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她病得不轻》 1. 第一更 [] 雨水淅淅沥沥不住落,雨声急促,北镇抚司西北跨院空旷的院落中,却有雨声也掩盖不住的挥鞭声,那鞭子当是用力至极,挥鞭声有划破雨幕之势。 有四人跪在泥水之中受鞭刑,掺着雨水的藤条鞭落在后背上,血水从破口的衣衫中沁出,受刑之人死死咬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终于,在受第十鞭笞之时,有人没忍住呼痛一声,声音及其短促轻微。 台阶上,廊庑中,有一人背对而立,此人着黑衣银甲,银甲之上系有红披,却也挡不住此人阔挺修长的身姿,他的声音淡漠而又冷情的从雨声中传到了受刑之人的耳里,“加笞五鞭。” 这四个字如雷轰耳,震得那呼痛之人难以承受,竟是晕了过去,砰的一声倒在了青石砖上。 其余三人硬是咬着牙再挺着背挨了五鞭。 被打的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有人低头朝着廊庑之上站立的男人低语道:“千户,笞刑已毕。” “柳三受不住刑,晕了过去。其余三人皆已受满二十鞭。” 男人冷淡回复,“收了柳三的配刀,罚三月俸禄。” “其余三人,闭门思过十日。” “是,千户。” 伴随着命令声,跪在雨地中的四人,倒在地上的柳三叫人给抬下去,其余三人忍着满背鞭伤行礼谢恩告退。 这场雨中的刑罚并未在此院中留下任何的痕迹。 只有那心腹之人小声询问,“大人,今日罚了柳三四人,明日柳千户归京,怕是要与大人您发难。” 男人手中轻拾起桌案上一支袖中短箭,箭头锋利尖锐,上淬有一丝蓝光,是有毒之状,他身形丝毫未动,声音仍旧平淡,不为所动,“柳千户若要为柳三寻仇于我,我又有何惧,怎么,依你之见,我今日刑罚不当?” “属下不敢,只是……” 又有人打院外脚步急促而来,“大人,公府送来急信。” 方才还气定神闲,不为外物所动的男人,放下那支袖中箭转过身去,终于露出了他的面容,那是一张让人乍一看便叹俊朗的脸,但他的眉眼却比今日的天阴更显阴沉,让人心生胆寒,叫人不敢轻易直视第二眼,再不去注意他样貌如何。 “何事?”男人开口问道。 那传话之人一五一十将话带到:“来人说,少夫人突发急症,眼见是这两日都熬不过去了,大人定要回去见少夫人最后一面。” 他冷若冰霜的神色半点不起波澜,那说出口的话也像是裹着冬日里头树梢上悬挂的冰锥子似的,“我又不是药到病除的大夫,回去又能如何?”冷言冷语叫人听着便觉着他那颗心怕也是冰雕石刻的。 传话之人神色古怪,狠了狠心,方才开口,“大人,传话之人还说,老夫人料到您会这般回答,说这回不是骗您回府,您若是今日不回去,她便随着少夫人一并,一并归西,以后就由得大人,反□□中从此也再无旁人。” 传话之人只觉得自己额头上都满是汗珠,“大人,属下要如何回话?” 他们大人长年累月的在衙门里待着,一年到头来,回去探望家中老祖母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这次也是,大人已经有一月未曾归家。若是从前,只一月未归家也不稀奇,可这一回不大相同,他家大人可是从新婚之夜匆忙离家,时至今日还未归家。 哪家刚迎新妇过门,新郎却从大婚之日起数日不归家,也从不过问,长辈还不气恼的? 男人半阖了眼眸,半晌才开口,“申时,我便归家探望少夫人。” 那候在北镇抚司门前石狮子处的小厮,想往里头张望,又畏惧北镇抚司的名声,只觉得眼前的石狮子都比别的府邸的石狮子威严许多,叫他不想多看两眼。 小厮连忙道谢,赶着马车回府复命,老夫人哪里有半点儿伤怀之感,神清气爽的吩咐身旁人,“快去告诉阿彩,叫她好生梳妆打扮。” “是,老夫人。”身旁人连忙去少夫人的住处传达老夫人的意思。 又有位陪坐的中年妇人,神色迟疑,“母亲,若是阿昭知晓是您将他骗回来的,生气了一走了之,岂不是还惹了他恼?” 老夫人镇定自若,原是她不止使了一计,还有第二计,“我当然知道骗不过他,他答应回来也只是因为孝顺我,不想我伤心。” “两个时辰前,我同时往宫中去了信,请求陛下准许昭儿留家休沐五日,不必去当差。陛下仁慈,念着我这孤儿寡母过日子不容易,也当会开恩放旨意。” 中年妇人笑道:“母亲是陛下的乳母,陛下一向待您尊敬,定是能答应的。” 文帝乳母沈氏,奶大了当今陛下,十六年前独子沈天青也为护陛下而亡,留下老母幼子过日子。 有这样一份情谊在,沈老夫人称得上是这汴京皇城里数一数二尊贵的老太太也不为过。莫说是想让久不归家的孙儿休沐几日,便是上书请陛下赏赐加官进爵也使得。 沈老夫人用了这一招连环计,胸有成竹,“我这孙儿媳妇多可人疼爱的,当年我一见她就喜欢,可怜见儿的,从成婚当夜便独守空房到至今,一个多月还未见过新郎。” “所以昭儿今个儿回来,不在夕照院待满五日,我定是不会轻饶他的。” 说话间,那传话的婆子已然去到夕照院,收了雨伞脱下木屐,打了帘帐往屋中去,才踏过门槛。 有一道清丽温柔,令人心旷神怡的女声传来,“苏嬷嬷,正下雨呢,您怎会此时过来?” 苏嬷嬷抬眼看去,便见一道娉婷身姿,着石榴花缠枝花样绛罗窄袖褙 2. 第二章 [] 汴京城里,有两个地方,是万万不可随意路过的。 一是监察院,二是北镇抚司。 作为北镇抚司五千户之一的沈昭,素来冷情,可这世上还是有能让他常感无奈之人。 就如同年幼时做错事时,他年迈的祖母坐在他面前不住垂泪。 而他只有不停地宽慰。 此时此刻,尚且是如此。 他已经解释过无数次。 “她并无性命之忧,一时三刻也就醒了。” “祖母,您就别为她担心伤怀,当真伤了自己的身体……” 听见沈昭这般无情无义的话,沈老夫人更伤心了,垂泪不已,指着床榻上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孙儿媳妇,颤声道:“她是你媳妇儿,不是你要抓的犯人,难道你竟然分辨不出?” 沈昭失语,他是不该拔刀,这一点他承认,“我是不该拔刀,但我当真没用刀伤她分毫,她身上也并无刀伤。” 他蹙了眉,“而且是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衣袖。” 沈昭才辩解了两句,就叫沈老夫人抓住了话柄,“她抓你袖子又如何?你们是夫妻,莫说是抓袖子,便是……而且阿彩好心出门迎你,你为何理也不理她,不是因为你不理她,她怎会去抓你袖子?” 沈昭也有话说,“夜深,她身量又太矮,我没瞧见。” “你!”沈老夫人生气,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人,见没醒过来,松了一口气,“她矮吗?是你长太高,才衬的旁人都比你矮。”她这孙儿是长得高挑了些,可她那孙媳妇儿个儿也不矮,同龄姑娘家中,也不比旁人矮。 沈老夫人又指着孙儿媳妇额头上一枚铜钱大小的红肿伤口,质问,“你瞧她的额头,都破了皮出了血,还说你没有伤到她?” 沈昭皱着眉头看过去,女子面色白净,那处红肿碰伤就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他分明没怎么用力挥开对方的手,对方却摔跤撞到了头,陷入昏迷,未免也太娇弱了些。 当下,他也不得不承认是他的错。 他开口道:“您放心,我会用最好的金疮药给她涂抹,不出三日,此伤也就消了。” 沈老夫人不满,“她一个娇小姐,怎能使那起子生猛药,日后留下疤痕伤了颜面,你要我如何去面对上官家?人家将好好的姑娘嫁过来,在新婚之夜叫你扔下,一个月都没能见你一面,因着你不归家,她三朝回门也是孤身一人,为你同亲家婶子解释。她受了这么多委屈,她从来不曾抱怨,整日里料理家务,陪我说话解闷,这一月来日日都如此,从来都很好。” 沈老夫人说着说着,动了真气,“我知道你公务繁忙,是以你新婚之夜离府外出二十余日,我不曾让人去找你回来,可你近来已经交差,为何仍然待在衙门里从不归家?” “赶明儿,我就带着你媳妇回老家去过,你自个儿一人待在汴京过你的日子罢。” 老夫人放了狠话,沈昭不得不赶紧认错。 “祖母,一切都是孙儿的错,孙儿定会诚心改过,您别动怒。”他说着便跪下请罪,文帝年幼时,后宫动荡,沈老夫人整日里为护着文帝操碎了心,落下一身病痛,如今年事已高,原本不该多动怒,气大伤身。 若是真被气出个好歹来,莫说是被文帝责备,沈昭都饶不了他自己,他年幼时便没了父母,是祖母一手将他带大。 在这世上怕也再也没有比祖母更亲的人了。 “你会改过?”沈老夫人睥睨他一眼,语气中尽是不信。 “是,孙儿一定改过。” 沈老夫人气消了一点儿,冷笑道:“你尽会说假话哄我,今个儿是这样说,明个儿就走了,十几日也不归家,叫人请你也不回来。” “罢了,我也老了,管得了你一时,还能管得了你一辈子?” 有位蓝衣侍女打了帘帐进来回话,“老夫人,王大夫已经将药熬好了。” 沈老夫人没好气儿,“还不快起来。”她再气,也还顾及着沈昭的脸面。 王大夫端着药进来,沈老夫人便问,“王大夫,这都半个多时辰了,我这孙儿媳怎得还没醒过来,可是伤到了内里?” 说话间,不住拿责备目光看向沈昭。 沈昭站在一旁,稍显无奈,他对许多事情都不上心,他的亲事、他的新妇,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素日里也没上过心。 至于新妇的长相,就更不用在意了,反正是他祖母喜欢满意,娶回家来陪伴他祖母左右,他也能落得个清净,一举两得。 今日伤了她,被祖母责备,也无可辩驳。 王大夫将药递给侍女,坐在床边,诧异,“少夫人怎得还没醒过来?” “老夫再给少夫人仔细瞧瞧。” 他当真又把脉,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神情愈发凝重,“当真是奇怪。” 沈昭问道:“如何?” 王大夫神色凝重起来,“按理来说,少夫人歇上一时半刻,就该醒了,这都快有半个时辰了还未醒。” “脉象凝涩,是气血不畅之状。先前未曾诊断,怕是额头这处伤有内淤阻塞气血,方会此时显露于脉象之中。” 此话一出,沈老夫人吓了一跳,捂着咚咚咚直跳的胸口,“当真?”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原只是编了个孙儿媳妇得了重病的谎言,将孙儿给骗回来看望,哪里能想到这会子孙儿媳妇当真病了。 这一想,沈老夫人不免身子一晃险些摔了,幸而沈昭眼明手快上前搀扶,“祖母。” 王大夫又观察了舌苔、瞳孔与额头上的伤口,取出了一套银针来,“老夫给少夫人施一针,先使她醒来再行诊断。” 他果断施了一针,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床榻上的人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了双眼,浅褐的瞳色像是那裹满了松香的琥珀一般,清澈干净,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明媚生辉。 沈老夫人欢喜,“可算是醒了。” 女子的目光先是落在了沈老夫人身上,虚弱地呼唤道:“祖母……” 沈老夫人连忙应了一声,“诶。” “昭儿,快过来。”又连忙招呼沈昭上前来。 沈昭走上前,就与女子四目相对,在那一瞬间,他在女子的目光中看见了惊惧。 女子猛然间坐起来,不住往后缩,唇瓣颤抖着似念着一字,而后眼皮一翻,竟是惊厥了过去。 王大夫连忙替她把脉,“不好,脉象浮乱,是惊厥之兆,倒比之前症状更严重。”他又赶紧施针稳住她的心脉。 “这人最忌大悲大惊,少夫人今日受惊不小,恐是会伤及根本,日后需得小心调理。 3. 第三章 [] 阿彩是被活生生疼醒的,头疼的厉害,一动就忍不住抽气,“好疼。” 她的侍女宝瓶打了床帘,轻声唤道:“姑娘,你醒了。” “宝瓶,我头疼。”阿彩痛苦地捂住了额头上的红肿伤处,整张脸都快要拧成一团了。 “姑娘,你额头上有伤,千万不要用手去碰。”她一边去搀扶阿彩坐起来,一边同外头吩咐,“去同老夫人回话,少夫人醒了,再请王大夫过来看看,少夫人说头疼得厉害呢。” 阿彩只觉得头疼,有谁来到她身边,她都没有心情去管,像是有大夫来给她把脉,给她额头敷药,又有谁给她喂了一碗苦药。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宝瓶拿着热帕子替阿彩擦着脸上的汗珠,一边轻声问道:“姑娘,可觉着好些了?” “我好多了。”阿彩无力地点点头,额头上一阵一阵的刺痛让她蹙着的眉头一直未曾松开过,不过人却是平静了许多。 沈老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恭敬道:“少夫人,您昨日受了伤,少爷也牵挂了您一整夜呢。” “您若是觉得好些了,奴婢这就去请少爷进来看望您?” 阿彩点点头,半阖了眼眸,朦胧中有一抹靛蓝色的人影出现在她目光中。 “昨日伤了你是我不对,我同你赔罪。”道歉的话语响起,声音低沉冷淡,哪里有半点道歉的诚意呢? 她倒要睁开眼睛,看看这人是长了这样一副铁石心肠。 沈昭这辈子道歉的次数寥寥无几,这一回他承认错在他,但他没想到床榻上的女子听见他的道歉,睁开眼看向他的一瞬,神色惊恐,他左眼眼皮子一跳,自觉不好,果不其然下一刻女子尖叫着。 竟然又要晕过去,幸而被一旁的侍女搂抱在怀中,“姑娘,姑娘。” 女子将头埋在侍女胸前,颤声询问:“宝瓶,你有没有瞧见,那里有一个,一个鬼。”她不敢抬头,只敢伸手胡乱的朝着沈昭一指。 宝瓶跟随她家姑娘多年,姑娘一向秉性沉稳温和,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慌张无度。 连带着宝瓶自己都怀疑,探了目光看向沈昭,只觉得他面目可怖,似有鬼相,忍不住骇得一抖。 沈昭左眼一跳,他再是对新妇不上心,但也能瞧出对方此刻的不对劲。 刚进门的老夫人见着此景,喝道:“昭儿,你又对阿彩做了什么?” 沈昭还没来得及应答,阿彩却是已经扑进了老夫人怀中,“祖母……” “你有没有瞧见……” “好孩子,你说什么呢?”老夫人听不明白。 “那里,就是那里,站着一个鬼。”阿彩在老夫人的怀中偷偷看了沈昭一眼。 老夫人也白了沈昭一眼,安慰阿彩,“阿彩别怕,你瞧错了,那是昭儿呀,你仔细瞧瞧,那是我的孙子,你你的夫婿沈昭呀,你不记得了吗?” “昭儿,还不过来给阿彩赔罪。” 沈昭刚动了一步,阿彩惊叫,在老夫人怀中抖成了筛子似的,带着哭腔,“别过来,你不要过来,祖母,咱们快走吧,鬼,鬼要过来吃了我们呢。” 老夫人多少年没经受过此等事了,连忙哄,“好好好,不叫他过来,你还不远着些。” 沈昭左眼跳的更加厉害,站远了些。 “祖母,我害怕。” “还不再站远些。” “再远些。” 这一来二去的,沈昭站在了门口,阿彩瞧不见了,方才哭声渐歇。 王大夫在一旁观察的仔细,低声与老夫人回话,“老夫人,您先随老夫外头一叙少夫人的病情。” 他随着王大夫走到了廊庑,远离了卧房,他低声问,“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是眼疾不成?” 不然为何会指着他说是鬼? 老夫人瞪了他一眼,方问,“王大夫,我孙儿媳妇到底是什么病?” 王大夫严肃道:“少夫人这回怕是病得极重。老夫人、千户大人应当心中有所准备。” “老夫今早替少夫人扎针的时候,才发觉少夫人头顶有一处暗伤,该是被那支朱钗钗尾所刺破,幸而少夫人尚且保住了性命,但从昨夜与今晨的情况来看,少夫人这回是受了暗伤再加上被刀刃相向,从而心神受损,脑中又有瘀血,才有了癔症。” “这种病,怕是需得慢慢调治,老夫还需慎重开方。” “我那刀都没碰着她分毫……”沈昭无奈,“她胆子未免太小了些。” “还敢胡说。”老夫人瞪了一眼沈昭。 “少夫人的外伤,老夫尚且能治,内伤得需要好生养,老夫人您放心,老夫会让小孙女在旁照顾少夫人,她自幼与老夫学习医术,且是姑娘家,照顾更便宜。” 王大夫已经做好了安排,便脚步匆匆回家去查阅典籍。 “祖母,既然上官氏见着孙儿便惊惧,孙儿也不该出现在她眼前,以免病情加重,孙儿这就出府。”沈昭难得体贴了一回,转身就准备出府。 沈老夫人有什么看不明白的,“站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是想找借口出门去,衙门一年三百六十日,难道日日都离不得你一人?” “陛下许你十日假,这十日你就得好生照顾阿彩,直到她痊愈。” “她现在遭这一番罪,还不是全怪你?你可知你岳丈还有一月便要归京,若是那时阿彩不见好,我沈家要如何向他交待?千般疼爱的闺女,嫁给你,一日不见你罢了,如今还因你得一场大病,你不是素来断案公正,如今怎么不想想,你错在何处?” “哼,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她说罢,便脚步匆匆往屋中去探望。 “姑娘,您别害怕,姑爷已经出去了。”宝瓶不住安慰躲在她怀中的阿彩。 沈老夫人进来,瞧见阿彩还在害怕的躲着,颇是心疼,“阿彩,可还认得我?” 阿彩从宝瓶怀中起身,脸是红的,眼眶也是红的,她点点头,眼中有一滴泪要落不落,“祖母,阿彩当然认得您。” “认得就好,认得就好。”沈老夫人放下了半颗心,将阿彩抱在怀中,哄着,“好孩子别怕,有祖母在,昭儿那混小子不敢再欺负你。” 她指着站在卧房门口没进来的沈昭,耐心劝慰,“阿彩,你仔细看看那是昭儿呀,他不是鬼,鬼怎么会有影子呢?” 怀中身影一缩,沈老夫人又道:“别怕,有我在,就算是鬼,我也能叫他做个好鬼,与你赔罪。” 阿彩终于抬头看向卧房门口看去,那里站着的一道颀长的身影,卧房的房门原本就不宽,他站在那里更显逼仄,身影被从窗户透进来的光影无限拉长 4. 第四章 [] 阿彩躲了快有一刻钟,被褥中没留一个气口,实在是憋闷的紧,头也疼的厉害,她不想掀开被子,现在被子就是她的盔甲,保护她不受外面‘恶鬼’的攻击。 恶鬼说的这些话,听上去就没有诚意,一定是为了引诱她掀开被子,然后吸干她的阳气,她才不会上当受骗。 她秉持着敌不动,她便不动的态度,只他不过来掀开她的被子,那她绝对不会掀开被子。 可是实在很闷,闷得她头昏眼花,她小心翼翼掀开了一点点缝隙,亮光和冰凉的空气霎时涌入进了被子里,又刺眼又舒服的。 外面安安静静的,她凑近了缝隙往外看,看了半天都没看见任何人影,胆子才逐渐大了起来,慢慢掀开了被子,用手给自己扇风。 “很热?” 床尾传来一道声音,冷淡低沉,没有什么情绪,却又叫人心生胆寒之意。 扇风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阿彩不可置信微扬起头看向床尾,刚刚还在门口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床尾,她根本没有听见丝毫脚步声。 她抓着被子瑟瑟发抖着,将将要抖成筛子,这人走路怎会无声,她就只知道鬼走路才会悄无声息,床尾坐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她眼里愈发可怖起来。 见她如此,沈昭略一凝眉,又问,“很冷?” 他略往前伏低了身,准备探一探眼前人的额头温度,刚触碰到她的额头…… 阿彩猛地又捂住了头,缩回了被子里。 只残留指尖一抹细腻的凉意,沈昭收回了手,没打算掀开那张隔绝视线的被,淡然道:“让你受伤是我的错,我同你赔罪。” “只是,你与祖母合演的这出戏,如今也该收场,你不必再在我面前做戏。” 她面对他时眼中的惊恐不似作假,但他并不完全相信她当真生了癔症。 祖母用眼前人病危的借口让他回府,现在又借题发挥让他在府中多留几日,也未尝不是他祖母的第二个借口。 他不欲让祖母再多烦忧,是以没有当面揭穿。 如今只有他和上官氏二人在此,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达到双方的目的。 他和上官氏成亲便是夫妻,上官氏要得无非也是夫妻和睦,他能常回府,等忙过这一段,局势稳定,他自能隔三差五回来,对上官氏有个交待。 是以,他坦诚相待。 “我尚有公务在身,无法久留府中,只要你肯开口向祖母表明你已无大碍,等过几日我事办完,自会回府。” 他斟酌着用词,“你我夫妻一场,我自不会亏待你。” “如何?” 沈昭说完,耐心等了片刻,却不见被中人有什么反应,他微微蹙眉,倘若是他审讯犯人,不用使几分手段,犯人便也招了。 而不是像此刻,那些审讯手段半分都使不出。 他循循善诱,“你也可以提出你的要求。” “只要不过分,我都能答应你。” 被中人还是没反应,似与他较劲非要争出个高低,想要拿捏住他。沈昭耐心耗尽,伸手去掀,稍一用力便将那碍事的被子给掀开,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被阿彩满脸的泪珠给憋了回去。 阿彩紧闭着双唇,半点哭声没发出,那眼泪却是串珠子似的不停滑落,满脸通红,额头的伤口还包扎着白细纱布,小可怜儿似的。 好半天,沈昭才问出话来,“你哭什么?” 阿彩被吓得一抖,可算是哇的一声哭出声,“呜呜呜,宝瓶救我!” 沈昭右眼一跳,伸手就捂住了阿彩的嘴,“不许哭!”话还没说完,手上一疼,却是叫阿彩狠狠地咬了一口。 宝瓶本来就在门口等着,听见阿彩哭喊了一声就没了动静,她心里一急,不管不顾推开门进去,见着床榻上,阿彩被沈昭死死压着不住挣扎,吓得大叫了一声,整座夕照院听得清清楚楚。 …… 莲河脚步匆匆赶来,连忙护着哭得上接不接下气的阿彩,不赞同的看向沈昭,“少爷,老夫人有交待,请您好生照看少夫人,且不说少夫人还在病中,您怎能欺负她呢?” 虎口处硕大的齿痕清晰可见,隐隐还透着血丝,沈昭无言以对,刚刚到底是谁欺负谁啊。 “我没欺负她。” 阿彩满脸泪抱着宝瓶的腰,哭得嗓子也哑了,“宝瓶,我要回家。” 宝瓶也偷偷瞪了一眼沈昭,又低下头去哄,“姑娘,您别哭。” 莲河看着沈昭的目光就更多了一分责备,“少爷,老夫人的话,还请您放在心上。” 她回头正准备安慰阿彩,却又听得宝瓶一声惊呼,“姑娘!” 原来是阿彩鞋也没穿,光着脚就跑了出去,边跑边擦眼泪,“我要回家。” 宝瓶宝书几个连忙追了出去。 沈昭没动,站在原地,只将阿彩那颗滑落腮边的泪看在了眼里,他收回了目光,神色平静,宛若看一场闹剧。 莲河跟了上去,“还不快拦住少夫人,外头正下雨呢,当心着凉。” 好容易将阿彩拦下,阿彩却不肯留下,抽抽搭搭哭诉,“我要回家,他不是我夫君。” “我不要和他待在一起。” “他不是我夫君……” 莲河察觉到了异样,只匆忙吩咐了身边的小丫头两句,又耐心的哄劝,“少夫人,您瞧这下着雨呢,就算您要回娘家,也得等雨停了,容我回了老夫人的话儿,备上礼,再安排好车驾,让少爷陪您回娘家拜访才是……” 偏这句话触动了阿彩,好不容易平息了心情,阿彩又立刻泪眼朦胧,“我不要和他一起回家……” “快服侍少夫人将湿衣裳换掉,以免染上风寒。”莲河安抚了片刻,这才起身,抬眼看去却又不见沈昭的身影,还隐约能听见身后的哭声,难免叹气。 也不知这一遭弄假成了真,到底是好心办了坏事。 公府西侧门,侍卫们拦着不肯避让。 沈昭冷着脸,“让开。” “少爷,还请您别为难卑职几人,老夫人有吩咐,不许您出府半步。”侍卫说着,半点都不肯退让。 “我说了,让开。”沈昭按住了刀。 侍卫们面面相觑, 5. 第五章 [] 沈老夫人这回是真病了,是头一夜里心中有事,晚上没睡好,第二日里便有些不好,卧榻养病。 “母亲,还是请太医前来给您瞧瞧罢。”苹姑端来安神汤,仍旧忧心。 “不妨什么事,请了太医,难免叫人惦念。”沈老夫人喝罢了安神汤,缓缓说道。她心气不顺, 真病了却不往外处传去,只叫府上常问诊取药的王大夫请来诊治,说是陈年旧病,请沈老夫人放宽心。 “母亲,不如让人去请阿昭回府?”苹姑又道。 老夫人却不肯了,“罢了,他有公务在身,莫去扰了他。” 老夫人哪里放的宽心呢,“阿彩今日如何了?” 房中众人皆是欲言又止,苹姑率先开了口,“说出来怕惹您烦心……” “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说吧。”老夫人吩咐。 “我瞧着阿彩这癔症像是更严重了……” “莲河方才来回过话……” 苹姑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沈昭,是我的夫君,我当然记得他了。” “他性情高洁、温柔体贴、文采斐然、精通琴棋书画,是咱们汴京有名的翩翩君子。” “当年他被钦点为探花郎,我在月老洞对他一见倾心,我抚琴,他以笙合奏,我们这才定了亲,定亲这两年我们也时常相见,他待我是极温柔极好的,我们成亲一月有余,他出了一趟远门,答应我回来时会给我带一支惠州的十里杜鹃。” 宝瓶在旁附和称是,“姑娘说的很是对。” 阿彩义正言辞,愤愤然,“可这个假沈昭一回来就会欺负我,他定是哪里跑出来的孤魂恶鬼附身到了夫君身上,假扮做夫君的模样,将你们,连祖母都被他诓骗了去。” “你们怎么就不信我说的话呢?” 宝瓶听得眼皮子直跳,也不敢反驳。 因着前两日只要她试图解释,她家姑娘就会头疼不已,而今为着她家姑娘,只好附和,“我们都信姑娘的话,姑娘说什么我们都相信。” “他肯定不是真的……” 阿彩说着说着便皱眉露出了苦楚神色,宝瓶立刻就安抚她,“姑娘,你别多想了,你好生休息,苍术姑娘不是说了嘛,你要好好歇着,不能想太多,姑爷如今不在府中,就算他是被恶鬼附身,也害不到咱们。” “姑娘别怕。” 宝瓶一开始听她姑娘说这话,心里慌张的同什么似的,一连听了三日,只觉得惊奇。而且她家姑娘受伤还不是姑爷害的,而今姑娘背后多说两句又怎么了,又无法抵消姑娘受到的伤害。 阿彩头一疼,浑身力气也像是抽空了似的,有气无力地躺着,半阖了眼眸,只念着一句话,“他那么凶,还欺负我,他才不可能是我夫君,不是真的沈昭。” 她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 宝瓶松了一口气,姑娘病了五日,众人也不得不承认一点,那就是她家姑娘当真是撞到了脑袋,伤了神志,如若不然,又怎会凭空捏造出一段根本不属于她和沈昭的过往来。 什么文采斐然探花郎,月老洞定情,花前月下、琴瑟和鸣的过往,这些可从未发生过。姑娘却偏偏说的振振有词,全然像亲身经历一般。 旁人也不敢刺激她,生怕她病得更重,只管顺着她。 可整个汴京有谁不知道北镇抚司的恶名,沈昭本人与翩翩君子四个字哪个字能对上? 但姑娘还是姑娘,除了沈昭,其他人在她眼里从前现在并无区别,这倒也不算什么难事。 “宝瓶……”宝书打了帘帐刚进屋。 宝瓶轻手轻脚走过来,“你小声些,姑娘刚睡下,如何了?” “我将这几日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大夫人,大夫人说让咱们别急,毕竟总要顾着老夫人的颜面。”宝书小声交待,“总是要寻个合适的理由前来。” 上官大夫人赵氏自有自己的思量,恒公府不比他处,总要多思虑二分,免得阿彩日后在府上的日子不好过。 “唉,也是咱们二夫人去的早,二老爷不在京中……”宝书嘟囔着。 “少说些话罢。”宝瓶拉扯了她的袖子,使了眼色,回头一看,是莲河打老夫人院子里回来,二人连忙行礼。 莲河交待,“老夫人请了亲家夫人前来做客,这会子送信的人怕是已经到了上官府,晚些时候你们与少夫人说上一回,想必少夫人能欢喜些。” 宝瓶,宝书二人面面相觑,莲河看在眼里,“老夫人当真心疼少夫人,少夫人生病,她也后悔,你们也别心中有怨言。” “奴婢等不敢。”二人连声答道。 阿彩醒来,就见赵氏坐在她床旁,手里正拿着一本书,见她醒来,便随手将书递给宝书,“醒了?” “伯娘怎么会来公府?不是不让你们回去传话?”阿彩欢喜了一瞬,又带着一分生气责问宝瓶二人。 “是老夫人特意让人送了请帖,总不好不来,别怪她们。”赵氏揽下了话茬,“你病一场,我不来瞧一瞧,你要我怎么安心?” 阿彩生母早逝,上官准又带兵在外,阿彩便是赵氏一手带大,同亲生的也差不了许多。 恒公府一应事情都未曾传出府外,甚至也没有再派人前去寻沈昭,待到沈昭忙完得以休憩片刻时,惊觉出公府那边有些过于安静。 自然,祖母定会生气他不辞而别,但总归是祖孙,等过两日事情一忙完,他就回府认真赔罪,至于上官氏那边,也会好好谈一回。 短暂的休憩过后,沈昭将私事悉数抛到脑后,带着属下出了京。 又过小半个月方才风尘仆仆归京。 这一回,他直接回了恒公府,只是公府大门紧闭,叩门许久才有人前来应门,只传了两句话,“老夫人同少夫人搬去了西山别院,老夫人吩咐,公府就留给少爷一人住,少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再不理会。” 沈昭进了公府大门,先去了沈老夫人的院子,果真是不见人影,就连沈老夫人平日里常用的一应家什也都悉数不见。 他又去了夕照院,静悄悄的院落里,屋檐还悬挂着大婚那日的红灯笼,窗户,门上还张贴着喜字。 大婚那日,其实他并没有多上心,甚至连那盏合卺酒,他也不曾喝下,便出了趟远门。 在这件事上,他的确对不住上官氏。 看来这回祖母当真是生气了,沈昭没多犹豫就准备前去西山别院赔罪。 却又被先前传话的人拦下,“老夫人还有吩咐,若是少爷想要去西山别院见他也可以,但少爷需要先沐浴更衣, 6. 第六章 [] 久别重逢的爱侣,再一次相见总是该欣喜万分,以诉思念之情。 常理如此,沈昭自然也是如此。 阿彩迟迟没有接下近在眼前的杜鹃。 沈昭愈发温和的声音,“我答应过你,会从惠州给你带回一支十里杜鹃,你还记得吗?” 他深情款款地垂眼看着阿彩的脸,仿佛不想错过任何一眼。 阿彩站在原地回想了片刻,有些头疼,便忍不住捂住了额头。 见她头疼,宝书立刻就想要上期那去,却被宝瓶死死抓住了手,示意她往后退去。谁也没有惊扰阿彩。 幸而下一刻,阿彩松开了手,脸上有了笑模样,喜笑颜开地接过了那支杜鹃花,“当然喜欢了。” 她欣喜万分地低下头轻嗅着娇艳花朵的香气。 过了好久,她才抬起头来看向眼前人,却是一瞬间红了眼眶,一颗硕大的眼泪涌出眼角,像是颗亮晶晶的星星,摇摇欲坠。 下一刻便被猝不及防地被阿彩扑了满怀,阿彩闷在他的胸膛前,那颗泪到底是砸在了沈昭的胸膛上,打湿了一片衣襟。 “夫君,一月不见,我特别特别想你。” 怀中人明明在哭,说话却很大声,谁都能听出她话语中饱含的爱意和思念。 沈昭微微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手轻搭在阿彩的肩膀上,像是一个完整的拥抱,轻声道:“我也很想你。” 过了好一会儿,阿彩才从沈昭怀中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被泪水浸润的眼眸泛起涟涟的光,“你终于回来了,夫君。” “是我回来迟了,让你久等,是我不对。” 沈昭松开了手,正想要后撤一步,就又被阿彩牵住了手,阿彩迫不及待往前走去,边走变回头笑着与沈昭说话,“夫君回来后,可有给祖母请安?” “不曾。”沈昭笑着回答,顺着阿彩的意思被她牵着手往前走去。 “那咱们快去见过祖母,祖母见着你回来,心中一定欢喜的。” 阿彩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前方。 她的视线一离开,沈昭脸上的笑意便瞬间消失,面无表情的,带着几分冰冷的审视目光看向他与阿彩交握的手,他一直没对自己的亲事上过心,但自从定亲起,祖母只要一见到他总会提起阿彩,阿彩今日又亲手做了什么送来,阿彩多贴心,未来的孙儿媳妇比起孙子来,更得她喜欢,阿彩长阿彩短,比起他,祖母对阿彩更上心,是以他再漠不关心,也多少能记住一点儿。 都说上官家的掌家大夫人赵氏格外会教养儿女,无论是亲生女儿还是养在膝下的侄女,各个都以贤良淑德,秀外慧中在闺秀中得名。 沈老夫人很喜欢上官家的家风,当年一见到跟在赵氏身边的阿彩,便开口提起想要与上官家结亲。 就连当初皇帝有意要给沈昭指婚,也因为沈老夫人说她相中了上官家的姑娘,而作罢。 且不论到处定亲时的种种内因。 至少,在这门亲事里,他所听说过的上官家的小女儿,可不是今日所见的模样,至少在他祖母口中,阿彩性格温柔,言行举止处处透着大家闺秀的娴静,年纪尚小,却已经很有管家理事的能力。 可不是现在这样。 性子活泼,跳脱,毫无半分沉稳的样子。 当真是那日受伤,伤到了神志才会如此吗? “对了,夫君,我想起来一事。”阿彩又想起什么来,回过头看向沈昭,沈昭唇边浮起笑意,“你说便是。” 阿彩没察觉出任何异样来,“之前发生了一件及其古怪的事情,我一定要与你说。” “他们都不信我,你答应我,你一定要信我。” 沈昭大抵猜到了阿彩想要说什么,他笑了笑,温和说着,“我答应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你。” 阿彩这下满意了,一心只往前走去。 宝瓶和宝书跟在他们两身侧,将沈昭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叹为观止。 一路行至沈老夫人小住的院子,当初皇帝赐下这处别院,为的便是给沈老夫人颐养天年,一应装潢装饰,皆是奢华无比,院中还散养着几支仙鹤,各色奇花异草,还有一院住着小戏子和乐班,行在路上还能听见乐班排练奏乐的声音。 行至老夫人的院子时,老夫人早就已经接到了传信,说沈昭来了。 此刻也已从榻上起身,在前厅坐着喝茶,苹姑陪她坐着。 “祖母。” 二人近前行了一礼,沈老夫人打量了自家孙儿一番,心下稍觉满意,与他们说了两句,便道:“我就不留你们小夫妻陪我一道用晚膳了,你们回去好好叙旧。” 阿彩还说应当陪着老夫人一道用晚膳的话,老夫人高兴却还是婉拒了,只叫他们回去,说有苹姑陪着她用膳便可。 阿彩这才作罢,同沈昭一起离开。 待到她们二人离开,沈老夫人这才咳出了声,自打前些日子着了凉,她的身体就不怎么好,却又不想叫沈昭替她担忧。 苹姑端来汤药,“母亲,这下你该宽心了,昭儿到底孝顺您,您让他做什么,他也都照做了。” 沈老夫人喝了一口热茶,方才说道:“这才开始,哪里就能让我安心了。” “只希望在我闭眼前,我能瞧见他们二人相处和睦,我才真的能安心。” “母亲,您定能长命百岁。”苹姑赶紧说道。 沈老夫人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什么都没再说。 等到回到房中,阿彩终于将憋在心里许多日的话一吐为快。 “夫君,你信这世上有鬼吗?”阿彩双手捧脸,满怀期待的等待着沈昭的回答。 他当然不信了,沈昭从来不信这世上有鬼,若当真有鬼,北镇抚司岂非早就被鬼魂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下脚的地方。 但他记性还不错,记得在半个时辰前,他答应过阿彩,无论阿彩说什么,他都会信。 所以,他给出了答案,“我信。” 阿彩双眼亮晶晶的,“果然只有你信我,她们都不信我的。”她控诉着站在一旁的宝瓶和宝书,无人信她。宝书摸了摸鼻子,退出了房间去准备茶点,出了门,她松了一口 7. 第七章 [] 沈昭问,“她头上的伤如何了?” 宝瓶面露难受,徐徐道来,“这些日子,姑爷不在府上,有所不知,姑娘身体也逐渐好起来了,但是每日都会头疼好几次。” “疼的厉害的时候,便需要用药才能睡着。” 沈昭之前哪有关心这种事,不免问,“大夫怎么说?” “……不止是王大夫给我家姑娘看过病,老夫人还请了太医院的几位太医前来给少夫人诊断过,皆说我家姑娘的病因着是伤了头,即便是用药,也并不见得能药到病除,只有等少夫人哪一日自己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才算是恢复正常。” “换句话说,我家姑娘头上的伤无药可医。” “你方才给她用的是何药?”沈昭又问。 宝瓶将一个小小的瓷瓶取来,“这些日子,姑娘头疼时,便是用鼻嗅与安神汤入眠,这才好受些。” “这鼻嗅中装着的是苍术姑娘特意调配的药香,有缓解头疼的功效。” “用了这些药,姑娘方能安睡一夜。” 沈昭接过后,放在鼻下轻嗅了一回,便还给了宝瓶,又说,“将她这些日子所用的药方和病簿都取来给我。”北镇抚司司药坊坊主虽并不行医救人,但是一手用药用毒的精湛本领,也不是寻常大夫能比得上的。 “是,姑爷。”宝瓶答应了,但又迟疑了一下,沈昭问她,“还有事?” 这原是很寻常的一件事,但因着阿彩与沈昭打成亲起就不曾圆房,说起相处,今日才算是有了相处的时间,她便问的有些难以启齿,“姑爷今夜可要在此留宿?” 沈昭沉默了片刻,“嗯。”做戏要做全,既是恩爱夫妻,当然要宿在同一屋。他虽不喜欢和人同吃同住,如今也别无他法。 宝瓶这才退下。 沈昭坐在水榭亭阁前。 夏日的夜晚虽来的迟,如今也已是夕阳西下,黄昏时分,偶有丝竹管弦之声随着夜风而来。 穿着黑玄澜袍的男子与他对坐,沈昭将誊抄的药方与病簿递给他,“交给滕大人,请他帮忙看看此病可有药医治。” “是,大人。”男子名邬青,是沈昭的下属亲信,此刻领了差事,又说了两句公事,难免多看了两眼沈昭,眼神中透着好奇。 “还有事?”沈昭只觉得莫名。 邬青摸了摸后脑勺,“大人今日真像是位文采斐然的大学士。” 北镇抚司一群大老粗从早到晚,训练穿练功服,当值着公袍,皆是精炼便于行动的打扮,同文人的穿着一眼就能分辨出不同来。 而且自古文武就不对付,文人瞧不上武夫只以武力论第一,不动脑子,武者瞧不上文人的咬文嚼字,手无缚鸡之力。 本朝文武百官之间,当然也是互相瞧不上眼,自有各自的派系阵营。 但北镇抚司不一样。 北镇抚司是文武官员同仇敌忾的存在。 说不准什么时候,昨日还是朝中重臣,国之肱骨,今日就被北镇抚司抄家,全家下入诏狱。 特别是文殊阁大学士,锲而不舍多年来坚持不断上表要皇帝废除北镇抚司一司之职。 文武官员之间可谓是水火不相容,但面对北镇抚司时,倒是很有默契地一致针对。 这拍马屁是直接往马腿上拍,沈昭听得头疼,“行了,没其他事,你可以先回去了。” “大人,其实还有一事。”邬青艰难地开口,“指挥使今晨上呈了副使人选。” 沈昭目色微敛,“是柳千户?” “是,大人。” 其实已经是沈昭意料之中的答案,从半年前开始的副指挥使之争,到今日终于有了结果,落下了帷幕。 “大人……” 邬青刚开口,就被打断。 “陛下圣意,岂是你我能随意揣测?既升柳千户任副使之位,自是陛下圣明,应当恭贺柳千户。”沈昭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来,“这几日,寻常公务你自行决断,若有难以抉择之事再来寻我。” “对了,滕大人若有了救治之方,立刻来报。” 邬青没有再提,低头应是,“属下告退。” 他趁着夜色降临时黄昏的余温,匆忙离去。 沈昭一人独坐水榭,对着黄昏远眺,方才在邬青面前的平静自若烟消云散,面容之上浮现出了一丝茫然。 他十五岁入北镇抚司,今年二十二岁,已有七年。 七年中,他历经的艰辛与磨难不提也罢。 只是无论怎么做,在旁人眼中,他永远是因祖母和父亲而受帝恩,他便是无所作为,自也有一番无量前程等着他,为何还要与旁人争,断了旁人前行的路? 旁人的偏见就好像一根无形的锁链将他捆绑,无法挣脱。 他的茫然随着夜色的降临,难以察觉。 宝瓶收拾了一番卧房,将阿彩平时日摆放的物件一应收拾好,在阿彩和沈昭还没成亲的那两年里,关于沈昭的脾性,赵氏就已经打听清楚。 待收拾好一切,宝瓶回到床榻旁,轻声唤道:“姑娘,姑娘?” 阿彩依然在沉睡中,并没有醒过来。 宝瓶松了一口气,取来鼻嗅放在枕头旁,药香气总能让人睡得更安稳。 收拾好了一切,听见外面此起彼伏的问安声,宝瓶便领着侍女们退出了房间。 阿彩睡了很沉的一觉,照着平日里醒来的时间,难得的没有头疼,所以她还闭着眼睛。 “醒了?”并不遥远的低沉男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惊得她立刻就睁开了眼睛,看向了声音的来源,瞬间就有了活力,“夫君?” 她从榻上起来,都没来得及穿上鞋,笑容满面奔向他,“我都忘记了你已经回来了。” 沈昭站在窗前,他正推开窗户,好让清晨的阳光和空气能够涌入房中,原本只是听见了一点动静,随口一问,并没有想到下一刻床榻上的人会奔向他,恰逢阳光挥洒入窗,已经站在他面前的笑眼明媚,颇有些耀眼。 见到他就这么高兴吗? 下一瞬,阿彩却又有疑惑,“夫君,你不高兴吗?” 沈昭回过神,勾起嘴角,露出笑容来,“时候尚早,你多睡一会儿再起也不迟。” 阿彩摇头,看了看窗外的太阳,“这个时候,祖母就快要醒了。” 8. 第八章 [] 等到说完了贴心话,沈老夫人提道:“阿花下的那五只小崽儿,今日满月就要送到庄子上去学看家护院的本事,你去瞧瞧,挑只喜欢的留下养。” 阿彩欢欢喜喜地去了,来别院后,她总不喜欢在屋子里待着,总觉得憋闷,爱到处走动,也知晓院子里养着猫狗,总爱逗弄。 见她出门去,沈老夫人这才看向沈昭,“阿彩病着,总不能让她操心庶务,正好你回来,过两日林家老太太做六十大寿,你去一趟林家送寿礼。” “林老太太从年轻时就好听戏,园子里的小戏子们前些日子排的新戏,我听了一回,排的不错,就让她们也去凑凑热闹。” 由于种种原因,沈老夫人多年来也不大爱出门同人交际,寻常旁人家做寿请她,她也不大爱去,但人不去礼数总是要齐全的,早些时候,沈昭便已经替沈老夫人出门送过不少贺礼,他也没什么不可以答应的,“好,我去。” 苹姑将礼单递给他,徐徐劝道:“这是礼单,林老太太多半会留你吃酒,你好歹在那儿待过晌午再离席。” “我再去寻一寻母亲您说的那支山参。” 就留下房中沈老夫人和沈昭祖孙二人。 沈昭也知道,这是他祖母有话要与他单独说。。 等了半天,却也不见沈老夫人开口,他只好先开口,“祖母,可是孙儿还有哪里做的不对?” 沈老夫人心情很复杂,半晌叹气,“你没有做的不对,是我做错了。” 沈老夫人沉沉叹气,满心伤怀,“早知你不想娶妻,我也不该早早替你和阿彩订下亲事,你很早以前就长大了,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主意,我早该想明白这一点,你是个孝顺孩子,我不该让你左右为难。” 饶是铁石心肠,听见这番话,沈昭也有一些动容,“祖母……” 沈老夫人却没理会他,接着说道:“反正耽误了你的婚姻大事并不要紧,耽误了阿彩才叫我心中难受。那孩子多好呀,那一年我一瞧见她,我便喜欢她。” “想着那样好的孩子,该是人人都喜欢她的。” “当年,上官家说媒求娶的不少,若不是人家家里也相中了你,又怎会将闺女嫁到咱们家来。” 沈昭心里那点儿动容立刻烟消云散,神情麻木,听着沈老夫人继续夸赞她的“亲孙儿”。 “早知如此,我该收她做义女,多些疼爱,也好过叫她大婚当日便丢了脸面不说,而今还大病一场。” 倘若祖母真收她做义女,那他不就得喊她作姨妈?沈昭还有心思算了一回辈分,右眼皮狠狠一跳,立刻截住沈老夫人的荒唐话茬,“祖母,孙儿已知错,孙儿会弥补之前的过错,从现在开始,会真心待她好。您就安心便是。” 沈老夫人不信,“你能做到?” 沈昭自然信誓旦旦,“自然能。”就像昨日,她一见他,便满心欢喜,这算不算是他做到了弥补? 沈老夫人却又说,“你要真心待她好,可不是这样换了衣裳就叫做待她好,你自个儿要好好想想。” “这些事,我与你讲是讲不明白的,你要用心自己体会。”她一眼看过去,便是沈昭不自知的不在意,心下便知他仍然不过是敷衍。 这一番话说完,也过了快有一刻钟,苹姑也寻到了山参取来,却也不见阿彩回来。 沈老夫人便要吩咐人去寻她,沈昭颇有自知之明,“我去寻她。”起身就去寻人,也不用沈老夫人旁敲侧击了。 他走了一圈,才寻到阿彩的身影,阿彩没察觉他的到来,还在苦恼,抱完一只看上两眼,又挑一只抱起来,“这一只白黑花的胖胖乎乎的,这一只白黄花的又生得貌美。” “这一只头上有火纹,长大后定是很英俊。” “这一只摸起来软的像是棉花勒,软绵绵的,也很不错。” 沈昭站在她身后,弯腰看着,哪一只小狗不都长得一样,黑豆眼,塌耳朵,小短嘴,也不知她怎么就能分辨出不同来。 还有一只趴在窝里,仰头看着阿彩,哼哼唧唧,沈昭指着问,“这一只如何?” 阿彩抱起最后一只,小狗就开始哼哼唧唧用脑袋用耳朵蹭她的手,格外亲昵,阿彩也很喜欢,“这一只也很好,虽然长得弱小些,可是很会撒娇。” 五只都特别好,她每一只都很喜欢。 她苦恼之余,后知后觉,立刻转头,笑眯眯问:“夫君,你喜欢哪一只?” 这话就是她哪一只都喜欢,做不了决断,所以才想让别人帮忙做决定吗?沈昭微笑,“既然喜欢,那就都留下。” 不过是养五只小狗崽,和养一只也并没有区别。 阿彩心动了,又挣扎了片刻,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不可以贪心,我挑一只就好了。” 沈昭想说不过五只狗崽子,又怎么算得上是贪心不贪心,五只小狗崽,但又时刻提醒自己要有耐心,有耐心,所以劝说道:“既如此,那就挑一只你最喜欢的养着便是。” 阿彩还真挑不出来最喜欢的。 忽而,她余光瞥见一旁被链子拴住的大狗,那是一只三花母狗,正在眼巴巴看着他们挑选着小狗崽。 阿彩突然就将小狗崽放回窝里,嘟囔了一句,“我还是太贪心了些。” “夫君,我们走吧,时候也不早了,祖母肯定也在等着我们用早膳呢。” 她牵住沈昭的手,就站了起来要走。 她的态度转变的太快,让人猝不及防。 沈昭心中念着依着她,她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趁早弥补他自己犯下的错误。 走了半路,瞥见阿彩满脸失落,又问,“怎么突然间一只都不想要了?是都不喜欢了吗?”女子的心思怎么说变就变。 五只是贪心就罢了,一只为何也算作是贪心? 阿彩摇摇头,脸上重新有了笑意,“没什么,就是觉得我今日喜欢它,将它抱回去养着,但明日可能就不喜欢它了。” “不如就别养了。” 沈昭的好奇心也不多,闻言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