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夫婿身亡后》 1. 第 1 章 [] 夜凉如水。 姜姒在一股尖锐的疼痛下惊醒,犹如针刺般蚀骨钻心,眼前阵阵发黑,身上冷汗沾湿了半张床榻。 以往每当这时,姜姒就会误以为这是双腿恢复的前兆,可次数多了便成了一回又一回的失望,只余如今的心如止水。 秋日的夜里甚寒,不一会儿被汗浸湿的寝衣便吃透了凉意,成了加诸于身的温柔刑具。 空荡荡的屋内并未点灯,姜姒摸着黑费力地支起上半身去勾一早放置在床沿边的干净衣裳,却不慎打翻了什么物件,“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清脆可闻。 姜姒下意识缩回手屏住了呼吸。 门外隐约传来守夜的丫鬟们嘀嘀咕咕的私语声。 “二小姐好像醒了,你到里头瞧瞧?” “可不敢去,万一靠太近被克着了怎么办?我娘就指着我一个闺女养老呢。” “你也这么觉着?之前就听厨房里的大娘说二小姐身上带着一股子邪乎劲儿,不然只是出城拜个佛,怎的就他俩碰上了劫匪?听说裴家那位哥儿比咱小姐多挨了几刀,整个人血呼呼被抬回府的,进气少出气多,怕是凶多吉少了。” “那这婚事?日子不都定好来年开春了么?” “嗬,吹了呗!人要是没了难道和牌位成亲去啊?要我说二小姐也怪可怜的,眼看就要出嫁熬出了头,却突然出了这档子事儿。这好好一姑娘废了腿还克死夫婿,到哪儿都是个拖累,以后怕是绞了头发去做姑子都会被嫌弃的吧?” “嘘——小心让人听见。” 一句句低语如同蚊蚋声钻进耳朵缝里,无处可逃。 姜姒收回望向门外的目光,垂下眼眸,莹白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藏在柔软被褥下僵硬的双腿。 磨人的疼痛逝去后,那里独留一片麻木。 漆黑的屋子里,瘦弱的身影枯坐在床榻上,片刻后忽而再次撑起胳膊,却是伸向床边的轮椅。 不知过了多久。 吱呀—— 有人踮着脚轻轻推开门,一见屋内光景,顿时大惊失色。 “哎呀!小姐您怎么一个人起身了,要换衣裳唤外边的丫头们便是,小心着凉!” “都怪厨房的婆子不尽心,一早吩咐的药汤子还能忘,这才耽误了许久。” 侍女红蕊拎着手里的食盒急忙忙快步走过来,满脸不赞同,却在看清姜姒手中的物件时动作一顿,无奈道:“小姐您又把这把弩拆了作甚?不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做好的么?” 出去前还一片整洁有序的书桌,此刻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零件,悬刀钩心销轴机身散了一桌,全都是从原本完整的一把弩上拆分下来的。 而姜姒目光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销轴,仔细打磨好后才从桌前抬头,笑了笑,“知道了,就是睡不着,总觉得哪里还不够好,还能再改改。”随即低头继续摆弄起来,心神却有些飘远。 不知是不是前段时日见了血的缘故,自那以来的晚上每每总是梦见父亲身披盔甲浴血战场的模样。 那满是伤疤的手上握着的是她亲手所制的臂弩,迎面而来的是面孔模糊不清的敌兵。 姜姒想开口提醒父亲小心,却见到父亲朝她微微摇头,然后手中的弩忽而断弦,整个机身一瞬间分崩离析化为尘烟…… 思及此,姜姒抿唇,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零件,谁料却被站在身旁盯了她许久的红蕊一把夺走。 “小姐,老爷是战场上杀敌力竭才为国捐躯,不是您的责任。”红蕊难得一脸严肃道。 姜姒顿了顿,指了指桌边的食盒却是避而不答笑道:“药快凉了。” 红蕊心中叹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从食盒里端出药碗小心地递了过去。 “白日送去裴家的拜帖如何?收下了吗?”姜姒捧着手里的药汤子轻轻吹了吹,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可有……裴表哥的消息?” 红蕊闻言一愣,不知如何回答,语气迟疑道:“依旧退回来了,说是最近不便见客。许是裴家事忙,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都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小姐也别太担心了。” 药碗上方白色热气丝丝缕缕,向上慢慢飘散不见。 垂耳细听,轻声喟叹夹杂其中,似乎也随着一起消散在空中。 “不见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表哥是陪我出城上香才出的事。” 红蕊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劝一劝,又苦于词穷。皱皱眉,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事。 “小姐之前不是问起大小姐吗?” 姜姒蓦地抬眼追问:“如何?” 看见小姐这反应,红蕊有些不解,斟酌着答道:“说来也奇怪,这不年不节的点儿,夫人突然差人送大小姐回汾阳老家了,而且还将跟大小姐一起长大的丫鬟墨竹打发去了庄子。” “都上个月的事儿了,夫人愣是瞒的死紧,不让府中下人们外传。” 说到这,红蕊颇有些不平,“自从小姐出事,大小姐不来看一眼不说,还径直回了老家,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儿竟比一母同胞的姐妹还重要?” 姜姒沉默片刻,轻轻拨了拨手里的汤匙。 褐色的药汁绕着光洁的白瓷打转儿。 “母亲不也从不往我这儿来么,所以大姐姐不来也属正常,许是真有什么要紧事儿。” 红蕊一愣,望着自家小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半晌才找补道:“毕竟是亲生母亲,怎会不疼自己的骨血?大抵夫人是忙于内务,这才……” 只是越说,红蕊便越觉底气不足,索性闭上了嘴。 亲生母亲。 姜姒低垂的眼眸睫毛微颤,在心底默默品味这四个字,一时无言。 —————— 翌日清晨。 一大早红蕊便吩咐马夫套了车候着,待到伺候姜姒洗漱完,二人便带了护卫坐上马车径直往出城的方向而去。 姜姒掀开帘子朝外看去,窗外的风景正随着马车疾驰而渐渐变换远离上京。 身旁传来红蕊疑惑的声音,“小姐是想去庄子上散心吗?可庄子里只有庄稼果园,无甚好玩的。” 姜姒笑了笑,“大姐姐的贴身丫鬟不是被母亲打发了么?我来替大姐姐探望一二。” 红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中却疑惑。 小姐和大小姐的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一路无言,马车车轮咕噜噜地转着,不过半个时辰便停在了姜府城外庄子的门口。 红蕊先下马车去寻庄内的管事,姜姒留在车内等候,不过片刻的工夫,便见到红蕊领着一名身穿褐色袍子的胖乎乎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见过小姐。”中年男人面露忐忑地行礼道。 似是瞧出了姜姒脸上的疑惑,红蕊在一旁解释道:“这是徐管事,我刚才已说明了来意,可徐管事说墨竹早在半月前就投了井。” 姜姒愕然,“投井?” 胖管事偷偷打量着姜姒的表情,小心翼翼道:“回小姐,虽说庄子里的丫鬟大多是在府里犯了错被罚过来做活的,可得了主子恩 2. 第 2 章 [] 日头灿烂地挂在当空。 此刻正是府里下人们做活儿的时辰。 前厅花园里修剪草木的丫鬟小厮们向来是被调教好规矩的,听见姜夫人语出惊人也只装作耳朵失聪,手里的动作一刻未停,只俩俩偶尔对上视线时才彼此心领神会地使着眼色。 姜姒察觉四周投来的那些隐晦而怜悯的目光,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颤。 红蕊推着轮椅的脚步停了下来,担心道:“小姐……” 姜姒摇摇头微微一笑,“没事,推我进去吧。” 口中虽这么说,但姜姒能感觉到心底好似压抑着什么,叫嚣着,试图破土而出。 二人抵达前厅时,姜夫人正冷着脸端坐上首,瞧见人来了,没什么反应,只不咸不淡地吩咐一旁的丫鬟道:“送小姐回房,没事少出来丢人现眼。” 姜姒请安的话头当即一噎,哽在那里不上不下,便杵在门口抿紧了嘴唇。 倒是下首那穿金戴玉的妇人很是热情,一见姜姒便起身凑近,拉着姜姒的手不住地打量,嘴里连连称赞,神情似乎颇为满意。 “怪道我儿打小就喜欢你这丫头,瞧这小脸儿,多标志呀!” “裴伯母?”姜姒有些不适地抽回手,心头有些疑惑。 幼时父亲还在世为官时,裴家当家夫人陆氏倒也和姜家来往甚密。 甚至在父亲因抵御蛮夷有功受封为忠勇县伯的次月,便撺掇着当时还只是个工部所司军器所下甲弩坊中小小监作的裴父上门,借着和父亲多年的交情,促成了这门亲事。 可自从父亲意外逝世,特别是裴父仕途一帆风顺,趁着军器所脱离工部独设、改名为军器署的时机站对边,一路高升直至官拜正四品军器监手握实权后,裴陆氏便颇有些瞧不上在朝中说不上话的姜家。 当然,体面的人家是做不来那些子撕破脸皮的事情的,于是,便将态度摆在细微处。 最明显的便是向姜家递帖子的次数越来越少,乃至屈指可数。 其余的,就是年礼节礼一年比一年薄上几分,小家子做派让姜夫人很是看不上眼,却碍于婚约不好多说什么。 近些年随着时间推移,裴陆氏每每见了姜姒,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前些时日,两家还尚未出事,裴陆氏所出的裴瑾裴三郎刚刚登科入仕,正风光得意。 裴陆氏眼看两家成婚在即,竟然私下找到姜姒晓之以情,打着让姜姒为了裴瑾仕途自降为妾的算盘。 好在裴父并裴家的老太太是个明事理的,压着裴陆氏没让她胡来,不然…… 就是不知短短时日裴陆氏怎的就突然变了脸? 姜姒避开裴陆氏过于炽热的目光,客气疏离地笑了笑,视线在厅内一扫,恰好与正看向这边的方嬷嬷撞个正着。 可奇怪的是,向来热情的方嬷嬷今日却一改常态,像是和裴陆氏掉了个魂儿,只拘谨地点了点头便避开了姜姒的目光,神情颇为僵硬。 此时,上首的姜夫人皱了皱眉,扭头斥向身旁的丫鬟,“愣着做什么,刚才的吩咐没听见吗?!” 侍女冬青连忙应了一声,赶紧碎步走过来想要推姜姒回房。 只是还未靠近便被一旁的裴陆氏伸手拦下,“都是儿女们自个儿的事儿,听听也无妨嘛!” 裴陆氏转头再次紧紧拉住姜姒的手,颇为用力,“我家三郎可是一直都对你不错的,之前碰见歹人时还为你挡刀,受了伤,如今还在家中休养呢!” 姜姒哪能听不出来裴陆氏这是在打着感情牌?只是终究还是有所顾虑,试图抽回手的动作一顿,点点头,强忍着手腕的疼痛愧疚道:“表哥对我很好,是我连累表哥了。” 裴陆氏闻言满意地拍了拍姜姒的手,语重心长道:“也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了,迟早都是一家人,不说二话。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这次不过就是想让你提早过门,好让我裴家多点喜气,瑾哥儿也能好的快些……” 上方传来姜夫人强压怒意的声音打断道:“裴家夫人,儿女婚事自古父母做主,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已言明,姒儿不适再为裴家妇。这门婚事就算是我姜家背约在先,裴夫人不必再多费唇舌,带着这些礼物回去罢!” “冬青,送客!” 一再被自己瞧不上的人甩脸子,又是当着小辈儿的面,裴陆氏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扯了一早上的嘴角落下来,要笑不笑的模样很是滑稽。 一旁的冬青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大气不敢出,但想到姜夫人的吩咐,还是硬着头皮上前道:“裴夫人?” 话未说完,却被裴陆氏一个眼刀瞪了回去。 场面一时冷凝下来。 而姜姒,再次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当着外人的面指出“不配”,直觉心底微颤。 只是不知,若是今时今日在这里的是大姐姐姜瑶,母亲可还会说出同样的一番话? 姜姒自嘲一笑,心底做出了决定。 不想去看上首的姜夫人是什么表情,姜姒第一次回握住裴陆氏的手,轻声道:“裴伯母,若表哥不弃,我愿……” 啪—— “姜姒你敢!” 茶杯碎裂的清脆声在耳边蓦然炸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姜夫人的怒斥。 “你这是要忤逆长辈吗?!”姜夫人板正的面容上满是怒意。 “母亲。”姜姒轻轻拂去飞溅至膝上的碎片,迅速截住姜夫人的话,“裴姜两家婚约本就是父亲在世时与裴伯父定下的,如今我不过是遵循父亲的安排罢了,何来忤逆长辈一说?况且。” 顿了一下,姜姒抿了抿唇,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况且,女儿如今这等模样,难得裴伯母还愿亲自上门……勿说其他,女儿也不愿做那等背信弃义之人平白惹人耻笑。”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似乎只要略微背过身去便听不真切。 但在座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 姜夫人闻言似是气急,激动地从圈椅上站起,嘴唇嗫喏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指着姜姒,在空中颤了又颤。 旁边的裴陆氏听了这番话倒是立马喜笑颜开,拿出手帕作势地在眼角擦了擦,“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和瑾哥儿从小的情谊,多好的姻缘呐!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母亲她就是一时想岔了。” 姜姒垂眸不语,任由裴陆氏拉着手一口一个好孩子地夸赞着。 姜夫人冷眼看着裴陆氏这番作态,好似她和姜姒才是至亲的母女一般,一时觉得可笑。 似是怕姜姒反悔,趁着姜夫人还没来得及出言驳回的间隙,裴陆氏连忙唤了一起来的裴府的丫鬟婆子,叮嘱姜姒让她好好劝劝姜夫人后,便踩着碎步领着下人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独留母女二人在厅内静静对峙。 厅内一时无言。 而厅外被姜姒吩咐在门外候着的红蕊听了个完全,早已心焦不已。 也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裴家三郎多好的人啊,和小姐又是青梅竹马自小的情谊,到了如今又对小姐不离不弃的,上哪儿找这样的好夫婿去?为什么要拆了这样一桩姻缘呢! 而且拆便拆呗,什么理由都好,作甚说什么配不配的话。 小姐一定是伤心了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顶撞夫人的。 夫人多好面子的一个人呀,待会儿肯定又要像以往那样罚小姐禁足了。 唉…… 只是还没等多感叹两句,红蕊便想起了什么,跺了跺脚,连忙朝着裴陆氏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屋内。 母女二 3. 第 3 章 [] 自从上次厅内对峙,母女二人的关系便仿佛坠入了冰点。 而姜夫人似是默认了这门亲事,不再阻挠。 姜裴两家的婚事就这么紧锣密鼓地筹办了下去,日子定在次月初六,颇有些仓促,姜府上下都奔波忙碌了起来。 因着是为冲喜的缘故,三书六礼便都默认一切从简了安排。 只是纳征那日,还是惹了一场不小不大的风波。 起因是裴家提前托人送口信来,说是裴三郎伤势未愈,届时便不过府了。 若认真计较一番,裴家这番确实不合礼数。 但众人一想起之前传言中裴三郎遇袭后被抬回府的模样,便也有些理解了。 毕竟是冲喜么,要是新郎官一早就痊愈了,哪里还叫做冲喜呢? 可到了纳征当天,裴府竟只来了裴陆氏并裴老太太身边的方嬷嬷。 这可气坏了姜夫人,直言要将她们带来的礼物扔出府去,却被裴陆氏轻飘飘的一句“亲事已定,不好再生波澜”给抵了回去,一口气梗在喉中,当晚便唤了大夫。 红蕊也替自家小姐抱不平,“哪怕裴老太太能露个脸儿呢?未来姑爷也是的,自上次小姐托我转交礼物已过去半月有余了,怎的一点回礼都没呢?” 姜姒失笑道:“哪有送人礼物还盼着人家回礼的?” 红蕊一脸振振有词,“哪怕托身边的小厮捎个口信呢!往日里一直跟小姐跟前儿念叨着,隔三差五便买小姐爱吃的鸿兴楼的点心差人送到府上,怎的一拿到手就翻脸不认人了呢!这也变得忒快了些!” 这么一说,姜姒也觉得有些奇怪,只是近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她一时之间忽略了许多。 这厢说着,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丫鬟的敲门声。 “二小姐,裴府的三公子托人送来了点心。”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 红蕊快步走到门前,然后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转身一脸纳罕地回来,“这可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只是当红蕊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点心一样样端出来时,又不满地板起了脸,“除了莲子酥,其余的花生酥、红豆酥都是小姐从来不吃的。” “特别是这花生酥,小姐是对花生过敏的呀!明明以前从来不会买错的。” 姜姒转动着轮椅来到了桌边,见状也露出了一丝疑惑。 “确定是裴表哥差人送来的吗?” 红蕊点点头,回道:“千真万确,说是未来姑爷身边一直伺候的书童写墨亲自送来的,做不得假,还叮嘱说一定要送到小姐您的手里。” 望着桌上的一盘盘精美的点心,姜姒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 转眼便来到了婚期当日。 姜姒所居的揽芳院里,大红的锦绸从屋门口一直铺开到了院外,房檐廊角处都挂上了红绸编织的花儿,沿着粗粗的柱子垂落在地,微风一吹便轻轻晃动,煞是好看。 卧房内,也已然全都换上了喜气的红纱幔,入眼一片艳丽。 姜姒一大早便被丫鬟婆子们折腾起来,又是换衣又是梳妆的,一刻不得停歇,此刻坐在铜镜前颇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 红蕊今个儿也换了身朱红的衫子,立在几步之外的地方眼巴巴地瞧着全福夫人给姜姒开好面梳完头,脸上纠结的神色是欲言又止。 凤冠霞帔压在身上很有些分量,姜姒微微向后仰了仰酸痛的脖颈,精致透亮的翠玉耳坠也随之前后晃动,凤冠上的金色流苏顺着发髻垂落在细肩上纠缠到一起,还未等打成个结儿,便被苍白瘦削的手指随手拂了下去。 “出什么事儿了?怎的这幅表情?”趁着还有些许歇息的空隙,姜姒遣了其余人各自散去。 待到卧房里只留下主仆二人,红蕊关上门,憋了一早的怨气终于吐了出来。 “小姐,纳征的时候裴三公子不来也便罢了,许是伤还没好。可这都要成婚了,总归是得亲迎的吧?唤裴大公子来接是哪门子的道理!?” 在一向很是看好这桩婚事的红蕊口中,裴瑾一下子从原来的未来姑爷降成了裴三公子,地位岌岌可危,可见红蕊的不满。 姜姒忍不住揶揄一番。 红蕊跺着脚嗔道:“我是替小姐委屈。” “而且我都打听过了,裴老爷并裴大公子,竟是昨晚才连夜赶回上京府里的。裴大公子么,长年随军驻守在千里外的青州,脚程慢些也属正常,而且与裴三公子又不是一母所出,就算不来都在情理之中。可裴老爷是一直在临近的禹川府衙内公干的呀!离上京不过两三日的工夫驾车便到,作甚么昨晚才归家?” “这不摆明了是不重视这门亲事么!” 姜姒倒是显得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轻声道:“裴伯父许是事忙?听说最近边关不太安稳,裴伯父又身居军器署要职,八成是在为此事忙碌。” 红蕊犹自不平,却也不想大喜的日子坏了自家小姐心情,便不再多言。 只是在红蕊没看见的时候,姜姒略微出神地望向窗台的方向,若有所思。 待到裴府的人再三催妆后,便是要出门了。 临出门前,姜姒却又犹豫再三,终是差使红蕊去姜父的书房中取一物随她出嫁一同带去裴府。 红蕊听完吩咐,没多说什么,一脸复杂。 只是没想到红蕊刚至姜父的书房门外,便见到姜夫人身边的冬青捧着约莫臂长的盒子已然候在了那里。 “夫人一早让我候在这里,说要是二小姐遣人来取便物归原主。” 红蕊小心地接了过来,入手颇有些重量,沉甸甸的。 从外面看上去盒子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上面的灰尘虽然被人擦拭过,但还是留下了些许痕迹。 红蕊珍重地抱着手里的盒子,忽然就有些看不懂她们这位夫人了。 —————— 姜府外,正是锣鼓喧天,处处张挂着红色的绸缎。 十里红妆,迎亲的队伍从街头排到了街尾。 拜别姜夫人后,姜姒身着繁复的嫁衣端坐在轮椅上,被红蕊并几个丫鬟们簇拥着推出了门。 不似平日里不施粉黛的模样,姜姒一向苍白的脸庞因着胭脂的缘故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嫣红,却是少了一份清冷,多了一份妩媚。 虽有头上的红纱遮挡,但姜姒仍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善意。 姜姒一向不太习惯这些陌生而探究的视线,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 身后的红蕊 4. 第 4 章 [] 因着裴姜两家的婚事,今日的上京城里可谓是人气十足。 长长的迎亲队伍里又是锣鼓又是唢呐,一路吹吹打打,绕着各大繁华的主街足足转了两圈才奔往裴府。 路边的行人闲来无事便也坠在后面凑份热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指着花轿打趣,猜着新娘子是否此刻已在轿中羞红了脸。 只是,隔着一道帘子,谁也不知轿内的新娘子此刻不但面无喜色,反倒微微蹙起了眉,似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姜姒不自觉地咬了咬唇,翻来覆去地思忖着方才裴珏所言到底是何用意。 什么叫做无论发生何事? 姜姒略微静下心来,思及这段时日以来的种种,从和裴三郎一起遇匪,到裴夫人上门提出冲喜,再到之前收到的那盒点心…… 零落的珠子串成线,之前一直被刻意压在心底的猜测隐约再次浮上岸来,可姜姒又觉得荒诞到不敢置信,一时之间只感觉心神都在随着颠簸的花轿而在空中晃晃悠悠,难以落地。 只是迎亲的路程再长也终会抵达终点。 花轿微微一晃,在裴府门前缓缓落地。 “请新人下轿!”喜婆高声道。 轿外传来马儿的嘶鸣声,不过片刻,姜姒望着被轻轻掀开的轿帘,还有那再次递至眼前的双手,不知怎的,突然心定。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呢? 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 于是,当姜姒再次像个易碎瓷娃娃被裴珏抱在怀中一齐跨过火盆抱入府,再接着一路抱进喜堂的时候,已不像方才出府时那般不自在了。 只是待到新人行礼拜堂时,裴父所言还是如晴空惊雷般让姜姒呼吸霎时一屏。 “今日是我长子裴珏迎娶姜家幺女的大喜日子,恭请诸位来客见证,还望莫要拘礼。” 哗—— 低声的私语瞬间炸开,众人面面相觑。 “不是一直说是裴家三郎裴瑾和姜家结亲么?怎的突然换了个新郎官?” “我就说哪有大哥替弟弟迎亲的道理嘛!” “哎,自从上次出事儿今日裴三郎都没现身,你们说该不会是……”来客们私下互相悄悄使着眼色。 裴父端坐喜堂之上,自然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竟也不恼,只握拳咳了咳朗声道:“裴姜两家是多年交情,当年某厚颜为长子与已逝姜老兄约定秦晋之好,只是碍于儿女年幼才一直未曾向外言明,许是如此才引来误会。” 说到这,裴父摇了摇头,似是玩笑道:“说来那些流言实属荒诞。长幼有序,若我先为三郎定下婚事,那可少不了要被人指着鼻子骂偏心的。”打趣的口吻真真像极了慈父。 众人也不是傻瓜,在座的都是与裴府交好的人家,虽说裴父这番说辞着实勉强了些,可到底不好在人家嫡子的喜宴上拂了主家的面子,那不是没有眼力见儿么? 他们是来吃酒的,不是来结仇的,有什么八卦待吃完酒再回去与自家夫人说道说道也是一样的。 于是,刚才还略微尴尬的气氛,转眼间便成了满堂的其乐融融。 只是盖着红纱正襟危坐于一旁轮椅上的姜姒闻言却是注意到,从始至终,裴父都未曾提过裴三郎如今身在何处,为何今日不曾赴宴。 又为何,新人拜堂的上首那两把圈椅中,本该是当家主母裴陆氏所坐的位置,此时空无一人。 姜姒眼睫颤了颤,直直地望向喜堂上首那方空位,愣愣出神。 在红纱的遮挡下,似乎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如隔云雾。 ———— 处处张贴着大红喜字的卧房里。 本该一片喜气的屋子,如今却是气氛沉沉,直叫人呆在里面透不过气儿来。 “小姐……” “不对,应该唤少夫人了。您还好吗?” 打发走其余的丫鬟婆子们,新房里此刻只剩下主仆二人。红蕊小心为姜姒卸下沉重的凤冠安置到一边的梳妆台上,转过身,目露担忧地望着自刚刚拜堂起就一直沉默无言的姜姒。 桌上的香炉里熏香袅袅,姜姒一身繁复的嫁衣端坐在铺满了桂圆花生的喜床上,似是有些出神。 红蕊瞧着这番景象,心中直叹气。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本来一桩好好的青梅竹马的姻缘,怎的突然就变了味儿呢? 裴大公子就算再好,就算是全上京城里最让待嫁的姑娘们期盼的夫婿人选,可与自家小姐从小一起长大的终究是裴家的三公子裴瑾呀! 也不知道姜夫人是否知道今日之事? 或许是知道的吧? 不然,就姜夫人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要是晓得裴家乱来这一遭,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儿呢! 红蕊这边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一道缓慢的声音传来,“红蕊,你说,裴表哥他伤势痊愈了么?”却是嗓音微哑。 红蕊忙从一旁桌上拎起茶壶倒了杯热茶递了过去,却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今日的事儿也着实把她给惊住了,到现在还有些懵懵的回不过神儿来,只好道:“老爷和姑爷还在堂上待客,一时半会儿怕是脱不开身。不过,方才我也听外边儿的裴府丫鬟们说,姑爷提前跟她们打过招呼了,会提前回这清涘院来,不会让少夫人……” 红蕊顿了顿,终究觉得哪里有些变扭,还是改回了称呼道:“不会让小姐多等的。” “到时候姑爷定会和小姐将今日之事解释清楚的。”红蕊揣摩着自家小姐的神色安慰着。 姜姒听见这番回答,却捧着热茶并不言语,目光飘远,似是在走神儿。 茶杯里热茶白气氤氲,慢慢飘散至半空,将所有的表情遮掩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 ——笃笃 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冽嗓音,“阿姒,客人都已送走,父亲唤我们同去祠堂。” 是裴珏。 姜姒恍然醒过神,瞧着红蕊将人迎进门。 来人身姿欣长,长长的乌发被白玉簪绾在脑后,在姜姒看来有些过于艳丽的大红婚服穿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俗气,行 5. 第 5 章 [] 祠堂内。 姜姒这还是第一次见着裴陆氏如此模样。 在她的记忆里,这位凭着夫君仕途高升在女眷中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的裴家当家夫人,一直以来便是个逢高踩低的性子,要么端着个姿态拿眼角睨着旁人,要么便是装出一副温和恭顺的样子。 不像此刻,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见着姜姒一行人来了也只是略微抬了抬眼皮,不声不响。 倒是一旁的裴父迎上前,“你们来了。” 似是不知从何开口,裴父摆摆手让方才的粗使婆子把方嬷嬷带了上来。 方嬷嬷似是被狠狠教训了一番,满是皱纹的脸上多了几道红肿的掌印,瞧见姜姒也不敢再扑上来,只佝偻着身子跪趴在地,眼神畏惧。 一同被带上来的还有一袭蓝袍的年轻男子,形容轻浮,一进祠堂便立马匍地磕头求饶。 “众位大老爷夫人,小的只是好赌,却从来不曾做过害人的事情啊!” 裴父冷声道:“一五一十地仔细交代清楚。若有半句谎言,后果你是知道的。” 蓝袍男子闻言立马指着旁边的方嬷嬷激动道:“是她!是这个老女人!她把东西给我的,说是拿去玩也好,换钱也罢,一切都是她做的!和小人无关啊!请老爷明察!” 方嬷嬷听见那句“老女人”,干裂的嘴唇颤了颤,神色似是颇受打击,但还是为自己争取机会道:“姜二小姐让老奴转交给三公子的礼物,本来夫人是吩咐老奴扔掉的,还说要扔去厨房里烧柴。” 方嬷嬷小声辩解道:“老奴当初也不赞同夫人的做法,可夫人在内院里一向是说一不二的,老太太又卧病在床不能理事。老奴便想着将东西给我那侄儿,兴许被有心人瞧见就会禀报老爷公子,毕竟小弩不是寻常物件儿……” 顿了顿,方嬷嬷又小心地望向姜姒的方向,语气略心虚,“幸而佛祖保佑,竟真的派上了用场,老奴……” 裴父冷声打断道:“住嘴!当别人都像你那愚钝的侄子一样好糊弄?学不会教训的恶奴!” 方嬷嬷见状瞬间瑟缩了身子,闭紧嘴巴立马不敢再多言。 正在姜姒蹙眉瞧着这一切时,有小厮上前将那巴掌大的红木盒子呈了上来。 裴珏拿过来递给姜姒,轻声道:“那方嬷嬷的侄儿是个好赌成性的,见你送的小弩精致,以为只是个摆件儿不犯禁令,便拿去当铺换了银子。幸而当铺掌柜是个知晓轻重的,立马上报了县衙,县衙又与父亲在的军器署通了信儿,这才在昨夜急急赶回府。” 姜姒却并未接过来,“这原本是给三表哥的礼物,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顿了顿,视线扫过在场众人,轻声问道:“三表哥如今安否?” 在场的气氛因姜姒的这句话而陷入冷凝。 裴珏眸光微动,缓缓将盒子收了回去。 一直沉默地冷眼旁观着一切的裴陆氏却好像被刺激到了一般,冷不丁突然道:“化成灰了,此时你本不该站在这里。” 说着又想到了什么,眼角一拉,睨着姜姒的双腿嘲讽道:“哦,差点忘了,废了腿的人是站不起来的。” 裴父斥道:“住嘴!” 姜姒在听见那句“化成灰”时便怔住了,脸色隐隐透着苍白。 万万没想到最荒诞的猜测,最不肯相信的猜测,却最终成了真。 一时之间,姜姒只觉得心里的巨石悄然落地,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日和裴瑾同去伴山寺,又在遇袭后各自分开的画面。 凶恶的山匪,雪亮的刀尖,猩红的血迹。 画面闪闪烁烁,最后定格在裴瑾摘下路边的银杏叶爽朗地笑着递给她时的模样。 ——表妹。 “表妹,”裴陆氏却好似来劲儿了,被裴父当众斥责也不罢休,声音中满是怨气道,“表哥,平时叫得多亲近呐,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若不是陪你出城,我的三郎此刻还是好好的,还是好好的……” “都是你的错!你本就是我儿的未婚妻,就该遵守承诺嫁给我儿!然后下去陪他!”裴陆氏狠狠地道。投过来的目光中满是怨毒。 姜姒眼中犹有茫然,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虽说她知道裴陆氏一向不喜自己,可如此明显表露出来却是第一次。 身后的裴珏先一步上前挡在了面前,语气微凉,“那日的歹徒虽大多逃往山林,可还是抓住了两三个。或许,大夫人会对他们的供词感兴趣?譬如,为何胆敢公然在上京城外……” 话未说完,却被裴父突然打断,“你个无知妇人!所以便要毁了我们裴家的世代声誉吗?!” “什么声誉都比不过我三郎重要!”裴陆氏漠然道。 裴父怒极反笑,连说了三个好字,随即吩咐粗使婆子们将裴陆氏带去祠堂旁的静院,若无要事一步不得踏出院门,务必静思己过。 而裴陆氏似是认命,竟也不挣扎就任由婆子们动作,只是临去前望向姜姒的目光极其阴冷。 “姜侄女,是伯父我管家无能,是我裴家对不住你啊!让你受此委屈!”裴父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语气满含歉意道,“此间一应前因后果我已提前去信与你母亲解释清楚,过后也必定亲自登门道歉。” 裴父顿了顿,接着道:“只是,虽说由大郎替瑾儿迎亲是权宜之计,可婚姻之事不是儿戏。一是为两家的声誉考虑,二么,你是个好孩子,伯父从小看你长大,也是真心想你做我裴家儿媳的。” “若侄女不嫌,我这大郎今后……” 裴珏突然出声道:“父亲。” 裴父被人打断,眉头微皱似是不悦,“何事?” 裴珏淡淡道:“所以父亲就想这么遮掩过去是吗?对着差点丧命的苦主,未免诚意浅薄了些。” 姜姒闻言诧异地望了过去,没料到裴珏身为裴家人却站在自己这边说话。 裴父沉默半晌,一脸复杂。 ———— 夜渐深,裴家父子二人似是还有话要说,红蕊便先推着姜姒回了清涘院内的新房。 只 6. 第 6 章 [] 裴府祠堂。 下人们按照裴父的吩咐一律退出了院外候着。 今晚的府中,可谓是人人噤若寒蝉。 无论是丫鬟或是小厮,都生怕一个不小心触了主子的霉头,成了下一个被拖出去的方嬷嬷。 虽然他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但连夫人都被发火的老爷关去静院勒令闭门思过了,再加上府上又来了位新少夫人。 即使三少爷的婚约不知何故变成了大少爷的婚约,但这些也不是他们下人们应该管的。 做下人么,安分守己,只需知道嫁过来的姜家二小姐自今日起是府里的主子,便足够了。 有那机灵的小厮两两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地朝着清涘院的方向努努嘴。 这府里的天儿,怕是要变咯! 祠堂内。 裴父眼神沉沉地望向下首之人,“方才你当着众人的面想做什么?事情已经发生,追究责任有何用处?!扯出你母亲只会平白抹黑了裴家的名声!” 裴珏淡淡道:“我母亲二十年前已经故去了,父亲指的是谁?” 裴父冷笑道:“不必装傻,那关押在狱中的两名山匪昨夜已经在牢中畏罪自尽,此事到底为止,莫要再追究!” 裴珏轻声道:“裴瑾怕是没料到所谓的父子情深和声誉相比轻如鸿毛。” 想起那被无辜殃及而丧了命的三儿子,裴父顿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仍坚定道:“要怪就怪他有个不知轻重惹是生非的娘吧!今后莫要再提!” 似是瞧见裴珏眼中的冷漠,裴父放缓了语气,谆谆善诱道:“退一步说,就算你执意追究,可姜丫头和瑾儿是自幼的情谊,哪怕看在瑾儿的面上,想必姜丫头也是与我一样的想法,不忍他的亲生母亲遭受牢狱之灾。” 听见这句话,裴珏眸光微不可见地颤了颤,脸上的神情愈发冷淡。 见状,裴父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继续道:“刚才我和姜丫头提的话也是真心的,你以前不是喜欢……” “父亲。”裴珏终于出声打断道。 “人不是可以被推来推去的物件。” 裴父一愣,嘴唇微动想再说些什么,可裴珏似是不耐再继续应付,留下这句话便挥袖离去。 空荡荡的祠堂内,只余裴父一人,以及供桌上一排排沉默的灵位。 ———— 翌日清晨。 因心里装着事儿,姜姒早早地便醒了,却仍有些困顿,迷迷糊糊地盯着床幔上方,眼睫不停颤动。 外面的天色尚早,姜姒还想再睡片刻,可不知怎的翻来覆去就是无法静下心来入眠,昨日的一幕幕来回交替在脑中浮现,让人心烦意乱。 “小姐是醒了吗?”外间传来红蕊刻意放轻的声音。 “进来吧。” 红蕊拎着一个瞧起来便颇有分量的食盒轻轻推门进来,嘴里打趣道:“大公子一早便吩咐府里的大厨房备下了小姐爱吃的早膳,一直在院里的耳房里用小碳炉温着,小姐一起床便能用上,不必等府里其他人。” 姜姒还有些醒不过神来,愣愣地被红蕊伺候着简单洗漱了一番后,便被推着轮椅坐到了桌前,望着红蕊从食盒里端出一样样精致的早食。 “雪霞羹,糖蜜糕,茭白鲊,还有小姐最爱的莲子酥!” “小姐,我冷眼瞧着大公子挺好的呀。而且既已拜过堂,小姐不若安心做少夫人便是,裴家可不敢赖账,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儿的!” 红蕊顿了顿,小心地打量着自家小姐的脸色,继续道:“三公子想必也是希望小姐能有人照顾的。” 姜姒望着一桌尚散发着热气的早食,目光有些飘远,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轻声道:“先用膳吧。” 红蕊无奈地哎了一声。 用完早膳后,红蕊正拿着钗环比划着,琢磨着给自家小姐梳个什么样的发髻合适,门外便传来了丫鬟们的禀报。 “少夫人,大少爷在隔壁书房,说等您梳洗好了便一起去给老爷请安。” 红蕊闻言,转了转眼珠,琢磨片刻,从箱笼里找出一件朱红石榴缠枝纹样的裙子,又从首饰盒里翻出两件点翠衔珠的小钗在姜姒的头发上比划着。 姜姒见状无奈道:“不失了规矩即可,不用太花费心思。若不是裴伯父尚不愿公开三表哥的哀讯,我本连这过于艳丽的衣裳也不该穿的。”语气微叹。 红蕊此时却不肯如姜姒的意,嘴里搪塞着,动作却很麻利,丝毫不见含糊,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将姜姒从上到下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见时辰差不多了,姜姒便吩咐红蕊推着轮椅出门,却没料到一抬眼,裴珏已在几步之外的台阶下候着了。 也不知来了多久,挺拔肩头上的衣衫似是沾了晨间的露珠微微泛着潮湿。长身玉立,目光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动静朝她望来,眸中碎星流转。 “阿姒,晨安。” 再次听见这样亲密的称呼,姜姒一默,客气道:“大公子不必如此,现下没有外人。” 因姜姒喜静,清涘院内的丫鬟们都被红蕊打发去了外间,此时院内只余她们三人。 姜姒的言下之意是,不必为了在下人们面前掩饰婚事的蹊跷而故作熟稔。 裴珏不置可否,上前接过轮椅的扶手向院外推去,红蕊退到三步之外紧随其后。 晨间从竹间穿过来的微风尚有些凉,其中似有若无地夹杂着些许清冽的雪松气息。 轮椅压过的青石路上,落叶被带起微微打着转儿。 头顶上方突然传来裴珏的声音,“并非故作熟稔。” 听见意料之外的话语,姜姒一愣。 “我也是你的表哥,不必如此生分。”如玉石般的声音缓缓道。 姜姒闻言垂眸,略有些不自在地攥了攥指尖。 这点她自然知晓,只是自幼在裴府与她相熟之人就只有裴瑾,她也习惯了只唤裴瑾一人为表哥罢了。 面对相处不多的裴珏,且现下她们二人又是如此尴尬的关系,那声“表哥”,她实在是叫不出口,便只好唤作大公子。 正当姜姒不知作何应答时,耳畔却再次传来那道低缓的声音。< 7. 第 7 章 [] 院外。 只见写墨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眼神冷冷地望着主仆二人,说出的话里语气甚是刻薄。 红蕊率先拧了眉头,不满道:“你胡说什么呢!” 写墨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被从院里追出的人从后面劈头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又被一脚踹得跪倒在地,捂着脑袋似是疼得厉害,一时半会儿没起身。 姜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弄得一惊,伸手想去扶,却忘了自己还坐在轮椅上。 红蕊见状忙去搀扶地上的写墨,没承想却被用力推开,一时心头有些恼,扭头向刚才追出来的人发作道:“好好的打人做什么呀!” 来人脸上浮现尴尬,朝着姜姒点头哈腰道:“是小的管束不力,惊扰到主子清静了,小的在这儿给您赔罪了。” 姜姒皱眉望去。 追出来的人穿着还算体面,一袭褐色袍子,打扮像是府里的管事,腰间系着块成色颇好的玉佩。 姜姒对这一上来便对旁人动粗之人无甚好感,皱眉问道:“你是?” “小的是府上负责洒扫的管事,您唤我赵大便是。”赵管事殷勤道。 “不敢,”姜姒淡淡道,“只是赵管事,他做错了何事要受如此责罚?” 赵管事听见问话并未立即回答,眼睛滴溜溜一转,似是在琢磨如何搪塞。 姜姒便也不说话,面上不见表情,只是眼神愈发冷淡。 见自己的心思被看破,赵管事讪笑两声,只好弯了弯腰诚实道:“是之前夫人吩咐的,说这小子办坏了差事,便从三公子的书房赶到了洒扫房里,叮嘱小的要好好管教一番。” 姜姒闻言,稍显意外。 原以为写墨是被欺上瞒下的管事欺负,却没料到竟是裴陆氏亲口吩咐。 这可有些难办了。 瞧见姜姒脸上的神情,赵管事咬咬牙,秉持着说都说了,不如顺势卖个好的想法,继续道:“其实不光这小子,三公子院里无论丫鬟还是小厮都被夫人打发去了各处,只是这小子格外受到夫人‘优待’罢了。” 姜姒眉心动了动,示意继续说下去。 赵管事当即会意,小心地望了望四周,低声道:“大家伙儿都猜肯定是三公子的院里发生了什么事儿,这才惹得夫人大发雷霆将一院子的下人们都发作了。少夫人初来乍到,还是莫要掺和为好。” 后面一句听起来倒是颇为真心实意。 姜姒猜测着,当时裴陆氏大抵是想隐瞒裴瑾的状况,又碍于院中人多嘴杂,怕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这才找了些理由将下人都打发走。 其实赵管事说的倒也在理,只是于姜姒而言,坐视不理是不可能的。 尽管现下她的处境颇为尴尬,不便公然和裴陆氏掰头闹出些不愉快,可到底与写墨相识一场,又受了人家提点之恩。 “少夫人是有什么吩咐吗?”见姜姒半晌未说话,赵管事偷偷打量着面前人的神色,小心翼翼道。 沉吟片刻,姜姒缓缓道:“写墨之前便一直是在三公子书房里伺候笔墨的,派去洒扫未免大材小用了些,这其中约莫是有什么误会,改日我去与夫人说清便可,还请赵管事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吧。” 赵管事闻言忙作揖道:“少夫人言重,说什么高抬贵手,折煞小人了。” 顿了顿,赵管事脸上却是露出一丝犹豫,“只是,毕竟是夫人的吩咐,小的实在是没那个胆子忤逆……” “夫人如今正在静院。”姜姒打断道。 “况且,夫人应该只是吩咐你管教,不曾言明要出手伤人吧?否则,传出去怕是会让别人以为说这话的主子是个苛待下人的刻薄性子。”姜姒的语气似笑非笑。 赵管事一惊。 裴陆氏自然是没有直言的。 不光裴陆氏,其他各家的主母也不会将磋磨教训的话讲得清清楚楚,平白失了风范。 可做下人的哪能不揣摩主子的心思呢? 故而从上至下,大多都是闻弦知雅意,顺着主子们偶尔透露出的一两分喜恶做事罢了。 赵管事原本也只是打着让姜姒放弃干涉此事的主意,然后再顺便卖个好,提醒一下这位新来的少夫人莫要与夫人作对罢了。 只是没料到这位少夫人虽看起来年岁不大,竟不像表面那样文文弱弱好说话。 赵管事想到这,心中直发苦,脸上却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小的知错,小的知错。都是小的擅作主张,与夫人无关。” 随即转向已径自起身站在一旁冷冷旁观的写墨道:“少夫人开恩,自今日起你便不必负责马厮和草房子的洒扫了,只打扫干净身后的这间院子即可。” “还不快谢谢少夫人恩典?” 姜姒方才已注意到,在他们说话间隙时写墨便已起身,却并不言语。 就如同此刻,听见赵管事的话后也无甚受宠若惊的表情,只喉咙里冷哼一声,似是不屑。 赵管事见状假意怒道:“你这小子油盐不进!真是找打!” 姜姒制止道:“好了,赵管事你自去忙吧,我还有些话要和他说。” 赵管事收回了作势要打人的模样,悄悄瞪了写墨一眼,弯腰退下了。 清冷的院外,只余主仆二人和面无表情的写墨。 面对着曾经未婚夫的书童,姜姒也有些尴尬,斟酌着如何开口,却见写墨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我没什么要与少夫人说的。”声音中满是冷淡。 一旁的红蕊急了,“哎你这人,大公子的事儿,我家小姐事先又不知情!难不成让我家小姐昨日撂挑子撕破脸回娘家吗?而且说来说去都是你们裴家的主母折腾出的事儿……” 写墨转过身,眼睛通红,满是不忿地咬牙道:“所以便心安理得地当少夫人吗?!我只是个书童,不识大体,就是为我家公子心寒!” 红蕊从来见不得别人这么诋毁自家小姐,这说的什么话? 就差明明白白地指着人鼻子骂无情无义了。 红蕊还想理论些什么,却被轮椅上的姜姒拉住了袖子,不情愿地闭上嘴憋屈地退到一边。 姜姒并未因写墨的两三句话而生气,温声问道:“裴夫人因何罚你去了洒扫房?可是有什么误会?” 毕竟是和三表哥情谊深厚的书童,裴陆氏就算怕走漏消息打发掉,也实在不必如此磋磨。 除非…… 姜姒顿了顿,“可是受我连累?” 写墨瞥了姜姒一眼,语气硬邦邦,“与少夫人无关。”扭头便走。 姜姒眉眼间略有些无奈,望着写墨踉踉跄跄的背影,轻声道:“多谢你的点心,三表哥的事我很抱歉。” 背对着这边的人脚步一 8. 第 8 章 [] 清涘院。 卧房内,姜姒坐在轮椅上,莹白的手指握住锋利的小刀,轻轻取下信封上的火漆。 红蕊好奇地瞧着姜姒拆信,“夫人是有什么急事儿吗?怎的不等到小姐回门的时候再说?而且竟还写了两页纸。” 浅白色信纸上,姜夫人一手娟丽的小楷笔迹尚新,散发着淡淡墨香。 姜姒一目十行地读完首页信纸上的内容,嘴角残留的笑意渐渐变浅。 “母亲是怕我恼了她知晓裴家这一出却不知会与我,叮嘱我切记顾全两家的颜面莫要任性,一切待回门时再分说。” 任性? 她何时有过任性的机会?姜姒心底微嘲。 红蕊也面露不忿道:“夫人这说的是什么话?小姐做事一向妥当,何时曾不顾大局过?” 就连昨日成婚忽换新郎官这么大的事儿,小姐一直被瞒在鼓里临了才知,不是也没发作么? 这才第二日,夫人就特意写信来告诫,不是摆明了不信任小姐么? 昨日若是换了大小姐在这里受此委屈,还保不准儿得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要说任性,从小到大明明是大小姐比较符合这个词吧!” 红蕊说完,却见到自家小姐脸色有些奇怪。 “小姐?” 姜姒抿了抿唇,微微攥紧了剩下那张信纸。 浅白色的纸张因用力而微微泛着皱褶,其上一句话不过寥寥数字,却如同针扎般刺向心头。 ——瑶儿在汾阳失踪,此事你可知晓? ———— 汾阳,姜家老宅。 姜姒的父亲姜明河是姜家长房的嫡次子,行三,当年得中武举之后,便举家迁到了上京。 因路途遥远,只有每逢祭祖时才归祖宅。 而祖宅里便剩下长房中行二的嫡长子姜明业,与老大庶长子姜明义。 此时,姜家祖宅的东跨院中。 自姜瑶失踪以来,姜二夫人李氏便夜不能寐,悄悄派出了多少小厮寻找都毫无水花,又碍于女眷的名声不能报与官府,着急上火地嘴角都燎出了几个大泡。 丫鬟采兰看在眼里,特意从厨房里取了壶冷酒,倒了碗递了过去,心疼道:“夫人您也别急,吃杯凉的泄泄火先。” 李氏接过瓷碗一饮而尽。 碗沿不小心碰到了嘴角边破了皮的火泡伤口,直疼得人眉头紧锁,“她周云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没出事时做尽好人,这出了事儿就跟缩头乌龟一般躲在院里称病!” 采兰忙拉住李氏的袖子,“夫人快别骂了,让老爷听见了又得怪您惹得家宅不宁了。” 李氏犹自气愤,“家宅不宁哪是我的错?也不瞧瞧这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 “蠢的蠢,奸的奸,也就老三好点偏偏还早早去见了老太爷。” “我看这一家子迟早散!” 采兰无奈地看着怒上心头的自家夫人,又翻手倒了杯冷酒递了过去。 其实她嘴里虽说着不赞同的话,但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 方才李氏口中的周云淑,是姜家大夫人,平时就为着谁主持中馈的事儿,没少和她家夫人别苗头。 周氏自认占了长媳的名头,内宅的一应事务就得归她管。 可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是庶子的媳妇掌事的? 说出去怕是会笑掉人的大牙。 也就是她们老爷不像当初的三老爷那么仕途风顺,至今仍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儿。 在已经官至正五品的大老爷面前,可不就短了一截么! 不然大夫人哪敢故意找自家夫人的不痛快? 唉……采兰心里直叹气。 两碗冰冰凉凉的酒下肚,李氏才觉心底的火稍稍降下来一些,坐在桌边冷静。 采兰在一旁轻轻拍着李氏的心口顺气。 李氏想起这事便觉得头疼,诉苦道:“你说说,这汾阳平日里便不太安稳,我拘着姜瑶不让她出远门,不也是为着安全考虑么?” “就她周云淑会做好人,连护卫也不带就怂恿着姜瑶同去那偏远的庄子玩耍。” “她倒是一根毫毛没少地自个儿回来了,却把烂摊子丢给我!” 采兰劝道:“夫人不是派人出去寻了吗?汾阳就这么大的地界儿,没准明日便能得到消息呢?夫人还是保重身体为上。” 李氏轻轻按了按额头,眉间尽是疲倦。 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二夫人,膳厅的晚饭备好了。” 采兰轻轻推了推李氏的胳膊,提醒道:“夫人,先用膳吧,估计这会儿大家已经在等着了。” 李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在采兰的搀扶下起身。 “走罢。” …… 祖宅里向来崇尚节俭,故而一桌上虽坐了五人,却也只有简简单单的六菜一汤,且大半都是些淡口的素菜。 周氏瞧着满桌的清汤寡水,嘴角微不可见地向下拉了拉,对着身旁的丫鬟小声道: “吩咐厨房里准备盏燕窝,可别像上次那般拿碎末子糊弄我。” 只是这声音虽小,却还是被李氏听了个正着。 李氏正为失踪的姜瑶而焦头烂额,眼见对面的罪魁祸首还一副没事人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嫂嫂倒是心情不错,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胃口还如此之好。不是身体不适吗?怎的不回院里歇息了?” 周氏悄悄使了个眼色让丫鬟退下。 转头面向李氏时,立马捏起了袖中的帕子作势在眼角擦了擦,避重就轻道: “弟妹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这不是刚觉着身体好点儿了才出来走动走动,想着万一能帮上什么忙呢?” “就是可惜我身子骨弱,也只能干看着着急,唉。”温软语调中夹杂着些许委屈。 帮忙? 李氏心中冷笑,以为她没瞧见周氏眼角眉梢暗藏的幸灾乐祸? 帮忙是假,来瞧她的热闹才是真! 府里客居的小姐若出了事,她这个当家主母必定难辞其咎! 李氏想反讽两句,旁边却传来一道低斥声。 “好了!” “这是和长嫂说话的态度吗?这个时候就不要闹了!”姜明业语气严厉,扭头看向对桌时却放缓了声音。 “我替内子向嫂嫂赔个不是,她也是为瑶儿的事儿一时心急,这才说错了话。” 顿了顿,姜明业继续道:“只是不知大哥那边派出去的人,是否有消息传回呢?” 被唤作大哥的姜明义,端端正正的国字脸瞧起来正直憨厚,说起话来却绕着弯儿。 此时听见姜明业的话,先是挥手打发走了旁边的丫鬟小厮,然后不急不缓地夹了一筷子菜才开口,语重心长道: “二弟啊,不是我说你,你平时再忙于公务,也得多管教管教底下的孩子们啊。” 姜明业不解,“大哥的意思是?” “姜瑶的消息打听到了 9. 第 9 章 [] 自接到姜夫人的信后,姜姒便有些心神不宁。 既为姜夫人话中隐含的猜疑,也为那潜伏在平静水面下的波涛汹涌。 虽然很想尽快回姜府与姜夫人对质,可毕竟还未到正式回门的日子,眼下姜姒所能做的,也唯有静待。 不过,姜姒倒是还记着库房钥匙的事儿,寻思着见着裴珏之后当面归还,顺便表明自己的态度。 只是…… 姜姒朝窗外瞧了瞧天色。 日头正高,已是晌午时分,也不知晓裴珏何时才回来? 正琢磨着时,外头遥遥传来丫鬟高声通报的声音。 “大公子回来了。” 随着通报声落下,一同而来的还有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不急不缓。 莫名的,姜姒竟有些紧张,心底开始琢磨着一会儿见了面的措辞。 毕竟人家愿意照顾她,愿意把库房钥匙交给她来以表重视,也是一番好意。 这厢姜姒暗暗想着,门外的脚步声到了台阶前时,却忽而渐渐变远,直到消失在隔壁厢房。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等了半晌不见敲门声的姜姒,决定主动去见裴珏。 姜姒熟练地转动着轮椅两边的轮子,来到门边想推开门,却因木门沉重而差点被惯性带着身形不稳,忽而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已不是当初那个行动自如的人,不免心底苦笑。 不过…… 姜姒回头望了望脚下。 厚重的红木门框两侧的底部,有锯子遗留下的些许印记,糙糙的泛着一丁点儿木色毛刺,瞧起来痕迹尚新。 她之前竟不曾注意到,卧房门口处原来是没有门槛的。 不,准确来说,是曾经有过门槛,但却被刻意锯掉了。 会如此吩咐的人不作他想,定是这院子的主人无疑。 姜姒敛眸,心头忽而涌上一股热意,可一时间又深觉自己不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些好而拖累他人。 片刻,终是后者占了上风,姜姒撇去脑中的胡思乱想,决定还是先还了钥匙。 只是轮椅转着转着,却在往日里两三步便能跨过的台阶前停下了。 青石板的台阶不过数层,旁边倒是有斜坡,也像是新铺的,在日头下反射着些许亮光。 姜姒的视线扫过空无一人的院子。 红蕊去了厨房提午膳,其余的丫鬟们又被遣去了院外。 虽说唤一声便能得到回应,但姜姒也不愿为这一点小事儿就麻烦她们。 幸而斜坡只是略微倾斜,不算陡,她自己一人应当是能够的。 这么想着,姜姒便也这么做了。 如同刚才出卧房门时一般,双手扶着轮椅两旁的轴承慢慢转动。 轮子咕噜噜缓缓前行来到了斜坡上。 但没料到的是,刚踏上斜坡不过一瞬间的工夫,轮椅便仿佛有推手一般向下滚去。 她也顷刻间失了重心往前栽去! 惊惶失措间,姜姒只来得及匆匆抬起手掌护在额前,准备迎接那摔倒在地的疼痛。 只是在闭眼的那刹那,却蓦然跌入了一个泛着冷冽雪松清香的怀抱。 …… 清涘院,书房。 姜姒垂眸望着泛红的手掌,尚有些回不过神来。 一想到方才的事,便有些脸热,想要躲回卧房里,手指刚碰上轮椅便听见耳边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温柔中似是略带无奈。 “手伸过来。” 心思被人看破,姜姒讷讷应了一声,伸出掌心,尴尬地避开对面人的视线。 刚才在台阶那里摔倒时,掌心被轮子狠狠带了一下,擦破了些皮,还扎入了几根细小的毛刺。 此时被人小心地拔掉木刺,姜姒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手心有些疼,似是微微泛着热,却在下一刻被药膏的凉意吞噬。 “一日两次,小心莫要碰水。”清冽的嗓音再次响起。 姜姒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又突然顿住。 人家帮着擦了药,自己却一句话也不说,是否太不礼貌了些? 可上次裴珏才说过唤他大公子过于生分了,那她…… 姜姒嘴唇嗫喏了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犹豫间,耳边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却是裴珏推着轮椅带着她来到了书桌前。 书桌瞧起来似是特意改造后的高度,姜姒坐在轮椅上也能将摆在桌面上的物件儿一览无余。 红棕的樟木台面上,摆满了四四方方的木格,里面按类堆满了各式制弩用的零件和工具,旁边还有一沓雪白的蚕棉纸,笔架上挂着数支崭新的斑竹管长峰狼毫笔。 这些物件,很明显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姜姒睁大眼睛,放在膝上的手略微颤了颤。 “备得有些匆忙,也不知你喜好,若是不趁手,便与我说。” 姜姒抿了抿唇,抬眼望向已走到桌前之人,“我……” 原本在腹中打好的措辞此刻却变得有些难以启齿,就连怀中的那把钥匙也仿佛顷刻间滚烫起来。 心绪翻滚间,只觉一时难言。 却在此时,外间传来了红蕊焦急的唤声。 “小姐?小姐你去哪儿啦?” 姜姒将未出口的话咽回腹中,似是松了一口气,朝外高声应道:“我在书房。” 话音刚落,便听得外边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不过片刻的工夫,红蕊的身影便出现在书房门口,一手拎着食盒一手费劲儿地抱着个长盒,约莫臂长的样子,见到房内的裴珏一愣,动作艰难地行了个礼。 见状姜姒忙招手,“快些放下,这是拿了个什么回来?” 红蕊放下食盒,抱着长盒走过来,在瞧见书桌上的一应物件儿时似是有些惊讶,但还是先回答了姜姒的问话。 “小姐吩咐我去给写墨送伤药,他便给了我这盒子,说……” 红蕊悄悄打量了下旁边裴珏的神色,小心道:“说原本便是小姐送给三公子的东西,如今人不在了,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长盒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把约莫两尺长的弩,沉沉的暗棕色,通体泛着常年擦拭的油润亮光,一瞧便知是被人用心保管着的。 姜姒怔了怔,随即后知后觉地去瞧一旁的裴珏,却听得他轻声道:“经纬天地曰文,如冈如陵谓山,文山二字似是岳父大人的表字。” 随着裴珏的视线看过去,盒中弩的悬刀上刻有歪歪扭扭的“文山”两字,乍一瞧与整张弩极不相配。 姜姒目光微讶,没料到裴珏竟连父亲的表字也知晓。 只是当她反应过来裴珏话中的称呼时,却有些不自在,掩饰地撩了下耳畔的碎发。 岳父大人…… “这确是父亲生前所用之弩,不过也没那么深刻的含义。据父亲说,是祖父当年一心尚文才如此取字,但最后仍拗不过爱习武的幺子,最终还是同意父亲参加武举。” 想起往事的姜姒眼中露出些微笑意,却注意到裴珏的目光一直定在那不 10. 第 10 章 [] 翌日。 上京城内,各街各道纵横交错。 既有门庭若市熙熙攘攘的朱雀道,也有门可罗雀冷冷清清的临贤街。 同样是被东家雇佣做活儿的伙计,也分个三六九等。 人人都挤破了脑袋想去朱雀道上的铺子,因为生意好,东家便大方,工钱自然就高。 人人都对临贤街上的铺子嗤之以鼻,租金不比朱雀街低多少,生意却差,工钱自然就低,在这上京简直是财神爷路过都会绕着走的地儿。 来金便是这临贤街上一小小当铺的伙计。 店面不大,朴素无华。 自被掌柜的雇佣以来,来金一直琢磨不透的是,他家掌柜的年纪轻轻,在这临贤街上开个普普通通的铺子,一天有一单生意都算多,是怎么既付得起高昂租金,又能付给他不输于朱雀街的丰厚月钱呢? 正当来金杵着扫把托着下巴漫无边际地神游时,却冷不防被个从里间扔出来的花生壳砸中了脑袋。 “嘿小子!发什么呆呢,来客人了。” 来金摸摸脑袋,愣愣地瞧着自家掌柜拍掉手中的花生壳,从里间施施然走出来瞪了自己一眼后方才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扫帚向门口笑着迎了上去。 “问客官安,客官是来典当还是来赎回的?” 客人瞧着年岁不大,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梳着大户人家婢女常见的双螺髻,一身银红彩绣比甲并水色素裙,闻言抱紧了怀中的长木盒,紧张地打量着四周,姣好的鹅蛋脸上似是隐约闪过一丝怀疑。 红蕊视线扫过屋内,犹自不敢相信,自家小姐口中那所谓的黑白通吃广交八方的当铺居然看起来如此简陋。 乍一瞧不像当铺,倒像是个经营不善的茶馆。 铺子内不过一张八仙桌并几把椅子,里头倒是设有内间,却只是用一块短短的青布充当帘子,内间里的摆设一览无余,摆的竟是一张堆得满满的书架。 书架上,遥遥可见几本封皮赫然写着《山妖诡谈》《杂闻异事》之类一听便颇为猎奇的话本。 红蕊收回视线,看向迎上来的小伙计,小心试探道:“听说你们这儿什么都收?不怕惹事儿?” 面前的伙计一愣,目光中闪过疑惑,似是想说些什么,却被内间走出来的年轻男子从后拍拍肩膀轻轻拨到一边。 “鄙人是这店里的掌柜,”年轻男子模样俊秀,一身鸦青色劲衫打扮,却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笑眯眯道,“本店开门迎客,自是有什么生意便做什么生意。” 红蕊望着眼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一番,犹疑道:“你是掌柜的?” 年轻人似是见多了如同红蕊这般第一次上门的客人眼中明晃晃的怀疑,闻言也不恼,伸手指向帘子后的内间。 “鄙人姓丰,单名一个鹤字,确是这里的掌柜,客人不如入内详谈?” 红蕊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跟着这个自称是掌柜的年轻人的脚步进到里间。 一入内,便惊讶地发现内有乾坤,被书架遮住的一边竟有个窄窄的楼梯盘旋而上,直抵楼上。 二楼倒是像模像样,雕花门窗,红木桌椅,再加上桌上摆着的整套紫砂茶具,红蕊有种误入了姜府用来待客的前厅的错觉。 两人刚落座,丰鹤翻手斟了杯茶推过来,笑道:“客人尝尝?” 红蕊摇摇头,她可是带着小姐的吩咐出门的,还是办正事要紧,遂道:“掌柜的真的什么都收?这个如何?”随即将怀中的盒子置于桌上轻轻打开。 丰鹤一瞧,顿时目露兴色,俯身仔细地打量着盒中之物。 “这制式倒是特殊,之前从未见过。” 红蕊有些紧张地盯着面前的年轻人,生怕得到一个否定或是摇头让她辜负了小姐的嘱托。 “客人是想活当?还是死当?” 红蕊一怔,反应过来后赶忙回道:“要活当,以后有银子了,能周转开后再赎回来。” 丰鹤闻言眉头轻挑。 观红蕊的这一身打扮必定是大户人家里头得脸的丫鬟。而丫鬟如此,主子又怎会缺这点银子周转呢? 只是做生意便有做生意的规矩,丰鹤并不拆穿,伸手合上盖子,笑道:“这笔买卖本店接下了,客人随我去签契书吧。” …… 捂着怀里新鲜出炉的契书,红蕊晕乎乎地走出铺子,没料到事情竟办得如此顺利。 明明之前方嬷嬷的侄儿不过是当了一个小弩摆件便被当铺的掌柜告了官府,她家小姐可是实实在在地当了个真家伙啊! 居然什么事儿都没? 就这么稳稳当当地从手里盘出去了? 揣着一肚子的疑惑,红蕊回了裴府。 只是在进了角门路过府中边角处的浣洗坊时,却被一个眼熟的丫鬟拦住了去路。 “你是……三公子院里针线房的忍冬姐姐?这是怎么了?”红蕊讶异地瞧着眼前身着灰色布衣形容憔悴的女子。 因着自家小姐从小便常来裴府玩耍的缘故,裴瑾身边的丫鬟小厮她便大多都认得面孔。 忍冬忙点头,刚想说什么却被追出来的一个老妈子打断,登时睁大了眼睛,脸上闪过一丝畏惧,闪身躲到了红蕊后面。 “你个丫头片子往哪儿跑?!就知道偷奸耍滑!”老妈子手里拿着根木头槌子骂骂咧咧地追了出来,瞧见红蕊时似是一愣,随即瞥见了躲在红蕊身后的人,怒斥道,“还想躲哪儿呢你!我看你是皮紧了,衣服扔在那里是留给谁洗呢!” 红蕊察觉自己的衣袖被身后之人紧紧地拽着,似乎还在微微颤抖,不禁对眼前这言行粗鲁的老妈子生出几分不喜。 “这位妈妈,有话咱好好说,别伤了和气。” 老妈子打量着红蕊的一身打扮似是有些忌惮,不再骂骂咧咧,目光中却透出一丝狐疑,“你是哪位主子院里的?怎么老婆子我从来没见过你?” 身后的忍冬抢答道:“是少夫人身边的。”说完当即被老妈子瞪了一眼,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老婆子见过姑娘,我是这浣洗坊里管事的,姓于。” “姑娘是刚从外边儿办完事回来?还是赶紧回少夫人那儿交差的好,这儿附近都是浣洗衣服的地儿,别平白沾了一身湿气再过给主子们生病了,那就是老婆子我的过错了。” 于妈妈语气 11. 第 11 章 [] 秋日的夕阳沿着窗户洒入书房,化为点点细碎金光落在书桌上。 姜姒闻言目光低垂,瞧着桌上摊开的宣纸似是出神,神色掩在这金光之下难以分辨。 半晌,红蕊才听得自家小姐轻声道:“你可还记得送三表哥的那把弩的由来?” 红蕊点点头。 自然是记得的,当年小姐受老爷影响耳熏目染,一心扑在制弩上,虽常被老爷夸赞颇有天赋,但一直苦于缺乏实战经历,制出的东西总有欠缺。 幸而老爷不曾因此责骂过小姐,反倒是多加鼓励,甚至每每去领兵剿匪时带上小姐亲手制的弩,回府后再将一应细节耐心讲给小姐听。 为此,那段时间小姐没少挨姜夫人的骂。 后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姐果真做出了一把颇为趁手的臂弩。老爷爱不释手,小姐一高兴便按着同样的制式做了三把出来,每把弩的悬刀上都用心刻上了老爷的表字。 其中两把送给老爷,至于剩下的那一把,小姐原本是打算留给自己作纪念的,可随着日子推移,小姐时不时便总有些新奇点子冒出来,还偶尔拿来和她一起讨论。 兴致来了,小姐便在自己的那把弩上加以改造。 久而久之,小姐手里的那把弩,除了悬刀上的刻字,其余部分和老爷的那两把弩几乎是一点儿相似之处都没了。 而老爷手里的那两把弩,本来是轮换着用的,后来其中一把被老爷带去战场后,便和老爷一同再也没有回来。 至于剩下的那把,原本是和小姐的弩一齐收于盒中放在老爷书房中,束之高阁多年未曾动过,后来小姐拗不过三公子求了数年,又念着和三公子以后终成一家人,便软下心肠送给了他。 姜姒回忆道:“所以制式一模一样的弩,准确说来便也只有两把。而自从其中一把随同父亲丢失在战场上后,世间是再也寻不见第二件了。” 顿了顿,姜姒语气似是有些无奈,“虽说是引蛇出洞,可我也舍不得将父亲所用之物当作诱饵,只好重新再做一把。” 红蕊恍然大悟,“原来小姐是想试探写墨说的那些贼人呀!这才拆了从家里带过来的那把弩,因为上面的刻字悬刀是一样儿的!” 说到这,姜姒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毕竟其他部件都还好说,就那刻字,如今实在是仿不出来了。” 怪不得回来时小姐在练字呢! 怕不是想起了当初被大家伙儿笑话字丑的时候了。 红蕊眼尖地瞧见搁在书桌上那沓厚厚的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可随即想到今日出府的事儿,问道: “那小姐为何又要让我当掉呢?放咱们自个儿这儿不也一样么?” 姜姒莹白的指尖轻轻叩了叩夹有契书的书册,莞尔道:“哪有日日防贼的道理?今日你去的那家当铺看似平平无奇,实则背后大有来头。如若写墨的怀疑属实,咱们且耐心等着便是。” 红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转眼来到了回门当日。 红蕊似是心里憋了一口气,一早便将犹在犯困的姜姒折腾起来梳妆打扮,光是钗环首饰便换来换去挑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看势头,像是铆足了劲儿要将自家小姐打扮成天仙儿。 每当姜姒想开口说话叫停的时候,便被红蕊难得严肃的语气打断。 “小姐,”红蕊从妆奁中捡出一支七宝鎏金垒丝牡丹簪插上精心盘好的发髻,“您就当圆了我的心愿吧。当初姜府上下不知多少人,面上虽不显,可背地里都在嚼舌头看咱的笑话。这次回去,可得让他们瞧瞧,小姐离了姜府反而过得更快活!” 似是被这略带稚气的话逗笑,姜姒不再阻止,眼神里却露出无奈,“可这也太招摇了些,不适合我。” “怎么不适合?我瞧着蛮好的,回门就得风风光光地回去!” “再者说,大公子派人送来的这些首饰什么的,不戴岂不是白白放在匣子里生灰?那多可惜呀,平白辜负了一番心意。” 姜姒闻言,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抬眸瞧向面前的铜镜。 铜镜内的女子一贯苍白的脸庞如今不过略施粉黛,便隐隐显出几分艳色来,涂上一层薄薄的口脂后更显得眉目如画,颜若朝华。 只是那双盈盈秋瞳下,似是隐隐藏了一丝顾虑。 说起裴珏,姜姒心头便有些乱。 本打算之前借着归还库房钥匙的时机说清表态,可因着书房里那一出,她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而昨日傍晚,裴珏又亲自送来了满满一匣子的首饰,说是他已逝娘亲留下的嫁妆,放着着实可惜,理应给她这个儿媳。而后似是怕她拒绝,放下匣子便匆匆离开了。 可她后来打开那匣子一瞧,裴珏口中的嫁妆只寥寥数件,其余一看便知是最近才添置的,崭新锃亮,毫无经年累月的斑驳痕迹。 姜姒难以说清当时的自己是什么心情。 可能就像是红蕊说的一样,一半是不忍辜负心意,而另一半…… “少夫人,时辰到了。”门外传来丫鬟提醒的声音。 姜姒压下心底乱糟糟的思绪,向身后的红蕊轻声道:“走罢。” 待到裴府门口时,裴珏一袭青衫立在马车旁静静等候,见她来了,阔步上前接过红蕊的手将轮椅推至马车近处。 原本为了方便主子入车厢放着矮凳的地方,赫然换成了一张厚实的长木板斜斜地搭在车架上。 “大少爷,小的来吧。” 有那机灵的小厮凑上来讨好,却被裴珏一个淡淡的眼神逼退,赶忙退到一旁低下头不敢多嘴。 旁边的小厮眼里满是嘲笑。 ——一点儿眼力见都没,少夫人是你小子能近身的吗? 姜姒对此一无所知,实是在瞧见马车前的布置时便有些发愣,等身下的轮椅被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扶着缓缓推动时才忽地发觉,裴珏竟是将轮椅借着木板直接推入了车厢内。 随后,裴珏又从车厢软榻一旁的格子中取出两块带着凹槽的 12. 第 12 章 [] 墨菊? 姜姒蹙眉,倒是想了起来。 可她依稀记得墨菊该是随着姜瑶一同去了汾阳老家的,怎会出现在这儿? 还形容如此狼狈? 可还不待她多想,情绪激动的墨菊便仿佛力竭般突然晕了过去,吓得身旁的小厮以为是自己力气太大所致慌忙松开了手。 “先将墨菊带回姜府安置吧,”姜姒沉吟道,“再去医馆给她唤个大夫。” “明白。”红蕊点头。 因着路上这一出耽误了些时辰,待一行人抵达姜府时,门口候着的丫鬟立在石狮旁已有些昏昏欲睡的势头,耷拉着脑袋提不起精神的模样,竟是丝毫没察觉府前来了人。 红蕊见状眉头微皱,上前轻轻推了推那丫鬟的胳膊,唤道:“襄荷,醒醒。” 襄荷被搡得吓了一跳,抬起脑袋刚想骂人,便瞧见了眼前数日未见的二小姐身边的红蕊,一愣过后突然反应过来,忙碎步走到车厢前福了福身心虚道: “二小姐回来了,夫人正在晚香堂候着呢。” “知道了。”姜姒隔着车厢道。 听见应声,襄荷便朝后摆手招了两个随行的小丫头,“你俩过去扶二小姐下车。” 两个小丫头点头上前,不料却被一旁的红蕊笑眯眯地伸手拦住了去路,不禁愣住,神色求助地望向下吩咐的襄荷。 襄荷眉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道:“你拦着她们做什么?二小姐不下车吗?再耽误夫人该等急了。” 只是还未等到回答,便见到裴府的小厮不知从哪儿抬出个长木板,在襄荷讶异的目光中动作迅速地布置在了马车车架前,还弯腰使劲按了按似是在衡量着是否稳固。 随后,车帘被净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只见一袭青衫的清隽郎君推着坐在轮椅上姿容艳丽的小娘子缓缓下了马车。 小娘子一身月白络丝云纹秋衫,曳地的海棠红销金裙摆微微散开恍若流云,直衬得佳人更加肌白如雪,明艳动人。 这是她们那个自幼在容貌上便被大小姐压过一头的二小姐? 襄荷还在愣神当中,却见到那郎君抬眸瞥向自己时皱了下眉头,薄唇轻启,却是道: “莫要挡路。”声音似清泉击石,冷冷清清。 襄荷闻言反应过来,脸上浮现几分尴尬,忙退到一边福身道:“二小姐,姑爷,请随婢子来。” 一行人先后入府各自安顿。 红蕊得了姜姒的吩咐去安置墨菊,襄荷引着姜府的新姑爷推着二小姐前去姜夫人所在的晚香堂。 不同于裴府绕水而建的曲折回廊,姜府的府邸宽阔,院落大多布局规整,视野开阔。 穿过前厅,便是一片小花园,两旁载满了花草,只中间一条碎石与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通向后方的庭院,颇有一番雅趣。 襄荷闷头在前面带路,一心念着早点回内院交差好回屋睡个回笼觉,只觉身后咕噜咕噜的轮子滚动声传入耳中甚是烦扰,心中暗自嘟囔着,却忽而察觉那声音似是消失了,疑惑地回头一看。 原是新姑爷停下了脚步,不知因何驻足不语。 襄荷压下心底的不耐,转身笑了笑,“姑爷是有什么事儿吗?夫人还在等着我们呢。” 姜姒在轮椅停下时便立马发觉了,只是碍于视线并不能瞧见身后人的表情,微微仰首,问道:“怎么了?” 头顶传来裴珏的声音,“无事,只是觉得这石子路旧,该换了。” 怎么突然提起这石子路来了? 姜姒闻言不解,低头望向脚下一块块零星分布的鹅卵石。 襄荷道:“姑爷说笑了,这是我们家大小姐去年刚吩咐铺的路,可新着呢。” 裴珏却不再多言,淡淡道:“走罢。” 襄荷闻言转过身继续带路,只是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新姑爷真是没事儿找事儿! …… 待到快要到晚香堂时,襄荷却让另一个小丫鬟引裴珏去了姜父的书房。 “夫人说和二小姐有些体己话要说,请姑爷暂去老爷的书房歇息一会儿。” 姜姒点点头。 襄荷上前扶上轮椅,不料却被避开。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姜姒温声道。 襄荷伸出的手尴尬地滞在半空中,闻言也不勉强,笑了笑,“是。” 只是跟在姜姒后面时,却悄悄地撇了撇嘴。 不乐意拉倒,她还省些力气呢! 二人很快便来到了晚香堂,姜姒却在姜夫人的屋前停下了。 落在几步之外的襄荷隐晦地瞟了瞟房前约莫两掌高的门槛,心下暗笑装作不知,语气故作疑惑道:“二小姐不进去吗?” 姜姒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你自去忙吧,我和夫人单独说会儿话。” 襄荷干脆利落地福身告退。 院内一时之间只剩落叶飒飒的动静。 半晌,屋内传来姜夫人不辨喜怒的声音,“你要在外面待到何时?” “待到母亲想好如何和我解释那封信的时候。”姜姒淡淡道。 片刻,脚步声响起,姜夫人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你这是在怨我?” “请母亲安,母亲言重了。” 姜夫人望着端坐在轮椅上的二女儿,眼神复杂,“我并非疑你,只是……” “只是我刚稍稍透露出对瑶姐姐的怀疑不久,她便失踪了。”姜姒截过话头道,“到底为何母亲会第一个想到与我有关系呢?为何不能是瑶姐姐自己贪玩溜走了呢?母亲到底知道些什么?” 姜姒面上不动声色,但掩在衣袖下的手却因紧张而早已攥紧,话里带着明晃晃的试探。 “那天,我见着瑶姐姐好似也去了城外寺庙,她是去……” “过去的事何必再提。”姜夫人迅速打断未尽之语,视线扫过空无一人的院落,确定无其他人后才继续道,“裴瑾已死,裴家都不再追究往事,你又何必非得掀起这汪池水搅得大家都不安宁?” 似是瞧见了姜姒脸上的冷淡,姜夫人缓和了语气,语重心长道: “裴家老爷已来信给我言明陆氏那个疯婆娘所为,他们家也愿意将错就错来弥补,少夫人的位子非你莫属,以后裴府的中馈也会交到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