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府小福女》 1. 001 [] 公府小福女,木云木夕著 001/木云木夕 此时天光是朦胧的蟹壳青,春寒料峭。 昨晚江州城下了一整夜的雨,距离城东三十里的青羊山上到处都长满了青苔。 若水观矗立在云遮雾绕的青羊山之巅,十几个女冠正在圣母殿做早课。 一辆奢华的马车绕着蜿蜒曲折的山道缓缓而上,在若水观下面的平地停下。 呼啦啦涌下来四个仆妇婢女,团团抱着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小女娃,人人皆是一脸凝重。 细雨如丝,雾湿云鬟。 文氏最后一个钻出马车,搭着婢女的手,踩着马车凳,脚步虚浮地下了车。 她身形纤细似弱柳扶风,一双哭得肿成核桃的杏眸,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 许是一宿没睡,伤心太过,文氏只觉头脑昏昏沉沉,掖着手帕按了按太阳穴,仰起脖子望了一眼长得可怕的石阶,心下一沉。 天爷,光是想想,她都觉着腿肚子发酸。 她自己上去都难如上青天,更别提抱着胖乎乎的女儿上去了。 自打生了女儿之后,她便伤了底子,气血两亏,一直没养好,大夫说她再难有孕。 是以女儿便是她这辈子唯一的骨肉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前不久女儿感染伤寒,眼看人就要没了,她当真是要急疯了! 江州城有名的大夫她全都请来看过了,还是回天乏术,女儿的生机越来越弱,大夫让她准备后事。 那一刻她的脑子彻底懵了,便是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 她死也接受不了,她的妞妞还没满三岁呢,她这辈子只有她了,妞妞不能死! 绝对不能! 嚎啕大哭过后,文氏几乎崩溃了,她是实在没办法了,这才带着女儿来若水观拜斗姆娘娘。 哎,若是可以,她宁愿要死的人是她自己。 文氏忍住心内的悲痛,又扭头去看女儿,伸手给她拢了拢大红缎底绣花出风毛斗篷,从仆妇的手中接过孩子。 “奶奶,您身子不好,昨儿又一宿没睡,必是累狠了的。山间路滑,万一摔了碰了,不说姐儿受不住,便是奶奶也经不起啊。”婢女撑着竹柄油纸伞,殷殷劝道,“姐儿就让妈妈们抱上去罢。” 仆妇们点头附和。 文氏柳眉微蹙,轻轻摇头,眼神坚决,“不,我自己来。” 陪房摸了一下七小姐的小手,面上大惊失色,“……奶奶,姐儿、凉了。” 文氏眸光一震,忙低头,用面颊去轻触女儿柔软滑腻的小脸蛋,眼眶瞬间蓄泪,肩膀一下子垮了下去。 她闭了闭眼睛,泪珠从眼角滚落,可她语气仍旧冷静,叮嘱道:“千万仔细些。妞妞若好了,我必有重赏。” 她在重字上加重了语气。 可谁都听得出来,文氏语气中的无奈与悲痛,此时的她就像一张拉满的弓,弓弦绷得紧紧的,看起来是蓄势待发,但也随时可能会弦断人亡。 众人低头称是。 圣母殿内,一群身着道袍的女冠正盘腿打坐,结印念经。 内中有一名女道童,约摸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她左右张望,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想起斋堂里热气腾腾的荠菜豆腐馅儿包子,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好饿。 好冷啊。 女道童想到后院那个昏迷不醒来历不明的小女娃,眼神掠过一抹阴寒之色。 都怪她。 都是因为她,观主才让她们今早诵持《护命经》一万遍的。一万遍实在是太多了,她坚持不住了。 她要是死了就好了。 女道童正恨恨地想着,殿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她扭身往殿门外望去,见来了一群人。 为首的妇人衣饰华丽,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仆妇婢女穿着竟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些。 女道童眼睛一亮,忙伸手拽了拽一旁年轻女冠的衣袖。 年轻女冠微微有些恼怒被她打断,却没有理她,继续掐着太极印闭目诵经。 女道童不死心,再次用力拽年轻女冠的袖子,年轻女冠气得嘴唇抖了抖,睁开眼睛,瞪了她一眼。 女道童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伸手指了指外面。 年轻女冠扭头看过去,只听外面扑通一声—— “救苦救难的斗姆娘娘,求您救救我可怜的女儿罢。”文氏抱着女儿,直直跪在殿门外大声哭喊道。 声音嘶哑悲怆,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年轻女冠心里一咯噔,暗道不好,祈福仪式被打断,她们今早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后院那个女娃娃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或许这就是天意罢。 不少女冠纷纷扭头看向殿外,脸上神色皆是有些茫然。 她们若水观几时香火这么旺盛了,一大清早就有香客前来烧香祈福? 到底是观主有定力,愣是坚持把第九千九百八十一遍的最后一个字念完,方不疾不徐地睁开双目。 她叹息一声,念了声福生无量天尊,撑着蒲团缓缓起身。 双盘打坐这么久,观主的腿也早就麻了,但她不好当着信徒的面揉腿,只好忍着麻软,姿态有些不太自然地走到文氏面前。 观主弯腰扶起文氏,问清来意,把人让进大殿,摸了摸孩子的脉,登时眸光一闪,收回手,半晌方摇头叹道:“信士,这孩子已经——”殁了啊。 观主虽没有把话说全,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面露哀戚。 毕竟,孩子早夭,不论是对孩子来说,还是对父母亲人来说,都是十分遗憾沉痛的事。 文氏眼眶一酸,眼泪哗地涌出,泪珠滴在孩子玉雪可爱的小脸上。 孩子一动不动,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文氏呆呆怔怔地掉眼泪,一抽一抽地小声啜泣,好半晌,方想起什么来,泪眼婆娑地看了陪房一眼,陪房立即捧出装着银子和首饰的青檀木匣子,恭敬地交给观主。 女冠们皆是眼睛一亮。 这附近的村民上山来拜斗姆娘娘,条件好的带串铜钱,家境一般的带点米和鸡蛋,家里穷的,从自家菜地里拔些新鲜菜蔬就算是供奉了。 正经用雕花木匣子装着的,那肯定是银钱,再不济也是贵重的首饰一类。因此,大家都暗暗高兴起来,方才祈福仪式被打断的不满登时散了个七七八八。 观主无奈叹息,拱手道谢,示意年轻女冠接了匣子,然后领着一众女冠让到一旁,请文氏等人进去。 文氏麻木地走到硕大威严的神像面前,跪在蒲团上,用脸去贴女儿的小脸蛋,然后弯腰跪拜,额头磕在青石板地砖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久久不动。 “斗姆娘娘,我也不想活了,求您让我和妞妞一起死罢。”文氏直起腰后面如死灰道。 婢女和仆妇也跪在其后 2. 002 [] 002/木云木夕 系统9981:“……” 它想说,它不是九九归一,但为了节约能量,它并没有就这个称呼上的问题过多纠缠。 静默良久,一道磁性的男中音再次响起:“在的,宿主,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姜锦年摸了摸耳朵,这突如其来的男中音还是让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她都能重生了,还有什么奇遇是她不能接受的呢? 于是她问系统道:“我听隔壁房间来了不少人,你能帮我打探一下是什么人吗?” 系统沉默了几秒,才道:“抱歉,宿主,由于您的重生直播间现在还没有一个观众,没有积分,所以我不能耗费自己所剩无几的能量去帮您免费探查外面的环境。” 它已经在随时可能休眠的边缘摇摇欲坠了。 可宿主才苏醒,身体还很虚弱,它也不能催逼她出去活动。 只能尽量减少能耗。 姜锦年叹口气,抿紧唇瓣,想了想,蛄蛹着滑下床,忍着头晕眼花,支着两条小短腿,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 还是得靠自己嘛,她可以的。 少顷,姜锦年扒着隔壁房的门框,探着小脑袋往里看,呼吸有些急促,隐隐有啰音。她张了张嘴,想出声,但喉咙着实是太痛了,让她打消了说话的念头。 她只是呆呆地打量着屋里的人。 屋里人很多,乱糟糟的,最先发现姜锦年的是女道童。 所有人都围着文氏,观主在给她扎针。 女道童踮着脚尖,看了半天,什么也看不见,随后她又去看放在罗汉床上的小女娃,小女娃已经没了呼吸,一动不动,像一个精致的人偶。 婢女和两个仆妇跪在一旁抹眼泪。 女道童撇了撇嘴,觉得没意思,正要转身离开这儿去斋堂吃朝食。 谁知她一转身,便撞上了脸色苍白的姜锦年。 女道童瞳仁一缩,被唬了一跳,呸了声,抚了抚胸口,忙闭上眼睛,掐了太极印,嘴里念念有词,小声道:“福生无量天尊,百无禁忌,没有吓到我,没有吓到我。” 姜锦年:“……” 年轻女冠心里惦记着姜锦年,正要去隔壁看她,一回身便见女道童在自我收惊,同时也瞥见了门口边的姜锦年,不觉有些讶异。 她忙拉了一旁的中年女冠,小声道:“张师伯,您快看——” 张道长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心里一紧,面上却稳得住,拍了拍年轻女冠的手,小声道:“见秋,咱俩过去看看。” 听见动静,女道童睁开一只眼睛,见是张道长和周道长过来,心下稍安,忙躲到她们身后,伸着脖子往门外望了一眼。却见姜锦年逆着光线左摇右晃地进来了,女道童不觉打了个抖。 “张师爷,您说,她究竟是人是鬼啊?”女道童紧张兮兮道。 观主不是说她凶多吉少吗?观主还说她就是侥幸不死,也多半会烧成一个傻子。 况且,一万遍《护命经》也没念完呢,她这是什么情况?! “杨枝,莫要胡说八道!”张道长嗔道,脚步缓了缓,笑眯眯问姜锦年:“小娘子,你、醒了?” 姜锦年看向张道长,眨了眨卷翘羽睫,觉得她面目可亲,遂轻轻点了一下头。 “没想到你福大命大,竟真的挺过来了。你饿了罢?”张道长心下一松,抚掌笑起来,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笑,看起来很慈和。注意到姜锦年没穿外衣,又吩咐杨枝去拿她的衣裳过来。 杨枝捂着干瘪的肚子,不情不愿地跑去了隔壁房间。 她好饿呀。 为了这么个小傻子,她到底几时才能吃上饭呀! “正倒春寒呢,你得多穿点儿,回头再受了寒,那可不好受。”张道长絮絮念叨。 姜锦年又点了一下头。 其他围着文氏的女冠见姜锦年已经醒来,全都笑呵呵地看着她,主动让到一旁。 察觉到众人对自己的善意,姜锦年抿紧唇瓣,用力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不甚明显的笑来。 周道长见她面颊鼓鼓的,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甚是可爱,心下一软,眸光越发柔和,弯腰牵了她的小手,去见观主。 观主刚给文氏扎了针,文氏还没醒。见姜锦年过来,观主先是一怔,随后便笑着拉她到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声道:“还有些低烧。” 又看向周道长,“见秋,你再煎碗药来。” “是,师父。”周道长答应一声去了。 观主又问了姜锦年几个问题,叫什么名字,家里都有哪些人,住在哪儿,是否记得是怎么来的若水观。 姜锦年乌黑晶亮的眸子望着观主,目露疑惑。 总觉得姜锦年这个名字之前,她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她本来的名字。 叫什么呢? 她歪着脑袋用力地想,想得小脸都皱起来,那些答案就像是山尖盘旋的雾气,明明好似触手可及,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在心里问系统,系统说自己刚来这个世界,对这里的一切也不熟悉,之所以会绑定宿主,是因为宿主临死之际死不瞑目的情绪能量值是方圆千里之内最高的。 姜锦年听了系统的话,一时无言,垂眸思索着什么,竟忘记了观主还在等着自己答话呢。 落在观主眼里,便是她已然被高烧烧坏了脑子,观主眸中的笑意渐消,叹息一声。 这孩子长得玉雪可爱,可惜了。 其他围观的女冠也都一脸惋惜,看向姜锦年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同情。 哎,长得这么漂亮,却是个傻子,真是太可惜了啊。 见杨枝抱着衣裳进来,观主便让姜锦年先去穿衣服,再让杨枝领着她去斋堂吃朝食。 杨枝答应着。 姜锦年身子太虚弱了,顾不上去在意众人眼中的自己已然成了一个傻子,还在一个劲儿地想,她原本的名字应该叫什么,家人是谁,她为何会被扔在这里。 张道长帮姜锦年穿上了外衣,还重新给她梳了一个道姑头,用一块蓝布巾子固定住,看起来倒颇为俏皮可爱,让人忍不住想去捏一捏她的小脸蛋。 不少女冠摸了摸姜锦年的小脑袋,夸她生得好,说从没见过她这样粉妆玉琢的小娃娃。 文氏的陪房也一直悄悄打量着姜锦年,眸光闪烁,似是在盘算着什么。 杨枝在一旁看着,等得有些不耐烦,蹲在地上用手支着脸,一心想着热气腾腾的素包子,咽口水。见众人都夸赞姜锦年生得俊,心里越发觉得不得劲儿,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 是以,只等姜锦年一收拾好,杨枝便牵了她的手,连拉带拽,跑了出去。 姜锦年:“……” 身子虚弱的她想挣开杨枝的手,可杨枝抓得死死的,她力气小,甩了几次都没甩开。 杨枝见她挣扎,便安抚道:“观主让我看着你呢,你老老实实跟着我,我给你偷烤芋头吃,可香可好吃啦。”说着咽了咽口水。 姜锦年气喘吁吁,小脸憋得青紫,晕头转向地拽住杨枝的细胳膊,一屁股坐在地上。 死活不肯再跑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不等姜锦年回答,杨枝又挺了挺小胸脯道:“我进门比你早,是你的师兄,你以后要叫我杨师兄,知道么?” 在若水观,人人都是她的师兄,师叔,师伯,师爷,她是辈分最小的,现在好了,总算来了个比她还小的。 姜锦年:“……” 并不是很想搭理这个半大的小姑娘。 杨枝只当姜锦年是个傻的,拽了她几次,拽不动,恼了,便恶狠狠推了她一把,哼哼道:“你还当自己是 3. 003 [] 003/木云木夕 屋内,文氏已经醒了。 陪房和婢女白果正围在床边说话,杨枝也坐在一旁听着。 陪房说了自己的想法,让文氏收养姜锦年,一来,她和七小姐一般大,长得还有几分相像;二来,她这么巧出现在观里,说不定是上天的旨意。 白果却不赞同,“袁姐姐,咱们小姐尸骨未寒,你就让奶奶收养别人,这未免也忒凉薄了些。” 文氏此时正沉浸在失去爱女的悲痛之中,无法自拔,又没见过姜锦年,是以,并不愿意收养她。 与其收养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人,还不如给丈夫纳一房小妾,生了孩子记到她名下,好歹是丈夫的种。 “袁贵家的,你莫要再说了,妞妞刚走,我真没心思考虑这个。”文氏有气无力,面色不虞道。 白果心里一松,幸好主子和她想法一致。 “奶奶,”袁贵家的并不死心,继续劝解道:“那孩子真的长得和咱们七小姐有两三分像呢,您便是看不上她,不收她做养女,买回去当个粗使丫头也不亏呢。看着她,多少可以慰藉奶奶思念咱们小姐的苦。” 杨枝眼神一闪,忙插道:“信士有所不知,那孩子高烧烧坏了脑子,已经变成傻子了。” 傻子怎么能给大户人家做养女或是丫头呢? 她倒是可以争取看看的。她多聪明呀! 文氏眸光一震,看向杨枝,颤声问:“你说什么?她、真成了傻子?” 那不就和妞妞一样了吗? 难道这真是天意?否则怎么会这么巧? 文氏心里疑心妞妞的魂魄转移到了那孩子身上,一时之间又惊又喜又惧。 杨枝忙点头道:“信士,千真万确。才小道问她叫什么,她都答不上来,还坐在地上撒泼呢,好好儿的裙子都叫她弄脏了。” 文氏眸光闪了闪,看了一眼躺在罗汉床上的女儿,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于是她挣扎着起身,亲自抱了女儿,去前殿找紫清道长。 她打算问问紫清道长的意见,想确认那孩子究竟是不是妞妞。 结果一出门,便撞见了姜锦年。 文氏一怔,死死抿着唇瓣,半晌无言。 袁贵家的见状,忙笑着去逗引姜锦年,问她吃过朝食没有。 姜锦年乌黑晶亮的鹿眸扫了文氏等人一眼,朝袁贵家的点了点头,还弯了弯唇角,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 方才她们在房里说的话,她全都听到了。 眼前这位夫人痛失爱女,而她有机会当她的养女,离开这里。 她得想办法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文氏看向姜锦年的眸光动了动,暗道:像,太像了,尤其她们笑起来都有一对酒窝,哪能这么巧呢! 此时杨枝也动了想跟文氏下山的心思,见姜锦年一副讨好卖乖的模样,登时气得牙痒痒,上前一把拉住她,说要送她回房休息,“……一会儿周师兄给你送药来,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姜锦年却伸手递给文氏一个素包子。 这个包子她本来是带给杨枝的。 可现在她不想给了。 哼。 文氏又是一怔。 一旁的白果眼疾手快,替文氏接了过来,道了谢。 很快,杨枝把姜锦年拽回房间,关上房门,掐着她的脖子,低低地警告她安分点儿,否则她有的是手段收拾她。 姜锦年被掐得喘不过气,眼神惊恐地看着杨枝,脑海里突然蹦出她的结局—— 杨枝去了京城一户勋贵人家做养女,十七岁那年死于非命。 “你听懂了吗?”杨枝冷漠地问道,手上的力度却在逐渐加重。 姜锦年拼命点头,因为难受眼睛流出眼泪来。 直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杨枝这才意犹未尽地松了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是周道长给姜锦年送药来了。 周道长笑问:“杨枝,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杨枝抚了抚姜锦年僵直的后背,乖巧道:“周师兄,她喉咙有痰,喘不过气来,我给她顺气呢。” “杨枝,你做得很好。”周道长把药放在桌上,朝姜锦年招手,柔声哄道:“来,喝了药就好了。” 姜锦年慢慢挪过去,被周道长一把抱起,坐在自己腿上,一勺一勺地给她喂药。 药很苦,但姜锦年始终一声不吭地喝着。 杨枝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跑出去了。 毕竟是小孩子,又在病中,方才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姜锦年终于后知后觉地后怕起来,她抱紧周道长的腰,把脸埋进她怀里,小兽似的呜咽了两声。 几滴眼泪沾湿了她浓密卷翘的羽睫。 这可把年轻的周道长给心疼坏了,忙放下药碗,抱着小家伙哄了又哄。 却说文氏等人在静室找到了观主,文氏认同了观主的建议,给女儿做一场法事,观主表示没问题。 文氏看着怀里女儿冰冷的面容,心痛得跟漏风的筛子似的,想到姜锦年,那个水灵可爱的女娃娃,眸光闪了闪。 她和妞妞有关系吗? 观主见文氏似乎有话要说,便让其他人都出去,关上门,给她倒了一杯茶,静静等待她开口。 “紫清道长,那个小女娃、她、是何来历?”文氏葱根似的手指摩挲着茶杯,垂眸沉吟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观主喝了一口茶,看一眼文氏怀里的孩子,眸光轻动。 默了默,观主说起姜锦年是如何出现在若水观的情形,最后叹道:“那孩子长得白白胖胖,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精心养着的,只是不知为何要将其丢弃。也不知是烧坏了脑子,还是原本就不好,问她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住在哪儿,一概不知,也是可怜。” 文氏想了想,叹道:“或许是生下来就不好罢,否则好端端的,养到这么大,家里人才想起要丢弃她。” 她想起自己的妞妞,定国公府的人知道她是个痴儿后,就有不少人劝她丢弃她。一来怕给定国公府抹黑,二来认为妞妞是个负担,即使养大了也不能嫁人生子,得一辈子养在家里,那对顾家来说是一辈子都抹不掉的污点。 观主不置可否。 就这样,文氏自己解答了自己心中的猜疑。 那女娃和妞妞没有关系,一切都只是巧合。 既然如此,她也就没有必要再收养她了,毕竟不是亲生的,这三年她带妞妞的艰辛,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文氏守着观主在圣母殿给女儿做了一场法事,吩咐袁贵家的去江州城里的棺材铺子加急赶制了一副榆木小棺,妥帖装殓了。 葬在若水观的坟地边缘,没有立碑。 女儿下葬后,文氏精疲力竭,只好留在若水观过夜。 姜锦年吃过药,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仍是晕乎 4. 004 [] 004/木云木夕 随着姜锦年这一声粗嘎的娘,屋内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只剩油灯的火焰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文氏心神一震,她盯着眼前的小女娃,嚅嗫道:“你、叫我什么?” 姜锦年咽了咽口水,口渴得厉害,嗓子也疼,抿了抿唇,小小声道:“娘,水。” 文氏眼瞳一扩,也咽了咽口水,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姜锦年,又看向一旁的白果,哑声道:“给她水。” 白果答应一声,忙给姜锦年倒了一杯茶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了。 姜锦年咕咚咕咚喝完了一整杯,总算是好受多了。 “喔唷,看来这孩子是真的渴狠了。”袁贵家的笑道。“知道喊娘,还知道要水喝,看来还不是很傻呢。”倒比咱们七小姐还要强些。 七小姐不知饥饱冷热。 姜锦年抬眸看了袁贵家的一眼,乌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心说她才不傻,可眼下她还拿不准文氏到底是希望她傻,还是不希望她傻,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她忍着没有回怼。 文氏见姜锦年下巴上沾了一些水渍,抽出锦帕,给她细致地掖了掖。 眼前的小女娃唇红齿白,一双鹿眸亮如星辰,正巴巴地望着自己,文氏心里软得不像话。 很想伸手抱抱她,只是始终没吭声。 她不能背叛对妞妞的爱。妞妞还在天上看着呢。 姜锦年眨了眨眼睛,伸手拉住文氏的手,触感柔软细腻,微凉,她又小声道:“娘,我饿。” 文氏垂眸看着那只落在掌心的小手,纤长的指尖微颤。 这下连白果也惊喜地睁圆了眼睛。 长得和七小姐有点像,又比七小姐聪明,还错认主子作亲娘,这,也不是不可以。 文氏眼眶湿润,握住掌中软乎乎的小手,温柔地摩挲着,颤声问:“你叫什么?为何唤我娘?” 姜锦年的小身子感受到了来自对面女人的怜爱,眼眶微酸,若是她也有母亲,母亲大概也会如她这般对待自己罢? 只是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茫然地摇摇头,只是仰着小脑袋,巴巴地看着文氏,小小声地唤道:“娘……” 她自然不能告诉她自己有一个不是本名的名字,这样太复杂了,于收养一事并无益处。她的身世越清白越好。 “奶奶,”白果插道,“会不会她没有名字,就像咱们七小姐,也一直没有大名。” 这很常见,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大多没有大名,大户人家的小姐,有时也会拖到七岁,立住了才给取个大名。 文氏捏了捏姜锦年的小胖手,又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白果,去斋堂买些饭食过来。她年纪还小,又在病中,熬一碗小米粥,放些赤砂糖。” 白果答应着,唤了一个仆妇去帮忙。 袁贵家的握着姜锦年的腋下,一把将她提到了床沿上坐下,让文氏能够更加亲近她。 袁贵家的招了招手,示意另一个仆妇跟她出去。 屋门被关上,只剩下文氏和姜锦年二人。 文氏伸手抚了抚姜锦年的小脸蛋,发红的眼睛盯着她看,似是在透过她看自己的女儿。 姜锦年不习惯这样被她打量,扭身扎进了文氏的怀里,小手紧紧抱着她。 因为记忆还未完全恢复,这具三岁的身体又大病一场,姜锦年发现自己很难维持成人的思维。 此时,在文氏温暖的怀抱里,她舒服得直想哼唧。 文氏心里越发软得似一汪春水,放柔了语气道:“你冷不冷?” 姜锦年点点头。 文氏帮她脱掉鞋子,掀开被子,把她搂在怀里捂得严严实实,“饭食还要再等会儿,你陪我先躺会儿好么?” 姜锦年嗯了一声,侧过身,钻进文氏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小手搭在文氏的颈项间,闭上眼睛睡起来。 文氏也搂紧怀里的小人儿,心里熨帖得不行,闭上眼睛,眼泪打湿了她的鬓发,但她舍不得松开怀里的小人儿,没有擦拭,不一会儿两人便沉沉睡去。 周道长提了一壶热水过来,去到隔壁房间,却见房门大开着,姜锦年不见了踪影,心里一紧。 放下水壶,周道长忙到隔壁文氏的房间门口,见门窗紧闭,屋内点着灯火,便小声问道:“打扰了。请问隔壁小女娃可在信士屋内玩耍?” 没有回应。 周道长心里着急,遂抬手轻轻叩了三下门,又掐着嗓子小声问了一遍,仍是无人回应。 系统忽然提示姜锦年道:“宿主,周见秋道长在门外找你。” 姜锦年惊醒,但她还不想动,侧耳听了听,果然听见周道长在敲门,便用小手轻轻推了推文氏。 文氏很快从睡梦中醒来,她终于听见敲门声,知道怀里小人儿也醒了,便抬起头回了一句:“周道长快请进,门没锁。” 她好久不曾睡得这样沉了,文氏有些遗憾地坐起身。 吱呀一声,周道长推门而入。 见姜锦年躺在文氏的身边,周道长目露惊讶,随后想到文氏痛失爱女,心下又觉恍然大悟,便赔笑道:“打扰了。贫道来给小娘子送热水擦洗身体,没想到小娘子和文信士有缘,如此亲厚。” 姜锦年抬起头,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弯了弯眼睛,哑着嗓音道:“谢谢!” 周道长眸光一亮,看向文氏,惊喜道:“她、她还会道谢呢,可真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啊。” 她还以为她傻了呢。 文氏也弯起唇角,摸了摸姜锦年的小脑袋道:“是呀,她很好。”又柔声问姜锦年,“我给你擦洗身子好不好?擦洗干净睡觉香香。” 姜锦年也觉得身子黏糊糊的,忙点头。 周道长笑容满面去隔壁把热水壶提了来,关上房门,把热水倒进木盆里,就着烫烫的热水浸湿棉帕,拧干,笑着问道:“文信士,是您来,还是贫道来?” 姜锦年看着周道长的手被烫得发红,心里感动,忙爬出被窝。 “有劳周道长了。”文氏脱掉小家伙的外衣,周道长摊开热烫的棉帕,擦拭姜锦年小小的脊背,擦完后背,再擦肚腹,还有腋下。 姜锦年舒服得直哼唧。 文氏麻利地解开小家伙的裙子,见上面有黑色的污渍,不觉拧眉。伸手接过周道长重新拧好的棉帕,在被窝里帮小家伙擦拭了下面。 小家伙一直咯吱咯吱地笑,笑声感染了文氏和周道长,两人也弯着唇角。 文氏说晚上想带着姜锦年一起睡,周道长说那敢情好,她原本还打算去陪她睡,这下省事儿了。 其实周道长心里有些失落,但她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她觉得文氏更需要小家伙的陪伴。 两人又逗着小家伙说笑了一会儿,房门再次被推开,白果端着小米粥回来了。 文氏亲自喂小家伙一勺一勺地吃,一碗粥吃完,小家伙才打着饱嗝说:“饱了。” 看得白果和周道长等人直乐呵。 文氏饿了一整天,没胃口,这会子倒觉得饿了,披上外衣,坐在桌边用了一碗粥。 周道长又陪着说了些闲话,这才拎起水壶告辞了。 文氏吩咐白果从包袱里取出一 5. 005 [] 005/木云木夕 面对杨枝的质问,文氏捏紧手中的帕子,没有回答。 袁贵家的瞥了眼主子的脸色,再看向杨枝,肃容道:“小道长,此事不与你相干,你还是不问的好。” 杨枝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转身冲进房内,拉起姜锦年的手就要出去。 姜锦年气得脸颊鼓鼓的,扯着小嗓子嚷道:“你、松开!” 白果忙上前拉开杨枝,姜锦年一把抱住白果的大腿,往她身后躲了躲。 “你个傻子!”杨枝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姜锦年,大吼一声,“你把人家当亲娘,人家可没把你当女儿!人家就要走了,你还赖在这里作甚!一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文氏进来,看向小小的姜锦年,见她乌亮的眸子里含着一包泪花,扁着嘴巴委委屈屈的好不可怜。 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了一下,痛得文氏闭了闭眼睛,眼泪倏地从眼角滑下。 她喜欢这个孩子,可她不想就这么带走她,闹得人尽皆知,那样她只能当一个养女,她要给她最好的,只能委屈她再等等。 文氏的心思藏得很深,谁也没有透露,就连身边最得用的两个下人都不知情。 白果看向袁贵家的,袁贵家的摇摇头。 主子决定不带她走。 杨枝恼羞成怒,冷哼一声,快步冲出房间。 一阵难堪的沉默过后,文氏等人终究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而穿着顾七小姐衣裙的姜锦年则被留在屋内。 她手上拿着一个文氏留给她的荷包,里面装着几片金叶子,和几块碎银子。 她用手背抹去眼泪,打开荷包数了数,至少有十两银子,也不少了。她把荷包收进空间,顾不上难过,打算出去转转,给直播间吸引点流量,赚点积分。 积分能在商城换取物资,以后她就靠这个过活了。 她得离开这里,不让殷复找到她。 她迈着小小的步子,往前面走去。她边走,边用手背抹去眼泪,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许哭。 人家不欠她什么,没必要感到委屈。 她的亲生父母尚且能抛弃她,文氏只是一个刚失去女儿的可怜妇人罢了,对她没有抚养的义务,她照顾她一晚,给她穿她女儿的衣裳,还给她钱,已经够好了。 姜锦年经过前殿,女冠们在洒扫,看她一眼,问她干什么去,她一蹦一跳地说自己去外面空地上玩儿,女冠们便笑笑,继续做自己的事儿。 “文信士不是要收养她么?怎么没带她走?” “不知道,大概是又不想收养了罢,毕竟是个丫头片子,连她亲生父母都不要她了。” “那她以后就是咱们观里最小的了,哎,也是可怜。” 姜锦年迈着小短腿走出圣母殿,把身后那些窃窃私语全都抛下,往前面走去。 前面便是下山的石阶,文氏扶着白果的手,正艰难地一级一级往山下走去。 走了一半,文氏气息加重,停下来歇息,她忍不住回头,向上看了一眼若水观,清冷恢弘。她脸色有些凝郁。 袁贵家的见状,想劝又不敢再劝,怕惹恼了主子。 又往下走了十几级石阶,文氏方叹道:“那孩子,一定在心里怨我狠心呢。” 白果道:“奶奶宽心,她在观里也会过得好好的。小孩子忘性大,她过些天也就忘了。奶奶当心脚下。” 文氏眉头紧蹙,脑海里总是回忆起昨晚小家伙钻进她怀里蹭蹭的场景,她喊她娘时的小奶音,她望着她离开时眼含泪花扁着嘴委屈巴巴的模样…… 想得太入神,文氏一脚踩空,差点摔下去,幸好白果及时拉住了她。 姜锦年躲在一块太湖石后面偷看,见状,心蹦到了嗓子眼,低低地喊了一声:“娘——” 声音哽在嗓子眼,没人听到。 袁贵家的尖叫着赶忙过来扶着主子,几次欲言又止,主仆几人就这么下了长阶,来到马车旁。 马车夫早已等候多时,他搬下马车凳,候到一旁。 文氏上了马车,不多时,马车便沿着来时的山道缓缓而去。 姜锦年望着那辆一点一点消失在山道上的马车,抿了抿樱粉唇瓣,静默了片刻。 文氏不要她,虽然她能理解,却不免有些沮丧,因为她现在实在是太小了。自己一个人是无法下山的,下了山,估计马上就会被拐子拐走,卖给人家当奴婢,或者卖去烟花柳巷,那还不如先在山上待着。 既然做不了别的,那她只能做力所能及的努力。 增加直播间的粉丝,换积分。 可是要怎么增加粉丝呢?她双手支着下巴,看地上的蚂蚁搬食物,在心里和系统聊天。 “九九归一,我的直播间现在有多少人看?” 系统9981沉默良久,“昨天晚上,宿主喊文氏娘的时候,直播间进来过一个粉丝,待了不到三秒钟就退出去了,没有点关注。” 姜锦年心里一沉,叹了口气,“他们到底想看什么呢?我现在这具身体还这么小,我、我能干的事情很少啊。” 昨天杨枝掐她的时候,她甚至都不能反抗。她只能寻求大人的庇护,本以为能跟着文氏离开这里,便没有声张,没想到希望陡然落空。 既然如此,她还是要找机会告诉周道长,不能任由杨枝背地里欺负她。 系统再次沉默了。 不得不承认,它或许选错了宿主,宿主年纪太小,而要等待她长大,它的能量必定支撑不住,而一旦它陷入休眠,宿主便失去了重生的资格,一切都如前世那般。 尘归尘,土归土。 系统也很无奈,提醒了宿主,它的能量最多再支撑一个月,若是一个月她仍旧没有赚到积分,她就会失去这次重生的机会,再无翻身改命的可能。 姜锦年扶着太湖石站起身,往圣母殿走去。 不行,她绝不认命。 这一次,她一定要攒很多的钱,吃遍天下美食,远离殷复,长命百岁。 姜锦年找到周道长,问她杨枝在哪儿,周道长以为她是想找杨枝玩儿,便牵着她的手去找她。 “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路上,周道长忽然道。 姜锦年一愣,没有吭声。 她想不起自己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只记得一个叫姜锦年的名字。 “文信士不要你,没关系 6. 006 [] 006/木云木夕 “你还叫娘呢!”杨枝见姜锦年拔腿就跑,登时兴奋不已,追了上去。 姜锦年毕竟才是个三岁的小团子,哪里跑得过已经抽条的杨枝,当下就被杨枝揪住了衣领,掐住了脖子。 “叫啊!”杨枝啧了声,“你怎么不——”叫了? 话音未落,只见蹿进来一道高大的影子,是周见秋道长。 周道长裹挟着重重怒意与威压而来,一把抓住杨枝的细胳膊,用力一拧,当即痛得杨枝跪地求饶。 姜锦年眼角还挂着湿漉漉的泪水,躲到了周道长身后,小声告状:“她掐我!” 周道长把小家伙搂进怀里,安抚一通,承诺会处置杨枝。 杨枝又气又恼,恶狠狠地瞪了姜锦年一眼,用嘴型威胁道:“你等着!” 姜锦年却并不理会她的挑衅,只把头埋进周道长的肩窝,眼不见为净。 三岁的她拿杨枝无可奈何,自有能奈何她的人去教她如何做人。 周道长把杨枝带到了观主面前,一五一十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观主听了,重重地叹口气。 “杨枝,你既一心向往那红尘繁华之处,明日你便下山罢,我管不了你了。” 杨枝此时终于怕了,她重重地磕头告饶,哭得眼泪鼻涕婆娑,“……观主,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您别赶我下山,我家里没人了,祖父祖母也过世了,叔叔软弱,婶娘恶毒,不拿我当人,我在她眼里连猪狗都不如。” 观主沉默良久,终是不忍心,便罚杨枝去斋堂后厨洗碗三个月。 道观一天吃两顿,周道长牵着姜锦年去斋堂用午食,告诉她不用怕,“……以后杨枝再敢欺负你,你告诉——”说着顿了顿,看旁边没人,才继续道:“——娘,娘替你出头。” 姜锦年抿唇笑了笑,嗯了声。 周道长还怪可爱的,她想。 午食是一碗素面,周道长让她多吃点,免得晚上会饿,姜锦年乖乖吃了大半碗,实在吃不下了,周道长吃了她剩下的面。 吃完午食,可以歇晌。 周道长拿出一件旧衣裳要改小了给姜锦年穿,姜锦年陪着她做针线活儿,不一会儿便犯困,睡着了。 暮色笼罩,周道长得去前殿做晚课,不放心姜锦年一个人待在屋里,嘱咐她关上门,不要出去。 姜锦年点头,等周道长一走,便踮起脚尖,插上了门拴。 她没啥事可干,只好找系统说话,但系统并不理她,多数时候是她自说自话,于是她擅自给系统取了个昵称,“……你以后就叫金统罢,惜字如金的系统。” 金统:“……” 晚课结束,周道长又给姜锦年提了一壶热水过来,给她擦洗身子。 张道长也翻出了一件旧的道袍,拿来给周道长看,“见秋,也该给这孩子做两身换洗的衣裳,先用我的旧衣裳改一件出来,回头和都管说一声,去州城采买时扯两身靛蓝细布给她做道袍。” 周道长摸着张道长的旧衣,眸光一闪,笑道:“张师伯,咱俩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说着转身去取中午做了一半的小道袍,递给张道长,“我这件料子比您的还略新些。” “左右我闲着也是无事,和你搭伴儿做罢。”张道长笑道。 “那敢情好。”周道长欣然同意。 姜锦年坐在罗汉床上对食指玩儿,看周道长和张道长二人给她做小道袍,支着耳朵听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篇,心里觉得暖呼呼的。 她们喜欢她,对她好,她能感觉得到。 可她能为她们做些什么来报答她们呢? 杨枝在门外探头探脑,想进来,又怕周道长骂她。 姜锦年看见了,她知道周道长和张道长也都发现了,但她们都佯装没发现,于是她也不知该不该表现出来。 杨枝的身世,倒也可怜,她如今的性子,确实是歪了。想要扭转,怕是不容易。观主都拿她没辙,姜锦年不觉得自己能改变她什么。 罢了,既然改变不了她,那便远离就是了。 果然,半刻钟之后,杨枝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门外。 圣母殿前的报钟敲响了,已是人定时分,该上床就寝了,张道长起身回房。 周道长熄了灯,上床躺下。 “锦年,来,我抱着你睡。”片刻后,周道长忽然柔声道。 姜锦年愣了一下,没动,也没吭声。 她总觉得自己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不想和周道长建立太深的羁绊,免得她离开时周道长太伤心。 她提溜着一颗心,生怕周道长过来,暗夜的细微声响撞入耳膜,片刻后,周道长似乎终于放弃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已睡着了,姜锦年才放下心来。 姜锦年闭着眼睛,小手放在腰侧,思绪翻飞,想的无非是如何才能增加直播间的粉丝,她这么一想,意识沉浸系统,眼前竟出现了直播间的画面。 黑黢黢的,果然一个人都没有。 她依稀能在上面看到一间房,床上躺着两个人,她心里一悸,意识到这不就是她和周道长么? 此刻她才真切地理解了直播的含义是什么,不觉发了会儿懵。 上面飘着一行字,和她这个时代的繁体字有些不同,她努力辨认了一下,只能猜个大概,于是在心里问金统,中间是个什么字。 金统见她问的是业务相关的事儿,总算是大发慈悲回了她:“插个眼。” “哦,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有点兴趣,但暂时还不想看,标记一下的意思。” 她又用意识点开了主播的头像,惊喜地发现多了一个粉丝,忙问:“这个人是何时关注我的?” “在宿主收拾杨枝的时候。但她没有发言,也没有刷礼物,所以增加的积分很少,只有一个积分。”金统懒懒道。 好歹增加了一个粉丝,姜锦年仍旧很兴奋,又逮着金统问它的性别,年纪等的问题。 金统面无表情说自己没有性别,之所以以男声说话,是系统默认的,宿主可以自行选择喜欢的声音。至于年纪,它刚被研发出来就投入使用了,也就是说它还不足一岁呢。 谁还不是个宝宝呢。 于是姜锦年给金统选择了一款元气满满的少女音,昵称也从金统改成了小金。 小金:“……” 姜锦年犹如发现了新大陆,乐此不疲地研究小金的用法和功能,直到实在熬不住,才睡着了。 “宿主,醒醒,检测到有人在窗外吹迷烟。”一道清脆的少女音蓦地响起。 姜锦年瞬间被惊醒,一边在心里问是什么人,一边伸手推了推一旁的周道长,含糊道:“外面有人。” 小金:“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 周道长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忙坐起身,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她用火折子点亮了油灯,光亮所到之处,照出了投在窗户上的影子。 “什么人?!”周道长爆喝一声,心突突地跳起来。 影子并没有离开,仍旧朝里吹迷烟。 姜锦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方帕子捂住口鼻,又扯了一旁的枕巾扔给周道长。 周道长诧异地看了姜锦年一眼,接过枕巾,忙捂住自己的口鼻,大叫起来。 “走水啦!”周道长用尽全力喊叫,却并未听到任何回应。 夜里的寂静令人心惊,屋子里的迷烟越来越多,就算捂住口鼻,姜锦年和周道长还是吸入不少。 姜锦年 7. 007 [] 007/木云木夕 马车一路向北,往京城而去。 姜锦年醒来后,马车上的气氛登时变得有些诡异,她茫然地看着文氏等人,一言不发。 任凭白果和袁贵家的如何逗弄她,她都不理。 她还在生气。 文氏有些紧张,伸手来抱她,她讪笑着轻哄道:“你生气啦?是娘不对,你不生娘的气了好么?” 姜锦年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文氏,扁着嘴,不肯让文氏抱,侧身扎进白果的怀里,留给文氏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文氏脸上的笑意一僵。 “哎唷!”袁贵家的忙笑着打圆场,“咱们姐儿生奶奶的气喽。气性还挺大,这是随了三爷的脾气,得顺毛捋。” 这是在暗示姜锦年是顾三爷亲生的! 文氏唇角微微上翘,眸光噙笑。 马车到了一个驿站,文氏凭借定国公顾瞻的名刺要到了一间上房,打算给姜锦年从头到脚洗一遍。 伺候小姐沐浴的活儿,按说该白果或是袁贵家的来,但文氏打算借机拉近和小家伙的距离,便决定自己来。 不多时,小家伙光着雪白的嫩藕似的小身子,攀着热气氤氲的木桶边沿,不停踩水玩。 太舒服了! 文氏用襻膊束起衣袖,把小人捞到身边,给她打胰子,先是前面,从上到下,尔后是后面,从背部开始,这个过程中小家伙一直咯吱咯吱笑,文氏也脸上浮笑。 直到一只栩栩如生的麒麟出现在她眼前,文氏才瞳仁一缩,晃了神,连胰子都拿不稳,掉到浴桶里去了。 姜锦年光洁如雪的瘦削右肩背上竟赫然刺绣了一只麒麟! 对此一无所知的小家伙扭头看了一眼文氏,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儿,乖巧地捡起滑不溜丢的胰子,重新塞到文氏手里,还讨好地唤了她一声娘。 可文氏并没有应。 只敷衍地帮她洗完,换上干爽的衣物,唤来白果给姜锦年绞头发,文氏则一直坐在一旁怔怔地发呆。 姜锦年几次看向文氏,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驿站的饭食并不好吃,姜锦年毕竟是小孩子,容易饿,还是吃了一大碗。文氏并无胃口,只随意吃了几口便作罢。 晚上母女俩躺在床上,两人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天堑。 姜锦年也没有主动靠过去,背对着文氏向里侧躺着,心想文氏为何突然会这样,到底怎么了。 文氏心乱如麻,给小家伙掖好被子,半支起身子,手臂悬在半空,犹豫良久,终是收回了手。 姜锦年虽然闭着眼,但她知道文氏的一举一动,知道她在生气,但不知道她到底在气什么。很快,小孩子嗜睡的天性战胜了一切,姜锦年睡着了。 文氏却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到天明时分,才勉强睡了会儿。 马车辚辚,越往北走,文氏越发沉默冷淡,她沉静的眸子时常盯着姜锦年发呆。姜锦年知道不对劲儿,只得尽量乖巧懂事,时常去抱文氏的胳膊撒娇,甜甜地唤她阿娘。 文氏一开始并不搭理她,但架不住小家伙实在是会歪缠人,嘴巴又甜,文氏拿她没辙,心一软,便再也硬不起来了。 毕竟一个才三岁的软糯小团子能有什么错呢? 只要她护好她,她以后就是定国公府的七小姐,养在深闺,不会有人发现的。至此,文氏心中那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混乱思绪才勉强安定下来。 是夜,文氏抱着姜锦年入睡,一宿无梦。 晓行夜宿,文氏一行人终于在三月初一这日抵达了京城。 姜锦年踩在马车侧边的长凳上,掀起车帘,乌眸打量着热闹繁华的京城,人声鼎沸,八街九陌,街道两旁的建筑鳞次栉比,心底生出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以及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萦绕心头,令她惴惴不安。 马车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拐进正安大街,穿过一座雕梁画栋、上书着“定国府”匾额的大牌坊,从西南角的角门进入,在院子里停下,文氏等人下了马车,早有管事的迎上来见礼。 文氏牵着姜锦年的小手,面色平静自若,实则心脏怦怦乱跳,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外院的管事不常去内院,见女儿的机会不多,又隔了大半年没见,想来是发现不了什么的。 果然,见是府上的三奶奶带着七小姐回来了,管事的忙殷勤安排四个婆子,抬着一顶小轿送文氏母女进去,半点儿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 文氏悄悄吐了一口气。 姜锦年抬头看了文氏一眼,漆黑的眸子似是明白了什么。 定国府是五间五进的四合院格局,分东、中、西三路,都是五进,房间共有两百余间。 文氏住的薰风院在东路的正中央,是一正两厢带抄手游廊的布局,正房三间,左右两边各有两间耳房。 文氏牵着姜锦年钻出轿子,绕过影壁,便来到了薰风院。 早有三个婢女笑嘻嘻迎了出来,见礼问安,从婆子手中接过包袱,簇拥着文氏母女热热闹闹往院子里去了。 文氏走进院子,悬着的心总算是有了着落,随口一问:“三爷哪儿去了?” 婢女白芷抱着包袱答道:“昨儿夜里武安侯府上的太夫人仙逝,公爷一大早就出城去京营巡视军务,老太太便让三爷去武安侯府吊唁了。” 文氏微微点头,没再说什么,牵着姜锦年进了正房。 西次间内,母女俩坐在罗汉床上歇息,早有婢女端了热水和棉帕过来,跪在主子面前,请她们净手。 文氏牵了姜锦年的小胖手,给她细致地洗了,擦干净,眸光落在小家伙粉雕玉琢的脸上,神情专注而温柔。 少顷,婢女端着水盆退下。 白果倒了茶奉上,抬眸与主子对视了一眼,眸光掠过一抹狡黠的笑意,意在让主子安心,一切顺利,不会有事。 文氏微扯唇角,略一颔首。 母女俩吃了一会儿茶果,点心,不多时,热水备好了,文氏笑问:“崽崽,要和娘一起沐浴么?” 姜锦年眨了眨卷翘羽睫,点了点头。 站在撒满了玫瑰花瓣的宽大浴桶内,姜锦年舒服得往水下蹲,只露出琼鼻以上的部位。 文氏亲自给她打上香喷喷的桂花味胰子,尤其重重地擦洗了她肩背处的麒麟,可是根本洗不掉,是火针刺绣,文氏不由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那家人打着要找回这孩子的心思呢,幸而自己是悄悄将人掳了来,他们要找到这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姜锦年软软地喊了一声疼,圆溜溜的乌眸看向文氏,奶声奶气道:“阿娘,你怎么了?” 文氏摇头,继续帮她擦拭。 两刻钟后,母女俩穿戴齐整,焕然一新,文氏牵着女儿的手往顾母处来。白果和白芷捧着礼物跟在其后。 “崽崽,一会儿到了念慈堂,不要乱说话,娘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知道了么?”文氏弯腰摸着小家伙的头叮嘱道。 姜锦年嗯了一声。 白芷看了白果一眼, 8. 008 [] 008/木云木夕 文氏想辩解,但她知道顶撞婆母不会有好果子吃,婆母不喜她,她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只得闷声应了婆母的训斥。 姜锦年看一眼顾母,知道她不喜文氏和顾七小姐,但眼下这个场合,也不是她一个三岁小儿能插话的。 尤氏拉着文氏在空出来的玫瑰椅上坐了,张罗着继续打叶子牌。 文氏心里不痛快,一边心不在焉地摸牌,一边赔笑道:“我从南边给老太太、姐姐、四弟妹并家里的小辈们带了一些小玩意儿,也不知你们喜不喜欢,不喜欢就拿来赏人罢。” 姜锦年坐在文氏和顾母中间的绣墩上,她看一眼文氏,便立即知道了文氏在这个家的地位,她有些怯懦,讨好,怯懦是源于大家对她的不喜,不看重。 尤氏嘴上说着三嫂太客气了之类的话,扭头就去看礼物,见是一些土特产并一些文房四宝之类的小玩意儿,眼神便冷了下来,露出一两分讥讽。 她就知道,这个三嫂能有什么好东西给他们,她娘家置办的嫁妆本就不丰,这些年给七姐儿看病,四处求医问药,早把她那点嫁妆银子给掏空了。 为了个丫头片子,花这么多银钱,将来还要给她置办嫁妆,难不成全靠公中出么? 府里七个小娘子,大房的大姐儿、二姐儿身份高,嫁妆定然比其他姐儿要厚,他们四房也有四个姐儿,都在七丫头前面出嫁,轮到七丫头,还能剩什么? 姜锦年瞥了一眼尤氏,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不觉微微拧眉。 顾敏忙笑着道了谢,“不拘是什么,有礼物收总是高兴的。” 白果和白芷捧着礼物放到一旁的桌案上,白果按照主子之前的吩咐,一一分了,交给各位主子的贴身婢女,婢女们俱替主子说声谢。 秋菱原坐在老太太的上手,是为的方便给老太太喂牌,文氏接替秋菱,自然也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讨老太太欢心。 姜锦年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桌上的牌局看,两条小短腿在柳绿绣银线马面裙摆下来回晃动着,模样甚是乖巧。 顾敏坐在文氏对面,不时逗弄一下姜锦年,姜锦年也不害羞,只甜甜地一笑,露出一对漂亮的酒窝,看得顾敏心都要化了。 她自己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因此很是羡慕生了女儿的人。 “咱们小七如今也好了,这笑模样生得也俊,三弟妹,你和三弟也该给孩子取个大名了。”顾敏笑道,说话间出了一次牌。 文氏看了一眼顾母,讪笑道:“咱们家的女孩儿都是堇字辈,名皆带女部旁,大哥家的堇婵、堇姝,四弟家的堇娅、堇妍、堇姚、堇娥,都是寓意极好的名字,我想着,七丫头福薄,须得老太太这样有大福气的人取的名字才能压得住。” 定国府的女孩儿与别家不同,周岁宴就给取大名,是老太爷还在世时就定下的规矩。 原来的七小姐在抓周时表现出痴儿的傻相,眼神呆滞,反应迟缓,口流涎水,引起所有人的惊诧,顾母做主,暂缓给这个孩子取大名,等她立住了再说。 这一拖,就拖了三年。 文氏忍气吞声,生出一个痴儿,自觉低人一等,也没有再提这茬儿。 如今大姑姐提出,文氏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有了名字,一切也就名正言顺了。 顾母眸光动了动,慢悠悠道:“秋菱,你去把老太爷生前留下的手札拿来。” 秋菱答应着进去了,不多时,便拿了一本书皮已经褪色的线装本子过来,贴心地翻到了给孙女辈取名字的那一页。 上面写了二十几个女字旁的字,已经用了的六个字都用朱笔圈了出来。 顾母眯着眼睛看了一圈,有些心不在焉,敷衍道:“嫃、姩、媖、姮这四个字都不错,老三媳妇,你看着择一个罢。”说着将本子递给了文氏。 姜锦年眸光微微一亮。 姩? 堇姩? 岂不是和周道长给自己取的名字同音了么? 似乎也不错。总算没有辜负和周道长的一点情分。 姜锦年打定主意要挑这个姩字,然她不能贸然开口,得等她们先说。 文氏双手接过来公爹留下的手札,秀气的眉眼一个一个字看过去,在心里默念和堇字的组合,可能因为太过在意,她竟一时无法抉择。 她想给女儿取个全天下最好的名字。 也算是弥补对妞妞的遗憾。 尤氏坐在她的上手,急得不行,催促她赶紧打牌,“三嫂,老太太选的这四个字,哪个都是极好的,你就别犹豫了,闭着眼睛挑一个罢。” 她的双胞胎女儿堇娅、堇妍,就是老太太定的,她一点儿意见也没有。 女孩子家家的,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打紧的,长大嫁去了婆家,谁还管你原来叫什么,还不是随着丈夫的排行喊? “依我看,堇姮不错。”顾敏看着姜锦年笑道,“顾堇姮,你喜欢么?” 姜锦年抿嘴笑,却不答。 她要选堇姩。 文氏随便出了一个牌,在心里默念了一下堇姮,不是很满意,便笑着扭头对姜锦年道:“崽崽,老祖宗要给你赐名,娘觉得哪个字都好,一时难以取舍。娘叫你一声,你喜欢哪个,就答应一声,好么?” 姜锦年笑嘻嘻点头,奶声奶气说好。 这倒是新鲜。 顾敏牌也不打了,一心一意要看小家伙给自己挑了哪个名字。 文氏便一一地叫了起来,起先小家伙都只是抿嘴笑,并不答应,直到她唤道:“顾堇姩?” “嗯。”小家伙这才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这下所有人都笑了,包括顾母在内。 “顾堇姩这个名字还真是别致,正配我们小七。”顾敏拍手笑道,伸手掐了一把小家伙滑嫩的脸蛋,“哎唷,不得了哦,这孩子说不定是个有后福的。是不是,堇姩?” 小家伙红了脸,笑嘻嘻点头说是。 惹得顾母也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深深地看了姜锦年一眼。 一直打到申正时分才散了。 几个婆子捧着大漆捧盒进来,尤氏说了声摆饭,这才忙碌起来。 顾母和顾敏在八仙桌旁坐了,净了手。文氏和尤氏在一旁布菜伺候,顾敏便抱了姜锦年也在一旁坐了,笑着逗她:“顾堇姩,你饿不饿?” 姜锦年看着满桌子精致的菜肴,咽了咽口水,乌溜溜的鹿眸偷觑了顾母一眼,小声道:“饿。” 文氏看女儿一眼,嗔道:“姩姩乖,这是老太太和姑母的暮食,娘一会儿带你回去和爹爹一块儿吃。” 姜锦年点头,视线却仍旧牢牢黏在桌上散发着香气的美食上。 “三嫂,这么多菜呢,我和老太太哪里吃得过来?七姐儿能吃多少?”顾敏笑着给姜锦年分了半碗香米饭和鸡蛋羹,粉蒸鸭腿肉用刀子拆成一缕一缕的肉丝,自己吃了少许,剩下的都分给了两个小的和老的。 姜锦年埋头吃得认真,小仓鼠似的往嘴里塞食物,吃得面颊鼓鼓的,却并不发出什么声响,也不像 9. 009 [] 009/木云木夕 姜锦年乌黑晶亮的鹿眸看向眼前一身酒气的英俊男子,他面颊因喝酒而酡红,感觉很陌生,只冷冷唤了一声:“爹爹。” 声音里不含任何情绪。 饶是如此,这声清脆清晰的爹爹,却如天籁一般震醒了顾明。 他凤眸一扩,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抬头与文氏对视了一眼,激动得语无伦次道:“妞妞这是、喊我爹爹了!” 他又晃了晃脑袋,疑心自己听错了。 文氏见他如此,忆起过往的两三年,也是心酸不已,便郑重一点头。眼圈发红。 下一瞬,小家伙便被父亲抱进了怀里。 顾明宽大的手掌抚摸着女儿的后颈,唇角翘得老高,嘴里喃喃:“妞妞好了……咱们的妞妞终于好了!” 文氏看着他几度欲言又止,想到什么,眼眶发酸,默了片刻,把老太太给女儿赐名顾堇姩一节说了,“……以后女儿小名就叫姩姩,三爷觉得怎样?” 顾明在心里默默品咂了一会儿,方点头道:“好。”尔后又摸摸女儿滑腻的小脸蛋,轻声逗弄:“姩姩,姩姩,再叫声爹爹来听。” 姜锦年不理他,把手伸向文氏,奶声奶气道:“阿娘抱。” 文氏便伸手把她从丈夫手里接过来,也在一旁坐下。 一时之间,夫妻俩竟相顾无言。 顾明垂眸,静静地看了妻子良久,修长的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闻着她身上丝丝缕缕的甜香,不觉闭了闭眼,有些心神荡漾。 毕竟素了大半年了。 在外游荡这么久,回到久违的家,文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一旁的男子对她而言,也是一样。 察觉到顾明的贴近,文氏本能地脊椎一僵,她抱起女儿往卧房走去,语气不自然道:“姩姩今儿没有歇晌,该睡了。” 刚吃饱并不想睡的姜锦年:“……” 望着妻子冷漠离去的背影,顾明垂眸,掩住眸底的失落,又重新躺了回去。 她到底在气什么?女儿不都好了吗? 外头白果拉着白芷到一旁无人的游廊角落,板着脸低声质问道:“小蹄子,你和三爷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芷眼神一闪,顿了顿,语气有些凶:“你胡说什么呀?我、我和三爷清清白白,到底是谁在奶奶跟前乱嚼舌根子,看我不撕烂了她的嘴!” 难怪奶奶刚才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儿。 白果狐疑的目光凝在白芷脸上,葱根似的食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若没有最好。奶奶不发话,咱们这样的人,是断不能做出背主的事情来的。你敢乱来,我也饶不了你。” 白芷悻悻道:“我知道。”又凑上去拉白果的手,“到底是谁说的,你说与我听,我也好心里有个数。” 二人正说话间,几个婆子捧着食盒进院了,白果压低声音道:“别问了。该摆饭了。”说着扬起笑脸迎了上去。 暮食摆在明间,顾明喝了酒,不想吃,在贵妃榻上睡着了。姜锦年在顾母那儿吃饱了,便只有文氏一人吃。 用完饭,文氏便问姜锦年,“姩姩,想不想去花园子里逛逛?” 姜锦年点点头。 母女俩手牵着手出了院子。 按说这个时辰,国公爷顾瞻该下值回府了。文氏因问身后跟着的白芷道:“你大太太近来可住在府上?” 她问的是定国公夫人永乐长公主。 “回奶奶,”白芷恭敬道,“自从月前先帝驾崩,麟若公主所居的邀月宫走水,小公主葬身火海,朝堂便陷入了动荡。幸而大亨有咱们国公爷这根定海神针在,皇后娘娘又有了身孕,长公主殿下如今暂代监国一职,皇后娘娘每日垂帘听政,这才堪堪稳定了局面。是以长公主夫人这段时日便住在东宫,还不曾回府呢。” 姜锦年闻言,眸光一闪,两道小眉毛拧在一起,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可她脑子就像是罩了一层厚厚的雾障,什么都想不起来。 文氏心蓦地一紧,眸中掠过一抹惊恐,脑中似是有惊雷滚过,掌中的锦帕飘然落地。 麟若公主?麒麟? 怎么会这样? 若是真的,她这是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啊,一旦揭穿,她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文氏打了个抖,她这运气着实是太差了! 白芷捡起帕子,甩干净,还给主子,并未把主子的失态放在心上,反而笑着安抚道:“奶奶离开京城也有大半年了,消息自然比不得京城灵通。奶奶宽心,有长公主夫人和国公爷在,京城乱不了,咱们国公府上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文氏心不在焉地点了一下头。 姜锦年敏感地察觉到了文氏的不对劲儿,忧虑地看了她一眼。 母女俩在西北角的大园子里略逛了逛,文氏兴致不高,折腾了一日,姜锦年也早就累了,想睡觉。 原来都是乳母宋妈妈带着七小姐睡在东边的耳房,出于某种隐秘的原因,文氏把人打发了,一时没有合适的接替人选。 文氏便想自己带着女儿睡东稍间,以回避和顾明同房,她这会儿心绪乱糟糟的,实在没有心思应付丈夫。 不明所以的顾明沐浴后来找妻子,他使劲儿逗女儿玩儿,遭到姜锦年无情的拒绝,宁愿把头埋进被子里,也不理他。 姜锦年自然是站在母亲这边的,母亲不愿搭理父亲,那她也不会搭理。 顾明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好啊,你们母女俩合起伙来欺负我!”顾明隔着被子去挠女儿的痒痒,姜锦年在被窝里尖叫着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阿娘。 文氏看破但不说破丈夫的意图,只脱了外衫上床躺着,冷淡丢给他一句:“三爷走的时候帮我们娘儿俩熄一下灯,有劳。” 文氏没让下人值夜,唯恐自己梦中呓语泄露了天机。 顾明白讨了个没趣,抿了抿唇,吹灭灯,带上槅扇门走了。 他觉得很憋火,可又无处发泄,毕竟妻女才回来,他不想和她吵,吓着女儿。 这天夜里,顾明睡得很浅,三不五时伸手去捞旁边的位置,却捞了个空,这才想起妻子睡在女儿房里。 姜锦年虽然发愁直播间没流量的事情,可她毕竟小孩子天性,到点就困,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明日的事情明日再烦罢。 明日她一定要想出办法来的。 文氏抱着小家伙,却呆呆地想了很久。 她既然认了这个孩子做女儿,那便要护好她,虽然目前还不确定她身上的麒麟和麟若公主有没有关系,但为了稳妥起见,这一年内最好不要让长公主见到女儿。 长公主如今不住在府上,也是好事。 女儿身 10. 010 [] 010/木云木夕 大小姐顾堇婵已满十岁,出落得娉婷俏丽,她半蹲下身,伸手捏了捏姜锦年肉乎乎的小脸蛋,笑嘻嘻道:“七妹妹,你如今好了,想跟着哥哥姐姐们去学堂读书么?” 所有人都含笑看着软乎乎的小团子。 这个他们印象中流着涎水,翻着白眼,人生注定寂灭的痴儿,虽然从下人口中听说她有了奇遇,又好了,但到底好成什么样,他们没亲眼见过,到底不敢下断言。 是以,他们今日特意约了一起来,就是想考考她到底是真好了还是假好了。 “嗯!”姜锦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鹿眸,眸光清澈晶亮,顾堇婵在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七妹妹要快点长大哦。”顾堇婵摸摸姜锦年的头,偏头看向一旁的顾六小姐顾堇娥,“等你长到你六姐姐那么大,就能上学了。” 顾堇娥六岁,生得圆润可爱,今年才发蒙。 闻言她走过来,也摸了摸小团子的脑袋,小大人似的勉力了姜锦年一句:“嗯,小七你要多吃饭,等你长我这么高的时候,你就可以和我们一起读书啦。” 姜锦年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点了点头,奶声奶气道:“知道了,谢谢大姐姐、六姐姐。” 所有人都眼睛一亮,暗暗点头。 尤氏推了推文氏,笑道:“哟,瞧瞧,咱们七丫头是真好了呀!” 文氏扯了扯唇角,一脸欣慰地看着姜锦年。 她心里想着事儿,有些心绪不宁。但她提着一口气,架子摆得足足的,绝不叫外人看出一丝一毫异样来。 顾敏也笑得一脸慈爱:“姩姐儿是个有后福的!” 三郎顾敛之也过来和姜锦年说了几句话,确认“七妹妹”是真的好了之后,道:“七妹妹,等散学了,你可以来找我玩儿,我把我的陀螺送你。教你玩儿‘打娇惜’。” 姜锦年没有拒绝,“谢谢三哥哥。” 三郎见她玉雪可爱,和记忆中的七妹妹完全不同,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时之间只觉又激动又陌生。 三娘、四娘是一对双胞胎姐妹,今年八岁,尤氏所出,姐妹俩也过来拉着姜锦年的手,说要带她一起荡秋千,她们院子里有一架顶漂亮的秋千架。 姜锦年满口答应,“好的,三姐姐、四姐姐。” 二娘和五娘也想来找七妹妹说话,却被顾母截住了话头:“行了。都散了罢。大郎,时辰不早了,快带着弟弟妹妹们去学堂,莫要叫秦夫子好等。” 顾景恒答应一声是,带着一众小郎君和小娘子呼啦啦走了。 姜锦年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在心里把每个人的名字和脸对了一遍,默默记下。 文氏和尤氏伺候顾母用完朝食,这才带着姜锦年从念慈堂出来。 妯娌两个边走边说话。 姜锦年牵着母亲文氏的手,分一只耳朵听大人讲话,自己则默默地想着事情。 “二郎那孩子当真是可怜,每每来给老太太请安,总是独来独往,府上这么多的兄弟姊妹,也不见他和谁亲近。身子也不好,时不时发病,陆太医说二郎恐活不过二十去。”尤氏挽着文氏的胳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这命,不好啊。” 顾戬之本是定国公府长房嫡长子,要袭爵的世子,偏偏天意弄人,从小没了母亲。 继母又是永乐长公主,带来前头生的继子,改了顾姓,成了他的大哥。 他下头又有继母和父亲所出的三弟,也是嫡子,可比他这个夹在中间的老二受宠多了。 文氏眨了眨眼睛,她想起了先大嫂邹氏,一个温婉美丽的女子,却在生二郎的时候难产死了,又想起自己早夭的妞妞,心绪不免有些低落,喃喃:“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命运多舛,谁都一样。”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姜锦年,眼神复杂。 若女儿当真是麟若公主,那她的命运也算不得好啊。若不是自己养了她,她在江州城一个偏远的小道观长大,她这一生又会如何呢? 尤氏眼看气氛不对,忙又转移话题,打趣文氏和顾三爷小别胜新婚,“……三哥昨夜一定没少折腾三嫂罢?” 从正房走出来的顾明冷不防打了个喷嚏:“……”这是谁在念他呢? 文氏面颊发热,啐了尤氏一口,不再搭理她。 妯娌俩在路口分开,各回各院。 “阿娘,二哥哥、生病了吗?四婶娘、为何说、他命不好?”姜锦年仰着小脑袋拧眉问道。 文氏叹气道:“你二哥哥自打生下来就体弱,捧着药罐子长大的。他是、你大伯前头那个亡妻邹伯母所出,后来你大伯娶了永乐长公主,又生了你大姐姐、二姐姐和三哥哥,没了亲娘,你二哥哥的日子自然不好过。” 更复杂的内情,文氏没有再细说,她不觉得小家伙能听得懂。 姜锦年拧着两道小眉毛沉吟了片刻,又问:“那大哥哥、是二哥哥的、亲兄弟么?怎么也、不和二哥哥好?” 文氏牵着女儿绕过薰风院前面的影壁,默了默,方道:“不是。你大哥哥他、他是你长公主伯母前头生的儿子,和你二哥哥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姜锦年啊了一声,噘着小嘴用小奶音道:“好复杂哦。” 文氏闻言一笑,“是挺复杂的,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姩姩,这些事儿,娘告诉你,你心里明白就好,可不兴拿出去说,以免大郎、二郎他们不自在,知道了么?” 姜锦年点头,“知道的,阿娘。” 母女俩回到院内,便见顾明着一身宝蓝色杭绸直裰立在廊庑下逗鸟儿,正朝她们看来,笑容满面道:“老太太今儿早上用得多么?” 文氏淡淡地瞥他一眼,答了他。 一家三口坐在明间用朝食。 这是顾三爷一家三口重逢后首次坐在一起吃饭。 姜锦年安静如鹌鹑,只埋头小口吃东西,模样乖巧得很。 这让顾明刮目相看,偷偷看了她好几眼,没话找话,笑着对文氏道:“咱们妞妞多乖呀,只半年没见,都学会自己吃饭了。吃相也随你,文文静静的。” 他实在是欢喜得紧! “不是说了她小名叫姩姩么!”文氏语气不耐道。 文氏心里冷笑,连自己女儿也不认得,装什么慈父! “知道了,知道了。”顾明吃瘪,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妻子,只赔笑给姜锦年夹了一筷子青菜,“来,姩姩,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