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前絮》 1. 序 [] 序。 佑和十三年。 这一年的冬格外冷,雪也飘得早。进了正月,冰渣子混着寒风刮擦在脸颊上,如同刀割一般。 当最后一线日光消失殆尽,天地间便是绵延无穷的阴沉孤寂。 在雪天夜色的笼罩下,一眼望不到头当宫道上走着两名宫女,一人举灯,一人提盒,顶着呼啸的寒风,脚下异常艰辛。 单薄的宫服挡不住风,直勾勾地往骨头里钻,裸露在外的皮肤更是凄惨,像放久了的猪血似的,泛着骇人的乌紫。 这下可惨了,等回头进了屋子里,冷热交替,必得生冻疮。 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眼前是莹莹豆火,身后有无尽黑夜在追赶吞噬。 檐下的冰溜子摇摇欲坠,兀的一下砸落在提灯宫人的脚旁,她“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大抵是手冻僵了的缘故,握不住灯柄,那可怜的灯就坠在了青砖地上,烛光闪烁了两回,旋即化为一缕青烟。 四周终于暗了下来,只剩下呜呜的风声。 秋菊起先是被她吓了一跳,而后死死盯着地上的宫灯,又将视线挪到了蓝菱脸上,一肚子的火气与委屈找到了缺口,炮仗一样劈啦啪啦地炸起来:“你也在这存心给我添堵是吗?真不知道我上辈子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大喜的日子里要跑去冷宫送吃食,还要受你这个死丫头的气!” 蓝菱摔了灯,心里头愧疚,拢了拢半旧的蓝袄子,顺势从她手里接过食盒,无声地讨好。 秋菊见这小丫头还算有点眼力见,嘴一瘪,火气消了大半。 俩人继续往前走着,话匣子既然打开了,便收不住了。 蓝菱压着声音,恨得咬碎一口牙:“徳妃好大的善心,呸,好不容易同他儿子从封地回来了,家宴上还眼巴巴地惦记着废宫,生怕旁人不知道她们姐妹情深。左不过是几只螃蟹,也值得一提?我听老姑姑说,当年衔月贵妃承的可是上上荣宠,全宫加起来都够不着她的裙边。” 秋菊斜她一眼,道:“哦?老姑姑还与你说什么了。” 蓝菱想了想:“听说贵妃娘娘犯了一件大案,陛下盛怒,下令另辟宫室。后来阖宫搬迁,只将贵妃一人留在了废宫。只是……陛下不废她贵妃之位,也并未下旨幽禁,纵使贵妃身在废宫,细算起来,她还是这宫里的顶头娘娘。” 秋菊心道,当真是好姑姑,这样的话也敢说给这么个嘴上没把门的小丫头片子听,真不怕她哪天口无遮拦,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看在她还算懂事的份上,秋菊哈出一口白雾,道:“你有几个脑袋,跟着那群快入土的老货编排贵妃娘娘?” 蓝菱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道:“姐姐饶了我这回,千万别告诉旁人,再也不敢了。” 秋菊不屑道:“这是什么好话,也值得我到处传扬?回头割脑袋的时候,说话的,听话的,传话的,一个都别想跑。” 四周突然一声凄厉骇人的嚎叫,一只黑猫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路中间,绿莹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两人,吓得她们缩着头凑在一处,腿如注铅。 蓝菱死死闭着眼睛,一个字颤三回:“猫爷爷行行好,咱们是去给贵妃娘娘送吃食的……求您高抬贵脚......” 这黑猫仿佛通了人性,听了这话,“啊呜”一声,慢悠悠地迈着小步,将面前的路让出来,融进了黑夜里。 她俩愣是在大冬天里吓出了一身汗,自此再不敢说一些有的没得了,脚下飞快,没一会儿就到了东元宫。 宫道转角处,悬着一盏宫灯,灯下立着的是贵妃身边的宦官陈礼,脚边卧着一只假寐的黑猫。 昔年陈礼可是中御府大监,风光无限,也不知是得罪谁了,被贬来侍奉贵妃了。 宫女太监们私底下见着他了,还是会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大监”。 早些年还有一位李姑姑侍奉贵妃,后来因病去了,按规矩是要再安排一位姑姑来侍奉的,只是贵妃不提,没人敢做贵妃的主,于是这偌大的东元宫,也只剩陈礼守着贵妃了。 蓝菱壮着胆子,凭着羸弱的烛光,悄悄抬头打量:陈礼穿的并不是宫服,衣裳洗得发白,大大小小的补丁缀在面上,可见他日子并不宽裕。人虽到中年,却还能是寻见他年轻时的英俊模样……只是那眼角眉梢的凛冽寒意,并不衬他的名字。 她倒吸一口凉气,又将头颅深深地埋下去。 陈礼的目光划过两人,问道:“来做什么的?” 秋菊捅了捅蓝菱的胳膊,她立刻将食盒举到头顶,“回大监的话,奴婢们奉命前来送赏赐。” 陈礼“嗯”了一声,示意俩人跟上。 东元宫内不点灯,暗得像深渊。穿过花园假山,绕过凉亭回廊,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处临湖而建的屋子前停下了。 俩人皆是微微喘息,面面相觑,惊讶于东元宫之大,更惊讶于贵妃不住主殿却住在湖边。 陈礼上前叩门,道:“娘娘,今日家宴,陛下有赏赐。” 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清凌凌一声:“嗯,我还没歇,你进来吧。” 屋内温暖,蓝菱与秋菊垂眉敛息,伏跪在地上,齐声道:“请贵妃娘娘安,奴婢奉陛下命送——” “好了,将东西搁在那。”只见贵妃趿鞋而来,素手撩起虾须帘,另一手端着碗六安茶,往她两人面前的长榻上坐定了,方才继续道:“起身回话吧,捡要紧的说。” 跪在地上的两人赶忙起身,先将食盒搁在一旁的桌案上,而后立在那,垂着头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薛似云手上的茶碗不轻不重地搁在手边小几上,徐徐生笑:“陛下怎么突然有了赏赐?” 她俩哪敢接这话茬,头埋得更深了些,冷汗早已浸湿了后背。 薛似云索性斜倚在榻上,单手支颐,拨弄着耳朵上缀着的一颗东珠,懒懒一句:“罢了,我问,你们答就是了。” 两人应了一声,这才稍稍抬头,趁着贵妃打哈欠的间隙,才能一窥衔月贵妃仙姿。 说起来,贵妃如今四十又三,自佑和五年独居废宫至今,依旧是丰神绰约,不见岁月蹉跎痕迹。她眉目神情间自成一股娇媚风流,看得两人默默吞了一口唾沫,想起今日宴会上太子妃季氏风采,彼时惊艳,此刻再细品,倒觉得少了一抹韵味,终究是年轻岁寡,美的单薄。 只听贵妃问道:“宴会上,是如何提起我的?” 秋菊道:“回娘娘的话,徳妃娘娘在宴上见沧州的大闸蟹,想起您爱食螃蟹,不禁感慨与您数年未相见了。” 薛似云微微一笑,道:“啊,那么陛下是如何说的?” “这……”秋菊有些犯难,她深知陛下与贵妃的事不是她一个宫人可以牵扯其中的,她摇一摇头,装傻道:“徳妃娘娘说完后,奴婢被掌事姑姑唤去添酒,并不在宴上伺候了。” 薛似云了然 2. 第一章 [] 天徳二年冬,大皇子李敦因疾薨逝,追封太子。同年,陶皇后重病在床。 天徳三年春,陶皇后崩逝于关雎宫,年仅二十四岁,其年七月,葬于定陵,谥号孝嘉仁德皇后。 不到一年,皇后与嫡长子相继去世,一时间后宫前朝人人自危,只恐这一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皇后贤惠仁德,临终前曾有言:“臣妾身后事不宜铺张,恳请陛下薄葬。” 而陛下与陶皇后是少年夫妻,子鹣鲽情深,悲痛万分,竟数日不朝。 原本朝堂之上杜、董、陶三人中以陶太傅为首,杜郡公与董大夫分庭抗礼,互相牵制。 经此一事,陶氏一族失去了皇后与嫡长子的依仗,势力衰败,朝堂之事渐由杜郡公与董大夫把持。 这一日散朝后,陶太傅与杜郡公斗了两句嘴,因悲伤过度、气血攻心,竟在大殿之上呕出一滩鲜血,抽搐不止。 场面上登时乱作一团,他儿子陶丹识,任从四品大理寺少卿,阴沉着一张脸,先命宦官将陶太傅移至偏殿诊治,再对着杜郡公恭敬一礼,不卑不亢道:“皇后崩逝,臣与阿翁悲痛难忍,本该以国事为重,然家事繁重,陛下不朝,万事还请杜郡公做主。” 杜敬明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点点头:“不着急这一时,你只管放心去。你阿翁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还要好好调养啊。” 陶丹识礼数到位,不多言语,往偏殿去了。 杜敬明看着他的背影,摸着白胡须,啧啧一声。 陶家除了有一只凤凰,竟还有一只雏鹰,这回若是不能斩草除根,怕是后患无穷啊。 偏殿内,王太医来得及时,搭脉诊断后及时施针,才使陶磐逐渐平静。正欲提笔写药方,恰逢陶丹识入内,他便将笔搁下,上前行礼,却被陶丹识拦下:“王太医不必多礼,我阿翁如何?” 他们是旧相识,王太医继续写着药方,一面说道:“陶太傅是气血瘀滞,不得疏通。加之近日劳累过度,方才又受了刺激,有中风的迹象,这不是好事。回去后得好好休养,再不能操劳了。” 陶丹识摆摆手,殿内侍奉的奴婢宦官鱼贯而出,他上前一步,嗓音低沉:“皇后崩逝那夜,王太医应在关雎宫吧?” 王太医将手上的药方写完,搁在一旁等墨干,再将笔杆放回,才道:“陶少卿,逝者已逝,沉湎于过去只能徒增感伤,要珍惜当下啊。臣当夜确实在关雎宫,孝嘉仁徳皇后灯尽油枯,去得……安详。” 陶丹识听罢,一笑而过:“是,于大娘来说,确是解脱了。” 此处毕竟是立政殿,不宜久留。陶丹识命宫人准备担架,将陶磐抬出宫内,宫门外有马车接应回府。这一来二去,陶太傅重病的消息不胫而走,如同石子落入静潭,激起千层涟漪。 董府内,董任承喝着一口热茶,眼睛眯成一条缝,心里别提多妥帖了。 董家三郎站在身边,殷勤伺候着:“陶磐一病,阿翁在朝中更是如鱼得水。儿子听说陶丹识也告假了,往后上朝是不必再看他一张臭脸了。” 他与陶丹识同岁,陶丹识却处处压他一头。 陶丹识进士及第,年纪轻轻身居要位。他阿翁是太傅,他姐姐是皇后,他私下里还与陛下兄弟相称。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六品朝议郎……想到这里,董则逸更加得意了,快意道:“陶家这回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再无翻身的机会了。咱家憋了许久的委屈,可算是能畅快了!” 董任承摆一摆手,却道:“你还小,不懂其中的厉害。任你往上数几朝,也没有一夕之间皇后和嫡子相继去世的怪事。陶家的从龙之功、先皇后与陛下数载夫妻之情,说没就没啊。帝王无情,我只担心二娘在后宫中如何,爹这心里实在是不踏实。” 董则逸不以为意:“二娘素来稳重,想来是不会出大差错的。” 董任承道:“如今杜郡公势头正猛,贤妃亦不是善茬。咱们家现在已然是很好了,须知枪打出头鸟,你回头给二娘递一句话,让她在宫中事事小心,莫要招惹贤妃。你在外头也该收敛些,别给我惹事生非。” “儿子晓得了。一会与人有约要探讨文章,父亲早些休息吧。”董则逸心不在焉更是年轻气盛,哪里听得进去劝,此刻尾巴都翘上天,一副小人得志的面孔。 董任承见小儿子顽固不灵,登时冷下脸来,哼哼一声,摆摆手让他出去,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这小子面上说着作文章,怕是转过身就扎进花柳之地寻欢作乐去了,他长叹一口气,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啊。 董则逸嘴上答应的痛快,前脚刚出主屋,后脚就喊来小厮,暗地里叽叽咕咕说了一通。 那小厮贼眉鼠眼,转眼就摸到了陶府外,装作是路过的卖菜小贩,围着陶府是左三圈右三圈的转,指望能听见些动静。 陶府门口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见此人在乌头门外行动诡异、左顾右盼便猜出其中大有蹊跷。先好声好气地劝他,让他赶快离去,还没过两盏茶的功夫,这鬼头鬼脑的东西又绕了回来。 请示过王管事的意思后,陶府几人前后包夹将这小贼引入巷中,蒙上麻袋后便是一顿狠揍,倒也没有下死手,丢下治病的银两,拍拍袖口上的灰尘,继续回阍室当值了。 陶府众人见阿郎是被抬回来的,说不慌是假的。陶家待人以诚,这些丫鬟仆人都是受了主人许多恩惠的,自然事事以主人家为先。 自打皇后崩逝,夫人便一病不起,在京外的青云寺长住。府中上上下下皆由小郎君打理。 可他毕竟是个男人,白日里有政务要忙,散班了还要忙家中琐事,让人看着心疼。 仆人们私下里总说,若是郎君能娶上一位贤惠持家的娘子,也就不必如此操劳了。 陶丹识将阿翁安置好后,吩咐王鸣望告知府内众人,阿郎并无大碍,需静养。若是有人将此事传到外头,就休怪他不念主仆之情了。 他官服未换,陈嬷嬷奉上一碗茶,劝道:“郎君先回屋换一身常服,此处有我照看着,不必担心。” 陶丹识解开圆袍上的两粒扣子,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屋内无旁人时,他才肯漏出一丝疲色,长叹一息,道:“辛苦嬷嬷了,我先回屋将手头上的政务处理好,晚些时候再来看阿翁。” 他与 3. 第二章 [] 他跟着进屋,便见薛似云坐在圆桌一端:青衫绿裙,肩搭绯罗帔子。朝云近香髻两侧各插两支白玉钗,细长的脖颈上缀着银珠水晶项链。 薛似云正垂眉剥一颗新橘,袖口微微卷起两寸,堆在手腕处,像一团青云似的,拥着一只豆绿美人镯。 她抬头看向王管事的时候,唇边挂上了薄笑,温慢道:“王管事,陶公身体可有大碍吗?” 王鸣望有一瞬恍惚,想薛似云刚进府的时候,可以说是惨不忍睹。记忆中她一把瘦骨挂着半旧的衣裳,灰头土脸的,小心翼翼地跟在郎君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四年的泼天富贵,她适应得极好,竟生生养出了高门贵女的气质,行动间自成一股风流。她分明是笑着的,可一双清棱棱妙目,分明写着疏离冷清,带着恰到好处的压迫感。 王鸣望到底是跟在陶公身边多年的老人了,大风大浪见过了,自然不会被这个小丫头拿捏住,道:“阿郎无碍,只是要调养一段时日,内宅诸事要请薛娘子费心了。郎君请娘子去一趟东厢,我在屋外侯着。” 王鸣望出去后,明春端来一盆清水,道:“娘子净手吧。” 薛似云没动,耐心撕着橘子瓣上的白络。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一只干干净净的橘子被随手搁在面前的青瓷碟子里,她才慢条斯理地去净手、抹香膏。一面对忍冬道:“我觉得有些潮湿,怕是要落雨。你不必陪我去了,留在屋内把橘子吃了吧。” 等到出屋的时候,薛似云才对着王鸣望抱歉一笑,“毕竟是去见郎君的,我又整理了一番,让王管事久等了。” 王鸣望痕迹地看过眼前这位口称抱歉的薛娘子,她的衣服妆容分明同方才一模一样,于是客套笑道:“娘子客气了。” 天公不作美,两人刚出西厢,便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王鸣望刚想唤小厮去取伞,薛似云却道:“不必了,若是让郎君久等,便是我的罪过了。” 话说得柔弱又委屈,王鸣望却听得心里一个咯噔。 他鲜少管内宅的事,只是偶尔听家仆说这位薛娘子年轻岁寡,却颇有手段,将内宅那些婆子丫鬟治得服服帖帖。今日一见,确实名不虚传,一字一句,处处挖坑。 将人送到东厢外,王鸣望便回外宅了。 薛似云熟门熟路,在东厢的院子里看了一会雨景,才缓缓往书房去。 陶丹识换了常服,坐在扶手椅上,手里端着一碗茶。薛似云进来的时候,他眼风刮过,指了指面前桌案。 薛似云上前两步,只见桌案上放置着干净的软布。她不客气,拿起帕子去擦拭身上的雨珠,一面说道:“雨天路难行,阿兄莫怪。” 陶丹识闻声抬眼看她,笑道:“园中石景如何?我书架上有一本《奇石记》,图文并茂。你拿回去,往后不必下雨天站在院子里看。” “雨天湿气重,郎君要保重身体。”薛似云见南窗大开,假意上前关窗,实则是看窗外景色。他的书房地势高,从南窗看出去,可将园中景色尽收眼底。 她转过头,语气颇不善:“你就这样瞧着我淋雨,也不喊我一声,好狠的心。” 陶丹识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兴致正浓,欲在烟雨朦胧中看景。” 薛似云往他面前的椅子上坐定,将裙摆上的褶皱抚平,问道:“寻我何事?” 陶丹识将手中的茶碗放下,道:“你一人在内宅也无趣,从明日起陆家大娘会时常来府中与你做伴。另外,从前在宫中服侍阿姐的钱嬷嬷也回府了。” 他顿了一顿,与薛似云四目相对,“你要好好学。” 薛似云将目光错开,去推髻间的白玉钗,好似不在意的模样:“我正愁没人陪我说话,你大可以多寻几位来。” 过了一会,她好似才听出话中意味,突然将头摆正,认真问道:“你要我和钱嬷嬷学什么?我答应过你,你让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可这一回我得知道缘由。” 薛似云莫名的有些怕。 四年来,陶丹识将她保护的很好,养尊处优。可明日又是陆家大娘,又要她同宫中的钱嬷嬷学东西……陶丹识想送自己进宫吗? 陶丹识眯眼凝看她许久,薛似云也同样看着他。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屋内气压低沉,一片寂静之下,薛似云看他形影不动,心事沉沉的模样,长长吸进一口气,贴着五脏六腑转过一圈,再慢慢地吐出去。 薛似云不敢再看,偏过头静听雨声,好安静的雨。 她生在江南,家里唤她絮娘。 彼时阿翁宠妾灭妻,母亲早亡,他旋即抬了妾室做正房娘子。 母亲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那继母没两年就得了一儿一女,自此她在家中便彻底没了活路。 家中经营着一间糕点铺子,继母安排她在铺子里做粗活,美名其曰:替家里省点银子。 继母是个眼皮子浅的,平日里苛待她也就罢了,又爱穿金戴银,那一间小小的糕点铺能顶什么用? 她和阿翁吹了几天的枕头风,又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她家里的兄弟在教坊里有些门路,把絮娘送进去学一门手艺傍身,家里也少一张嘴。 再说了,凭絮娘的容貌,窝在小巷子里岂不是可惜,回头若是被高门大户的郎君看中了,也能提携咱们这一大家子啊。 阿翁是个没脑子没骨气的草包,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于是她五岁被卖进教坊,再没回过家。 盖因家中变故,絮娘自小在俗世中摸爬滚打,看透人情冷暖,一副冷清模样在花红柳绿中出挑得很。 她天资聪慧,一手琵琶极佳,没两年便在江南教坊小有名气,后被辗转送到京兆教坊,等年纪再长些,就要做内人了。 絮娘不想在教坊内蹉跎,更不想一辈子陷在泥潭里,终于在一个雨夜,她从教坊的马车上一跃而下,在水坑里滚了一遭,活脱脱是一只泥猴子。 快要被人抓住之际,她寻死一般冲上了陶丹识的马车,要不是车夫眼疾手快,勒起缰绳,怕是要被马蹄活活踩死。 她扒着车轮不放,拼命哀求,额头一片血肉模糊,求马车内的贵人救她一命,却只听得冷冷一句:“让她走开。” 教坊的马车上下来几个小厮上前拉扯,他们一面向坐在马车里的贵人告罪,一面打骂她。僵持了好一会,始终没听见她叫唤一声,而她的手仍死死攥着车轮。 她当时想,若是死在这里,死在街上、躺在泥里,也算是干净净地走。 “住手。”王鸣望从车内探出头来出来,指了指泥水坑里意识模糊的泥人,“郎君说带她回府。” 教坊小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马车上的老婆子见前面没了动静,举着伞下车,嘴里骂个不停:“好个有本事的小蹄子,回去打断她的腿,丢到柴房里,叫她一辈子出不了教坊的门。” 她上前两步,刚要开口,余光瞥见马车上挂着的赫然是陶家的灯笼。老婆子咽了两口吐沫,摆手示意小厮松手,一面陪着笑道:“请郎君安,下人们多有造次 4. 第四章 [] 薛似云懂礼,她晓得天黑后孤男寡女不好同处一室,做好汤面后便回了西厢。没耽误一刻,吩咐下人将西厢的归南院收拾出来,以供陆家大娘更衣小憩。 她坐在妆台前,自顾抽出髻间的白玉钗,墨发散开,用一根青绸束在腰后。忍冬站在身后替薛娘子解下项链,小声问道:“娘子说她是来做客,我怎么看像是要常常往来了呢?” 薛似云知晓这丫头护短,笑道:“她是来府中同钱嬷嬷学规矩的,你不要多心。” 明春抱着外衫进来,正将衣服挂在木椸上,薛似云唤她过来,侧过身子问道:“我记得,你原是夫人屋里的。我听郎君的口吻,陶家与陆家好像交情不浅。” 明春一面拍打着衣物,一面回道:“若真要算起来,咱们郎君还要唤陆娘子一声阿姐呢。我曾见过陆娘子几面,模样很是娇俏,陆公膝下唯有此女,至今还不曾婚配。” 忍冬疑惑道:“陆娘子年岁比郎君大?” 明春笑了笑,“与郎君同岁,不过月份上要大些。” 薛似云垂眼拨弄着腰间的璎珞串,听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并不接话。 忍冬念叨着:“与郎君同岁,还不曾婚配……两家又是旧相识,怕不是——”她突然将嘴巴捂住,小心翼翼地往薛似云那看。 明春赶忙打着圆场:“你这丫头净瞎想,若是郎君有心,哪还会等到今日呢?” 薛似云轻轻笑了一声,她不是呆子,能听出话中意。 她慢悠悠抬头看向两人,平淡道:“郎君的事,他自有打算。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照顾好陆娘子,便是替郎君分忧了。” 话罢人往床榻去,留得忍冬与明春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忍冬拉着明春退到外间,轻声问:“是不是我说错话,惹娘子生气了?” 明春恨铁不成钢,长叹一息:“我晓得你喜欢薛娘子,可是感情上的事谁都说不准,你这样直白的挑明,岂不是让娘子多心?再说了,若……若郎君有心娶陆娘子,你还要跟着薛娘子出府吗?” 忍冬将嘴一瘪,对明春的态度有些不满,哼哼一声:“我就愿意跟着薛娘子,你管不着。” 寝屋内,薛似云缩在棉被中,苦笑一声,就连丫鬟仆人都能将分析得头头是道,她除了装傻充愣,又有什么办法呢。 — 那一头,陆夫人看着自家女儿欢天喜地地挑衣服,搭配首饰,默默地摇了摇头,口吻无奈:“薇儿,你过来。” 陆南薇正对镜比划着一条鹅黄短衫,见母亲来了,赶忙上前撒娇:“母亲看,裙子是搭草绿,还是天青呢?明儿是梳百合髻还是祥云髻呢?” “好了好了,你先坐下来,我有话要交代你。”陆夫人被她吵得头大,在一旁坐下后,先用了一碗茶润嗓子,心里想好说辞,方才道:“明日去陶府——” 陆南薇拖着嗓子,学着她阿翁的模样,摇头晃脑:“行事要稳重,处事要大方。同钱嬷嬷学习时要认真,刻苦钻研,切勿意气用事。” 陆夫人伸出手佯装要敲她脑门,吓得陆南薇耸肩闭眼,却只感受到母亲温柔的抚摸。她睁开眼,看见母亲满脸担忧,扑进她怀中:“母亲不必为女儿担心,女儿会照顾好自己,克己复礼,不会丢了陆家的面子。” “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只要你不受委屈,外面人说什么母亲都不在乎。”陆夫人搂着女儿,“如今陶家有败落之势,你阿翁不是趋炎附势之人,更不是落井下石之辈。母亲只希望你的一番苦心不被辜负啊。” 陆南薇赖在母亲怀中,轻轻“嗯”了一声。 是了,如今陶家落魄,京兆的高门大户避嫌都来不及,谁会像陆家,还眼巴巴地贴上去。 “起来吧,母亲替你挑一挑明日的衣裳。”她还是拗不过女儿,只好宠着,“我们南薇装扮起来,任由他陶丹识是什么木头顽石,也要乖乖认栽。” 母女俩亲亲热热,好不暖心。 翌日清晨。 陶丹识刚进中堂坐下,丫鬟端着漆盘奉茶,他正要伸手去接,顺着方向便见薛似云沿着长廊徐徐而来。 她今日素雅,凌虚髻上仅有银钗三四根。祥云碧衫,身着宝花缬纹浅青纱裙,敷金青帔子被风扬起,朦胧间看不清面容。身形娉婷,腰间的璎珞轻轻晃荡……晃荡到他眼前,约有五、六步的时候,停了下来。 “阿兄在看什么?”她明知故问。 陶丹识这时才端起漆盘上的茶盏,收回视线后用上一口茶,道:“嗯,还行。” 还行?是茶还是人? 没等她再逗一逗陶丹识,便有几个婆子丫头簇拥着一位身着绯衫石榴裙的娘子从园中走过来。 薛似云淡淡看着,陆娘子披着的帔子像一片郁金香,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等她再走近些,才看清发髻上的金花银叶,正随着她的动作颤颤巍巍地抖动着。 确实称得上一句明媚娇俏。 从陆南薇的方向看过去,见陶丹识身边立着一位身着青衣的小娘子,不知先前说了什么,只是两人面上都挂着微笑。 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攥住了,难以顺畅呼吸。她借着与身旁丫鬟说笑的功夫,使情绪缓和了几分,人进中堂时,已恢复如初,笑盈盈的:“丹识,好久不见你了。” 薛似云微微屈膝,行了万福礼,便退至一旁。 不等陶丹识说话,她便侧过头,看向薛似云,笑道:“诶,这位娘子我不曾见过,是——” 陶丹识干咳一声,陆南薇回头看他,倒是薛似云仍旧垂着眼,一副不爱搭理的模样。 他有些头疼。 “阿姐先坐,喝口茶歇一歇。”陶丹识指了两侧的空座,“妹妹也坐,你唤她阿姐便好,不必客气。” 陆南薇脸上的笑登时便僵了。 “原先也不见你这样唤我,不过是月份上的大小,倒显得咱们生分了。”陆南薇落座后,悄悄打量薛似云,冷不防对上她一双清冷妙目,讪讪道:“我见娘子容貌不凡,便多看了两眼,娘子莫怪。咱们头一回见,我是陆家大娘,名唤南薇 5. 第四章 [] 薛似云回了西厢后,钱嬷嬷正与陆南薇说话,她并不知晓方才自己与陶丹识交谈的场景尽数落入两人眼中。 她悄悄落坐在一旁,钱嬷嬷并未发话,陆南薇转过身来,亲切道:“似云妹妹来晚了,钱嬷嬷在说宫内的事,快捧碗茶,好好听。” 陆南薇这样说,倒显得自己像个外人了。薛似云心里暗自笑了笑,到底是活泼大方还是别有用心,只有陆南薇自己心里有数。 薛似云也不恼,平静地接过忍冬奉来的茶碗,捧在掌心里,等着钱嬷嬷的后话。 钱嬷嬷眯着眼睛看,她在皇后身边侍奉多年,这些小娘子心里的弯弯绕绕、花花肠子,她哪能不明白呢?只是她如今摸不准薛娘子的底细,不明白郎君的心思,不敢贸然下定论罢了。 “娘子们,我要继续说了。”钱嬷嬷声音不大,中气却足,“说一千道一万,在宫内最重要的还是守礼懂矩,做好分内之事,方能得长久。” 薛、陆两人皆是垂头聆听的模样,钱嬷嬷话锋一转:“无论在哪,这样的道理总是不会错的。薛娘子,你觉得呢?” 薛似云面容平静,并未对钱嬷嬷的突然发难感到难堪,指尖抚摸过茶碗上的纹路,不紧不慢道:“我从前听过一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想,若是要得长久,不仅要懂规矩还要识时务,毕竟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事,可太常见了。当然了,这只是我的拙见,还请嬷嬷不吝赐教。” 钱嬷嬷面上冷了三分,一时间屋内寂静,而明春在角落里默默地咽了口唾沫,感叹薛娘子这四年是舒服惯了,竟连钱嬷嬷都敢招惹。 她可是夫人的陪嫁嬷嬷,是先皇后的乳母,还是立政宫的大姑姑。 若是夫人回府,不,都不用夫人回府,只要钱嬷嬷将消息送到夫人跟前,薛娘子怕是再没有嫁给郎君的可能了。 屋子静下来后,薛似云渐渐缓过神来,想明白为何钱嬷嬷要这样敲打她,怕不是方才自己与郎君交谈被她看去了,以为自己是个轻浮浪荡的。 钱嬷嬷打一开始便不喜欢自己,现在这样是最好不过的,大家把话说开了,往后谁也别给谁脸色瞧。 陆南薇见两人僵持不下,很是疑惑为何钱嬷嬷对薛娘子不大友好,照理说都是一家人怎么弄得针锋相对的?薛娘子更是个带刺儿的,一点面子没给钱嬷嬷留,非要顶撞回去。这里头的门路她一时间摸不清,只得干笑两声,打着圆场:“妹妹说的也有道理,嗯……守礼、本分、识时务,若是再添上热心善良,这人便是十全十美啦。” 钱嬷嬷缓缓收回放在薛似云身上的目光,看向陆南薇时眼神里很是满意,点点头:“陆娘子说得不错。若是人人都如此,宫中、府内,也就平静了。” 薛似云轻轻一笑,低头喝茶。 这一来二去,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了。 钱嬷嬷一早从青云寺赶回来,此时也有些疲倦了,便对二人说:“娘子们先用膳,午后小歇片刻,下午学习茶道。” 两人起身先送钱嬷嬷出门,薛似云再将陆南薇送到屋门口,陆南薇进了屋子,见到一张山水琉璃屏风,仔细观看,问道:“似云妹妹,这是你挑的吧?” 薛似云点点头,说:“嗯,娘子不喜欢吗?明春,你即刻去库里换一扇来。” 陆南薇摆摆手道:“我喜欢得很,日光照在上面波光粼粼的,真好看。” “我不打扰娘子歇息了,若有需要,娘子使唤她们去取,或是派人来寻我都行。”薛似云一天里难得说这么多话,安置好陆南薇后,自己也不大想用午膳了,倚靠在长榻上,要忍冬去取凉茶来。 忍冬出去后,明春上前来,要替薛娘子松懈松懈筋骨。 薛似云由着她去弄,明春想自己现在还在西厢侍奉,不论日后如何,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好,这便是本分,于是轻声道:“娘子,其实钱嬷嬷心不坏,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薛似云懒懒道:“噢,那我的心是坏的吗?” “不坏。”明春摇摇头,手上继续捏着,“可是钱嬷嬷不一样,她同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不一样。您不忍让些,是要吃苦头的。” 薛似云将眼睛睁开,直截了当:“明春,是钱嬷嬷不能容我。” 明春惊讶道:“怎么会呢!娘子是郎君的表妹,钱嬷嬷怎么敢怠慢您呢?” 更何况,薛娘子还有郎君撑腰,再给钱嬷嬷三个胆子,她也不敢的。这话明春没有说出口,默默地等着薛娘子的后话。 除了陶丹识和王鸣望,这个府里没人晓得她的身份。薛似云不想多解释,只说:“那就当我多心了吧。” 明春以为薛娘子将这话听进心里了,正巧忍冬端来凉茶,她又笑着劝道:“过两日就秋分了,娘子再不能贪凉了。” “嗯。”薛似云用了两口后,将身旁的毛毯拉来,闭目养神。 她不傲骨嶙峋,如何能衬得陆南薇大方得体? 午后,钱嬷嬷在学然堂教授两人茶道。 陆府是高门大户,陆家的女儿没有不会茶道的道理。而薛似云在陶府这四年要学、要改的东西太多,诸如茶道这一类需女师傅传授才能摸得其门道的高雅事物,自然是没时间学习了。 薛似云跪坐在小几前,看着眼前小巧精致的茶具,莫名有些沉默。 钱嬷嬷道:“宫中的茶道与师傅学的并无太大差别,但在细枝末节上还是要好好的钻研琢磨。我先做一遍,你们要仔细看,今天的课业便是煎茶,由我评定好坏。” 说罢钱嬷嬷将袖口卷起,先将茶饼掰碎,用青竹夹夹起,放于容器内炙烤,道:“煎茶要有耐心,要专注。这一步将茶饼均匀烤制,可使茶味醇厚。” 炙烤完毕后,放凉,再碾至粉末,用细网罗筛入盒中。如此反复后,得到细致茶粉。 “宫内多用山泉水煎茶,江河水也可,品级低的娘子只能用井水了。”钱嬷嬷架锅烧水,静待水面泛起鱼眼纹。 钱嬷嬷面前的小锅微微发声,“这是初沸,此时可以加细盐了。” 等到锅边缘如涌泉,她用瓢舀出一碗水的量,放在熟盂内备用。 这时一面用竹具在锅中搅动,一面将茶粉撒入锅中,水再次沸腾后把放在熟盂内的水倒入锅中救沸,钱嬷嬷手上动作很快,有条不紊,“这一步讲究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6. 第五章 [] 陆南薇见此情状,也不敢说话了,垂着眼等着钱嬷嬷教训。 “陆娘子,你这锅水还没沸,继续煎茶。”钱嬷嬷走到薛似云面前,神情严肃,“薛娘子,我方才说的话,你可以听进去了?” 薛似云缓缓起臀,将手背藏在袖子中,轻声道:“嬷嬷说,要专心。” 钱嬷嬷口吻严厉:“若是你面前坐着的是阿郎、郎君,他们宽宏,不会与你计较。可若是陛下、娘娘们,那你丢得便不仅仅只是面子了。” 是宠爱,是地位,是家族的期盼。 “今日,你已经来不及重新煎茶了。再者,以你现在的情绪,也煎不得好茶了。”钱嬷嬷做回案前,目不斜视,等陆南薇奉茶。 薛似云抿着唇,今日这事是她的错,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她朝着钱嬷嬷一礼,悄然离去。 忍冬心疼道:“钱嬷嬷说话也忒不给娘子留面了,陆娘子也说话了,为何只训您呢?况且还是陆娘子先勾着您说话的,娘子可别伤心,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忍冬,这样的话往后不许再说了。”薛似云转过头看她,神情认真,“是我疏忽大意,怨不得钱嬷嬷教训。至于她对陆娘子如何,并不是你我可以指手画脚的。我先前是怎么告诉你的?” 忍冬缩了缩脖子,好不委屈:“陆娘子是客,咱们要替郎君照顾好陆娘子。” 薛似云点点头:“你记得就好。往后无论是陆娘子还是陈娘子、李娘子,只有咱们自己做好了,才能有资格去评判别人。” 这一头,陆南薇神紧张地分茶分茶入碗,丫鬟将碗奉与钱嬷嬷,她正襟危坐,等着钱嬷嬷的评价。 钱嬷嬷先看茶沫,再闻茶味,饮下一口后,道:“这碗煎得不好。茶沫均匀不一、茶香暗淡、入口涩苦。陆家大娘若是仅有此水平,那确实是叫我失望了。” 钱嬷嬷训陆南薇的话,比之先前,是有过之无不及。况且陆南薇成长至今,最怕的便是自己丢了陆家的面子。她的脸唰地一下失去了光彩,牙齿咬着下唇,没有要辩解的意思。 钱嬷嬷站起身来,说:“今日到此为止,陆娘子请回吧。” 在旁侍奉的丫鬟迎上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陆娘子,奴婢送您出府。” 薛似云才坐下来歇了片刻,听得陆南薇要回府了,她手背火辣辣地疼,一时间也顾不上了,稍微整理仪容,便去寻找她。 俩人一见面,只见陆南薇耷拉着一张脸,好不容易强撑起笑容,说:“似云妹妹,我回府了,明日再来与你做伴。” 薛似云见她如此,猜她也被钱嬷嬷训了,竟生出一股惺惺相惜的意味来:“陆娘子,我送你到门口。今日咱们都累了,回去后好好歇息吧。” 陆府的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薛似云目送陆南薇上车,此时日落西山,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回屋后,她草草用了两口晚膳,便要忍冬取二十四茶具来。明春劝道:“娘子辛苦一天了,明日再练吧。” 薛似云摇摇头,一股子倔强劲,“我不累,从前没学过,能多练一会是一会吧。”明春拗不过她,只得架锅烧水。 - 主屋外,钱嬷嬷被陈嬷嬷拦下说话。 钱嬷嬷从青云寺回来,并不知晓阿郎病倒,今晨没能来得及请安,方才正要去请安,却被陈嬷嬷喊住。 俩人是老姐妹了,多年未见,要说的话可太多了,只是钱嬷嬷惦记着请安,更记得夫人的嘱托,她虽说不愿回府,但心里还是记挂阿郎的,这不趁着钱嬷嬷回府的机会,让她回来看一看。 钱嬷嬷道:“回头你来我屋里,咱们老姊妹仔好好说说话。这会子要去给阿郎请安,可不能再耽误了。” 陈嬷嬷横在她面前,支支吾吾地有些犹豫。 “怎么了?”钱嬷嬷看她不对劲,严肃问她,“家里出什么事了?你可不许瞒我。” 陈嬷嬷这才一五一十地将阿郎病倒的事告诉她。钱嬷嬷听罢大惊失色,问道:“这样大的事,你们竟没有告诉夫人吗?夫人知道了,怕是要急死!” 陈嬷嬷叹一口气:“是郎君吩咐的,不许让青云寺知晓。” “这可不成——”钱嬷嬷拧着眉头,“王鸣望是怎么做事的,你们在郎君身边伺候,怎么不晓得劝一劝?” 陶丹识站在不远处,他本想着过来看看阿翁如何,见陈、钱俩人交谈许久,心中有数。上前道:“陈嬷嬷,你进去侍奉阿翁吧。” 钱嬷嬷见郎君来了,也不好再多问。 “钱嬷嬷,自你随阿姐进宫,我们许久没有好好说话了。”陶丹识说着话,沿着长廊缓行,“我也是嬷嬷照顾大的。” 钱嬷嬷知道他是不会让自己见阿郎了,三两步跟上去,唏嘘道:“是啊,你们大了,嬷嬷也老了。” 陶丹识停下脚步,侧身看她:“那么,嬷嬷应该能明白我的难处吧?我与阿翁的悲痛,不会差夫人分毫,可是我不能一味地沉溺在悲痛之中,不能像夫人一般不管不顾地躲进寺庙里。我需要撑起这个家,不能再有一丝退缩。如今朝堂风云变化莫测,阿翁又一病不起,我不会再向夫人妥协了。” 他眼中凝着一层霜:“如果阿姐还在,她会理解我的。” “郎君……”钱嬷嬷怔怔地看着他,没想到郎君与夫人之间的隔阂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可怜天下父母心,夫人……夫人她,是心痛极了。” 陶丹识冷然道:“我与阿翁就不会痛吗,阿翁在大殿上呕血时、我一人疲于应对家事国事时,夫人在何处?逝者已去,难道活着的人还要互相折磨吗?” “老奴曾以为,郎君至少会问一句大娘过的好不好。”钱嬷嬷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陶丹识,吐出胸腔里的一团浊气,眼角的皱纹都深刻了三分,她往后退了两步,十分郑重的一礼,“教导完两位娘子后,奴婢还是想回青云寺伺候夫人,请郎君成全。” 陶丹识仰头看天,沉声道:“好。在此之前,府里的事若是传到了青云寺,便是伤了我与嬷嬷多年感情。” 钱嬷嬷点点头,行礼告退。陶丹识突然唤住她,说:“薛娘子那,嬷嬷要多费些心思了。她从前没学过,剩下的时间也不多 7. 第六章 [] 静秀看她们主仆情深,笑道:“娘子认真是好,休息也很重要。我还要回去复命,先告退了。” 明春等到静秀出去,才说:“钱嬷嬷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呐。我和忍冬跟在身边都没能发现,她却能注意到,还派人送药来。” 薛似云摸不透钱嬷嬷的心思,只得跟着点点头。明春在伤处涂上药膏,用纱布包裹好:“这两日是不能动水了,娘子夜里睡觉也注意些,可不能蹭到。明儿我去问问有没有消疤养肤的药,提前预备着。” 薛似云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并不影响正常活动。锅中传来水泡声,正值二沸,她舀出一勺水放在熟盂内,专心看锅。 明春拗不过她,只得在一旁盯着。 仅这一个晚上,薛娘子便煎了三锅茶,明春与忍冬的肚子胀得圆鼓鼓,脑袋异常清醒,这俩人大眼瞪小眼,夜里跑了三四回茅房,直到天边微亮才沉沉睡去。 这一头,钱嬷嬷年纪大了,坐一会觉得有些困了,便早早上榻。 静秀站在榻边,一面替钱嬷嬷掖被子,一面说:“奴婢去的时候,薛娘子还在煎茶呢。不知是薛娘子藏得太好,还是她身旁的丫鬟不上心,没发现娘子手背上有伤。” 钱嬷嬷疑惑道:“丫鬟们都没发现?” 静秀掖好被子,站在一旁,有些心疼:“是呢,薛娘子手上都冒脓水了。” 钱嬷嬷淡然道:“怕是薛娘子自己不想要旁人知晓吧。好了,你下去歇着吧,我要睡了。” 静秀点点头,从银勾上取下纱帐,两手一抖,轻纱便散开了。 第二日清晨,薛似云醒得比往常早,随手披了件帔子,站在窗边唤来外间伺候的瑛儿:“今日不必去唤明春与忍冬起来了,我手上不方便,你来替我梳头穿衣吧?” 瑛儿点点头,又红着脸摇摇头,小声说:“奴婢只会梳百合髻。” 她每日看着薛娘子的妆容打扮,心里猜想薛娘子是不大喜欢这类娇俏可爱的发髻。 薛似云将手抬起来给她看,笑道:“如今我也没得挑了,你看着梳便是。” 等薛似云到学然堂时,陆南薇正预备着落座,她看见薛似云包着纱布的手,惊讶问道:“妹妹这是伤到哪里了?” 薛似云淡淡笑了笑,说:“昨日夜里用茶时没注意,将茶碗打翻了,不碍事。” 钱嬷嬷从她们身后走过来,看了一眼薛似云手上的伤口,道:“活动无碍,但是精细活也是做不成了。” 薛似云刚要说没事,钱嬷嬷继续说道:“行了,这两日就不让你们动手了,我给你们讲讲宫里的规矩。” 钱嬷嬷说完后就进了学然堂,留得薛似云和陆南薇站在外面,陆南薇拿肩膀顶了顶薛似云,偷笑:“咱们这是因祸得福啊,还得多谢你,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薛似云跟着笑笑,神情颇无奈。 往后几日,便听钱嬷嬷细讲宫内的大小事宜,从坐卧行走,到拜见娘娘,大大小小的事都说了个遍。 自陛下登基以来,专心朝政,不曾选秀充盈后宫,故而宫内只有从前王府里的几位侧妃们。 既然说到了后宫,钱嬷嬷将眼皮微微垂下,盯着木桌上的花纹,说:“我服侍孝嘉仁德皇后二十四年。皇后仁爱宽宏,待人接物,如沐春风。娘娘侍奉太后,爱护宫妃,与陛下……琴瑟和鸣、相待如宾,十二年如一日。” 钱嬷嬷神情悲伤,陆南薇关切道:“请嬷嬷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薛似云沉默坐着,她虽久居内院,可风言风语无孔不入。 她从下人的嘴巴里得知,自从皇后与皇长子逝去,陶家大势已去,岌岌可危。前些日子阿郎病倒,更是雪上加霜,谁都不敢说,可背地里都在猜,压倒陶家的最后一根稻草会是什么,陶丹识又能苦撑多久? 明春说,陆家三代皆是肱骨之臣,陆公为人正直,清风两袖,深得陛下信任。 她看着陆南薇,手背隐隐作痛。陆南薇似乎是感受到了薛似云的目光,轻声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薛似云轻轻摇头,很勉强地抿出一点微笑,“我没事。” 这时出现的陆南薇,不正是陶家的救命稻草吗? 薛似云耳边已听不进其他,只是盯着眼前的一处,眼神发愣。直到钱嬷嬷站在她面前,她才如梦初醒,钱嬷嬷道:“薛娘子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薛似云站起身,没有做过多的解释,朝着俩人作礼后便快步走了出去。她心神不定,不想回疏影居,也不让忍冬和明春相陪,一个人漫无目的走在园子里。 陶丹识走在长廊上,王鸣望突然指着一处道:“诶,那不是薛娘子吗?怎么一个人逛园子呢。” 他脚下一顿,顺着看过去,疑惑道:“这个点,她应该和钱嬷嬷在一起。” “薛娘子前两日烫着手了,怕是钱嬷嬷让她歇一歇吧。”王鸣望话音刚落,陶丹识就改了方向朝园子走去,问他,“你怎么没和我说?” 王鸣望摸一摸鼻子,心里咯噔一下,“我见郎君这两日事多,便做主没让她们告诉您。” 陶丹识睨他一眼,道:“没有下回了。” 说着话,俩人就进了园子。王鸣望知趣的站在不远处,仰头望天。 薛似云看见迎面走来的陶丹识,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先开口问他:“你今日怎么散班这么早?” 陶丹识没回答,反问她:“伤着了?” “不碍事,一点小伤罢了。”薛似云抿着唇,不由自主地问,“阿郎身体好些了吗?”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来府中两年,陶丹识从来不和她提主屋的事,两个人在这件事上有着出奇的默契,是禁区。她今日想的太多,竟说漏了嘴,只怕陶丹识要多心。 “不,我的意思是……”薛似云焦急地去看陶丹识,不出所料地对上他有些低沉的眼神,她辩解着,“我只是有些担心。” 陶丹识道:“你听到了什么,和我说说?” 薛似云垂着头,没有接话。 陶丹识盯着她看了一会,不再逼问,只说:“外面的事我会应付,你只需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分心。” 不要让我分心 8. 第七章 [] 另一头,陶丹识先回东厢换了燕居常服,再去主屋给阿翁请安。 于长廊正巧撞见拎着药箱的王太医,俩人便寒暄几句。 照理说,王太医不该来府上看诊。先皇后在世时,陶磐几次生病卧床,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王太医道:“陶公是有福之人,定能平复如故。只是往后定要仔细调养,切忌生气动怒,过度思虑。” 陶丹识先道谢,再问:“陛下还有别的话吗?” 王太医摇一摇头,只说:“陛下哀痛,吩咐臣一定要照顾好陶公,每隔三日来府中一趟。” 陶丹识神情微动,颌首:“有劳王太医了。我先进屋看阿翁,天要落雨,您慢行。” 陶丹识入内后,先屏退左右,再启窗一线,驱一驱屋内暖烘烘的药臭味,送来雨时清风。 “阿翁,今日感觉如何?”陶丹识坐在榻边,关切道。 陶磐年轻时钻研权柄之道,单忧极瘁,身子骨相较于同龄人差上许多。这场重病来势汹汹,更是要了他半条命,形容枯槁,老态龙钟。 陶磐微微睁开双眼,有气无力道:“还没到散班的时辰,你怎么回来了?我还没到,要你床前尽孝的地步……啊,是不是廖济凯那老狐狸见风使舵,给你穿小鞋了。” 廖济凯,大理寺卿,陶丹识的顶头上司。 陶磐在官场里浸淫多年,这点弯弯绕绕的心眼子,瞒不过他。 陶丹识默了一默,道:“阿翁,是我主动向廖公提出,要照顾您一段时日。” “你糊涂啊!”陶磐咳嗽不止,“我如今瘫在床上,你又主动回家,往后那朝堂上,还有咱们陶家的位置吗?” “阿翁,你应当看得比我明白。” 陶丹识起身去关窗,背对着陶磐,细雨扑在脸上:“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敦儿并非体弱的孩子,为何缠绵病榻?阿姐更不是沉溺哀痛,无法自拔的性子,何故忍心撒手弃我们而去?” 他冷笑道:“我们已是羊落虎口,被逼到绝境,此时挣扎反抗,只会惹怒他们。不如藏形匿影,韬光养晦,以待来日一击杀之。毕竟,我们与陛下,还是有些旧情在的。” 陶磐沉默良久,话锋一转,问:“西厢里的那个小娘子,我见过她几回,样貌确实出众,才情却比不得你姐姐。你留她在身边,是有什么打算?” 陶丹识顺势倚靠在矮木柜上,垂目看着脚下的一块青砖,点评道:“她不输阿姐。” 知子莫若父,陶磐一听这话,便知大事不好。强撑起身子,训斥道:“教坊出身的女子,如何能做你的正房夫人?儿啊,别犯傻,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去闯那死门。” 他口中的康庄大道,正是陆南薇。 陶丹识缓缓看过去,沉声道:“阿翁,我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振兴家族,光耀门楣,这是我生下来就肩负的责任。” “你若真的喜欢,往后收入房中做个如夫人,已是抬举了。”陶磐软了声。 陶丹识按下翻涌的心绪,平静应道:“要她做一个小小的如夫人,实在屈才。” 陶磐这时才琢磨出他先前所说的“不输”是什么意思,身子倒回了枕头上,问:“她,可愿意?” “救命之恩,何以为报?”陶丹识像是给自己喂了一颗定心丸,“她别无选择。” - 西厢送来的中秋章程,千篇一律,毫无新意。 钱嬷嬷只浅浅地扫了两眼,便搁置在了案上。虽然老掉牙,但用于现在的陶家,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们在风口浪尖上,不出错,不被挑错,就已是极大的幸运了。 钱嬷嬷抿了一口热茶,吩咐道:“章程上有几处不妥,去请薛娘子来用茶。” 丫鬟来请时,薛似云正坐在莲花铜炉前煨香,云母片下细细地一线檀香在屋中漫开,明春立在她身侧,轻声道:“钱嬷嬷在宫里待了数年,严厉是难免的,娘子别往心里去。” 薛似云听出了她话里的担心,是怕她一时冲动,顶撞了钱嬷嬷? 她将香匙放回漆盘,笑道:“这样敲打人的招数,我儿时见了数回,早已习惯了。” 钱嬷嬷掌中的茶盏变得温热时,薛似云缓缓地走了进来,她眯起眼毫不客气地打量起来:狭长飘逸的红绿披帛萦绕在肩上,随意的披搭,如虹一般垂在儒裙边。 在这位薛娘子身上,她看不到“端庄”二字,但慵懒清冷的气态,是这么多年来她见到的独一份。 怪不得郎君会选中她。 “钱嬷嬷。”薛似云对上这一双充斥着打量的眼睛,“我来迟了。” 话里可听不出歉意。 钱嬷嬷起身还礼,指了身边的胡凳,神色如常道:“坐下吧,用一盏我刚泡的茶。” 薛似云接过茶盏,入手的温度不对,她眉头微微一跳,不用入口便晓得一盏冷茶。 钱嬷嬷笑了起来:“你来迟了,茶也凉了,不用就搁在一旁吧。” 有点意思,薛似云微微侧头看她,颇有种同类相见,惺惺相惜的意味。 “薛娘子,中秋的章程没什么问题。”钱嬷嬷切入正题,“只是我想加一条,在府外开设饼棚,向周边贫苦百姓发放月饼,这也是积福积德的善举。不知娘子的意思呢?” “嬷嬷的主意极好。”她淡淡道。 屋中侍奉的丫鬟不知不觉中都退了出去,徒留下一室寂静。 钱嬷嬷突然开口:“薛娘子,你的身份,咱们都心知肚明。” 薛似云拿起凉透的茶盏,吹了吹面上的碎末,平静道:“钱嬷嬷,聪明人装一装糊涂,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 对面人摇头道:“我是真糊涂,而你是装糊涂” “此话何解?”薛似云修长的手指划过盏沿,“装糊涂这个罪名,我愧不敢当。” 钱嬷嬷道:“郎君留娘子在府中四年,金尊玉贵地养着,难道仅仅只是为了让您承一个没名没分管家娘子的名头吗?” 薛似云微惊讶地看着她:“钱嬷嬷,您对外人一向这么直白的吗?揣摩主家的心思,背后诋毁,这可不是一个忠心老仆、立政宫的大姑姑该说的话。” 钱嬷嬷是何等通透的人物,薛似云看似挑衅,实则是在掩盖自己的心思,也是在提醒她,别再往下说了。 年轻岁寡,却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又很懂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怪不得郎君会选中她。 这是钱嬷嬷今日第二回感叹。 “回去吧。”钱嬷嬷摆摆手,“人各有命,你既心甘情愿,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薛似云终于呷 9. 第八章 [] 一转眼,府外两株粗壮的桂花树开的旺盛,淡雅而深远的清香弥漫在巷子里。 悬挂着陆家灯笼的三辆马车停在了陶府外,这一举动无异于雪中送炭,给足了陶府面子。更是以行动地昭告京兆、传达朝野:从今往后,陆家与陶家,休戚相关。 陶丹识搀扶着精神尚佳的陶磐,亲自于大门外迎接。 陆公坐在头一辆车里,他率先下车,三步并作两步,握住陶磐双手,关切道:“贤兄大病初愈,实在不必亲自迎接,要多多珍重才是。” 薛似云站在中间一辆马车旁,吩咐仆人摆放车凳,面色柔和,笑着朝里道:“请陆夫人与大娘下车。” 陆南薇从车里探出头,她今日穿着暮紫大簇团花百褶裙,弯腰时璎珞清脆地碰撞在一起,尤为娇俏。 一见着薛似云就笑,陆南薇欢快下车:“似云妹妹,好久不见,我可真是想你。” 还不等薛似云应答,就听得马车里传来两声轻咳,陆南薇立刻没了声音,乖乖等着她母亲下车。 陆夫人是很端庄的长相,一张白净圆脸,粗眉毛,特意画小画厚的嘴唇。 只是她打量的目光,让薛似云很不舒服,不同于陆南薇与钱嬷嬷的打量,她的目光里夹杂着冰冷的敌意,更多的是轻蔑。 薛似云打扮格外清雅,她深谙今日风头自有人出的道理,用一柄长玉钗挽低髻,身着干净无纹的青裙,虽然素净,料子却不差,缝制时加了银线,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泽。 她神色如常,很得体的行礼:“陆夫人妆安,府中已备下雅间,请您与娘子移步歇息。” 陆夫人佯装疑惑:“这位娘子是……” “回陆夫人的话,我是郎君的远房表妹,姓薛,名唤似云。” 陆南薇挽着她母亲的胳膊,亲昵道:“这便是我同您说了许久的薛妹妹,我在陶府上课时,全仰仗她照顾。” “薛娘子客气了。”陆夫人意味不明地笑道,“既是表妹,何必个远房二字,倒显得不亲近了。” 当然了,陆夫人出身高贵,又是大家族的掌事主母,自然不会在明面上为难薛似云。她笑着走到陆公身侧,俩家人亲亲热热地交谈,一同往府里走。 陶丹识回身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有太多的情绪,她读不真切。 薛似云温柔平和,甚至恭敬地回望,无声地笑了,有她这个识礼体面的表妹操持,他大可以放心。 喧闹散去,陶府外只剩下薛似云。 王鸣望吩咐小厮去卸陆家马车上的礼品,转过身就瞧见薛娘子仍站在原地,他疑惑道:“娘子怎么不进去?” 薛似云平淡道:“我预备着去看看饼棚,这是今日的头顶大事,若是出了一点点差错,再好的善心,也变得一文不值。” 王鸣望心中有数,面上不显,拱手道:“薛娘子辛苦了。” 中秋这日,京兆里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大小都会做一场宴会,以表重视。男人们谈天说地,吟诗作对;女人们便在院里插花煨香,吃茶听戏。 刘夫人执掌中馈时,喜欢热闹,经常在家中举办宴会。高门大户的夫人、千金娘子们,趋之若鹜,都想沾一沾陶家的贵气。 今时不同往日了。 陶磐与陆学明在书房深谈,陶丹识领陆夫人前往院中。 初秋夜,清风徐徐吹来,走进新搭建的两层小楼,饶是挑剔的陆夫人,也不禁会心一笑:“了了月,这名字取的倒有些意思。” 了了月幔纱轻扬,一层设拜月台,第二层用梨花木做围栏,凭栏而望,即可见一幅完整月景,仿佛触手可及。 陆南薇称赞道:“不愧是丹识,真是好巧妙的心思。” 陶丹识静了一瞬,回道:“中秋事宜,皆是由表妹操持的,她确实细腻,偶有奇思。” 王鸣望心下一惊,郎君为何要提起薛娘子,这岂不是让陆家两位不快? 陆南薇也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如果是薛妹妹的心思,我就一点也不惊讶了。母亲,你是不晓得,她真真是个剔透玲珑的人,学什么都快。钱嬷嬷教授的课程,薛妹妹做得都比我好。” 候在身侧的钱嬷嬷躬身道:“陆娘子聪慧,与薛娘子各有擅长之处,不分伯仲。” 陆夫人没接话茬,等上了小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两眼看向陶丹识,打趣的口吻:“怎么不见小薛娘子?中秋佳节,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你这个表哥怎么能将表妹忘了。快快请来,我也想再见一见这位仙姿玉色的娘子,将南薇比下去啦。” 陶丹识侧过身看了一眼王鸣望,他立刻回道:“回禀郎君,薛娘子在饼棚主持,可是要请她过来?” “不必了。”陶丹识摆摆手,转而对陆夫人道:“请夫人见谅,我母亲不在家中,全仰仗表妹操持府上事务,才不致手忙脚乱。派发月饼不是什么大事,可若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故意惹出事端,那可真是祸从天降了。” 陆夫人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丹识,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陶丹识跟着陆夫人转到屏风后,她面上的好颜色立刻消失不见,眉弯里蕴着寒意,压着声:“你母亲与我也是多年的交情,称得上一句闺中好友。你们陶家没有纳妾室的先例,我陆府也容不下。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那我也给你一句痛快话,你要求娶我陆家的女儿,便此生不能纳妾。” 陶丹识冷不丁泛起一声笑:“陆夫人,你误会了。”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没有承认要纳薛私云为妾室,也没有否认要求娶陆家女, 陆夫人也笑:“丹识,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最好是一场误会,最好是别辜负南薇的一片痴心。” 俩人神色如常地从屏风后出来,陆南薇疑惑道:“母亲,你与丹识说了什么?” 恰好楼下传来陶磐与陆学明的声音,陆夫人一笑而过:“我问一问刘夫人的近况。” 中秋家宴开席,银盘悬天,桂花皎洁,蟹正肥,菊花酒甘甜好入口。 钱嬷嬷悄悄离开,往府外的饼棚走去。 装月饼的几个大木盒早已空空,薛似云坐在小圆凳上,拖着下巴静静观月,她知道钱嬷嬷来了,却不想说话。 直到钱嬷嬷拿出一个黄纸包,不用打开,薛似云已经闻到了蟹腥味。 “江南的蟹,肉肥膏润,只是我不爱吃。”她低低地说。 钱嬷嬷坐下来,许久方问:“薛娘子,月饼都散完了,为何不进去。” 薛似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答这话,她偏过头看向钱嬷嬷,眼睛里分明在说:你这话问的很没意思。 钱嬷嬷点一点头,由衷称赞:“你确实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也有一双观察入微的眼睛。” “这是什么值得吹嘘的天下第一得意事吗?”薛似云毫不客气地反驳,“陆南薇不会差我半分。我们差的,从来就不是心思和眼睛。” 是胎里带来的身份。 钱嬷嬷突然冷笑:“你与陶家无亲无故,大可以一走了之。留在这里,不过是贪图锦衣玉食的生活,奢想有朝一日可以做这府里名正言顺的薛夫人。” 薛似云换了一只手托下巴,语调冷清的好像事不关己:“你不必拿话激我,这几年我在府里听过比这难听数倍的话。” “你当真愿意?”钱嬷嬷话未挑明,但薛似云已经懂了。 夜风吹拂碎发,她缓缓别在耳后,翠玉耳坠也因此晃出了一道影子:“我说了,要等郎君亲自来告诉我,除此之外,都与我毫无干系。” 钱嬷嬷无言以对,又陪她静静坐了一会,还是薛似云开口劝道:“夜里风凉,嬷嬷回去吧。等到陆府的马车离开,我自会回府。” 她顿了顿,轻笑道:“我不需要你的可怜。钱嬷嬷,其实你打心眼里也不希望我此刻出现在陶府,坏了他们的好事。” 钱嬷嬷被她拆穿了心思,幸好天黑,才不致被她看去了窘迫。 月近中天,薛似云才从陶府后门回西厢。 王鸣望坐在西厢的石头凳子上,已经等候多时了,薛似云前脚刚进,他后脚就迎了上来,客气道:“薛娘子辛苦了,郎君请您过去一趟。” “现在?”薛似云笑着反问。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更何况陆府的人刚走……陶丹识倒是越发放肆了。 王鸣望尴尬一笑:“正是。” 经过“了了月”时,下人们正在拆拜月台,忍冬不禁嘀咕了一句:“娘子费了好大的心思,结果自己倒没拜成月。” 薛似云笑眼弯弯,安抚她:“月也不是一人的,若想拜,哪日都可以,何必挤在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