万年了,他如同这座生灰的桥,就静静守在这里。即使贵为一界之主,即使修为颇深,即使是天生的圣贤,也耐不住这样的寂寞。 “你的引子便是这个女子?”冥王有些迟疑,这样柔弱的身体怎么能承受住。 妍娘微微动了动身子,手腕间的痛传来,以往只在指尖生长的山茶花竟然开得大朵,一直蔓延到腕间,连附近的衣襟上也缀着几朵。 猫妖是第一个发现的,一把将她左手举起,高高亮出。 仿佛又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本已衰旧的藤蔓复苏过来,缀出零星几片叶子,大有恢复之象。 冥王盯着妍娘,从她的腕间扯过一朵山茶,伤口瞬间愈合,被新的稚嫩花瓣扫过,疼痛之余有些微痒。 他一脸急躁,遮遮掩掩藏着些许迟疑,“你怎么把她找来了!” 他背过身去,一边检查饱盼生芳的复苏状况一边与猫妖争执,“你活了三千年,难道不知道先神已心脏分于五届镇压,而血液生机都给了一个凡人吗?” 猫妖不可思议回头看一眼妍娘,任是何处都找不出一丝与神域相关的东西来,“就她?” “可我听闻先神是女尊,怎么会用自己的血液生机换她长生?” 冥王一面放出猫妖想要复苏的魂灵,快速回头瞥了一眼妍娘,“你看她腕间的茶花,那就是反噬,一个凡人长生的反噬。” “你怕,我可不怕。不要说一个早已身死的神留下的凡人,就算是真神降临,今天的饱盼生芳我也必须开启。” 猫妖将怀里那盏百魄灯取出,里面的魄似乎感受到压迫,一个两个都竭尽全力向外冲去,原本是明黄色的小灯透出亮红色。 百魄灯置入桥的上方,光亮大增,照出冥王阴森的面孔来。 还未缓过神来,妍娘便被一股力量钉在桥身侧面,刚刚复苏的藤蔓瞬间爬过,缠住她的手脚将她牢牢固定住。藤蔓的触角像是湿滑的壁虎腿,透过衣衫让每一寸肌肤都感知到令人恶心的触感。 来自内心的恐惧使她的身体自我保护的开出大朵大朵的茶花,从藤蔓中挤出,唯余一个惊恐的脑袋露在外面。 “你不是怕吗,怎么也肯动手?” “怕?”冥王笑出来,像是沙砾擦过戈壁滩的声响,渗透过土地而后蔓延得无处不是。“这不比听你那情情爱爱的故事好玩得多。我蜗居在此万年,终得良机,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他听见那颗封印着冥界的先神之心的碎片,一同苏醒过来。 只要成为五界之中第一个打破封印拔出先神之心的人,他便能凭借着这片先神之心的碎片,碎了其他五界的镇压。 从此之后,秩序道法,那都是笑话,他便要领着冥界之人占据更好的地方,凭什么蜗居在此,每日与死人打交道。 说着便将一道助力打入桥身,感受着桥底的那片结界逐渐有了碎裂之象,蓬勃地迸发出一片霞光来,透过越开越盛的茶花从迸裂开来。 蚀骨的痛楚从身体深处传来,明明每一道伤口生出了根系,扎根血管,可却没有一丝血液淌出。 妍娘被束在桥上,大口喘息着,胸口的藤蔓花朵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连一声呼痛都成了妄想。 身后的炙热传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这便是那个常入之梦的源头吗? 故人就在身后,可碎心之痛随即而来。是不存在的利刃透心而过,此刻正在一点一点拔出。 那座本已枯寂的桥几刹间变得生机勃□□来,藤蔓包裹住桥身,大有连人一起溺毙在里面的趋势。 呼吸被扼住,窒息感油然而生。生机从体内抽出,妍娘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能不能,能不能有个人来救她呢? 哦,她那个神仙夫君,还未找到他呢,也不知证道成功前会知道自己成为鳏夫了吗? 最后一朵花盖住她的脸,她没能看见一片血色的花丛尽头,有一个身影匆匆赶来。 贺云州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一桥没过顶端的花,茂盛得与周围格格不入,显出几分诡异来。 桥身上,正是那具活尸正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痛苦的□□着,一只黑色的蜘蛛缓缓爬过桥面。路过已经辨不出模样的人是歪了歪头,应该是去世过于长久了,似乎认不出来这是什么,微微偏了偏头顿住。 只要它爬过剩下的那半段桥,生魂祭它,百魄归于阴墟,用于填补冥界的那一本烂帐。 八条毛绒绒的腿爬的很慢,驯服着它的新肢体。几只绿豆眼细细打量着周围的事物,本已爬过一半的桥面,却突然顿住。 它爬向侧面,顺着高高的桥面向下看去。 那下面除了高高的一堵花墙什么都没有,猫妖急切向前一步,生怕复生的过程出了什么岔子。 好在那黑色的小蛛又向前爬去,只是速度极慢,像是与什么东西在做博弈。忽而那几只绿豆眼中的薄膜散去,它极速回到桥边。 一道细丝吐出,牢牢攀折在下方正中最盛大的那朵茶花上。 花与枝的分离清脆作响,“啵”的一声,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借着蛛丝折花向上的力量,那朵硕大的茶花向上弹去,而后带着小小的蜘蛛从桥上坠落。 那下面,是阴墟,一个比冥界更恐怖的地方,没有眼光语录,没有生机活物,甚至没有时间,只有逐渐的遗忘,遗忘他人,遗忘自己。 一切发生的过□□速,猫的本能反应是极速的,三花本体冲上去,将将衔着蜘蛛冲到桥上。 饱盼生芳向来不许第三人上去,几乎顷刻间便将她的毛发炙得焦黑,一撮一撮竖在身上。 猫妖不以为意,轻轻将蜘蛛放在桥上,来不及管尚且冒着烟的皮毛,竖起尾巴恼怒着向那只蜘蛛哈气。 他到底知不知道,她花了多大的力气,等了多久才去了凡间弄来了百魄一生。猫的直觉是很灵敏的,她早已感知到贺云州的到来。 她一面警惕着贺云州的攻击,一边关注着身后不听话的那个人是否有跟上。每一步都留下四个鲜红的梅花脚印 10. 两全之法 [] 她生气那只蜘蛛,怎么就一丝目光都不分给自己呢?就扯着那丝线,一步都不移的为那株梅守着功德。 她气愤的跺了跺爪子。 最后一天,她看看身后扯着冬天落下的猫毛制成的小窝似的容器,就等最后一天。 明天就去看他。 一夜霜雪,他不见了,连同院子里的那株梅。 一个身姿俊逸的女人站在庭院里,把那只冻僵了的小蛛放到了她的面前。 冰凉,僵硬,依旧保持着扯住丝线的那个姿势。 她拱了腰,一身毛绒绒的冬毛根根竖起,为自己的无措虚张声势。 修成了的梅树只睨了她一眼,这个任性,自私,为所欲为的猫仔。没了那只傻蜘蛛,谁还会宠着她。 梅树留了一道印记给蜘蛛,作为守护她的报酬。至于那只猫仔,将接受属于自己的余孽。 但这所有的一切,过往种种,皆在今日,随着一阵清风,归于沉寂。 因为从未有过的逆运转,饱盼生芳隐隐有坍塌之势。 从妍娘的出现,再到贺云州身上的换颜术,便是傻子也猜到了他们是神域而来的。如今的神域只有一位神,不闻窗外之事,而如今却有了凡人外貌,必定是大道受阻,六界之乱。 原来想要破除结界的,早就不只是冥界。 他看着桥上不时震颤的花,隐去手上破结界的术法。 “都是三千年前的孽缘了,我也是昏了头答应去帮那只猫妖,还望神君莫要怪罪。”他先发制人,诉起自己的苦来。 贺云州神情淡漠并不理他,紧紧盯着埋藏在桥身中的妍娘,她已失了意识,皱着眉垂头枕在花上。 桥下封印中的先神之心,像是一滴水滴上了滚烫的铜盘中,砰砰沸腾着。 冥王自然会意,向前一步几乎盖住她的身影,恭敬道,“桥下是先神之心,万年之间封印太久,本就不够牢固。今日一遭,恐怕结界破灭在即。” 如果在贺云州眼皮子底下破了结界,那他便大可以不用背负心藏不轨的罪名。 “可这女子应当是那位先神留下的故人,饱盼生芳是上古遗迹,如今将她困在桥身上恐怕不便施救。”他促狭着眼,盯紧贺云州的一举一动。 “加固封印便意味着不能救人,若要救人饱盼生芳必塌,封印必除。”他的话步步紧逼,不留一丝余地。 早听闻神域只有两人。 相伴相生。 “她或封印,只能选一个了。” 他不信贺云州能够毫无情谊。 眼中无她。 桥末的砖瓦开始向阴墟里塌陷,带着蓬勃的藤蔓花枝半挂在空中。没入阴影中的那一只瞬间湮灭,花瓣极速枯萎干瘪。 妍娘的衣裙露出了一角,冥王眼尖的发现,那条绫罗裙腰间挂着的平安符与贺云州身上的形制极为相似,分明是出自一人之手。 他辨不出贺云州的意思,幻出一柄利刃往桥身飞去,试探道,“是我眼拙,没认出姑娘的身份,我这就救她出来。” 术法未展,一柄玉色剑身横于身前。 贺云州出声,“加固封印。” 冥王顿住手,从他的眼眸中寻找迟疑或者为难,企图找到一丝破除封印的可能。但眼前人,看着那座桥,将生死存亡的决定说得如同一叶应落般毫无牵挂。 玉阶顺应主人召唤,亮起微光,直直指向桥身。利落削下一朵茶花,挡回那柄利刃。 “那这位娘子?”冥王自然不肯,企图寻找到一丝破溃的心理防线。 可惜,贺云州的脸上并无一丝情绪波动。 “可有两全之法?”,他熟知封印销毁会带来什么,而眼前的冥王也绝非什么好人。一旦先神之心的碎片到了他的手上,其他五界的封印解开会更加容易。 到时候,就算为神,大道既毁,他又用什么去守衡苍生。 “两全之法?”,冥王退后一步,心中隐隐感到一丝机会。 若刚刚一剑杀了那女子也就算了,可他还在寻找机会,所以,是舍不得吗? “那是自然有,万年前先神与碎心为祭,与各界之主合理设界,就是为了各界能量各异,避免强者恃强凌弱,弱者无安身之所。如今我在,世上仅剩的神也在,你我合理力便能再次封印。” “只是,”他顿了顿,余光果然瞥见玉阶在贺云州手上微微转动着,“封印是个耗时的事情,不知神君可等的起。” 他虽坐镇冥界,可妖界结界破裂之事早就传遍六界。他勾起一个笑,这外面光鲜亮丽井水不犯河水的六界,其实早就泥泞不堪了。 妖界裂隙中跑出来的,就仅仅只有妖吗? 不见得吧,是魔或是仙,因为利益或者情爱,谁又分辨的清楚呢。 贺云州果真迟疑起来,他确实等不起,封印至少一月,可那时妖界估计已经倾巢出动,再回人间,怕是一片废墟了。 冥王自然猜到了,一步一步将他引入陷阱,“还有一种,暂时压制之法,可以维持至半年之后,待神君事毕再来封印。” 这一番话正中贺云州下怀,他继续补充到,“虽然不及马上封印可以解救出这位姑娘,但也还可以保住一条命,只是需要受一点点苦罢了。” 贺云州眸光微动,这无疑是最折中的办法,玉阶挽出剑花,于空气中留下一串长虹剑影。 锋利的剑气至桥身出化成一个淡色的球状,融入妍娘胸口,护住她的心脉。 “动手吧。” 闻言,两道术法齐齐攻入桥身。桥身的坍塌之势转好,砖石掉落的吉迹象稳住,只是桥身攀藤的花枝渐渐颤抖起来。 有细微的水声传来,得道之人六根慧达,视觉和听觉都要高于常人许多。 术法未停,虽然心脉护住痛苦却未减少半分。昏睡中,她只觉得这场梦如此真,比以往的每一场都要痛,是血液涌聚在一处想要喷薄而出却又被打回体内。 山茶开得更盛,每一朵都硕大。贺云州想起那日马车上一小片骨朵似的茶花,暗暗加速施展。面对那张皱起的无比熟悉的脸,他心中不适,像是轻鸿拂过的池水,涟漪未尽。 “是殷墟!她的血入了殷墟!” 茶花藤映出红色,于弯折处坠出饱满的鲜红色,一滴一滴落到殷墟里。明明是深不见底的地方,却冒出一缕缕白烟来。 殷墟里藏着的东西没有人知道,可恰恰是未知才让人恐惧。 冥王立刻住了手,转身看向贺云州。 “殷墟一开,比六界混乱更为恐怖,第一个受害的便是我们冥界。” 法术一停,桥身坍塌之势竟然增快,转瞬之间砖瓦便落了下去。妍娘裹挟在花丛中如同同一只落蝶,坠入殷墟。 玉阶直刺,先是接住了桥身上的那片先神之心,而后才乘起妍娘缓缓归来。 冥王上前,伸手想要揽住那片碎心。万年已过,虽然离开了神体,可它依旧是鲜红的充满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