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难再娶(双重生)》 1. 第一章 [] 金乌西沉,残留的霞光依然绚烂,把天边染得金光灿灿,一束橙黄的光亮悄然滑过王逍潇的眼角。 她眉眼微动,涣散的目光慢慢凝聚,最后落在窗外。远眺之下,原本成片的盎然绿色此时披上一层锦衣,映着天边云彩,煞是好看。 屋外的一个小丫头隔窗探头向里望,被眼前的一幕惊住。 王逍潇自从床榻上起来,还是只着素衣,发间亦无钗环,但即便如此简朴,依然难掩她灼丽明艳的好相貌,就如同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开出一朵艳生生的红梅,实在醒目,也实在让人移不开眼。 只是奇怪,自打姑娘醒来之后一直这般想心事,往日欢脱如兔,今日怎么如此安静? “逍潇,你醒了吗?”一个身着秋香色葫芦双福褙子的妇人急匆匆地走入屋内,珠帘被她甩出噼里啪啦的响动。 见到王逍潇之后,妇人一把将她搂在怀中,笑着道:“我的好姑娘,婶母再高兴以后也万不敢给你灌酒了,你怎地如此不甚酒力?现在醒了吧?这儿有贵客,还等着你去送茶呢。” 婶母薛氏! 看到这个热情亲和的妇人,王逍潇已经完全确定,她重新活过来了,而且还是回到了一年前。 王逍潇的父亲在她年幼时便离世了,她与母亲一直都在王家大宅中生活。说是多年来叔父婶母照应了她们娘儿俩,其实是母亲在钱财上接应他们更多些呢。 譬如这茶园,就是母亲赠给叔父他们一家的。这茶园收入颇丰,让叔父能拥有与他五品官位所匹配的体面,要不然他家子嗣众多,财力不济,又要时时装点门面,关起门过的日子实在寒酸。 可,叔父王存禄和婶母薛氏,不但没有知恩图报,反而还把她往火坑里推。 想到此处,王逍潇猛然从薛氏怀中挣脱,眼神直直地望着她。 这个“火坑”就是,他们用十分拙劣的手段,把她和原本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宋温如,强行拧到一起。 宋温如是谁?他可是一品申国公府的嫡次子,当年最负盛名的探花郎,年方不过二十有二,已经是位居从二品的礼部侍郎。又是品貌俱佳,端雅礼正的好儿郎,据说欢喜他的贵女都能绕着护城河排一圈儿。又据说,不出意外,他会尚平都公主,今上的双生妹妹。 而她王逍潇的叔父王存禄,只不过担任五品的吏部郎中。这都在族中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官了。她生得貌美,自及笄后,也确实有不少人家来提亲,除却那些“门当户对”的寒门外,高门大院的人家根本瞧不上她的出身,若是看上,也是贪恋她美色,想纳她为妾。 所以,两人差了真不是一星半点,若非“强拧”,他怎么可能娶她? 婚后她常听到人们暗中言语,两人除了相貌哪儿哪儿都不登对,王逍潇也觉得宋温如亏得荒,起初他对她相敬如“冰”,她也不甚在意,还一直极力讨好他,算是尽心补偿。 他爱饮茶,什么酸的甜的咸的,加水果加牛乳,凡是她能想到的,她都变着花样亲自研制,试过上百次奇奇怪怪的味道之后,给他奉上的一定是绝佳茶品。 他喜静,她好动,两人若有机会独处,多半是他在看书。她实在无趣,也只能硬硬地憋着不言语。 他若公务繁忙回院子晚了,即便两人没住在一个屋子,她也会打着瞌睡等他归来,直到那边儿熄了灯,她才去歇息。 甚至成亲已有半年,他们始终没有圆房,公府内外都是风言风语,她也没有往深里想,只以为桩桩件件的事情赶得太巧,才至于此。 后来,又赶上她染了风寒,将圆房的日子一拖再拖。 那段时日里,宋温如一天数次询问她“身子可好些了”,在那个时候王逍潇还以为这是一段好姻缘,宋温如这反应大约也是情动了吧。而她亦不能免俗,日日对一张温雅如斯,清隽俊美的脸,怎能不心动? 她还不认为是“火坑”。 直到有一日,她无意撞见她那人人口中端方持重的好夫君,居然在一方幽密之地与一女子私会。 “今晚,我不允许你和她在一起!” 彼时,王逍潇无意中偷听到这位女子的言语,眉头猛然一跳,不知宋温如和一个女子在干什么,更不敢猜想是什么身份的女子,居然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要求一个丈夫远离他的妻子。 她的本能告诉她,即便她是这个女子口中的“妻子”,她也不能闯进去质问。 一息的沉默之后,就是宋温如的一声轻“嗤”,未等王逍潇琢磨自己丈夫的用意,他人已走出,立在她的眼前。 四目相对,他垂眸盯着她,旋即缓缓开口:“你听进去多少?”端雅的姿容之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没有情绪,没有表情。 她没想到,自己反而成了那个被质问的人。 “你,听见去多少?”宋温如再次开口,声音有了顿挫,显得愈发硬冷。 王逍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指甲狠狠地钳进皮肉里,好像也没那么疼。“我什么都没听到。”她不敢再看他,垂头只盯着自己的绣鞋。 “你不该来这!”一向柔润的宋温如居然没有掩饰自己情绪,不悦地皱起长眉说道。 当晚,她没有迎来与宋温如约定好的圆房,而是好了几日的病,忽然又席卷重来了,来势比上次凶猛得多。 恍惚之间,她看见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床边,暗色的轮廓不甚明晰,反而映衬着他的脸颊线条凸浮有致。 那人道:“逍潇,我愿与你长久,但平都公主不愿,刚才你将我们的话听见去多少,她都不会放过你。事关皇族辛秘,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 “……所以,你只能先遂了平都公主的愿,先死去。” “别怕,你只是假死,待你再睁眼,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王逍潇原想着,他给她的交代,该是让她假死之后,给她安排一个去处,等有来日,他会去接她。 可再睁眼,入目皆是一团漆黑,空气潮闷,弥漫着土腥的味道,她伸开双臂,感到自己被封闭在了狭小的空间里。再傻她也该晓得了,自己原来还在棺材里。 她用双手奋力向上顶,棺盖微微松动,一丝 2. 第二章 [] “哎呦,你莫不是真醉的不成事了吧。” 薛氏见王逍潇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带着审视,与往日那副乖顺又讨人喜爱的模样判若两人,料定她还是没有酒醒。 她神色焦灼地赶忙倒了一杯凉水,递给自己侄女儿,道:“快喝了,醒醒酒。” 王逍潇目光转向握茶盏的手,四个指尖好好地长在自己的手上,莹润白皙,没有一点伤痕。 真好。 她浅浅地笑了笑,这一笑仿若红梅初绽,晨曦倾泻,灼丽却又清艳。 薛氏看着侄女那双婉转的眼波清亮起来,舒了口气,笑着道:“逍潇,你醒了便好。” 薛氏的言语打断了王逍潇沉浸在重获一世的喜悦中,她抬起头看向薛氏。此时的场景因前世发生过,她再熟悉不过了,只听薛氏说出那句她更加熟悉的话。 “泠水居的客人要一壶茶,你给送去。” 薛氏弯身将茶水茶杯点心装点好,托盘递了过来。 王逍潇不接。 “发什么呆呢,傻孩子,快去吧。”薛氏依旧笑盈盈地道。 王逍潇道:“这是咱们茶园新上的茗品,是不是要我在客人跟前略等等,问问口味可如意?” 薛氏笑弯了眼:“就属你是我肚里蛔虫,咱俩合该是母女的,阿姚真是不及你半分。” “是吗?”王逍潇终于接过托盘,在薛氏伸手要抚上她的脸时,她将脸错开,藏下了一丝凉意。 别看薛氏平日捧她这个侄女儿踩自己女儿,装得跟个好人似的,要不是后面发生的这件事,王逍潇还一直蒙在鼓里呢。 这泠水居的客人,不是别人,就是宋温如。 她原先并不知情,照着婶母说的去做,到泠水居给宋温如送茶,还打着“新口味请品鉴”的名义,让宋温如当着她面而喝下。 那茶水有问题,要不然宋温如也不会喝了就晕倒,而当时自己也跟着不省人事。再醒来,她和宋温如就那样衣衫不整地交卧在茶案上。 后来,叔父王存禄和薛氏闯入泠水居,辱骂宋温如为人不端,门风不正。宋温如一面褪下外衫给她披上,一面跪地向叔父求娶她。 宋温如当时说:“我与令千金早已情投意合,今日情动铸成大错,望王大人顾念令千金的体面与闺誉,万万不能声张。我趁此向王大人求娶令千金,还望王大人成全。” 现在想来,宋温如顾及的是自己和家门的清誉,在那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状况下,才强逼着娶她。他都没分清和他“情投意合”的姑娘是王大人家的女儿还是侄女。 不过他这样做,倒也真是顾全了叔父王存禄和薛氏的亲生女儿——王逍姚的声誉,毕竟家里姊妹担上失了清白的名声,她的婚事也艰难。 王逍潇思忖,宋温如当时喝茶晕倒,那她为何也同样不省人事?极有可能就是婶母给她灌的那几杯酒有问题。她现在只觉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只不过被上一世刺激得意识尚且残存,勉力保持清醒,但也不知何时就糊涂了。 叔父婶母算计她是吧?那她还回去好了。 薛氏搀着王逍潇的手臂,将她送到屋外,佯怒道:“怎么不是?你这丫头,今日古怪得很,阿姚都看不过眼,觉得我疼你比疼她都多,因此常常恼我呢。”薛氏话锋一转,又轻快地道,“哎呦,我刚才瞧见那泠水居的贵客,品貌着实出挑,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养眼的后生,就怕底下的人每个分寸冲撞了人家,这才请你过去,你干活向来仔细,婶母放心。” 王逍潇心中冷笑,她一手托着托盘,一手不动声色地拂掉薛氏攀着的手腕。若真如薛氏所言,只怕她早把自己亲生闺女打扮成孔雀,然后揽下这活儿,创造两人相处的机会。 不论家世品貌还是自身才干,宋温如绝对是京中一等一的青年才俊。然而,薛氏并没有那样做,可见如果撮合亲生闺女和宋温如,叔父他们一家讨不到好处,甚至还有可能招惹上祸事。 所以,他们要算计的是宋温如这个人,虽然前世在宋温如机敏的反应下,用婚事掩盖即将到来的身败名裂,但退而求其次,也算计了宋温如的婚事。 王逍潇不明白,叔父王存禄一个五品吏部郎中,和宋温如能有什么过节。 她更不明白,前世自己就这样连带着被算计了,她嫁入申国公府之后,作为两头都沾不到好的一个工具,她居然没有抓紧时间研究自保方法,却成日里想着让一个爷们儿开心。 真够蠢的。 怪道能有那样残的结局。 王逍潇托着托盘并没有朝泠水居走,而是去找叔父王存禄和薛氏的亲生女儿,王逍姚。 她这个堂妹很好找,要么是享受在茶园当差的年轻男子的恭维,要么就是和如她一般出身的小姐姑娘在醉微亭就衣衫首饰互相吹捧,路过的公子少爷必然会留意这里的动静。 逍潇在醉微亭寻到王逍姚。 客人们要入茶园必然经过醉微亭,但今日客人本就少,与王逍姚要好的小姐姑娘没来,贵族门阀的公子少爷也没到几个,王逍姚的眉眼恹恹的。“堂姐,你来做什么?” 逍潇将托盘放在石桌上,拧起眉头揉着肚子道:“阿姚,你帮我看管一下,我这会肚子实在不舒服。” 王逍姚瞥了一眼茶水点心,懒声道:“好,你快去快回,我指不定一会儿去别处逛了。” 逍潇连声道谢,刚走出没几步,又转身拐了回来,她道:“阿姚,你一定要仔细着些,别让蚊虫飞在点心上,或者钻进茶水里。这些东西要送往泠水居的,那可是位贵公子。” 王逍姚的眼神立刻有了神采,身子也跟着坐直了,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兴致勃勃地询问:“什么贵客?” 看着堂妹陡然升腾起来的兴致,逍潇忍着耻笑,回答道:“似乎是从申国公府来的一位年轻公子。要不婶母怎么会特意交代一定要我送?不能有差错。” 这可变相骂王逍姚在她亲生母亲眼里就是一个笨手拙脚的懒姑娘。 王逍姚满心满眼的“年轻贵公子”,再一听是申国公府里的,心里又多荡漾了几分。她并没听出言语讥诮,反而还笑容满面地道:“不就是送个茶水么?能出什么差错 3. 第三章 [] 薛氏望了望又暗了几分的天色,掐摸时辰差不多了,她挥退服侍的小丫头,锁上房门,朝前院的厅房走去。 “成了吗?”王存禄见到薛氏前来,他霍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急切地询问。 薛氏理了理鬓边发丝,有些得意地道:“老爷交代我的,我怎能办不好呢?大房那丫头也最稳妥,但凡让她去做的事,决不会出差错。必然是成了。” “好,好!”王存禄提着的心终是落到了原处,吏部尚书大人暗暗指派他的事,他能交差了。他掠着胡须,眯起双眼,几乎以为明日就能被尚书大人提拔,“我的官位可算能动一动了。” “也不知是谁的功劳。”薛氏轻轻哼了一声, 王存禄忙收起遐想,伸出手臂揽上薛氏的肩头,赔笑道:“自然是夫人的功劳更大些。要不是你想到让大房那丫头取代咱们姚姚做这事,我这官位升了心里也难舒坦啊。” 薛氏哼笑了一声,道:“怎么可能用咱闺女?只要遵从尚书大人的指令,让那姓宋的小子身败名裂就成,管他是谁家的姑娘。” “对,对,夫人说的对。”王存禄忙不迭附和,话锋一转又自言自语道,“宋温如好歹也是出身于一品国公府,别看表明风光月霁,其实这辈子算是完了。” 王存禄行走官场多年,看得出申国公府在大长公主和皇帝权力的拉扯中牺牲了一个嫡次子。申国公与其嫡子宋温磊长年戍守边塞,手握强兵重权,为了不让上位者忌惮,就必须收敛嫡次子宋温如的芒华。 有中状元的才能,最终就当了探花;有进大理寺的实力,最后却入了无实权的礼部。 然而即便如此,宋温如的绝艳惊才还是难以隐藏,而年少的宋温如在皇帝还是太子时做过伴读,与皇帝的双生妹妹平都公主青梅竹马,若两人联姻,皇帝就多了一个翅膀。 大长公主肯定不答应。 “现在我们把后面的事办了。一会儿,喊也罢,闹也罢,你只管放开嗓子,怎么难听怎么说。”王存禄道。 “哎。”薛氏应和。 夫妻俩一边交头算计着,一边拎上灯笼点上蜡烛朝泠水居走。走至门口,屋中漆黑一片,房门开了一丝缝隙,若仔细听居然还能听见里面传出的动静。 王存禄撩起衣摆,大力地将房门踢开,只听“咣当”一声,他喝道:“宋温如!你也是朝廷命官,光、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干出这等事!” “哎——呀——”薛氏硬挤出两滴眼泪,喊道,“我的好姑娘,你只是过来送个茶,怎么就碰见了畜生。姓宋的,你这人模人样的坏坯,披着人皮的禽兽……” 王存禄与薛氏对视一眼,就往里冲去了。 “申国公府怎么出了你这样的败类!你为人不正,枉为君子,你真是有辱你们国公府的门风!”王存禄又呼喊着。 这间客房并没有设床榻,灯笼蜡烛一照,就将交叠在茶案边的两人照得一清二楚。 被这样大的动静惊动,那两人动作戛然停止。 “哎呦。”薛氏见状,脸面都忍不住红了一下,忙将衣衫捂住眼睛,恍惚中,她似乎撇见了那“王逍潇”半个裸露的臀部上有一个印记。她暗道不妙,又赶忙将衣衫放下,仔细盯着那个印记,这个印记怎么和她的亲闺女的印记一样? “老,老爷!”薛氏顿时六神无主了。 只见王存禄指着那男子继续喝道:“宋温如,你仗着官位比我大,就这般欺辱我们王家……” “老爷。”薛氏此时双眼中真的蓄满了泪水,她抓住王存禄的衣袖阻止他继续说。 王存禄骂得上了头,根本无暇顾及薛氏异样的反应,“奸|淫我王家的清白姑娘,我一定要告你!” “老爷啊!”薛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快别说了,这是咱们家姚姚啊。” “什么?”王存禄忽然就蒙了,她看看薛氏,又看向茶案边的两人。 就在此时,那姑娘从男人的怀里探出脑袋,双眼迷离。 果然是王逍姚! 王存禄心里咯噔一下,“坏了!”他赶紧扔下灯笼,随意捡起地上的衣物朝那意识不清的两人扔去,而后转身要去关门。 一道挺拔的身影挡住门口,因为比王存禄高出许多,那人的影子完全笼罩在王存禄身上。 逆光之下,王存禄看不清来人,但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与这黑夜一样,浓得让人喘不过气。 “宋某在此。”那人道。 宋温如的声音很平淡,可在王存禄听来,却犹如一声炸响惊雷,在心中激荡的威力不啻于方才知道她亲生闺女正和人苟|合。 这个苟|合的男人,还,还不是宋温如。 刚才他和薛氏辱骂宋温如的话语,不知道对方听见了几句,哪怕是一句,他的官位都保不住了。 王存禄“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俯身叩了三叩,“宋……宋、宋大人。”声音颤抖地似乎像哭出来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已经响起了脚步声,想来经过王存禄和薛氏大大闹,已经惊动了其他客人。 王存禄想到女儿那副羞耻的模样马上就要被人看见,恨不得有个地缝,能把女儿按进去。 没得宋温如首肯,他也不敢起身,只得双手扶地,膝行着去关门。 宋温如抬脚,狠狠地踩在王存禄的手上。 措不及防地疼痛,让王存禄嗷叫了一声,他本能地想把手抽出来,换来的是更重的碾压。 “王郎中不妨再喊大声些。”宋温如的声色清润,完全显现不出脚底下的狠厉。 王存禄的冷汗顺着额头一茬一茬地流淌,将衣袖捂在自己嘴边,堪堪把叫喊声咽了下去。 “我似乎听见,王郎中要报官?我倒也赞同。但不知让知府大人查出是茶水的问题,王郎中是否能讨到便宜?” 王存禄刚喊报官,不过是想让“宋温如”骑虎难下,快速认下玷污清白姑娘的事。 “没、没有,下官没有要报官。”王存禄结结巴巴地道。 “也是,王郎中哪敢报官,这茶水可是你自家姑娘送来的,孰是孰非一查便知。只不过王郎中此举牵连着自家姑娘的清白,但为了讨一分公道,王郎中似乎都不在意了,你的义举着实让宋某佩服。你王家的门风也是让宋某开了眼。” 这短短的几句话,王存禄已然明白,宋温如将刚才他和薛氏的辱骂是从头听到了尾,且知晓这是一场蓄意算计。 一面是手掌的钻心疼痛,一面是宋温如言语的咄咄逼迫,还有一面是那远处的脚步声渐近,迫在眉睫之时他王存禄脑子一团乱麻,啥方法都想不出来。 只能求饶:“是,是下官的闺女不知廉耻,犯下的错!也是,是下官没将闺女教导好,下官亦不可原谅。下官已知错,望宋大人给我王家一条后路吧,这事要传出去,我的几个孩子就都完了,还有我那可怜丧父的侄女儿……” “滚!”宋温如忽然沉声打断了王存禄喋喋不休的告饶,一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屋外候着的几个侍卫迅速去阻止人群。 王存禄见状,如获大赦,忙对一旁哭哭唧唧的薛氏喝道:“死婆娘,这哪里有你哭的份儿,还不快把闺女收拾妥当了带走,别玷污了宋大人的眼睛。” 宋温如抬起脚,王存禄赶忙将自己颤抖的手收回,又磕了几个头连声道谢,便和薛氏一起带着王逍姚离开。临走前,他低眉冲那玷污闺女清白的男子觑了一眼,顿时大骇。 居然是,是烨王! *** 逍潇醒转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屋中黑漆漆一片。她从床榻上下来,推开屋门 4. 第四章 [] 逍潇奇怪,不知宋温如为何把马车赶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而且,她不怎么会骑马,她御马行进得非常慢,他不嫌慢吗? 不过,这一路算还顺利,回到大宅后将马交给管家照料,想到即将能见到母亲,她几乎是小跑着去往后宅的慕云院。 刚跑至垂花门,一个身影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未等她反应,只听“啪”地一声,脸上一痛,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巴掌。 逍潇被打得头偏往了一侧,她抚着自己的脸定睛一看,居然是堂妹王逍姚,她恼怒地喝道:“王逍姚,你发什么疯,打我做什么!” 王逍姚两眼死死地盯着逍潇,那直勾勾的眼神仿若两点鬼火,再加之一身白裳,在微弱的月光和灯笼的照耀下,竟真鬼魅一般骇人,她一字一句道:“王逍潇,我打的就是你怎么了?若不是你,我哪能……” 说到此处,王逍姚没再说下去,她双眉一拧又抬起手。 逍潇哪能再让王逍姚得手,她迅速闪身到一旁。而于此同时,王逍姚被一股奇怪的力道牵扯住,伴随着她的尖叫声,忽地就被甩在了地上。 “姑娘,我帮你。” 逍潇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婢女半夏从身后把王逍姚扔了出去。 说也奇怪,半夏行为举止憨憨的,但天生力气奇大,扔个同体型的人出去是轻轻松松。 王逍姚的侍女见状也上前帮忙,半夏一面压制着两个人,一面又冲逍潇道:“姑娘,快动手。” 前世,逍潇的母亲一直以为受小叔子一家照拂良多,所以总教导逍潇要忍让,忍得这个堂妹跋扈极了,不说缘由,想打就打。重活一世,她现在有自己的打算,才不要继续忍下去。 她走上前,对着王逍姚的脸“啪啪啪”连甩了三个巴掌,王逍姚也不是好惹的,拼命挣脱开半夏,往逍潇身上扑去。两人你撕着我的头发,我拧着你的胳膊,就这样打了起来。 “住手!”王存禄大喝一声。 原来姊妹俩的动静被仆从们瞧见,畏于主子的身份也不敢上前拉架,就去报了薛氏。王存禄正好也在屋中,两人还疑惑,这姊妹俩平日都是一个让着一个,怎么今日就厮打到一起,忙领了妇仆前来。 薛氏见状,一叠声的“哎呦呦”。 “这成什么样子?”王存禄见喊了一声,还是劝不住,而且看这掐架势头,明显自己闺女势弱,急得又去指责薛氏,“叫唤有什么用,快把她们拉开。” 薛氏和几个妇仆上前,半夏唯恐逍潇吃亏,将她死死护在身后。 薛氏看着自己闺女的狼狈样儿,又想到她在茶园才遭了一会罪,心都快碎,也装不了往日良善的样子,对着逍潇斥责道:“你这做姐姐,到底怎么回事!” 半夏忙梗着脖子道:“是五姑娘先动的手!”王逍姚在家中排行老五,是为“五姑娘”。 薛氏一哽,将后面数落的话咽了回去,搂着女儿,软声道:“不是让你在屋里歇息吗?怎么就跑出来了?” 王逍姚一面哭一面道:“娘,我心里气得荒,怎么能在屋里坐得住?我非要找她王逍潇不可,要不是她,我哪能受这样的折辱……呜呜呜……” 王存禄和薛氏听出女儿话里的意思,女儿今日阴差阳错地入了泠水居,还是大房那丫头安排的?两人对视一眼,忙挥退了仆从,独自留下逍潇一同回屋。。 逍潇也明白了,王逍姚入了泠水居虽没对上宋温如,但也受了委屈。 到了屋中,王存禄直截了当地询问:“姚姚,你把话说清楚,今日在茶园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又与你堂姐有关?你放心,为父会给你做主。” 若真是大房那丫头耍奸,他不怕把事闹到大嫂那儿,少不得大嫂要舍下嫁妆赔偿他们。 王逍姚从薛氏的肩头抬起脸,依旧啜泣地道:“就与王逍潇有关系,若不是她端着茶找我,我怎么,我怎么……呜呜呜……” 王存禄看向逍潇,道:“逍潇你来说,茶园里到底你与姚姚发生了什么?” 逍潇正色道:“她说的不假,我是去端着茶找她了。” 薛氏当初还在丈夫面前夸下海口说绝对不会有差错,结果却让自己闺女桃僵李代蒙羞,面对丈夫的指责谩骂她实在没脸,现在知道是王逍潇从中作梗,气也不打一处来。 她嗔责道:“我特意交代让你送给泠水居的茶水,你交给姚姚做什么?” 叔父他们一家总算是露出本面目,装不了大善人了。逍潇心中泛起寒意,更不后悔白日反算计了他们。 “我头有些晕,肚子又疼,想着让阿姚帮我看顾一下婶母交给我的茶水点心,于是就交给了阿姚。没想到,转回头来,连人带茶水都不见了。”逍潇故作恍然大悟一惊,看着薛氏道,“婶母,我可是听您说,泠水居里是位贵客,莫不是那茶水最终没有送到泠水居?还是茶水有什么问题?我可是对阿姚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看顾好的呀。等我回来,我再端去。阿姚,你不会偷喝了吧?”她又看向王逍姚。 王存禄猛然看向逍潇。这丫头怎么像知晓全程一样,一件不差地全猜了出来? 逍潇迎着那道审视的眼神,将自己坐得板板正正。 一直哭泣的王逍姚停止了动作,她赶忙道:“我,我没!” 闻言,王存禄转目恶狠狠地看着自己闺女,心道若没偷喝,怎么就昏昏沉沉地钻到男人身子底下,干了那档子苟且之事。要不是畏于逍潇这个外人在,他也恨不得给王逍姚几个嘴巴子。 他又看向薛氏,这个死婆娘,当初口口声声说事儿办成了,他还以为她真的亲眼盯着大房那丫头入了泠水居,给宋温如灌了茶水呢。原来中间的差错,竟是自家这个死婆娘和蠢女儿搞的。 他的官位能不能坐到明日,还要看宋温如和烨王到底追究不追究。 薛氏不敢看丈夫,只搂着王逍姚垂头不语。 逍潇心知没自己什么事了,便起身告退,她还没走多远,就听见屋门被“哐当”一声打开。 “老爷,你这是去哪——”暮色四合的夜里,传来薛氏堪称凄楚的嗓音。 “不用你管!”王存禄甩了袖子,愤恨地道。 逍潇忍不住暗暗笑了起来,心底有说不出的舒爽。甩开宋温如,又惩戒了王存禄一家,算是初战告捷。那么下一步,就是怎么带着母亲彻底离开王家。 想到此,她加快脚步去往慕云院,那是前世母亲与她的居所。“娘,娘!”逍潇归心似箭,到了屋中提着裙裾就往内室跑。 闻氏正在贵妃榻上看着一卷书,被女儿一叠声地叫喊打扰,她没有恼怒反而嘴角噙着一抹笑,刚抬眼,就见一团身影滚到了她的怀里。 “哎呦,我的潇姐儿,你这般大了还要撒娇吗?叫人见了笑话,快放手。”虽是嗔责,但言 5. 第五章 [] 逍潇费了好大功夫,总算让闻氏应下能让她在这儿留宿。闻氏素知女儿不是爱缠磨撒娇的人,必是刚才在小叔子他们一家那受了委屈。 她虽坏了一条腿不常出门,但是眼不瞎,心不混,刚才女儿与他们发生了争端,她都知道。小叔子那一家待她娘儿俩是否真心实意,她心里亦明白。她有离开王家的机会,但是女儿姓“王”,她是带不走的。女儿已经失去了父亲,若再没有她这个母亲庇护,这一路过得肯定更加艰辛。所以,她也只能舍下钱财换得一时清净。只待女儿出嫁,她就和小叔子提出回娘家。 逍潇累了半日,挨上枕头就睡了。闻氏将身边的张妈妈叫来,嘱咐明日一定要给半夏烧半个蹄髈,她护主有功。 翌日,母女俩用过早饭,又歇息了片刻准备出门。在要带哪些妇仆时,逍潇有些犯愁。现在屋中她只信任半夏和张妈妈,但两人都带上谁来看顾家里?最后逍潇决定带上半夏,留下张妈妈。 逍潇命马夫去往鸿生堂的时候,闻氏不免疑惑:“逍潇,你是哪里不舒服么?” 逍潇也没有隐瞒,直接便说了:“不是给我看病,是给娘看。” 闻氏忍不住笑出来:“娘好好的,也没个头疼脑热,去医馆做什么?再说咱们家一直请着方大夫。” 逍潇就是要避开给母亲一直看病的方大夫。前世,母亲得的那场“重病”,她不得不怀疑是王存禄他们一家下的毒。 那这毒是何时下的?会不会他们早都谋划好了,万一现在就慢慢给母亲下毒怎么办?母亲有腿疾,时常需要方大夫诊治,若在方子里开上极慢性的毒药,也不是不可能。 “哎呀,我看见姑娘啦,好多好多姑娘。”半夏将脑袋探了出去,一边拍手一般欢喜地喊道。 逍潇的神思被打扰,她知道半夏这是又说胡话了,也只能无奈地笑笑。 半夏转身拉上逍潇的袖子,指着外面的街边:“姑娘,你快来看呀。” 逍潇被半夏整得哭笑不得,她道:“你家姑娘我在这呢,怎么可能在街上?好啦,我和娘还有话说,你自己玩儿好不好。” 半夏很乖,顺从地丢开了逍潇的袖子,又探出脑袋看街外,遇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便像刚才一般高兴地拍手。 马车依然朝鸿生堂前行,逍潇转而握上母亲的手,笑着道:“以后咱们母女俩每过一段时间就来鸿生堂,有病看病,没病预防。再说,把身体康健只交给一个大夫,风险有些大。” 闻氏不由一愣,她知道女儿懂事从不忤逆她,但绝不是这样一个思虑周全的人,从昨晚开始女儿仿若变了许多。“都听你的。”闻氏低声道。 到了医馆,逍潇请了最好的大夫给闻氏把脉,当大夫说“无病”的时候,她提着的心总算落回了原处。 现在无病,只能说王存禄和薛氏还没有出手,并不代表以后不会出手,所以只要还在王家住着,就要时时提防着他们。 出了医馆,闻氏想去逍潇的小舅父家串门,逍潇心里惦记着回家仔细检查母亲的衣食,又想盘一遍母亲名下的资产,便把半夏留下照顾母亲,她先坐马车回王家大宅。 马车行走在长安最繁华的街道上,辚辚声被此起彼伏的人群喧闹压盖住。以逍潇以前的心性,必是要在街边的小摊、铺子里流连半日,但毕竟她重活一次,前世血淋淋的教训告诉她,人生如下棋,走一步得想三步,或至少定一个目标,否则就会成为其他能想三步又别有用心的人的垫脚石。 眼神从街边的各色货物上收回,她将马车帘子阖上,隔绝开外界的喧嚣与热闹。忽然,马夫吆喝一声,马车猛地停了下来。 逍潇以为,前方有路人行进挡住了去路,马夫不得不停车,便耐心等着。谁料想,马车后面的帘子被掀起,一个穿束腰窄袖衣袍的女子朝她作礼。 “你是……”逍潇不解。 那人道:“王姑娘,我家主子有请。” 来人衣饰及行为举止不俗,仆从尚且如此,主人身份必然富贵至极,且这忽如其来的邀请,也正体现了主人上位者的自命不凡。她还不知道,在京城她又认识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虽然心中不爽,但也必须对权贵低头,逍潇还是下了马车,顺着这位婢女的指引,走入香云楼的雅间。 雅间内,一名女子站在窗下眺望着远处,她一身白色云丝长裙,薄雾紫色烟纱的外裳,梳着现下最时兴的发髻,发间插着珍珠水玉兰花和流苏步摇。她回首,发簪上的珠串与流苏都不曾晃动。 逍潇不由思索,她真的认识这样的贵女吗? 那女子道:“王逍潇是吧。” 王逍潇是吧! 犹如一道惊雷轰响在逍潇的胸腔内,激荡得她胸口一滞,竟然久久无法喘息。 这句话以及女子的音色,与前世临终前的那一句“王逍潇是吧”重合。就这样一字一句,反复在她耳边环绕回旋,一下将她拉回了那被活埋在棺木中,指尖被生生碾压的惨痛之中。 她怎么可能忘?前世她生命痛苦地终结,就是拜这个人所赐。 平都公主! 逍潇抬眼,与方才平和的神情完全不同,她双目赤红地死死盯着平都公主不言语。 “主子在问你话,你怎么不答?”一旁的婢女厉声道。 逍潇唇角扬起一抹冷笑,斜眼睇着一旁的婢女,道:“既然请我前来,便知我是谁,我又何必再自报家门。”她对着那婢女说,实则是给平都公主听。 平都公主挑了挑眉,上下将逍潇打量一番,饶是她见惯了京中相貌姣好的贵女,但也不得不承认,单论长相,眼前这个小门户之女绝不输她们。 她坐在椅子上,缓缓道:“的确是个美人胚子,你就是靠着这张脸和这自以为的与众不同缠上宋郎的吗?” 逍潇再次转眸看向平都公主,眼中充满疑惑,她簇起眉间,道:“缠上谁?你说我怎么了?” 婢女见逍潇眼中神色明显不耐,语气亦十分不敬,又喝道:“放肆!你怎么可以这么……” “罢了。”平都公主挥手阻拦下婢女的斥责,而后又盯着逍潇的双眼,道,“我说你缠着申国府的二公子宋温如不放,不是吗?” 怎么可能?前世便罢了,这一世已然峰回路转,她才不会再沾染上他。 “我和他不熟。”逍潇直截了当道。 平都公主冷笑一声,面上明显不信,诘问道:“是吗?你对宋郎死缠烂打,谁人不知,敢做却不敢当?” 说罢,她递了眼色,旁边的两个婢女立刻拿出一个物件展现在逍潇眼前,是一个画卷。 逍潇本被骂得莫名其妙,见是一幅画又懵得不明就里。画卷摊开,当她看到卷中所画之物时,她立刻也呆住了。 只见两个身影立于漫天黄色的银杏叶中,一蓝是男子,一绯是女子,两人相对而立,彼此相望。 逍潇默默低头看着自己绯色的衣群,又想起宋温如确实最爱蓝色系衣裳。 “想来是方法用尽了,也得不到宋二公子的回应,现在又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将两人绑在一起。嗯?还不承认吗?”平都公主面扫了一眼画卷,就像看见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厌恶的神情再也无法掩饰,将脸别在一处。 逍潇都觉得这确实很下三滥,一定是王存禄和薛氏想出来的,昨天没有将她和宋温如拧在一起,便想出这种方法。再回忆方才半夏指着街上说有“很多很多姑娘”,大约现在街边巷尾都有这样的画。 以前,坊间就流传有些贵女为了获得宋二公子的垂青,用过千奇百怪的方法,如今她也被迫和她们站在一队了,且手段拙劣程度与那些贵女们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想都尴尬。 “宋 6. 第六章 [] “你大可以试试,是你将人喊过来快,还是我下手更快。”那少年一手扼住逍潇的喉咙,压着声音道。 少年手上的力道十分有分寸,既让逍潇喊不出声,也不能动弹。她只得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敢。 “好,现在听我的,让车夫把马车赶到申国府。”那少年伏在逍潇耳畔说道, 一听是去申国府,她本能地出现抵触情绪,身体也不自觉地扭动起来,可压在喉间的指头又发了力,迫得眼泪都挤了出来,她赶忙又点点头。 少年将力道松了些许,逍潇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几下,在少年紧盯着的目光里,她不得不对车夫扬声道:“去,去申国府。” 大约是逍潇在香云楼的时候,马车接受过盘查,所以他们很容易就穿过层层官兵,去往申国府所在的玄武街。 到了国公府的西南角门,马车刚挺稳,那少年便欲起身离开,可忽然身形一顿,他扶着马车壁缓缓地又重新坐下,动作十分吃力。 逍潇战战兢兢地斜眼睨着,不敢有过多举动,更不敢言语询问,只以为是这少年在被追捕的过程中受了很重的伤。 那名少年两道长眉拧起,双眸紧闭,冷汗顺着脸颊不住地流淌,调理了几次气息,依旧只感到天旋地转,耳边轰鸣不断。少年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方龟钮铜印递到逍潇面前,咬着牙关说道:“把,把这个交给世子宋温磊……” 话将说完,少年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逍潇“哎呀”一声,那少年刚好倒在她的怀中,这人比她高出些许,又措不及防向她倒来,她只能胡乱拖着,才不至于两人都摔倒。 不知触碰到哪里,逍潇的瞳孔忽然放大了几分。 她费了好些力气将少年靠在马车壁上,继而从他手中取出那枚铜印。铜印上刻着几个字,其中二字是“校尉”。 逍潇不知该怎么办了?这少年能被官兵追查,一定是犯了事的。她被他胁迫到申国府,原想着若事后盘查到她头上,她也有申辩的理由。 但若拿着信物去帮他办事,她便有协助的作用,那性质便完全不同了。再说,这少年现在已然没了能胁迫他人的能力,现在不是逃跑报官兵的最佳时机吗? 可转念又一想,这名少年要找的是申国府的世子,她知道宋温磊,前世的大伯是戍守边疆的将军,怎么可能和朝廷要追查的逃犯同流合污? 里面一定有内情。 罢了,就把这名少年交给宋温磊吧,出了差错也有申国府担着。而且—— 逍潇看向那名少年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笔挺的鼻梁,还有瘦削锐利的下颌骨线条。 就在刚才,少年摔倒在她身上时,她很确定地摸到了少年胸部前的绵软。 “他”虽长得如此,但却是个女子。 逍潇握上铜印下了马车,站在申国府角门时,她还是忍不住深吸了口气,原想着这辈子都不会踏入这里半步了,不承想“回来”了才一日,就又得去敲门。 扣动角门,门被打开,逍潇还没有自报家门说要找谁,开门的丫鬟似是早预料到她的到来,笑着冲她点头,并走到她前面引路。 逍潇心道,看来这个校尉和世子宋温磊早已通过暗号联络上了。 于是她举步跟在那丫鬟身后,只不过行了半路之后,她心里开始疑惑,这丫鬟引的路不是去前院,也不是去宋温磊的居所,她这是要把她带到哪儿? 逍潇正要开口询问,那丫鬟回身又冲她浅笑点头,伸出手朝向一方,说道:“公子在里面等着呢。” 透过层层花影树荫,逍潇知道那是听雨轩。除了前院书房、后院厢房,这是宋温如最爱呆的一个地方。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再踏足于此了,她也没想到宋家大公子会在这里等着。 清风吹过,浓红浅粉洋洋洒洒随风而落,逍潇提着裙裾,终是踩在花瓣上朝听雨轩走去。 轩的竹帘半阖着,高度不依,光影亦高低不齐地洒向地板上,一盘未下完的棋,半壶未饮完的茶,浮光茵茵,幽香袅袅。 公子背对而立,身姿挺拔,半束的发由玉冠拢起,其余的发如瀑般倾泻,端雅至极。且他褒衣博带,一袭品月蓝衣。 无端让逍潇想到方不久看到的银杏落叶下的蓝色背影,与那画中人别无二致。逍潇眉心一跳,低头看着自己衣衫颜色,踌躇不前。 她要见的是申国府的嫡长子宋温磊,不知那丫鬟把她带到宋温如跟前做什么? 从来这一世便打定主意远着他,可是掐指一算,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两人都撞见三次了。 她硬着头皮想说自己走错路了,还未张口,却见宋温如回首,望着她,“你来了。”他嗓音温煦平柔,犹如那袅袅升起的氤氲水汽般轻和。 她没有回望他,而是错开双眼,看向那被光影搅动一直乱窜的尘埃。就是这短短的三次见面的三次对视,让她一次比一次觉得古怪,好似他们并不是不熟,而是承接了前世的相识一般。 宋温如朝她走来,清浅的步伐却带给了逍潇无形的压迫感,她想逃离,又欲张口时,却听到宋温如清润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我思虑良久,觉得你说的话尚有道理,但毕竟关乎你我终身大事,我还需多斟酌。我明日要启程外出,回来再答复你。” 猛然转首看向他,惊住! 宋温如沉默了片刻,声音轻缓:“大约一月。” 逍潇瞪圆了双眼,心中掀起的波涛一浪比一浪高,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如果以前古怪只是猜测两人认识,那现在宋温如这番话完全将这猜测做实了。 他们不但认识,而且按照宋温如言语表层意思的理解,她,王逍潇,似乎向宋温如求嫁过,看这形式,宋温如还在犹豫不决。 怎么可能?在前世茶园发生的“强拧”事件前,她绝对没有和宋温如 7. 第七章 [] 逍潇捏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只得继续坐马车回王家大宅。罢了,主动与宋温如求嫁的事先暂且不想,不是还有一个月吗?待他回来,她再重新表明态度不会再纠缠便可。 当务之急,是面对王存禄那一家对她和母亲已经做的和即将做的事,她要尽快带母亲全身而退,离开之前还要保全母亲的全部财产。 这样不也对不上那群贵女们了吗? 逍潇回到慕云院便叫来吴管事,了解到母亲名下有三间铺子,她核算这三间铺子的收入,虽不算大富大贵,但支应她母女二人的生活绰绰有余。只不过……为何近半年却少了半数收入。 她将疑问说出来,吴管事道:“咱们原先有一家成衣铺,生意极好,收入与令两间铺子合起来的收入相同。大概也是货物太走俏,惹红了其他同行的眼,隔三差五的有人来铺子里闹事,渐渐地客源越来越少了,但因为咱们囤的货太多,另两家铺子也消耗不掉,反而还拖累着都亏了本,东家那意思就是缩紧成本,先将这间铺子关了,以后再做打算。” 逍潇愈发疑惑起来,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听过母亲说起自家铺子出过这等事,她又问:“我叔父好歹也有官职,有他坐镇还敢有人来闹事?” 吴管事道:“王大人是去过,但那些人背后势力可能在咱们之上,似乎根本不惧怕。” “是吗?”逍潇冷笑了一声,忽然就想通了,搞不好就是王存禄顾的那些人。如此一来,待她母女俩又有什么事求王存禄,送他一个铺子时,即便他收下,也不是旺铺,看上去似乎也没占多少便宜一样。 他们一家人可干的出来。 思忖片刻之后,逍潇对吴管事道:“我打算将铺子重新开张,这次不做成衣。” 吴管事略觉担忧,他道:“那若还有人来闹事如何?” “没有了竞争,想来那所谓的‘同行’也不会再闹事。”逍潇道,心里一并想着,若真如此,那针对的就不是生意,而是她们母女了,这也更证实她对王存禄夫妻俩的猜测。 见逍潇说得笃定,吴管事还是觉得不妥当,但毕竟也是少东家开口,他不敢当面驳斥,想着等有机会见了东家再另做打算,便随意问道:“也罢,那这次咱们做什么?” 说到这里,逍潇才真正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至于做什么生意,也是现成。吴管事,这些时日就拜托你处理开张事宜了。” 前世,她为了讨好宋温如研制的那些茶品,哪个口味不绝佳?就算众口难调,她研制的品类极多,也会受大多顾客喜欢。 再说,茶园还能直接供货,货源安全方便,还能控制成本。 不过,毕竟茶园现在还在薛氏名下,要怎么才能把茶园重新夺回来,还需再想办法。 *** 近一个月后,逍潇的新铺开张了,是个饮子店,主卖牛乳茶。要说随着前朝的“茶马互市”,牛乳茶开始出现,并逐步在本朝流行,但通常也是达官显贵在饮用,主要是因为石蜜的稀缺。后来有人解决了此问题,可牛乳茶依然没有在民间盛行。 逍潇以为,是牛乳不好封存导致的。如果把牛乳茶改良成速泡速印的汤品,且随买随拿,不需在店内饮用,这样卖出去的数量增长,对牛乳的需求就会增加,那么也就不会囤货了。 想要随买随拿,就得在包装上改良,既要保持顾客在街上饮用的仪态,又要很难倾洒。逍潇想到贵族们用的那种荷花瓷杯,瓷器的样子非常精美,层层重叠的荷花瓣形成一个敞口的杯子,底部有眼儿,连着一根管,茶水酒水等通过底部的眼儿和细管可以吸入口中。 通过启发,逍潇用高温蒸煮的芦苇做一个类似的细管,大的竹筒作为盛放牛乳茶的杯子,杯口包上纸,用细绳缠上裹严。不想饮用的时候不会倾洒,想饮用就将芦苇管插入吸吮,这样小口小口啜饮,比张口仰头豪饮要风雅得多。 牛乳茶也分了好多小品类,根据个人喜好加桂花、香芋,果仁,枸杞,芋圆,茶的种类也做了细分。 逍潇估量的不错,在开张的炮仗结束之后,观望的人群一拥而进。吴管事不得不让大家排队,这队伍一长,又驱动了路过行人的好奇心,有的冲着卖牛乳茶跟着排队,有的干脆就是凑热闹。 如此以来,都快打烊了,这队伍一直都存在。 逍潇在后堂看看这般情形,心里乐开了花,她又盘算着要不干脆把另两家铺子也改成饮子铺,要么她再租两个铺子。 如此这样过了七八日,她看饮子铺运转一切正常,想着以后不用天天前来,今日也能早早回家,便在后堂交代了吴管事几句,打算离开。 “来一杯牛乳茶。”铺子内,响起了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 小伙计一看是熟人,忙笑呵呵地前来招呼:“嘿,李小将军,你也来啦。” 那少年“啧”了一声,摆摆手道:“什么将军,快别瞎说。你们这铺子这几日红火得很,我便也来凑凑热闹,就是这队伍实在难排。” 逍潇挑帘,正准备带着半夏从后堂离开,不想,她眼眸扫过店里伙计口中的“李小将军”时,不由一愣。 “他”一身黑色罩甲,手腕绑着皮质护腕,腰间别着一把匕首,妥妥地武官日常服侍,且长眉下的双眼神采飞扬,完全不同于那日将死未死的昏倒模样。 怎么看怎么像一个英俊风流的少年郎。 许是觉察到逍潇的眼神,“他”也转目看了过来。在看到是逍潇后,那眼神似乎又亮了几分,随即又弯成了月牙状,“他”露齿一笑,大踏步走到逍潇面前,拱手作礼道:“李云骁拜见恩人。” 言毕,李云骁抬起头,她一手还握着牛乳茶,芦苇管已经插入竹筒内,与逍潇对视时,两人中间将将竖着一根管子,这般作礼实在有趣。 李云骁见状,忙尴尬地笑着将手背在身后。逍潇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原来此人名叫“李云骁”,是申国府世子宋温磊麾下的一名校尉,李云骁那日醒来之后,就休养了半日便生龙活虎了,以后的日子都在寻找那日救她一命的恩人。 若逍潇是深闺女子还真不好找,李云骁估计也会放弃寻找的念头,但没想到找寻一月,终于有了眉目,原来她是这新开饮子铺的老板。今日前来,便是要宴请恩人,地点设在香云楼。 8. 第八章 [] “有!”“有!”方才与李云骁攀谈的几个年轻人中,忽地一下站出来五六个,还不等李云骁下一步发落,他们又像约好了似的齐齐走上前。那气势着实吓人,逍潇不明就里,连忙朝李云骁背后挪了一步。 李云骁笑道:“恩人别怕,这都是我平日军营里的兄弟,他们同我一起去看看闹事的都是什么人。” 逍潇心道原来这个李云骁这么厉害,只是从一个酒楼就能一呼而来几个帮手,那若真正在军营,还不知道他管着手底下几百号人呢。 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膨胀出来一种情绪,要是做女子能做到像李云骁一样多好呀,自己能给自己撑腰,不怕被当官的叔父拿捏,平都公主也不敢欺负她吧。 在逍潇眼中,此时的李云骁就像镶了一层金边一样,周围的灯火都变成了一种陪衬,实在夺目照人。 假意推辞之后,逍潇还是让李云骁和她那几个弟兄一同前往。只不过到了铺子里,却意外没有看到闹事的情景,也没有见着那帮闹事的人,而是吴管事正伺候着宋温如饮茶。 宋温如的举止且轻且慢,周围喧闹嘈杂的氛围好似与他隔绝,他随意的一个举动便尽显矜贵与端雅的气质,引人注目。 店里聘的几个年轻姑娘媳妇儿,此时眼神都跟在他身上扎了根一样不忍离去,手上要干的活儿都慢了呢。 他则似乎未察觉,一直慢条斯理地饮着茶,也不知是否合胃口,脸上看不出任何赞赏或不喜的情绪。 “少东家,刚才多亏了宋公子,是他们将那些闹事的人制服了。”吴管事一面笑着说,一面心道,怪不得少东家敢重新开张呢,原来她现在和申国府的宋二公子有来往,谁又敢得罪申国府? 想到此,吴管事更加勤快地给宋温如添茶倒水。而真正出手帮忙的李戈,像是炫耀似的挺了挺胸膛。 宋温如放下杯盏,起身,淡声道:“你回来了……”他本抬眼望着逍潇,眼神刚移过去,却发现和逍潇并肩走过来的另一个人。 李云骁此时也注意到了宋温如,两人神色都有些异常。略一迟疑,李云骁先拱了拱手道:“宋大人,久仰。” 宋温如颔首:“李校尉,幸会。” 他们怪异的神色和举止落在逍潇眼里,她内心好生疑惑,两人看着怎么似乎有仇似的,可是李云骁不是宋温如长兄的手下吗? 李云骁转而又对逍潇道:“既然恩人的事已处理好,那我就不便打扰了,先告辞。”与宋温如再一抱拳,便带着几个弟兄离开了。 宋温如看着李云骁离开的背影,“恩人?” 逍潇觉得没有必要与宋温如解释她与李云骁的事,便没有接话,她亦知晓他为何而来,与那日在国公府见面刚过一个月,该是将她们之间的事情说清楚的时候了。 她神情淡然,轻声道:“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于是把宋温如请到了后堂,逍潇叫吴管事给他续上了茶水,房门被关上的时候,店里其他人的神情皆很震惊。 看来他们少东家不只是和宋二公子相识,可能还有一层不可言说的关系,要不俩人为啥还要关起房门说悄悄话? 逍潇生怕宋温如先开口言语,这样她再说下面的话就像是被拒绝后可笑的挽尊,于是赶紧直截了当地道:“宋公子,不管我以前对你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你将它们当成一团气,不存在的。” 宋温如闻言,轻抬了眼,眸光定在逍潇脸上。 “真的!”逍潇怕宋温如不信,为表决心,她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还努力拿捏着自己的神情一定要表现地坚定,“你放心,宋公子,我王逍潇以后绝对不会再打扰你。” 除却茶园那几次三番的避嫌,这一次,宋温如又被逍潇给意外到了。手指扣在折扇上发出哒哒的响声,他幽深的眸色望着她的双眼。 刚才还一副笑眼芊芊的模样,现在转瞬就这般冷冰冰,还说出如此决绝的话,也不知这一个月到底发生了,让她对他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 罢了,她既然已经表态,他更不用挣扎怎么回绝,总归,她始终不是“她”。 “你说的我明白了。”宋温如淡淡地说道,“还有,那几个人我并没有放走,捆了在柴房,你来发落吧。” *** 两人作别之后,宋温如一刻未停前往上阳宫,那是宁定大长公主在皇宫的寝殿。 寝殿内,明珠点缀,幽香四溢,星月香炉上方烟气袅袅,香炉内的明明灭灭如星星一般灿烂,璀璨动人。 宁定大长公主玄袍紫衣,饰纹华丽庄严,高耸的发髻上别着数枚金簪,斜长的凤眸中蕴含的不是温婉和娇柔,而是比男人还凛冽的刚毅和沉稳。她只那样安静地坐着,周身就散发着说不出的威仪与肃穆。 “臣,叩见大长公主。”宋温如一撩衣袍,跪拜行礼。 “起来吧。”大长公主淡声道。 她一勾手指,本卧于脚边的一只玳瑁猫,“喵呜”一声,蹭地一跃便落于她膝上。 宋温如起身立于大长公主身侧,轻声道:“臣此番前往北疆,已调查得十分清楚,陈将军确实谎报战事。” 大长公主本是半阖的凤眸猛然睁开,“陈匡,真是大胆!”她轻柔抚摸的动作戛然而止,尖锐的指甲划过玳瑁猫。猫儿凄厉地惨叫了一声,嗖地一下跑走了。“捷报连连,竟然都是假的!” 原来,北纥和西夷先后进犯祈朝,指使本朝战事一时吃紧,绵延数月都未能将外敌赶走,尤其是北疆战事十分凶险。朝廷遂让西境播出军士转站北纥,又派陈匡增援北纥。没出数日,便传来陈匡首捷战报,自此之后,陈大将军的捷报频频从北疆传出。一时之间,众人都认为陈匡乃天降英才,转生战神。 没想到,不过一月,北疆的几个城池却沦陷了,但从北疆传来的捷报却没停过。朝廷内外众说纷纭,只道绝对有一方是假的,到底孰谎报军情却不得而知。 陈匡是大长公主嫡女的夫君,若是陈匡是说谎的那一方,事关大长公主在朝廷的威信,于是她派宋温如前去北疆调查,看到底事实真相如何。 “陈将军贻误军情,致使北疆战事失利,不过好在失地又被从西边增援的军士收复了,其首领姓李名云骁,原是我长兄麾下的屯骑校尉。”宋温如言毕,再次撩起袍裾俯地叩首,“事关申国府,臣本避嫌不该再探查。” 大长公主微抬手,执起案边的一盏茶,轻轻撇却浮沫,却未曾下口,她盯着宋温如跪拜的身影半晌,才道:“既然是本宫让你查的,必是要查到底。”她再次抬手,示意宋温如起身,“难怪陈匡给本宫一道密信,让本宫一定拦杀此人,说他是从北疆掌有重要情报的逃兵。可这也过了一个月,那两方传言却似乎被压了下去,这李云骁逃回来,不是更要揭发陈匡么?” 新帝刚登基不久, 9. 第九章 [] 不论哪一世,宋温如看书都不喜人打扰。 上一世,他与王逍潇成亲后肩臂负伤,从新房搬入厢房,母亲得知后,已“小夫妻不相处就生分了”为由,让他除了晚上歇息,得空就得在新房陪新妇。 他就待着看书。 新妇想来性子好动,只是陪他坐一会儿便绷不住了,与几个婢女在外屋言语,虽将声音压得低,但那丝丝缕缕的嬉笑声还是撞入了他的耳中。他不得不清了几次嗓子,才换得那头的安静。 如此几日,宋温如也不排斥这样“陪”新妇。偶有抬眼,却看到主仆几人眉来眼去、张牙舞爪的无声交流,他忍不住嗤笑一声,又换得那几人立刻板起面孔,各做其事。 宋温如想着自己前来,却让主仆几人连话都说不成,有些于心不忍,便道“:“你们该说说吧。” 新妇却连忙摇头:“不不不,我们这样挺好的,长此以往我们不仅学会了耍牙戏,还练成了八段锦,默契还提升了不少呢,很好的。” 宋温如自是听出里面的讽刺,无奈只得找机会向新妇赔礼才作罢。 “阿啾!” “逍潇,别坐在风口处,仔细着凉。”闻氏听见女儿打喷嚏,招呼着女儿往屋里坐。 逍潇揉揉鼻子道:“这里没风,只是鼻端有些痒罢了。”正说着,从窗外远远地见忍冬急匆匆地走过来。 忍冬是她从母亲和自己的婢女里仔细挑选出来的,暗中考量了许久,确定不是王存禄和薛氏派来的人,便交给了她一个大任务,只仔细盯着母亲的饮食,若有任何差错和动静,就赶紧来报她。 此时忍冬神色严肃,逍潇不免心里“咯噔”一下,忍冬进到屋中,伏在她耳朵低声道:“姑娘,那边儿动手了。” 闻言,逍潇闭上了双眸,握着团扇的手也不自觉地加上了力道。 “那毒药奴婢也让底下人查了,名为‘满园春’,轻则起热昏迷、失语瘫痪,重则死亡。满园春是禁药,他们采办得并不多。” 果然没错,母亲前世重病卧床真的是王存禄和薛氏所为,且今日来店铺闹事的人,也查出和他们有丝丝缕缕的关系,再加之在茶园设计让她委身于外男。这桩桩件件都昭示着王存禄和薛氏的黑心,他们才是吃人不吐骨头、披着人皮的禽兽。 冷俏俏的双眸睁开,逍潇唇边发出一声哼笑:“那我们也动手吧,他们用多少,我们也用多少,他们什么时候用,我们也什么时候用。薛氏不是抱怨自己还没品尝过饮子铺里的牛乳茶吗?那我亲自给她熬一壶好了,不过,还得让母亲配合着咱们演一出戏。” 当晚,薛氏和闻氏同时起热。而薛氏高热反复了好一段时间,她只以为是因女儿而起的心病。这段时间,她身子才轻松了些许,但依旧难当照料茶园事宜的任务,她又不放心自己女儿,便全权交给侄女王逍潇来操办。 王逍姚自打在茶园出事以来,父母亲再也没让她去过茶园,甚至一直禁足连二门都没出过,多日下来,她实在无聊至极,便缠磨着薛氏,赌咒发誓自己一定听堂姐指派,绝对不再乱跑乱玩。薛氏实在被缠得头疼,便勉强答应让女儿跟着逍潇一起去茶园帮忙。 这日,茶园泠水居又迎来了两位熟客,申国府的二公子宋温如,和大长公主最疼爱的儿子烨王。 公主的子嗣最多封为郡王,烨王却是自本朝建立以来,唯一一个不是皇子的亲王,还是皇帝亲封的。可见大长公主对其子的疼宠,和皇帝对这个表弟的喜爱。 是以烨王便仗着母亲和表哥的纵容,养出了不学无术、喜好在脂粉堆里乱滚性子,还自诩风流倜傥,白瞎了他能与宋二公子相媲美的好皮相。 两人在泠水居门外那样一站,一个如山涧美玉莹润无暇雅致无双,一个如园中牡丹明艳倾城秀妍无比。 “殿下不知为何屡屡要来这泠水居,还要拉着臣作伴。”宋温如道。 烨王低低叹了口气,故作愁容道:“那为何本王屡屡问起那日的姑娘,你却不肯告诉本王?” 宋温如了然:“哦,原来烨王被算计下了药,却念念不忘那个‘饵’?”声色清和,神色如常,唇角边的笑意都无不透着臣下该有的恭敬,就是那双微微弯起的眼角流溢出一丝嘲讽的味道。 烨王嗤了一声,立马回过味儿来,“宋侍郎骂人从来不吐脏字,本王还要感谢你给留了情面。” 宋温如笑道:“不敢。” “宋侍郎别忘了,本王当日去这泠水居是为了寻你才逗留片刻的。所以那日的事,是本王替侍郎大人挡了一次刀,你合该谢本王才对。”烨王说到此,还正了正自己的衣襟,似乎要接受旁人行的大礼。 宋温如又笑道:“臣倒忘了,不知哪位刚才可没认为是挡刀,而是当做了一场很欢喜的福利。” 烨王被怼得哑口无言,想着文官就是厉害,句句没带脏字,却句句骂的你脸面无存。他干脆不与宋温如打哑谜,便直截了当道:“其实本王暗中调查过,那日送茶的人是吏部郎中王存禄的侄女儿王逍潇,对不对?” 宋温如抬眸看了烨王一眼,他没有作答。 烨王急了,道:“你为何不说?” 宋温如依旧不答,只是抬声叫来廊内跑腿的伙计,他道:“烨王殿下吩咐,指明让你们大小姐王逍潇亲自来送茶。” 待小伙计应声离开,宋温如转首将烨王往屋里请:“殿下在屋中等候,那日是不是王逍潇,殿下一看便知。” 烨王依言和宋温如进了泠水居,两人坐在茶案边,烨王摩拳擦掌,等得无比心焦,宋温如面色不显,内心却也在盘算,自逍潇说“不再打扰”也有些日子了。 她倒没有食言。 约莫过了一刻钟,窗扇上露出一个少女托着托盘的影子,烨王理理衣襟,端直了身躯。宋温如也望向屋门处,一会儿让烨王可见来的不是与他春风一度的姑娘,那表情一定很精彩。 门轻轻扣动,烨王清清嗓子,道:“进来吧。” 门被打开,少女小巧的绣鞋随着裙裾的摆动显露又隐去,撩拨着人的好奇心忽上且忽下 10. 第十章 [] 宋温如也看到了,还看到了逍潇对面的李云骁。 她无法抽身给他们送茶,是在招待李云骁这个客人。 烨王神色露出惊艳,悄悄觑了王逍姚一眼,他好不容易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美人,可在对其堂姐的惊鸿一瞥中,瞬间就觉得堂妹…… 王逍姚十分殷勤,只把宋温如和烨王殿下送至茶园外,又在和烨王作别时,眼眸羞怯怯地抬了又抬,就像一根羽毛一样,在烨王的心尖上搔了又搔,直把他“挠”得痒痒极了,他的心又从堂姐摇摆在堂妹身上。 待两人骑上马离开,烨王一副为难的愁容,他道:“这王逍姚深得我心,她堂姐那模样我也喜欢得很,要是都能……” “什么?”宋温如侧首,眼神清清冷冷地扫了过去。 烨王笑着道:“本王说,要是她们姊妹俩都能入本王的府内……” “王逍潇,不可以。”宋温如截住烨王的话,斩钉截铁地道。 “为何?” 宋温如沉默了片刻道:“王逍潇已有意中人。” “本王在意这个吗?本王若把她纳了,还担心她不会乖乖服侍本王?”烨王不甚在意地道。 且说王逍姚此时早已心花怒放,刚伪装出来的淑女模样荡然无存,就差叉个腰得意地大笑。 虽是五品官员之女,但她知晓自己有几分姿色,便一门心思想高嫁,因此以往在茶园里最爱在醉微亭逗留,就是想着怎么和那些贵公子们搭上,也因此在那日才会在王逍潇再三叮嘱之后,还是去了泠水居。 谁人不知申国府的宋二公子是世间一等一难寻的男子,她才不让王逍潇占了这个便宜呢,送个茶水有什么难的。可谁知,阴差阳错之后居然演了一场闹剧,没搭上宋二公子不说,还把自己的清白赔了进去。她屈辱,她不甘,她又害怕自己被玷污的事传了出去,别说高嫁,就是嫁人都难。 没成想,那晚泠水居的贵客居然是烨王殿下。刚才几番试探,明显也感觉到烨王对她有意。她可是亲王,宋温如哪里能比得。 这不就是峰回路转吗?她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王逍姚想得出神,刚一转过回廊,忽然眼前一晃,一片白衣从她眼睛上方划了过去,忽而又不见了。 她的心砰砰直跳,笑容僵在唇边,不敢往前走了。 天色有些暗,不远处传来几声孤鸟哇哇的叫声,有什么东西似乎搔着她的脖颈。她瞪大了眼睛,也不敢回头,浑身颤抖着大喊:“啊!啊——” 宋温如和烨王还未走远,听见身后茶园里传来女子的尖叫声,不约而同地调转马头…… 王逍姚吓得缩在角落,待看清来人有烨王时,想也未想就靠在烨王肩头,颤抖着声低泣道:“有,有鬼!” “鬼?”“有鬼?”宋温如和烨王同时问道。 王逍姚将身子又往烨王怀里缩了缩,“有,就是有,我看见了。”说着便低低地抽泣起来。 烨王自是不会放过美人投怀送抱的机会,忙伸出手臂揽上美人的肩头,温声道:“有本王在,不怕的。” 此时逍潇和李云骁带着一些人也赶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逍潇急切地询问。 烨王见到是方才那个更美一些的堂姐,他握着堂妹的肩头的手松了些力道,赶忙赶在宋温如要开口前说道:“听闻这位姑娘说方才见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姑娘你快离开这里吧,别像这位姑娘被吓着,那就不好了。” 宋温如被截住话,侧首看了烨王一眼,只见烨王那两眼放出的神采,努力挺直的腰杆,和装出一副温雅书生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就像一只公孔雀刹然开屏,展示自己花里胡哨的羽毛要求偶一样。 宋温如不动声色地挪了一小步,堪堪挡住那映在逍潇身上的两道精光。而恰在此时,王逍姚也娇娇柔柔地说自己“吓死了,好害怕”之类的话。烨王又赶忙去哄堂妹,暂时将堂姐撂下了。 宋温如又想开口,只听李云骁道:“怎么可能有鬼?别是让贼人趁黑摸了进来,我带人去看看吧。” 逍潇点头道:“那多谢李兄弟了。” 宋温如的眼眸扫过逍潇扶在李云骁的手臂上,只听她又仔细叮嘱了李云骁一句,“你小心些。” “诶。”李云骁应声,带着人去搜寻。 “逍姚。”逍潇见堂妹和烨王如此拉扯,实在不成体统,低声叫了一句。 王逍姚只装做没听见,烨王也担心怀中美人吓出个好歹来,扶住她去客房歇息。 刚还嘈杂喧闹的人群都离去了,此时只剩下宋温如和逍潇两人。逍潇看向宋温如,神色坦然,“宋公子,方才你似乎要与我说什么话?” 宋温如脑海一直回旋着逍潇扶上李云骁的手的画面,和她关切的言语。她以前总是这般对他的,现在却如此冷漠,好似他们真的是只有几面之缘的普通人一样。 “哦,许是我看走眼了,那宋公子,我先离开了。”逍潇见宋温如只是看着自己不作声,以为对方没什么话要说,生怕自己的一句多言又让对方误会她还是贼心不死,赶忙转身就走。 宋温如一步跟上,逍潇立刻感到背后有种无形的压迫感袭来,她不由地顿住脚步,也不知他跟上来要做什么? 他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你,最近可好?” 像极了时下檀郎谢女感情不和分开之后再相聚时的问候。 “托宋公子的福,很好。”逍潇心说,没有像上一世嫁你为妻,而是把围在你身边转的时间用来干自己的事,更不会再落个惨死的下场,还救下了母亲,难道不好? “堂妹受了惊吓,我好要去看顾一下,宋公子,就此别过。”逍潇转身匆匆地屈膝行礼,便走开了。 宋温如望着那离去的背影,自他“回来”之后,他因几次护她安危使两人相识到熟识,虽比不得前世那般亲密,也是能像友人一样相处了,更遑论她还向他求嫁。可依然是淡然的语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也罢,她知进退,他亦不该和这一世的她过分亲近。 *** 茶园闹鬼的事不胫而走,本来这茶园就是达官显贵在郊外踏青品茗、打猎歇脚的去处,接待的都是身份显贵的人。一说闹鬼,以后的半个多月,客源越来越少。没了客源,收入便一落千丈,只有寻常茶叶的生意,但这样的利润维持不了院内客房及雇佣伙计的费用。 家宴上,王存禄眉头紧锁,薛氏额头下巴上也冒了几个痘,两人都被熬煎得上了火。倒是闻氏和逍潇母女俩气色好许多,逍潇还胖了呢。 而王逍姚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状态,时常 11. 十一章 [] 夫妻二人一同看向神色异常的女儿,王存禄拧着眉头,询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烨王殿下?” 王逍姚脸上浮起一丝笑容,眼神也不知落在何处,一只手无比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肚子,“我就是知道。”眼眸一转,又看向王存禄和薛氏,“”爹,娘!你们为何这样生气难过?我怀的是烨王的孩子,难道不好吗?烨王可是亲王,我嫁过去……” “啪”!话还没说完,王逍姚的脸上重重地落了一个巴掌,白皙的肤色立刻浮起红色的指头印记。她摸着自己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王存禄额前的青筋暴起,目呲欲裂,本要怒吼紧要关头又想起家丑不可外扬,只得压着声音喝道:“你怎么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还敢说自己要嫁过去!当初烨王没有追究咱们的责任,就算咱们王家的大幸了。”王存禄说得不解气,又想抬起胳膊。 “老爷。”薛氏虽然也生女儿的气,但毕竟还是心疼女儿的,赶忙上去阻拦。 王逍姚不服气,梗着脖子道:“我怎么不知天高地厚?烨王也中意于我,他说会娶我。” 王存禄神色凝了一瞬,他的巴掌虽没落下,但脸色却越发难看了,“你说烨王什么,你与烨王都相识了?” 自上次从茶园回来,王逍姚便赶紧差人打探烨王的行踪,最终查出烨王经常出没于一个酒楼。于是她日日守着酒楼门口,可算让她撞见了烨王。二人本就郎情妾意,有了这场“偶遇”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时时相会。 “是。”王逍姚抹掉眼泪,赌气不去看王存禄,“爹,你常说你官路不顺,族里没一个能帮衬的,要是我做了烨王妃,你还愁自己的官路吗?” 薛氏脑子也转过来了,她也忙附和道:“姚姚说得对,这于咱们家是好事啊!” “无知!”王存禄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们妇道人家懂什么!烨王是大长公主最疼爱的儿子,正妃人选还不是得让大长公主同意?且一定……”且一定有助大长公主争权,王存禄没说下去,他实在是懒得跟这母女俩解释了,解释了也不懂,还担心这话让这俩给传出去,“所以,这正妃哪能出自我们这样的门户?” “那也不管!当不了正妃当侧妃。”王逍姚赌气道。 王存禄气得咬着后牙槽,“你要给烨王做妾?烨王是什么性子,喜欢个女人热乎不过三五日,你头上又有正妃压着,以后日子能好过?” 薛氏赶紧拉上女儿的胳膊,也有些怨怒了,“你个傻孩子,你爹说得没错,咱不能给别人做小……”正说着,她忽然“嗷”了一声,两眼向上一翻,嘴角抽了几下便直挺挺地就倒在了床上。 事情来得太突然,王逍姚吓坏了,哭着喊了起来:“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你?你看你把你娘气的,快去请大夫!”王存禄大声埋怨起来。 在王逍姚他们一家鸡飞狗跳之时,逍潇和母亲正慢条斯理地用饭,直到傍晚,慕云院传来了薛氏瘫在床上的消息。 想来因为王逍姚的事让薛氏急火攻心,催发了毒性。这药量,按常理薛氏还不是该毒发的时候。 逍潇为表“孝心”,当下就亲自熬了一壶牛乳茶,送到了薛氏跟前。 王逍姚因为要闹着给烨王做妾,让王存禄关了起来。而王存禄在薛氏突发疾病后连找了几个大夫,大夫们对薛氏的病都摇头,他只好四处托人延请名医。是以屋中照顾薛氏的,只有几个妇仆。 此时薛氏嘴角斜着,涎水不断从歪着的嘴角流出,闭眼的时候,右边的一只眼睛只能半阖着,一只手和一只脚不能动弹,但另一边的手脚时不时地会抽搐。 逍潇记得母亲当时的状态要比薛氏重,浑身都不能动弹,只能眨眼,不过要比薛氏体面得多。 “薛氏。”逍潇坐在薛氏面前,轻声道。 “你该好奇我为什么没有叫你‘婶母’吧,你又疑惑我娘怎么没有倒下,你却病了?你和王存禄对我和我娘做的事,打量我真不知道吗?” 逍潇的声音很缥缈,犹如夜间鬼魅在言语。薛氏说不了话只能“啊啊”的回应,她浑浊的眼珠看向逍潇。 “我娘的腿是你们设计弄坏的,茶园那次也是想让我委身于宋二公子,而且你还悄无声息地给我娘下了毒。” 薛氏似不想承认自己恶劣行径,干脆闭上眼,只不过右眼不能全闭,还牵扯着红色的眼睑露了出来,丑陋至极。 “不过,我都还了回去。你知不知道在茶园那日,我是故意引逍姚去了泠水居;而你现在的病,就是我娘该得的病。你不会不知道你是中毒了吧。”她晃了晃手中装着牛乳茶的茶壶。“要不要让侄女再喂你一口呢?” 薛氏猛然睁开双眼,“啊啊啊”地发出嘶哑的声音,她想招来婢女们,不过也是徒劳,婢女哪能听懂她的意思。 逍潇继续说着,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你们想毁了我们一家,就是为我那几个堂兄弟做打算。可惜,他们却反被自己的父母所害,妹妹不清白、母亲瘫痪、茶园闹鬼,接二连三的怪事发生在你们王家,哪家的好女儿敢嫁?哪位伯乐敢往这样的门户里寻千里马?你以为到此就结束了吗?没有。茶园还会回到我手里,你女儿的幺蛾子还没整完呢,你最好吊着一口气看着。” 说完,收起唇边的冷笑,她低头伏在被褥上假意哭泣,“婶母,逍潇不能再孝敬你了,母亲也得了重病,我要与母亲搬入舅舅家养病。” “啊啊啊——”薛氏的眼角滚出几滴浊泪,她想挣扎,想大喊,想告诉所有人王逍潇不是个良顺乖巧的人,可是她只能憋得自己面目紫红,脖颈暴筋,也只会以“啊啊啊”来收场。 她喊得犹如一群乌鸦在嘶哑地叫,声音实在又大又难听,几个婆子见状走上前:“哎呦,夫人这是舍不得侄女呢。” “你难怪啊,我要有个这样的侄女比女儿还能干,还听话,我也舍不得。” 几个婆子七嘴八舌地劝慰,手上动作却粗鲁得很,把薛氏摁在床上。 逍潇缓步往后退,抬手抹掉眼角的泪,冲着薛氏偏头一笑。 正如逍潇所言,就短短半个月,王家一直笼罩在阴霾之中,朝中坊间都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流言,都说他们家犯太岁,连大房那母女俩从他们家一般出来,病就好了。 王存禄在官署也不好过,几个与他平日要好的见了都绕着走,更别说那些不对付的,话里话外都是挑剔,王存禄时常与他们争辩,搞得官署乌烟瘴气。吏部尚书便打着让王存禄休息一段时间的借口,停了他的官职。 没了王存禄的俸禄,王家的日子更是一落千丈。茶园他不会打理,薛氏病倒,大房的母女俩搬走,茶园聘的管事伙计陆陆续续请辞是留也留不住。再者,长子次子先后要成亲,给薛氏也要看病花钱,他现在非常需要一笔银钱,原想着不如把茶园卖了,可是居然没人敢接手,这价钱一压再压,真的不能再低了。 但不管怎样两个儿子娶亲之后,就有人照应家里了,还是得咬牙继续找买主。 “老爷,邢大人和孟大人家里来了人。” 有婢女通报,王存禄心里总算安慰了些,他出事这么多日,还是有两个亲家惦记着的。 调整了愁容,王存禄挂着笑就要往正堂走,却见通报的婢女神色犹豫,欲言又止。 “这么了?”王存禄询问。< 12. 十二章 [] 夜风吹过,那人扬起的发丝拂在她的脸颊。 他修长的手指扶着半面面具,缓缓卸下,轻抬眼眸。 宋温如! 逍潇:“……” 她离他很近,几乎能从宋温如闪着碎光的眼眸里看到自己。 他始终未言语,但逍潇认为自己主动贴上去的行为一定让宋温如觉得很丑陋,一面说着“不再打扰”,一面又费劲心机地接近。 可这也不能怪她吧,上一世做宋温如妻子的半年里,他除了官服是红色,从未穿过红,从未有!真的不怪她认错人,宋温如这样温雅礼正的公子谁能料到穿红戴绿还这么风骚。 逍潇恨不得有个地缝,将自己按进去。 “咦,宋大人,居然在这里碰面了。”提着花灯的青年道,他声音清朗,无不透着意外相逢的喜悦。 那真表哥与宋温如拱手作礼,逍潇低垂着颈子悄悄躲在青年身后。 宋温如的眼眸从逍潇划向石乘业,道:“石大人也在。” 石乘业笑着道:“正是呢。宋大人,允下官介绍一下,”他侧身,将逍潇想尽量缩起来的身躯露出,“她是我表妹。” 逍潇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屈膝福了福,她始终低垂着眸子,低声道:“宋公子。” 宋温如颔首,道:“逍潇不必见礼。” 石乘业清亮的眸子里充满好奇,他将两人来来回回地看着,忽然拍了下额头,依旧笑着道:“原来表妹和宋大人认识。” “认识。”“不熟。”宋温如和逍潇同时道。 宋温如清冷的眼眸又扫向逍潇,他淡声道:“我也未想到石大人和逍潇是表亲,方才逍潇将我认作你,还真是有趣。” 宋温如清润的嗓音左一句右一句地唤着逍潇的名讳,但她听不出一丝亲昵,反而是冷漠和疏离,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石乘业道:“这是下官与表妹第一次相见。” 宋温如似笑非笑地道:“难怪,她从未向我提起过你。” 饶是像石乘业这么秉性温和的人,还是有一点尴尬的,他难为情地笑着:“也是,若非这次仰仗大长公主的恩情能来京城,下官可能这辈子都没办法见到表妹。”他冲逍潇也露出笑容,“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缘分?”宋温如似是想到了什么,“我曾听闻石大人提起在京中有门亲事,可是与……”未曾把话说完,但已猜度出七八分,因为此时石乘业面露赧然地笑着看了一眼逍潇,而逍潇的颈子垂得更低了。看她那模样,似乎还挺满意她这个表哥。 唇角的笑容收起,不知是夜色太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宋温如的眸色染上了几分晦暗。 石乘业见表妹这般羞答答的模样,知道是羞于将两人的事说给外人,便赶忙向宋温如拱手作礼,“宋大人那我们不便打扰了,先行一步。” “嗯。”宋温如轻点了头。 能赶紧远离宋温如,逍潇求之不得,她总算舒了一口气,头也不抬地屈膝作礼,就赶忙和石乘业往桥下走,方走出没两步,只听身后宋温如清润的嗓音又响起:“逍潇,你略等等。” 逍潇刚松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宋温如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小兔子花灯递上,“这个你拿着吧。” 还未等逍潇反应,宋温如已经将两人的花灯交换了,石乘业也不明就里,看着两人古怪的行为。 “我记得逍潇去年便说想要个这样的小兔子花灯,这个是我专门买来送她的。”宋温如道,“石大人,别介意。” 有吗? 去年这一世的王逍潇都和宋温如勾搭上了? 因为不记得,逍潇也不敢反驳。 “没什么的,宋大人。”石乘业面上又流露出方才的尴尬,宋大人好像和表妹不是那种“不熟”,表妹为什么要瞒他? 他转目看向逍潇,见她始终都不去看宋温如,他心里的疑惑更加浓了。 一番作别言辞后,逍潇和石乘业再次离开。 “二哥——”,桥的另一头响起一个年轻姑娘欢快的呼唤,她一边招手,一边提着裙裾往桥上跑,后面跟着李戈。 宋温如看向妹妹宋白葳,唇角微微上扬,刚还清冷的眼瞳里泛着浅柔的光。 宋白葳是宋温如嫡亲的妹妹,不过十二三的年纪,长得雪玉可爱,她“哒哒哒”地跑到宋温如跟前,看他手上提了一盏样式十分普通的兔子花灯,登时小嘴儿嘟了起来,“我要的小兔子花灯呢?” “送人了。”宋温如坦然地道,“我再给你买一个。” 宋白葳的脸也垮了下来:“那‘雪团’每年不过一百盏,这个时辰去买,只怕都卖光了。” 宋温如笑道:“那我明年再给你买。” “哼。”小姑娘一跺脚,赌气转过身子,低声嘟哝着,“也不知谁比我还重要,二哥居然送给别人,早知道我嘱咐大哥替我买。” “诶?那不是王姑娘?” 宋温如正准备宽慰几句闹脾气的妹妹,就听李戈惊喜地喊了一句。李戈兴冲冲地跑向逍潇, 而此时,逍潇也听到有人唤她。 “王姑娘好。”李戈笑嘻嘻道。 逍潇回身和李戈见礼,“李大哥。” 李戈抓抓头:“好巧啊,在这里能碰见王姑娘。”他话锋一转,指着身后道,“我家二公子就在桥上。” 正说着,宋温如和宋白葳兄妹俩就走了过来。不知为何,见李戈在逍潇跟前那副憨样儿,宋温如和石乘业居然很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宋白葳一直盯着逍潇手中的花灯,实在是太喜爱了,她鼓起勇气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姐姐,这个,这个‘雪团’你能卖给我吗?” 宋温如不悦地簇起眉头,“葳葳,不可无礼。” 小姑娘扬首看着宋温如,一脸委屈,“二哥,我没有不礼貌,我真的很喜欢‘雪团’。” “那是我送的。”宋温如道。 宋白葳张了张嘴却没言语,她看了一眼逍潇,低声道了一句“对不起”,而后十分失落地走到宋温如旁侧。 逍潇想到前世,在宋温如起初对她不言不语,待她不冷不热的时候,是宋白葳时常过来与她解闷的。小姑娘虽年纪不大,但十分熟稔高门大院中人情往来的弯弯绕绕,她却像大姐姐一样时常护着她,也让逍潇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门户女子没受过什么委屈。 她很感激她。 逍潇走到宋白葳跟前,将“雪团”递了过去,“那我借花献佛,送给妹妹好啦。” 宋白葳很意外,她想伸手去接,但还是忍住心头的念想,打算推辞掉。 “拿着吧。”宋温如道。 有了二哥准许,宋白葳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她高高兴兴地接过“雪团”,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使得嘴角两侧的梨涡一闪一闪的,真和“雪团”一样可爱。 她将“雪团”放到宋温如手中,解开自己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用玉雕琢的小兔子,直接塞到逍潇手上,“这个送给姐姐。” 这个玉兔通体晶莹剔透,大大的耳朵覆盖着全身,唯有耳朵尖泛着一点黄。逍潇很喜欢,道了一声“多谢”。 这时,宋白葳远远地看见了宋温磊,她踮起脚招手呼唤:“大哥,我和二哥在这儿。” 宋温磊旁侧的李云骁隔着人群一眼就认出了逍潇,她也高声喊着:“逍潇姐!” 看来是宋家三兄妹约在桥上想见,本来逍潇想和石乘业离开,但被李云骁叫住了,她也只能等那二人走来。 李云骁看着逍潇手上 13. 十三章 [] 芸萱到底是国公夫人选出来的人,来主子屋中头一晚就被要求上夜当值,她神色坦荡,没有表现出多欣喜,与那些使尽手段想获得宋温如青睐的贵族小姐们想比,多了宠辱不惊的做派。 盥洗之后,宋温如躺在床上,芸萱替他把床帘卸下,转身吹灭了蜡烛,而后很规矩地睡在外间。 黑暗中,宋温如道:“仔细夜间的动静。” “奴婢晓得了。”芸萱道。 起初芸萱睡得并不安稳,一则换了床榻的缘故,二则据说她要伺候的主子很挑剔,常年跟前服侍的就两个丫鬟,谁给他屋里赛人,过后都会被退了回去。 即便就这两个丫鬟,他也不曾碰过。 国公夫人很着急,生怕自己儿子有什么隐疾,不愿娶亲,也不喜欢这些或美貌或身娇的丫鬟们。 芸萱知道国公夫人让她来伺候主子,就是勾|引,她照做了。但主子一面表现出抗拒,一面又把她留下了,也不知为什么。 芸萱心里没底,在夜晚中幽幽叹了一口气,翻身之后慢慢进入了浅眠。半寐半醒中,她听到一些响动,赶紧披衣下床,点上蜡烛朝里进去。 她掀起床帘,床榻上无人。拿着蜡烛在内室照了一圈儿,也无人。 “二爷……”芸萱唤道。 无人应答。 这时,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芸萱仔细一听,像是从屋外传过来的。她拿起一件宋温如的外衣搭在手臂上,握着蜡烛走到屋外。 门扉半开着。芸萱走出去之后,先用手挡着蜡烛借着月光张望,见不远处确实有个蹲着的人影,他似乎在挖着什么,动作一下一下的,很吃力。 “二爷?”芸萱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那人没有停下,还是一下一下地挖着,嘴里似乎还说着什么。 芸萱走上前,边走边道:“二爷,夜间凉,披件……” 待蜡烛将那人照仔细时,她头皮一阵发麻,将剩下的话堪堪咽了回去。 她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 只见在这如墨的黑夜里,一个男子跪在地上,雪白的里衣沾满了污泥,他用双手一捧一捧地挖着土,一下两下,就算挖到了石头也会不停歇,也不知疼痛。他呜咽着,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我来晚了,我来晚了……”那声音极低极沉,像极了午夜在游荡的阴魂才能发出的声音。 芸萱吞了下口水,满目惊恐地慢慢朝后退。 但似乎晚了,她刚说的话已让男子听见。他回头,双目赤红,脸色惨白,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嘴里的话语也没停。 这,这是她见过的那个二爷吗?哪里像个人! 芸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尖叫了一声,扔下外衣和蜡烛朝屋中跑去。 蜡烛恰好摔在外衣上,使衣物迅速燃烧了起来,这似乎引起不了男子的兴趣,他重新关注着眼前那总也挖不完的泥土。 扭曲的火光映着他悲恸的神情以没有神采的双眸上,暗夜里飘荡着一声接一声似哭似泣的“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翌日,芸萱披头散发地就跑到国公夫人面前,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着道:“夫人,夫人,奴婢不要伺候二爷,不要伺候二爷。” 国公夫人赵氏拧着眉头,斥责道:“大早上的发什么疯,你一个下人还由你来选择主子。” 芸萱跪行至赵氏脚边,疯狂地磕头:“求求夫人,求求夫人,我不要伺候二爷了,二爷是鬼,二爷太可怕了!” 赵氏一听,给身旁的司妈妈递眼神,司妈妈会意将门窗都关上了。赵氏将芸萱扶了起来,面上也挂着和善的笑容,她温声道:“二爷怎么可能是鬼,恐是你刚去二爷的院子睡不习惯做了噩梦。好孩子,不怕的,你若不想伺候二爷也不打紧,伺候大爷也是行的,他是武将,哪有鬼敢来寻他?” 只要不服侍二爷,服侍谁都行,芸萱情绪缓和了些,她一边抽泣一边点头。 赵氏又笑道:“那好,让司妈妈带你去做个准备,你这模样儿怎么能讨到大爷欢喜?” 芸萱又乖乖地点头,便同司妈妈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独司妈妈一人回来。 赵氏道:“打死了?” “夫人放心,老奴亲自看着她咽气的。” 赵氏叹了气道,“温如怎么又病发了?这都一年没发作了啊。” …… 逍潇这次登门王家,距离上一次离开已有一个多月,且还是王存禄主动求她的。 王存禄没有俸禄,茶园又一直亏本,逍潇在收购茶叶的时候,向王存禄提了一嘴,可以勉为其难将茶园盘下,价格也就是比最低价高了一丁点。王存禄起初不愿意,但耐不住他家实在缺银钱,便主动去找逍潇。 于是,她同意去王存禄家谈这笔买卖,以示对薛氏这个“婶母”尊重,她还将地点就定在薛氏的床榻边。 买卖谈得很顺利,虽然为了将茶园拿下不得不整出“闹鬼”的戏码,但总归还是回到了她母女的手里。 “叔父,那不日我就差人去接手茶园。”逍潇的眼眸瞥向床榻上的薛氏,这么多些时日,薛氏已经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故作伤心道,“婶母这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以前她最爱喝我煮的牛乳茶,可惜也喝不了了,我这次还来带了一壶呢。” 王存禄也瞥了一眼薛氏,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存。相反,自逍潇来之后,薛氏一直沙哑着嗓子“啊啊啊”地喊,让他着实反感。 “对了叔父,我记得涛哥儿也很喜欢牛乳茶。” 涛哥儿是夫妻俩最小的一个儿子,今年才三岁,这算老来得子,即便二人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可还是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薛氏早先喝逍潇给送的牛乳茶时,涛哥儿也闹着要喝。 “啊——”忽然薛氏直直地大喊了一声。 王存禄终是没忍住,不耐地指责道:“喊什么,竟耽误我干正事。”转而又对婢女道,“把涛哥儿叫来。”说完,他便拿着银票急匆匆地去钱庄兑银两。 没一会,奶娘领着涛哥前来,逍潇倒了一杯牛乳茶,招呼着涛哥儿过来。她把涛哥儿抱在腿上,亲自喂这个堂弟。 如她所料,馋嘴的涛哥儿根本无法猜度自己娘亲用沙哑的声音在提醒他,而是咕咚咕咚地喝下。 “涛哥儿,堂姐的饮子店里还有好多中口味的牛乳茶,你若喜欢,就让你爹带你找堂姐,知道吗?” 薛氏污浊的眼珠中透着死寂,她忽然安静了,不再做徒劳的挣扎。 逍潇满意了,她这壶牛乳茶哪有什么毒药,不过就是要让薛氏备受折磨罢了。以后涛哥儿每去她铺子里一次,薛氏就要被折磨一次。她就是要让薛氏也尝尝看着自己亲人一点一点被摧残,但自 14. 十四章 [] 此时,宋温如轻咳了一声,石乘业在这样的提醒下赶忙收回眼神,知晓自己不该这么无礼地盯着烨王的女人。 他随宋温如落座,面上神色不显,心中却翻起一浪又一浪的波涛。 早知道长安京城的璀璨繁华之下是靡靡之风,官员老爷们养外室不算少数,但他未想到烨王会将这种事拿在台面上,且还是当着这些身份体面的人,这本该藏着掖着的呀。烨王不在意别人的看法,那女子也不顾及自己脸面了吗? 再者,不知这个被养做外室的女子与表妹有没有关系。 石乘业想到此,又联想到表妹娇丽柔媚的模样,姿容绝对在这女子之上,她又认识那么多达官显贵,不知会不会被那些男人惦记着。 尤其—— 他转目看向宋温如。 以宋大人显赫的家世、风雅的谈吐和满腹的学问,哪怕就是男子都不甚在意的样貌,绝对是表妹认识所有男子里的翘楚。 想到与表妹初见那晚,宋大人熟稔地唤表妹“逍潇”,惦记着一年前要送她的花灯,还有他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似乎,都显得别有用心了。 石乘业想得心头愈发烦乱起来。 宋温如似是感受到石乘业的目光,他侧首,含笑说道:“一会儿昌远伯、礼部尚书大人家的三公子和安顺侯长孙会到,我会把你引荐给他们。”他嗓音清润,气度儒雅,有世家公子的气派,却没有世家公子的架子。 石乘业眉心一跳,把自己从无边无际地遐想中拉了回来。也是,宋大人把他带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提携他,让他以后在官路上走得更顺畅吗?宋大人是个好上峰,他不该多想。 他抬手作礼,也一般笑道:“多谢宋大人。” 不多时,那三人也来了,各自见礼一番,宴席便开始了。觥筹交错举杯换盏之间,不觉已酒过三巡。 烨王击掌,几个穿着薄纱浅衣的舞姬迎上来,伴随着丝竹琴乐声响起,舞姬身姿曼妙,腰肢柔韧,翩然起舞。 石乘业在跟着宋温如的应酬里,有几次也是这样有歌舞助兴,他倒没有初见的不自在。谁料,一舞终了,那舞姬没有离开,而是在烨王的示意下与他们一同跽坐在席位上。 “公子,奴给你倒酒。”旁侧的舞姬声音绵软,轻薄的纱衣若有似无地撩在石乘业的手背上。 他本打算执起酒壶为自己斟酒,舞姬已然也伸出手,两人无意触碰之后,他忙缩了回去,说了一声“多谢”。 多少有点手足无措。 舞姬将酒斟满,杯盏双手递上,她盈盈笑着,那一双弯弯的眼,让他忽然想到了表妹笑起来的样子。他莫名心虚,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 “公子不接是何用意,是不喜欢奴这杯酒,还是不喜欢奴?”舞姬歪着头,轻声嗔道,倒是听不出有责备的意思,更像是撒娇。 “没,没有。”石乘业被问得不知该如何应答,耳朵一下热了起来。 “那公子就是喜欢奴了。”话音刚落下,舞姬笑着将酒直接灌到石乘业口中。 石乘业避无可避,被酒水呛得咳嗽,舞姬立刻又斟了一杯酒,他赶忙摆手道,“不,咳咳……不可……” 几人看到这边的动静,那昌远伯最先说道:“不可?有什么不可?这里不可的只能是宋二,我们呀……”他指了一圈儿在坐的男人,哈哈笑道,“都可!” 而确实只有宋温如身旁没有舞姬,他在听到昌远伯的言语之后,嘴角的笑意不减,只是自己斟了一杯酒,遥遥冲着昌远伯举起。 安顺侯长孙已将舞姬搂在怀中了,他脸色染上酡红,也笑着开口道:“那是自然。他可是……”他竖起食指,指了指天上,“那位的男人,怎么敢碰其他女人?嗝……” 这时烨王不悦地“啧”了一声:“你是喝醉了吧,敢编排本王的母亲?” 安顺侯长孙忙起身向烨王和宋温如作揖,还笑嘻嘻地佯装打自己的嘴,可看上去没有一点做错事的愧疚。 礼部尚书的三公子道:“我倒看着像平都公主追求上了宋二,两人好事将近,他就‘不可’了。”他转而看向石乘业,“石大人,不会家里也有个郡主公主等着你吧,哈哈……” 其实这几人都没有坏心,谁没有初次步入这种荤场合尴尬的时候,便想着用比较熟识的宋温如调笑一番,让石乘业别再难为情。 可,他在这一番言语中反而更加放松不了,都不知该怎么作答。正在窘迫的时候,却听宋温如道:“石大人家里虽没有郡主公主,却有个即将过门若仙子一般美貌的未婚妻,才会‘不可’。”他看向石乘业身旁的舞姬,“你下去吧。” 舞姬称是,退了下去。石乘业感激地看向宋温如。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宴席才结束,几人出府之后作别离开,宋温如见此刻只剩下他和石乘业两人,便道:“今日怪宋某考虑不周,石大人婚约在身,并不适合此种场合。如让石大人的未婚妻知道,不知道会不会怪罪石大人。”说罢他谦逊地抬袖赔礼。 石乘业赶忙说道:“宋大人说的这是哪里话,下官知道宋大人这样做是为下官着想。再者表妹她一向善解人意,一定不会生气。宋大人放心好了。” “是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染上宋温如的嘴角,他缓缓说道,“那就好。” …… 春夏交替,长安城郊外的花开了一茬又一茬,终于引来了绣球花的花期,这段时日,吸引不少人们前来踏青观赏。 这日,逍潇随母亲、小舅舅一家也来到郊外。刚下马车,小舅母钟氏看着三三两两的年轻姑娘和小伙的衣饰颜色,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这红配蓝,是狗都嫌的颜色,现在却如此时兴,也是奇怪。” 小闻舅舅也笑了起来,“还是我们逍潇眼光好,让我给铺子里多进红蓝两色的衣料,确实卖得走俏。” 逍潇被夸得不好意思,脸颊飞上了红云,更显娇艳灼丽。这次又狠赚了一笔,原是因为平都公主让她见的那副画。 起先,她是战战兢兢了好一阵,都不敢穿绯色衣衫出门,可发现别的姑娘就敢穿,她思忖为何她们就不怕被人群嘲? 后来,她明白了,其实并没有人将画中的人联系到她和宋温如身上。她自己这样认为,是因半夏和平都公主都笃定这么说的。半夏思考不似常人,便一眼认定穿绯色衣衫的就是自家小姐。可平都公主为何也这么认为? 很显然,这些画就是平都公主找人作的,逍潇她没有那样的财力,王存禄就更不可能了。她是公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想让逍潇成为众矢之的,想要羞辱她。 反正也被羞辱过了,逍潇还是换上了自己最喜爱颜色的衣衫。而恰好大街小巷都是那样的画,刚好可以给自家成衣 15. 十五章 [] 私苑内有许多地方的绣球花开得繁团锦簇,逍潇以前总没寻到,她也有心观赏,便和半夏一同让李乔茜引领着。 走了没多久,绕过一丛及人高的灌木,果然入眼处是一团团或蓝白或粉紫的花朵,真的有绣球那般大小。逍潇的眼眸染上喜悦,嘴角刚要扯出笑容,便僵在唇边。 在团团簇簇的绣球花旁,坐着平都公主。而且不只她一人,身边多了好些衣饰华美的贵族小姐们。 她迅速收起迈出的步伐,转身就要往回走。 “王逍潇,你给本宫站住!”平都公主带着毋庸置疑的口吻命令。 一群婢女们迅速将逍潇的路堵上,连力气颇大的半夏都挤不进来。 指尖攥上衣裙,逍潇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见了平都公主一定要低眉顺目”的话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而后才转身行礼,“见过平都公主。”她轻声道。 神情恭谨,声音柔和,挑不出一丝错处。 原来这王逍潇知道她的身份! 平都公主想到在云香楼那日,王逍潇说出“连癞蛤蟆都不如”的言语,既然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敢那样说,真是大胆! 她按压下心中的怒气,下巴冲向逍潇,对着四周的贵女们道:“你们不是想认识王逍潇吗?就是她了。” 逍潇知道自己没有和公主交锋的资本,转过身之后一直低垂着头。静安郡主早听平都公主提起过这个王逍潇,凭着几分过人的姿色,又借着经营茶园的便利,混迹权贵圈子,搭上不少世家公子。甚至宋温如都待她与别的女子不同,她倒要瞧瞧到底长成什么祸水样儿。 静安郡主道:“王逍潇你把脸抬起来。” 逍潇顺从地照做了,扬起脸,却未抬眼。 静安郡主窥不得全貌,也没耐心再下达指令,便自己走到逍潇面前,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看着自己。 只是一瞬,她便甩了手面色气恼地走开了。 “表妹你看怎么样?”平都公主挑眉笑着,“长得是不是很勾人?” 静安郡主是宁定大长公主最小的女儿,与平都公主是为表姐妹。 “嗯。”静安郡主点头,不得不承认就那一眼,她眼前都装不下“一蒂千花白玉团”的绣球花了,她可真美。 “素衣,你瞧着呢?”平都公主又问向一旁的一位小姐,她是礼部尚书的四姑娘,姓“方”名唤“素衣”。 方素衣冷眼看去,流露出不屑的神采,“瞧着倒是个好的。” 逍潇此时浑身难受极了,她觉得自己就像屠户放在案板上的一块猪肉,几个买主在挑肉的时候嘴里说着“这块不错,这块不错”。 “对了素衣,”平都公主慢条斯理地道,“你还不知道吧,这位同你一样,跑去宋二公子面前求嫁过。” 此言一处,逍潇和方素衣都朝平都公主看去。 连逍潇本人都不记得的事,平都公主怎么知道,莫不是她向宋温如求嫁完,他就转头把这个笑话讲给自己的小青梅了? 而方素衣迅速垂下眼睫,她有些心虚,谁都知道平都公主和宋二公子打小的情义,且平都公主一直追着宋二公子不放,她贵为公主自然不会容不下与别人竞争,但却不能容忍有人背后动作。 她去向宋二公子求嫁,因着父亲是礼部尚书的便利,偷偷瞒着所有人的。 “不过啊,”平都公主又说道,“王逍潇可就厉害了,她能换得宋温如一个月的考虑,而素衣你却不行,是不是当场就被回绝?” 言毕,平都公主扬声笑了起来,任谁都听出那笑声中的不屑和嘲讽。 “女子主动求嫁?也太不要脸面了吧。”有个贵女说道,“这么着急地嫁人做什么,是怕嫁不出去吗?” 方素衣顿时羞得无地自容,不自觉地用指甲掐着手中的丝帕,她又恶狠狠地看着逍潇,要不是她,自己怎么会跟着她一同被嘲笑,被羞辱? “我猜这王逍潇不只向宋二公子求嫁过。你们可否知晓,她与李云骁李将军也眉来眼去,说不定也求嫁过。” “她贯会用这种把戏,为了把自己和宋二公子捆在一起,她找人作了一副两人在一起的画卷,现在满大街都是。”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不能惹不能惹不能惹。 逍潇将自己的眼神死死钉在绣鞋前的一方泥土上,反复告诫自己。 “什么!”一直沉默的静安郡主忽然抬声询问,“你们说什么画?” 如上次一样,平都公主示意让婢女将一副画卷展开,静安郡主一瞧,又看了看逍潇今日服饰的颜色,眼神亦流露出鄙夷的目光,“我原想着你这是生来的样貌,若引得宋温如多看你几眼也不是你的错,现在想来你靠的是下作手段,实在可气又可恨。” 静安郡主说完便气冲冲地离开了。 于是这群贵女们又对着那副画开始谴责逍潇。 逍潇就当做没听见,绣鞋蹭了蹭脚底下的泥土,恰好断了一群蚂蚁觅食的路,看它们晕头转向再配上一群贵女们叽叽喳喳的背景,她差点笑出来了。 平都公主就是要欣赏逍潇被人奚落被人羞辱,而只能隐忍不发的样子,她现在心里舒坦不少,目的已达到,便起身和婢女们离开,留下那些贵女们继续。 “昭昭。” 平都公主刚转过一角,便见自己兄长负手而立,拧眉正看着她,神情似有不悦。 “皇兄。”平都公主行礼。 尚俊卿道:“你作弄那王姑娘干什么,若又惹得从之不高兴,该如何?” “我知道!”想到王逍潇,平都公主脸色就不好看,她出身低微言行粗鄙,凭什么能得到宋温如的护持。 尚俊卿轻叹一声,知道自己妹妹口是心非,他走上前轻声宽慰:“此当要紧时刻,咱们不可只由着自己性子。” 要紧时刻,要紧时刻。皇兄说唯有这“要紧时刻”过后,才能为她和宋温如指婚。这要紧时刻什么时候才能过去?眼见着宋温如对她越来越冷淡,她要怎么等?为何又要把宋温如当作一枚棋子,让他入局,皇兄当真拿姑母没办法了么? “再者,”尚俊卿又道,“日后你与从之结为夫妻,是否能容得下他对其他女子用心。若不能,你趁早收手。从之的脾气你了解。” 若她容不下,宋温如与她生分或者反目,都有可能。平都公主闭上眼,匀了几下气息,她道:“好吧,我着人送她出去。” 片刻,有一位婢女走到逍潇跟前,她手捧一方锦盒,道:“这是公主赏赐王姑娘的,公主还让奴婢送姑娘,请吧。” 那婢女很恭敬,几个贵女顿时闭口不言,倒有点摸不准平都公主对逍潇的态度。 逍潇也有些懵,刚还和她横眉冷对的平都公主,怎么还赏赐她?随婢女离开之时,她瞥了一眼那个转角,因离得近,方才可以听到平都公主和一个男子在言语。那男子声色有些像宋温如,但仔细分辨能听出不同,他比宋温如少了清润多了青稚。 方素衣也随即离开。 走了有一会,她加快脚步跟上,对那婢女道:“我刚好也要出去,让我来送王姑娘吧。” 那婢女知晓方素衣平日与平都公主要好,便道谢离开。 逍潇是明白了,这些贵女们都是见风使舵的,但凡平都公主对她“好”了几分,她们就变了一张脸。 “王姑娘, 16. 十六章 [] 陈匡还不晓得有人连大长公主都不怕,几个黑衣侍从慢慢让出一条道,只见一个披着玄色斗篷的男子缓缓走来。 因他戴着斗篷上的帽子,陈匡窥探不得全貌,只能看见那人削尖的下巴和微微扬起的唇。 “那下官告诉陈大将军,下官可是奉了大长公主的命,”他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把帽子卸下,“前来送你上路。” 声音清润,仪态端雅,栗靴踩在枯枝烂叶上,没有发出一点响声。明明要杀人,神色温柔却更像诱惑孩童。 他做了一个手势,侍卫捏着陈匡的嘴继续塞药。 “不可能,不可能,”陈匡惊恐地瞪着双眼,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是真要他的命,“我才被论功行赏,大长公主怎么可能要杀我?宋温如,一定是你嫉妒!你什么能耐都没有,你个爬床的男人,你靠身体上位……你就不是个……” 这次任凭陈匡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毒药下肚,他还话没说完,已经倒在地上。 “烧了。”宋温如轻声道,眸色依然浅柔似水,一并将怀中的一方帕子掩在口鼻上。 几滴药液洒在陈匡的尸体上,不一会儿,那尸体的皮肉及衣衫伴随着“嗤嗤啦啦”的响声化成了一滩烂泥。 咔嚓—— 这一幕恰好撞进了逍潇眼里,她在往后退的时候,还是不小心踩到了枯枝。 宋温如透过层层树林冲这边看过来。 眉间一跳,逍潇迅速转过身,抓起自己裙裾就拼命逃跑。 耳边风声猎猎作响,眼前的画面快速向后移,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宋温如有没有追上,心中只有一个念想——跑,跑,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实在喘得厉害,力气也快使尽了,她终于停了下来。她四处张望,周围都是层层树木,但隐约能瞧见不远处有一个茅屋。 她又勉强跑到茅屋跟前,推开屋门,将门关上。也不知方才宋温如看见她了没,若是看见,她跑哪都没有用。 刚才她隐约听见有人提及“大长公主”,而且亲眼看见一个活人化为乌有。 一样的皇家辛秘,又撞见一样的宋温如。 没想到,她那么小心翼翼地躲开前世带来杀身之祸的根源,但在此世还是遇上了。 不由自主就想到前世那一晚,宋温如站在床前哄骗她,言语温柔,眼神清冷。 刚才她亦看到,当他面对将死之人时,也是那样的话语,那样的神情。 她苦笑……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逍潇想自己不能消失太久,这样宋温如也能寻到她头上。她打开屋门准备离开。 伴随着“吱——呀——”扭曲的开门声响。 逍潇被高大的影子笼罩,她的眼眸瞬时睁大了,眼瞳中映满了惊恐。 脑海中那清冷的眼神与此时眼前人的眼神重合,她不由自主朝后退去。 宋温如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按在屋门上。“哐当”一声巨响,逍潇的后背被砸得生疼。 她害怕极了,想摆脱,奈何宋温如的手犹如铁钳一样撼动不得。 不会就在这杀了她吧。 “宋温……” 他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偏头,亲了上去。 逍潇已经处于惊恐状态下就瞪得很大的眼睛,此时又睁圆了几分。 只是片刻,倏倏倏几条人影落在屋门前。宋温如迅速用斗篷把逍潇遮盖住,对着那几人冷声道:“滚。” 霎时,几个影卫又不见了。其中有两个名唤“天枢”和“天权”的影卫,稍微迟疑了那么一点点,眼神也就往那斗篷下的娇小身影撇了一下,就招来了宋温如的低喝:“眼睛不想要了。” 不敢停留,天枢和天权也不见了。 宋温如将斗篷展开,一张少女娇柔羞涩的脸露出来,脸颊两侧的红晕,如天边美丽的云霞。她眼眸轻颤,长卷的眼睫上沾染着水汽,无端让人想到红梅上滴落的冰雪,剔透又可爱。 逍潇想上一世和宋温如做了半年夫妻,两人也没这样过,她不敢看他,也明白宋温如此番举动的用意。她道:“多,多谢宋公子。”结结巴巴的。 “嗯?怎样谢?” 逍潇被问得不知如何作答,她抬眼看宋温如,又慌得忙垂下眼睫,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居然看到他罕见玩味的神情。 他什么意思呀! 还在胡乱想着,就听宋温如又道:“把衣服脱了。” 逍潇内心一惊,吓得紧握着衣领朝后靠,但她背对着屋门,本就避无可避,“我,我不能……” “你在想什么呢。”宋温如轻笑一声,“我带你出去,你穿着这身衣服可不行。” “哦。”逍潇讷讷回了一声,脸又红个透。 逍潇脱掉绯色半臂,宋温如将自己的斗篷解开给她披上,在系衣带的时候,逍潇本想自己系,怎奈手上握着平都公主赐给她的锦盒,便任由他动手。 而此时,宋温如也注意到了这方锦盒,上面绘的是皇家纹饰。“这是……” “是平都公主赐的。”逍潇如实道。 平都公主?平都公主为何要给逍潇赏赐?宋温如眉间微蹙,神色难辨。 衣带已经系好,斗篷带着淡淡的松子香,穿在逍潇身上几乎及地,再将帽子一戴,巴掌大的脸藏在深处,更显得逍潇小小的一团。 她跟在宋温如身后,任谁也看不出她是谁。 这斗篷又沉又长,好在宋温如走得不算快,还时不时放慢脚步等她。 忽然,逍潇想起了什么,急道:“呀,我把衣裳落在屋子里了。” “我替你收着了。”宋温如不疾不徐地道。 “嗯?”逍潇扬起脸,眼前却被那帽子遮住。 宋温如顿了片刻,又道:“衣裳我来处理。” 也是,一个大活人都能处理得那么干净,更何况一件衣服。逍潇一想到旁侧是刚杀过人的宋温如,心里还是发怵,她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再走一路便无话了。逍潇在兜帽里只能看见宋温如的一角衣袍和栗靴,忽然,他停下脚步。 她也随之停下。似乎还有其他人凌乱的脚步声,她不敢擅自窥探。 “石大人,好巧。” 逍潇心里一颤,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能遇见表哥,他不是说官署有事吗,还是忙完之后,来这里寻她? 可是,她现在这个模样可不能示人,穿得还是别的男人的衣物,万一引起表哥误会怎么办。 想到此,掐着斗篷的指尖更紧了,头也垂得更低,逍潇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石乘业轻轻吁了一声:“原来是宋大人。” “这位是……” 嗯?还有其他人?逍潇想。 “哦,”石乘业向身后一处隐蔽的所在招手,“你过来吧,宋大人是自己人。” 一方山石后面,缓缓走出一个着粉裳容貌绝色的女子。她走上前,朝宋温如福了福,低低地道:“见过宋大人。”声音又娇又软。 “原来是暖暖姑娘,未想到石大人也……”宋温如挑眉,眼角染上笑意,“不过也并不意外,那日就见你们相谈甚欢。” 他未说完的那句话,石乘业明白其中颇为暧昧的意思,未想到他也和其他官员一般狎妓游玩。石乘业随宋温如混迹各种上层圈子,起初的青涩与手足无措早已荡然无存,还将圈中风气学了个十成十,现 17. 十七章 [] 逍潇和半夏被引到平都公主那之后,两人就分开了,原想着半夏若见她迟迟未归,会先自己回来。 “哎呀,半夏不会还等我呢吧。”逍潇心道糟糕,万一半夏也迷路了怎么办。 都没来得及和家人交代,便转身往私苑内跑去。私苑颇大,她寻了好一会儿也没寻到人,眼见着天色暗了下去,她内心愈发焦灼。忽然想到,她以前特意给半夏交代过,不论走到哪里,若找不到她了,就让半夏在原地等着。 想到此,逍潇回忆起李乔茜引着她的路,赶忙又去寻了。果然,在她们原先赏绣球花不远的地方,独独站着半夏一人。 “半夏——” 远远地,逍潇唤了一声。 半夏本背对着她,听见呼声她转过身,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姑娘!”急忙往这边跑。 没想到,半夏跑过来之后,就一把搂住逍潇的脖子,刚还开心着呢,此时居然呜呜咽咽起来:“姑娘,半夏都快担心死了,担心她们那么多人欺负你,半夏力气还不够大,半夏太没用了……呜呜呜……” 逍潇鼻子一酸,拍着半夏的背脊,轻声宽慰道:“没有的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天都要黑了,咱们快回家吧。”说完,她给半夏擦眼泪,在看到半夏的脸之后,她的手一顿,眼泪也忍不住“刷”地流了下来,“半夏,你,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只见半夏的半张脸肿得老高,一个眼圈是青的,嘴角挂着血渍,脸上脖颈上有些细小的指甲划痕。 半夏不以为然,反而还呵呵笑起来:“姑娘你快别哭,我可没吃亏。”半夏抬手也给逍潇拭泪。 “她们多少个人?”能把半夏欺负成这样,只怕对方仗着人多合伙干的。 “五六个呢。”半夏自豪地说起来。 逍潇刚憋回去的眼泪,气得又止不住地往下掉,贵女们最起码在人前还要保持体面,可却少不得吩咐底下人欺负她的人。 “半夏咱们不怕的,”逍潇抬袖狠狠将自己的泪抹掉,“我给你找个武学师父,咱们学武艺,学真本领,别说五六个,来她十个你也能把她们打趴下了。” 她再也不想被她们欺负了! 主仆二人从私苑出来,因茶园离这里不算远,逍潇提议去茶园用饭。 到茶园之后,她带着半夏和忍冬去往泠水居。逍潇从王存禄那接手茶园,就再不做接待外客的生意,所以这泠水居住的不是客人,而是她们一个多月前“捡”的一个人。 夜幕四合,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正是掌灯时分,可屋内没有任何烛火亮光,黑漆漆一片,若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在床榻边还坐着一个人。 主仆三人进到屋内,倒见惯不怪似的,半夏去点蜡烛。 “姑娘,我们姑娘来看你了。”忍冬对着床榻上的人一面笑着,一面把捧着的绣球花摆放在花瓶里。 屋内亮堂了,泠水居撤掉了以往的茶案雅座,而是添置成日常家私,床榻上端端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面色木讷,没什么神情,只是在看到忍冬将插好的绣球花摆在她眼前时,她抬眸看了一瞬,便又垂下眼睫。 只是那一瞬,那眼角流溢出的媚气,也让人心惊。只凭那露出的半张脸就能断定她长了一张惑人的相貌,可惜藏在头发后的另半张脸布满伤痕,有的地方结痂掉落,露出粉色的嫩肉。 “好些了么?”逍潇坐在她旁边,轻声询问着,忽然她笑了起来,“看样子是好些了,要不然今日能坐这么久?” 那姑娘没去看她,倒是点了下头。 逍潇总算放心了些,想当初“捡”下她的时候,她那命垂一线的惨状,连大夫都说没咽气算命大,但也就剩下两三日的光景。 逍潇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和半夏忍冬亲自照顾,没想到居然让她闯过了那两三日的鬼门关,之后也恢复得相当不错。 只是她从不开口言语,逍潇见她品貌不俗,差人在城里打探,也没听说哪个大户人家人说丢了小姐姑娘的。 便打算让她在泠水居继续住下,她们隔三差五地来探望。 忍冬拿出一个小布囊,逍潇接过递在那姑娘手上,“这是这些时日的药,外敷内用都有。”转而一想,看着半夏那张的脸,道,“正好,给半夏也涂一点。” 逍潇想到此,内心就有气,忍不住语气生硬了些。忍冬也气鼓鼓的,取出药边给半夏涂抹,边道,“要说那高门大院外表体面,内里却腌臜得很,什么隐私手段都使得,尽捡着我们这些身份低浅的人欺负。” 那姑娘神情微动,莹莹汪汪的双眼似氤氲了一层水汽,她重新躺在床上,背对着她们。 逍潇想着她累了,“那你歇息吧,过几日我们在来看你。” 她准备起身离开,就听半夏道:“哎呀姑娘,这个披风破了一个好大的口子。” 半夏指的披风就是宋温如的那件斗篷,逍潇脱下之后不敢让母亲和小舅舅看见,他们都是做过衣料生意的,这斗篷的料子一看就极考究名贵,必是出自公卿侯门皇室贵族之家,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披上这个,就怕长辈们多想。所以她包裹起来让半夏随身拿着。 逍潇上前一看,见那斗篷底部确实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想来是自己身量太矮,披着宋温如的斗篷拖了地,不小心勾上路面的石子树杈划破的。 她叹了声气,“这要去哪寻织补匠缝补,只怕寻常的裁缝都没见过这样的面料。” “我来看看吧。” 主仆几人正往外走,便听到从床榻上传来悠悠的声音。半夏将披风拿过去,那姑娘坐起身,仔细瞧了瞧,道:“这个我会补。” 忍冬喜出望外,“那明日我来给姑娘送缝补的物件儿。” 姑娘点了点头,又歇下了,默了片刻,她道:“我叫芸……月芙。” 主仆三人对视一眼,眼神都透着喜色,月芙姑娘总算开口 18. 十八章 [] 戌时三刻,宋温如来到长生殿。 殿内,紫金龙香炉炉口轻缓地喷散出袅袅紫烟,香气四溢,充盈着整个大殿之内,令人闻之心神安宁。 宋温如与皇帝尚俊卿相对而坐,他执起一颗白子,“嗒”地一声放在棋盘上,缓缓道:“大长公主依旧在深挖四十年前梧村的消息。” 尚俊卿抬眸,“那可有消息?” “尚无。” 尚俊卿道:“没有消息就不代表尘埃落定。” “是,大长公主不敢赌,毕竟关乎皇室血统。” 媛光贵妃也就是大长公主的母妃,在怀有大长公主并生产时是在梧村的一户人家。据传,这户人家的农妇也怀有身孕,亦是诞下一名女婴。 皇室子嗣流落在民间,本就有争议,更何况还有这层巧合。 这就是关于大长公主的辛秘,也因此在与先帝争权她已然站上峰时,先帝不知从哪里得到密保,怀疑她的血统,她便直接放权了。 后来,先帝忽然崩殂,新帝继位,大长公主一边起势一边调查。 关于大长公主皇族血统是否纯正,不管是其本人还是新帝,谁先得到准确情报,谁就可以在此轮争权中成为赢家。 在两年前,也就是尚俊卿初继位时,宋温如向他提议,以自己做为棋子,入两人争权的局。两年来,宋温如一步步获得大长公主的信任,深入其势力,终于,调查的事宜由他来做。 如此一来,他掌握的一手情报转头就可以呈给尚俊卿,这是扳倒大长公主最有利的砝码。 “但,据传曾收留媛光贵妃的那户人家很早之前就搬走了,一直杳无音信,臣只能时刻关注着动向。”宋温如说着,一枚白子又落在棋盘上,“不知先帝可否给皇上留下线索?”他淡声询问。 “未曾,父皇想来未料到自己猝崩。”尚俊卿眼目始终关注着棋盘,忽然他眉目一舒,笑着望向宋温如,“从之,朕输了。” “平都公主求见。” 这时门外的宫人禀报。 尚俊卿起身,又与宋温如轻声道:“从之,你略等等吧。”说完便与宫人一同走出殿外。 独留宋温如一人。 “阿如!”平都公主唤道。 “臣叩见公主殿下。”宋温如转身行礼。 平都公主好久都没见到过宋温如了,骤然相见,她被思念填满的心瞬时有了着落,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可是,心上人的语言与神情无不透着淡漠疏离,她的心犹如一块落入冷潭的石子,慢慢沉了下去。 她轻轻道:“阿如可以像以前那样叫我昭昭。” 宋温如恭敬如斯,连眼眸都未曾抬起,他依然淡声道:“臣不敢。是臣从前年幼不识礼数,臣不求能获得公主谅解,但求公主别再,纠缠着臣。” 随着“纠缠”二字被宋温如吐出,平都公主眼眸一红,她不可置信,又觉在情理之中,因为这两年来她承受过太多,只是始终不明白不甘心,她含着泪道:“两年前你为何突然变了?如果是因为你和皇兄的计谋使然,我可以求皇兄,你不去做这个了好不好?” “两年前?”宋温如轻抬声质问,“两年前臣是变了,但公主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那之前臣也为未曾对公主多上心,不过是把公主当做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看待。对了,臣还有嫡亲的妹妹,对公主的情分也自然越不过她。” “不是的,不是的!”平都公主的手覆在脸上,指间慢慢渗出泪水,“我知道你要成就我皇兄的基业,便搭上自己逢迎我姑母,你只是怕我伤心罢了。”她缓缓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道,“宋温如,我,我不介意。” 言毕,平都公主一步上前,伸出手臂环在宋温如的腰上。 宋温如负手而立岿然不动,“你不介意?不介意我委身于谁?” “嗯。”平都公主道。 “也不介意我心在何处?” 平都公主霎时就想到了王逍潇,她依旧点头,“是。我只要能嫁给你,天天能守着你。” 此言一处,宋温如的双眸终于落在了平都公主身上。犹记得前世,她也这般说过。 ——我只要能嫁给你,天天能守着你。 两世的话重合。 宋温如的神情堪称温柔,他低哑着声:“那你可否介意我曾杀过你?” 他一手钳住平都公主的后颈,瞬时将她按在棋盘上。 伴随着诸多棋子“噼里啪啦”的乱响和女子堪称凄惨的尖叫声,宋温如的眼神愈发冷得骇人。 前世的画面在脑海中浮涌。 ——大雨倾盆,把本就仓皇掩盖的无名墓冢冲刷地更加破败不堪,墓冢周围是凌乱的脚印、腐败的烂叶和四处散乱的……断指。指尖搅在泥泞的泥土里,似乎也掩盖不住那指甲刺目的红。雨是黑的,天是黑的,一切都是黑的。 画面一转。 ——平都发疯地笑,宋温如,她死后你还念了二十年,你可知你的执念让她在阴曹地府也不好过。你以为她爱你?错了,错了!她恨你,他恨你。我亲眼看着她是怎么挣扎的,亲耳听到她是叫着你的名字含恨而死的。对,是我杀了她。我为了想嫁你,我杀了她。 紧缩的瞳孔映着与前世重合的人,宋温如双目赤红,一下一下地收紧手上的力道。“不可以动她,你不可以动王逍潇!” 平都公主被摁在棋盘上,使劲挣扎着却无济于事,想说“我没有”亦说不出来。她被掐得面目涨紫,额前的青筋暴起,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忽然,从殿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宋温如眼目微动,双目中那晕染着狠戾的赤红褪去,他松了手,在殿门打开时,道了一句“臣告退”,转身而走。 “这……”尚俊卿拧着长眉,扫视着这满室狼藉。 坐在地上的平都公主,捂着自己的脖子一直在不停地咳嗽。她抬起泪眼,看着那被夜色吞噬的男人。 宋温如他发疯了,为了王逍潇他疯了。 皇城外,宋温如面色沉郁地坐在马车上,李戈看着神情不对,“二爷,我们现在去哪?” “回府。” 李戈道:“王姑娘去了茶园,要不要……” “李戈,从你嘴里再提王逍潇,以后就唤钱锦来当值。” 李戈张了张嘴巴,二爷,二爷不 19. 十九章 [] 逍潇抬眼看他,要不是宋温如那冷冷清清的眼神和没有起伏的语气,她都怀疑他在暗中调戏她。“就这样扶着。”她硬邦邦地说道。 宋温如轻笑了一声,便如此扶着逍潇往草坡上走。 上坡脚腕受力更重,逍潇疼得面颊上都沁出薄汗,也只能咬牙坚持,前方的坡更陡了,她抬起脚怎么都用不上力。 宋温如又从鼻端发出一声轻笑,他单手揽上逍潇的腰,夹在臂间一提,逍潇就凌空过了那个陡坡。 “呀,忍冬,忍冬昏过去了。”翻过陡坡,恰巧撞见昏迷的忍冬,逍潇一瘸一拐地走到忍冬跟前,扑了上去。晃了几晃,见忍冬还是没醒,她回头看宋温如,“你把她抱到马车吧。” “李戈,一会儿你把忍冬姑娘抱到马车上。”宋温如扬声叫来不远处的李戈,此时李戈已将逍潇她们的马匹驯服好,马夫虽然受了点伤,但还能继续赶马,唯独那倾倒的马车有些难办,有一个轱辘还坏了。 李戈从他们的马车拿过来一个灯笼,宋温如将衣袍撩在腰间,又把袖子卷起,露出肌肉紧致的小臂,他不知对着轱辘怎样一拧一拽一拉的,随着肌肉鼓起收缩之间,那个车轱辘就修好了。 逍潇不自觉地想,那双手臂都不像人肉打造的,她的手腕被他按过,腰被他掐过,是不是稍一用力就折了断了。 明明是个斯文书生的模样,怎么长了一副土匪的身躯。 真可怕。 就在逍潇胡思乱想间,宋温如与李戈已将倾倒的马车扶正。套好马之后,李戈也不需抱忍冬,忍冬自己醒了过来,各自正准备上各自的马车,逍潇又紧张地“呀”了一声。 宋温如循声望去,“又怎么了?” “你的斗篷看样子完全穿不了了。”逍潇有些愧疚地看着宋温如。 原来刚才马车胡乱行进的时候,斗篷从马车内颠簸出来半截,磨损得已不成样子。 “不如你送我一件。”宋温如道。 “行。”逍潇急忙答应。 “不过我很挑剔,得亲自选。” …… 如此又过了十来日,逍潇的脚腕已完全恢复如初,也到了他和宋温如约定“亲自选”的日子。逍潇在饮子铺等宋温如从官署散值,未想到却等来了石乘业。 “表妹,我有话同你讲,你出来一下好吗?”石乘业堪称谦卑地乞求。 逍潇无法,只得随着石乘业站在铺子门口。 石乘业满面沉痛地道:“表妹,我已真心悔过,已经和暖暖断了干净,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见逍潇和往常一样神色淡然,他又补了一句,“表姨母和表舅都愿意给我机会。” 听石乘业这么说,逍潇心里就来气。自香云楼拒绝石乘业之后,他又来纠缠过几次,逍潇只不愿与他重归于好。谁料那王乘业便转战到母亲和小舅舅那,只道自己只带暖暖出去了一次,并没有后续。母亲和舅舅就都信了石乘业,还反倒帮起他来劝她,说什么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又没真造出孽缘云云。 他说没动就没动,他说以后不会就不会。 我呸! 看我怎么诈你说实情。 逍潇睡下双眸,“表哥快别这么说,其实这些时日我思索很久,母亲舅舅他们也劝我,我想着自己是有些不对。” “表妹……”大约逍潇这态度变得十万八千里,石乘业的表情都有些呆。 逍潇又假意柔声道:“本就是官场上的逢场作戏,我也懂的,表哥这样风流倜傥,不知暖暖姑娘是否用了真心,你这样与她断了干净,她也可怜得很。”拿捏着自己的神情,表现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 石乘业叹了一声,表妹真是深知他心,但为个娼妓和表妹闹成这样也不值当。 “我看出表哥如此为难,想来你与暖暖姑娘情义深厚。”逍潇的声音愈发轻了。 石乘业赶忙看着逍潇的双眼,立刻道:“并没有。” 还打死不认。 “原想着能让表哥带出来的姑娘,一定深得表哥心意,我若日后成为正妻,少不得以后要操心着给表哥纳妾,那人选自然是能让表哥放在心上的。既然表哥与暖暖姑娘缘分尚浅,那便罢了吧。” 石乘业想着到哪里去寻这样的好表妹,只不过十来日的功夫便想明白了,他与娼妓纠缠不但不生气,还想着为他以后纳回屋中,而他又当真割舍不下暖暖。“那个,我与暖暖并非情缘浅薄。” “怎样个情深意浓?”逍潇柔柔一笑。 “我与,我与……暖暖,已经,已经……”在表妹堪称慈爱的目光下,王乘业终于说了出来,“睡了。” “刷”地一下,也不知逍潇从哪里摸出来一张纸,她抬声道:“好啊,石乘业,咱俩今天就把话说明了,我允许你以后三妻四妾,你就允许我以后三夫四郎,白纸黑字签上名字,我现在立刻拿银两把暖暖赎出来给你当妾,她比我先入你家我都不介意!” “表妹,你,你在做什么?”石乘业脑袋嗡嗡作响,他,他从来没听过这种言论。 本是来来往往的人群,被这边的热闹声吸引,三三两两地聚集过来,石乘业的脸一下涨红了。 “就问你敢不敢?”逍潇反将声音抬得更高,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石乘业拧着眉头,神情愈发窘迫,“什,什么三夫四郎,你一个姑娘家,怎,怎么能这样,表妹你是否欺人太甚?” 闲看热闹的宋温如在听到石乘业最后一句话时面色似有不悦,抬步准备走上前,忽地一个影子裹挟着一道劲风向石乘业袭去,想那石乘业一个大男人却如个玩偶一样飞了出去。 “石乘业,老子上回就警告你,你敢再骚扰我逍潇姐,老子见一次打一次。”李云骁疾步上前,一手紧攥石乘业的衣领,一拳就要在落到他的脸上。 “别,别别,我走!”那石乘业吓得闭着眼睛大叫一声。 “那你还不滚。”李云 20. 二十章 [] 逍潇头次入宫,面见的还是大长公主,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你只管说实情,剩下的都由我来,别怕。”走到宫道上,宋温如看出逍潇神色紧张,温声宽温着。 “嗯。”逍潇点点头,交握的双手总算放松了些,她又看向宋温如,悄悄地说,“这次又得谢谢你,一会儿我们去给你选斗篷吧。” “也好。”宋温如轻轻笑了下。 引路的宫人眉心跳了跳,那一向面色跟覆了一层万年冰雪的宋二公子也有软言软语的时候,他忍不住斜眼瞧去,恰好撞见两人四目相望你巧笑嫣然我温声细语的样子,连着空气都黏腻起来,简直没眼看。 逍潇来到上阳宫,她也不敢四处乱看,由着宋温如领着她行礼跪拜,然后规规矩矩地讲述方才在街道上李云骁殴打石乘业的缘由。 “我便给表哥说,我允许他以后三妻四妾,他就得允许我以后三夫四郎……” “什么?”大长公主闻言,忽然打断了逍潇,想她经年累月站在权力高峰,威压不输男子,那一声质问回荡在这大殿之上,让人无端觉得害怕。 逍潇浑身一紧,但还是强自镇定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允许表哥以后三妻四妾,他就得允许我以后三夫四郎。” “哈哈哈……三夫四郎?好个三夫四郎!”大长公主忽然抬声笑了起来,她边笑边对左右侍从道,“想本宫养了一群……都未曾说出过有三夫四郎这样张狂的言论。” 逍潇听闻此言,心里咯噔一下没底儿了,悄悄抬眼看向宋温如。此时他也看着她,唇角微微扬起,冲她点了下头,她瞬时心便安了,看来大长公主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王逍潇。”大长公主终于忍住笑意,她擦着眼角沁出的泪花,面色因为方才笑得厉害红润了许多,削减了她往日凌厉的气度,显得十分亲和。 “民女在。”逍潇道。 “本宫很喜欢你,喜欢你男女对等的理论,喜欢你不伤怀旧事的气量。”大长公主又对左右侍从道,“宣石乘业和李云骁。” 这二人前来的间隙,大长公主把逍潇招到身侧,询问了很多家常,在得知逍潇母亲年龄时,大长公主笑着道:“原与本宫还是同岁呢,你母亲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她的福气。” 正说着,宫人禀报石乘业和李云骁已到。二人行礼叩拜之后,大长公主道:“本宫本不该插手你二位的私事,但关乎两名朝廷命官的和睦,本宫还是要管一管,”她看向石乘业,“石主事,你与你表妹之间的事,本宫已全然了解,现就依你表妹而言,若你真允许她以后不只你一个丈夫,本宫当下让皇帝赐婚。若不允许,那便罢了。” 但凡是个男人都不可能接受自己妻子有其他男人,而且还是堂而皇之名正言顺,怎么可能?再者大长公主此言也绝非真的允许一个女子违背礼法有三夫四郎,只不过打着“不能应允”的旗号,让石乘业知难而退罢了。 石乘业就是心中再中意逍潇表妹,已然明白其中深意。 “臣看来是与表妹此生无缘了。”说罢,他冲逍潇行礼,他知道自己错在先,始终不敢抬眼看她。 “好,那石主事与王逍潇定下的亲事便做不得数了。”大长公主转而又道,“李将军。” “臣在。” “你当众殴打官员,触犯我朝律法,实为大过,但本宫念你是行侠仗义之举,姑且就只按军法处置,且革职两月,暂充静安郡主的私卫。” 李云骁一撩衣袍,跪拜,“臣领命,臣谢过大长公主。” 处理完石乘业和李云骁事宜,二人便退下。大长公主又笑着对逍潇道:“本宫很喜欢你,你想向本宫讨什么赏,金银珠宝、玉石首饰都可以,作为本宫的见面礼。” 大长公主这是第二次说很喜欢逍潇,下面的宫人侍从立刻揣测出大长公主对逍潇的喜爱程度。 逍潇赶忙先叩谢,她看向一直卧在殿内一隅的猫,此时正懒洋洋地舔着自己的爪子,她道:“回大长公主,民女可以要那只玳瑁猫吗?” “哦?为何?年轻姑娘家不都喜欢装扮自己么,你不要贵重的金石玉器绫罗绸缎,却讨要一只猫?” “回大长公主,民女在长安城内经营着小本生意,玳瑁猫又是招财的,民女想着既然是大长公主养过的猫,更是福禄双至,民女想挣更多的银子。”逍潇如实答。 “你这般年纪还自己做生意。”大长公主意外。 “朱雀街上的牛乳茶饮子店,就是逍潇一手经营的。”这时,宋温如道。 “这牛乳茶饮子店居然是你经营的?算不得小本生意了,这饮子铺出名得很,不令设特权,不接受预订,百姓官员一视同仁,本宫还让宫人去排过队呢。”大长公主笑了起来。 逍潇哪里想过居住在皇宫的人都知道她的饮子店,她当初定下不论身份尊贵与否必须排队的规矩,不过是给百姓们公平的机会,因她的客群主要是百姓,而且那些官员也会让侍从排队,并没有因此得罪他们。只有跟她关系亲厚的顾客不用排队,直接邀到后堂了。 “若大长公主喜欢民女的牛乳茶,民女会亲自烹煮。”逍潇道。 “好啊,若哪日本宫馋了,就宣你进宫。”大长公主道。 自有宫人将玳瑁猫递到逍潇怀中,逍潇抱着猫和宋温如一同退下了。 两人离开上阳宫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狗吠,逍潇怀中的猫猛地缩了一下,尖尖的爪钩露出了些许,她赶忙抚摸着猫额前的毛,又在它颈间搔了搔,轻声说了几句“不怕”,那玳瑁猫倒真的乖乖地眯起双眼。 宋温如见到这一幕,不由想到前世,她还是那样喜爱小动物,前世小兔子小猫小鸭子让她都养了个遍。 刚走到转角处,对面恰好迎过来一个小太监,他手中牵着一条犬,犬的毛色通体黑黄褐杂糅相间,像老虎斑纹。此时,这虎斑犬极力想挣脱脖颈的锁链,扬起前爪挣扎,那小太监牵着有些费劲,嘴里呵斥着,“你怎今日这般难训。” 逍潇看见,顿足不前,可虎斑犬的嗅觉灵敏,瞬时就嗅到有猫的气味,本就狂动不安,这会就更加狂躁了,口中时不时发出威胁的低吼。 玳瑁猫炸了毛“蹭”地一下从逍潇怀中跳 21. 二十一 [] 宋温如得知咬伤逍潇的虎斑犬,死了,也不知是当时他太心急没控制好力道将狗打死了,还是发狂而死……他又翻遍古籍和番邦的书,还是未找到救治的方法。 只能去寻那只玳瑁猫,这猫被虎斑犬也咬伤了,若它十日未死,想来逍潇也无恙。 一切都是听天由命,他做什么都是徒劳,只不过能在十日后可知逍潇此后如何。 未想到此生还得将前世那十日的提心吊胆再重来一遍。 宋温如卯正时分在官署应卯,路过牛乳茶饮子铺时恰好卯初三刻,但时间紧迫,他改做马车为骑马。第一日晨间,他还下马与逍潇说上两句,第二三日便是他打马从铺子路过,逍潇扶着门边打着呵欠等他,匆匆一瞥后,就算是照面了。 这三日宋温如当真与逍潇一天见三遍,同时又日日给大长公主请安,实则是为了在上阳宫寻那只玳瑁猫,可那猫受惊吓之后,再寻不到。 第四日。 宋温如和前三日一样在卯初三刻骑马到饮子铺,但门边没有逍潇的身影。他内心陡然一空,前世某种熟悉又令他毫无办法的感觉猛然朝他袭来,他提紧马缰绳,随即翻身下马,疾步走到铺子里。 “逍潇呢?”扫视一圈儿,依然没有逍潇的影子。 店内的一个小伙计道:“少东家今日还没来……” 话音未落,宋温如已走至铺子外,翻身上马朝逍潇舅舅家奔去。 “姑娘,姑娘。”忍冬将床帘纱帐撩开,唤道。 “唔……”逍潇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叫她,“什么时辰了?” “快卯正了。”忍冬将还闭着眼的逍潇扶起来,“快起来吧,舅老爷让你赶紧去前院正堂。” “什么?快卯正了,那不是宋温如……”逍潇瞬时一个激灵清醒,杏眼陡然睁圆,“快快,来不及了。” 逍潇漱了口,又随意抹了把脸,推开忍冬要给她梳头的手,就往屋外跑。 忍冬和半夏都追她不及,忍冬忙喊道:“姑娘,错了,去前院。” 逍潇这才恍然想到忍冬说舅舅要她去正堂,便急忙转了方向朝前院跑。 “舅舅。”逍潇提着裙裾往正堂冲,“铺子还有事,我先……”当她看见正堂与舅舅相对而坐的宋温如时,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逍潇,宋公子说有要事寻你。”小闻舅舅对逍潇道,但见自己侄女睡眼惺忪,发髻松散,未施粉脂,风风火火,他忍不住略尴尬地轻咳一下。 此时,宋温如也看着她,见到本人鲜活有趣的模样,他的心总算放下了,眼神落在她的裙下,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逍潇垂首一看,发现自己穿错了一只绣鞋,她后退了一小步试图掩盖,继而抬眼羞怯地朝宋温如福了福,“宋公子。” 起初这么一大清早就有人寻上门,小闻舅舅就罕纳,见到是官阶位居从二品的礼部侍郎大人,他更觉意外,想他因生意与官员打交道,也没遇过这么高品阶的。现在见这宋大人找的还是自己侄女,而且两人当真相识,他都是不可思议了。 宋温如道:“宋某奉大长公主口信,昨日的桂花牛乳茶口味换为青梅太平猴魁茶。” 逍潇想,昨日哪里有给大长公主烹煮牛乳茶,青梅太平猴魁茶不是前世宋温如最爱饮的吗?又转念一想,哦对,宋温如这样说是糊弄舅舅的,就回道:“晓得了,我一会儿去饮子铺烹煮。” 宋温如转而向小闻舅舅抬袖拱手,“闻老爷,晚辈还带了大长公主的其他口信需同王姑娘讲。” 小闻舅舅明白两人要单独说话,宋温如示意逍潇跟着他走出正堂,两人方站定,他还没开口,逍潇倒是赶忙道:“对不起啊宋温如,今早我起不来,睡过了。” 宋温如略思索片刻,“从明日起清晨你便不用那么早去饮子铺,我上值前从你舅舅家门口路过,你只需想法子让我知道你安好便可。” 逍潇点头应允。 “那我走了。”宋温如说道,一并向小闻舅舅道别,临走之前又说事出有急今日唐突,改日正式登门拜访赔罪之类的话语。 逍潇捂着唇边打着哈欠目送宋温如,转头要回自己院子补觉,小闻舅舅急道:“你还不快收拾妥当了去铺子里给大长公主烹煮茶水。” “不急不急。”逍潇趿拉着不一样的绣鞋说道。 晌午,宋温如来到饮子店,逍潇笑吟吟地亲自捧着青梅太平猴魁茶递上。 “你倒伶俐。”宋温如接过慢慢细品。 逍潇依旧有些不好意思,“今日去官署迟了吧。” “嗯。”他淡淡道。 “会扣俸禄吗?” “会。” 逍潇小脸儿一挎,嘴里小声嘀咕着,“你上值时间真的太早了,我实在起不来。”转而又弯起笑眼,“那要扣多少?” “十日的。” “这么多,那岂不是一个月迟了三次都白干了,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我铺子里的伙计就不是这样,迟三次只是少拿一小笔额外的银两。” 宋温如闲闲地看了她一样,“给皇家办事还能日日迟?一个月迟三次,不只是白干而是可以主动请辞了。” 宋温如位居从二品,十日俸禄应该很多吧,他是因而她受罚,搞不好还要挨顶头上司的骂,她若给他赔银两就显得自己庸俗又太没诚意,宋温如又不缺银子。这要怎么补偿? 她又笑了笑,“那这几日我亲自给你烹煮青梅茶可好?”他挑剔得很,绿茶只要极品太平猴魁。 “就几日?”宋温如搁下茶盏,轻抬眼眸淡声问。 “好,好,宋公子以后的青梅太平猴魁我王逍潇都包了。” “亲自烹煮?” “对,亲自烹煮。”逍潇重重点头。 第五日。 宋温如又比往日早起了一刻钟,绕路到逍潇舅舅家宅院门口,见墙边多了一捧五颜六色的花。 他眼眸中染上笑意,继续打马往皇城赶,并嘱咐随行的李戈去城外上香许愿。 第六天玳瑁猫找到了,宋温如将它关在笼子里,拎了回来。猫很温顺,只是偶尔听到狗吠会喵喵叫个不停。李戈嘴里忙不迭地“阿弥陀佛”默念着,他真的有按照他家二爷的吩咐,很虔诚很虔诚地去许愿,看来菩萨显灵了。 第七日、八日、九日,逍潇舅舅家门口的花换了一捧又 22. 二十二 [] 在医馆诊治之后,才知是虚惊一场,逍潇什么病都没有,是磕到后脑所致引起的眩晕。大夫一边开药方一边叮嘱这几日注意事宜。 “呕……”正听大夫说着,逍潇用袖子掩着唇边干呕。 大夫停下书写,看了眼逍潇,又看了下她背后一直负手而立的宋温如。“烦请这位姑娘再让老夫摸下脉象。” 逍潇一下就慌了,刚不是说没大碍吗,怎么呕了一下就要重新诊治?她将手腕再搭在脉枕上,紧紧地盯着大夫。 大夫的指头在逍潇的腕间来回按压,捋着自己灰白的胡须摇摇头,逍潇有些忐忑,更惊诧的是,大夫总是朝宋温如看去,眼神闪烁。 诊断完之后,大夫示意逍潇可以收回手腕,而后道:“这位姑娘和公子是……” “朋友。”宋温如道。 逍潇心里愈发不安,她知道若病人得了不治之症,大夫不同本人讲,而是告诉亲人。她该不会真的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病吧,所以这大夫在确认她和宋温如的关系,来考虑是否把她的病情告诉宋温如? 大夫点点头,顿了片刻又道:“那可曾……” “未曾!”宋温如又直接了断地回答。 逍潇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再去猜度他们打什么哑谜了。 “嗯。”大夫再次颔首,“那老夫就知道怎么下方子了,这几日这位姑娘还会偶有眩晕症,卧床休息便可恢复。” 咦?听大夫这么一说,好似就不是什么大病,逍潇心里又快活了。 两人出了医馆,李戈去抓药,逍潇忍不住问道:“刚才那个大夫为何给我诊断二次?” 宋温如看了眼逍潇,“方才你忽然干呕,那大夫担心你有身孕,于是再次诊断,因为给孕妇的方子要斟酌着开。” “啊?他怎么看的?我,我可未梳妇人发髻。” 宋温如浅浅地笑了,未言语。 “那方才他同你在讲什么?为什么还要询问咱俩的关系?而且你好像没听他讲完都知道该怎么回答。”逍潇又疑惑。 宋温如沉默片刻,挑了挑眉,道:“你当真要听?” 这关乎自己的病情,逍潇赶忙点了几下头,“对,非听不可。” “第二次也没有诊断出来你有滑脉,大夫又担心只是日子浅才未诊断出,故此又询问……”宋温如又露出方才那浅浅的笑意,“咱俩的关系。” “询问咱俩关系做什……”逍潇张口又问,忽然脑袋瓜子转过来了,噢,那大夫想着他俩是不是那种,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所以即便宋温如说是“朋友”,大夫还是拿不准,又询问——可曾(无媒苟合)。 宋温如答——未曾(无媒苟合)。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呀,乱死了。” 逍潇又羞又恼,一定是宋温如那风流富家公子哥儿的形象让人猜度,连带着她也被人猜忌,她瞪了他一眼。 “不能完全怪大夫,我刚可是抱着你进的医馆……” “你别说了。”她凶巴巴地打断。 宋温如眼底的笑意更浓,“你说非听不可。” 逍潇气得直跺脚,干脆转过身子。 李戈拎着药包出来的时候,就撞见王姑娘面目羞红地背对着他家二爷,而二爷则支着下巴望着王姑娘在笑。 宋温如从拴马桩上解开马缰绳,唤道:“逍潇,来。” 逍潇再次转过身,急忙道:“我不要再那样被你抱着骑上马了。” “嗯?”宋温如微微错愕,长眸亦睁大了些许,忽然他头偏向一边,低笑起来。 逍潇依旧瞪着他,也不知他笑什么。一个医馆的大夫都这般猜忌,刚才满大街的人都看见他这么抱着她,又不知该怎么想她,幸好她反应快,把自己脸藏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宋温如总算忍下笑意,面色却因忍耐着笑而浮上一层红晕,使得他一改往日的冷清端雅,当真是一副风流多情的模样。“大夫说你需要多休息,你骑上。”末尾,又补了一句,“我不骑。” 言外之意,我可没想着继续抱你骑马,就这一匹马,你需要休息,你骑。 逍潇立刻明白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比方才更窘迫了,再看宋温如那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是,我上不了马。”逍潇只得赶紧转移话题。 “我帮你。” 宋温如让她左腿跪在他的双掌间,双手抓紧马鞍,右腿挎过去。逍潇照此做,随着宋温如的托举,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成功上马,一并心里嘀咕着,同是助她,宋温如比李戈可文雅多了。 大约感受到不是被主人骑,马的蹄子不耐地踢了几下,逍潇的身子也随之晃动,她神色紧张起来,“宋温如,我不行我骑不了。” 宋温如见状,牵着马缰绳对逍潇道:“不怕,你只管抓紧马鞍。” 于是这喧嚣吵闹的街道上多了一个年轻姑娘骑在马上,年少公子牵着缰绳慢慢前行的画面。 李戈看见之后悄没儿声地赶紧走掉了,明明可以他来牵,二爷也能骑上马的,二爷他……嘿嘿。 逍潇默默地看着宋温如的背影,即便是给旁人做事,他依旧能保持着世家公子十分端雅的仪态。 看着这熟悉的那一幕,逍潇不自觉地回忆前世场景。彼时逍潇想学骑马,宋温如亲自教授,但她每日练得腿酸背痛,可还是参透不了骑马的要领,到后来宋温如就寻来了一匹小马驹让她骑,说什么小马会骑了,大马就也会骑了。想来这是哄人的话,她是可以骑小马了,但高头大马她连上都上不去。 她起初学骑马的时候,他就是这般牵着马缰绳说“别怕”,带着她在校练场上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此生是要远离他的,可如今也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却你能亲昵地唤我一句“逍潇”,我能大喇喇地喊你一声大名。 逍潇低低叹了一声,也想不出为什么。 …… 不过七八日,逍潇时而眩晕又引起的干呕症状就都消失了。宋温如见逍潇完全康健如常人,休沐日带着李戈去寺庙还原。 “二爷,这王姑娘的事,为何你当初不去许愿?”许愿是他,还原就得是他,还嘱咐他必须很虔诚。 “我不信鬼神。”宋温如淡声道。 李戈是明白了,当初王姑娘被狗咬伤,二爷什么都做不得,只能靠菩萨保佑,但是他又不信神佛,怕亵渎神灵许愿不灵,所以让自己来代替他许愿。 但若论谁更希望王姑娘安好,自是他家二爷更虔诚。 李戈还完愿,天枢和天权前来禀报探到的消息,却是难得的吞吞吐吐。李戈预感不好,因为二爷最近公事特别繁忙,无法抽身时常看顾王姑娘,所以便让天枢和天权轮换保护 23. 二十三 [] 盛夏,东边早早显露鱼肚白色,趁着旭日没升起,清晨还有些凉意,闻家的两辆马车和三辆骡子车已排队在城门口,只待城门大开,他们一行人就出城赶往临县的梧村。 逍潇虽然贪睡,但这是头次去乡下,她从未出过远门,不免心中兴奋,起个大早倒不觉得困倦。 行进到一片树林中,林中绿意盎然,野花丛丛,时不时还有来回穿梭奔跑的野兔小鹿,实在有趣。 看到河里游着一对野鸭,雄鸭头颈部的羽毛是绿色的,但随着雄鸭动作转动,羽毛呈现玄黑的转色,十分好看。 “舅舅,那野鸭叫什么名字?” 小闻舅舅顺着逍潇指的方向望去,“哦,叫绿头鸭。” “它头颈处的毛色那样奇特,可否能做成斗篷的面料?” 逍潇向舅舅询问这个是因为宋温如,她知他是个事事讲究的人,却未想到在斗蓬上挑剔得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在她身体恢复好之后,她陪着宋温如逛了好几次成衣铺子,但宋温如就是看不上那些斗篷,明明有几件斗篷他披上已经很好看了。逍潇想着要不就给他定制一件,但去了布料铺子后,他要不嫌弃纹饰花哨,要不嫌弃颜色太暗。 逍潇无奈,追问了几次他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斗篷,按照宋温如的描述和她的理解,那颜色大概是五彩斑斓的玄色。 逍潇:…… 去哪里给他找这么奇特的颜色。 方才见那野鸭子头颈处的毛色,倒觉得与宋温如描述的很相似。 “可以,你说的这个就叫凫靥裘,成品金翠辉煌,非常名贵。” 想那一个斗篷不知需要多少绿头鸭头颈部的羽毛,自然是名贵,可不名贵宋温如怎能看得上?不过到底也就是野鸭子的羽毛,听上去又不那么高雅。 “舅舅,那斗篷内里什么材质稀罕?” 小闻舅舅笑道:“逍潇,你怎么不问你娘?早些年走南闯北时,是你娘带着我和你二舅舅一起做布料生意的,她比我们可了解多了。” 逍潇还真未听自己母亲说过这些,她原想着母亲是图上舅舅们做布料生意的便利才跟着做生意,原来做主导的是自己母亲。 闻氏亦温和地笑了笑:“斗篷里子最难得的自然算白狐狸皮毛了,但若要和凫靥外表相称,那就是紫貂。” “紫貂呀……”在中原可没有,逍潇想到宋温如每每看见那些斗篷流露不喜的神色,算了,难寻便难寻吧,既然要送他一件,总得送个称他心意的。 马车辚辚前行,总算赶在日头高照时到了梧村老家。这里背靠山脉,附近又有河流,比长安城内凉爽不少。 小闻舅舅指派男家丁搬运行囊,打扫院子杂物,小舅母钟氏照顾闻氏腿不方便让她歇着,她则带领妇仆收拾屋子和下厨整治饭菜。因已有仆从提前来收拾过一回,物资也准备充分,没一会儿前院后屋就收拾妥帖,饭菜也整治妥当了。 用过午饭,长辈们要午睡歇息,逍潇也不嫌酷暑,带着半夏忍冬跑出去玩。 闻氏本来要劝阻,但想自己女儿还是孩子心性,从小在长安城内长大,没在乡下生活过,自然对这里一切都好奇,再者有半夏跟着,她也放心,便由着她们三个去了。 主仆三人捕蝶采花、潭边戏水、捞鱼逮虾,嬉闹得好不快活,有那村子里的年轻小伙子地里的活儿都撂下来了,跑过来悄悄地看。他们哪里见过这三个美丽的姑娘,尤其那个着绯色衣裙的,像是仙子下凡,他们眼睛都看得直了呢。 到了晚间,小闻舅舅和闻氏正商量祭祖的事宜,逍潇因为早起没午休又疯玩儿了一下午,实在困乏得紧,但还不到歇息的时候,她和衣在炕上歪着,不觉间就睡着了。 “笃笃笃——” 这时,有人敲院子大门。 小闻舅舅和闻氏对视,他笑着道:“不会二哥也是今日赶到的吧。”说罢,他亲自去开门。 几步走到大门前,他将门打开,意外居然是那日晨间赶到他家的礼部侍郎大人,身后跟着一个提着灯笼的长随。 宋温如在看到开门的是小闻舅舅时,也微感诧异。 两厢对视,还是宋温如先反应过来,拱手作礼道:“晚辈居然在这里遇见闻老爷,真是巧。” 李戈道:“夜将深,我家公子想借宿一休,不知这位老爷能否行个方便。” 小闻舅舅忙道:“院子里还有几间空房,就是有些许简陋,宋大人若不嫌弃的话,我这就命人去收拾妥当。”说罢,他赶忙招来仆从去准备。 宋温如笑道:“那晚辈多谢闻老爷了。” 小闻舅舅向院内一摆手,“宋大人,我们先到正屋叙话。” 乡下院子的格局不比城里的家宅讲究,大门打开就能将前院厢房一览无余。宋温如举步跟上小闻舅舅,不动声色地将院内扫视了一圈儿,便一同入了正屋。 到正屋后,又十分恭谨地与闻氏躬身作礼。闻氏早听说宋温如是京中青年才俊中的翘楚,见他出身勋贵世家却难得地谦和有礼,便知传言不虚。 小闻舅舅思量着宋温身份尊贵,恐婢女笨手拙脚服侍不周,外甥女待人接物十分有分寸,他俩又相识,于是便让人把逍潇唤来。 逍潇迷迷糊糊地被叫醒,他以为是二舅舅从江南回到梧村了,待走到正屋门口忽然就听到了一把熟悉的声线。 她瞬间清醒。 宋温如怎么在这儿? 面上惊异着,但还是迅速理了下情绪,毕竟长辈们根本不知她和宋温如私底下的关系。 理了理方才小寐整乱的发丝,又再次看看这次有没有穿错绣鞋,随即进入正屋,先与长辈们打招呼,“母亲,舅舅。” 而后身躯朝着宋温如的方向福了福,于此同时宋温如也起身与她作礼。 两人相互望着对方的双眼,“宋公子。”“王姑娘。” 这不过是他二人以往再平常不过的对视,但,小闻舅舅看到眼中心道两人看着不像只相识那么简单,闻氏将两人的神色也是看了又看。 逍潇给母亲和舅舅添茶水,再给宋温如倒时只倒了半杯,继而添上另一壶凉开水。 宋温如晚上不喜欢喝浓茶,这大热天也不能喝热的。 “宋公子慢用。”逍潇将茶奉上。 “多谢王姑娘。”宋温如浅笑颔首。 一个递茶,一个接茶,茶盏只是在桌子上移动,两人肢体没有任何接触,但一套动作却行云流水。 逍潇再又添了几次茶水之后,闻氏让她去看看给宋温如准备的屋子是否收拾妥当,逍潇退了下去。 小闻舅舅道:“不知宋大人是夜路梧村还是……”刚才两人那样默契,小闻舅舅都怀疑这宋温如不会追着自己外甥女来这儿的吧。 宋温如道:“哦,晚辈来梧村不是路过,是专程而来,实则欲了解四十年前在梧村发生的一桩事。不知闻老爷和闻夫人可知晓曾有个贵族女子落难于此宅?” 小闻舅舅一脸懵懂,道:“四十年前?这时间也太久远了,我还未出生呢,我长姐也不过才出生。” 闻氏的神色凝了一瞬,也道:“确实没什么印象,也未听家里长辈提及过。 24. 二十四 [] “下来。”屋门外响起急速的脚步声,怎奈宋温如怎么拽扒拉在自己身上的逍潇,都拽不动。脚步声渐近,他有些急了,“你先下来,这里有长辈在,我们这样不成体统。” “我不下我不下,你快把它打死。”逍潇的脸始终埋在宋温如的肩颈处,发出的声音都是闷闷的。 宋温如把她抱在桌子上,她还是死死搂着不松手,他只得耐着性子温声哄她:“老鼠爬不高,你站在桌子上没事的。你这样抱着我,我也不好打它。听话,放手。” 逍潇总算松开手。 于是,院子内的主仆循着逍潇变了调的惨叫而来,都看到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自家姑娘高高地站在桌子上,指挥着一个世家年轻公子在屋里跑来跑去打老鼠。 “逍潇,你在做什么,像什么话!”闻氏强忍下笑意,对半夏忍冬又道,“快去把姑娘扶下来。” 看到众人协助宋温如把老鼠逮住了,逍潇才肯从桌子上下来,众人都取笑她失态又失礼。 小闻舅舅少不得又得向宋温如赔罪,宋温如谦和地道:“不必,本是自己叨扰。”末了也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逍潇。 闻氏道:“夏日乡下蚊虫多,这里的炕比不得城里能挂蚊帐,得去外面拔些艾草挂在门前屋里。” 小闻舅舅带着男家丁去做捕鼠器,宋温如便自告奋勇说他和侍从去外面采摘。逍潇好歹是抚平了刚受过惊吓的心绪,她提着灯笼跟了上来,“你认识艾草吗,我同你一起去。” 宋温如看了一眼李戈,李戈立刻会意停下脚步,没再跟上。 两人走在黑黝黝的乡间小路上,逍潇提着灯笼照着路边那半人高的植物,一会儿摸摸这个叶片,一会儿嗅嗅那株植物,嘴里嘟哝着:“怎么都是水蒿?”继而将灯笼提起,让光线落在更远处,终于让她发现在这片植物深处有艾草。 她提起裙裾便朝里走,挑拣了几株艾草就指挥身后的宋温如去拔,如此拔了有十几株。 忽然,她听到有奇怪的声音,借着夜风飘飘忽忽地钻进耳朵里,那声音断断续续还怪渗人。 这时她才发觉自己走得有些深,入目皆是黑黢黢一片草丛,有的长势都高于她了。“宋温如。”她唤了一声。 “嗯?”宋温如在不远的地方应声。 她心下稍安,便想着该往回走,此时那奇怪的声音又响起,这次比方才要清晰许多,有宋温如在,她也不那么害怕,就提着灯笼顺着声走过去。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极一个人受伤时压抑着的哼喘。 她又朝声音走近了几步,正在探头寻找之时,忽然灯笼被夺走吹灭,眼睛也被捂上。 宋温如就这么将她拖着走到路边。 逍潇拿掉覆在眼睛上的手,埋怨道:“有人受伤,你怎么不去救人?” 宋温如眼神复杂地看着逍潇,没言语。 她转身又要钻进草丛中,宋温如上前拉住她的手臂,说道,“艾草已拔够了,我们回去吧。” 逍潇有点气恼,嫌宋温如不去救人,还阻止她前去,“好,我们现在回去,我让我舅舅来。” 说完气鼓鼓地就往宅子中走。 “王逍潇,你……”宋温如看着那娇小却决然的背影,手抚着额头实在有些无奈,纠结了半晌的措辞,才低低道,“他们……在洞房。” 那背影停住。 王逍潇:洞,洞房?在这?那声音明明就是……她,她哪里知道这个声音是在…… 想她还算成过亲的人怎么自己连这个都不知道,又一想上一世她成亲那晚没有洞房,之后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有惋惜、有嘲笑,更多地认为她很可怜。 最后想到,她和宋温如是要圆房的,她以为就是睡在一起,原来上一世宋温如是要和她哼哼唧唧地睡在一起。 “宋温如,你烦死了。” 逍潇回首,小眼神狠狠地瞪了宋温如一下,而后“哒哒哒”地跑走了。 简直又羞又窘又恼。 宋温如只被数落得莫名其妙,恼他做什么,是她逼迫他说的,她要是把这种事拿去给她舅舅说,岂不是更羞。 逍潇跑走了没一会儿,又“哒哒哒”地跑回来,贴着宋温如,面无表情干巴巴地道:“太黑了。” …… 翌日,宋温如和李戈很早就离开梧村赶往京城。到了国公府,宋温如洗漱更衣,继而向吏部尚书府下了拜帖,在给母亲请过安又食过早饭之后,尚书府的回帖便到了。 吏部尚书府。 郭冀兴本是休沐之日,搂着小妾还在睡梦中,就有人报礼部侍郎要来府上拜访,他多睡一刻钟的心情瞬间就没了。 要知道他与宋温如只是官面上的同僚,就没有交情,更别说私下走动。想到此他一面迅速起床修整,一面在心底将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王存禄骂了一通。 正堂主厅,宋温如已到,自有管家命侍女为他斟茶,他闲闲地啜饮着。郭冀兴到了之后少不得要赔起笑脸说自己迟了,宋温如口中含笑,起身拱手作礼,“原是下官打扰了郭大人。”一派温雅。 宋温如搁下茶盏,向郭冀兴询问几个朝中官员的课考、调动事宜,郭冀兴始终拿不准对方是何用意,回答得十分谨慎及艰难。 “那下官就不再继续打扰郭大人。”宋温如起身,眼神撇了一瞬方才自己用过的茶盏,带着隐隐的笑意。 郭冀兴赶忙亲自相送,心中罕纳,他以为宋温如一大早来府上有什么要紧事,若只问这些吏部的寻常问题,完全可以问下属的司部啊。 宋温如一刻未停,去往上阳宫求见大长公主。 时值酷暑,昨晚夜间更是燥热难耐,即便殿内冰鉴里散发着冷气,可依然无法安眠。殿内燃着提神的香,陆离公子为大长公主打着雪香扇,丝丝清凉入鼻,倒是驱赶了一些困乏。 “臣叩见大长公主。”宋温如俯身作礼,眼神在陆离公子身上扫了一瞬。 大长公主抬起眼帘,轻抬手,陆离握着扇子和其他侍从退了下去。 “梧村那户人家因为祭祖已回乡,臣探查过,他们并不知晓四十年前的事,目前依然没有线索。” 大长公主用银匙搅动了一下冰酪,遂又懒懒地闭着眼道:“那先帝到底掌握了什么?”像是在问宋温如又像自语。若不晓得先帝掌有的密报,她就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杀了那户人家就能以绝后患。 “那户人家有位夫人确实与殿下同岁,但她的生辰在十月。所以,四十年前媛光贵妃和梧村村妇同时生产的谣言倒不攻自破。” 大长公主本是阖上的双眸又睁开。 “臣会继续探查此事。”宋温如起身作礼,“那容臣告退了。” “下去吧。”大长公主道。 宋温如方走了两步,脚步忽然虚浮无力,他扶着一旁的立柱站定了片刻。 “宋大人身体可有不适?”大长公主询问。 “臣……有些眩 25. 二十五 [] 主仆二人到梧村正是正午时分,一日中最热的时刻,以为进入闻家小院的屋子能凉快些,可宋温如依然热意难消,他将衣襟敞开了些许。 李戈去后院向逍潇讨要了两碗水,逍潇正在厨房,她笑着道:“李戈,我正在随小舅母做浆水鱼鱼儿,酸酸辣辣的可好吃了,夏天也最是清凉消暑,等一会儿做好了,你和宋温……公子同我们一起食用。” 脆生生的声音丝丝缕缕地撞进宋温如的耳内,便如夏日的火种撩在干裂的柴禾上令人更加躁热。他阖上窗户,阻断那声音。 李戈端着碗入门,当看见自家二爷时,心中立马响起了一个声音—— 不对! 二爷这副样子,一看就不是简单热的了。若不是热的,难道是那药的缘故?那就更不对! 一则二爷定力远超常人,若没这定力都不知让人算计得手过多少次,换言之二爷耐药,普通那药根本奈何不了他,捱一捱就过去了;二则二爷服了解药的。 还未等李戈将水递给宋温如,宋温如一把便夺过来,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下,抬袖擦掉唇边的水渍,似是并没解渴,他面色不悦,又灌了一碗。 “二爷?” “嗯?” “会不会吃错药了?” 宋温如猛然抬眼,盯着李戈。 李戈吞了下口水,颤抖着声道,“二爷,我错了,我把药给你拿错了,解药只能解寻常的,你服用的是‘春日娇’。” 宋温如的神色愈发沉郁,压着声低喝道:“混账,你知道在这里我会看到谁吗?快去给我寻解药。” 李戈“诶”了一声,哭丧着脸赶忙跑了。 坐在椅子上的宋温如眉间微蹙,抚额调理气息。 逍潇托着一盘西瓜进来,“宋温如,这西瓜在井水里湃过,又凉又可口,先吃……” “出去。” 逍潇:…… “出去!” 逍潇不明所以,不知道宋温如哪来那么大脾气,她抬眼看去,只看见他拄着额头,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 她只得又托着托盘转身。 忽然,门“啪”地一下被身后宋温如的手一把扣住。 托盘掉了,西瓜碎了一地。 另一只手从背后环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他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贴着她,呼吸间喷散的都是热气。逍潇愣了一瞬,想挣脱,怎奈他将她的腰握得更紧。 “逍潇?”大约是听到响动,小舅母钟氏扬声喊道。 “说‘没事’。”宋温如低哑着声音道。 “没没没事,我把西瓜掉地上了。”逍潇结结巴巴地高喊。 宋温如又道:“附近有没有河流?小溪?河沟都行,只要有冷水。” “宋温如,你不会……”逍潇好像脑子转过来了。 “有没有?”宋温如拧着长眉,不耐烦地道。 “有。” 于是二人一个急匆匆一个慌张张地往院门外疾走。 “逍潇,该吃饭了!”钟氏从后院走出唤道。 “宋公子说他不要吃假鱼,要吃真鱼,我们捞几条回来——”远远地逍潇用手圈在唇边给钟氏呼喊。 逍潇把宋温如带到一方潭水处,这还是她和忍冬半夏嬉闹时发现,潭水幽深,清澈见底,最重要潭水冰凉还很隐蔽。 宋温如迅速跳进去,身子半伏在石岸边。 逍潇寻到一棵树,她背靠着树坐下乘凉。思量着,这一世也不知谁又想算计宋温如,不过想到上一世他被王存禄算计也就只是晕倒,想来他定力还算可以,应该这次泡泡冷水也就好了。 逍潇偷偷去看,虽然宋温如一直紧闭双眼,不言不语,但脸色确实缓和许多。 又过一会儿,只听“扑通”一声,逍潇赶紧又看向宋温如,石岸边的人影不见了。 她“哎呀”一声跑到潭水边去看,只见宋温如已出溜到潭下,双眼却依然紧闭着。 “宋温如!宋温如!”她一边喊一边急忙伸手去拉他的手。 霍然,在潭下的宋温如睁开双目,他反手将逍潇的手握住,一用力,便把她甩进水中。 水冰凉刺骨,可他的身躯热得如一团火,尤其他那富有攻击性的动作,让逍潇无所适从。好在她擅长水性,从箍着她的手臂下方逃出来,伴随着“哗啦”的出水声,逍潇从潭面冒出半个身子,赶忙抓住岸边的石头,湿淋淋地逃走。 可跑了没几步,她的脚腕被同样从水里出来的宋温如抓住,他又是一发力,将她拽倒在草丛中,随即欺身把她压在身下。 逍潇手腕被按住,唇被封住,面对对她这样又那样的宋温如,反应再迟钝,也知道他此时想对她干什么——他中药了,想和她洞房,想和她哼哼唧唧。 这样的他,她既感陌生又害怕,紧闭的双眼慢慢沁出泪水。 远远躲在一旁的天权和天枢踌躇不前,李戈赶到急得叫了起来:“你们在看什么?还不赶紧给二爷解药!” 天枢和天权对视一眼,想到打扰主子亲王姑娘都被骂“滚”,那现在…… 天枢道:“不敢打扰主子的好事。” 天权附和:“主子药性发得这么狠,现在跟头畜……咳,猛兽一样,可想他得多喜欢王姑娘。”这次要打扰,搞不好真得卷铺盖滚蛋。 “你们懂什么!二爷清醒后要知道自己对王姑娘干下这等事,他可能会杀了自己,”见二人还是无动于衷,李戈又补充道,“或者杀了咱仨。” 天枢和天权同时从怀中拿出一方黑布,蒙住眼睛。 “你们又再干什么?”李戈都快被两人慢吞吞的行为气死了,要不是他的身手根本比不得二爷,他才不会动用这俩影卫帮忙。 “要眼睛。”两人同时道,随即两人拿着解药冲过去。 …… 一刻钟后,宋温如清醒了。 此时两人彼此背对着靠在一棵树旁,因为落水致使衣物头发湿透,他们就这样晾晒着。 谁也看不见谁。 沉默许久之后,宋温如先开口,“逍潇,对不起。” 逍潇红着双眼,眼中蓄慢了泪水,当眼眶实在包不住泪水的时候,她就抬起袖子擦一把。 见她不言语,宋温如回头,就看着她一下一下抹着眼泪,他轻叹了声气,“我真的不是……”复又叹了声气,没再说下去。 逍潇还是不搭理,只是把脸埋在双膝之间,良久良久,传来了她隐隐啜泣的声音。 “我……不清白了,不干净了,可是……我又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怪都怪不了你……”逍潇边哭泣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宋温如愣了愣,转首再次看着逍潇的背影,“没有,你还是好姑娘。” “我都和你那样了,把我疼得哼哼唧唧。”逍潇抬起脸,又摸了一把眼泪,愤愤地说道。宋温如浑身上下都是硬邦邦的肌肉,他对她一使力,哪儿哪儿都把她硌得生疼。 宋温如的手指按着眉心忍了忍,实在忍不住了,他头 26. 二十六 [] 不消一会儿,众人都聚到正屋,小闻舅舅面色发白,双唇颤抖,前襟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在喝过几杯凉茶之后才强自镇定道:“我去渡口等二哥的行船,到了晌午没见船靠岸,原想水路迟个半日也是有的,未想到却得到官府的通报,说行船在路上遇到劫匪,那整船的人都……”说到此,小闻舅舅的声音又颤了颤,“船上……船上没了人,在昨晚漂泊了半夜,现在官府已派人将船开回。”言毕,小闻舅舅垂首再不言语,钟氏忍不住落下泪来。 闻氏用帕巾擦完眼角,道:“没有见着你二哥,就不好断言他真的出事,你现在还要去渡口等着,若真是……他们父子几个……我们这边也做着准备。” 她没有将话说完,但众人都明白其中意思,若真见到尸首,就要在这里设灵棚祭奠,这边物品恐怕不齐全,还得准备采办。总之都不是现在哭的时候。 宋温如道:“晚辈和闻老爷一同前去渡口,说不定能协理闻老爷做些事。” 小闻舅舅正愁身边没个人帮衬,带来的男家丁也并不多,还要看顾着女眷,他也没推辞客气忙与宋温如道谢。宋温如让李戈留下在宅院帮忙,当下二人就要骑马离开。 “等等!”逍潇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过来。 宋温如和小闻舅舅拉紧马缰绳回首,只见逍潇托着托盘,上面放着两碗浆水鱼鱼儿,她疾步走过来,瞥了宋温如一眼,而后对小闻舅舅道:“舅舅,一会儿在渡口有得忙的,把饭吃了再走。” 小闻舅舅道:“晌午的饭我吃过了。” “我娘说再多吃点。” 二人翻身下马,逍潇小声对宋温如说道:“少辣子是你的。” 宋温如不免又看了一眼逍潇,她居然还知道这个,也低声道:“多谢。” 逍潇本想也说“这次又得谢谢你”,但一想到方才他对她干的混账事,便有些说不出口,心道,刚就该惩罚他让他饿着肚子。 因要赶时间,二人呼噜噜地将饭食灌到肚里,继而再次扬身上马,往渡口赶。 大半个时辰后,到了渡口,遭劫的行船也回来了,渡口一片哭天抢地的声音。小闻舅舅赶去看渡口边已经摆放整齐的尸首,看了一圈却没有自己二哥,他更是哭得跟泪人一样,二哥惨遭劫难,没想到连个尸首都没留下。 宋温如向官府要船客名单。名单显示,大闻舅舅确在此列,但未见尸首,那便是失踪。更蹊跷的是,其有两子却不在名单里。为何父子三人不在一艘船上,儿子看似侥幸逃脱,却更像有意而为之地一场避险。 原打算等大闻舅舅到梧村,他可以打探到四十年前的消息,现在看来线索又断了…… 他不自觉地拧起眉头。 船上少的不只大闻舅舅一人的尸首,不管怎样现下也是要置办后事,小闻舅舅和宋温如采办所需物品,又匆匆往梧村赶。 闻家宅院已经布置了简易灵堂,宋温如祭拜之后,便同闻家长辈们辞别。 李戈问:“二爷,不与王姑娘说一声吗?” 村子里有丧事,虽是多年不见甚至一面未见的邻里,但前来凭吊的人不少,人影绰绰之间,他也寻不到逍潇的影子,“不了,回城还有要事处理。” …… 酉时,上阳宫,宋温如求见。 一天内求见两次,大长公主便知宋温如此刻有急事,且与梧村有关。这次她直接挥退全部侍从,等着宋温如。 宋温如步履匆忙地刚要进殿门时,恰好与手握雪香扇的陆离公子打个照面。 “宋大人。”陆离阖下眼睫。 “陆离公子。”宋温如颔首。 两人算打过招呼。 宋温如跨入殿内,陆离转首看着他的衣角刚消失不见,殿门被阖上,大长公主的声音透过殿门的缝隙传了出来:“不必多礼。” 宋温如将在梧村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大长公主听后,沉声道,“这么凑巧?” “臣打算去皇帝那探查虚实。”宋温如道。 如果大闻舅舅真是死于横祸便罢了,但若是皇帝那边下的手,想来他更快地掌握了梧村密事。 “也好。”大长公主道。 宋温如退下去,就去往长生殿,这时一抹湖色身影走至他跟前,因为走得急,转瞬就被他落在身后。 “宋大人。”陆离公子道。 宋温如回身,“陆离公子是否找宋某有事?” 陆离笑了笑,“无事,在下只是想关心下宋大人,前些时日听闻宋大人为一个美人一拳打死在下的虎斑犬,不知宋大人手还疼吗?” 宋温如总算抬眼看了下陆离公子,他清冷的眼神落了过去,道:“宋某的双拳是用来打熊打豹打老虎的,区区一条狗算得了什么?” “也是。”陆离笑容不减,“在下的犬原是猎犬,猎熊猎豹猎老虎也不在话下,只是被圈养久了磨了野性,若非如此也不能落得这个下场。” 宋温如道:“既是有主的狗,就得听命主人,别到最后落下断齿削掌的后果。”他抬袖,“宋某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宋大人慢走。”陆离半阖下眼睫,笑着道。 未几,在看着宋温如离去的背影时,陆离一点一点收回笑容,他才不是一条倚仗主人的狗,若非自己出身卑微,不得不靠皮相逢迎他人,他亦有能耐闯出一份天地。 宋温如,你等着瞧好了。 詹怀宫。 一名婢女匆匆跑到宫门内,伏在平都公主耳旁说道,“公主,宋二公子去往长生殿的方向了,大约是要求见皇上。” 平都公主眉眼微动,扫了一眼花架上摆放的几盆开得正艳的凤仙花,道:“给本宫更衣上妆。” 那日之后,她被宋温如那般对待,已心灰意冷,终日在宫内少食懒喝不言不语,就这么折磨着自己。没想到如此过了三四日,皇兄送来几盆还未开放的凤仙花,说是受宋温如所托。 凤仙花又名指甲草,上至贵族女子下至平民姑娘都爱用它染指甲,她也不例外。 所以,宋温如还是惦记着她的。 夏日,随着凤仙花慢慢开放,平都公主用了几盆凤仙花染指甲,在看到那莹润饱满的红色时 27. 二十七 [] 太医为宋温如包扎好伤口之后,尚俊卿将侍从屏退,低低叹了声气:“你与昭昭真是……” “臣与平都公主无缘,臣也同公主明说过,烦请皇上劝着些。”宋温如道。 尚俊卿看了一眼宋温如,“朕本想着以咱们三人一处长大的情分,等此番境况一过,便给你们指婚。” “臣实在无意于公主。” “朕已知晓,原以为你是因做暗桩才疏远昭昭,现在想来是心里真的没有她,婚娶本就是结两姓之好,图个郎情妾意,是昭昭太偏执。你放心吧,朕会劝着。”尚俊卿话锋一转,“不过也好,你与昭昭如此一闹,朕的姑母听闻,更觉你们不可能。” “臣此番前来,就是和大长公主有关。”宋温如道,“本来梧村那户人家有人可能知晓四十前的密事,可是那人失踪了。” “哦?失踪?”尚俊卿皱眉,“那就是有人有意而为之了。” “对。”宋温如应和,“有意而为之的人一定是大长公主,但奇怪的是,她将人灭口就行,为何要搞一出失踪?” 言毕,他抬眸看着尚俊卿的双眼。 尚俊卿迎着那道眼神,“其一,姑母不信你;其二,人就是恰好死了没见尸首。” “若如此……”宋温如垂眸,“臣还要继续吗?” 尚俊卿道:“继续,你还可以将朕这里的消息透露给姑母,获取她的信任。朕要加选秀女,朕意属柳相的千金。” “臣晓得了。”宋温如起身作礼,“那臣告退了。” 宋温如离去,夏日的夜本来得晚,可天色因滚滚乌云而提早暗下来。 前世,他用十年的时间扳倒大长公主,可却在下一个十年,从平都公主发疯的言语中听到一句话——宋温如,你那么爱她,不是还得娶我,一个亲手杀了她的人?不是还得效忠我皇兄?你以为我一个人可以杀的了她吗? 彼时,他听到最后几句话,本来就钝疼的胸口好似又被人重重砸了几拳。 ——你说什么! 火光中,他冲过去一把掐着平都公主的脖子,把她按在立柱上。 熊熊烈火在她的双瞳里燃烧,平都公主只是发疯地笑,不知她动了哪里,立柱坍塌,房屋倾倒,热浪滚滚中宋温如前世的生命就结束在这一刻。 如果—— 如果平都说的是真的,那么尚俊卿的手上也沾了逍潇的血,而自己更是一个罪无可恕罪人。 他在逍潇死后,将杀她的两个人,一个捧在高位,一个续弦为妻。 这一世,虚则作为尚俊卿的棋子入局,实则他是真的在效忠大长公主。方才他替大长公主向尚俊卿探虚实,看梧村那消失的线索是否与尚俊卿有关,可他却未能探出。尚俊卿甚至还愿抛弃拉拢柳相的砝码来让他获得大长公主的信任。 难道,前世平都公主发疯的言论信不得?尚俊卿并没有掺和逍潇的死? 天边闪了数下,紧接着“轰隆隆”一声惊雷巨响,把宋温如从前世的思潮中拉了回来,他按着有些发疼的肩臂,疾步向皇城外走。 “二爷,你受伤了。”李戈看见宋温如肩臂处的衣物上有一团血渍。 “无碍,去城东。”宋温如道,一并扬身上马。 李戈抬头看着被乌云遮住的天,恰是城东的方向,此刻已电闪雷鸣,又看了一眼二爷的伤势,把劝慰的话咽了下去。不知这个时候二爷要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街上行人渐少,摊主们纷纷收拾摊位的家当回家,两匹马踏着卷起的尘土疾驰在去往城东的方向。 出城朝东行至四里地,李戈就拉紧缰绳再不行进了,任由宋温如只身一人前往那个地方。 一个只有二爷一人,连他与天枢天权都未曾踏足的地方。 又是一阵雷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到地面。宋温如到了目的地,翻身下马将马随意拴在一棵树干上。 只是顷刻,雨下得愈发大了,天地之间就像被扯开了一层细密的网,笼着一团不可消散的黑色。 犹记得那日的雨也是这般,瓢泼而下,落在泥淖里溅起黑色的污泥。 转过一片掩映的树林,入眼的是一个个凸起的坟包,有的连墓碑都没,他继续走,寻着那熟悉的墓冢,手指不自觉地紧紧攥起。 前世,他的妻子误听入皇家辛秘,他用“假死”的方法护她周全。在她“死”后,他给母亲说出真相,这场婚姻是算计来了,他并非与她在成亲前情投意合,而且他们始终没有圆房算不得夫妻,所以她不能入祖坟。 若入祖坟必将大动干戈,人多眼杂,他没办法在她下葬前救她。 于是他的妻子就这样草草埋葬在乱葬岗中。 他以为自己算准了每一步,连要把妻子安置在那户人家都寻好了,可是,当他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妻子已被下葬的场景。 此后的二十年,他一直活在无尽的沉痛和愧疚中,即便他在十九岁那年重新活过,即便在这一世初遇那个灼丽明媚的姑娘,他还是放不下前世全心全意相信他,却被他间接害死的妻子。 他回来了,可是那一世的王逍潇却永远回不来。 在与前世相同的位置,他立了一个墓冢,墓冢上放置着一块木碑,自己用石头刻着——吾妻王逍潇之墓。 此时的宋温如每往前走一步,就陷入痛苦的回忆中,最终他的眼神落在墓碑上那几个字。 王逍潇…… 逍潇…… ——宋温如,你别吓我,我可不禁吓。 ——宋温如,以后我为你亲自烹茶。 ——宋温如,谢谢你……这次又得谢谢你。 ——宋温如,宋温如,宋温如…… 当耳边响起他唤着她的名字,与以往来看“她”不同的是,沉郁的神色慢慢覆上一层温柔。 以为此生亲近她是因为前世情缘,可现在想来,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变成蓄谋已久的刻意而为之。 他不再纠结,她是否是“她”。 不管你是谁,不论哪一世,又是什么模样,我都会一遍又一遍喜欢上你。 “春日娇”这种东西,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只对你,才有效。 逍潇,我要再娶你。 思及此,宋温如把墓碑拿下,埋在泥土里。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声渐住,乌云尽散,丝丝缕缕的光柱从天边倾泻而下。 李戈见自家二爷从东边打马而来,斑驳的光晕在他身上掠过,似是为他周身镶了一层闪闪金边,二爷有些许不一样了,居然又重现以往的意气风发。 二人回城的时候,李戈趁着二爷心情好,便道:“二爷,那个,您回去罚我吧。” 马背上的宋温如侧首看了李戈一眼,继而又看着前面,他一扬马鞭,加快了行进的速度,空留下一句话。 “回府取我对牌,把你看上的宅子买了。” 李戈:?< 28. 二十八 [] 宋温如瞥了一眼那边几个表哥,他们状似在谈话,其实注意力都在这边,他的目的已达到。 眼中充满的笑意却不减,他看着逍潇道:“我找闻夫人有正事相谈。” 逍潇心里虽没底儿,但有人要找自己母亲,她也不能不答应,于是在和表哥们作别后,引着他去了她与母亲住的小院。 闻家是商贾之家,在男女大防上没那么严苛,即便如此,潇湘小筑也鲜少有男子前来,尤其还是这么俊俏的年轻男子。 不管洒扫的粗使丫头,还是在屋中端茶倒水的丫鬟,眼睛都不住地往宋温如脸上飘。 宋温如在屋外等候的时候,逍潇去给闻氏报信。闻氏也颇意外宋温如要见她,两人在正屋相见,在宋温如一番客套言辞之后,逍潇一屁股坐在旁侧的椅子上。 宋温如笑了笑,“王姑娘,我与闻夫人有正事相谈,请你在外等候。” 逍潇板着脸瞪了宋温如一眼,转而走到闻氏跟前,又笑吟吟地低声道:“娘,女儿可是要多服侍您几年的。” 闻氏皱了下眉头,不知女儿在此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逍潇给二人行礼退出去,只是片刻,一颗脑袋探了进来,“娘,你说过我未来的夫君是可以自己选的。” 宋温如“嗤”地笑了出声,闻氏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道:“逍潇,你在说什么浑话,快出去吧。” 又是片刻,宋温如看着那没有扣上的门缝,道:“王姑娘,烦请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吱扭”,门被彻底关上了。 闻氏转而看向宋温如,“不知宋公子找我有何事?” 前些时日密探来报,在梧村一直无人居住的那户人家回村了,宋温如当下趁着夜色就来查探,但未想到曾经收留过媛光贵妃的这户人家居然是逍潇母亲家。 闻家参与其中,不管四十年前媛光贵妃和逍潇的外祖母是否同时生产,又是否都诞下女婴,闻家都很难善终。 逍潇作为后代,必然会牵连在内。 那一刻,他就已经开始思索怎么保逍潇。 而大闻舅舅的失踪,让梧村密事变得扑朔迷离,他更要加快行动的步伐。 曾经前世那个“假死”的方法在他脑海中浮起,但这个念头迅速就被他掐灭了,那是他无法走出的阴影,他不敢再赌。 更何况,他要护下的不只逍潇一人,还有她的母亲。 他言语曾试探闻氏的生辰,看是否和大长公主一致,闻氏说是十月,后来他让人去户部查过,闻氏的生辰并非十月,实则与大长公主同月同日。 宋温如钦佩闻氏能敏锐地避险,也能猜度出她不愿掺和其中,这样,他才敢来找闻氏。 “闻夫人,晚辈前来是想告诉你四十年前梧村闻宅发生的一件密事,事关皇族血统。” 四十年前,钦文帝也就是尚俊卿的祖父,当时还未荣登大宝,而是一位亲王。他的侧妃冯妙青去法门寺的路途中,遇上流民劫匪,后来被梧村的闻家救起并带到村子里。怎奈又恰好遇上地方官兵造反,冯妙青无可奈何只能一直住在闻家。七个月后,冯妙青和闻家的村妇同时诞下一名女婴。 三个月后,造反被钦文帝平定,钦文帝在梧村寻到冯妙青。 再后来,当时的皇帝驾崩未留男嗣,钦文帝是皇帝嫡亲的弟弟,被推举上皇位。冯妙青封为媛光贵妃。 闻氏听完这个故事,瞬间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她与大长公主同日而出生,那么小的婴孩根本无法辨认谁是皇族血脉,谁是村妇之女。 不论是大长公主忌惮还是有心人想利用这个巧合,闻氏乃至后代都已被迫惹上祸事。 闻氏道:“我打算带着逍潇去江南,再不回来了。” 宋温如道:“闻夫人,此法不可行。一则只要你们还是闻家的人,必定能追查到,二则……”他在此处顿了顿,“晚辈有私心。” 闻氏看着宋温如没有言语,而是等他解释。 宋温如起身,朝闻氏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晚辈愿护逍潇一生一世。” 闻氏道:“我本还想问,作为朝廷命官还掌握辛秘的宋公子为何会给我说这些。想来,这就是答案吧。” 宋温如垂下双眸,默认。 “那宋公子有何打算?” 宋温如道:“闻夫人带逍潇去江南是暂避,不能做长久之计,晚辈已经开始在各州县镇乃至村子里找可以让闻夫人和逍潇能久居的地方。” 闻氏母女如何从江南消失不被人追究,如何落入新户不使人起疑,还有,如何让逍潇最终全身而退还能嫁他为妻,他都得去布局。 “那行,我和逍潇到江南暂避,我们等着宋公子的消息。”闻氏道,“可不知需要等多久?” “此事需要多久,晚辈目前心中也没有准数,少则半年一载,多则三五年,甚至还要久,”宋温如一步上前,撩起袍裾,在闻氏面前跪了下来,“此间,求闻夫人不要把逍潇许给人家。” 年轻公子庄重又肃穆,闻氏不免又再次斟酌他刚才的承诺。 “宋公子,你方才说要护逍潇一生一世,逍潇很好,她值当有人这么对她,可你是否明白,你生在公卿之家,从你口中说就有点像笑话了。你该知道一生一世,必定也会一双人。”闻氏停了片刻,又道,“再说,逍潇早年丧父,现在与王家也不来往了,我们又是商贾之家,你们实在门不当户不对。” 宋温如道:“这些晚辈都知晓,其一晚辈若能娶逍潇为妻,晚辈绝不纳妾,请闻夫人放心。” 前世在逍潇离去的二十年还不能说明吗?他根本分不出一丝心神去想别的女人。 “其二,家父家兄已在朝中位高权重,晚辈不能再与高门千金联姻,妻子若出自小门户之女,却是一桩妙事。” 换言之,能娶到逍潇,反而给公府能求得平安。 闻氏道:“可毕竟逍潇娘家势弱,她受了欺负,没人给他撑腰。” “晚辈会成为逍潇的倚仗。” “逍潇不喜欢被拘着,在我们家都是来去自由。” “若逍潇不习惯公府生活,我们可以住尚书府。” “逍潇有自己的事做,打交道的一半都是男子。” “晚辈绝不干涉逍潇做事,也绝不……”顿了一下道,“绝不奢妒。” “好吧,”闻氏笑了笑,“宋公子你起来吧,看得出,你真的很中意逍潇,作为逍潇的母亲,我这关是过了。你此生都当铭记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