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小王爷是美强惨啊》 1. 嘉定 [] 滴答、滴答。 辣椒水沿着冰冷的长鞭滑落在地,凝成一个浅浅的水洼,颜色鲜红,如同一摊血迹。地牢里烛火昏暗,幽深到看不清执鞭人的表情,只听凌空三声鞭响,倒刺刮着皮肉的声音随之而来,一股血腥气顺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瞬间席卷了整个暗无天日的囚笼。 鞭尾沾着血珠软软垂落,被绑在铁板上的犯人浑身抽搐不止,口齿因痛呼而变得含糊不清。他的手脚痉挛着,鞭痕下是肉眼可见的森森白骨,几乎已经折磨得不成人形,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尚未见到阳光,就又在刀山火海走了一遭。 “轰隆——” 地牢大门打开,整个牢狱都在轻颤,执鞭人收了刑具,一改凶恶面相,恭敬地站在一边。 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玄衣,黑金色的大氅被他抬手脱下,登时就有守卫上前替他接住,还接走了他怀中的手炉。 下地牢需要几节台阶,他走得不紧不慢,只是仔细看便会发现,他左腿的受力时间比右腿短,仿佛是有什么病痛。身旁的人贴心地伸出小臂,他从容地撑了一下,一步步走了下来。 呼痛声惨绝人寰,地牢里血腥浓郁。他都毫不在意,十指相互搓了搓,生了些暖意,然后从一旁侍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半人高的长刀。 刀出鞘,松松地握在他掌心,刀尖搭着地面,走路时带出一阵令人胆寒的摩擦声。 犯人当即被吓得噤了声。 走得近了,如豆灯火先照出那人的眉眼。那是一双顶好看的眼睛,眼型狭长,眼尾上挑,十分的风流意气有七八分都藏在这道弧度里,眸光一敛不怒自威。 犯人眼瞧着那玄衣男子拖着长刀走了过来,冷冽的刀锋带起泛着夺人性命的寒光,架在他脖子上的那一刻,他连身上的灼热疼痛都忘记了。 “王、王……王爷。” 顾长思玩耍似的晃动着长刀,刀刃就在犯人脖子上划出一个又一个细小的伤口。 他笑:“哟,这不是会说话么?” 犯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饶命,王爷……饶、饶命。” “这么怕我啊?”顾长思勾着唇凑近,犯人都能看到他眼里涌动着戏谑的光芒,他丝毫不顾及手上的利刃多么危险,略微偏移毫分,顷刻就能要了那犯人的性命,“这么怕我,看来你家主子平日没少讲我。说说,都怎么说我的?” ——那姓顾的就是个疯子! 犯人咽下呼之欲出的泣音,疯狂摇头:“没……没……” “哦,没什么本事?” “不……不……” “哦,不是个东西?” “王……王……” “哦,王八蛋。”顾长思直起腰杆,右手攥住了刀柄,漂亮的眼睛里都是冷峻的光芒,“都是很高的评价,替我谢谢张大人了。” “咣咣咣——”犯人疯了似的把头往铁板上撞,撞得眼冒金星也不敢停下,把这种行为当成磕头一样的求饶,同时裆下一松,一股腥臊的气味顿时蔓延开。 顾长思用左手嫌弃地抵住鼻尖。 犯人颜面尽失,失声痛哭道:“王爷,王爷您大人大量,放过我吧。我就是给张大人跑腿的,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无知孩童,求您饶我一命,我不想死——” “不想死?”顾长思的笑容猝然一收,眼睛里的冷漠与戾气逼得人不敢直视,“你敢替张觉晰办不要命的差事,坏了本王的规矩,你的命本王要定了。” 他左手手腕一翻,半臂长的匕首划在掌心,抵上了犯人的喉咙口,迫着犯人仰起头,将那些求饶的破碎哭泣咽回了嗓子眼。 “本王最后问你一次,张觉晰究竟在背后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一五一十地讲明白了。” 犯人喉头痛苦地咕噜了一声,不敢看顾长思的眼睛。 如果他在战场上见过顾长思杀敌的模样,那他一定对这种眼神不会陌生。 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 顾长思从地牢出来的时候,月上中天,薄薄的月影披在他身上,镀了一层如梦似幻的光影,他手里拿着一只素白的帕子,正仔仔细细地擦他的十指。 鲜血从他的指缝中砸在地面,他面无表情地拂去,直到那素白帕子变得血迹斑斑。 祈安匆匆赶来:“王爷。” 顾长思眼皮都没抬:“讲。” “属下打听到的消息,今夜子时末,张觉晰请了如意楼青公子入府唱戏,算算时辰,戏班子应该已经到了,派去接青公子的人应该也在路上了。” 顾长思一顿:“如意楼?” 祈安默默垂下头。 如意楼乃是嘉定城中最大的一座青楼,里面不光有女子、还有侍奉人的男人,大魏民风开放,好男风不算什么大事,只是这边顾长思捉拿张觉晰手底下的人,严刑拷打一天一夜了,他不信张觉晰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情境还能有闲情雅致听曲儿,可见不是没脑子就是有底气。 顾长思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讽刺至极的笑意:“他倒是逍遥。” 祈安也随他笑了下:“小的这就派人去拦住那小倌,叫张大人来过府一叙。” “哎。”顾长思左手一抬拦住了他,“人家深夜软玉在怀、喝酒听戏,说不定还宴请了什么贵客,咱们用不着上赶着去打人家的脸、扫人家的兴。” 祈安从小随侍顾长思左右,对他所有话语中藏起来的意图都了如指掌,登时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迟疑道:“王爷,那小倌所在之地乃是风月之所,您千金贵体,不宜……” “这有什么,命贵命贱,刀光剑影前就是一条命罢了。” 顾长思手一扬,沾满了鲜血的帕子轻飘飘落进了水洼里,白日里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还泛着潮。 “我看他是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我还是陪张大人听一曲,顺带着当面提醒提醒他,比较好。” 嘉定城地处北方,属于大魏北境十二城之一,境外就是如狼似虎的狼族三十寨,那里冰天雪地、气候严寒,生存条件极其恶劣,于是狼族人便将北境十二城视作一块肥嫩的肉,一直想据为己有,打算侵占以供自己生存。 战火在大魏与狼族之间纷飞了数十年,直到近年来才得以平息。 因此顾长思获封定北王、驻守嘉定城后,便给北境十二城下了铁律,除了两国正常贸易往来,严禁走.私火.药、兵器、粮草等一众可为狼族战力输血的物品,违此令者,定北王可全权处置。 世人皆知定北王顾长思与狼族之间的血海深仇,也知他动起手来阴狠毒辣、毫不容情,没人会触他的霉头。 但随着太平日子过得久了,总有那么一些人想剑走偏锋、敛些偏财,张觉晰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夜已深了,嘉定城入夜后宵禁,街道上安静得落针可闻,如意楼倒还挂着明晃晃的竹编灯笼,莺莺燕燕之声不绝于耳,顶层住着最能叫出身价的小倌与妓子。 入秋风凉,屋里早早就点上了火盆和香炉,小小的房间里温暖如春,青公子准备着前去张府侍奉张觉晰,随手将窗户开了一道缝,晚风吹进来驱散了些困意。 他对着镜子画眉描唇,柳叶似的腰身看上去不盈一握。房中门轻轻地响了一声,他头也没回,专注地用手指点着唇峰上未晕染均匀的口脂。 “今夜来得好早,等我一盏茶,尚未收拾完毕。” 脚步声渐近,青公子最不耐有人近他的身,便蹙起了好看的眉。 “怎么了,张大人今夜就如此迫不及待么?平日里……” 他目光一斜,镜中忽然出现一双眼睛,那些含嗔的尾音被他吞了一半回去。 他在风月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就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眼睛。 若是含着柔情蜜意,得叫人觉得这是个多么深情又多情的人。 奈何隔着镜子,那双眼睛里只有沉甸甸的冷漠和阴鸷,就在他还没缓过气来,那双眼睛的主人利落抬手,直接放倒了他。 搁在窗边的幂篱拖着长长的薄纱,随风飘动,一下又一下。 * 2. 知府 [] 轿子晃悠悠进了张府侧门,早早有下人在那里等着,轿子略略一晃,顾长思微微前倾了些,听着外头两人在低声交谈。 “让青公子稍等片刻,大人今天事情谈得迟,‘那位’还没走。” 顾长思眼睫倏然一动,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小厮道:“明白了。” 他回身靠近了轿帘:“青公子,大人府上贵客还在,劳您去东厢房稍等片刻,一会儿小的来请您。” 顾长思闷出一声“嗯”,听上去不情不愿的。 小厮在外面赔笑,转念一想人又看不见,于是那笑容便转成了干巴巴的笑音,旋即一打手势,软轿如一阵风似的进了内院,小厮望着那轿子的背影,暗地里狠狠啐了一口。 “卖笑承恩的男.妓,跟我摆什么谱,好像说一句话就脏了他的嘴似的,相比之下我的腰杆起码还是硬的。”小厮翻了个白眼,揣着手疾步往中堂去了。 已是半夜,但中堂灯火通明,张觉晰搓着双手,有些坐立难安,他年逾四十,短短的胡子修剪成规整的形状,看上去还有几分道貌岸然,但搓着的双手却出卖了他的慌张,间或摸了摸额头,试图拭去那一阵阵冒出来的冷汗。 主座上坐着的另一位相比之下淡定许多,那男人不过二十几岁,有着一双不同于中原人的眼睛,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珠里含着一缕暗绿色的冷光,显得他的鼻梁格外高挺。 他的头发也没用发冠或者发带绑起,反而编成了一股股小辫儿,随意地披散在肩上,末端滴溜当啷地挂了一串用五彩石坠着的发绳,更显得他整个人野性十足。 小厮迎面撞上他狼一样的目光,立刻垂下头去退了几步。 哥舒骨誓,狼王三十寨新任狼王,生存环境的恶劣让他们早早露出了嗜血本性,就连王位继承人的抉择都在刀锋之上,每任狼王都是与同胞骨肉厮杀出来的,因此他们天生就是杀神,手染血腥,身上的戾气与生俱来。 哥舒骨誓咧唇一笑:“张大人这么晚了还有要事在身啊?那本王就不奉陪了。” “王上!王上留步!!”哥舒骨誓停住了步伐,鹰隼一般的目光掠过他的脸庞,张觉晰一咬牙,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还请王上为小人指点迷津。” 哥舒骨誓目光幽幽:“本王能有什么办法?你手下的人被姓顾的抓走了,难道还想让本王出面救人不成?顾淮生性狡诈,他拿你一个人必不是仅仅只为了这一个人而已。只怕本王刚伸个手指头,后续无穷无尽的祸端就开始了。” 张觉晰深深拜下去:“顾淮在北境十二城只手遮天,连皇帝的手都伸不到这里来,若王上不垂怜,那小人只有死路一条,还请王上看在小人为狼族三十寨输送了大量火.药粮草的份儿上,帮帮小人。小人逃过此劫,必定以十倍的火.药粮草奉还,以报答王上救命之恩。” “十倍?”哥舒骨誓挑眉。 张觉晰狠狠心:“不止,留着小人,狼王三十寨的粮草弹药绝不会断绝,小人年年都会为您奉上充足物资。” “张大人若是这么说,听上去倒还有些意思。” 哥舒骨誓拇指划过唇畔,狼似的眸子泛着幽幽戏谑光芒,倏然,他目光一定,门口不知何时突然站了个人影,不是那慌里慌张逃走了的小厮,而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人。 那人一身青衣,带着幂篱,跟一抹幽魂似的站在门外,悄无声息。 哥舒骨誓浓密的长眉倏然一皱,戏谑如潮水一般褪去,他感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嗜血多年,保命的本能让他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了开来。 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小厮拦在青衣男子面前:“青公子!哟,您怎么来这儿了,我家大人还没会完客,您……” 张觉晰也是才发现门口的人,也顾不得哥舒骨誓忽然诡异起来的僵硬,匆匆忙忙地站起来。 他这副狼狈的样子落在自己买来的小倌身上,让他有几分恼羞成怒,但还不敢在哥舒骨誓面前表露出来,只好狠狠瞪了一眼门口的两个人,转头赔笑:“王上……” “张大人的诚意本王知道了,待本王考虑考虑。” 哥舒骨誓死死盯着那个青衣人,眼中似乎带了两把钩子要将那人钩得体无完肤,但脚步还是诚实地向后退去。张觉晰一怔,没明白明明略有起色的事情怎么忽然急转直下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拽哥舒骨誓的衣摆。 “王上?” 哥舒骨誓一脚踩在他慌乱的手指上,张觉晰痛呼一声,那面露凶光的狼王根本没搭理他一个眼神,闪进了隐秘的阴影中,从后门急匆匆走掉了。 张觉晰忍着手指的钝痛,火燎燎的疼痛顺着手指爬了上来,瞬间点燃了他的怒火。 “你怎么回事儿?!”他对着小厮恶狠狠骂道,“平时给你几分脸面,真当自己是个什么正经东西?连个人都看不住,房间都待不明白,大晚上的跑什么跑?!” 小厮知道他是在指桑骂槐,也不敢说话,低着头不言语。 张觉晰剜了他一眼,提起一脚踹了桌子,上面茶杯茶壶滴零当啷一顿乱响,他在一片嘈杂中又余恨难消地拍了把桌子,坐在椅子上平复怒气。 气氛有些凝固,青公子身形却忽然动了下,提起脚步走进了中堂。 他一身都拢在青衣与幂篱之下,瘦瘦长长得如同一支柳条,站定在张觉晰面前时,却也敛去了大半的烛光,过于近的距离也让张觉晰顿生压迫。 他刚刚在此人面前失了颜面,又不想闹得太僵失了今晚欢愉,本是维持着面上和气,没想到这小倌居然在他未授意的情况下擅自靠近,甚至到了有些危险的距离。 张觉晰仰脸看他,放缓了些语气:“不是说让你等等吗?戏班子我都请来了,急于这一时半刻?是本官太宠你了,平日里你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阿青,你……” 青公子没等他说完,直接坐在了一旁方才哥舒骨誓坐的位置上,抖了抖袖子将手伸出来,二指抵在茶杯壁上试了下温度,还是热的。 张觉晰彻底恼火:“阿青!你越来越没规矩了!” 躲掉的小厮不知何时又冒了个头:“大、大人……” 张觉晰直接摔了个杯子出去,“啪”地一声四分五裂:“有屁快放!” “是是是……是霍尘送东西来。”小厮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急急忙忙的,我担心是大事,才不敢不报。” “霍尘?”张觉晰眼睛一眯,偏头想了想,“又是哪里来的臭鱼烂虾,本官怎么不记得还和这路货色有什么交情?” 小厮哆哆嗦嗦奉上一个纸包:“这是他送来的。” “打开看看。” 小厮抖着手指解开上头的绳子,看见东西的那一瞬间脸都绿了。 张觉晰面色阴沉:“什么东西?” “霍尘、霍尘说……”小厮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方才遇见青公子,一时不察,带走了青公子的香囊,特差人来归还。” 幂篱下的顾长思都是一怔,下意识摸了一下腰间,果然系着的香囊不见了。 张觉晰怒极反笑:“阿青,你还和霍捕快有这么一段情缘呢?” 香囊是何等亲昵的东西,霍尘连这东西都能“一时不察,顺手带走”,两个人这是有多近的距离? 张觉晰憋了一晚上的火彻底爆发,抬手一扬就掀了桌子,杯盏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茶水打翻还丝丝冒着热气,他卷起被沾湿衣袖,撕心裂肺地骂。 “一个两个都这么给脸不要脸,是不是都觉得本官要被那姓顾的踩得爬不起来了,才这么上赶着一个两个作践?本官告诉你们,那姓顾的算是个什么东西,本官堂堂正五品嘉定知府,那姓顾的现在名字还不知道写在哪家族谱里,他一个叛经离道的玩意儿—— 3. 霍尘 [] 刹那间,数十名护卫冲进中堂,将本就明亮的室内多添了无数道雪亮的刀光,顾长思懒洋洋地环顾了四周,左手抬腕,将半臂长的刀横在胸前。 张觉晰抬手抹了下,拇指将血迹搓了搓:“王爷,其实呢,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是么?你何苦逼我,就当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顾长思跟着他笑:“是吗?我都看到那狼崽子了,你觉得他还能保着你?还是说,你以为他匆匆忙忙地走掉了,真的是担心耽误你喝酒听戏睡小倌吗?” 张觉晰暗骂一声:“我说他怎么走的那么快。” “张觉晰啊,归根结底还算你有几分胆识,三年过去了,那狼崽子见我依旧还是要退避三舍,只有你,一门心思往上冲。”顾长思掂量着自己的刀,“我该说你蠢呢,还是该赞你一句勇气可嘉呢?” “多谢王爷赞,只不过王爷靠双刀打出名气,如今你手中只有一柄单刀,就如同王爷如今单枪匹马、身在敌营,那么,话还是不要说太满为好。” 顾长思眸光在手上刀锋上一敛,转瞬即逝。 双刀定北王,大魏顾长思。三年前顾长思和狼族打仗,打得对方落花流水,甚至他深入狼族军寨,亲手把前任狼王、哥舒骨誓他爹的脑袋割了下来,从此他打出了赫赫威名,一镇北疆。 他天生左利手,他祖父本来赠予他的是一柄半人高的长刀,可放在左边怎么都显得不利索,于是又打了一柄半臂长的短刀,一左一右,取名破金,意为拿着这双刀,破死忘生,金石为开。 顾长思微微眯了一下那双好看的眼睛:“张大人,本王最后问你一次,当真不打算回头吗?” “回头是死,往前是死,本官在你顾疯子手底下,还能讨到几成好?”张觉晰缓缓退到护卫圈之后,“对了顾淮,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我们私下里都叫你顾疯子,和狼族有什么恩怨不能放下呢?你这样拘着大家,断大家财路,真以为人人都服气吗?” 顾长思唇角含了一缕微笑:“顾疯子,这名字我喜欢。” 话音未落,只见他青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动作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那把破金刀已经逼上了护卫的喉咙,冷光一闪,喉头的血喷涌而出,那护卫不敢置信地捂着喉头伤口,倒在地上猛烈抽搐。 他的动作太快、出刀也太快了,一眨眼间就要了人的性命,护卫本就碍着定北王赫赫威名不敢上前,一时间更是手足无措、进退维谷起来。张觉晰脸色微变,往后退了三步,硬生生拽了两个护卫挡在身前。 “拿下他!本官重重有赏!” 破金刀沾血的刀尖从顾长思脸颊掠过,带起一阵诡谲的光影。 他抬脚狠踹,仓促被拎来当肉盾的护卫双双飞了出去,下一刻,顾长思身影便至,膝头重重抵在其中一人的胸口,压得他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破金刀寒光一线,顾长思手腕翻转,眼都未眨,重重地将刀身送进了另一人的心窝。 “谁敢再动,本王送他去见阎王。”顾长思死死盯着张觉晰那张五颜六色的脸,“传本王令,嘉定知府张觉晰,知法犯法、涉嫌走.私、买卖军情等大逆之罪五条,按照大魏律法,就地拿下,违者同罪论处。” 张觉晰垂死挣扎般地狞笑:“定北王,你不会以为这间屋子里有谁会听你的吧?” 顾长思笃定地勾起唇角。 下一刻,脚步声纷乱而至,中堂外的院子里亮起数支火把,为首的赫然是顾长思的贴身小厮祈安,他手持长剑,高举火把,身后带着一队士兵,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那张面孔,张觉晰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嘉定城鼎鼎大名的捕头,梁执生。 再往后,是一个时辰前大胆掀了“青公子”轿帘的捕快霍尘。 酒葫芦还没摘下,挂在他的腰间叮叮当当响,他扶着捕快刀,在灯火飘忽中对上顾长思一闪而过的目光,冲他勾起了一抹爽朗的笑。 霍尘修长的手指在腰间一勾一卸,捕快刀应声出鞘,他笑容未改,抬手一掷,长刀擦着护卫们的头皮削了过去,死死钉在顾长思身侧的墙壁上。 顾长思眸色偏移,伸手抽刀,掠过左右为难的护卫,对着张觉晰当胸一脚,直接把他踹趴在地上,张觉晰一声惨叫,他顺势收腿,衣裳翻飞间手腕一翻,长长的捕快刀居高临下地逼在他的喉头。 “张大人,管我叫顾疯子我没什么意见,但你真把我当疯子看,以为我会单枪匹马来挑事儿,那就是你的错了。”顾长思眼中是阴鸷冷血的快意,“所以本王还是不能赞你一句勇气可嘉,你还是——太蠢了。” “怎么、怎么可能……” 张觉晰的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他死死摁着顾长思的手腕,垂死挣扎道:“怎么可能,张府上下看管森严,绝不会……绝不会放他们……” 他没机会知道了。 梁执生带的人顷刻将所有张府护卫通通拿下,祈安上前几步,对顾长思施了个礼。 “王爷,一切妥当。” “带走。”几个人上来按住了不断挣扎的张觉晰,顾长思甩了甩手站起来,掂了掂捕快刀,目光从人群中的霍尘身上掠过,蜻蜓点水似的,一点涟漪后悄然无踪。 顾长思转身走了回去,短刀握在手里,刀柄对着张觉晰的心口顶了顶:“张觉晰,将功补过也好、临终遗言也罢,都去我府上地牢里面慢慢说吧。你和那狼崽子在哪里、有多少交易的地方,最好一并交代干净了。还有一件事,看见这把短刀了么?” 顾长思摊开左手:“当年把那匹老狼脑袋割下来的时候,用的其实是这把,眼睛擦亮些,可别认错了。凑得近些,说不定还能听到那老狼临终前的哭嚎,要不要听听和你的是否一样?” 张觉晰被架了起来,脸色惨白,顾长思目光轻蔑地在他脸上一拂,终于心满意足地翩然离开。 张府偌大的院子里,熊熊火把照得此地如同白昼,他打了个哈欠,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还是有些乏了。 “王爷且回去休息,一切交给梁捕头……” 祈安刚贴心地接过破金刀,就被一只帕子堵住了嘴。 一只手凭空出现,拦在顾长思身前,顾长思转头看过去,正是霍尘。 他拿着雪白的帕子,脸上是温柔的笑:“王爷袍角沾了些脏东西,擦擦吧。” 顾长思顺着他目光看下去,发现是方才染了那护卫飞出来的血。 祈安当即上前:“你这捕快好没有规矩,王爷的路你也敢拦?不要命——” “祈安。”顾长思定定地看着霍尘的脸,火把光影明明灭灭,照得他的面庞也有些隐隐约约看不真切,“霍捕快一片好心,收了。” 祈安敛了神色:“是。” 霍尘笑得愈发开心:“王爷还记得我。” “敢拦张府车马并且撩帘子,又胆大到敢把刀扔到我眼前的,莫说嘉定府,北境十二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想不记得都难。”顾长思背着手,眼里含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将捕快刀往他怀里一推,“谢刀。霍捕快今夜辛苦了,你是哪个捕头的手下?” 这是要给赏的意思了,霍尘的神情却收敛了些方才的雀跃,只留下了淡淡的笑容,仿佛那奖赏不值一提,还不如顾长思能够准确无误地叫出他名字来得欢喜。 “梁执生,梁捕头,正是在下师父。” 顾长思眼风一扫,祈安当即会意,匆匆去请梁执生来。 梁执生在嘉定城里很有名,他是土生土长嘉定人,嘉定府下有很多小县衙,他就从家乡小县衙的小捕快做起,一连破获了很多奇案,于是步步高升,如今升到了在布政三司手下继续办差,张觉晰所说的嘉定城夜不闭户,其实大半都是梁执生的功劳。 他今年年逾三十,生的并不粗犷,干干净净的普通人长相,扔在人群里转眼就会忘记。 梁执生听定北王召见,当即把收押张觉晰的差事交给别人,匆匆忙忙赶去了前院。 事情繁杂,他来的慢了些,顾长思也不急,漫不经心地打量霍尘,同他聊天。 “霍捕快今年多大了?哪里的人?” “回王爷话,二十五了,是渭阳城人。” 渭阳城同属于北境十二城之一,地处大魏西北,几乎要和西域接壤。 “渭阳城。”顾长思了然地点点头,“怎么想着来嘉定办差?” “渭阳城偏僻,种地收成也不太好,在下空有一身力气无处施展,便来嘉定碰碰运气,幸好碰上了师父,不嫌弃我愚笨又收我为徒,这才有了口饭吃。”霍尘看着他的神色,“怎么,王爷不信吗?” 顾长思是不大信:“看你的长相,确实不大像渭阳城人。” 渭城靠近西域又属于北境一线,因此当地人大多也有些像狼族和西域那边的混血,眼窝偏深,异域感很强。霍尘白白净净的,还带了些温柔相,没有一点点异域特征。 霍尘笑了声,不是嘲弄:“那王爷觉得,我像哪里人?” 他凑 4. 旧梦 [] 祈安呼吸停滞了那么一瞬。 不过只有短短一瞬而已,他立刻笃定地摇头:“没有吧,小的从小到大都陪着王爷,王爷从来都没去过渭阳城,也未曾见过一个名叫‘霍尘’的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小的瞧霍捕快也不怎么眼熟,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呢。” 顾长思将脑袋轻轻磕在摇晃的轿子上,眼睛微闭,似乎在努力回想:“是吗?” 祈安斟酌着说辞:“要不要小的查一查?” “不必了。”这次顾长思倒是回得很快,“还不到时候,一边用着人家,一边查着人家的徒弟,那又是什么事儿。而且……” 祈安刚放下一半的心又悬了起来。 听他家主子“而且”了半天没个尾巴,他大气都不敢喘。 良久,他才稍稍安心,顾长思应该是睡着了。一口气终于如释重负地呼了出来,祈安擦了擦额头,才发现深秋夜寒,他居然因为这几句话逼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一帘之隔,顾长思并没有睡着。 他那句“而且”没说出口,却盘桓着绕在心头。 而且……只是眼熟而已,若真的是很重要的人,他应该会第一眼就叫出他的名字。 * 回到王府已是后半夜,顾长思由祈安伺候着换了寝衣,屋内又息了两盏灯,只留下床前摆的小铜灯照明,顾长思晚上睡觉畏光,一点点光亮都会让他清醒,通常都是他先上了床,再由守夜小厮把灯灭了。 祈安替他整理了下床帏,顾长思人已经躺在床上,就在祈安要吹蜡烛的时候忽然开口:“张觉晰那边没什么问题吧?” 祈安手一抖,还以为他又要问霍尘的事:“没的,没的,您安心便是。梁捕头是布政使都信得过的人,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那就好。”顾长思的语气终于染了些困倦,“告诉梁捕头,今夜辛苦了,手下人家远不方便回去的,就在王府里住下,把东西厢房都整理出来,草草对付一晚吧。” “小的明白,必定将这些办得妥妥帖帖。王爷赶快歇着吧,再有几个时辰天都亮了。” 顾长思含糊着应了声,祈安见他困意上来,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门页在门框上浅浅磕了下,不重的声响,却像是把他体内一直绷着的一根弦撞松了一般,顾长思下意识长长出了一口气。 方才在张府打打杀杀的时候还没觉得怎么,如今脱离了那种厮杀的环境,一些身体的痛感后知后觉泛上来,让他慢慢拧紧了眉心。 世人皆道定北王多么凶神恶煞,仿佛他一人能敌千军万马,镇守北境十二城万事无忧。关上门去就没人看得见他的脆弱,顾长思身有旧疴,左腿伤疤是自三年前那场斩杀狼王的赫赫战场上留下的,每到寒冬腊月、天气潮湿时就会闹起来。 北方入秋后天凉得快,本忌寒凉时多动筋骨,今夜形势危急,他没顾得上,于是这些病痛暂时的偃旗息鼓后,又铺天盖地地涌了回来。 被褥下他揉了揉酸痛的左腿,仿佛已经习惯了疼痛侵扰,换了一个略微舒服的姿势,快速地陷入了沉眠。 * 不知为何,他竟然梦见了一个他好久不曾梦到的场景。 梦里已是半夜三更,营帐中却彻夜点灯,主帅、军师、大小将领齐齐聚在并不宽敞的帐子里,灯火影影绰绰勾勒着每个人憔悴又疲惫的面庞,凝滞的气氛扑面而来,压得每个人心头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 “噼啪”,角落盆中拢着取暖的火焰,不知烧到了哪里爆发出一声巨响,几乎半数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齐齐惊惧地望过去,又被顾长思一巴掌拍在沙盘上的动静震了回来。 无数道无助又不忿的目光钉在顾长思身上,掌下是火燎燎的痛,眼睛也痛,梦里能看清的其实只有营帐角落里的那盆火,火苗蹿上来,烧得他悲愤交加的声音更显疾色。 “援军呢?!求援信发出去已经多久了?长安城早就应该收到信了,这么长时间,信从北境到长安来回滚着走都绰绰有余了。为什么还不到!!!” “世子。”有人试图开口劝,“如今援军到了也于事无补,不过是徒增伤亡,狼族攻势太猛,嘉定关沦陷是早晚的事。下官斗胆,请主帅下令,让北境布政三司着手带领十二城百姓回撤潜峒关,北境十二城——” 那人深深地低下头去:“弃了吧。” “不行!”没等主帅开口,顾长思脱口而出,“北境十二城留给关外狼族蛮人就是将大魏心脏拱手相送,一旦十二城被他们据为己有,你以为他们会忍到几时不剑指中原?届时大魏岌岌可危,生灵涂炭。难道还要继续向狼族妥协吗?!下一次送什么?长安城?!龙椅?!传国玉玺?!” 顾长思胸前仿佛着了一把火:“谁要走谁走,反正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嘉定关,必不让狼族铁骑踏足我大魏江山一步……” “阿淮。” 剑拔弩张间,蓦地,一只手平压上他拍在沙盘中的五指,力道不重,可那掌心的温热像是沙漠中一汪温润的泉眼,角落里那盆蹿动的火苗安静了,顾长思反而想落下泪来。 梦中他有没有哭,顾长思不知道,只觉得那声音温柔又安心,像是对这么凶恶的境况全然不放在眼里,压在他手上的五指收了收,把他的手从沙堆中捡了起来,还小心翼翼地拂去了掌纹中的沙粒。 “传我军令。” 那人挑拣着沙粒,头也不抬,声音轻轻,却让帐中人齐齐跪下,静静等待他的命令。 “北境布政三司着手准备城中百姓回撤潜峒关事宜,务必三日内撤离完毕,城中粮草、火.药、金银等一切物资悉数带走,带不走的,烧也好、毁也罢,一个子儿也不要给狼族留下。” 那人终于挑完了沙粒,将顾长思的手紧紧攥在掌心,温柔却不容拒绝地不许他再说一句话。 “北境军还有十万兵马,七万护送百姓撤离,留下三万兵马,由我统领,死守嘉定关,务必拖到援军到来为止。” 话音未落,帐中大小将领齐齐抱拳,铿锵有力:“末将愿跟随将军左右,一同死守嘉定关。” 顾长思抢白道:“我也……” “哪里用得上这么多人,”那人混不吝地笑了下,“比起死守空城,百姓平安撤离更加重要。我留下不过是要让那狼崽子们知道,想要我大魏河山,不脱层皮就想让我们拱手相送,怕是有些难。大魏人可以死,但不能没有骨气。” 那人勾了勾唇角,深深地望进顾长思的眼睛里。 他语调依旧轻柔:“阿淮,走。” 顾长思知道自己在缓缓地摇头。 “不……” “过几天就是你十八岁生辰了,我给你备了礼,就放在我帐子里,记得把它带走。” “混账。”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你不能这么混账,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顾长思猝然睁眼坐了起来。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像是濒临溺毙,窒息的边缘好不容易才捉到一株救命稻草,于是他疯狂呼吸掠夺空气。一团邪火在胸腔里乱蹿,撞得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他单手揪住那里的寝衣布料,想要把那颗乱七八糟的心牢牢地攥在原地。 片刻后,他才发现自己浑身冷汗,一回头,枕头都是湿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真的在梦里落了泪。 不应该。他胡乱地抹了一把额头,单手捂住了汗津津的额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应该。 他许久没梦到嘉定关。 顾长思闭上眼睛,平复着因为一场梦而纷乱的心绪。 嘉定关一役已经过去了五年,那场战争是大魏开国以来最为惨烈的战役,狼族有备而来,三个月攻下嘉定关,北境十二城负隅顽抗,到底还是被狼族攻占,不幸中的万幸是城中百姓悉数撤离,壁野坚清,只留给了狼崽子们十二座空城,连个粮食种子都没剩下。 不过大魏还是元气大伤,许多将士都折在了那里,靠着自己的血肉之躯搭建了北境十二城最后一道防线,当真做到了“就算最终让狼族侵占了北境,也让狼崽子们蜕了一层皮”。 嘉定之役两年后,顾长思再度出征,亲自手刃狼王,击退了鸠占鹊巢的狼崽子们,才将北境十二城又夺了回来,他也因此获封定北王,战功赫赫,彪炳千秋。 心脏缓缓恢复了正常的跳动,顾长思目光发直,坐在那里还是久久回不过神。 梦里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任何一张脸,可最后,他却能够感受到捉着他手的那个人透过重重迷雾,深切地望着他的眼神,带着些深情和歉意,但就算到了最后,他的语气依旧是轻柔的。 那是谁呢……明明在梦里的最后,他如此悲愤交加,应该下一刻 5. 亲近 [] 仵作在赶来的路上,地牢里寂静如死,都在等顾长思的定夺。 顾长思身形微微一动,众目睽睽下直接蹲下了身子,看上去是要在仵作来之前自己先验一遍尸。 “王爷——” 霍尘和祈安齐齐出言,顾长思顿了一下,撩起眼皮看了眼站在他对面的霍尘。 祈安也被他吓了一跳,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 霍尘却只是从身上翻翻找找,拿出了一双手套,蹲在顾长思身边递给了他。 “王爷,奸佞之人的尸身脏污,别脏了您的手,带着吧。” 顾长思疑惑地看着他,目光浅浅点了下霍尘挨过来的手肘,他俩蹲着的距离着实有些过分的近,近到亲切如祈安都不敢这么近定北王的身。 幽幽烛火下,霍尘那一双桃花眼带着些魅惑的诱劝,看顾长思迟疑,他猛地伸手,竟要给顾长思直接戴上。 “多谢。”顾长思在他手指碰到自己手腕前劈手夺下了那一双手套,三下五除二地戴在了自己的手上,顺带把霍尘往一边拨了拨,拉开了距离。 祈安被摄住的呼吸这才争先恐后地钻入肺腑,不由自主地想,他服侍顾长思的时候,怎么从来没觉得会这么……暧昧呢?! 顾长思倒是神色自若,先拨弄了下张觉晰的眼皮,又沿着他的脖子一路按了下来,然后掀开他的上衣,看见他腹部淤青了一团,想必就是被霍尘敲的那一下。 他伸手按了按,伤是有,但说是致命伤倒太勉强了。 霍尘在一旁补充道:“他想跑,我就敲了一下,若是我们张大人这么容易死,想必也不会挨到进了地牢之后才咽气了。” 他短促地笑了声,无尽的讽刺:“而且,如果他命这么脆,应该也没胆子干这些事儿。” “霍尘。”梁执生低喝道,“你话太多了。” 顾长思抬了抬手示意无碍:“的确,这点儿小伤还不如我那一下踩得重,张觉晰身上没有什么致命伤,但看眼睛倒是有些不寻常,瞳孔紧缩,怕是中毒所致。” 他站起身,脚步不由自主往后挪了下。他受伤的左腿不满意主人天寒地冻下还这么能折腾,非得闹点儿动静出来才能表达不满,顾长思落脚的时候一股针扎似的痛瞬间钻了上来。 他见怪不怪地调整了下站姿,动作很是细微,祈安心知肚明地迎上来撑了他一把。 顾长思根本没当回事儿,摘下手套顺手递开,祈安本是想接的,结果被霍尘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 祈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发现这次他倒没盯着顾长思看,反而将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扶顾长思的那只手上。 灵光一现,祈安瞬间反应过来,纵然顾长思方才不过是小小的一步不适,却早就落在了霍尘眼里。 这人眼睛怎么这么毒。 祈安腹诽,顾长思已经松开了他。 “等仵作来验尸再定夺吧,那位如意楼青公子呢?” 梁执生回过神:“在那边关着,早叫人堵了嘴,不许自尽也不许说话,安排了人看着,这会儿应该睡着了。” “行,我去那边看看,这边辛苦梁捕头看会儿。” 话音刚落,霍尘就伶俐地跟了上来。 顾长思扫了一眼梁执生,眼瞧着他面上染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羞恼。 顾长思笑了,真心实意的,那略微上扬的眼尾都含了一丝神采飞扬的光,看起来也没不再那么冷傲:“霍捕快还有事儿?” “我带王爷过去。”霍尘吃不住他这种笑,垂着目光,在他那两条腿上隐晦地逡巡,“地牢光线不好,王爷当心些。” 顾长思换了个姿势站直了:“霍捕快,这可是我定北王府的地牢,想必该当心的人是我不是你吧?” “你的腿——” 霍尘嘴比脑子快,说出来的时候瞬间觉得身上落了几道视线,他敏锐地闭嘴,再抬眼时,顾长思那抹笑容已经收了起来,冲他勾了勾手指。 他带着霍尘往角落里挪了挪,避开了人群:“霍尘,你是个机灵人,本王也不跟你兜圈子。想要升官发财是人之常情,你人够聪明、功夫也好,心思放在正路上,早晚有一天会功成名就的。但是有一条,阿谀奉承这一套在我这里行不通,你不必在我身上费心思,跟我打交道,只有一句话,有事说事。” 霍尘愣了愣,他本以为顾长思是介意自己方才提到他的伤痛,有的人是这样,打碎了牙和血吞,粉身碎骨也不吭一声,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他直觉顾长思是这种人,当即把关切的话咬了回去,还以为为时已晚,多少要受一顿骂,怪他多管闲事,却没想到,顾长思居然觉得……自己是在为了升官发财献殷勤?? 那双桃花眼微微垂了下,像是不知道如何分辨,只能费力道:“王爷误会了,卑职只是想为王爷带路而已。” 回给他的是顾长思意味不明的一笑,摆了摆手。 这是显然没信,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 他身为定北王,镇守北境十二城,上到布政三司,下到无数知府知州,上赶着对他谄媚献殷勤的人可太多了,甚至有人见他二十三岁了还没娶亲,于是明里暗里往他身边塞人,男女都有,最后的结果是被顾长思一路扔出了定北王府。 以顾长思那能动手绝对不动嘴的脾气,若不是霍尘在此次事件中里里外外都帮衬得极为妥帖、甚合心意,他都不必讲那么多,一双破金刀,一个“滚”字,一个小捕快还敢不离定北王远点儿么? 霍尘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梁执生身边。 梁执生斜睨他一眼:“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谁知道王爷戒心那么重,我也没怎么样啊。”霍尘摸了摸鼻子,“我有怎么样吗?” “你是没怎么样,但……”梁执生瞄了一眼顾长思的背影,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总之,你刚当捕快不久,既然不知道嘉定城里这些弯弯绕绕,也不懂得定北王的那些禁忌忌讳,那就别往人跟前儿凑,他脾气可不好。” 霍尘跟着瞄了一眼:“不好吗?我感觉还行啊。” 话音未落,只见顾长思脚步一顿,从一旁的守卫手里抽过长刀,“咣”地一声砸在了青公子面前的地砖上,将那柔若无骨的小倌活生生从睡梦中震醒了。 霍尘:“……” 脾气不好的定北王上来就把人吓得抱头尖叫,青公子不愧是如意楼头牌,一把好嗓子叫得地牢震天动地,尖锐到几乎能够割穿人的耳膜。 顾长思不耐地拍了拍耳朵,一抬手就把刀尖比上人的喉咙口,硬生生逼着人把尖叫咽了回去。 他阴沉着脸的时候没人敢触他的霉头,青公子凄凄惨惨一抬头,正对上顾长思阴鸷的眼睛:“青公子的好嗓子嘉定城人尽皆知,实乃宝物,你若是再叫,本王可按捺不住这把破金刀也想看看宝物的念头,只是不知道你那金贵的嗓子能不能受得住。” 青公子惊恐地看了眼那把泛着冷的刀锋,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自小在风月场,听得懂各种明里暗里的话语机锋,那定北王说的文雅,却丝毫不掩饰若是自己再叫、就用这把破金刀割了他舌头的浓重杀意。 他慌慌张张地爬起来磕头:“王爷,王爷饶命,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小人一身贱命,不过一届玩物,哪里懂得大人们的事,大人们说的时候也不会带着小人啊。王爷明察,请您明察——” “呵。”顾长思拧住了他的下巴,“挺好,果然是一张灿若莲花的舌头,的确是挺会说的,只可惜脑子不好用——本王也没问你想知 6. 请命 [] 张觉晰被捕一事代替了鸡叫催醒了北境布政使的美梦,北境布政使温知年纪尚青,乃是大魏皇帝钦点的状元郎。当年北境十二城失守又收复,温才子一马当先,请命前往北境安顿边疆事务,自是做足了心理准备。 但再足的心理准备也经不住大早上起来就这么闹腾,温知一口热豆浆刚喝进嘴里,又被惊得悉数喷了出来,咳得惊天动地,泪眼婆娑间见到了罪魁祸首。 他一边擦嘴一边起来:“王爷、王爷来得好早。” 顾长思看他那样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开门见山:“事情拟个折子报上去吧,皇帝不知道来龙去脉,若是以讹传讹、添油加醋的一说,别以为我又开始不安分了,居然敢染指北境官员事务。” 温知好容易缓过来的那口气又被呛住,一张俊脸咳得通红,狼狈间挥了挥手,侍奉的下人们瞬间如影子似的下去了。 顾长思挑了挑眉,看他咳得趴在桌上起不来身,实在没忍住:“……你至于么?” “还不至于么?我的王爷啊,我还年轻得很,没你那么大的胆量,还想多活几年,你别吓唬我。”温知拉着椅子请他坐下,终于把那口气捋顺了,气喘吁吁道,“王爷,我知道有些事儿你不在乎,但隔墙有耳,那么多人在你多少收敛些行不行?” 顾长思敲着桌子没说话。 “行行行,你这个脾气,唉……”温知垂头丧气地挪到他身边,被他身上那厚厚的大氅惊了一跳,“这才几月份?” “你到底想说什么?”顾长思斜睨着他,躲掉了他伸过来的爪子,“张觉晰牵扯的事情还多得很,王府里要忙翻天了,你有事快说,我还得回去处理。” “这事儿你完全可以移交按察司啊,反正褚兄最近清闲得很。”温知察觉到顾长思越来越不耐的目光,连忙讨饶,“好好好,我就是想问问,折子里有多少要提你的事儿,你给我个分寸。” 他压低了声音:“陛下对你的态度还那个样子吗?” 顾长思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嘲讽自己还是当今皇帝:“能有什么改观吗?若是有改观的那一日,估计我坟头的草都得有半人高了。” “使不得使不得!呸呸呸!这话哪能随便说的。你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么言语说话间都没个忌讳。” 温知在自己嘴巴前面狂扇空气,像是要把方才顾长思那句话打散似的,顾长思本人全无表示,漂亮又冷峻的那张脸连个眉头都没蹙,不动如山的淡定气度反衬温大人仿佛在犯什么癔症。 温知放下手,内心叹了口气。 偌大北境,温知算是顾长思半个朋友。说是半个,是因为顾长思主动避嫌,除了正事,平时并不与北境官员来往。至于他避嫌的原因就更简单了,当今皇上猜忌他。 自古权臣、战功与君权之间从来都是理不清的一盘账,遑论顾长思的身份又不同于普通皇亲国戚,更是往这盘账上塞了一团乱麻,他和当今皇上之间的那点儿事几度闹得沸沸扬扬,并不是秘密。 但不是秘密是一回事,怎么去平衡又是另一回事。温知作为皇帝亲封的北境布政使、又要伺候驻守北境的定北王,在二者之间竟然奇异地找到了平衡点,不得不说此人的确是个天才。 “就说我发现张觉晰和狼族之间走.私军.火,先告知了布政三司,然后亲自抓了人,张觉晰畏罪自裁,其余人还在审问中,这些事情我和按察司一起。” “哼,哼哼,褚兄又‘人在家中坐、功从天上来’了,但你这样可显得我这个布政使很没用。” 顾长思瞟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我来北境本就是和皇帝各退一步,我的条件就是可以插手关于狼族的事,其他的事情一律不干涉。这事儿如果不先过我的手,皇帝又得觉得我太安静,那么一定是暗戳戳地在鼓捣些什么,我可不给自己留把柄。” “再说,你就把北境的民生、收成之类的也往上报一报,这不就显着你鞠躬尽瘁了么。多大点儿事,还要我教你?” “有你这话我就知道分寸了,我这不是怕万一我说了什么,和你对不上,事情编不圆了,惹了麻烦可怎么是好。”温知眨了眨眼睛,努嘴道,“这么厚的大氅,你里头是不是又没穿厚衣服?” 顾长思起身就走。 “王爷,下官不过出于好心提醒一句嘛,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饭啊,豆浆还热乎着呢。”温知撑着桌子,留人的话转了一圈,动作却一点都没有要留人的意思。 多说多错,多待多疑。顾长思这几年避嫌避得很好,皇帝再怎么猜疑他,却从来没怀疑过他和这地方的官员勾结在一起。温知明白,顾长思说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何尝又不是在保护他们。 “你不爱穿厚衣服,天冷了就往外头披个大氅,这不是个好习惯,寒冬腊月再怎么厚的大氅也扛不住里面没棉花啊,你把这毛病改改吧——” 回答他的是大门关上时“咣”的一声。 顾长思连个回头都没给他。 温知无奈地扶了扶额,低骂一句:“倔死了。” * 梁执生办事麻利得很,顾长思刚回府,他临走前交代的那些事情就条分缕析地呈给了他,祈安吩咐人准备了早饭,忙碌了半宿的捕快们三三两两聚在廊下捧着热粥喝,莫名地添了缕安宁的气氛。 顾长思唤来祈安:“让大家进膳厅去吃,天气冷了,在外面吃东西容易戗风。让梁捕头吃完饭来找我。” 话音未落,梁执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手上还有抓过包子但没来得及擦的油印。 顾长思讶异地往后微微仰了下:“你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惊了王爷了。”梁执生不好意思地笑,内心道,他哪里知道他那好徒弟哪来的眼色,往定北王那颀长的背影一扫,就说顾长思要找他,让他师父别吃了去看一眼吧,一会儿别怪罪下来。 顾长思倒没在意:“梁捕头先吃饭吧,不急于一时。” “无妨无妨,王爷可是有什么问题?”梁执生觉得自己这双油手不大体统,刚想摸个帕子出来,结果手指往后一勾,一张帕子就塞进了手心。 办案无数的梁捕头都惊了:这小子什么时候摸过来的?! 霍尘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他身后,什么也不说,也不看顾长思,跟个摆件儿似的往他师父身后一杵,全当自己是个随叫随到的百宝箱。 这是黏定北王无果,开始退而求其次,采取迂回战术黏自己来在顾长思前现眼了? 顾长思意味深长地笑了:“本王发现霍捕快兜里别的不说,帕子倒是挺多。” 霍尘被他点名,欣喜地一抬眼,结果发现顾长思目光又落回了那 7. 阿淮 [] 顾长思自镇守北境十二城以来,在嘉定城住了三年,一次都没逛过如意楼。 他刚来北境的时候有人想拍他马屁,明里暗里想要请他过几次,只有第一次的时候顾长思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以为只是单纯的吃顿便饭,这才赴了约。 定北王是会对北境官员避嫌,但不代表他在此道上木讷,相反,正是因为他太懂这些人情世故,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因此刚来那会儿,官场上正常人情往来该走的还是会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罢了。 唯独那次,他轿子停在如意楼门口,人还没来得及下去,就被里面的暖风软语、浓香.艳色扑了一脸。 定北王的脸当时就黑了,调头就走,后来请客的那位大人里里外外打点了好久,才把毛给人捋顺了回来。 可惜世事无常,命运可能非得逼定北王逛一次如意楼,才算对得起他这镇守北境的王爷身份。 酉时一刻,太阳落山,如意楼升灯,在一派霭霭暮色中拉开了第一道光亮。 顾长思换了一身行头,他衣柜里清一溜儿的黑玄色,再不济也是白色中衣,过于单调严肃,怎么看都不像是去那种地方的纨绔公子哥儿。为了能够瞒天过海混入如意楼,祈安翻箱倒柜了好久才拎出一件靛蓝色的衣袍——还有点儿小。 没别的办法,顾长思只好托人去温知那里借,只说自己府上小厮成了个家,他衣柜里颜色太深,看上去杀气腾腾的,不甚配那大红喜堂,请温大人借一件看起来清闲些的衣服。 温知听到消息只觉得顾长思就差没把“纨绔”两个字砸他脸上了,一面怒气冲冲地觉得自己哪里是这么个形象,一面又从……花红柳绿的衣柜里真挑拣出来一件。 一向以钢铁手腕著称的定北王殿下裹上一身月白色衣袍,像是利刃收了鞘还顺带着被香火供了好几年,温润又儒雅。他本就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头发束了一半起来,用一条同色系的发带绑了,看上去还真有些纨绔公子的模样。 如意楼已然热闹了起来,歌舞升平、浓香扑鼻,烟粉色的灯笼从一层一直绕着圈儿烧到顶,正中吊了一只硕大的花篮,八条丝绢从花篮绷直了垂落,如九天仙女挥舞的水袖一般影影绰绰。 略微晃晃,花瓣扑棱棱抖下来,带着被浓香泡过的甜腻,正落在顾长思手心。 赔着笑的小厮当即就凑过来了,他迎来送往那么多达官贵人,已经练了一双火眼金睛,但见顾长思气度不凡,简直跟见了财神爷一样:“爷,瞧着面生得很,第一次来?您是想要赏舞还是听曲儿,品茗还是听琴啊?我们这儿的小倌和姑娘都个顶个的漂亮,您里面请、里面请——” 顾长思掐碎了那枚娇嫩的花瓣:“不必,我等人。” 小厮何等机灵,当即道:“明白明白,只是……小店今日人有些多,敢问您等哪位贵客?” 顾长思迟疑着没开口,就这么停顿的一个空档,只听霍尘的声音在身后三步处响起。 “他等的是我。” 小厮的调门调成了一种诡异的热络:“哟——霍捕快!今儿什么风给您吹来了!” 顾长思回过头去看。 霍尘也特地换下了那一身干练轻便的捕快服,穿了一袭白裳,还十分骚包地拿了一把足有小臂长的折扇,见顾长思回头,他冲人抛了个眼神儿,手腕一转,折扇在他食指中指无名指各抡了一圈,然后啪地在胸前一展,十足的风流相。 他那样子无端让顾长思觉得见到了公孔雀开屏是什么样的。 开屏……冲谁? 跳舞的姑娘也没出来啊。 在他疑惑万分的目光里,霍尘靠过去跟小厮低声交谈了两句,然后顺手抛了个荷包在他手里,小厮当即眉开眼笑,应承着跑了,临走前还对顾长思点头哈腰。 顾长思目光从小厮跑远了的背影中收回,霍尘已经蹭到了他身边。 他以扇抵唇,悄声道:“王爷今晚好清雅。” “我看霍捕快轻车熟路得很。”顾长思迈步往里去,并不怎么想搭理他那一副抖毛的样子。 “误会、误会大发了。”霍尘挨着他走,有意地把他领到自己订好的雅间里,“天地良心,我是来过几次如意楼,但绝对只喝酒吃饭不干别的,而且来也是因为我的那些捕快兄弟们爱来,说平日里压力大什么的……” 他给人掀了珠帘,叮铃当啷的一把。 “不信你问问刚才跑走的小厮,我很洁身自好的,我——” “跟我解释什么?同我倒是没什么关系。”顾长思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伸手倒茶,霍尘想抢过来动手,被顾长思避了一下。 霍尘“嘿嘿”地笑:“能喝上王爷一杯茶,霍某三生有幸了。” 顾长思放下茶壶,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隔墙有耳。” “放心吧,这个雅间很安全,如意楼里结构复杂,唯有这间相对清净些,有什么异动都听得见。”霍尘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不过,的确,我们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待着,总是要出去的。不知我……” “我姓顾,名淮,字长思。”顾长思睨了他一眼,品出了他欲言又止的弦外之音,“随你怎么叫。” 霍尘目光一亮,嘴上还是在矜持地客气:“会不会有些僭越。” “不会。”顾长思垂下眼睛,“只是那狼崽子知道我姓顾,北境这里也有很多人知道我的名与字,你慎重些喊。” “那可以叫你……”霍尘捧住热热的茶杯,“阿淮吗?” 顾长思身子一僵。 刹那间,梦境与现世无限重叠,梦里那人温柔又安心的语调刺破重重迷雾和硝烟,如一根钢针一样狠狠锲进了顾长思的太阳穴里,他眼尾霎时一红,抬眼睨过来的时候眼神都有些狠厉。 霍尘不明所以地愣了下。 他不是说不算僭越吗?! 言而有信的定北王当即捕捉到了霍尘眼底的那一丝惊慌,眼睫一眨,硬生生将梦里那些如怨灵一般的人声从脑海里挤了出去。 “可以,随你。”顾长思不着痕迹地呼了口气,“你说有近九成的把握推断如意楼里藏着狼崽子的交易地点,究竟凭什么,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声音,奇怪地看过去,霍尘胳膊搭在桌边,手指正塞在那墨色的扇骨里,不自在地摩擦着扇面。 “你怎么了?” “没、没事。” 霍尘如梦初醒,欲盖弥彰地抿了口茶喝。 他不是没察觉出顾长思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想问,又硬生生止住了,定北王是何等人,能说出口的事只有两种情况,必要和愿意,除此之外他死都不会开口。显然的是,一个称呼背后的隐情不算必要的事,而他生硬地别开了话题,那自然也是不愿意讲的。 霍尘清楚,他与顾长思之间的信任非常单薄,自己只是定北王一个半生不熟的陌生人罢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乱糟糟的,伸手点了下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杂”字。 顾长思盯着他,在等他解释。 “如意楼鱼龙混杂,我要是哥舒骨誓,也会选择在这里交易,大隐隐于市。北境的每一寸地皮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事很容易锁定缉拿范围,倒不如来来往往间就把事情办完了,神不知鬼不觉。” “火.药、兵器、粮草,都不是小物件,来来往往间能把这些东西拿走,还想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只怕有些难。”顾长思并不认同,“如果你是因为这个锁定了如意楼,我可要走了。” 他说到做到,当即就要起身。 “当啷——”霍尘不再迟疑,把一块玉佩往桌面一拍。 顾长思看清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后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狼族传信的东西,你怎么会有的?” “我敢请你来,怎么可能只靠猜啊,我的小王爷,都说我很有把握了。”霍尘走上前去,按着他重新坐下来,手却贪恋地扶在他肩上没有挪开,“不过王爷果然厉害,一眼就看 8. 后院 [] 这顿饭吃得两个人各怀心思,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如意楼里愈发热闹了起来,顾长思转着茶杯,刚想问一句何时动身,只见霍尘蓦地竖起一根手指,像是知道他要开口似的,神秘兮兮地摇了摇。 外面“哗啦”一声脆响,喧闹的大厅静默一瞬。 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些酒醉后的混乱,咆哮道:“叫你们家阿青给我出来唱曲儿!!!” 不多时,老鸨带着谄媚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这位爷,您有所不知,我们家阿青啊昨晚去侍奉张知府了,还没回来呢。不若这样,给您多叫几个人好不好?我们家阿红、阿绿、阿紫唱曲儿都很好听的,快过来给爷瞧瞧。” 纷乱的脚步声想起,应该是那一溜姹紫嫣红名字的上去了,顾长思凝神听着,只听那男人很不屑地嗤了一声,旋即便是一声“哗啦啦”的巨响,交杂着女人花容失色的尖叫声,瓷杯瓷瓶瓷碗瓷罐碎了一地。 霍尘做了个抬桌子的举动——想必是掀桌了。 “放你爷爷的屁!”那男子厉声道,“张觉晰都他妈死了,他唱给鬼听?!” 此言一出,顾长思蓦地与霍尘对视一眼。张觉晰之事牵扯甚广、扑朔迷离,现在一切没有定论,不宜闹大,所有消息在当晚一律封锁,一个音都没透出来。就连温知都只知道张觉晰被顾长思扣走了而已,那还是为了上奏不得不跟他串供的。 他怎么知道张觉晰死了? 老鸨也急了:“爷,这话可不敢乱说,我们家是生意人,可也不敢如此诽谤知府大人啊,您定是醉糊涂了,还不扶爷下去醒醒酒。” 顾长思正想起身出去看看,被霍尘一把攥住了手腕。 定北王一怔,霍尘仿佛也根本没在意自己这个举动是不是僭越,只是悄声道:“随我来。” 他推门出去,没冲那热热闹闹的前厅走,反而绕到了后门。 前面越热闹,就衬得后面越冷清,脂粉味儿也没前面那么浓,顾长思眉心骤然一蹙,一缕浅淡的血腥味儿自后门传来,只有一点点,又被浓香掩住了。 霍尘推了推后门,冷声道:“堵住了。” “那就踹——”顾长思还没说完,霍尘已然退后两步,然后飞起一脚,“咣”地一声直接给后门破了个大洞。 与此同时,他踹烂木门的那一瞬间只觉得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顺着他那一脚的力道直直栽了下去。 那门是木门,一脚下去分崩离析,洞大得可以容一个人弯腰跨过,借着清幽的月色,已经能将那后院景象尽收眼底。看清那后面是什么情况后,顾长思脸色一沉。 一个已经咽气了的老婆婆,胸口和腹部各有两个被捅穿的伤口,都是致命伤,肇事的利器还插在其中,那是两根细长的铁条,血洒了一地。 方才就是她的尸体被铁条钉在后门上,以至于根本推不动。 血色的脚印乱七八糟地踩在地表,离她尸体不远的地方被撅了一个半人高的小土包,几个人影藏在土包后面,为首的那个被霍尘搞出来的动静吸引过来,狰狞的刺青一闪而过。 狼族人。 顾长思猛地攥紧了拳,反手就要抽刀。 霍尘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立刻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的动作,然后弯腰钻过洞口,散步似的向他们几个走了过去。 “站住。”为首的开口,底下挖东西的听到动静,三三两两跳出来,各个手里拿着与那老婆婆身上相同的铁条,面露凶光。 顾长思眼风一扫——后跳出来六个,算那个说话的一共七个。 霍尘听话地站住了脚,双手缓缓举起,示意自己没有恶意:“误会,兄弟,别那么紧张。” “你是谁?”为首的那个眯了眯眼,“怎么到这里来的?” 霍尘歪了歪头,露出个混不吝的笑容,嘟囔了一句话,顺手把之前在顾长思面前嘚瑟过的玉佩拎出来晃了晃。 那句话顾长思没有听懂,但是通过那帮狼族人的表情瞬间反应过来,霍尘说的是狼族话。 他怎么会狼族话? 有那么一个瞬间,顾长思都觉得是自己进了圈套,且看霍尘那熟门熟路的样子,完全就是一出自己人相见的场面。 为首的那个果然表情松了松:“是张觉晰的安排?我当那个胆小如鼠的家伙,见到姓顾的就不知道北在哪边了呢?那不知这个人是……?” 他目光看向洞后的顾长思,对方表情藏在门影里,什么都看不真切。 霍尘像是才想起来这儿还有个人一样,转过去把人拉进来。 低头的那一瞬间,他极轻极快地交代:“我说我是张觉晰留下的‘活子’,知道定北王要收网,特来襄助他们一臂之力。” 顾长思面无表情地弯腰跨过门洞,反问道:“那我是谁?” “过来帮忙疏通关口的北境官员。”霍尘说完这句,又朝狼族人走过去,一边走一边用狼族话道,“张大人知道事情败露,自己绝不能给王上添麻烦,于是早早安排了我这步后手,一旦事情有变,让我来协助各位将东西带回三十寨,这位是张大人同样打点好了的北境官员,能让关口不多盘查,放我们过去。” 为首的那个哈哈一笑:“原来如此,张觉晰也算是有点用,我正在愁该如何把这些东西分着运回去呢。好兄弟,你快来帮我看一看。” 他勾上霍尘的肩膀,把他带到了坑边,只见那深深的地下藏着的,全部都是存放严实了的粮草,用箱子码得整整齐齐,密封性极好,看起来应该是准备了好久,预备长期供应的。 张觉晰给狼崽子输血输得不是一般的多。 霍尘笑笑:“这么多,若想一次带走,可确实有些难办。” “就是说呢,要不是张觉晰那个废物这么快倒了,也不至于如此匆忙。”为首那个示意其他人继续下去干活,一面道,“不过还好,我们有如意楼这片风水宝地,前面热热闹闹一响,后面天大的动静都听不见,让我们放心大胆地在这里挖东西。” 顾长思在后面不置一词,却在这一瞬间串通了所有的始末。 那咆哮的男人应该也是安排好了的“暗子”,他在前面这么吆五喝六地一耍,不知情的只觉得他在酒后胡咧咧,知情的绝对会警惕是如何走漏了风声,这样一来,所有人的视线都会集中在前厅,谁会管后面到底在干什么。 就连他方才不也险些被拐走了注意力么,还是霍尘悬崖勒马,给他拽走了。 霍尘很是哥俩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这不是还有我,张大人安排了我这个后手,就是让我护送你们平安回去的。除了这些粮草,还有别的吗?” “有的,但不急。”狼族人神秘兮兮道,“其实还有火.药,但那个东西,姓顾的就算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藏在哪里,慢慢运就是了。” 霍尘问:“也在如意楼?那要不还是早早运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那是你们大魏人的说法,在我们这儿可不讲究这个。”狼族人指着下面的粮草道,“姓顾的抓了阿青,整个如意楼都会被他掘地三尺,但火.药又不在地下,我们怕什么呢?好兄弟,别担心。” “不在地下?”霍尘扬了扬眉,但见对方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好压下话头,很是哥俩好地拍了拍,“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好兄弟,安心地去吧。” 狼族人看他笑眯眯的,却说了句听不懂的话:“去哪里?” “去见阎王啊。” 狼族人还没反应过来,霍尘直接飞起一脚,正中腰腹,他好兄弟腿长劲儿大,用踹门踹出个洞的力道把他整个人都抡了起来,如同一只肉球一样咕噜噜滚进了坑底。 咕咚一声,狼族人狠狠砸在箱子上,尖锐的箱角磕得他几乎喷出一口血,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对着他那好兄弟怒道:“你——” “好兄弟,你 9. 花篮 [] 顾长思那一抹冷漠又轻佻的笑容勾得霍尘灵魂出窍。 那把破金刀如同一柄离弦之箭,钉穿了狼族人的心脏同时也钉在了霍尘的脑海深处,狠狠拨动了那根名为悸动的弦,余音绕梁,轰得霍尘七荤八素、半晌回不过神。 等他快速眨了眨眼,顾长思已经跳下了坑底,把破金刀抽了出来。 霍尘蹲在坑边,把手伸过去:“拉你一把啊,王爷。” 顾长思瞟了一眼:“不必,狼崽子也不算蠢到家,做了梯子。” 他沿着被凿进去的土洞踩上来,霍尘捞了一把他的臂弯,刚刚站定,顾长思就不由自主地往左歪了一下。 天空适时滚了个闷雷,霍尘动了动唇,那句话就湮灭在了雷声里。 顾长思拍了拍身上的土:“你说什么?” 霍尘无言:“……没,我说好像快下雨了,我们走吧。” 他下意识又想问顾长思的腿,定北王走路的时候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迅疾如风,但站定的时候,稍稍细心就会发现他的重心都会压在右边,之前在地牢里,霍尘还以为是湿冷所致,现在看来他腿上应该是有什么伤。 但顾长思肯定不会说,他就又咽了下去。 顾长思却摇摇头:“霍捕快,有时候觉得你那聪明劲儿都快成精了,有时候又觉得你好像单纯得很。” 霍尘疑惑地看向他。 顾长思手中的帕子擦过破金刀,随意踢了踢脚边的尸体:“你真觉得这事儿现在就了了?” 话音未落,天际又滚过一声雷响,炫白的闪电噼里啪啦地随之劈了下来,后门外骤然响起的脚步声踩着电闪雷鸣由远及近,顾长思扔了帕子,轻飘飘地盖在了死不瞑目的尸体上。 瓢泼大雨顷刻而至,跟天上发了洪灾一样又急又凶,潮湿的雨水将血腥味洗刷一空,大批狼族人闯入后院,看见同伴的尸首,从喉咙里滚出一声痛苦又气愤的悲啸,齐刷刷亮了兵器。 又是一道闪电劈过头顶,倾盆大雨将他们手中的铁条冲得又亮又冷,虎视眈眈地盯着唯二站在这院落中的两个人。水珠从顾长思眼睫上颤巍巍地挂着,随着他眨眼的动作摔落在地,霍尘靠过去,用手在他头顶遮了遮。 他低语:“现在怎么办?” 顾长思转眼看他,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软趴趴地搭在额前,一颗水珠欲坠不坠地挂在他的鼻尖。 顾长思倏然一笑,伸手替他把额发撩了一把,露出光洁的额头来。 他的掌心干燥温热,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就这么只刚刚杀过人的手,做起这个动作却好似情人之间的温存。 雨珠自霍尘鼻尖坠落的一瞬,狼族人发了个号令,大批人整齐划一地往前一压,又猛地钉在了原地。 更多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听动静要比这群狼族人多了十倍不止,凝神听,前面的丝竹管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有人一脚彻底踹烂了后门,身披胄甲、手持长剑,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将霍尘和顾长思护在了身后。 霍尘被这翻转弄得惊了:“这是?” 顾长思但笑不语。 来人一亮身份:“提刑按察司拿人,若有反抗者,立斩。” 霍尘哑然,提刑按察司的最高长官,按察使褚寒。 狼族人本来怒气冲冲地要报仇,对于面前单枪匹马的两个人毫无畏惧,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将二人大卸八块,来祭奠牺牲的兄弟,结果还没来得及说别的,立刻就被褚寒带人拔了气门芯,成了叼着粗布的锯嘴葫芦。 褚寒回身冲顾长思行了一礼:“下官来迟,王爷赎罪。” “褚大人客气了,按察司来得正好。动手吧。” 褚寒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王爷移步,大雨滂沱,莫着了凉。这儿一切交给我们即可。” “有劳。” 顾长思客气地一颔首,转眼就对上了霍尘甚为迷茫的目光。 他拽了霍尘一把:“走吧。头顶有棚的地方不待,非要在这里淋雨吗?” 按察司掌管刑狱,褚寒却是个实打实的细心贴心之人,傍晚时接到顾长思的密信,让他带人过来包饺子,是以他带来的人极多。可令顾长思没想到的是,褚寒不仅带人来了,居然还能分两个手下出来带他俩离开,甚至准备好了干爽的衣物,只待两个人换下。 如意楼前面已被控制,一波一波人鹌鹑式的聚在一块不敢吱声,老鸨和龟公两个人像是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似的,只道按察司来拿人,个个煞气深重,连个眼神都不敢乱飘,齐齐抱头蹲在柜台后面不敢动作。 顾长思换好衣服出来,霍尘已经在门口等他了,身上尚且干爽,只是头发难处理,水珠成串下落,很快就洇湿了布料。 顾长思搭着毛巾,微微一使眼色,立刻有人给霍尘也披上一样的。 两个人走到台边看下面鸦雀无声的大堂,霍尘看顾长思成竹在胸的样子,喉头滚了滚。 “王爷早有安排?” “怎么你也和张觉晰一样,总觉得本王什么事都喜欢自己逞英雄呢?”顾长思轮指敲在栏杆上,笑道,“既然都说了是紧急撤离,哥舒骨誓知道已经暴露,便不会在意人多人少的问题,那么为了尽快结束,势必会带很多人。此行,我一不带定北王府府卫、二不安排梁捕头手下,就和你两个人来,单枪匹马一挑多,我脑子有病么?” 霍尘抿了抿唇,心道的确如此,是这么个道理。 只是旁的不说,北境十二城的人对顾长思都有种近乎神一样的膜拜,毕竟当年老狼王就是在他一个人单枪匹马闯敌营的情况下杀掉的。因此,在北境人眼里,顾长思一人能敌千军万马,他在北境,就是北境的镇门神。 顾长思毫无波澜地瞟了一眼,褚寒动作很快,带人进来了。 他毫不客气地拎起龟公和鸨母两个人,令牌往眼前一晃,冷声道:“按察司查案,老实交代,狼族秘密交易地点藏在如意楼后院,这事儿你们知不知道?” “不知道啊,爷!不知道啊!”那龟公抖得跟个筛糠似的,“我们……我们就是平民小老百姓,哪能接触得到那么些人啊,狼族人……狼族人进来,别说我们了,你们也会先知道不是么?小的哪里懂这些事啊?” “对啊对啊。”鸨母也在一边帮腔,还想上来拉扯一把褚寒的衣角,被他一记眼刀瞪了回去,“小的就是开个生意、图个生活,什么狼族、交易……这、这、这、这我们哪知道啊?” 褚寒根本不吃这套:“人就在你们后院扣着,装了粮草的箱子挖下去足足有十多箱,你跟我说你不知道?后院不是你们家的地方还是怎的?不说实话,行,那回按察司候审吧。都带走!” 下面立刻又乱作一团,顾长思专注地用毛巾擦着头发,目光发直,对下面的乱象视若无睹。 霍尘不自觉地唤他:“……王爷?” 顾长思“嗯”了一句:“怎么?” “王爷可是想起来了什么事?”霍尘看他面色平静,并没有收网的喜悦之色,“眼下人赃并获,而卑 10. 诉情 [] 褚寒绷紧的面皮微微一抽,顾长思的语气有种不容置喙的笃定,仿佛刚才在雨幕中撩人家额发的不是他,他看着霍尘的眼神里如霜似冰,带着沉甸甸的质问和怀疑。 站在霍尘身后的手下瞬间反应过来,两把长刀交错着一压,胳膊反手一剪,人就单膝跪在老鸨和龟公旁边了。 霍尘这次倒是没有丝毫的慌张和诧异,甚至有种早该如此的意料之中,倾盆大雨将他的发淋得湿透,刚刚换上的干燥衣服也和前一件沦落成了一样的下场。 他单膝跪在那里,目光如炬地看着顾长思,没有说话。 “褚大人,把那两个人先带走吧,我有话要和霍捕快单独说说。”顾长思接过伞,信步走进了大雨里。 他缓缓停在霍尘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霍尘费力地抬了抬头,搁在他后颈上的刀锋危险地逼近一寸,刺骨寒意瞬间掺着雨水涌进骨头里。 “你不惊讶么?怎么我的刀有朝一日也会落在你的脖子上?” “不惊讶,就是有点寒心啊,王爷。”霍尘痴痴地笑了下,“毕竟自从与王爷相遇以来,卑职对王爷尽心尽力,还以为能让王爷打消些对我的顾虑呢。” “我说过,阿谀奉承那套在我这里行不通。本王只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还是讲实话比较好。” 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如一条穿了线的珠帘砸进霍尘裸露在外的后颈上,霍尘嫌凉似的缩了缩。 “王爷有问,卑职毕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狼族话?”顾长思微微弯了弯腰,“你那两句,我听你说的轻车熟路、毫不蹩脚,不是第一次说吧?” “的确不是第一次。”霍尘笑了下,“卑职在认梁捕头为师之前,在狼族境内生活过一阵子。为了生存,是以会狼族话。但我也只是待过一阵子,渭阳城不少青年都游走在大魏和狼寨边缘讨生活,这不算什么罪名吧?” “你在狼族做什么为生?” 霍尘微微一凝,这次没有看着顾长思了:“……倒斗。” “倒……”顾长思被他说愣了,“你还真是‘多才多艺’。” “狼族与大魏一样,流行土葬,陪葬品众多,有兽骨也有金银。兽骨坚硬,可以改造成工具;金银那便不用说了。我知道大魏对于盗墓一事法治严厉,可两国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我挖点儿狼族的墓,王爷,就别追究了?” 顾长思确实没追究,低了头问他:“第二个问题,那夜本王伪装阿青混入张府,你是故意拦轿子的,是不是?” 霍尘抬起眼皮:“是,但我不知道里面坐的人是谁,遇见王爷实属碰巧。但我的确很不喜欢张觉晰,本来是想羞辱阿青顺带着羞辱他,却没想到会遇见……” 当霍尘轻车熟路来如意楼的时候,顾长思便对他当时掀轿帘看见自己的事情生出了怀疑,他没来过如意楼,可是他不相信来过几次的霍尘会对阿青丝毫不识。 既然如此,那么他当时没有拆穿自己的身份、又跟着梁执生来了张府,动机就很可疑了。 顾长思动了动唇:“你和张觉晰之间有何仇怨?” “我的父母……都死在狼族人手里。”霍尘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王爷也与那狼崽子们有血海深仇,可不止你,还有芸芸众生,北境十二城的百姓永远也忘不了五年前的屈辱,张觉晰与狼族人勾结,此等大奸大恶之徒,不将他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顾长思了然地直起腰:“这就是你这些天为我鞍前马后的原因,觉得我帮你报了仇,你想感激我?” 刹那间,霍尘刚刚还凶光外露的眼神骤然柔软下来。 “不是……不只是。” 顾长思垂眸看着他:“这是我的第三个问题,你仔细想好了再说。” 四周变得极其安静,只能听到雨滴敲打在伞面的声音,一阵冷风吹过,霍尘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不只是因为王爷出手,收拾了张觉晰。”霍尘咬了咬牙,大胆地看向顾长思的眼睛,“小王爷貌绝当世,在下一见倾心。” 他壮着胆子说出这句话,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眼前骤然一黑,原是顾长思衣袂掠起,抬脚重重地踩在了一柄压在他后颈上的刀身上! 他足下用力,霍尘被这股大力压得抬不起头,迫使他深深地低了下去。 他看不见顾长思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辨不清喜怒的交杂在风雨之中。 “还有呢?” 霍尘闭了闭眼,引颈受戮一般,白净的后颈被雨水冲刷得如同一块羊脂玉。 他咬牙道:“只图王爷垂怜痴心,许我贴身陪伴左右。” 说罢,他如同交代完了遗言,另一只膝盖也放了下来,整个人松弛地跪在水洼中,只等顾长思的一个判决。 不知过了多久,踩在刀身上的力道松开了。 他愕然抬眼,顾长思也蹲了下来。 “霍尘,今晚这些话你听清楚了,我只说一遍。”顾长思深深地看着他,“我凶名在外,不是什么好人,且也不是个呼风唤雨的王爷,我没兵没权,抛却和狼族相关的诸多事项以后,我只是个在北境度日的‘闲散王爷’,你跟了我,不见得会比跟梁执生有盼头。” 霍尘看着他,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而且,我府上规矩很严,最见不得有二心之人。”顾长思沉声道,“上一个有二心的人被我亲手卸了双臂,废了双腿,生不如死。霍捕快,定北王府不是个逍遥窝,甚至还有一些你都不敢想象的血雨腥风,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过一张皮囊而已,不值得你用一辈子作陪,冒这么大的风险跟我。”顾长思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把霍尘放开,“我要问的话问完了,霍捕快回吧,今夜辛苦了。” “王爷!”霍尘顾不上酸软的双腿,匆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攥住了顾长思的袖子,刹那间濡湿一片。 顾长思怔怔地看着他。 “我不怕那些。”霍尘露出个笑容,湿淋淋的,带着和煦的暖意,“小王爷,给我个机会,让我陪着你。” 大雨如注,顾长思嘴唇动了动,话语消散在雨幕之中,几不可闻,只是那伞柄微微一倾,替霍尘遮去了头顶的暴雨和冷风。 * 那天雨后,气温急转直下,霍尘饶是铁打的,在雨里淋了那么久都要受不住,回去就浑浑噩噩地发起烧来,好在他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好,没过几日就又活蹦乱跳,并且接到了顾长思亲自去跟梁执生要人、要将他调往定北王府的消息。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霍尘当时那是格外的爽,直接从床上蹦到院子里打水,要洗漱干净好早日赴任。 梁执生赶过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卷着水桶的绳索,一桶一桶往上拎水。 “师父来啦。”霍尘抹了抹汗水,“稍坐,等我把这桶提进去……” 梁执生拎着他的领子就把人摔进了屋里。 他本就刚刚退烧,这么一摔好悬没摔个眼冒金星,撑着额角坐起来,看向他师父的眼神里有几分委屈。 “怎么了师父?” “到底发生了什么?定北王亲自跟我要人,说你要进定北王府任职?!”梁执生拧着他的领子,“你到底想干什么?霍尘,我是不是警告过你,如果你想报仇,也不要通过顾长思这一条路,你们俩道不同不相为谋,别亲近最好!” 霍尘的眼睛冷下来:“我记得。” “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儿?!”梁执生几乎在咆哮,“我能怎么说?定北王亲自 11. 入府 [] 若是太平安康,谁愿意做一个疑心深重之人。 顾长思身份太特殊了,他活在世上一日,哪怕远在北境,都会像是一卷行走的遗诏,冷冷地提示着龙椅上的帝王,死在淮安王府前的老太监没有闭上眼、先帝在九泉之下也不曾咽下那口气,淮安王的血脉仍然在替父问责,逼问那九五之尊,究竟谁是正统。 那卷遗诏的最终下落,或许只有顾长思知道。 所以皇帝不敢动顾长思,对他的好坏赏罚落在世人眼里都与那遗诏息息相关。淮安王是死了,可他的儿子还活着,来自那上一辈人的凝视并没有消失,一夜一夜让皇帝和顾长思这对叔侄无法安眠。 霍尘打点好行囊走到定北王府前时,脑海里还在回想前一日梁执生告诉他的话。 “顾长思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太不容易了,阿尘,是非恩怨各有其主,别让定北王再受额外的辛苦。” 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了一道金边,沉睡的嘉定城中,定北王府如一柄定海神针,沉默又无言地戍守在大魏的北方边境。 他定了定神,前去敲门。 门口守门的小厮打着哈欠应了一声,拽开门看见是他,目光都亮了起来,剩下一半的哈欠硬生生吞了回去。 “霍哥来得好早!您身子骨大安了?” 霍尘有些意外,但还是应下来:“大好了,多谢关心。” “您别客气,现在整个嘉定城,谁不知道您是王爷眼前红人呢。”小厮凑过来跟他咬耳朵,“不过放眼天下,也就只有您敢这么算计咱们家王爷,又帮着破案又表了忠心,哪一步稍微没走好,依着咱们王爷的脾气啊,不砍了才怪呢。” 霍尘哭笑不得,心说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一道熟悉的声音却直接将小厮的话头截住了。 “我看王爷第一个该砍你。” 那小厮跟个小鹌鹑一样,一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祈安穿戴整齐,伸手在那小厮眉心一拍:“守你的门去,话那么多,昨晚做美梦了是怎么的,赏你多守几夜门好不好啊?!” “祈哥,我错了错了。”小厮忙抱拳,“我这就回去了,您可别安夜班给我,困死了。霍哥,回见哈,改明儿咱哥几个喝酒去。” 霍尘答应得倒是爽朗:“好说。” 转过头就看祈安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平日里跟兄弟们贫嘴贫习惯了。”霍尘拽了拽身上的包袱,“那个,祈哥?我这……去哪里报到啊?” “叫我祈安就行。你没有报到的地方,直接去你的住所看看吧。”祈安探究地看着他的脸,“……霍捕快,我有个问题,从看见你的时候就想问,已经很久了。” 霍尘正被他看得一脸不自在,下意识摸了摸面皮:“你说?” “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祈安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地攥紧了衣角,“远的也行,堂亲表亲……都可算。” “没有,我家从我爷爷开始就辈辈单传。”霍尘手指在空中划拉了一下,是根线,“我家世代都在渭阳城,你要是不信,打发人去问问就知道了,一点兄弟姐妹都没有的,五服之外不清楚了,五服之内肯定没有。” 祈安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沉寂下去:“哦,这样。” 霍尘一笑:“怎么了么?我长得很像你原来认识的人?” 祈安被戳中心事,没有立刻作声,这短短一瞬的沉默就让霍尘明白了所有,但瞧着祈安不像是愿意多说的模样,他也知情知趣,没有刨根问底,而是摸了摸下巴,开了个玩笑。 “怎么我这张脸还有点大众脸么?我自以为长得还算是俊秀出众,却不想还能撞脸。” 祈安被他逗笑了:“倒也没有,霍捕快自然还是俊秀出众的。” 平心而论,霍尘的五官并不像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但只要霍尘一笑,那些五官都生动起来,就总会让他想起昔年上巳节。 草长莺飞,长安城郊那人一身红衣,银鞍白马,一骑绝尘的少年意气。 但那都是过去了,祈安将他引入房中:“这里是你的住所了,你和我们不大一样,在你之前,定北王府其实并没有王爷的贴身侍卫,你是第一个,估计也会是最后一个。” 若说之前霍尘不懂为什么,现在也尽然明白了。 顾长思身边,会武的人越少越好、他的仆从与他越冷漠越好,这样他越是孤身一人,皇帝就越是放心,连带着他身边的人也会愈发安全。 祈安关上门,郑重道:“霍哥,那天我听见你同王爷聊天,你年岁比我、比王爷都长些,我就这么叫了。往事如烟已散,既然已经入了定北王府,那么有些事情,我还是先与你交待明白,这样对你、对王爷都好。” 霍尘正色道:“你讲。” 祈安先把定北王府的基本规矩讲了一遍,以防霍尘在这里生活出现什么岔子,这是新人入府的必备流程,定北王府里面有多少人,祈安就背了多少遍,简直闭着眼睛都能顺口溜出来。 末了,他接过霍尘倒的一杯水,一口灌了下去。 “差不多就是这些,但有些话,我还是想和霍哥单独说说。”祈安把杯子搁下,“王爷武功不低,按理来说其实不大需要贴身护卫,他身边人越多对他越不利,但他对你总归还是有那么一些不同,所以才破例收了你。这一点,不消我这个外人讲。” “所以我想跟霍哥说的是,王爷看着冷,在意的人很少,但只要被他放在心里的,无论身份地位,他都能给宠上天去。因此,如果你能够让他在意,万万别辜负王爷一番信任。” 霍尘应了句好,想了想又觉得这一句有些轻飘飘,补道:“我不会辜负他。” “还有一件事。”祈安压低了声音,“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但是,永远别跟王爷提及五年前的嘉定之役。” * 辰时一刻,顾长思起身了。 祈安带着霍尘来到他的卧房门口,敲了几下,传来一声还带着惺忪睡意的回应,也把霍尘的魂儿从那祈安欲言又止的嘉定之役中勾了回来。 祈安推门进去,他急匆匆跟上,这才真正意识到,从此,他将与顾长思朝夕相对,日日共处。 这个认知让他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被屋里的香气一扑,更是如同泼水入油锅,浑浑噩噩地上了头。 顾长思屋中点了玉檀香,那香气本淡雅怡人,可也不知为何,屋中的香气馥郁,比寻常玉檀香的香气要浓重很多。霍尘后知后觉想起,在如意楼里他捞着顾长思回撤的一撞,在那般香气浓郁的环境里,也撞出了几分清甜的玉檀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