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妻》 1. 大婚前夜 [] 黄昏时分,两三个身着暗红色比甲的妇人叩响了梁国公府偏院的二门。 红漆木小门应声而开,小厮探出脑袋后认出来人是镇国公府家的仆妇,便笑着递上了一个系着大红丝绸的金丝笼,笼子里恰装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大雁。 妇人们瞧见大雁,凝化成冰的嘴角跃出蓬勃的喜意来。 “这是咱们镇国公府的心意,好哥哥们尽可去买酒喝。”妇人接过金丝笼后便递回了一袋沉甸甸的银钱。 梁国公府出身的小厮又岂是那等眼皮子浅显的粗陋之人?那小厮连忙摆了手,推辞着不肯受:“这是老太太的吩咐,奴才们只是奉命行事,担不起姐姐这般大礼。” 梁国公府与镇国公府关系亲密,两户世袭罔替的豪门大族,便是靠着同气连枝、相互扶持之心才能抵御住皇权的倾轧。 连奴仆与奴仆交往时也透着几分客气。 “不过是小钱而已。”那妇人硬是将银袋子塞在了小厮手中,转而赧然一笑道:“府里还有诸多事务要忙碌,咱们这就先回去了。” 小厮恭恭敬敬地目送着妇人们离去,待到金澄澄的斜阳拢回二门外的青石台阶上时,再瞧不见妇人们的身影时,方才嗤笑一声道:“怎会有这样不知礼数的人家?大婚前一夜竟弄死了结亲时要派用场的大雁,倒劳累得我们连晚膳也没用。” 二门一阖,另有几个小厮上门与他闲话是非:“那安平王倒也能忍下这口气?” “安平王不过是个没实权的闲散王爷,好不容易将膝下的嫡长女嫁去了权势滔天的镇国公府,焉敢为了这些小事落亲家的脸面?” 便有心善些的小厮摇着头叹息道:“只怕这苏氏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呢。” “好不好过的与我们有什么干系呢,倒是这几日公主和县主总来府上拜见老祖宗和太太,似是在为了我们世子爷打擂台呢。”小厮笑着论道。 梁国公世子徐怀安,及冠之年便以新科进士之名入了翰林院,不靠祖荫、不倚权势,靠着真才实学挤进了涡旋般的内阁之中,摆在跟前的是一道封阁拜相的青云之路。 玉华公主乃是中宫嫡出,朱薇县主则是大长公主膝下独女,皆是出身高贵的金枝玉叶。 满京城的龙子凤孙里,也只有像徐怀安这般端方知礼、如芝如兰的君子方能勾得两位贵主的芳心。 “也不知晓世子爷更中意谁呢,说不准再过几个月咱们府里也该有喜事要大操大办了。” 小厮们的说话声渐行渐远,飘入清澈淡远的天际,缓缓没了声息。 * 徐怀安沐浴净身之后,便走去了外书房,坐在翘头案旁提笔书写给玉华公主的回信。 公主不顾闺中女子的矜傲,几次三番地相邀着他去郊外踏青散步,纵然他不愿赴约,也要给公主一个合情合理的推辞理由才是。 不多时,梁国公夫人秦氏端着自己亲手熬煮的桂花梨汤盅赶来了外书房。 小厮们在书房内添了几盏明烛,影影绰绰的光晕笼着翘头案后的徐怀安,让他清濯笔挺的身躯蒙上了一侧淡薄似烟的孤单,无端地便显出几分寂冷来。 秦氏叹道:“你仍是不肯赴玉华公主的约吗?” 徐怀安从满盈的神思里抬头,觑见秦氏不悦的模样,便道:“父母之言、媒妁之言,儿子都听母亲的。” 秦氏膝下有两子,长子徐怀安自小时便比其余的孩童要沉稳懂事,读书、科举、入仕一事皆无需父母操心多思,唯独有一点不好,便是他性子太清冷淡漠。 她总想着要给徐怀安挑一个合心合意的正妻,起码要让那女子入了长子的心才是。 玉华公主与朱薇县主卯足了劲打擂台,皆对梁国公世子夫人一位势在必得,秦氏夹在其中左右为难,虽是哪位贵主都不敢得罪,却更在乎徐怀安的心意。 若徐怀安并不愿娶这两位贵主,秦氏自然不会强逼。 “罢了,你方才替许湛去京郊外的猎场里跑了一趟,也该是累着了,这碗梨汤可要趁热喝。”说话间,秦氏担忧的目光已越过烛火落在了徐怀安的身上。 徐怀安只淡淡笑道:“儿子与许湛是自小时交好至今的密友,他因大婚一事忙得脚不沾地,于情于理,儿子都该帮他去郊外猎雁才是。” 明日便是镇国公府与安平王府大婚的日子。成婚当日,新郎官需在人前放飞一只康健壮硕的大雁,谁曾想镇国公府事先准备好的那两只大雁竟都在今日晨起时暴毙而亡。 这消息不胫而走,几个时辰内便已传遍了整个京城,听说连安平王府也知晓了此事。 于是,许湛寻上了徐怀安,托他去京郊外射一只大雁回来。 秦氏是个端庄守成的性子,也知晓儿子与许湛关系匪浅,可想起镇国公府荒唐腌臜的做派,便忍不住感慨道:“那位苏小姐我也曾见过的,性子娴雅大方、知书达理,人也生得清丽姣美。若不是苏许两家婚事既定,娘便想着去给你求娶了这位苏小姐,定也是桩和和美美的亲事。” 秦氏这话说得云遮雾绕,其实不过是在指责镇国公府做事没规矩罢了,大婚当日用的大雁必该派人严加看守,怎会好端端的暴毙而亡?即便大雁暴毙,也该由许湛这个新郎官亲自去猎场射雁才是,这才能彰显他对苏氏女的看重。 如今这般囫囵的做法,足以表明镇国公府对苏氏女的轻视。 秦氏是在为苏氏女鸣不平。 “许湛为人是散漫风流了一些,可苏氏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他定是会知晓轻重,妥善珍视自己的妻子。”徐怀安为密友说了句好话。 感慨归感慨,秦氏却不会去多嘴多舌地多管闲事。她细问了明日徐怀安去镇国公府贺喜吃宴时备下的贺礼,之后才作势要退出外书房。 走到门扉处,徐怀安顿笔写字时骤然忆起一件要紧事,便出声唤住了秦氏:“娘,儿子方才在京郊外遇上了安平王府的马车,里头坐着的好似是小王爷苏礼。” 秦氏矍铄灿亮的眸光里掠 2. 大婚 [] 天蒙蒙亮时。 苏婉宁便在苏母宗氏的陪同下起了身,妆娘们福了福身,便开始细致地为苏婉宁上妆。 宗氏泪意涟涟,眼泪凝在明眸之中,一副爱怜不舍的模样。 安平王苏其正性子内敛,不好像女人家一般哭哭啼啼地迎送女儿,便只得将嫁妆往上添了一成又一成。 临到苏婉宁出门的前一刻。 身穿织金暗红纹喜袍的许湛骑着枣红色骏马,意气风发地领着镇国公府一脉的族中子弟,应对着苏礼这个小舅子的“刁难”。 许湛虽不如徐怀安博闻强识、才华横溢,好歹也是静安二年的新科进士,不擅文理的苏礼出的题于他而言并不算繁难。 为首的喜婆们手里拎着象征多子多福的百囄红绸彩带,一头牵着新娘苏婉宁,另一头则郑重地交予了新郎官许湛。 许湛生得面如冠玉、气宇轩昂,即便是昨夜里睡得迟了些,也因身逢喜事而露出几分神采奕奕的欣喜来。 辞别苏父苏母后,手持着团扇的苏婉宁便在喜婆们的引领下走上了花轿。 随着喜婆高扬的一声“起”,许湛朝亲眷们放浪一笑,锣鼓吹胡应声而起,一百二十抬的嫁妆如流水般被抬出了安平王府。 正街左右的百姓们都讶异于这一队怎么数也数不尽的嫁妆队伍,心里嗟叹道:“安平王嫁女嫁得好生气派,竟凑出了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 花轿里的苏婉宁悄悄拿出帕子抹了泪,雾蒙蒙的眸光凝在车帘掀起的一角上,斜角外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安平王府,便随着光景的迭换,渐渐地消失在她眼底。 她既伤心又忐忑,还有一抹藏在心底的喜悦。 方才接过喜婆彩带时,她曾偷偷打量过一眼许湛。 那是个清俊朗阔的男子,笑声爽朗又率直,瞧着不是个难相与的人。更何况昨夜里他还为了今日大婚亲自去京郊外的猎场里猎雁,可见也是个可靠有担当的男子。 娘亲说过,若想与夫婿和和美美地过上一辈子,除了她自己要贤淑温德以外,夫婿是否可靠也至关重要。 如此想着,苏婉宁的心里顿时洇出一阵惘然般的甜蜜。 兴许,许湛就是极好的一位夫婿。 * 徐怀安甚少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候,昨夜里却破天荒地睡不安稳,脑海里总是回荡着秦氏那番嗟叹的慨语。 晨起后,他备了贺礼去镇国公府赴宴。彼时还未到上门迎亲的时刻,许湛便在花厅内与密友们高声阔论了起来,遥遥地瞧见徐怀安英挺的身影,方才止住了话头。 “慎之,一会儿你可要陪我去迎亲?”许湛堆着笑上前。 他一向引徐怀安为知己,徐怀安一现身,其余的狐朋狗友们便只能退避三舍。 英平王家的小儿子与徐怀安不对付,便冷哼着说:“许湛,你不是要跟我们说昨日那位花魁的好处吗?怎么慎之一来就不肯说了?” 徐怀安眸光一凛,只淡淡道:“我在镇国公府等你。”说罢,他便拂袖离去,只留给花厅里的那些人一个孑然又清傲的背影。 “拽什么拽?就他清高自珍,就他出淤泥而不染。”英一武满脸不忿地啐了一口。 许湛不敢得罪了他,便赔着笑道:“小王爷何必动气?慎之素来不喜欢花天酒地,也不爱听我们狎弄妓.子的那点事,你又何必说与他听?” 英一武瞧在今日是许湛大婚的份上,便咽下了这口气,还顺带陪着许湛去安平王府接亲。 一个时辰后,花轿落在镇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子旁。威武庄严的红漆木大门旁围满了镇国公府的亲眷,个个都伸长了脖子预备着瞧一眼新娘子的花容。 徐怀安被人潮挤在门槛后的角落里,得意于他高挑的身量,几乎是在花轿落地的那一瞬间便觑见了许湛身后的苏婉宁。 这是他一次与苏婉宁相见。 漫天的锣鼓响声,喧闹的哄笑揶揄、灿亮的刺眼日光,都掩不住苏婉宁嘴角绽放的悦然喜意。 她清落落地立在许湛身后,红彤彤的喜服衬出一身莹白胜雪的肌肤。一双秋水似的杏眸下是小巧又精致的丹唇,脂粉如可有可无的点缀,勾勒出她清丽又明艳的面容来。 徐怀安瞧了她一眼,然后敛回了自己的目光。 许湛的狐朋狗友们欢笑着打趣他,也有泼辣些的年长妇人指着苏婉宁说笑。许湛我行我素惯了,一面忙着回应自己的密友们,一面又记挂着爹娘说过的不可误了吉时的吩咐。 他脚步如飞地踏上青石台阶,全然忘却了后头的苏婉宁因身着繁重喜服而行动不便,压根追赶不上他的步子。 幸而有喜婆在旁搀扶,苏婉宁才不至于在迈上夫家府邸台阶时便丢了大脸。 在场观礼的宾客们都是人精,只从许湛不顾身后娇妻的动作里便瞧出了他对苏氏女的不上心,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心中称快,另有人叹惋不忍。 譬如徐怀安。 他从四岁起开始诵读圣人经书,师从平寂先生,是将礼义廉耻、理道教义刻在骨子里的人,昨日他代许湛去郊外猎雁是出自密友间的道义,今日知晓了许湛昨夜去向后生出恼意来是出自为人在世的道义。 尤其是在他清晰地瞧见苏氏女嘴角跃然的喜意后,压在心底的愧怍卷土重来,袭满了他的心头。 许湛与苏婉宁迈步踏入镇国公府,随着喜婆扬声的一句“礼起”,宾客们也蜂拥般地挤入了镇国公府的门廊。 嘈杂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这新娘子生得俏丽,与湛哥儿极为登对。” “是了,这对新人不仅家世门当户对,模样又合宜,可不就是神仙眷侣吗?” 这几句闲话如仙乐般飘入徐怀安的耳畔。 正当他收拢着憋闷又繁复的心绪时,方才得以喘息,一道带着哭腔的尖利女声却将他拉回了这人世间。 “许湛,你这个负心汉。” 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越过了门前零落的几个宾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铿锵有力的呼喊声高唤出了这样一句话。 门槛后的许湛听得熟悉的嗓音后顿下了步子,宾客们也嗅到了巨大八卦的降临,便屏息静气地住了 3. 晚膳 [] 这一夜于许多人而言都极其难熬。 安平王府知晓了莲娘在镇国公府门前闹事的消息后,宗氏又气又怒,哭湿了两条软帕后便晕了过去。 年轻气盛的苏礼即刻要去镇国公府为长姐讨个公道,却被苏老太太阻拦,并呵斥他:“怎得礼哥儿行事还是这般莽撞,宁姐儿已成许家妇,你这么闹只会让她进退两难。” 苏其正躲在书房里,因心里愁苦难当的缘故,便取了女儿酿痛饮了一番,埋怨自责着自己的无能。 若他不是个谁都瞧不起的闲散王爷,镇国公府焉敢如此薄待婉宁? 经由莲娘一闹,留在婚房里陪苏婉宁闲话的婶娘们脸色也不好看,话里话外总绕不开“为人妇者要贤惠大方”这一句话。 苏婉宁恭敬地应下,只是无论旁人如何用话语来修饰今日的闹剧,莲娘的出现都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扇碎了她对未来日子的憧憬。 她从不知晓许湛偷偷养了外室一事。那名为莲娘的女子特地在婚宴上又哭又闹还要抹脖子自尽,显然是要谋求一个位份。 只怕过了今日,镇国公府的内院里便会多出一位莲姨娘了。 “婶娘们的教诲婉宁谨记于心。”苏婉宁莞尔笑道,柔美的杏眸里溢满了生动的喜悦。 婶娘们这才松了口气,眼瞧着外头的锣鼓喧嚣声久久不散,便离了新房去前院帮忙。 她们一走,苏婉宁才摘下了强颜欢笑的面具,让丹蔻和月牙两个丫鬟服侍她褪下繁重又憋闷的喜服。 月牙性子直爽,只问她:“夫人不等世子爷了吗?” 苏婉宁淡淡笑道:“方才出了这么荒唐的事,镇国公府的长辈们定要寻夫君说话。” 与其备受煎熬地空等许湛,不如对自己好些。 月牙还要再说话时,丹蔻已朝她递去了个制止的眸光。 朦胧如烟的帘帐缓缓落下,疲惫的苏婉宁阖上了杏眸,不多思、不多想,耳畔只能听见丫鬟们悄然的说话声。 “若是姑爷新婚之夜不回房,可是不吉利呢。” “哪还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白日里都闹出这个难堪的事来了。夫人累了,别吵着她休息。” * 天明时分。 浅睡了两个时辰的徐怀安不等永芦来叫起,便已穿戴好衣衫,笔挺地立在明堂之中,明湛湛的日色笼了他一身。 永芦哈欠不停,轻声叹道:“爷比奴才还大上三岁呢,怎么精力永远这般旺盛?”同样是只睡两个时辰,他就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皮。 心事重重的徐怀安哪里在意永芦的这几句闲话。 他心不静,总是好奇镇国公府里头的事。 所以当秦氏院里的小丫鬟请他去用早膳,徐怀安不假思索地应了,适逢两个庶妹也在正房里说笑,遥遥地瞧见徐怀安身影,便笑道:“大哥哥来了。” 秦氏正与几个心腹嬷嬷谈论昨日镇国公府的闹剧,骤然瞧见徐怀安的身影,讶异着笑道:“今日你倒愿意来娘这儿用早膳。” 嬷嬷们都知晓徐怀安性子端方笃正,不爱听她们这些妇人在背后嚼别人的舌根,便悻悻然地住了嘴,只在一旁替徐怀安步菜。 徐怀安却只用了两口胭脂鹅脯,便抬起明眸瞥了眼秦氏,再游移到嬷嬷们身上。 她们含笑注视着他,都默契地不再谈论镇国公府的那点糟心事。 徐怀安顿了顿,还是开口问道:“方才,娘与嬷嬷们在说什么?” 秦氏这才道:“方才娘与嬷嬷们说,邹氏做事不体面。堂堂一个国公夫人竟被个商户出身的女子拿捏成了那般模样,听说过两日,那个莲娘便要入镇国公府为妾了。” 话音甫落,徐怀安便重重地搁下了手边的筷箸,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正屋里显得无比响亮。 秦氏一愣,打量了徐怀安一眼后,又道:“这莲娘早不闹晚不闹,偏偏要在湛哥儿和苏氏成婚当日闹,只怕是早有倚仗。” 这时嬷嬷也插话道:“听镇国公府的仆妇说,那莲娘好似有了许二爷的孩子。可怜了那位新夫人,才进门就遇上这样棘手的人物。” 徐怀安面沉似水,秦氏与嬷嬷们你一言我一句地感慨叹息着,堆出了千斤重般的愧怍,恰恰压在徐怀安的心口处。 他无心再用早膳,辞别了秦氏与庶妹们,便起身出了梁国公府。 * 昨日许湛忙碌到了天明时分才回了松云苑。 新房内的苏婉宁已更衣睡下,梨花木桌上摆着的龙凤花烛晃出朦朦胧胧的光影来,烛火飘到帘帐处,勾勒出榻上女子清丽婀娜的身段来。 白日他曾细细地端详过自己的妻,的确担得起媒人那一句姿色明艳、端庄大方。 这桩婚事,他很满意。 许湛饮了许多酒,又挨了一场骂,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今夜本是他与苏氏的洞房花烛夜,却被莲娘闹腾的无法安歇。 可他又忍不下心来苛责莲娘,毕竟是他哄骗了她在先。莲娘一个弱女子又怀了他的孩子,若不是对他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如何能在镇国公府门前以死相逼? 好在爹娘顾忌镇国公府的脸面,又瞧在莲娘肚子里孩子的份儿,许了她一个姨娘的位份,往后只要苏氏贤惠大度,他便不愁没有补偿莲娘的时候。 想着想着,许湛便躺在临窗大炕上熟睡了起来。 天明时分,苏婉宁率先起身。从前伺候许湛的三个大丫鬟已进门向主母请了安,三个丫鬟里宝月与宝雪恭顺又周正,唯独宝欣掀着眼皮娇滴滴地说:“夫人和爷昨日睡的可好?” 嘴里问的是许湛与苏婉宁两个人,那含情脉脉的杏眸却只落在榻边的许湛身上。 “劳你关心,昨日我与夫君一切都好。”苏婉宁淡然一笑,给三个大丫鬟一人赏赐了一支金钗。 丫鬟们恭敬地应了。 许湛迷迷蒙蒙地起身后,瞧见的便是他的妻子苏氏与丫鬟们和乐融融的景象。他自认风流,当初在一众贵女里挑中了苏氏为妻,便是因苏氏贤惠又端庄。 家和方能万事兴,他可不愿娶个度量狭小、爱拈酸 4. 相遇 [] 苏婉宁既应承下了操办晚膳一事,便先去松云苑内的小厨房环视了一圈,厨娘们个个恭敬又得体地垂首立在一侧,静候着苏婉宁的吩咐。 邹氏膝下共有三子,长子与幼子是姨娘所出的庶子,只有二子许湛是她挣命般生下来的亲生儿子。 许湛在吃食上十分挑剔,邹氏便花重金去娘家承恩侯府请来了几个技艺精湛的厨娘,这些厨娘曾在御膳房伺候过御膳,手艺非民间大厨可比。 “世子爷的意思是,一会儿要请几个密友来用晚膳。我才嫁来,不知晓公府里的规矩和份例,还要各位嬷嬷们指点我一二才是。”苏婉宁谦和地笑道。 厨娘们尚未摸透新夫人的脾性,可瞧着苏婉宁说话时端和又文雅的面貌,一颦一笑间还漾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柔意,捏在一处的心不由地一松。 “夫人客气了,这本就是奴婢们的分内之事。” 其中总管小厨房的罗厨娘已去隔间里翻出了旧日里许湛宴请好友时记下的菜谱,一板一眼地念给苏婉宁听:“英家小王爷爱吃的都是香料重的肉菜,刘家的三公子爱吃甜口,尤其是胭脂鹅脯。徐家世子爷口味比世子爷还挑剔,回回来我们府上赴宴时连筷子也不怎么动,上回只吃了一口鸡髓笋。” 徐家世子爷。 苏婉宁回忆了一番,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徐姓大族只有梁国公府这一脉人家。徐家男丁甚丰,其中以风姿绰约的徐怀安最负盛名。 上月里玉华公主和朱薇县主在宴席上闹了不愉快,两位金枝玉叶险些不顾皇家体面而大打出手,听人说便是为了争抢徐家世子爷的缘故。 这般清贵无双的人物,吃食上定然无比精细。 苏婉宁初嫁来镇国公府,昨日的荒唐事不止在她心间留有余韵,更流连在亲眷与奴仆们的唇舌之中。 她迫切地需要做好一件分内之事来挽回自己的脸面,最好是办得体面又漂亮。 如此想着,苏婉宁便给丹蔻使了个眼色。丫鬟们会意,纷纷拿出银子来讨好这几个人精般的厨娘:“我们夫人初来乍到,又应承了世子爷的吩咐,总是要让几位嬷嬷们帮帮忙。” 厨娘们推辞了一番后便收下了银子。小厨房窗明几净,灶台边也有烧火丫鬟时刻不休地守着,苏婉宁只消搬个团凳在旁坐着歇息即可。 可她不肯躲懒,便走到给徐怀安备下的食盒旁,细细地瞧了里头摆放着的菜肴。 鸡髓笋、苋菜碧玉饺子、白珍面。 统统都是极寒极冷的食材,胜在干净又清爽,吃多了却对身体没有什么益处。 “不如给这一位加上一盅红豆姜汤吧。”苏婉宁冷不丁开口道。 厨娘们皆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回身望见苏婉宁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徐怀安的食盒瞧,便笑着说道:“夫人心善,可却不知这位爷挑剔的口味。平日里连闻到一丁点姜味就不肯再动筷子,为了这事,我们可吃了世子爷好几顿排揎。” 果真是挑剔。 苏婉宁暗自腹诽了一句后,便亲自走到案板旁洗了姜黄、碾成末后浸在陈醋之中,又放了好几勺盐,之后再与红豆一起熬煮成姜汤。 厨娘们凑近一闻,立时笑着说道:“果真没了姜味。” 金澄澄的夕阳洒落檐角,苏婉宁瞧着那一盅她精心熬煮的红豆姜汤,恍惚间忆起闺阁时的她最爱给爹娘和胞弟做各式各样的新奇菜肴,一家人凑在一处很是温馨。 她不是个怨天尤人的性子,当下便也笑盈盈地说:“只盼着徐世子能赏脸尝上一尝。” * 徐怀安有数十种理由来推拒去镇国公府用晚膳一事。可当许湛的名帖送到他跟前的时候,他便鬼使神差地忆起那日苏氏凝着泪珠的无措美眸。 那时徐怀安离苏氏不过两人宽的距离,清晰地瞧见了她因痛苦而颤抖着的睫羽,以及骤然惨白无比的面色。 那一刻的苏氏,定然是像身陷阿鼻地狱般荒唐又困苦,徐怀安一寸一寸地目睹着她的哀伤,仿佛感同身受着她的心绪。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去排解自己心内的愧怍之意。 苏氏何以陷入这等处境,他徐怀安是个脱不了干系的帮凶。 “好,我知晓了。”徐怀安收下了许湛的名帖,对那小厮说:“不必让厨娘们费心忙活了,我会晚些去。” 他与许湛的另几个密友实在无话可说,与其同坐一席相对无言,不如他退而避之,待晚膳近尾声后再去镇国公府与许湛彻聊一番。 如此一来,徐怀安便耗到了夜色沉沉时才走出梁国公府,梁国公府与镇国公府相邻两条街,驾马不过一刻钟的路途。 不巧的是天公不作美,徐怀安方才行到镇国公府门前,天边便下起了迷蒙细雨,幸而守门的小厮们预备着客人来访,早已备好了油纸伞。 雨幕帘重,徐怀安踩着浓重的夜色走向镇国公府内院。小厮与婆子们提着六角宫灯引路,拐过几个抄手游廊后便要将徐怀安领去松云苑。 通往松云苑的院门处挂着十来盏喜意浓浓的大红灯笼,徐怀安借着夜色打量了一通前方的道路,便问小厮:“这似乎不是通往外书房的路。” 那小厮笑着答道:“徐世子好眼力,这是咱们世子爷的院落,咱们爷已将其余几位公子送回了各自府邸,如今正在书房里等您呢。” 徐怀安顿步不前,陡然忆起如今许湛是成了婚的人,再不该与自己的兄弟抢着用前院的外书房。 可松云苑里还有女眷在,他贸然前去未免显得过分唐突。 小厮仿佛瞧出了徐怀安的迟疑,便又道:“徐世子放心,夫人如今在太太院里待着,您绝不会冲撞了女眷们。” 徐怀安那张面如冠玉的脸庞上却没有如小厮预料的那般露出释然的神色,而是在夜色的掩映下勾出眉宇里凝结的郁闷来。 如此雨夜,苏氏却被他逼得去婆母的院里听教训、立规矩,他的罪孽简直是另加一等。 “走吧。”徐怀安清冽的嗓音里染着些鲜明的不虞,可把身前的小厮惊得摸不着头脑。 好在前头就是松云苑,小厮带路的职责已尽,便立在门扉处充当耳报神。 书房内的许湛瞧见雕窗外的夜色里涌动着一点点 5.花宴 [] 雨幕重重,许湛与徐怀安一前一后地走入暖融融的正屋之中,苏婉宁认得出自己的夫君许湛,对后头那一位徐怀安却无比陌生。 闺阁待嫁时,爹爹和娘亲为了替她择一良婿,可没少在世家豪族的花宴里搜罗人选,这梁国公世子便曾入过爹爹的眼。 只是梁国公府正是花团锦簇的时候,公主与县主又闹出了那等声势,安平王府实是不敢凑这个热闹,此事便也只能不了了之。 苏婉宁垂首立在堂屋中央,谨记着妇人的敛容梳德的规矩,并不敢去瞧徐怀安的真容。 直到邹氏欢喜地惊呼了一声:“慎之来了。”团团亲近中猛然瞧见苏婉宁这个“不速之客”,便对她说:“苏氏,你先回院子里歇息吧。” 苏婉宁如蒙大赫,朝着邹氏行了礼后便欲退往外间,正在她回身钻入迷蒙夜色之时,便从朦胧的光影里觑见了不远处的徐怀安。 他着一身玄墨色的对襟长衫,与许湛并肩而立,墨发被水雾沾湿了大半,一如垂绦的柳枝般清落。再观其面貌,便能望见英挺眉宇下的璨亮明眸,以及如冠如玉的俊秀脸庞。 徐怀安之所以能在一众世家公子里拔得头筹,除了功名在身、年少有为以外,便是因他清贵的容貌和洁身自好的品性。 如他这般年岁的少儿郎,不是收用了好些媚骨天成的通房丫鬟,便是像许湛一般在外蓄养外室。梁国公府家风清正,男子过四十后无子方可纳妾。 只这一点,便胜许湛甚多。 苏婉宁将所剩不多的这点闺阁怡情用在了打量徐怀安的容貌之上,之后便从暖融融的正屋里走到寒风凛凛的外院,照着来时路走回了松云苑。 此时的抄手游廊上万籁俱寂,只有苏婉宁与两个贴身丫鬟脚踩在青石地砖上的声响。 月牙拢了拢身上的薄袄,叹息着说道:“难道就没有法子不让那个莲娘进门吗?” 回答她的只有比夜色还有浓郁的沉默。 良久后,丹蔻出声打破了沉默:“能拖一日就拖一日吧,好在姑爷带着这位徐世子来瞧太太,今夜总算是搪塞过去了。” 苏婉宁步伐沉沉,半晌才幽幽地回道:“嗯。” 她虽明白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的道理,可人已入局,能躲一时便能多喘息一瞬。 是好事。 这位梁国公府的世子爷不仅生得“秀色可餐”,还替她解了燃眉之急。 甚好。 * 三朝回门后的一个明媚春日,邹氏做主给莲娘开了脸,套了个翠帷马车抬进二门,因瞧在安平王府的脸面上,倒没有大张旗鼓地铺张设宴。 饶是如此,镇国公世子新婚不久便纳了妾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这世道对女子向来比对男子严苛,那些说闲话的人不会唾弃着许湛的风流,而是在讥讽着苏婉宁笼络不住夫婿的心。 安平王爱重女儿,纵然手里没有实权在,却还是带着妻子和嫡子赶来了镇国公府,壮着胆色要从镇国公许厉铮这儿讨个说话来。 说到底这事还是镇国公府做得不地道,许厉铮便向安平王作出了承诺:“若湛哥儿这个姨娘生出来的是个庶女便罢了,若这一胎是庶子,那便去母留子,孩子就养在嫡母膝下。” 苏婉宁知晓这消息后默了良久,月牙与丹蔻瞧出她的不悦来,绞尽脑汁地想搏她一笑。 可无论丫鬟们嘴里冒出多好笑的话语来,苏婉宁却只是凝着杏眸瞧着她们,末了说一句:“我没事,你们不必担心。” 嫁来镇国公府的这几日,她仿佛已从这团团雾雾的腌臜事里瞧见了自己的未来。左不过是婆母严苛、妾室难缠、夫君糊涂而已。 她如同四条腿都陷入了沼泽地的野兔,既入穷巷,便再没了脱身的机会。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稳住自己的心绪,让自己开心一些,让爹娘亲人少担心她一点。 退一万步说,等她有了自己的子女,哪怕许湛要蓄养十个外室、收用多少美妾,都与她没了干系。 苏婉宁心内的阴霾转瞬即逝,便见她靠坐在贵妃榻里舒展了颦起的柳眉,莞尔笑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 月牙见状拧紧的心也是一松,便也笑着回道:“夫人想的穿是最好,日子都是人自己过出来的。况且夫人此等容貌、心性、才智,何愁会被个莲娘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陪嫁来的丫鬟们个个忠心耿耿,苏婉宁也总是信赖着她们的,便答道:“我是不把莲娘放在眼里的,如今渐渐地连世子爷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话却是无人敢接,好在苏婉宁也没有要从她们那里寻得回音的意思,说完这番话便让丹蔻扶着她去内寝里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后又赶去前院理事。 邹氏出身承恩侯府,祖上不过是卖羊肉起家的屠夫,后因家中出了个花容月貌的娇娇女才入了先帝的慧眼,入宫十年盛宠不衰,连带着邹氏一族也鸡犬升天。 所以邹氏幼时并未像秦氏等世家冢妇般熟读过《女德》、《女戒》,于管家理事一事上更是没什么天分,去岁里还闹出个棉花当纸花用的笑话来。 这也是权势鼎盛的镇国公府为何愿意与日薄西山的安平王府结亲的原因——苏婉宁一嫁来第二日便接手了管家理事的职权,算帐、盘账和调度下人都做的井井有条。 二房与三房都是庶出一脉,只等许老太太作古之后便要分家,邹氏懒散归懒散,却半点也不糊涂,绝不可能让二房和三房的人来分属于长房的好处。 所以苏婉宁日日不得闲,时常要理上一整日的家事,直到许湛归府后方能喘息一刻。 莲姨娘进府之后便住在了离松云苑极远的莲心阁内,纵然路途漫漫,许湛每回用完午膳后却总要去莲心阁坐上一坐,抚一抚莲姨娘尚未隆起的小腹,欢喜地说:“莲娘,我好高兴。” 莲姨娘也高兴。她想靠着肚子里的孩子母凭子贵,日日躲在莲心阁里生怕被人暗害了去。 许是天公不作美的缘故,莲姨娘如此小心,却还是因一日吃多了凉食见了红,她不敢张扬、也不敢告诉许湛,便让身边的嬷嬷替她瞧了瞧下身。 那嬷嬷是极懂生产医理的人,当即便对莲姨娘说:“这孩子只怕是保不住。” 莲姨娘伤心了一场,让那嬷嬷去外头的回春馆里买了保胎药来,并抹着泪道:“太太是看在这孩子的份上才给了我姨娘的位份,爷又是多情花心的,我若就这么没了孩子,往后还有什么指望?” 她素来是个心里极有成算的女子,伤心与惊惧堆在心里后便生出了个趋利避害的毒计来。 * 镇国公府每年开春时都会办上一场花宴,今朝也是如此。 近来翰林院事务繁忙,徐怀安本是不愿去镇国公府赴宴,可秦氏执意要他去花宴上相看相看适龄的京城 6.小产 [] 于徐怀安而言,今日镇国公府的这场花宴无异于凌迟般的折磨。 花宴才开始,秦氏便将陆家、朱家、刘家的闺秀都领到了他跟前,含笑着说道:“多俏丽水灵的女孩儿们,可惜我这肚子不争气,这命里只得了几个讨债鬼似的哥儿,没有各位夫人这般好的福气。” 贵妇人们闻歌弦知雅意,体悟到了秦氏递过来的风声后,嘴里都嗔怪般地提起自家闺女的缺点,却只是自谦之词而已。 “哪有秦夫人您福泽恩厚,您家哥儿才多大的年岁,便已官至四品,可是前途无量呢。” 秦氏便顺势瞪了一眼徐怀安,只忧心忡忡地说道:“也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家的安哥儿虽已及冠,可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咱们梁国公府还有年过四十方可纳妾的规矩,我又不是那等严苛不容人的婆母,可怀安的亲事却这般艰难。” 徐怀安可是京城内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若不是玉华公主和朱薇公主两人闹出来的动静太大了一些,其余的世家大族怎么可能隐忍不动? 且听着今日秦氏话里的口风,好似是要弃了两位金枝玉叶而在花宴上替徐怀安择一佳妇的意思。 贵妇人们个个心领神会,摩拳擦掌地要在秦氏跟前露出几分自家女儿的好处来。 其中陆中丞家的嫡次女陆梦嫣最是出类拔萃。她不仅容貌上佳,回答秦氏问话时语态落落大方,一颦一笑间皆是端庄闺秀的风雅之姿。 秦氏心中甚为满意,便撺掇着徐怀安与陆梦嫣两个小年轻多说上几句话,若是彼此间皆有意,那便尽早将婚事定下来。 徐怀安却是怎么也不肯挪动自己的步子。他不是没有瞥见秦氏满含着暗示的焦急眸光,更能从陆梦嫣含情怯怯的眸色里觑见她藏在心里的小女儿情思。 陆中丞又为人正直舒朗,是清流文官里的领头之人。这桩婚事担得起门当户对这四个字。 可徐怀安总觉得一桩相携此生的婚事里不该只有“门当户对”这四个字,须要心悦心爱、相知相守才好。 他与陆小姐,不过只见过一回而已,婚姻大事尚且不可操之过急。 “好。”众目睽睽之下,徐怀安必定不会落了陆梦嫣的脸,便先应承下了秦氏的话语,与陆梦嫣一前一后地走去了镇国公府内花园最僻静的角落。 这等动静必然瞒不过玉华公主,这便有了她盛怒之下欲使毒计暗害陆梦嫣一事。 许是千尊玉贵的玉华公主行事肆无忌惮惯了,即便是在镇国公府府上做客,言语间也染着几分盛气凌人的傲气。 苏婉宁急急匆匆地要救陆梦嫣于水火之中,又不愿意得罪了这位嚣张跋扈的堂姐,便想着要寻个脸生的丫鬟去给陆梦嫣报信。 沉思之下便不曾留意到拐角处挺步而来的徐怀安,两人不期而遇,本就清瘦如弱柳的苏婉宁更是结结实实地撞进了徐怀安的怀里。 “嫂夫人,您没事吧?”徐怀安担忧着问她。 仓惶之下,苏婉宁甚至忘却了回答徐怀安的问语,而是手脚并用地从他怀里立起了身,环视廊道一圈后见四下无人,才舒出了一口气。 徐怀安仍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那双沉静又明澈澈的眸子里仿佛镀着千万分的愧怍,这愧怍着实太过显眼,连苏婉宁也觉察到了。 “是我没有看着路,不小心撞到了徐世子,还请徐世子不要见怪。”苏婉宁往后退却了两步,划开个彬彬有礼又克制有度的距离,笑着对徐怀安说。 徐怀安却怔惘了一会儿,似是有口难开的模样。 苏婉宁愈发疑惑,她再度环视了廊道一遍,生怕她与徐怀安说话的景象会被邹氏身旁的婆子瞧了去。 她心清明如玉,却见识过流言蜚语的凶猛,不敢在这内宅里行差踏错一步。 所以苏婉宁便敛下了那双雾蒙蒙的美眸,朝着徐怀安敛衽一礼道:“招待不周,还望徐世子海涵。” 说罢,她便要朝着内花园的方向走去。 “嫂夫人。”徐怀安出声唤住了她。 这一声呼唤来得如此突兀,里里外外都透着几分不合时宜。苏婉宁的心里涌起千万种猜测,一方面总是相信徐怀安不是那等孟浪之人,一方面又抑不住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的恼意。 这世上的男子哪里知晓内宅里的女人处事之艰难?未嫁之女将名声看得比天还要重要,已嫁之妇更要恪守女德、克己复礼。 况且这成国公府如龙潭虎穴般满是算计与争端,苏婉宁竭力权衡着各方势力的倾轧,才为自己挣得了一寸喘息之地。 徐怀安也是享誉盛名的世家公子,难道连这样的道理不明白?若是让府里好事的婆子瞧见了她与外男在廊道上说话,风言风语甚嚣尘上,她的努力便会功亏一篑。 思及此,苏婉宁与徐怀安说话时便染上了几分不虞,“徐世子还有什么事?” 她顿下步子,怒凛凛地直视着他。 徐怀安却是一愣,两人视线交汇时是他心里的蹁跹思绪先落了下乘。他与苏婉宁之间不过两人的距离,离得近,所以瞧得见苏婉宁张牙舞爪的恼怒模样。 即便是心有不忿,她却还持着一副端庄大方的得体仪态,连蓬勃的怒意也只流连在她颦起的柳眉之中,姣美的面容里却又是一番竭力压着火的模样。 这是徐怀安瞧见的第二个苏婉宁。比起大婚那日流着泪的无措模样,还是如今这个敢怒不敢言的她更生动鲜活一些。 徐怀安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家闺秀,哪怕生着气也能如此彬彬有礼。 他骤然忆起方才撞见的那位回春馆的大夫,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徐某唤住嫂夫人,是为了给嫂夫人提个醒。”徐怀安怕她当真着了恼,便直截了当地与她说:“今日的莲心阁内只怕会有血光之灾,还请嫂夫人切记‘明哲保身’这四个字。” 说罢,徐怀安便先一步朝着苏婉宁行了礼,之后便转身朝着内花园的方向疾步而去。 苏婉宁一边在思忖着他这番话里的深意,一边又怔惘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 花宴至尾声时,许湛方才从应酬里脱了身,赶来内院拜见了几家相熟的伯娘后,便立在湖畔朝着凉亭里的徐怀安招了招手。 徐怀安左右无人,正立在栏杆处凝望着湖畔里跃来跃往的锦鲤群,目光悠远又淡漠,配着那一身石青色的对襟长衫,瞧着便像是满怀心事的谪仙一般。 “慎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盯着鱼发呆?”许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揣着笑走到了徐怀安身旁。 徐怀安拢回神思,回身与许湛说:“春日漫漫,看鱼儿在池中嬉戏只觉得分外有趣。” 许湛闻言便从徐怀安手里抢过了那雕纹红漆木的鱼食盒,也学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朝着湖池里撒了一把鱼食。 “哪里有意趣了?我只觉得分外无聊。”许湛撂下那鱼食盒,便凑近到徐怀安身旁,笑着端详了他一番,道:“慎之,你到底是更中意玉华公主,还是朱薇县主?” 冷不丁听得这一番没头没尾的话语,徐怀安便蹙紧了眉头道:“两位贵主都是金枝玉叶,不容你我二人议论。” 许湛瞥他一眼,只道:“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徐怀安避而不答,只抬头觑了眼这明媚盎然的春色,而后才望向湖池里 7.报恩 [] 苏婉宁既决心装病,便装了个彻底。宾客还未散尽时,她便躲进了松云苑里,直呼头疼胸闷,任谁来请都是这一番说辞。 邹氏派了信任的周嬷嬷来打探苏婉宁的情况,周嬷嬷立在帘帐外执意要瞧一眼苏婉宁的病容,月牙、豆蔻等丫鬟根本拦不住她。 幸而苏婉宁已着寝衣睡倒在了床榻上,脸颊两侧红烧不已,人也晕晕沉沉的说不上话来,连与周嬷嬷见礼也忘了。 周嬷嬷这才作罢,揣着一肚子气回兰苑给邹氏报信。 邹氏气恼地骂了苏婉宁几句“病秧子”后,却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应付余下的宾客们。 之后,便出了莲姨娘见红一事。邹氏不在乎莲姨娘的死活,却对她肚子里的孩子极为看重,她立时便让人拿了名帖去请太医来。 可才过了一刻钟,嬷嬷便瞧见垫在莲姨娘身下的软垫上晕出大片大片的脓血来。 周嬷嬷率先摇了摇头道:“怕是不中用了。” 邹氏虽伤心,却也不至于为了妾室的孩子损了自己的心神,便放话让莲姨娘好好歇息,这便离开了莲心阁。 她离去时正巧遇上匆匆赶来的许湛,母子二人顿步说了几句体己话后,许湛便一头扎入了莲心阁,看望因失子而痛彻心扉的莲姨娘。 此时的莲姨娘病歪歪地躺在床榻间,惨白的面容上流淌着汹涌的泪,一觑见许湛的身影,她便哀哀戚戚地怮哭着道:“是妾对不住二爷。” 许湛与莲姨娘之间有情。 从前他将莲姨娘养在僻静的庄户上,隔几日便与她相聚一回,两人对月酌饮、同床共枕,如俗世的夫妻一般过着闲适安宁的日子。 此时莲姨娘落了泪,歪在床榻上的身子又显得这般清瘦单薄,许湛心里也不是滋味,便劝哄着她道:“我们还年轻,还会有孩子的。” 莲姨娘却只是哭,眼泪如断线的风筝般怎么也停不下来。她既是为了那没福气的孩子而伤心,也为了自己飘零又没有着落的后半生而发愁。 她清醒而自知,若是许湛的甜言蜜语当真能信,她怎么会被许湛遗弃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庄户里?还要以死相逼才能入了他的眼。 若不是她怀有身孕、出身清白,邹氏与许湛又怎么可能点头让她进府做姨娘? 她知晓许湛风流成性,不过是像喜欢一只小猫小狗一般喜欢着她而已,哪里有半分真心可言? * 不论莲心阁内闹出了何等喧闹的动静,苏婉宁都一味地装作不知,这些时日她为了操劳花宴也累得够呛,正好趁着这机会好生歇息一番。 这一觉她睡得十分香甜,醒来时已近天明。月牙与豆蔻两个丫鬟搬了团凳守在她的床榻外,觑见她醒来的动静后,才笑着道:“夫人睡了好几个时辰,也该饿了。” “小厨房的灶上温着碧玉梗米粥,配着爽口的小菜,夜里吃上一碗也不容易积食。”丹蔻已从团凳里起了身,走到梨花木桌旁替苏婉宁斟了一杯茶。 初春时节尚有几分刺骨的冷意,内寝里便烧起了银丝碳,月牙上前拨弄了一下炭盆,只道:“夫人怕是没胃口用呢。” 苏婉宁笑着应道:“睡了个饱觉后倒不饿了,且再熬一熬,一会儿就该用早膳了。” 这时厢屋里的绮梦也听到了内寝里的声响,便举着烛台走了过来,尚未瞧见她的面容时便已听到了她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夫人总算是醒了。” 迷迷蒙蒙的夜色里烁着点点光亮,苏婉宁便靠着这点光亮觑见了自小伺候自己的三个大丫鬟。她这一辈子没有姐妹亲缘,便把月牙、豆蔻和绮梦三人视作姐妹一般信任。 她陌生一人走入了镇国公府这座巨大的牢笼,与邹氏、莲姨娘乃至许湛斡旋斗法,若没有心腹丫鬟在旁襄助,她已不知在这腌臜的漩涡里跌了多少跤。 “倒是让你们为我担心了一场。”苏婉宁嘴角的笑意轻薄如烟,渐渐地露出两分伤怀来。 月牙见状便笑盈盈地凑到了她床榻身前,只道:“夫人,莲心阁可出了好大的乱子呢,亏得你聪慧谨慎,以装病躲过了此劫。否则那莲姨娘小产时如此凶险,若要硬赖上夫人您,咱们可是百口莫辩。” 说着,她便绘声绘色地将莲心阁发生的事说与了苏婉宁听,左不过是莲姨娘的痛呼声何等得尖锐刺耳,又或者是许湛送了多少体己好物来哄她高兴。 纵然月牙、豆蔻等丫鬟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可莲姨娘在她家夫人大婚当日闹出了这般不堪的丑事来,她们自然怨恨上了她,只恨不得她的下场再惨一些才是。 豆蔻听得此话后也顺着月牙的话夸赞了苏婉宁一番,“还好夫人机敏,否则还不知这莲姨娘要搅和出多少乱子来。” 她虽只是个人微言轻的丫鬟,却很是瞧不起许湛的为人,那糊里糊涂的世子爷哪里有明察秋毫的本事? 苏婉宁却只愣了一会儿,而后才笑道:“不是我聪慧和机敏,是有人向我指了明路。” 说罢,她的脑海里便映出了徐怀安那副清濯自许的孤傲模样来。 她是个别人对她好两分便要还以七八分的性子,徐怀安帮了她如此大忙,这份恩情重于泰山,一时间她甚至都不知该如何回报徐怀安的恩情。 除了感恩之外,苏婉宁更在疑惑着徐怀安为何要对她施以援手? 明明那日在廊道上她态度恶劣,简直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他却以德报怨,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许是真君子的缘故。”苏婉宁思绪蹁跹,便忍不住赞了一句徐怀安。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赞语可弄懵了服侍在她左右的丫鬟们,绮梦比月牙和豆蔻老成一些,便只利落地开口道:“夫人吩咐的事,奴婢已办妥了。” 月牙和豆蔻闻得此话后,便一脸好奇地望向了苏婉宁。 苏婉宁并未藏私,便耐心地解释道:“玉华公主要对陆家的小姐下毒手,我便让绮梦乔装打扮了一番后去给陆小姐送了信。即便她不肯信信上所言,也该有所防备才是。” 至于这第二件事,便是让绮梦去二门外寻守门婆子们打听近来有无大夫登门。 经由徐怀安的提醒,苏婉宁约莫猜出了莲姨娘肚子里这一胎有恙,她兴许是起了要栽赃自己的心思,行事前必定要去寻了 8.求饶 [] 莲姨娘小产之后,许湛一连在莲心阁内陪了她六日,他并不是小气吝啬之人,为了抚慰莲姨娘千疮百孔的心,便将自己的一家私产店铺记在了她的名下。 每逢初一和十五,许湛才会去松云苑留宿一夜,与苏婉宁行敦伦之事。 苏婉宁的母亲宗氏曾是洛阳豪族宗家的嫡长女,性子谨慎又端庄,教导出来的女儿也是这般板正肃谨的模样。 许湛喜爱苏婉宁的柔美与大方,却又深厌她在床榻上如死鱼般的木讷。 每回留宿松云苑后,他总会去莲心阁内与莲姨娘欢好一番,交颈缠绵间不屑地说:“妇人在床榻上就要放浪些才好,若像苏氏一般不解风情,便没了意趣。” 莲姨娘专心致志地服侍着许湛,听得此话后嘴角虽勾出了一抹姣美的笑意,心里却很是不忿。 只有以色侍人的女子才会在欢好时对许湛予给予求,苏婉宁是正妻,自然不会自甘下贱。 “爷会一直这么喜欢莲娘吗?” 初雨方歇,莲姨娘便伏在了许湛肩头,软着嗓子问道。 许湛正是意动欢愉的时候,便笑着道:“爷难道还能厌了你这小妖精不成?” 说罢,他便偏头在莲姨娘脸颊处映下一吻。 得了这一番含糊其辞的答话,莲姨娘只觉得自己的这一颗心空落落得难以安定,有时宁可让自己蠢笨一些,这般才能被许湛的甜言蜜语哄骗过去。 大约三日后,许湛便去花楼寻了自己的旧相好,还因为拈酸吃醋而与一皇商家的长子起了争执。本朝贱商,本偏偏那皇商家里出了个宠妃,枕头风一吹,惹得陛下好生申斥了许湛一番。 许厉铮知晓此事后怒不可揭,便不顾邹氏的求情,硬是抽了许湛两鞭,这事还惊动了许老太太,老太太一出马,连许厉铮也不敢再痛打许湛。 苏婉宁私心里只觉得公爹打的还不够重,许湛在松云苑养伤的这几日,日日痴缠着要她忙前忙后的服侍。 可怜苏婉宁又要管家理事,又要照顾养伤的夫君,连停下来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因此次许老太太出言帮忙,许湛身上的伤并不重,将养了两日便能下地走路。 他闷在松云苑这些时日顿觉百无聊赖,腿脚好利索了之后便兴冲冲地赶去了花楼,只是这回不敢再与旁人起了争执。 邹氏怕儿子风流过甚而伤了身子,又怕他频频赶去花楼的行径会惹恼了许厉铮,便将苏婉宁唤到了兰苑,耳提面命地说:“娶你进门难道只是做个摆设不成?你也该多劝着些湛哥儿,别让他总是忘花楼里去。” 苏婉宁心里是叫苦不迭,她知晓为人妇者不可善妒小气,可许湛行事着实是太荒唐了一些。如今想来全是婆母和老祖宗惯出来的脾性,连公爹也管不住他。 “母亲,儿媳也是劝过夫君几回的,可夫君总是不肯把儿媳的话听进耳朵里去。”苏婉宁悻悻然地说道。 邹氏瞪她一眼,愈发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你无用?今日湛哥儿回府,你很该好好劝他一番,绝不能再让他再去曲红楼花天酒地。” 如此重担压在苏婉宁的心口,闹得她连晚膳也没什么胃口用,思来想去便在许湛回松云苑后与他说:“夫君,昨日我弟弟来家里探望我,说他有两个同窗因时常去花楼里潇洒而得了花柳病。” 许湛却撩开袍子往团凳上一坐,满不在乎地说道:“小舅子与你说这些干什么?莫非他也想尝一尝人事?” 这话说的着实不像,苏婉宁一时无语凝噎,一时又气结连连,索性便开门见山地与许湛说:“母亲今日将妾身唤了过去,她三令五申地警告着我,不许让夫君您再去花楼宠幸那些花魁。” 因知晓许湛耐不住寂寞,苏婉宁便打算给他添一房貌美的良妾,也好让他收收性子。 她自认自己已然是贤淑又大方,却不想坐在团凳上的许湛却蹙起眉头道:“好端端地母亲怎么会与你说这些事?” 在与苏婉宁成亲前,许湛隔三差五地便要去曲红楼寻那几个旧相好,若曲红楼里新上了稚嫩的雏儿,他也总要花上几百两开了那雏儿的苞才是。 邹氏溺爱儿子,非但不劝阻着他,还总笑盈盈地问:“湛哥儿手边的银子可还趁手?” 许湛自经历了幼时的阴霾之后,便一门心思钻入了这浪荡的情.海之中,情动时逍遥自在的滋味简直是食不知髓。 他瞥一眼身侧怔然立着的苏婉宁,忍着火气道:“我知晓你不喜欢我去花楼。可你难道不知晓咱们为何会做这一世的夫妻?难道是因为我喜欢你?” 许湛嗤笑一声凑到了苏婉宁身前,他如毒蛇般黏腻的眸光牢牢地黏在苏婉宁婀娜的躯体之上,他缓缓道:“你在这事上着实是木讷得和死鱼一般无趣,我在你这儿尽不了兴,便只能去寻曲红楼的娘们。左右我也不会把她们带回镇国公府,与你何干?” 他的这一番话好似冬日里彻骨的冰水一般兜头浇在了苏婉宁的身上。她耳畔嗡嗡作响,刹那间没了回应。 比起伤心与失望,苏婉宁清薄又淡然的这颗心藏着的是跃然而起的愤怒。 许湛瞧不上她,她又何曾看得起许湛? 若非这“以夫君为天”的妇德束缚着她,她哪里愿意这般好声好气地与许湛说话? 如今既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苏婉宁便冷冷地敛回了自己的眸光,只与许湛说:“二爷请自便吧。” 说罢,便娉娉婷婷地走进了内寝。 许湛则是毫不迟疑地离开了松云苑,一头扎入了莲心阁。 这是成亲以来苏婉宁头一次与许湛争吵,短短一日间两人争吵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许湛尚且能似没事人一般在莲心阁留宿,苏婉宁却要承受着邹氏的暴怒。 “从前别人都说你的贤惠大方,又是知书达理的闺秀,于管家理事一事上也极为干练。怎得竟生了这么一副榆木脑袋?哄不住湛哥儿,又没本事让我抱上孙子,如今竟还有胆子顶撞自己的夫婿,你莫非是昏了头不成?” 邹氏一怒之下便罚苏婉宁去祠堂里跪上一夜,并让她在祖宗跟前好生忏悔自己的过错。 苏婉宁始终一言不发,也不曾开口向邹氏求饶。 祠堂里没有烧着炭盆,漫长的一夜足以磨损人的心志。天边泛起曦光的时候,苏婉宁却还是硬挺挺地跪在蒲团之上,不曾挪动过半分。 月牙等丫鬟在祠堂外的廊道上静立着,各人的眸光里都装着掩也掩不去的担忧。 尤其是绮梦,她多次探身去瞧祠堂里的苏婉宁。只觉得这一夜的罚跪如此漫长,她家夫人单薄的身影如同经受着风霜捶打的荷莲一般清濯无依。 瞧得久了,绮梦竟是觉得鼻头一酸。嫁来镇国公府的这些时日,夫人仿佛是习惯了谨小慎微的日子,也让她们这些贴身丫鬟忘却了其实夫人是个外柔内刚之人。 不屈不折、不偏不倚。 既认定了自己没有错处,即便是丢去半条命也不可能 9.樊楼 [] 书房内,许湛正在聚精会神地与徐怀安对弈。明明他自觉近来棋艺精进了不少,可今日面对云淡风轻的徐怀安,他竟是连一个棋子的便宜都占不着。 这棋瘾一犯,便再难息止。许湛连输了三把,便痴缠着要徐怀安陪他再下三把,徐怀安无法,为了能及时归家用晚膳,便打算让许湛一副棋。 恰在此时,苏婉宁着一身薄纱襦裙推开了书房的屋门。沉闷又寂静的书房里陡然飘来一抹艳色,浓墨重彩地掀去了四场棋局带来的枯燥。 许湛瞥一眼苏婉宁,眸光汇聚在她胸前半遮半露的春光之上,嘴角忍不住一勾:“今日你怎得这般打扮?” 在他印象里,苏婉宁总是一副如贞洁烈女般的端庄模样,平素连句荤话的玩笑都开不得,更别提在床榻上如死鱼般的表现。 今日苏婉宁却弃了那几身黑黝黝的罗衫厚袍,以如此轻佻的装扮走入许湛的眼中。这其中蕴含着的求和之意简直不言而喻,许湛不是蠢人,自然能瞧明白。 经由前些日子的争吵,许湛已冷落了苏婉宁好些时日,如今也该与她重修旧好了。 “你将糕点放桌案上吧,等我与慎之下完棋,便来松云苑瞧你。”许湛一改前些日子的不耐,好声好气地与苏婉宁说了这话后,便又拢回神思与徐怀安下棋。 他将自己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眼前的棋盘之上,如此专心致志,以至于忽视了对坐着的徐怀安面容里掠过的一丝异样。 苏婉宁则是羞窘得不敢抬头,从她端立着的地方只能觑见一点徐怀安的衣角,苍翠锦袍上绣着笔挺的绿竹,将他这人衬得愈发飘逸出尘。 她想,徐怀安如此持正端肃的一个人,必是不曾见过做人正妻的女子这般自甘堕落。她本是秉着一身傲骨不愿意向许湛低头,可邹氏的磋磨让她认清了自己在镇国公府的份量,所以苏婉宁才会如莲姨娘一般妖妖冶冶地打扮了一番,意欲与许湛破冰。 许湛果真是把“好色”刻在心上之人,瞧见了苏婉宁这番打扮后语气便好转了许多。 一切似乎正向着苏婉宁期盼的方向发展,可她仍是觉得分外难堪、十分羞窘,得了许湛这一句话后,便慌不择路地退出了书房。 她来时缥缈如一阵风,去时更是清淡得没了踪影。 徐怀安从棋盘的缝隙里觑见了苏婉宁离去时蹁跹着乱舞的衣角,刹那间脑海里便只盘旋着方才不慎觑见的那一抹艳色。他既是惊讶又是震烁,他与苏氏的寥寥几面中只瞧见过苏氏端庄贤淑的模样,何曾见过她妩媚惑人的一面? 极致的端雅大方与纯澈的清媚姿态勾缠在一块儿,酿出的反差让徐怀安久久不曾回过神来,除了震惊之外,更有些难以言喻的窘迫席卷着他的五脏六腑。 若他与许湛一样都是风月场上的常客便罢了,偏偏徐怀安以清正自持这四个字立身于世。 旁人赞他时甚至还要添上一句“君子之德”。 既如此,他怎么能这般肆无忌惮地回想着方才苏婉宁娉婷婀娜的姿态?这样的念头不该出现在他徐怀安的身上。 对坐着的许湛仍在津津有味地与他对弈,似是根本没有察觉到徐怀安的异样。许湛是如此信任着徐怀安,只怕有一日瞧见了徐怀安与自家正妻独处一室,他也会笑着为徐怀安辩解。 “方才险些被苏氏搅了局,咱们快把剩下的棋局下完罢。”许湛兴致勃勃地说道。 徐怀安正是自渎自恼的时候,不必费尽心力地哄让着徐怀安,便因为自己方寸大乱的心绪而输了这一局棋。 许湛笑着放他离去,并嘱咐道:“明日咱们再战。” 徐怀安本以打算疾步离去,闻言却顿下了步子,肃正着那张面如冠玉的脸庞,道:“明日我有些公务在身,只怕是不遍来与许兄下棋了。” 许湛虽为此惋惜了一番,却还是欢喜着将徐怀安送出了镇国公府,“无妨,你的公事要紧,总不能为了我这个富贵闲人就误了你的前程。” 这话飘入徐怀安的耳畔,呛得他愈发窘迫难当。好在因他刻意收敛神色的缘故,苏婉宁傲人的身姿已淡出了他的脑海。 “回去吧,不必再送了。”徐怀安立在镇国公府前的门廊处,朝着许湛释然一笑道。 金澄澄的夕阳洒落檐角,霞光如影随形般笼在徐怀安清濯的身躯之上,他立定时如松如柏,配着那松泛的笑意,果真担得起芝兰玉树这四个字。 * 梁国公府内。 徐怀安沐浴净身之后便去了秦氏所在的院落。这两日秦氏总是逼着他去各家相看未嫁的京城贵女,徐怀安便想了许多法子避开秦氏的缠磨,这也是他为何去镇国公府与许湛下棋的缘由。 秦氏瞧见徐怀安的身影后很是高兴,只是忆起他方才从镇国公府回家,便没好气地说道:“湛哥儿年纪轻轻的就亏了肾元,还要你送去两根百年人参。那人参是你外祖费尽心力搜罗来的,便是有银子也买不到呢,你却这般大方地送给了许湛。” 徐怀安走入明堂,不顾秦氏的唠叨,便往紫檀木太师椅上一坐。等秦氏絮絮叨叨地发泄掉心中的怨气,他才笑着开口道:“儿子用不着这点人参。” 秦氏听罢愈发气恼,只见她瞪了一眼徐怀安后便摆正了自己雍容的坐姿,道:“谁叫你连个通房丫鬟都不肯收用呢,你爹爹这一辈子也没有纳妾。可他却不似你这么迂腐,好歹也有几个可心的丫鬟服侍着他。” “母亲。”徐怀安轻唤了秦氏一声,将她余下的劝阻之话统统堵了回去。 他的洁身自好并不只存在于几句言语之中。徐怀安是当真寡欲慎行,甚至说是冷清冷心,自幼时活到这般年纪,他一直都对男女之事十分淡漠,便是瞧见了话本子上缠绵悱恻、缱绻黏腻的情爱故事,他也只是觉得这些人分外蠢笨。 或是念书、或是为官、或是去游历山河,有哪一件事不比情爱往来更有意趣? 徐怀安既有向往无拘无束的日子之心,更有压在他心头沉重如山的责任感。他要么不娶妻生子,一旦与哪家的贵女定下了一世姻缘,便会真心实意地与她相知相守,不会收用丫鬟,更不会纳妾和蓄养外室。 秦氏自诩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可近来的徐怀安神色间漾着云遮雾绕之意,连她也瞧不明白他的心思了。 “陆夫人已明里暗里点了我几回了,她家嫡长女才貌双全、性情又好,多少家世家大族抢着要与她家结亲呢?偏你个男子还要这般拿乔。”秦氏没好气地说道。 秦氏的劝语尚不解渴,一旁的秦嬷嬷也打算婉言规劝徐怀安一番。若这还不能打动徐怀安,那便让徐老太太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来。 “儿子也该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了。”徐怀安喃喃地开口道。 他这话说的妥帖,让上首的秦氏与秦嬷嬷都高悬起了心,两人都屏息静气地等着徐怀安的下文。 只见他叹息一声,硬挺的眉宇里凝着几分懊恼之意。 “儿子已然及冠,婚事全由母亲做主。既母亲觉得这位陆小姐样样都好,便替儿子下聘即可。”沉思之后,徐怀安才如释重负地说出了这一番话。 今日书房 10.等待 [] 许湛这般荒诞又迫切的话语果然夺去了英一武大半的注意,他笑着瞥了一眼正在心烦意乱的许湛,问他:“正妻善妒?怎么个善妒法?” 许湛仰头饮尽了身前的酒盏,愤然道:“也不知她脑袋里怎么装了那么多沉闷的大道理,每天变着法地规劝我,我一要出门就说帮我纳良妾。” “纳良妾?”英一武揶揄他:“那怎么算是善妒?该夸这位苏氏贤淑良德才是。” 徐怀安默然端坐在两人身旁,既不饮酒,也不搭腔。 酒意上涌之后许湛是愈发气愤难当,当下便将手边的酒盏重重地搁在了桌案上,扬高了声量道:“你是没瞧见那几个良妾的长相,连给我□□我都觉得恶心,哪里比得上樊楼里这几个知情知趣的魁娘?她这不是善妒是什么?” 英一武旋即放声大笑了一番,顺了顺气后才瞪了一眼许湛旁静静落座的徐怀安,骤然冷笑道:“我算是明白了你为何气恼。若苏氏直截了当地劝你不要来樊楼而好些,偏偏她还要装出一副为你好的模样来,干的却是戳你心窝子的事,扭扭捏捏的好不痛快。” 他这番话里指桑骂槐的意味太过明显,连许湛也听明白了他是在借指责苏氏之名来讽刺徐怀安,便打算出言打一番圆场。 英一武与徐怀安互看不顺眼,许湛夹在其中很是为难,他谁都不愿得罪了去,干脆便移开了话题道:“苏氏除了生的美以外简直是一无是处,也不知晓当初爹娘为何要与安平王府结亲,满京城谁人不知晓安平王府早已被陛下厌弃,到了苏礼这一辈,说不准这王府的爵位也要被收回去,娶这样一个女子进门,于我们镇国公府而言简直没有半分益处。” “好了,知晓你心里不痛快。今日我便给你个面子,饮下这杯酒后便与徐家世子握手言和,你也能自在地去寻那几个娇滴滴的魁娘了。”英一武豪放一笑道。 许湛见状便高高地举起杯盏,敬了英一武一杯酒,并暗地里给徐怀安递去了眸色,要他也像他一般敬英一武一杯酒,同僚的事兴许就能囫囵过去了。 徐怀安却对许湛的暗示熟视无睹,他沉静的面容下仿佛藏着些愠怒之色,即便竭力克制也快要破土而出。 英一武沉浸在酥酥麻麻的酒意之中,又因为今日徐怀安的主动宴请而心情大好,这便笑着开口道:“上月里你不是与我说这苏氏在床榻上如死鱼般无趣?我恰好新得了两个扬州瘦马,便送与你做妾了,改日你让苏氏与这两位娇娘好好学学床榻上的功夫,说不准便能养出个做得正妻又行得浪.妇……” 话音甫落,正如松如柏般端坐着的徐怀安却倏地从团凳里起了身,不等许湛为他说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雅间,步伐之迅疾便如冬日里的狂风骤雨一般凌然又冷厉,甚至把桌案旁歪着的英一武都唬了一大跳。 他自小便讨厌徐怀安,靠着英平王府的门楣没少给徐怀安使绊子,只是徐怀安也是出身优渥的名门子弟,英一武的这些小手段伤不了他半根毫毛。况且徐怀安因品行、样貌和学识而名噪京城,外人议论起来怕是没有人会把以纨绔冠名的英一武与徐怀安相提并论,这漫漫的前半生里,英一武还是头一次在与徐怀安的交锋里占得上风。 许湛这个和事佬的说辞正合他意,眼瞧着徐怀安要为了他那个没用的同僚而主动敬他一杯酒,英一武心里是万般高兴,甚至于血液涌动攒跳。 谁曾想徐怀安不仅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低头向自己敬酒,反而还沉下脸子离开了雅间,分明是不给他英一武面子的意思。 英一武已然怒不可揭,正要发作的时候许湛却已追出了雅间,将走到樊楼门口的徐怀安拦了下来。 “慎之,你这是要做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把英一武约了出来,你怎么又闹起了脾气?”许湛正苦口婆心地规劝着徐怀安,他硬挺挺地拦在了徐怀安跟前,死活不肯让他就这样离开樊楼。 徐怀安面色冷凝,那双璨若曜石的眸子扫过许湛担忧又惊诧的面容,便已从未有过的讥讽语气对他说:“幼时你父亲宠妾灭妻,养了一屋子的莺莺燕燕,你回回来梁国公府与我哭诉,还在我跟前赌咒发过誓,说这一辈子都不会活成你父亲的模样。可如今你呢?” 他清楚地体悟到了自己的心内蓬勃汹涌的怒意,这点愤怒不只是因为方才许湛与英一武话里话外对苏氏的贬低与轻贱,而是因为他猛然发觉到如今的许湛已变得了一个和英一武相差无几的纨绔子弟,只有风流,不见半分人性。 许湛被徐怀安这一番裹着沉沉怒意的话语砸懵在了原地。他被徐怀安骂得蒙头找不着北,仔细回忆了一番方才雅间发生的事,却还是想不明白徐怀安为何恼怒至此。 往日里徐怀安最会收敛和克制自己的心绪,从不曾以如此冷厉的语气责骂过许湛。 密友的异常让许湛心里十分慌乱,连带着都没了玩乐狎.妓的意思,“慎之,我虽不明白自己何处惹恼了你,可我大致知晓你不喜欢英一武的为人。这樊楼热闹非凡,我弃了他跑下来寻你只怕也会惹怒了他。” 他是进退维谷,哪一边的密友都不愿得罪。可徐怀安气量宽广,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睚眦必究的人,楼上雅间里的英一武却有一副十分记仇的性子。 徐怀安拢回清明的目光,顷刻间清冷的面容里哪里还有方才的恼怒,他道:“你去吧,我先回梁国公府了。” 说着,两人便在樊楼的大门前分别,许湛目送着徐怀安清濯的身影远去,心里虽不是滋味,可还是转身回了英一武所在的雅间。 * 徐怀安驾马回梁国公府的路上沿途恰巧经过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门廊处仍挂着那两盏红彤彤的大红灯笼,本该紧紧闭阖的红漆木大半正微微开了一条缝,小厮们先推开 11.心乱 [] 今夜许湛本就不打算赶回镇国公府。他在樊楼花了这么多的银子,收用了这么多俏丽又妩媚的魁娘,何必回那冷清清的高门大院里? “爷今日怎么瞧着有点不太高兴?”魅珠笑盈盈地攀附在许湛肩窝处,莹白玉指捻着剥了皮的葡萄,将这晶莹剔透的葡萄肉送到了许湛嘴边。 许湛就着美人的柔荑吃下了葡萄,嘴角却勾出了一抹不太痛快的笑意,他自嘲般搂进了魅珠的细腰,嗅到阵阵幽香后方才道:“我那个爹爹膝下可不只有我一个儿子,况且他向来也不喜欢我。娘亲一味地只会劝我早日为长房绵延子嗣,只怕在她眼里与二房和三房斗法可比我这个儿子要紧多了。我那正妻又是个死鱼般的木讷美人,我在镇国公府里还不如在你这儿自在呢。” 魅珠随意一言却勾出许湛心里这般多的不忿来,她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魁娘,哪里有资格去评议世家豪族里的龃龉? “二爷是人中龙凤,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不过是对您寄予厚望而已。”魅珠笑着含糊了过去,这便要解开腰间的束腰,打算好好服侍许湛一番。 谁曾想向来热衷于鱼水之欢的许湛却木着一张脸,漾着风流的面容里隐现几分缠缠绕绕的苦痛之色。 “他们可从来都没有对我寄予过厚望。只是我那没福气的兄长死的太早了些,他们便只剩下我这一个嫡子。” 许湛说这话时眉梢里染上了两分讥讽,他言语间提及已逝的长兄,竟像是在谈论着小猫小狗一般随意。 魅珠也曾听闻过镇国公府曾有位惊才绝艳的嫡长子一事,只是那位嫡长子福薄,在猎场行猎时竟然堕马而亡。 “二爷。” 魅珠正要婉言劝解许湛的时候,候在香室外头的小厮却隔着门唤了一声许湛。 “怎么了?”许湛问。 那小厮答道:“徐世子身边的永芦求见。” 魅珠知晓梁国公府家的世子爷与许湛私交甚笃,两人是自小相伴到大的情谊,自与旁人不同。 许湛一听闻永芦求见,便给魅珠使了个眼色。魅珠悄悄地退到了隔间,一会儿的功夫便听见香室里传来一阵男子说话的声响。 “我家爷在樊楼外头等着二爷,如今时辰已差不多了,二爷也该回府了。”永芦笑着说道。 许湛边饮酒边蹙着眉头问他:“外头天寒地冻的,慎之等我做什么?” 永芦摇摇头道:“奴才不知。” 许湛便搁下了手里的酒盏,扔了一袋银钱在桌案上,这便跟着永芦往樊楼外头走去。 魅珠这才恋恋不舍地从隔间里走了出来,先将桌案上摆着的银袋子收了起来,之后才摇着团扇走到了支摘窗旁,借着半阖的窗缝去瞧樊楼门前的景象。 樊楼是京城第一酒楼,即便临近子时来往的宾客们依旧络绎不绝,魅珠不过略瞧了一眼,便寻见了徐怀安的身影。 他立于樊楼门前的甬道之上,左右熙熙攘攘,他这一身墨色的对襟长衫映在浮华的光影之中显得格外清落又夺目。 魅珠瞧不清徐怀安脸上的神色,只是观其形容清贵又矜冷,便多瞧了两眼。 * 徐怀安在樊楼门前瞧见了身形摇摇晃晃的许湛,便让永芦去寻许湛的小厮,套了马车欲将许湛送回镇国公府。 许湛酒意上涌,也辨不清徐怀安的用意,只问他:“慎之,你可是生我的气了?” 徐怀安瞥他一眼,只说:“嫂夫人在家里等许兄。” 许是徐怀安的面容太冷峻,又因为许湛方才弃了他而去投奔英一武,心里总是不大磊落,便也没有出声驳斥徐怀安。 是以许湛便被小厮们扶上了马车,莫名其妙地便被徐怀安送回了镇国公府。 此时的苏婉宁依旧候在大门前静等着许湛的归来,她扬头瞥了眼深许的夜色,决意再等上一个时辰后便回松云苑去安歇。 至于许湛留宿在哪个魁娘的房里,她一点都不关心。左不过是害怕邹氏的刁难,而不得不演一场贤妻候夫的戏码而已。 她虽只嫁来镇国公府半年的光阴,却已瞧明白了许湛自私自利、难以堪负的本质,为了两家的姻亲和弟弟苏礼的差事,苏婉宁只能忍。 她对婚姻的美好憧憬已然破碎,如今挣扎着在镇国公府里求得一方立足之地,汲汲营营的颓然里迸发出些心如死灰的释然。 苏婉宁想,反正最难熬的时日已经过去了。她没有对许湛付诸多少真心,即便还有些真心在,如今也消磨光了。 如今,她只想做好镇国公府的二奶奶,替凋零残落的安平王府撑起门楣。 绮梦在旁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因怕夜深露重时的寒风侵蚀会让苏婉宁染上风寒,便去寮房里向守门的小厮讨了个暖炉来。 暖炉便搁置在门廊后,上头还温着一壶姜汤。 “夫人,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该回松云苑了。”绮梦适时地出声规劝道。 苏婉宁讷讷一笑,也不知是否被寒风冻得四肢僵硬了,竟是愣了一会儿才应了绮梦的话:“好。” 主仆二人正欲折返的时候,却不想门前正街拐角处传来一阵车马喧闹之声。 苏婉宁率先回了头,雾蒙蒙的杏眸里凝着几分欣喜之意。说到底她也不是个冷清冷心的人,纵然用冷漠的外衣掩饰着自己的心,对同床共枕、相伴一生的夫君总还有几分期待。 若许湛能弃了风流之性,好生与她过日子,苏婉宁心里自然千万个乐意。 她回身一瞧,果真瞥见了清辉月色下一辆缓缓行来的翠帷马车,为首之人骑着枣红色骏马,正是梁国公府家的世子爷徐怀安。 苏婉宁抬眸望向了许湛与他身后的翠帷马车,蒙着阴翳的美眸里流转着几分期盼。 未几,徐怀安便朝着苏婉宁点了点头,之后便将马车里的许湛扶了下来,只道:“让嫂夫人久等了。” 小厮们架着晕晕乎乎的许湛要往镇国公府里头走去。 苏婉宁一半的眸光落在许湛身上,另一半则恰好凝在青石台阶下的徐怀安身上。 “多谢徐世子将夫君送回府。” 她惦记着亏欠徐怀安的恩情,因觑见他笔挺的立在寂寂深夜里的身躯,谢意比报恩之语先一步脱口而出。 两人周围不过立着绮梦和永芦两人,苏婉宁坦坦荡荡地望向徐怀安,似乎是打算用那秋水似的明眸来报恩一般。 她光明磊落,徐怀安却被她这雾蒙蒙的眸光盯得心里掀起了些波浪,无风而起的波浪本就如空中楼阁 12.和缓 [] 近来安平王府很是热闹。 自从苏家嫡长女嫁去镇国公府做了当家夫人后,本已淡出京城世家圈子的安平王府重又冒出了些欣欣向荣的势头。 苏礼于科举一事上无所进益,倒是对舞刀弄枪一事极为热衷。可惜安平王府在皇帝跟前排不上号,甚至于饱受皇室厌弃。 所以即便苏其正豁出了半副身家去,也没有为嫡子谋得个御前侍卫的差事。幸而镇国公许厉铮在鹰前司司正那儿替苏礼美言了几句,如今这差事才算是落了定。 苏婉宁成婚后,宗氏只在三朝回门那一日见了她一面,她本就十分思念长女,近些时日又听了不少风言风语,这便下了帖子宴请镇国公府来安平王府赏花宴。 姻亲之间的人情往来不好推拒,邹氏哪怕千万个不情愿,也只得让苏婉宁好生打扮了一番,备了厚礼回安平王府赴宴。 为了两家人的颜面,邹氏还特地嘱咐了许湛一番,让他务必在花宴那日挤出空来,与苏婉宁相携着前去安平王府赴宴。 自那日许湛被徐怀安送回镇国公府后,苏婉宁待他的态度便温柔和顺了不少,潋滟着欢喜的眸色里总有几分企盼在。 许湛不明所以,只从小厮们的嘴里知晓了那夜苏氏在镇国公门前等了他大半夜。 伸手不打笑脸人。纵然许湛不喜苏婉宁,可迎着她明澄澄的杏眸,却是说不出什么冷硬的话来。 两人成婚至今,似乎是头一日如此和谐又安宁。甚至连夜间行敦伦之事上,许湛也难得从苏婉宁身上得了意趣。 至此,许湛待苏婉宁的态度也和缓了不少。连莲心阁也少去了几趟,一月里大部分时候都宿在松云苑。 花宴前夕,许湛从自己的私库里搜罗出了好些奇形怪状的玉貔貅摆件,还有两柄太后娘娘赐下的玉如意。 “这貔貅便送给岳父赏玩,玉如意一柄给你祖母,另一柄给你母亲。”许湛记挂着邹氏的嘱咐,哪怕心里嫌弃安平王府的门第没落,也要把表面功夫做足。 许湛此番如此大方,有大半是为了自己的颜面。可映在苏婉宁的眼中,却是他尊重自己这个正妻的铁证。 她很高兴,眉眼弯弯盈盈地翘成了一朵月牙:“夫君思虑周全、面面俱到,祖母和爹爹娘亲必然会十分喜欢。” 许湛一愣,不知是被苏婉宁俏丽如三春之桃的笑颜震了一震,还是因他甚少被人夸奖而露出了几分赧然。 他僵了僵眸光,刹那间手脚都不知晓往何处放,好在他持得住自己的心绪,半晌才道:“长辈们喜欢就好。” 到了花宴这一日,邹氏晨起时染了风寒,便将苏婉宁唤来了兰苑,和颜悦色地与她说:“不是我不想去赴宴,实是头晕脑胀得厉害,你且替我像你父亲母亲告个罪,改日我再登门致歉。” 近来苏婉宁心情甚佳,闻言也只扬起一抹娇憨的笑意:“母亲言重了,您既身子不适,爹爹和娘亲难道自然能体谅。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子话?” 邹氏便忍着头痛将许湛唤了过来,提点了他要好生端起些镇国公府世子爷的派头,既要谦逊知礼、又要进退有度,不可让人小瞧了去。 “昨日你徐伯母来了我们府上,说给慎之择了个佳妇,下月里便要定下婚事。今日花宴两家人都在,你也替慎之掌掌眼。”邹氏笑道。 许湛闻言很是惊讶,连忙追问“佳妇”是哪家人家的女儿,得知是陆中丞家的陆梦嫣后,却倏地蹙起了眉头:“怎么是她?” “怎么了?”邹氏狐疑地望向许湛,问:“你也认得这位陆小姐?” 许湛撇了撇嘴,因瞧在徐怀安的面子上没有出言诋毁陆梦嫣,只道:“那不是个好的,一会儿我若遇上了慎之,好生与他说说。” 纵然许湛行事风流无状,为人也有些糊涂在,可他与几个密友间的情谊却比黄金还要珍重。寻常人遇上这样的事顶多在私底下感慨几分,偏偏许湛要为了密友一生的幸福而两肋插刀,根本不管“宁拆一座桥、不毁一桩婚”的忌讳。 邹氏只瞪了他一眼,警告他道:“这是人家的家事,你可不要乱出头,仔细你徐伯母怨怪你。” 许湛想一笑了之,可一时嘴角僵得怎么也抬不上去,便正色了说道:“母亲总以为我是个糊涂人,即便我要规劝慎之,也要寻个合适的时机才是。况且若慎之心里喜欢那位陆小姐,我这话便又不必说了。母亲放心便是。” 外头廊道上的嬷嬷听见里屋母子说话的声响,便探着头瞧了瞧。 邹氏见状则撇下脸子道:“我不过提点你一句,你却有这么多的话等着我。可见是儿大不由娘,我管不着你了。” 这时周嬷嬷再按捺不住心里的担忧,进屋来替许湛说和了两句。 “太太别恼,世子爷不是这个意思呢。” 周嬷嬷耸了一把许湛,意思是要让他服个软,不要与邹氏硬碰硬才是。 许湛却冷着脸道:“儿子错了,母亲别生儿子的气。” 邹氏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不少,只听她又耳提面命地训诫了一番许湛,这才放他离开兰苑。 * 四月春时,万物复苏。 许湛与苏婉宁夫妻二人一同赶赴安平王府。苏婉宁许久未回娘家,此刻 13.出头 [] 许湛这句话既唐突又荒诞不经,好在苏婉宁知晓他的秉性,便也没有把他的胡话当真,只是一笑而过:“爷太抬举我了,妾身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妇人而已。” 月牙从怔惘里回过神后,便也学着苏婉宁淡泊的心绪,将许湛这番“耸人听闻”的话语当做笑话看待。 “前面拐角处就是安平王府了。”马夫一声笑语传入车厢之中,苏婉宁便理了理自己鬓边的碎发,满心满眼地期盼着与父母亲人相见。 今日来安平王府赴宴的宾客络绎不绝,镇国公府、梁国公府位于席上,玉华公主和朱薇县主也赏脸赴宴,其余的世家大族们自然闻讯而来。 马车落地之后,苏婉宁便瞧见了红漆木大门笑着迎客的苏其正与宗氏,胞弟苏礼则着一身英挺的对襟长衫,言笑晏晏地立在苏父苏母身旁。 如此安宁又寻常的一幕,却让苏婉宁倏地红了眼眶。 许湛先下了马车,他不是个心思细致之人,自然不会留在原地静等着苏婉宁下马车。 几步之远的青石阶下,徐怀安正在与苏礼攀谈,许湛含着笑走到密友与小舅子身前,爽朗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慎之、阿礼。” 苏婉宁瞥一眼夫君和胞弟立着的地方,便往苏其正和宗氏所在的门廊处走去。 宗氏早早地便瞧见了镇国公府的车马,只可惜那车帘将里头的苏婉宁遮得严严实实,让她这颗思念女儿的心无法得到慰藉。 就在镇国公府的马车落定之后,梁国公夫人秦氏又带着府上的两个庶女来与宗氏问好,宗氏只能打起精神与贵妇小姐们交际。 “今日花宴叨扰了王妃,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女儿很是顽皮,我正愁着不知该给她们许什么样的人家,王妃家花宴的请帖就到了。” 秦氏在闺阁时便是个开朗又活泼的贵女,如今嫁了人,婆母和蔼夫君疼宠,日子过的很是顺遂。她近四十岁的年纪,言谈举止间却还留着几分少女的娇憨。 宗氏的面容既明艳又大方,只可惜前些年安平王府诸事不顺,外忧内患将她磋磨得比秦氏生生老了十来岁。 “夫人说笑了。”她也不善交际,不过搀扶住秦氏的胳膊与她耳语两句。 一刻钟后,徐怀安才领着许湛来与苏其正和宗氏问好,苏婉宁便也能光明长大地依偎在宗氏面前,笑盈盈地注视着自己的娘亲。 “娘。”苏婉宁轻唤一声宗氏,因她已为人妇,也不好在人前露出回娘家的欢喜来,便只得死死压住了自己的嘴角。 门前阶下,攒动着的人群里都是高门大户宴席的常客。徐怀安立在第五层青石台阶上,往后一步是泰山石铺成的康庄大路,往前四层台阶上立着的都是来安平王府赴宴的宾客们。 宾客之中有与他相熟的人,也有寥寥数面的点头之交。许湛与苏婉宁本就是安平王夫妇的心头肉,便立在第一层台阶之上。 世家赴宴之前总有这么些场面话要说,待安平王夫妇高唤一声:“诸位请。”之后,众宾客们方能进府落座。 许湛百无赖聊地听着苏婉宁与安平王夫妇闲话家常,眸光飘忽间瞥见了人群末尾的陆梦嫣,他福至心灵,便回身去瞧身后的徐怀安。 索性今日来安平王府赴宴的宾客不多,许湛的这点动作也引不起什么轩然大波。 徐怀安拗不过许湛,又不好在人前驳他的面子,此时便也只能提脚迈上了第一层台阶。 春煦融融,微风徐徐。 徐怀安才立定了步子便嗅到了一股淡雅的幽香,往前一瞧便瞥见了苏婉宁如瀑般的鸦发。 鸦发之下是她莹白如清辉皎月般的脖颈。 匆匆一眼,徐怀安便意识到了自己与苏氏立着的距离太近了一些,近到他甚至能瞧清楚苏婉宁鬓角下毛茸茸的胎发。 徐怀安倏地便要收回目光,秉持着“非礼勿视”的本心不敢再往苏婉宁的方向探去一点眸光。 他低敛着头,一旁与他身量相差无几的许湛却十分不满,只道:“慎之,你可有听见我与你说了什么?” 徐怀安被密友之妻的皎色搅得手足无措,自然也没有把许湛的话听入耳中。他缓了缓心神,根本不记得什么陆家小家,只将眸光死死地压在青石台阶之上。 “你方才说了什么?” 许湛瞥一眼周围的贵妇小姐们,纵然有心要劝解许湛,总也不能大嚷嚷地败坏陆梦嫣的名声,便将许湛往左侧的门廊处拉了一拉,作势要与他说话。 这一拉,却是弄巧成拙。让徐怀安往苏婉宁立定的方向偏去了一大步,险些便要撞上她清瘦的脊骨。 这可把徐怀安吓得脸色煞白不已,素来端正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里迸出几分窘迫之意,也不知是怕他会收不住力道撞疼了苏婉宁,还是因为这样的举措于理不合。 一旁的许湛根本瞧不出任何端倪来,只自顾自地说:“晨起时我总觉得陆梦嫣的名字耳熟,如今想来我好似是在英一武的嘴里听过她的名字,当初她可在英平王府闹出了好大的事端来。” 这时,苏婉宁也终于从与爹娘的寒暄中抽出了些心神,侧耳倾听着许湛与徐怀安说话。 “英一武的庶兄,也就是那个三元及第的神童,当初就险些与陆梦嫣定下婚事,后来好似被英平王妃搅和没了。英一武可是风流场上的常客,却为了这个陆梦嫣夜夜买醉,后来英平王妃死活不肯 14.计谋 [] 徐怀安的厉声斥责将许湛砸懵在了原地。 几寸之隔的安平王夫妇眼睁睁地瞧着女婿怒骂着自家女儿,却是敢怒不敢言,为了彼此的体面不敢为女儿出头。 秦氏愣了一息后便笑着打圆场道:“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 恰在这时,玉华公主与朱薇县主的轿辇驶到了安平王府门前,与公主相熟的贵妇们便蜂拥着围了上去,左一句公主右一句县主,好不热闹。 此等突如其来的插曲也算是给了苏婉宁解了围。 花宴一起,苏婉宁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宗氏与秦氏身后,自往花厅里一座,与相熟的贵妇小姐们闲话了几句。 她待人接物时落落大方,姣美的面容里不见半分窘恼之色,便是有好事者笑着打趣她:“新婚燕尔的,许二奶奶可是有了好消息?” 苏婉宁也能沉住心气回答:“子嗣一事看缘法,夫君总劝我不要着急,我也想着时候尚早,不急在一时。” 那贵妇提起这话不过是将刚才许湛与苏婉宁的争吵看在了眼里,特意说这话来瞧苏婉宁的笑话。 宗氏不善言辞,虽端端正正地坐在紫檀木扶手椅里,心里早已恼了这多嘴多舌的贵妇,只是又不好像市井粗妇一般不顾颜面地与她对骂,便只能闷头生气。 那贵妇人还要再挑起话头时,坐在宗氏身旁的秦氏却冷笑着开口道:“朱夫人真是热心肠,只是你家儿子上月里不是还为了个魁娘闹得腥风血雨的,一会儿寻死觅活、一会儿还说要开了宗祠将这魁娘娶进门做正妻。您与其担心别家人,不如关心关心何时才能抱上金孙罢。” 朱夫人被秦氏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语怼得脸色通红无比,她是个嘴快心直的人,因家事过的不顺畅的缘故尤其最喜欢在大小花宴上挤兑过旁的贵妇小姐。 因京里的世家大族都是外里瞧着花团锦簇,内里却藏着不少腌臜事,许多知体面的妇人们都不愿与这么个泼皮多计较。 谁曾想秦氏会主动为苏婉宁出头,且秦氏出身优渥、与夫君关系和睦、儿子又这般成器,朱夫人即便想回嘴也攻不到她要害,这便只能作罢。 “哼。”只见气急的朱夫人黑着脸推说花厅里憋闷,便领着丫鬟们往庭院里走去。 秦氏也不计较,雍容又端庄地摆正了自己的坐姿,淡淡地朝着苏婉宁笑道:“都还是孩子,便是迟上一两年有子嗣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呢,你却处处要强、事事妥帖。” “多谢秦伯母替婉宁解围。” 苏婉宁领了秦氏的好意,听了她这一番话心里只觉得十分熨帖,高兴之余不免忆起自己的婆母邹氏,这高兴便又化作了深深的感慨。 若她能有个像秦氏这般善解人意的婆母,日子兴许会过的更顺遂一些。 * 玉华公主生的明艳又大气,一身大红色百蝶刺云纹罗衫裙,外里罩着一条薄如蝉翼的软烟罗,名贵的绸缎衬出她不盈一握的腰身来。 她与苏婉宁在礼法上是堂姐妹,在皇家宗室里的地位却是天差地别。安平王府门庭凋零,平素的宴席与聚会根本瞧不见玉华公主的身影,今日她的来访让苏其正格外精细。 玉华公主是座上贵宾,苏婉宁这个堂妹自然得坐在其下首陪笑说话,间或与她谈起京城里时兴的钗环首饰,玉华公主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花厅后的隔间里烧着价值不菲的白檀香,玉华公主慵懒地躺在贵妃榻里,略抬起美眸瞧了一眼苏婉宁。 皇室之中受封公主和县主的贵女们都要在身份待遇上分出了三六九等来,更何况是苏婉宁这样连个县主名头都没挣到的破落户。 玉华公主看不起苏婉宁,可心里的筹谋绕过千头百绪总要寻到个既能在徐怀安跟前说几句有分量的话,又能将陆梦嫣勾入陷阱的人。 苏婉宁再合适不过。 玉华公主瞥了眼屏风外仍在小声说笑的贵妇人们,其中离插屏最近的便是安平王妃宗氏,苏婉宁的娘亲。 “叔母身子素来不好,本宫记得高句丽进贡了好些鹿苁蓉来,女子进食最能滋补阴元,一会儿本宫便让人送来王府。” 苏婉宁却诚惶诚恐地说:“公主,无功不受禄。这鹿苁蓉如此名贵,臣母恐无福消受。” 她知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也明了玉华公主阴毒莫测的心性。纵然娘亲 15.毒计 [] 玉华公主如此开门见山,便是不给苏婉宁再装傻充愣的机会。 逼仄的隔间里,玉华公主如此苦苦相逼,其中蕴含的深意简直不言而喻。她要苏婉宁去做的事,必定十分凶险,定是稍有不慎便会行差踏错,毁了名声后还会连累家人。 苏婉宁不愿意,推拒的说辞想了千百回,即便出口时却被玉华公主漾着冷意的话语打断。 “那日在镇国公府,本宫已决意使了计让陆梦嫣永世翻不得身。那本就是个蠢笨的女子,随便勾一勾她便会上钩。只可惜临门一脚时她竟有了防备之心,怎么也不愿意走进那间埋伏重重的净室。”玉华公主嗤笑一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苏婉宁。 苏婉宁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偏偏还要强装成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不敢露出半分马脚来。 她越是端庄持重,玉华公主嘴角的笑意便愈发深邃,她饶有兴致地凝望着苏婉宁,如睥睨着手无寸铁的弱小猎物。 “本宫很是好奇,究竟是哪位仙人给她指了路,让她逃过了这一劫?”说着,玉华公主便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封信笺。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苏婉宁,示意她启封细看。 苏婉宁只得照做。 她心里已觉出了几分不对劲的地方,在瞧清楚那信笺上写着的是她那一日为了提醒陆梦嫣的字句时,姣美的脸庞骤然惨白无比。 这便是那封她让绮梦送去给陆梦嫣的书信,怎么会出现在玉华公主手里? “本宫没有给你选择的余地,表妹若是不愿意帮本宫这个小忙,这封信便会呈到父皇手里。”玉华公主的威胁之语一经出口,对坐着的苏婉宁便颤颤巍巍地翻起了眼皮,作势要晕过去。 可玉华公主竟是早有准备,一个眼风递来,身后的晓事婆婆们便拿起一方尽是刺鼻气味的软帕,这便要往苏婉宁脸上招呼。 苏婉宁立即坐正了身子,不敢再装晕。 “表姐要让我做什么?”既是躲不过去,她便只能另想法子保全自己与安平王府。 苏婉宁心里明白,这封信既会出现在玉华公主手里,必定是陆梦嫣那里出了差错,兴许她是对信中所言半信半疑,又想着要在玉华公主跟前卖个好? 毕竟公主的阴狠手段层出不穷,她避之不及。 玉华公主嫣然一笑:“表妹早这么识时务,便不必费表姐这番口舌了。” 苏婉宁心口寒凛凛得没了暖意,只能如傀儡般将玉华公主的毒计听进了耳中。 * 花宴至半途。 宗氏躲开了缠人的贵妇人们,将苏婉宁唤去了僻静无人的耳房,细细地问她在夫家的状况。 苏婉宁内里装着沉重的心事,人便显得有些闷闷不乐。宗氏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眼眶不由地一红。 “早知晓当初就不与镇国公府结亲了,凭他们权势多大呢,能不能帮扶你弟弟另说,若是累坏了我的女儿,我找他们拼命去。”宗氏哽咽着说道。 苏婉宁抬眼瞥见娘亲暗红的眸色,以及她乌黑的鬓发间极突兀的一点雪霜,心里只觉得万般酸楚。 女子嫁为人妇后便不能时常在爹娘跟前尽孝,难得相聚一回,苏婉宁不想让宗氏担心。 “娘不要胡思乱想,世子爷……世子爷人是急躁了一些,但他本性不坏。婆母也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女儿在镇国公府里一切都好,娘不用担心。”苏婉宁爽朗一笑,杏眸要多弯盈就有多弯盈。 宗氏哪里不知晓她是在报喜不报忧?母女俩都不愿让彼此担心,便也点了点头,不再多提这点腌臜事。 “娘,咱们府里有多少既得闲又得用的奴仆?”苏婉宁冷不丁开口问道。 她的问话打断了宗氏心里的伤怮,只见她沉下心思忖了一番,便道:“这两年咱们府里捉襟见肘,爹娘院里都削减了人手,只有你弟弟身旁有几个闲人。” 当初苏婉宁嫁去镇国公府时,苏其正与宗氏几乎舍了半副身家来给她添置嫁妆,舐犊之情着实令人感慨。 苏婉宁心里酸涩,便将昨日备好的银票递给了宗氏,只说:“母亲尽可使这些银子,若是不够,便写了信向女儿讨要。” 宗氏哪里肯收,忙将银票递还给了苏婉宁:“你在镇国公府里这样艰难,那些下人们都是没了银钱便支使不动的人精,没了银钱可是寸步难行,怎么能给了我们?” 耳房僻静,宗氏脱口而出的话语险些飘到廊道之上。 “女儿这里还有呢,母亲放心,镇国公府家大业大,难道还能短了她们二奶奶的银钱?”苏婉宁狡黠一笑,这便依偎在宗氏怀里,如幼时那般撒起了娇。 宗氏也红着眼环住了女儿,一颗心如同被放在油锅里烧煮了一般煎熬。 母女两人方才说完体己话,外间的玲珑便道:“老太太让王妃去前院待客,听说是有宾客争执起来了,需得由当家妇人来斡旋一二才是。” 宗氏这才恋恋不舍地往前院走去。 苏婉宁与自家娘亲分别之后,便敛起了面容上的笑意,沉着声与月牙说:“去寻世子爷,就说徐世子有难,请他多带些人手来后院帮忙。” 月牙知晓兹事体大,连一刻都不敢耽误。 丹蔻与绮梦则跟着苏婉宁赶赴傲风院。一行人在抄手游廊上健步如飞,生怕耽误了一刻功夫便会酿出无可挽回的大错来。 * 傲风院是苏礼的院落。 苏婉宁与苏礼姐弟情深,守在傲风院的小厮和奴仆们自然不敢不听苏婉宁的吩咐。 “后院里有事要你们相帮,你们都跟在绮梦后头,听她调度。”苏婉宁敛起面容吩咐人时很有几分世家冢妇的派头在,既是不怒自威,也是凌然利落。 “是,姑奶奶。” 安排好了人手后,苏婉宁又让丹蔻去寻柴房的罗大娘,并道:“多寻些青木枝来,还有油灯,务必要一下子点起火来,若是迟了不仅损了财,咱们安平王府也要大难零头了。” 玉华公主要害陆梦嫣,却偏偏要借安平王府作筏子。到时陆梦嫣毁了清白,得利的是玉华公主,惹众怒的却是她们安平王府。 陛 16.心动 [] 两刻钟前。 徐怀安在安平王府的内花园里遇上了正在假山丛里闲庭信步赏景的许湛。 许湛瞧着有些闷闷不乐,正立在明艳艳的花丛旁发愣。 徐怀安知晓他是在生自己的气,便施施然地走到了他身前,朝他拱手一礼:“许兄。” 许湛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阵熟悉的清冽嗓音,不由地忆起自己幼时与徐怀安在梁国公府疯玩疯跑的日子。 那时的许湛头顶上死死压着个惊才绝艳的嫡兄,世家大族里出了个三元及第的新科进士是何等的风光,祖父祖母以及父亲和母亲都恨不得时时刻刻围着嫡兄转。 起初许湛还为这不公的待遇闹过几回,却被父亲斥骂:“你长兄肩负着振兴我们镇国公府的重担,你一个小儿懂什么?莫要胡诌。” 后来长兄与英平王家的嫡长女定下了婚事,一时风头愈发顶盛,大小家宴上人们对嫡兄赞不绝口,又不免提到嫡兄的胞弟许湛。 “小儿顽劣,只盼着他能帮上些羧扬的忙,不要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就是了。”父亲在人前丝毫不掩对嫡兄的看重以及……以及对许湛的漠然。 十六年前,许湛习惯了这样陪衬般的日子。嫡兄是一轮清辉皎皎的明月,他不过是萤火之星,难与明月争辉。 徐怀安是他结实的第一个好友,也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密友。他不会像父亲和母亲一样将他视为纨绔败类,也不会为了夸赞讨好嫡兄而将他踩到尘埃里。 所以许湛一直将自己与徐怀安之间的友谊视若明珠,为密友两肋插刀一语于他而言并非戏谑。 “慎之,苏氏不信我的话,莫非你也不信吗?”许湛回过身去,语态里尽是显出几分惶惶不安来。 徐怀安坦坦荡荡地望着他,心里又沉闷又无奈:“方才是我不好,不该在人前如此疾言厉色地斥责你。你尚且会因为我的斥责而下不来台,嫂夫人也定然是极难过的。” 说到此处,徐怀安心口处那等细细密密的酸涩感又纷沓般地冒了出来,让如此清明的他都惑得不知所措。 “许湛。”徐怀安难得这般严肃地与许湛说话:“你既娶了嫂夫人,就该好好对她,珍视她、爱护她才是。” 不巧的是,这一模一样的一番话一刻钟前许湛才从苏礼听过,苏礼脾性张扬又率直,后头还附带了一句:“你若是再对我姐姐不好,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许湛哪里会把苏礼的话当真。且他自认已对苏氏仁至义尽,譬如他并不喜欢苏氏这般肃正端庄的妇人,却还是看在两家联姻的面子上时常宿在松云苑。 再譬如说,自成亲之后他没往家里收拢过不三不四的女子,除了有孕在身的莲姨娘外,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 长房事务清简,统共只有许湛和底下几个庶出的妹妹,苏氏这个当家夫人自该做的无比快意才是。 “我知晓了。”许湛胡乱应了声,心里却没有多少耐性。 此时一阵清风徐来,刮起花圃丛里的紫杏花,摇曳多姿的花景最是令人心旷神怡。可许湛背身而立,又因思绪沉沉的缘故并未往紫杏花的方向望去。 美花美景摆在他眼前,他却没有赏景之心。 徐怀安哪里听不出他这话里的敷衍之意。纵然他同情苏氏,也只是个外人而已。苦劝一回不得,便也只能作罢。 “对了,我这岳父岳母为了今朝的花宴可是下了血本,还请了京里最贵的戏班子来唱戏。”许湛气性已过,这便笑着凑到了徐怀安跟前,要邀他去前院里听戏。 这戏班子里还出了个名为小云儿的淸倌儿,听说尚未被人梳笼过,唱念做打、琴棋书画都是一绝。 徐怀安却淡淡推拒:“许兄忘了,今日我母亲带我来可是有正事要办的。”秦氏极中意陆梦嫣,陆家对徐怀安也是万分满意,两家人借着今日花宴过了明路便要将婚事提上议程。 许湛想起陆梦嫣一事,霎时悻悻然地说:“伯母怎么就这么喜欢陆家小姐?我瞧着她与你不登对。” 为了陆梦嫣一人,今晨也闹出了不少乱子,许湛说话的声量也变轻了许多,最后几乎是嗫喏着出声:“我瞧着你还是个要寻个像苏氏一样的和顺妇人才是。” 旁人都赞苏氏脾性好、品行家,许湛冷眼瞧着也挑不出自己妻子的错处来。 他声轻如烟,映在徐怀安的耳畔里却如梵音重显。那些避无可避的心思本四散零落地藏在他的五脏六腑里,骤然被许湛以这句荒诞无稽的话语宣破,思绪乱飞乱撞起来,最后将他平静无澜的心池搅得烦乱不堪。 “不是。”徐怀安紊乱的思绪飞舞着戛然而止,他嘴里也冒出了句没头没尾的话语。 许湛愈发疑惑:“不是什么?” 徐怀安避过他的眸光,只说:“于女子来说名节最为要紧,这样的话可不能说过第二个人听。” 往昔许湛与徐怀安相处时两人皆是以礼相待彼此,即便有意见相左处也会避之不谈,总是将彼此的感受放在头一位。 可今日徐怀安已为了苏氏驳斥了许湛两回,许湛心里也有些没滋味,索性便恹恹地说:“我知晓了。” 之后,他便辞别了徐怀安,自去前院寻戏班子里的小云儿。徐怀安则跟在秦氏身后与陆中丞夫人和陆梦嫣见礼。 “慎之。”秦氏瞥了眼左手边坐着的徐怀安,连声唤了他好几句,徐怀安却只是端坐在扶手椅里,那双清润如玉的眸子凝在缠枝纹样的青石地砖上,半晌没有动静。 陆夫人和陆梦嫣都察觉到了徐怀安的心不在焉。陆梦嫣含情怯怯地瞥了眼自己的意中人,欢喜之意盖过了一切,陆夫人却是不悦地瞥了徐怀安一眼。 秦氏忙替儿子打圆场道:“这几日翰林院事务繁忙,慎之夜夜忙到子时前后,寅时便要去宫里上值……” 陆夫人还没有说话,陆梦嫣却已担忧地说道:“徐世子日日这般辛劳,身子可还受得住?” 此时的徐怀安才算是回过了神,素来光风霁月的他触及到秦氏责怪的眸光,以及对坐的陆夫人不喜的神色,立时从扶手椅里起了身。 “慎之向伯母告罪。”徐怀安告罪的规矩做得十分到位,只是省了嘴口舌,不愿再说其余的软话。 好在陆夫人也不愿听那些油嘴滑舌的腔调,这便点点头道:“你是个年少有为的好孩子,差事虽要紧,可自己的身子也不能马虎了去。” “是,多谢伯母关心。” 一席话说话,正逢宗氏身旁的丫鬟来给秦氏上茶,秦氏便笑着揶揄她:“你家王妃和姑奶奶都托大不成?怎么不亲自来花厅与我们说话?” 陆夫人不 17.心乱 [] “世子爷这是要往哪里去?” 欣喜之余,苏婉宁的心里多少也装着些不安之意。玉华公主便是为了强夺徐怀安而闹出了这么多幺蛾子,千万个人里最不该入局的人便是徐怀安。 更何况徐怀安于她有恩,于情于理,苏婉宁都不该将他牵扯入这死局里才是。 可若是眼睁睁地放走了身前的徐怀安,她去哪里寻一个如他一般光风霁月、人人信服的君子来为安平王府作证? 她在犹豫之时,徐怀安的脑海里也在经历着天人交战般的慌乱。自他五岁启蒙之后,遇上的恩师名家都赞他天资聪颖、在读书写文章一事上极有天分,后来他科举入仕的路也走得极为稳妥,甚至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在这清明坦荡的前半生里,徐怀安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慌乱无措过。他的才学道义在陌生情愫的攻势下显得不堪一击,不必旁人来笑他卑鄙,他自己便耻笑起了心里的妄念。 苏氏是许湛的妻,是他密友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头娘子,是个小心谨慎到连与外男说两句话都不敢的端庄妇人。 他心里动了这等绮念,简直是对苏氏的不敬,对许湛的蔑视,对往昔十来年间苦读过的圣人经书的亵渎。 此念一起,他的心跳声不再怦然而动,而是化作了深切的厌恶,那些礼法道义纷纷向他袭来,催使着他厌恶畜.生不如的自己。 徐怀安无力去抵抗心口里如惊涛骇浪般的思绪,任其波涛潋滟,片刻后又化为虚无的宁静。 他面容苍白地立在苏婉宁跟前,久久未回话,盈润的眸子里仿佛嵌了凝雪般的冷意。 苏婉宁看不明白,却能察觉到徐怀安的冷漠。她疑心是自己表露出来的欣喜唐突到了徐怀安,便讷讷道:“是我不好,不小心在拐角处撞上了徐世子。”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意不要麻烦了徐怀安。纵然此事艰难,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说不定也能巧妙化解一番。 月牙与绮梦慌忙上前搀扶住了苏婉宁,一个细细地检查苏婉宁可有地方摔伤,一个则眼明心亮地绞起了苏婉宁腰间的钩环。 “夫人,咱们该去后院了。” 苏婉宁朝身影英挺如柏的徐怀安敛衽一礼,这便要越过他身侧,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两人本就是不该交叠再一处的人,如此相遇后行个礼或是点头一笑,各自四散而去才是常态。 苏婉宁懊恼着方才的欣喜,只感叹着自己不该如此喜形于色,倒显得格外不庄重。 徐怀安也终于在苏婉宁转身离去的一瞬里从纷杂的心绪中抽身而出,他将那些缠缠绕绕的念头都撇去了一旁,出声唤住了苏婉宁:“嫂夫人。” 他特地赶来后院,是为了警示和提醒苏婉宁不可轻信玉华公主。 苏婉宁蹲下步子,虽调转了那婀娜袅袅的身子,螓首却垂了下来,不敢再往徐怀安身上望去。 “徐世子。”她敛起了喜色,持重地回了一句。 徐怀安蹙着剑眉将朱薇县主递来的信笺说与了苏婉宁听,一口气说完后方才觉得自己卸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他也能分些目光去瞧苏婉宁的脸色。 方才的心动仿佛只是几缕轻薄如烟的清风一般,来时轻轻柔柔,去时也无声无息。 回廊左右无人,只有缤纷的落英缀在地上时发出了点窸窣的声响。 徐怀安冠冕堂皇地说了这么一大堆郑重的正事,他便也能借此去细细打量苏婉宁的神色。 从她如瀑般的鸦发里簪着的玉钗,到清浅柳眉下雾蒙蒙的明眸,他简直是看了个尽兴。 “多谢世子爷提醒。”苏婉宁仍是未曾抬头,淡淡地说完这一句话后,便打算行礼告辞。 徐怀安惊讶着她的淡然,不等自己的心做出反应来时,便已道:“嫂夫人有何打算?” 苏婉宁要走不走地僵持在徐怀安身前,因记挂着方才的失礼而死活不肯抬头,可徐怀安催问的这般热忱,也激出了她心里一点期冀来。 满京城的人都说徐怀安是为人磊落又心善赤 18.入他怀。 [] 玉华公主坐于安平王府内院的凉亭之中,四处凉风拂来拂往,春意潺潺般袭往人前,惹得她轻笑着呢喃道:“这破落户般的王府里,景致倒也有几分清透。” 姑姑笑着端了一盏茶上前,只说:“与咱们公主府还是没法比。” 玉华公主倨傲地抬起眸,瞥了眼姑姑递来的白玉茶盏,美眸中流转着几分嫌弃。 那姑姑连忙悻悻地解释道:“这杯盏是老奴晨起时从公主府带出来的,不是安平王府的器具,公主大可放心。” 玉华公主这才赏脸抿了口茶,只是这茶叶涩然又呛鼻,茶水也非阳春化雨时的澄澈雪水,喝起来自然没有滋味。 “上一回让陆梦嫣躲过了一劫,今日必要让她知晓与本宫作对的下场。”玉华公主瞥一眼明澈撤的春色,毒计得逞前的宁静里,她难掩心中的快意,如此道。 姑姑也顺着玉华公主的话笑道:“等今日这事成了,皇后娘娘也必定说动了陛下,梁国公府更不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家,公主只要等着嫁给徐世子做新妇就好。” 提起光风霁月的徐怀安,玉华公主的脸颊处便染上了几分腾云偎霞般的羞意。偌大的京城里,她便没有见过比徐怀安更英俊清贵的男子。 即便让太子哥哥立在徐怀安身旁,也盖不住他通身上下如芝如兰的气韵。 玉华公主自小到大便是金枝玉叶,被人捧在手心疼宠的天之骄女,自瞧中了徐怀安之后,便下定决心要嫁与他为妻。皇帝以及皇后的阻拦并不会改变她的心志。 先头她只是爱慕徐怀安,渐渐的光阴虚长,这点爱慕便成为了滋长在心底深处的执念。 “本宫等着张进的好消息。”玉华公主倚靠在石凳之中,尽情肆意地赏景。 姑姑们立在其身后替她捏肩捶背,若是春意太过滚烫,便要拿出团扇和帷帽来替她遮挡日光。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守在后罩房外的两个姑姑满头大汗地赶来了凉亭,凑近了玉华公主,磕着头说:“公主,出事了。” 玉华公主陡然吊起美目,阴沉沉地望向那两个跪在地上的仆人,冷声问:“出了何事?” 那姑姑俨然是吓得丢了魂,顶着玉华公主的厉声责问,抖着身子答道:“我们假借徐世子之名,果真把陆家小姐骗来了后罩房。迷香也都点了,张进才进屋子却……却……” 后头的话语宛如千斤重般压在这两个姑姑的心头。 玉华公主冷声呵斥一句,她们便战战兢兢地答话:“张进才走进后罩房,便不知从何处烧起了熊熊大火。安平王府的家丁和仆人都围了过来,张进……张进也不知去向。” * 一刻钟前,张进受了田姑姑的指引,乔装成公主府的家丁,守在了安平王府的门前。 田姑姑总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抬眼瞧人时骨子里透着几分睥睨之意,张进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在床榻里的本事让不少风韵犹存的少妇欲罢不能。 此番公主大张旗鼓地安排他进安平王府,听说是为了让他玷污个世家贵女的名节,这等活计不仅赏钱拿得多,还能一亲香泽,张进自然千万个乐意。 走进雕栏玉栋的安平王府之后,张进连头也不敢抬,田姑姑领着他穿梭在各房各院的抄手游廊之中,左右途径香意袭袭的婢女们,心里说不清的欢喜。 等他走进后罩房,觑见厢屋的床榻上躺着了个不省人事的美娘子,便立时淫.心大起,这便要上去揭开那美娘子的衣袍。 也正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厢屋后头却吵起一阵喧闹之声,张进沉下心来聆听了一番,分明听见了外头的小厮在大喊:“走水了。” 张进哪里还顾得了玉华公主的差事,这下便推开了厢屋的支摘窗,意欲去探听是何处走了水。 才探出半个脑袋,却不知被谁抡来了一闷棍,疼得他双眼冒金星,连呼痛的功夫便没有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张进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环境之中,他头痛欲裂,想要动一动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四肢僵硬,分明是被人锁在了地牢之中。 张进想要大声呼救,可不知为何却只能哼哼唧唧地发出一点响声来。 到了后半夜,他饿得饥肠辘辘的时候,才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给他送了一碗冷饭来。 张进平素行事很有几分机灵在,当下便用尽全身上下的力气,扔出了袖袋里的银袋子,求爷爷告奶奶地祈求着那位小厮。 “祖宗、天老爷,便是要让我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吧。” 那小厮瞥一眼张进,只从鼻腔里挤出一抹冷笑来:“这儿是梁国公府,至于为何抓你过来。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活着便会败坏了旁人的名声,等你下了地府,也别说对阎王老爷说我们冤了你。” * 玉华公主慌不择路地赶往安平王府的后罩房,途径后院的鹅卵石小路时险些因为步伐疾驰而跌了一跤,幸而田姑姑在一旁扶了她一把。 等玉华公主赶赴后罩房的时候,苏婉宁和徐怀安已立定在了火场之上,漫天的熊熊烈火之中,一排四间的后罩房已被大火吞噬。 奴仆与小厮们端着铜盆不住地灭火,苏婉宁一脸焦急地高呼:“先救人要紧。” 另有丫鬟撂下这汹涌的火势,赶去前院禀告给安平王夫妇听。 苏婉宁在火场外的廊道上急的团团转,鬓间香汗淋漓,一双雾蒙蒙的眸子只望着火场的方向,连玉华公主的到来都未曾发觉。 而徐怀安却是第一时间瞧见了玉华公主。从前,他对玉华公主便不甚热络,言谈举止间只剩陌生与漠然。如今那双璨若曜石的眸子虽落到了玉华公主身上,可里头却藏着冷冰冰的嫌恶。 这嫌恶不加遮掩,深深地刺痛着玉华公主的心。 有徐怀安在场,哪怕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温 19.心动 《友妻》全本免费阅读 宗氏与秦氏这一行人听闻后罩房里走了水,再顾不得前院未散的花宴,这便慌慌张张地赶去了内院。 东南一角漫天的火势晕开在澄澈的天际之中,宗氏一瞧着汹涌的火光便软了膝骨,幸而她身旁的秦氏扶了她一把。 妇人们方才踏足通往后罩房的回廊,便正好觑见苏婉宁羸羸弱弱往台阶上跌去的身形。 宗氏吓得惊呼出声,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可她离女儿这般遥远,即便生了翅膀也无法阻挡女儿重重摔倒在地的势头。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咳,那长身玉立的徐怀玉弃了左侧正笑盈盈与他攀谈的玉华公主,纵着身去抱住了如秋絮般垂落的苏婉宁。 男女授受不亲。可在女儿的身家性命跟前,这点女德妇规又算得了什么?宗氏心里只有感激徐怀安的念头。 在场的其余妇人里,陆夫人先瞧见了婆子怀里衣衫不整的陆梦燕,立时方寸大乱地扑了过来。 秦氏则蹙起了眉头,一脸不悦地瞧着不远处正紧紧抱着苏婉宁的徐怀安。 她素来知晓儿子与许湛情谊深厚,连带着对苏氏也有几分亲近,更何况他还有一副怜贫惜弱的心。 可大庭广众之下,他与苏氏搂搂抱抱在一处,若是被有心人瞧去了,还不知要闹出多少流言蜚语呢。 秦氏有双毒辣的眼眸,与宗氏打了一两个时辰的交道,便知晓她是个不中用的软骨头。 若想靠宗氏来断绝流言蜚语,只怕是比登天还要难。 秦氏立时敛起了面容里的笑意,厉声唤来了她的心腹嬷嬷,有条不紊地指派着她们去端了铜盆救水,外加看牢了后罩房外的各处门窗,不许让人多看多瞧。 玉华公主眼睁睁地瞧着徐怀安飞扑过去抱住了苏婉宁,她心里有一点点吃味,可转瞬想到徐怀安本就是这么个良善惜弱之人,便只能压下心头的不虞,帮着秦氏一同去勒令下人们的嘴舌。 好好的一场花宴,后罩房里走了水不成,陆中丞家的嫡长女又与安平王府家的苏礼一同跌入了火场。 安平王府势弱,苏礼已过二八年华,请封圣旨的旨意却迟迟批不下来。 夫婿从前途无量的梁国公世子变为了破落户家的儿子,其中蕴含的天差地别险些伤得陆夫人晕厥而去。 等陆梦嫣悠悠转醒之后,陆夫人便抱着女儿痛哭了一场,并道:“如今已然这样了,好在苏礼面貌俊秀,瞧着……瞧着也不是个爱胡闹的孩子。” 陆梦嫣哀哀戚戚地落泪,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女儿知晓。” 她心里爱重的是光风霁月的徐怀安,爹爹和娘亲乃至整个梁国公府都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 明明过了这一次花宴她便要嫁去梁国公府,做心上人的正妻。 临门一脚,却出了这样的荒唐事。 女子为人在世最要紧的便是自己的名声。她与苏礼衣衫不整地缠抱在一块儿,便是心里千万个不乐意,也只能嫁给他为妻。 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苏婉宁昏厥未醒,宗氏既要照顾长女,又要照料幼子,一时间可是忙的脚不沾地,全靠参汤吊着心里的一口气。 安平王府乱糟糟的一团。听闻她家姑爷许湛与伶人喝多了酒,宿在了前院的耳房里。 宗氏气得咒骂一声道:“当真是个糊涂虫。” 她唤了嬷嬷们去请太医来,那宗嬷嬷本是宗氏的贴身丫鬟,嫁了人后仍一片忠心地伺候着宗氏,索性便做了宗氏的陪房。 宗嬷嬷急急慌慌地往前院走去,却正好在一处竹林折影的廊道上撞见了秦氏与徐怀安母子。 母子两人正在低声说话,秦氏眉目生姿,瞧着是在数落徐怀安。 宗嬷嬷没有闲心去窥探旁人家的隐秘,上前与两人告了罪后,便要往前院走去。 不曾想徐怀安却出声唤住了宗嬷嬷,那张清湛又明澄的面容里滚过些显眼的担忧。 “嫂夫人可有醒转?” 宗嬷嬷恭敬地答道:“老奴正要拿了王爷的名帖去请太医。” 言下之意是情况紧急、容不得半分耽误。 徐怀安闻言立时让开了大半边身躯,冷凝的眉宇里流转着几分悸色。 宗嬷嬷说完这番话后便要越过徐怀安与秦氏母女往前院行去,徐怀安却又冷不丁地添上了一句:“我让永芦骑马去请太医。” 秦氏瞥了他好几眼,宗嬷嬷也愣了一会儿,旋即恭声道谢:“多谢世子爷相帮。” 宗嬷嬷走后,秦氏暗地了多瞧了徐怀安好几眼,见他清濯朗朗、安然又淡泊,不似藏了半分私心的模样。 她便只嘟囔着说了一句:“母亲知晓你是个怜贫惜弱的人,可苏氏是你密友之妻,你也不能太热络了。恐有些小人会多嘴多舌呢。” 徐怀安点点头,半晌道:“儿子知晓。” 徐怀安答得如此痛快,秦氏心里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今日乱哄哄的这一遭事磨得她头疼。 最可气的是这一场无名大火断了她想让陆梦嫣做儿媳的心思,倒让安平王府捡了个大便宜。 “也不知这事究竟是哪一方的神仙在背后搞鬼。”秦氏感叹一声后,再侧目朝着徐怀安的方向望去,却见他立定在树影叠叠的廊道之上,眸光总是要往西北角的偏院望去。 秦氏心间一凛,陡然忆起那是宗氏方安置苏婉宁的院落。 她太过了解自己的儿子,甚至于知晓他对男女之情十分淡漠,有时甚至淡漠到接近不近人情的地步。 秦氏总是以为儿子对苏氏的关心来源于许湛,如今想来竟是觉出了怪异之处。 譬如方才苏氏晕厥的那一刻,明明徐怀安与她错身而立,明明那时玉华公主殷切地与他说话。 徐怀安却仍是在最要紧的时刻扑身抱住了苏氏,差一厘都赶之不及。 所以,当时的徐怀安必定将大半的心神都放在了苏婉宁身上。 秦氏的脑海里如有恢弘沉重的梵音降世,砸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巨大的震颤让她呼吸凝固,缓了许久后才讷讷出口:“慎之,你怎么都没有过问一下陆小姐的状况。” 余下的那一句“为何偏偏只挂心苏氏”却是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她顾忌儿子的名声,也总怀揣着一分侥幸,但愿只是她多思多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