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1. 第 1 章 [] “呼——” 江鹭推开驿站毡帘,浓厚的雪粒子自他袖口肩头飞出,浸了一室霜寒。 驿站中张罗客人的驿卒忙迎上:“客人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可有凭由为引……” 江鹭一行二人,一文一武。那文士青年略显苍白,听得驿卒话,便弯腰取出出行凭证,向驿卒引出己方二人身份。驿卒看得“凭由”,肃然起敬,不禁将那戴着蓑笠的武者青年再次打量一番。 蓑笠遮挡江鹭所有容貌,他垂着眼,衣间落雪。飞拂的帽带,擦过修长身板、细瘦腰身。 此间驿站往来皆贵客,驿卒看得江鹭的腰牌,自然更不敢得罪他。 驿卒引两位客人于一楼喝茶、为二人安排夜宿客房。 驿卒悄然指指楼上,小声:“江郎君便宜行事。只有一样——楼上有位尊贵女客,不便见人,还请江郎君莫要打扰。” 闻言,跟随江鹭落座的文士青年段枫咳嗽着,朝楼上看了一眼。他只看到屏风相挡,但更觉诧异: 江小郎君身份已足够尊贵,驿卒却说楼上女客更贵。谁家贵女会于雪日出行,又夜宿荒野…… 不待段枫打探,他已听到好友江鹭的声音,清润疏离,端方有致:“知道了。” 自始至终,江鹭戴着蓑笠端坐,手肘抵桌,不曾抬头。 出门在外,红尘多磨,他却正如那些传闻中修养得体的贵族郎君一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不可亵渎。 小小驿站一楼中的人,皆若有若无、好奇地打量这位客人。 -- 驿站二楼屏风后,侍女玲珑正在烹煮一壶热茶。 玲珑一边烹茶,一边垮着眉眼,十分不安地轻声诉说近日之事:“娘子,此地绝非久留之地。我们既然已经拿到了东西,就应快快赶路,返回东京。夜长梦多,只有回到殿下身边,才得安全……” 她絮絮说了许久,伸长耳朵,听到一句敷衍女声:“被雪封于山路,未必见得更好。” 玲珑嘟嘴。 她继续忐忑劝说,半晌听不到答复,便悄然转目,偷觑主人: 束髻美人上衣下裙,臂挽轻帛,手持一狼毫,斜倚于素白屏风前。拓枝红长裙蜿蜒曳地,美人眉目间蕴着一腔心不在焉。她听不到侍女声音,只因全心于画作。 素色屏风照着姜循眉目,灼灼明华。 玲珑好奇娘子在画什么,不禁起身,提裙步前: 美人作画总是赏心悦目的,只是姜循的作画,与他人略有些“差异”。 驿站驿卒为贵人安置了一张素面屏风,阻挡下方一楼客人们的窥探;二楼的贵人,却可以隐约窥见下方众生,于屏风上作画。 姜循正对着楼下新入座的那位年轻郎君,于屏风上勾勒此人风貌。 她画得有趣: 从此屏风方向,她只隐约窥得那郎君的身量。何况那人戴着蓑笠,她更不可能看清。但是玲珑走到姜循身后,却见娘子笔下,那郎君如此的“栩栩如生”—— 细窄腰身,平整肩膀,飞扬拂带,束袖锦袍。 郎君坐姿端正,身形又足够清雅风流。除了身量,姜循还为画作补上了眉眼: 纤长秀扬的清眉,潋滟多情的墨目,山峦一样的鼻梁,不点而红的朱唇…… 玲珑观察半晌:“娘子画得不错,只是把人画得太瘦了些。” 姜循淡声:“清拔之美,你又怎懂?” 玲珑:“腰倒劲些。” 姜循:“不然哪有气力?” 她调子懒而漫,说得几分粗糙,笔端轻轻擦过画帛,颇有暗示。 侍女不禁红了脸。 姜循继续作画,画得过于生动而细致,玲珑终是噗嗤笑出声:“娘子这到底是怎么画的?若不是婢子知道这屏风看不到后方人,还以为娘子是对着真人在画呢。” 姜循眉尾轻轻挑一下。 她是如此明艳佳人,眉梢那般一勾,便如烈烈火焰般,燃至眼底。然如此美人,眼底又一派漠寒荒芜,生生让人寒心。 不过,大约也正是秾丽相貌与冰雪气质如此矛盾,才让姜循更得东京贵族郎君们追捧吧。 可惜,美人已“名花有主”。 玲珑想到此,略有忧心,小声:“娘子把画丢了吧。若殿下知道,对娘子不妥。” 姜循自鼻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声,调子沙哑、轻慢。 她盯着自己的画作望了片刻,意兴阑珊地收笔,托腮坐于桌边,为自己斟一盏茶。 姜循一边品呷,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侍女处理她的“大作”。 玲珑将屏风折起,心中寻思着烧掉此屏风的妙法。可娘子画得这么好,玲珑又心生不舍。 玲珑如此忙碌时,不经意朝楼下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之前姜循作画时正对着的那位蓑笠郎君。 此时又有客人自寒风中掀帘进屋,一重薄雪飞来,卷上那楼下蓑笠郎君的袍袖。 帛纱飞扬,露出江鹭微垂的半张脸: 清挺上扬的长眉,凛冽若山的高鼻,花瓣一样的朱唇…… 玲珑震得一声“嘶”:“娘子,他、他、他——” 他与你画的怎么一模一样?! 玲珑回头惊愕看姜循,正好姜循也在托腮欣赏自己的画作,不小心瞥到了下方的年轻郎君。 姜循怔了一怔,艳丽的眉眼间荡着一重春波一样闪动的光。 姜循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 茶盏中的热水烫到她指盖,她没什么反应。 而大约主仆二人的窥探被下方的年轻郎君发觉,江鹭抬眼朝楼上望来。玲珑忙侧身,挡住娘子的身形,将屏风重新悬起。 楼下客来客往,一派喧哗;楼上如冰雪封室,静谧无声。 姜循掩口打个哈欠,起身间曳地长裙擦过,裙间彩凤振翅若飞:“我去睡了。夜里无事,莫打扰我。” 玲珑怔怔看着姜循的背影:她到娘子身边堪堪三年,看着娘子风光无限,大婚在即;她一向敬佩娘子手段,觉得世间没有娘子得不到的郎君。 而今她却开始想:在她服侍娘子之前,姜循是怎样的人,又是否……曾有些慕少艾的秘密呢? -- 夜间风雪席卷天地,温暖客房中,姜循正做着一场青春酣梦。 梦中三月花飞若雨,少女无忧笑声荡于秋千间。 阳光自叶间穿梭,落于少女绯红绣鞋尖。秋千一次次被从后推起,少女芬芳鲜妍,笑声清脆间,又有几分嗔意:“二郎,慢一些,我害怕……” 花叶葳蕤,有一少年郎君立于浓郁枝叶后,被阳光笼得一派金白之光。 他微微笑着,声音很低,俯身与那少女说话。 2. 第 2 章 [] 江鹭扣住姜循的手一点点收紧。 姜循被烟呛得咳嗽,可江鹭于怔忡间,竟没有“怜香惜玉”。 直到窗外火星溅裂,砰然爆炸声中,夜宿驿站的客人们奔波,侍女玲珑虚弱而急促的声音传自楼下:“娘子,娘子——” 一点火星溅上江鹭睫毛。 方寸之间,姜循看得清楚,见他一瞬间回神,偏头躲开火舌,扣起她拔地而起:“先出去再说。” 茫茫黑夜间,驿站外站满了人。 夜间已不再下雪,徒留大地茫茫白影。雪地间,逃出火海的众人窃窃私语,有的救火,有的围着驿卒质问,嘈杂无比。 喧哗中,那与江鹭同行的那文弱书生段枫,正努力地安抚被救出的人、满脸惶然的驿站驿卒。 段枫身形高瘦,好似比他主人还要高一点。他宽袖襕衫,一身厚裘,立在雪地上,文质彬彬,面白如玉,眉目间几分病容。 每说几句话,他都要咳嗽两声,听得人为他捏把汗:“放心,没事的。我家郎君察觉得早,大家都很安全……” 玲珑抓着段枫的袖子正着急,忽然看到姜循被青年抱出来,连忙奔过去:“娘子。” 驿卒看到姜循与江鹭出来,瞬间眼亮:“二位平安就好……” 这两位应是此夜驿站最为尊贵的客人,哪一位受伤,小小驿站都无法向东京交代。 见到侍女,姜循便重新戴好帷帽,松开攀着救命恩人的手臂,端庄无比地朝侍女倚去。 她能感觉到身后江鹭凝视的目光。 玲珑握住姜循的手,上下端详。她尚未开口询问,便见娘子俯身贴来。清幽香气间,她听到娘子凉而低的声音:“我们东西没丢吧?” 玲珑飞快地看眼江鹭。 她见那位清致无比的郎君,正盯着自家娘子背影。她颇紧张,小声:“重要的我都带出来了,但还有些……” 她话没说完,听到驿卒尖声:“我看到楼上有影子……还有人没救出!” 段枫一着急,咳得更厉害了些:“二郎……” 江鹭温静的声音在寒夜中清晰无比,如定海神针般让人群安然:“嗯,我去看一下。” 玲珑心想:这对主仆关系好奇怪。仆从在外站着,主人亲自奔波。 玲珑回头好奇地看那对主仆,目光余光捕捉到火海中果真有虚影晃动。而江鹭腾空跃起,几下跳上燃火房梁,重新纵入火海。 像是夜中白鸟旋空而坠。 玲珑:“哇……” 她扭头间,见自家娘子竟掀开了帷帽,仰起半张脸,凝望着那郎君离去的方向。 火光映着姜循的面容,美人面上,寒目明亮。冷清与艳丽交融,在寒夜中,姜循呈一种近乎惑人的妖冶之美。 而驿卒殷勤凑过来,讨好这位贵女:“那郎君确实了得,乃南康王府上的小世子。论起来,与小娘子的……夫家,也算沾亲带故。” 南康王,是当今唯一的异姓世袭王,府上世代效忠大魏国,乃开国功勋后代。且南康王久居建康府,指挥四方平定海寇乱贼,军功累累战勋无数,称一声“江南王”,也不为过。 姜循垂眸,瞥一眼多话的驿卒。 玲珑则板起脸,小声训:“什么夫家?我们娘子还未嫁人呢。” 驿卒连连:“是、是!姜小娘子,小人有不情之请,这火是意外,不是我们闹的。又没人受伤,您能不能请上面开恩……” 姜循目光闪烁。 她一边偏脸凝望着火海,一边轻声细语:“江小世子是我救命恩人。若小世子平安归来,小世子不怪你们,我自然也不怪。” -- 江鹭再入火海。 他没有找到被困火海的人,却在烟雾中寻到一黑衣人,在一间房中翻找什么。江鹭瞥见这屋子,是方才那贵女的侍女玲珑所居之屋。 江鹭踏入此间,那翻找东西的黑衣人敏锐转身,看到了江鹭。 只这一眼,江鹭便知此人绝非驿站客人。 他拔身扑去,那黑衣人急促地把手中翻出的不知名之物塞入怀抱,反身来迎江鹭这一掌。 一掌之下,江鹭抬目,认真看这蒙住口鼻、掩饰身份的陌生人。 江鹭淡声:“死士?” 火光灼人,他扫一眼到处燃着烟的房间:“找什么?你我无冤无仇,不妨商量一下,也许我能相助。” 那死士声音喑哑地冷笑:“小世子身份尊贵,可不是我们这种人合作得起的。” 闻言,江鹭蓦地抬眸,锐目锁在此人身上。 他一路未曾通报身份,只在进驿站时,给那驿卒看过凭由。这死士既然知道了他身份,要么与那驿卒有过勾结,要么从他进驿站起,死士便在盯着这客栈了。 无论哪个原因,他都有兴趣知道。 江鹭朝那死士再次出手。 死士凛然应对。 死士本不将江鹭放在眼中。 养尊处优的小世子再是吹嘘文武双全,武功也不会比他这样的死士厉害。但是二人动起手来,死士愕然发现这小郎君武艺卓越,还颇有一腔与他秀气外表绝不相符的苍莽杀气…… 南康王久居于建康府,枕金卧玉。小世子身上的杀气过于凌厉,绝不可能出自山水秀美的秦淮河畔。 -- 驿站这把火放得极大,江鹭与死士都无法在火海中耽误太久。 “砰”的一声巨响后,驿站外众人齐齐抬头。那二人的打斗破屋而出,碎瓦上,两道过快身影在屋檐上追逐纠缠,你来我往。 雪后空地上,驿卒吓得脸色惨白,快晕倒在地。 终于,驿站的小吏们争相爬上屋顶,人多势众。那黑衣人不恋战,立即朝漫漫夜雾中逃走,江鹭欲追。 江鹭听到下方段枫有些虚的唤声:“二郎,穷寇莫追。” 是了。 江鹭想到,驿站这里的寻常百姓安危更重要,那身份莫测的、与他死去的意中人长得相似的贵女更重要,驿站被人放火的原因更重要。 江鹭回到地面。 驿卒见他平安无事,大松口气,带着一众被救民众上前感谢。 江鹭后退一步。 他的仆从段枫挤进去,与众人寒暄,将郎君无声地护在身后。 而江鹭悄然抬目,瞥向玲珑那一方,瞥向玲珑身边的……重新戴上帷帽的贵女。 那贵女察觉他的凝视,停顿一瞬后,朝他的方向屈膝行了一礼。 江鹭立在脏污雪水间,一身清洁,比雪更白。 沉静片刻后,他朝她走去。 -- 江鹭站到姜循面前。 3. 第 3 章 [] 火方灭,雪泥泞,一段烧黑的横木“噼啪”压断一截屋宇,心疼得驿站吏员连连惨叫。 那不远不近的哀嚎,却并未让近处的江小世子稍有变化。 江鹭一目不错地盯着这朝他逼近的贵女。 贵女的眉目间蕴着冰霜之意,美丽的深色双眸中没有笑意。 她高贵傲慢,不退反进,有些出人意料的“疯魔”之态……先前驿站救人时,她误以为江鹭是恶人而刺向江鹭的架势,是江鹭的旧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然而江鹭想到此,又忍不住自嘲:他对昔日的意中人,了解得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此间气氛已微妙十分,段枫惊讶地观察江鹭,玲珑心焦而茫然,戏弄小郎君的姜循则是兴致勃勃。江鹭低头一声笑,让众人怔住,也让姜循顿住脚步。 她盯着他的脸。 时至今日,她依然为此恍神。 可那恍神于如今困局,无关紧要。 姜循神色晃动间,见江鹭抬起头,迎上她眼睛。 他后退一步,作揖行了一礼,恭正端然,彬彬有礼:“是在下认错人,冒犯小娘子了。抱歉。” 姜循无言。 不等她再做出什么,江鹭反身,朝后方的吏员那边走去,大约是去询问火灾与补救事宜。 段枫急急跟上他,却在中途忍不住回头—— 茫茫大夜,雪水沾湿贵女裙摆,裙尾彩凤金上透乌。侍女和她说话,她只是低头撇开裙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在意。 -- 真是个奇怪的贵女。 -- 对于失火救灾之事,驿站吏员与驿卒们向客人们致歉。说是灶屋厨娘打盹,起了火灾,冒犯了客人。夜已至深,客房被烧得只剩一半,客人们恐怕只能委屈一夜。 众人愤怒,却也无奈。 段枫撑着疲惫身子骨,以南康王府客卿身份,周旋于此事间。待他回到客房时,屋中燃着油灯,江小郎君端然坐于桌旁。 江鹭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点着桌案,闭目养神。 段枫关门时被风吹到,忍不住咳一声。 江鹭抬眼一瞬,朝他望来的眼神几分关怀。 段枫低笑着摇头,示意自己身体无碍。 他坐下,有意逗一逗小世子,好叫小世子放松些:“二郎,你也会被乱花迷眼?” 江鹭眼睛眨了一眼。 他实在拥有一副俊秀的皮囊,眼波流转,唇红面白。这样的好看,无关性别,堪称“漂亮”。偏这份漂亮不“女气”,更加夺人眼球。 任何人只要多看小世子几眼,绝无可能不被小世子皮囊吸引。 而小世子不只有一张脸。 江鹭:“你说什么?” 段枫回过神,仍笑着继续:“你与贵女搭讪——竟说她像你的旧日意中人。” 江鹭眼波轻晃。 江鹭平静:“她确实和我的故人长得像。不,几乎是一模一样。你信世上有人平白无故,和另一人长得非常像吗?” 段枫愣住。 他坐直身子,上半身微倾,心脏高悬起—— 段枫在两年前与江鹭结识。 江小世子为情所困,不得不远走他乡。那样的情深不许,绝非儿戏。 段枫曾无数次好奇江鹭的旧人。 此时此夜,段枫低声:“真的……就那么像?” 江鹭侧过脸,朝着被烧得半边乌黑的窗子,静了一会儿。 江鹭半晌才道:“阿宁和那位贵女,一点也不一样。” 段枫见江鹭神色恍惚,似陷入旧梦中。 段枫心生后悔,恨自己多嘴:明知小世子创伤何在,何必找不痛快? 段枫安抚他:“二郎别想了,幸好,那贵女,和你的旧人,全然不同,必然毫无关系,更不可能是同一人。” 江鹭怔然。 他眼神闪烁。 段枫看他如此,不禁惊住:“……怎么?” 江鹭半晌道:“……那贵女,和阿宁,其实很像。” 段枫迷惑了:到底是像,还是不像? 江鹭说:“段三哥,我们此行的事十分重要,所以我不能瞒你丝毫。那贵女,和阿宁……” 他吞吐艰难,声音又轻:“相似九成。” 段枫抱着一丝希望:“不像的一成是什么?” 江鹭撇过脸。 他轻声:“……是我似乎并不很了解阿宁。” 段枫傻眼。 段枫的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段枫压低声音:“二郎,我们此行所为,绝不容一丝半点的闪失。” 江鹭点头。 段枫盯着他的眼睛:“你不可为旧情所困,也不能被旧人所误。” 江鹭飞快:“不会。我已经忘了旧人,也不在乎旧人了。” 他脸如白雪,眸子漆黑,神色诚挚。 段枫不在乎他是真是假,只抬抬手,更加肃然:“我要说的正是此事——你大约不忘了那故人更好。 “我方才和驿站吏员小卒们打听清楚了。那姜小娘子,在我们来之前,是从孔府过来的——陈留县县尉孔益,正是我们这次想找的人。 “我们不好直接接触孔益,但那姜小娘子在雪日独行,见一年轻男子……恐怕有些私情吧? “你正好借着你那旧情人的名号,跟那姜小娘子打听打听孔益。” -- 孔益没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孔家。 孔家在过去的两年中,家中上下皆掌北方军事。只是孔家人心不足蛇吞象,家中贪腐之事闹得极大,太子监国,忍痛流放孔家全家。 孔益因未参与家中事务,命好一些,没有被流放。但他也从东京禁卫军的小将领,被发配到了陈留做一个小县尉。 而江鹭和段枫此去东京的目的,有一部分,与孔家有关。 -- 一盏豆大烛火,江鹭与段枫坐于两畔。 待江鹭听明白了段枫的意思,一怔,垂下眼,道:“……我不认识姜小娘子,如何与她打听孔益?” 段枫:“你不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你的故人?” ……他可是听说,江鹭被那故人,骗惨了。 江鹭垂下的睫毛轻颤,如浅泓闪银,点点流光。 江鹭道:“我不会。” 段枫兴致勃勃倾前身子:“我教你。” 江鹭道:“我要睡了。” 他起身走到床榻边,以极快的速度盖上棉被,闭眼浅寐。他心脏跳得厉害,听到段枫沉默,叹口气后,吹了灯烛,也去就寝。 黑暗中,江鹭伴着段枫时不时的低咳声,缓缓睁开眼,望着幽黑。 姜小娘子……和他的阿宁吗? 他不知该如何比。 -- 阿宁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她家贫体弱,身世不好,与她的好友一起,在南康王府做侍女。但她并不拘泥于云泥之别,她学读书、学识字,皆聪明伶俐。 她向江鹭请教学问。 江鹭端正,清洁,秀美。她于私下为他起绰号,叫他“白鹭公子”。 然她又那般心善,天真,纯洁……她连一只蚂蚁的逝去,都要伤心落泪。 江鹭性淡,喜静,情柔。他想自己找到了懂自己的佳人,可以与他一起春日煮茶,冬日赏雪,成就一段佳话。 在她病逝后,他伤痛欲绝,几乎要随了她一 4. 第 4 章 [] 江鹭做好吃闭门羹的打算——哪位小娘子会对陌生人没有提防心,夜半三更邀请一男子入室? ……可是,这位贵女,和阿宁,真的毫无关系吗? 江鹭思量间,木格窗打开,美人手持一夹瓷盏,在窗内侧探身。 瓷盏上的烛火摇曳,柔光擦过美人耳下的灯球状耳饰,闪着金银烂烂之光。 他本赧然,但在察觉她那般无所谓的荒芜目光后,想起自己此行目的。江鹭垂下眼,目光落在她耳下:“小娘子没有睡吗?” 他自然而然地入室,堂而皇之的架势,让姜循朝后退了几步。 姜循偏脸持灯看他,江鹭低垂的眸心,些许柔情缱绻:“在下思故情切,会不会叨扰小娘子?” 他出色的皮相,让他像个俊美的采花贼。 贵女慵懒而大胆,邀请他:“小世子坐吧,我对小世子的意中人,也颇多好奇。” 江鹭抬眸,眸心中光如野火溅冰。 他道:“你好奇什么?” 姜循停顿。 她晃了一下神,才在混乱中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小娘子可知,你与我的旧情人,生得一模一样?” 姜循抬头。 她勾唇:“我不知道小世子在暗示什么。” 江鹭探寻的目光落到她脸上。 昏昏灯火下,江鹭俯下身,姜循面无表情,不信他会如何妄为。这位小世子的气息擦过她耳畔,浅浅气息撩得她耳下生出意味不明的刺激感。 姜循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你当真不是阿宁?” 姜循心向下跌。 她抬头时,露出无谓的神色:“我当真不是你的阿宁。我与你那阿宁,到底是长得多像?小世子让我更加好奇了。” -- 趴在床下,玲珑谨记姜循教她的方法,严密捂住口鼻——娘子说,习武人五感强大,容易听见屋中有另一人声音;不知江小世子武功足不足够听出另一人的动静,但好好遮掩,总是没错的。 只是,此情此景实在危险—— 玲珑透过床隙,看到灯火的游离,女子金白色裙裾与男子的珠白锦袍交错在一起。 二人的身影投下浅黑一片,玲珑鼻尖渗汗,心跳加速,只觉得自己比那二人还要紧张。 她生怕娘子被陌生男子欺负了去,随时做好冲出去的准备。然而听动静,姜循声音慵懒中透着些生气,正朝年轻世子步步紧逼,二人周旋得有来有往。 玲珑怔住。 她听到“汩汩”声,慌了半晌,才意识到娘子并未被美色迷晕眼,正按照她们商定的步骤,将那涉世未深的小世子哄骗入坑。 -- “汩汩”声乃是倒茶声。 姜循背对着江鹭,为小世子倒茶。她耳边听着小世子的说话声,心跳则不紧不慢,轻轻松松地将一包“软筋散”,倒入茶水中。 她没有做贼心虚之感,倒好药,端起茶水,转身,朝他露出一点笑意。 江鹭眼皮微跳。 他垂下眼,看到姜循款款而来,步履如莲,金色裙裾如花开花落,处处皆见风流。 烛火影子在江鹭鼻翼上轻晃,光影朦胧:“小娘子夜半开窗邀我,不怕我是恶人?” 姜循见他坐得板正,面色雪白,鼻尖却有些红,便知他不管面上如何,心中恐怕早已不自在至极。 姜循俯身:“小世子怎会是恶人?” 她低下腰身倒茶,袖摆才要擦过他手指,便见他不着痕迹地换个姿势,竟将疏离圆了过来——他接过她的茶,主动将加了料的茶水,倒了两杯。 江鹭:“……所以,你当真和阿宁没有关系?” 姜循睁大眼眸。 她眼瞳漆黑,刻意睁大时,更见幽暗。 她倾身靠桌,十分诚恳:“我当真不是什么‘阿宁’。我也发誓,我家中虽有姐妹,但我的姐妹也绝对和阿宁毫无干系。” 她不知道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说到这里,竟然笑了一下。 江鹭注意到:向来冷脸的贵女,这一夜,已经笑了好几次。 烛火耀耀,在江鹭浓长眼睫下照出一小片阴翳。姜循注意到,他手指一直在无意识地敲着桌几,一下又一下:“我自然,也希望小娘子和阿宁,毫无干系。” 姜循盯着他的手指:“为何?莫非我配不上小世子?” “自然不是。”江鹭抬头。 他依然是秀白面孔,无害美色,浅色瞳孔看人时,一派的干净清朗。 而他就是用这样的面容,带着笑和她说: “阿宁负我,我与她有未完的账要算。小娘子若是和她没有干系,便离她这样的人远一些——省得我杀她时,血溅湿小娘子的裙子。小娘子难道不心疼裙子吗?” 在他的浅笑下,姜循心头重重一跳,微有钝痛。 姜循声音悠缓:“看不出小世子这样的人物,会杀人。” 他垂下眼,温声:“我是怎样的人,小娘子难道了解吗?” 他见她面色苍白、傲意收敛,便觉得自己大约警告成功。 江鹭心中吐口气,心想果然如此:情爱如何,阿宁如何?他总会克服自己的心病,无坚不摧,不会再被万事万物影响。 江鹭将自己这边有些放凉的茶盏,轻轻拨动,朝姜循那边推。 瓷盏在桌上拨出刺耳声音,挠动人心,让人心烦。 他将茶推放到她手边,平静无比:“茶里下了药?” 姜循盯着他。 床板下的玲珑吓得发抖。 姜循一目不错,见貌美小世子抬头,冲她笑一笑:“小娘子,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你也不知我过往几何。你我萍水相逢,你对陌生男子有提防也很正常。不过我不是小娘子可以戏弄的人,小娘子也不是阿宁。 “你我之间,界限分明些好。” 他起身:“这盏茶,我就当做不知了。 “也许你我有合作机会呢……小娘子可以想想。” 他朝窗边而去,似要原路返回。但江鹭才走了一步,手腕蓦地被身后女子冰凉的手指拽住。 他被她的冰凉冻到,又因为二人手指的碰触,而生出一些久违的恍惚战栗感。他没来得及分清楚这些,就听到姜循清晰无比的声音:“我答应你了。” 江鹭:“答应我什么?” 他没用力,她用了大力,将他扯拽。 他转过身,见姜循竟然朝他欺身而来。 江鹭被一侧矮榻木围栏绊住,跌坐下去,姜循迎身跨来。他不禁一把扣住她手腕,僵硬瞠目,厉声:“你做什么?” 姜循似十分无辜,又似坚定要坐到他怀里。 他撇过脸,朝旁边一避,她的长指甲划过他手背,激得他浑身一颤。 俯身而就的姜循十分郑重:“我知道小世子的手段—— “你用你的旧情人激我,又用美色惑我。你深更半夜来找我,不 5.第 5 章 [] 此夜,一场火没有烧尽驿站,还惊动了客人。驿站的客人彻夜难眠时,陈留县中,被许多人记挂的孔益,脸色难看至极。 孔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在孔家排行七。原本他不显山露水,日日做着纨绔子弟,整日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孔家总不会不管他的死活。 然而,孔家倒台后,一切都结束了。 做了二十多年纨绔郎君的孔益未必懂得“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却至少明白孔家族长在牢狱中死得不明不白,孔家族长死前交给自己的“保命符”绝不能丢。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到这一步? 孔家不是很得太子信赖吗? 多年前,他不是还帮过太子忙吗? 为什么如今——太子派姜循那个女人,“偷”走了他的“保命符”? 太子已弃孔家,连最后一条路,都不给他留吗? 孔益茫然而沉默地坐在县尉府邸中的一偏房中,胡子拉碴,煎熬无比地等着时间,等着自己想要的捷报。 后半夜,他派去的死士回来。 孔益从惶然猜测中惊醒,急急点开火烛。 死士十分惭愧:“属下放了火,姜娘子却没有死,被人所救……那驿站中突然多了南康王世子一行人,小世子要进东京,还要多管闲事救姜娘子,属下才失手。 “属下不敢和小世子为敌,只好仓促逃走……” 孔益一下子抬头:“南康王小世子?” 死士颔首。 孔益迷惘:连他这样的纨绔子弟都知道,南康王足够尊贵,在建康府当着好好的“江南王”,无事时,东京许他不必进京参拜。为何小世子却要进京? 东京可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 孔益无从判断,他只能痛恨自己昔日的无所事事,让自己对政务毫无了解。此时此夜,他除了派死士杀人放火,竟想不出别的法子救族人。 死士低头:“不过,属下抢回了一卷卷轴,不知道是不是主人想找回的东西……” 他这么一说,孔益连忙惊跳起,迫不及待地去捧死士递来的一卷卷轴。 他希望这正是自己想拿回的“保命符”。 卷轴被火烧了大半,剩下的半截乌黑,一碰就要被抹散。孔益心惊胆战,不断祈祷中,打开了卷轴—— 只剩下一半的绢布,不是孔益希望的东西,而是被当做画布,画上画着一个年轻郎君。 眉如远山,眼若含雾,质若云月,人若萧竹。 毁了一半的绢布都无损男子的风韵,然而…… 孔益绝望跌坐,用画盖面,泫然欲泣:“这是谁啊?这不是我要的东西,天要亡我孔家!” 死士看郎君悲愤至此,不觉无措。 孔益很快丢开那画,沉着脸站起,狠下心来:“姜循、姜循,她把我骗得好惨! “我和她势不两立。 “让所有人跟上,随我一起走——老子要亲手杀了她!” -- 此时天已快亮,烛火将尽,天泛鱼肚白。 姜循穿戴好风帽氅衣,靠倚在桌边,持笔写一张纸条。 玲珑悄悄推门而入,告诉姜循,马匹已经备好,整个客栈都被厨娘下了一丁点儿蒙汗药。药量很浅,只足够姜循主仆二人离开此地。即使驿站众人醒来,也不会觉得自己被下药。 玲珑齿关仍在打颤:“娘子,快走吧。” 姜循慢悠悠:“稍等,我做好最后一步。” 玲珑凑身探望,见姜循在纸条上写下一行字: “勿扰。我与循循共春宵。” 此字迹隽永而风流,绝非姜循平时所用字迹,更像是男子字迹。 而此纸条上的内容…… 玲珑涨红脸,支支吾吾:“娘、娘、娘子,这样毁你清誉,是不是不太好?” 姜循兴致勃勃:“这才好玩儿。” 她吹干墨迹,悠然起身,还就着微弱烛火,最后望了自己模仿的字迹一眼。 在离开驿站前,二女经过段枫所住的屋子—— 玲珑见美人风帽微扬,美人递出一只手,将字迹清晰的纸条贴到了木门上。 玲珑怔怔然跟随,想到此时屋中躺在床上、被五花大绑、还被换了女装的江小世子…… 玲珑福至心灵,忽然脱口而出:“这字迹,莫不是模仿的小世子字迹?娘子,你怎会……你当真和小世子是旧识?” 风帽美人手扶楼梯围栏,回头望她一眼。 姜循手抵唇前,轻语:“玲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乱打听的人,死的早。” 玲珑当即被吓得面色惨白,不敢再多话。 -- 天亮后,驿站重新忙碌起来。 驿卒们带着厨娘,一一向客人们致歉,并请求客人们不要责怪昨夜的火。 段枫被外头的热闹吵醒,头晕了一阵,有了些精神,才推门而出。 段枫寻思江鹭何在时,一眼看到了贴在门上的纸条—— “勿扰。我与循循共春宵。” 段枫脸色一变,猛地拿过字条,仔细端详,又忍不住盯着那位姜娘子所住的屋子。 不错,这字条上的字迹,正是江鹭的字迹。 循循是谁?必然是那贵女的闺名。若不是关系匪浅,怎知贵女的闺名? 寻常时候,段枫自然不信江鹭会做出如此放浪形骸的事。可是江鹭昨夜亲口说贵女和他的旧情人长得像。 端秀正直的小世子不会被美色所迷,却会被他的旧情人所迷。 这世间的情爱甚难,段枫不信小世子看得透。 何况江鹭怀有目的——为了他和段枫二人共有的目的,江小世子自我牺牲至此。 段枫翻来覆去地看字条,半晌,他斯文的面上现出几抹好笑的神色。 段枫喃声:“好吧,小世子……小二郎。我不打扰你,你和你那‘循循’温存时,可莫忘了打听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啊。” -- 风寒刺骨。 二女共乘一骑,飞驰于茫茫雪原间。 她们朝着张指挥使的营帐奔逃——有了朝廷兵马,孔益就不敢乱来了。而且,太子殿下很可能也正在等候娘子。 一匹棕马上,玲珑抱着娘子的腰身,借闲聊来缓解自己的害怕。 玲珑:“娘子,没想到你骑术这么好。家主是文臣,主母也不会武,你怎么骑术这么好呢?” 姜循扣着马缰的手微紧,她晃了一下神:“有人教过我。” 教她的人——拥有最修长有力的手指,最温暖的怀抱,最善解人意的脾性…… 她恍神间,察觉玲珑的声音擦过她的耳畔,没入风中。 姜循:“你说什么?” 玲珑鼓起勇气:“我是说,娘子这样做,不怕得罪小世子吗……不过,他真的有些漂亮。” 姜循眯眸。 天地无雪,御马疾奔时,雪粒子却从树梢上飘落,溅上她浓卷的睫毛,飞入她漆黑的眼瞳中。 姜循声音飘离,带着几分柔意:“他一向漂亮。” -- 今日所见的江鹭不过被迫穿上女装,就让玲珑惊艳。小侍女又怎知,三年前,十六岁的小世子,才是足够动人的? 那一年—— 姜循初下江南,初遇江鹭。 -- 那年黄昏,友人有事离开半晌。十五岁的姜循,蹲在建康府的秦淮水畔,洗着自己的镯子。 因为一些事,她可能再也回不去姜家,回不去东京了。无家可归的姜循蹲在秦淮水边,看着日光渐渐落下水面。 日头落下去了,她的人生是否也如这日薄西山一般,一直要沉下 6.第 6 章 [] 江鹭从声音听出来,屏风后不只有说话的陌生男子,还有十来个武功高手长立,包围此间。 看来,那贵女惹了大麻烦,溜之大吉,把“麻烦”丢给了他。 -- 屏风后的江鹭始终没开口,孔益身后的死士们凛然上前,欲推开屏风,被孔益喝退。 不到万不得已,孔益仍抱有期望。 他絮絮叨叨,劝说又威胁,希望姜循识时务。为了不刺激姜循,他甚至没有绕过屏风,和姜循直面对峙。 而这正给了江鹭机会—— 江鹭卧躺于床,手脚被缚,绳索勒于身后。他一边听着外面男人的唠叨,一边镇定地解着绳索,还要观察自己如今情形。 江鹭挺腰起身,头磕在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同时,他听到头顶金翠玉饰撞击声,以及,头皮被勒痛的发麻感。 外头的孔益也听到了动静,且觉得巨大动静不同寻常:“姜娘子?” 江鹭半晌才明白:那可恶贵女,恐怕不只给他换上女装。发饰、玉钏、妆容,亦是全套。 她硬生生把他变成一个“女子”。 她知道陌生男子会在半夜找她麻烦,她应付不来,便在屋中备了替身江鹭,让江鹭来替代她,承受陌生男子的怒火。 至于陌生男子是否有能力杀掉江鹭,那可恶贵女,则全然不在意。 ……冷血无情、狡诈阴险。 江鹭压下自己心头对那贵女生起的一腔厌恶,重新思索如今情形。 屏风外的孔益久久没听到里面的回声,他起了疑心,怀疑姜循那种狡黠女子,是否已经逃跑了。 孔益不安地走上前:“姜娘子,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此时此刻,江鹭盯着屏风,忽而对陌生男子的身份有些猜测—— 段枫说,他打听过,姜娘子雪日独行,是去见孔益。孔益和她关系匪浅。 而今这屏风外的男子又扯什么太子,说什么未来太子妃。 恐怕那姜姓女子正是未来的太子妃,才能让驿站驿卒那般尊敬。 想到此,江鹭在心中微哂:未来太子妃如此品性,大魏国算是没未来了。 而那姜娘子既然是未来太子妃,根据段枫和陌生男子的双重证词,此时那屏风外转悠的男子应当就是—— 孔益。 江鹭猛地抬头,侧过脸,盯着屏风,浅色瞳眸被烛火照出金灿色。 孔益,亦是他想找的人。 -- 屏风后的孔益等得没有耐心,要推开屏风走进里间时,烛火轻轻一摇。 屏风后脚步声徐徐,紧接着,屏风上映出了“女子”婀娜的身影。 步摇玉钗,乌鬓如云。美人虚虚倚着屏风,影子浮动间,身形纤细清薄。 任谁也不会怀疑,屏风后的人,正是一代佳人。 孔益虽心急如焚,却在这瞬间倏地想到了姜循的面容。 那样的美艳傲慢,如湖心亭亭水仙,孤芳自赏。 孔益曾经见色心喜,臣服于美人的石榴裙下,又哪里想得到,美人是如此的可怕。 孔益脸色暗沉,语气放缓:“事到如今,姜娘子要和我鱼死网破吗?你可想好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虽是太子的人,可你若不交还东西,你让我不能活命,你也别想走出这里。” 他嘿嘿冷笑:“大不了,姜娘子和我一起做对亡命野鸳鸯!” 屏风另一旁,江鹭已从床上起身,解开手脚上的绳索。他垂着目,倚在屏风上,从话语中,判断出孔益和姜娘子有不为人知的阴暗关系。 他不关心那关系。 他定定神,一手习惯性地搭在屏风上,一下下地轻点着计时;另一手一张,床榻外的案几上的一杯清茶到他手中,他食指点了点水,就着素面屏风,开始写字。 江鹭学着自己印象中女子清秀的字迹,在屏风上缓缓写:“孔益?” 另一头的孔益,看到屏风上映出的字,一怔后,大喜。 他认出来了! 这正是姜循的字迹! 姜循的字与寻常女子不同,会在尾笔上多一笔肆意风流感。孔益为了追杀姜循,已经对此研究甚透。 只是孔益不懂,姜循为何写字,而不说话? 莫非是怕留下什么把柄? 孔益以为自己想明白了,笑逐颜开,快速道:“是,姜娘子,只要你把东西还回来,我放你平安离开。” 江鹭继续写字:“什么东西?” 孔益不知她是装傻,还是不愿归还。孔益冷声:“我知道,太子要拿回一些旧日书信,好表明他和孔家从头到尾没有关系,孔家所为,他皆不知情。 “那些书信,我可以交给娘子,让娘子向殿下交差。但是娘子多取走了一样东西,那是不能给的。” 隔着屏风,孔益看到美人斜倚,修长手指在屏风上轻点。 美人又写信问他:“哪样东西?你说出来,我翻找给你。” 孔益微喜:“这简单——信封是空白的,里面写的是凉城……凉城昔日一些战事。这和姜娘子无关。姜娘子只要把它取回来,我也不会在殿下面前乱说。” 屏风后,江鹭轻叩屏风木栏的手指一顿,登时抬眼,清润目光变得锐寒起来。 江鹭写字:“凉城?” 孔益:“是。” 他不耐烦:“你若是找不到,我自己来找。” 隔着一张素面屏,孔益忽听到屏风后压低后几分沙哑的声音:“你是说两年前凉城和阿鲁国的战事?孔家五郎当时在离凉城不到十里的宁州守城,对这一战,也有些耳闻吧?你说的是这样的书信?” 屏风后开口的沙哑声音低柔,孔益心乱,起初没有听出异常。待对方清楚说出了战争,孔益一下子警惕—— “你不是姜循!姜循不可能清楚此事! “你是谁?!” 如此,这一夜的种种疑团,让孔益再无法自欺欺人。孔益刷地拔出腰间宝剑,劈向屏风。 他身后的死士们跟随主人,齐齐拔刀。 屏风被劈作两半时,一道身影从绢面白布后闪出,快如迅雷。 孔益的剑势轻易被人解开,那人一掌劈得孔益后退五步,趔趄跌倒。孔益再次挥动剑,那人石榴裙一抬,一脚踹开,叮咣之下,宝剑飞出数丈。 死士们扑向黑影,黑影拧身。一人对敌数人,他干脆利索,轻而易举间,让地上倒了一片死士。 死士们手掌被震得发麻,胸腔刺痛,半晌起不来,无法保护主人。而孔益抬头,那人俯身,一掌掐住他脖颈,勒得他喘不上气。 孔益目光迷离,呆滞地看着这人—— 打扮得千娇百媚,一身女装梨花映水,低垂乌眸潋滟波动。但是此人抬眸,却是货真价实的男儿郎。 再“漂亮”,他有喉结,他是男子! 这男子、这男子…… 孔益喘不上气,只模糊觉得,这郎君看着有些眼熟。好像不久前,他刚刚在哪里看到过一样…… 孔益发抖:“你、你、你是谁?大侠、大侠饶命……” 江鹭端详他。 江鹭俯身,和他轻语:“孔益是吧?你要追杀姜娘子?正好,我也与她有仇,我不拦你,我们合作一把如何?” -- 驿亭火灾后,过了一日。 驿站中除了丢了一匹马,没有发生太多奇怪事情。 稍微奇怪的是,一整日,姜循主仆没有露面,南康王府小世子也没有露面。 这二位是驿站此时最重要的客人,失火之事尚需要这二位谅解。驿卒们便不断寻找借口,想登楼拜访姜循主仆,以及江鹭主仆。 然而,江鹭的那个仆从段枫,打着哈哈,一整日都在装糊涂,阻拦驿卒们。 < 7.第 7 章 [] 孔益带着死士们继续追杀姜循,江鹭和段枫掉尾在后。 孔益不明白自己明明已落入那小世子手中,世子为何仍放他离开,让他继续追姜循。事到如今,他只能信江鹭的说辞—— 江鹭说他和姜循有仇,他也要杀姜循。 那就说得通了。 昨夜,小世子一身女装出现在姜循的客房中。 小世子不像是有奇怪癖好的人,那小世子那副模样,很大可能是姜循所为。姜循那个恶女,什么做不出来呢? 如今,孔益经过江鹭搅合,已经熄了和姜循和平谈判的想法。他带着自己所有手下一同追姜循,誓要为这件麻烦的事做个了结。 只是,好奇怪,他从未和小世子蒙面,为何他会觉得小世子如此眼熟呢? 他到底在哪里见过小世子呢? 在孔益的队伍后方,江鹭和段枫纵马相随。 二人马术精湛。 江鹭骑术好不难理解,奇怪的是,段枫看着那般文弱,跨上马背后,竟也飒爽利索,马术了得。 众人赶着夜路。 马蹄声中,段枫唤声在风中忽远忽近:“二郎、二郎……咳咳!” 江鹭马速快一些,本不想多说自己的事。但是段枫咳嗽起来,他心中一软,放慢了马速,让后方的段枫跟了上来。 江鹭关心的目光落到段枫面上,便见那青年苍白脸上,露出几分狡黠的神情。 段枫边咳边笑:“我就知,我们小二郎最是心善。连我这种累赘都要照料,其他人自然也被二郎记挂。” 江鹭知道自己被戏耍,却也不气。 他保持沉默。 寒夜中只闻到达达马蹄声。 段枫难堪:“姜循……真的是你那位阿宁?” 现在,他们已经知道,驿站中那位和江鹭的故友长得一模一样的贵女,名唤姜循。 她是东京姜太傅的女儿,本应在两年前和太子殿下完婚。因为先太子国葬的缘故,婚事拖延至今。 但无论如何,姜循都是未来的太子妃。 未来的太子妃曾伪装成乡野无知单纯少女,将建康府的小世子耍得团团转。情到深处,她还要死遁。 纵是段枫早已从各种渠道耳闻过江鹭那段旧情,如今事实摆出,段枫也很有些为江鹭抱不平。 夜奔速极,四野静黑。 段枫看不到江鹭的神色,好一会儿,他才听到江鹭轻哑的声音:“段三哥,你说,当年阿宁为何要死遁,哄骗我? “她不愿嫁我,要嫁太子?为什么?我自认为我与她情意甚笃,我已和爹娘说好……可她竟然不情愿到那个地步,装死也要逃离我? “段三哥,我不堪至此吗?” 两年前,他因佳人的病逝悲伤欲死。他扒开她的坟墓,他看到空荡荡的坟茔,情意难容。 去凉城、结识段枫,那都是后面的事了。 虽然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但是当年故人死遁,始终是江鹭想不明白的心结。 段枫忽道:“二郎,你放不下你的阿宁吗?” 江鹭抬头。 江鹭说:“怎会?” 段枫呵笑一声。 夜太深了,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江鹭只听到段枫几分缥缈的声音:“我知道,你和我忙碌同一件事,这对你不公平。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说,仇,我报;你是光风霁月小世子,就像你爹说的,他不希望你卷入太复杂的事情。 “你性洁情真,一丝不苟。所有这些事,落于你身,都如皓雪蒙尘般扎眼,让我也看不下去。 “你可有想过——姜循就是阿宁,姜循和我们要做的事,发生冲突,你怎么办?我岂能看着你陷入两难? “你我同行一路,不如……就到这里散了吧。 “余下的路,我自己走便是。” 段枫说到后,近乎哽咽,声音有了几分沙哑与愧疚。 他故作轻松地笑一声,要穿过身旁的那匹马去追孔益,旁边伸来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抢过马缰,制住了他的马。 江鹭垂目:“段三哥,你如今连我都打不过,你拿什么报仇?” 段枫一滞。 他低头,看着江鹭的手。 他听到江鹭说:“段三哥,白日那封信,你怎么没告诉我信里写了什么?” 段枫眸子轻缩。 江鹭:“容我猜猜,是不是他们已经平安到了该去的地方,来向我报平安?” 小世子聪慧至此,段枫只好苦笑着点头。 江鹭便继续说:“你看,一切事情都要靠我的权势摆平。事到如今,段三哥离开我,寸步难行。” 段枫:“二郎……” 江鹭抬起另一手:“段三哥,让我说完。 “也许我确实和你们不一样,也许我确实本不该涉入此事。但我已然进入其中,便无法抽身。我眼中容不下尘埃,心里落不了灰。我既已答应过段三哥,那么,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其实我也明白,阿宁已经‘死’去很久了。段三哥是不是以为我和孔益联手,是为了姜循,找姜循算账? “不是的。我和孔益联手,本就是为了‘孔益’。孔家了解两年前凉城的事,我要通过孔益,找到当年真相的蛛丝马迹。卖孔益一个好,是为了跟孔益合作,不是为了姜循。” 江鹭耐心解释:“我见到孔益后,得知孔益和姜循不同寻常的关系后,就有了这个计划。段三哥,我很冷静,我想弄明白凉城大火之事。” 两年前,大魏于北部守关据地凉城,与阿鲁国和谈。当夜失火,程段二家守国重将与阿鲁国国王尽亡于大火。消息传出,阿鲁国出兵,大魏举朝大震。 此事之后,程段二家余孽满门抄斩,大魏将凉城划给了阿鲁国,方平息阿鲁国怒火。两国签订和平新盟,再无战事。 满朝欢喜。 可是死得不明不白的将士们何处伸冤,被迫远走他乡的百姓们如何回头,故国再无的故土何地自容? 江鹭带着段枫,踏上这段寻找真相的长路。 南康王警告过爱子莫要多事,江鹭仍一意孤行。怎可能段枫劝说两句,江鹭就会放弃呢? 寒夜中,江小世子眼中清光洌冽:“两年前,我也在凉城,我也曾亲历那场战事。真相亦与我息息相关。” 段枫叹口气。 半晌,段枫说:“那阿宁呢?姜循呢?你不在乎了吗?” 段枫听到江鹭轻声:“姜循……我当然要对付她了。” 段枫:“如何对付?” 许久,只能听到赫赫风声。 段枫几乎以为江鹭不会回答了,忽听到江鹭极轻而凉寒的声音: “病弱的心上人,死在记忆中才是最好的‘朱砂痣’。” 段枫心一惊。 -- 一匹马载着两位女子,行至一半路程,便已疲惫。 姜循和玲珑搀扶着下了马。 荒野四方不见人,而孔益他们又不知何时会追上,玲珑急得一直发抖。 姜循却不急。 黄昏下,这位戴着风帽的美人掀开帷纱,看了看方向,一只手指抵在唇前,朝侍女嘱咐:“莫慌。一匹马当然不能载着两个人跑太远,接下来的路,你独行吧。 “老马识途,它会带着你,到张指挥使营帐。到时候你向指挥使求助,说我有难,孔益想谋反。你让指挥使带着兵马来救我。” 玲珑连连摇头:“不不不,这怎么行?应该娘子骑马逃跑……” 姜循冷笑一声:“逃?” 她睥睨侍女:“我看着像‘想逃’的人吗?” 8.第 8 章 [] 乱马当中,被困的美人艰难无比。 姜循狼狈而脆弱,几次扑倒在地,草屑与雪粒溅上她衣襟。最后一次,簪子松动后,一头乌黑秀发散落,青丝缕缕拂过唇角。 姜循几次朝江鹭的方向看。 他清洁沉静,坐于马上,皓然如端月。隔着距离,她看不出他情绪是否有起伏,但她知道,他一次下马的冲动都没有。 他看到她这样狼狈,并没有相救的打算。 ……怎么回事? 曾经心善无比的小世子,何时养成了这么一副铁石心肠? “铮——” 箭只朝姜循纵来,伴随着孔益明显因疯魔而喑哑的嘶吼声:“姜循,不把东西还回来,你就去死——” 什么东西? 姜循心中暗忖:来去匆匆,她拿走了一些信件。孔益步步追杀,似乎她如何触动他的底线。太子殿下要她取回的信件,应该不至于把孔益逼疯吧? 莫非,那些她没有看的信件中,藏着孔家见不得人的秘密? 什么秘密呢? 姜循只能如此仓促想着,她扑倒在地,勉强躲开一只箭。面对四面火光与箭镞、寒剑之光,面对孔益泛红的大睁圆目……姜循手心冷汗不断渗出,心头忽冷忽热。 她一个柔弱女子,是没办法应付已经豁出性命的孔益的。 唯一能帮她的人,就在林木边缘袖手旁观。 她乜着他,他亦俯视她。 金色火光映照郎君的浅色眼眸,光华流连如琥珀酒潭,十分魅惑人心。 ……如何让一个刚刚被你算计、穿了女装为你诱敌的郎君,再次出手救你呢? 这个问题,难不倒姜循。 姜循手指一点点蜷缩,扣紧手心。 她酝酿着情绪,好半晌,一点点水雾在幽黑眼瞳中流动。她缓缓仰起脸,湿润如雨的眸子,让那些想要继续下狠手的死士们都生出无措感。 而姜循的眼睛穿过他们,直直望向深林后的旁观者。 一滴泪眨落。 跟在江鹭身旁的段枫,看到江鹭骤然握紧马缰的手指。 小世子手背青筋微跳。 但江鹭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姜循被欺,就好像,他真的无动于衷一样。 而隔着人群,姜循终于眨着泪眸,颤声开口:“阿鹭……救我!” “阿鹭”。 只有阿宁管他叫“阿鹭”。 她为了脱困,承认她是三年前的阿宁! 段枫再次看到江鹭手背的青筋跳动。 -- 林中风骤。 沙沙叶落声中,时间好像一瞬间静止。 孔益忽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眼身后跟随的江小世子。 孔益在这一瞬间意识到江鹭和姜循的关系恐怕匪浅,姜循、姜循—— 美丽且危险的姜循。 谁不是她的裙下臣? 谁不想杀她,谁又不想救她呢? 南康王府小世子江鹭,必然是其中的一个巨大变数。 孔益猛地下令:“不用等了,杀姜循!” 死士们齐齐:“是……” 一把剑劈来,姜循避无可避。 她其实会一点儿防身术,但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暴露。 眼下有江鹭在,根本不到她底牌全出的时候。她就是要赌—— 赌江鹭心善。 赌江鹭性慈。 赌江鹭对阿宁爱恨交加,赌江鹭对姜循拿不起、放不下! 危急关头,她不仅要尽力躲开自己能躲开的剑势,她还要哭。她要一滴滴眼泪溅在腮上,她要狼狈而憔悴,惶恐而幽怨地不断朝江鹭看。 她要朝他伸手。 她要一叠声地呼唤:“阿鹭,救我,救我——” 段枫看到江鹭面色在寒夜中如白雪般。 他看到马背上的郎君那玉白手指又在一下下地点着马鞍,“笃”“笃”“笃”。 段枫叹息地闭上眼,不忍多看。 而那长剑要刺到姜循身上,姜循躲也不躲的时候,忽有一道劲力,扫开了那剑。 是一截被剑扫断的木枝,落在姜循裙裾上。 姜循泪眼濛濛,低头看着那截树枝。她再抬头,目光继续看江鹭。 死士回头惊愕而愤怒地看着旁观者,孔益已经不敢多想,只自己抢过剑,骑马奔来,俯身要砍姜循一剑。 江鹭再扔出一树枝,挡了剑势。 孔益大吼:“小世子!” 江鹭不理会孔益,他紧盯着姜循。 姜循眼中尚有泪意,她凝望着江鹭,觉得自己似乎要安全了,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个浅浅弧度。这弧度很小,却在下一瞬僵住—— 江鹭的声音通过内力传送,清晰而极低地在她耳畔说道:“你很得意?” 姜循岂敢。 她飞快垂下眼,故作不安,支吾嗫嚅:“阿鹭……你先救我好不好?” 江鹭:“想我救你?” 姜循颔首。 她垂着眼,不敢多看江鹭。既怕刺激到小世子,也怕自己得意的嘴脸火上浇油。她想着阿宁应当柔弱些,虽然世子可能在那声“阿鹭”中已经看穿她的恶劣了,但她还是要借助柔弱,唤起他的怜香惜玉之情。 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嘛,再说吧。 待她解决孔益之事,必是要溜之大吉的。哪里会和江鹭再有瓜葛?她是未来太子妃,江鹭哪里敢得罪她! 姜循心中转着念头,忽然听到江鹭放开声音,高声道:“姜循——” 她错愕。 她蓦地抬头,看到周遭所有人的奇怪神色:显然,他们都看出江鹭与她的关系十分值得琢磨。 段枫脸色微变,阻止:“二郎……” 段枫没有阻止得了,看到江鹭声音抬高,朝着那被困的美人,一字一句道:“姜循—— “你将当日你我定情时,你发过的誓言重复一遍。 “说错一个字,我都不会救你。” 姜循脸色瞬白。 -- 姜循紧咬着齿关,一言不发。 她是未来太子妃。 这里这么多人,今夜之后,口舌混杂,她岂能坐实猜忌,让他们都知道曾经的她是如何模样? 未来的大魏太子妃,绝不可能与南康王小世子有旧。 ……何况,她也不记得她曾说过什么话了! -- 江鹭冷眼旁观孔益,看孔益再也等不及,亲自跨下马,跌跌撞撞地拿剑去砍姜循。 江鹭眼中冰雪之光,渐渐烧成一团火焰—— 冷静、疯狂,怜惜、漠视。 高高在上的小世子早已跌下云端,他俯着眼,收了所有的慈悲心肠,看着曾经的阿宁落难,看着曾经喜欢得不得了的美丽娘子,要被他人杀害于此。 他手心握紧。 血流顺着手心滴落,在袖口蜿蜒成浅浅一道红痕。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姜循—— 看这个阿宁,到底是想活,还是想死。 -- 姜循眼看孔益的剑要落下。 她看出江鹭与昔日不同的心狠。 她心中生出微慌感,空茫感。就好像她开始失控,曾在她掌控中的人事失去秩序,跌跌撞撞挣开傀儡线,翻转起来,要反咬她,报复她。 姜循头晕目眩,咬住下唇。 她抬高下巴,心想:说就说。 让这些人知道她的过去又如何? 大不了——今夜这里所有人,都死在这里。 -- 姜循眼眸冷冷地穿梭人群,与江鹭再次对上。 冰雪与密火交映,星光溅射。 茫茫大夜,冰封三尺。荒芜人间,蓟马无望将捕风。 死士们扣住姜循,姜循挣脱不得。孔益的剑泄愤地刺向姜循心口。姜循喘息间,固执地仰起脸望着远处江鹭,一字一句地重复—— “阿鹭,我亦倾慕你。无论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江鹭蓦地坐直。 轰—— 天边炸雷,劈来一道洌冽寒光。 此时姜循僵硬如冰的声音,与记忆中轻柔坚定的少女声混于一处。 -- “……我亦倾慕你。无论日月 9.第 9 章 [] 姜循以为自己必死。 簌簌踩叶声中,她看到朝坡下奔来的江鹭那个文士随从惊乱的神色;赫赫寒风声中,她听到身后不知名死士从地上爬起、朝她扑来的怒喝声。 可是为什么呢? 算计至此,最终却是江鹭要杀她? 干净清洁的小世子变得这样彻底吗? 凉夜冷风、血气扑鼻,江鹭盯着姜循—— 半散的长发缠上裙裾,她艳丽的面容沾灰染土,十分狼狈。她的眼睛却不避,仍直直凝视他。这双向来幽黑的眼中,此时浮现几分古怪的情绪。 似不解,又似怅然。似意外,又似释然。 她眼神又渐渐冷淡,渐渐空白。好像对于他的恶劣不算意外,她坦然接受死亡…… 怎样的娘子,才变得这般,让他完全找不到阿宁一丝半点的痕迹? 江鹭眼睁睁看到那个死里逃生的死士拼着一口气冲出来,长剑从后递出,再快一寸,就要刺破柔弱女子的身体,直接让姜循丧命。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柄长刀自死士后方狠狠砸向死士,伴随着来人的急声:“循循——” 段枫弃马,趔趔趄趄奔下坡,满心焦急,本以为江鹭疯了,真的要杀姜循。但他奔到江鹭身后时,便看到黑夜长林中,无数马匹与骑士从浓雾中奔出。 为首的青年银冠白袍,一柄长刀飞出,直穿死士心脏,将人刺死。同时,青年掠马而下,纵步数丈,一把将危在旦夕的姜循扣腕救下。 白袍小将,映雪迎风,初见之惊艳,不差于江鹭。 姜循昏昏沉沉地撞入身后的怀抱,微有迷惘。 青年男子这才松手后退,语气沉静了些:“姜娘子。” 周围好静。 寒夜风吹,段枫小心翼翼看眼江鹭的脸色。 小世子神色平静,目光却如刀锋,扎向那陌生青年方才扣着姜循的手指上。 身后大批部队跟上,众骑士纷纷下马。小将救了姜循后,冷目看向一地尸体,以及站在血泊中的江鹭、段枫二人。 青年以为他们与孔益是一伙的,淡漠:“大胆,竟敢刺杀姜娘子,将他们统统拿下——” 段枫立刻:“我看谁敢动手!你们知道我家郎君是谁吗?” 躲在青年身后的姜循微抬眸,见江鹭朝她乜来一眼。 她此时隐隐明白二人之间的糊涂账很麻烦,小世子会非常难缠。方才险境让她心惊,此时他的眼神,又让她心口一僵—— 纵是想厚着脸皮否认过去,此时似乎时机不对。 双方对峙,对方兵肥马壮,段枫不得不狐假虎威:“姜娘子,你说句话,我们世子是救你的……” 青年意外:“世子?” 他探寻地看向姜循。 而他带来的马队中,一个小女子奔下马,气喘吁吁跑过来。 来人正是去搬救兵的玲珑:“指挥使,弄错啦。江小世子和孔家肯定不是一伙的,小世子先前必然都不认识孔益,对不对?” 玲珑愿意卖南康王小世子一个好,她讨好地望去,见小世子垂眸盯着自家娘子,眼神古怪。 玲珑再看向自家娘子—— 姜循咬唇。 她适时地晕了过去。 众人手忙脚乱的呼唤声中,被称作“指挥使”的青年男子与江鹭对视,审度着这位站在血泊中的小世子。 -- 误会总是要解除的。 孔益手下尽死,昏迷的孔益被绑入了军营中,准备受审。而在玲珑努力的解释下,江鹭的嫌疑洗清,被恭恭敬敬请入了军营中。 段枫拿出南康王府的各类身份凭引,换得信任后,告诉对方,南康王小世子进东京,是代南康王,为即将到来的太子寿辰献上大礼。 这类大人物的事情,“指挥使”不参与,他只彬彬有礼请小世子暂住。稍许日子后,说不定小世子有缘在进东京前,就先见到太子—— 毕竟,太子殿下与未来的太子妃,正奉皇命,巡察京畿周遭县府。太子殿下离此,并不遥远。 “姜娘子,姜循……咳咳,你的阿宁,就是所谓的‘未来太子妃’了。” 温暖毡房中,段枫一边介绍自己打听来的情况,一边将一杯热茶送到江鹭手边。 江鹭安静垂坐,不置一词。 段枫不明白他到底想什么,只好接着说下去:“大约是为了不被人发现身份吧,太子与姜娘子兵分两路。姜娘子不知怎么招惹了孔益,孔益竟对她下杀手,姜娘子只好求助指挥使…… “对了,指挥使,本名张寂,是东京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奉军命在此练兵。这位张寂嘛……” 江鹭闭目,想到那青年如雪,立在泥泞林中搂住姜循的模样。 段枫垂下眼皮,捏着一只空瓷杯玩耍:“他是姜太傅的学生,据说幼时家贫,自来长在姜太傅膝下。张郎君与姜娘子,算的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江鹭浓长的睫毛微微一颤。 他耳畔响起昨夜青年救人时,情不自禁地疾呼“循循”。 先呼“循循”,再唤“姜娘子”。欲盖弥彰罢了。 她有未婚夫,太子殿下。 她有竹马,张寂。 他唯一知道的“阿宁”,还是假的。 呵。 段枫因身体虚弱,半伏在桌上,观察江鹭。他发现江鹭撇过脸,下颌紧收:“若是想谈姜娘子的事,你便出去吧。你不必试探——我和她没有干系,也不想有干系。” “好好好,”段枫改口,收了那点儿玩味,“咱们还是谈孔益吧。” 江鹭抬眸。 段枫为难:“小二郎啊,你真让我不解。我本以为你和孔益合作,是要如何帮孔益。但是现在我们发现孔益好像得罪太子了,你还把他的手下全杀了,这可是结梁子了啊。 “姜娘子恐怕从孔益那里拿走了些了不起的罪证,孔益这般行为,姜娘子平安后,必然有意杀他。如今你也杀……总不会你打算和姜娘子联手吧?我知道你做不到。” 江鹭语气温和:“他杀人放火,难道不该杀?” < 10.第 10 章 [] 黑暗中被捆绑着的孔益瞳眸颤抖,想说话,却碍于口中粗布,只能发出浑浊的“啊”“呜”声。 而与他狼狈相反的是江鹭。 这间行帐应该是专门用来关押孔益的,无桌无凳,十分逼仄。而江鹭就盘腿坐于他对面一丈靠墙处,手搭在膝上,后背笔板,坐姿端正。 孔益眼睛向上飘,似想看明白江鹭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而江鹭缓缓开了口,似始终温和,又似心不在焉:“不用看了。你现在被关在张指挥使的军帐中。” 江鹭点漆一样的眸子落在孔益身上:“刺杀未来太子妃的罪名一旦坐实,你必是死罪。你的时间不多了,如今能救你的,只有我。” 江鹭的话,听得孔益一声冷笑。 江鹭不气,仍很平静:“你不信我是正常的。之前说与你合作,但我出尔反尔。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孔益,落在太子手中你是没什么未来了。不如再听我一次。你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我保你性命无忧,如何? “满朝文武都不敢与太子为敌。我不在朝中,平时又远在建康,我是唯一有可能从太子手中救下你的。” 孔益发出急促的“呜呜”声。 江鹭:“你想说话?” 他手指一抬,不知如何运用的劲力,孔益口中那堵得严实的布条脱落,孔益喘着气咳嗽,抬起头。 透过乱蓬蓬的乱发,他盯着这个小世子,语气沙哑:“你放屁!” 如此粗俗。 江鹭仍是安静的:“我哪里放屁?” 孔益傲然:“小世子,你也不干净。你想和我合作的事,我若是告诉太子,你没好果子吃!之前是我有眼无珠,得罪了小世子,世子你戏耍我一番,我愿赌服输。不过嘛—— “我不用世子帮我,我有自救法子。” 江鹭垂眸看他。 江鹭:“你的自救法子,不会是靠姜娘子吧?” 他思考道:“以你和她之间的微薄情谊,再加上你想杀她的事,她怎会心软?除非——你拿到了她什么把柄。你确定把柄有用吗?” 江鹭道:“我告诉你,姜循是世上最会骗人的小娘子,你信她,不如与我合作。” 他说话如此平和、淡然,提起“姜循”,也没有一丝多余感情。 若非孔益见过姜循为他所作的画,若非孔益被掳那晚窥探过他与姜循的旧情,孔益就要信江鹭和姜循之间的清白了。 孔益不屑多说,再次冷笑。 孔益对未来竟如此有把握,倒让江鹭意外。 江鹭盯那人半晌。他眸色清浅,神色专注,目不转睛看人时,几分情深,连孔益都生出不自在。 江鹭:“看来你是真的有把握了。好吧,算我多事。不过,姜循不可靠,你若还想回头,我仍是等着你的—— “我知道两年前凉城事变时,孔家有将领跟随先大皇子于边境守城。孔家对凉城事知道多少,如数说出,我保你余生平安。” 凉城事变…… 孔益怔愣,突然想起自己初与这位小世子见面时,这位小世子也是因为“凉城”二字才暴露的。 江鹭是南康王府小世子,身居建康。北方边关风雪霜寒,与养尊处优的小郎君有什么关系? 孔益目露古怪。 孔益似想问些什么,但张口,半晌只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猎风刮在帐门上,撞出叮咣之声。又听到外头兵士巡逻,半夜换防。偶有灯笼光影流过,帐下缝隙可见一片金光模糊。 像是迷离不堪的旧影。故人都散了,他人都忘了,只有江鹭一人偏行。 帐中寂静。 江鹭忽然站起:“孔郎君会有想说的时候的。到时,你可以考虑一下与我的合作,我静候君音。” 孔益怔愣地看着那人跳上高空,到处乌黑一片,孔益隐约见到一束光闪过。孔益眨眼的功夫,江鹭已经走了。 孔益愣半天,才想明白:高处应该有个狭小天窗,小世子是从那里进出的。 ……好俊的身手。 只是孔益依然不明白,小世子关心凉城做什么? 凉城如今不是大魏领土,已是阿鲁国地盘了。 这位小世子身上,恐怕有些了不得的秘密。 -- 这一夜,姜循陷入梦魇。 她在梦中又变回了那个十五岁的“阿宁”。 梦中阿宁置身于南康王府,从世子贴身侍卫那里得知,世子要与南康王说迎娶她的事。 侍卫满脸是笑:“恭喜啊,阿宁姑娘。” 侍卫用赞叹的目光望着这在灶房中帮忙的侍女:孤女,病弱,白;还带着一个蠢傻的友人一起做侍女。 世子瞧上她什么? 美貌吗? 唔——眉若柳眼含波,琼鼻玉面,皓齿朱唇,确实是难得美人。 侍卫胡思乱想时,见阿宁贝齿咬唇:“王爷怎会同意呢?阿鹭不该这样……” 阿宁心中转着各种念头,面上却焦虑满满。她眼中浮起清波点点,有了泪意。 侍卫一下子慌了:“阿宁姑娘,你可别哭啊。这是好事……” 阿宁:“可是我身世孤苦,王爷会生气的。我担心阿鹭。” 侍卫有些无措,忽见阿宁仰起脸,充满希冀地看向他:“你能带我过去,偷偷听一听他们父子二人是如何说的吗?” 侍卫想拒绝。 美丽的少女不等他回答,便像是没了主意一般慌然且伤心:“我不该麻烦旁人的……可我担心阿鹭。” 她泪落如珠,侍卫的心乱起。 是了,小世子怎会不爱阿宁姑娘呢?阿宁姑娘如此纯真,如此心善,又如此一心一意地爱慕世子,还怕世子被欺。 侍卫便答应了阿宁。 背过身,侍卫为阿宁姑娘的真心感动时,哪里知道阿宁眼中浮起一丝得意的笑。 演戏如吃饭。 撒谎如喝水。 她信手拈来,是天生的“坏美人”。 她即将要把小世子收入囊中,生起几分满意时,自然也要保证一切顺利。 南康王可不是好骗的江鹭。南康王看不顺眼她,若是不许世子娶她,世子真的有能力对抗他爹吗? 美好的小世子,能为她做到哪一步呢? 绿柳垂地,春光融融,正是好三月。 那时候,侍卫紧张无比地去放哨,阿宁靠在门边,将耳贴到门上。她屏住呼吸,聆听屋中父子二人的争吵…… -- “娘子,娘子!” 玲珑的唤声,将姜循从梦中惊醒。 日光初起,天边大亮,暖光掠入帐中。刚醒的美人还沉浸在梦中,她揉着有些酸痛的脖颈,想着那些故事,一点点垂下了眼。 玲珑笨嘴笨舌:“娘子,你不生小世子的气吧?他的那个随从,叫段枫的,特意跟我解释了。小世子不是要杀你,是看到死士想杀你,着急推你,推错了……” 侍女说得结巴,因自己也觉得说服力不强。 谁知道姜循唇角一翘,漫然:“我当然知道。” 玲珑:“啊?” 姜循不理会玲珑的吃惊,她手指点着脖颈,想着江鹭:是了,他之前是故意的。 夜间丛林,他将她朝后推向死士的刀。他不是想杀她,他是看到了张寂,知道她死不了。 他只是不想救她。 哼! “娘子,”玲珑服侍她起身,“今日做些什么呢?” 姜循抬眼:“去审孔益啊。” 玲珑欲言又止。 姜循靠着床柱,手指慢悠悠缠绕自己一缕黑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孔益如今到了这里,把他平安交到太子手中,我们就可以功成身退了,我没必要多事。可是—— “孔益追杀我的原因,我都没有弄明白。” 她眼中浮现几分杀气:“从我这里占便宜的人,还没出生呢。” ……娘子真是好气魄。 但是—— 玲珑小声:“我听指挥使说,江世子也要去审孔益。世子说孔益误伤了他,他绝不可能放过。那说法,简直和娘子你 11.第 11 章 [] 孔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小刀本刺向他脖颈,他慌乱躲避之下,姜循手握小刀方向不变力道不改,直直戳向了他眼睛。 两行血泪渗出,孔益抽搐着蜷缩倒地。 姜循再次扬起小刀。 江鹭被惊到:“姜循!” 哪怕他见识过姜循的不走寻常路,他心神恍惚之下,一瞬间也料不到明明是审人,姜循突然就动手杀人。 他心神还沉浸在姜循那句“我爱江鹭”上,人已经大步扑去,扣住姜循。 孔益于他有用! 孔益不能死! 姜循早知道江鹭必然舍不得人死,可她偏要孔益死。江鹭拽住她手臂,她手腕一翻小刀扔出,那尖锐之物,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速度极快。 江鹭手顺着她手臂游走,要收住她的发疯。 小世子武艺高强,他插手之下,姜循本不是他对手。可是姜循又明白世子的弱点,她肩膀一顶,身子半侧,一手杀人,一边将身子埋入他怀中。 女香浮浮,江鹭只顿一瞬。 但这一瞬已是机会。 姜循手中的刀割破了凄厉大叫的孔益脖颈动脉,流利无比,鲜血朝着耳畔一路溅开。 江鹭冷声:“姜循!” 他紧扣住姜循,不再顾忌,她整个人被虚搂于他怀中。姜循挣扎之间,仍朝着孔益探身,似笑非笑。 外面传来呼唤声:“世子、姜娘子,发生什么了?” 门中二人根本顾不上理会。 孔益惨然中好似听到江鹭说话,他眼睛渗血动脉被割,他见识到姜循的可怕,整个人哆嗦着往后闪。 他不知自己性命的流逝,只忽然想起江鹭说过愿意救他。 危急关头,孔益脱口而出:“阿鲁国公主……” 江鹭:“什么?” 孔益:“救我!” 江鹭看着孔益脖颈渗开的血,知此人回天无术。但他怀有目的,想听清孔益的话,便欲安抚:“自然……” 他手腕扣着的姜循趁他一个不注意,居然再次拧身,朝着孔益的方向俯下去。 江鹭面容微绷,目渗凉意。 他握着姜循的手,捏得姜循全身发抖,似骨肉裂开。 姜循知道江鹭对自己真的生了杀意,可她仍一意孤行,发着抖也要做完自己想做的—— 青色臂帛落在地上,姜循染着血的冰凉手指扣住孔益下巴,她低语:“孔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 无论是江鹭还是孔益,都为此愣神。 孔益呻、吟,痛得全身发麻。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到姜循在他耳边索命:“三年前,你对姜氏女做了一件恶事。你以为姜氏人死绝了,姜氏女任人欺辱,没人找你来讨账吗?” 她揪着他头发,让他抬头,看到她的轻柔笑容:“恶人自有恶人磨。有人不除你,我来诛你。” 孔益瞪大了眼。 昏昏沉沉,久埋于阴暗泥洼中的秘密被人剥离。 三年前某个晌午,贵女们休憩于各处雅室。他曾悄悄潜入一室。 孔益那一类贵族子弟,纨绔之人,多恶,无善,绝非寻常话本臆想的无伤大雅。他们真正肮脏之处,自有人为他们埋单。 那个秘密被贵人封口,被人掩埋。孔益离开繁华的东京去陈留县,在三年后孔家皆倒的现在,孔益本立志振兴家族,谁想到、谁想到…… 电光火石间,孔益将一切都串了起来。 太子与姜循离京私访京畿各处。 太子隐身幕后,姜循独身来陈留。 谁不知这是未来的太子妃呢?谁不臣服于美人的石榴裙下呢?美人冰冷无情时尚且让男子觉得“她勾引我”,何况这位美人一颦一笑,本就对他充满暗示。 太子的女人……多么刺激。 孔益战战兢兢又兴奋地享受着这种刺激,直到姜循偷走信件离开,他如被冰水泼尽,才恍然大悟姜循真正要的是信件。 而今、而今…… 躺在血泊中的孔益血泪两行,终于明白姜循真正要的,其实也不是信件—— 姜循一开始就对他有杀心。 她设下陷阱,引他步步入坑。她既要拿到信件,也要与他算三年前一笔旧账。 那旧账,明明、明明不是她说的那样。她省略了太多东西…… 世子,救命、救命……! -- 孔益不甘心地死于大量失血。 动脉被割,哪怕有神医降世,恐也救不了。何况,此处军机重地,又哪来的神医? 江鹭跪于尸体边,探人脖颈,不得不承认,他永远听不到“阿鲁国公主”的下一句是什么了。 他步步为营,将孔益一点点逼入绝路,本以为生死之际,孔益会用秘密来求他。然而,这一切都被姜循毁掉了。 是他大意。 他失神于“我爱江鹭”的欺骗谎言,竟忘了此女的诡计多端。错失良机,失去这个线索,他又如何接着查呢? 江鹭的目光,落到那坐于地上的姜循面上。 姜循朝他挑衅一笑。 姜循目的已经达成,哪里管江鹭。她是未来太子妃,她已经拿到了信件,即使杀了孔益,她也有法子跟太子交代。 姜循施施然要站起,忽被江鹭扑倒,被他扣住肩臂。 姜循:“大胆!” 江鹭不放开她:“你杀了人,坏我计划,若无所得,我岂不是白来一趟?” 他白不白来,与姜循何干? 姜循被扣压于他怀中,咬牙不语。 江鹭对阿宁的了解,实在少之又少。恐怕他昔日见到的阿宁,与姜循本人,相似不足一二吧? 她倒是一贯强悍——昔日骗他错爱,今日当他面杀人,她都是一句交代也不给。 江鹭又惊又怒,怒到极致,反而冷静无比。 年轻郎君睫毛浓长,低垂之时,几多缱绻。 姜循听到江鹭在耳边轻语: “姜娘子,你是硬气不怕死,有没有考虑你外面的侍女?你不怕死,她也不怕?你想让她尝尝骨头一寸寸被捏断的滋味吗? “你知道用内力杀人,可以于外表不露一丝痕迹吗?我可以让人死得十分安详,也可以让人周身如蚁噬,震痛无比。 “姜娘子,你希望你的忠心侍女,试哪一种?” 他力道松了些,她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睫毛沾汗,目光聚焦,她看到江鹭冰雪般的眼睛。 没什么情绪,却燃着冰凉的火,隐有狂意。 12.第 12 章 [] 江鹭本是自言自语,说完,江鹭看到姜循那几分诧异的神色,心生后悔,面容僵下。 然而,下一刻,姜循侧过脸,附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话。 那几句话,听得江鹭下巴绷起,喉结轻滚。 他手抵在她脖颈边,低声说话,声音平静,却于平静中窥一丝寒意:“你说的理由,我会去查。姜娘子,我最厌欺骗,你别骗我。否则……” 姜循低下头颅,泣泪不言,似唯有伤心。 -- 孔益之死,让众人诧异,却并没那么慌。 张寂派人去检查尸体。他静立夜中,看姜循寒着脸从帐中步出,紧随其后的江鹭,面色也有些僵硬。 张寂跟上姜循。 姜循停步:“指挥使担心我吗?” 张寂静然:“姜娘子,你自小就爱耍些花招,将他人视同玩物。我既与你相识,便稍劝你一句,不论你想玩什么,小心引火烧身。此间之事,我会如实报于殿下。” 姜循蓦地侧头,看向他。 她目光泠泠,半晌冷笑一声:“指挥使对我的偏见,似乎多了些。你确实该劝我——你是我爹学生,我叫你一声‘师兄’。我若是出了事,师兄难道就不受我牵连吗?” 张寂并不受激,仍淡然:“我此时劝你,只是出于同门之谊,并不是怕被你连累。” 暗光中,回过头的美人眼妆微晕,目中浮起一丝怒意。 她真是厌恶这些清高人士。他们都是皓雪,那她是什么? 张寂见她目有火意,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必然发怒翻脸。但是姜循忽然想起什么,竟强行将自己的火气咽了下去。 姜循竟然轻声细语:“你放心。孔益身死之事,我自然有法子和殿下交代。殿下绝不会怪你。” 张寂诧异看她一眼。 他若有所思:姜循如此成竹在胸,看来,她早有计划。 他默然看着她扬长而去,长裙曳地,禁步不摇,在寒夜中,何其明丽张扬。 姜循是一贯我行我素的。但她少时尚装得恬静端庄,秀美安雅;自三年前她不知从哪里归来后,便不再收敛她那副怪脾气。 只是他性子清冷,不太爱关心别人的事罢了。 ……只要她不在他这里惹出事,他又何必多嘴呢。 张寂转身要离去时,回头无意间,与江鹭、段枫主仆二人的目光对上。 张寂静一下,朝小世子行了一礼才离开。 -- 段枫悄然与江鹭说:“……看来,张指挥使和姜娘子的关系,没有我们猜测的那么好啊。” 江鹭低着头。 他手指无意识地抵在身侧,一下又一下地轻跳,宛如计时。 段枫一时默然。 在他与江鹭相识的这两年多的时光中,因为一些缘故,江鹭养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坏习惯: 小世子一旦焦虑,一旦烦躁,就会忍不住开始手指轻击,以作计时。 这习惯,在战场上有助帮人克服害怕;在杀戮中有助迫人冷静;但当周围既没有战场也没有杀戮时,江鹭又为何频频焦虑呢? 他在焦虑什么? 或者说…… 段枫忧心地看向姜循那漫入军营中、一晃便不见了的背影—— 诡计多端的姜娘子又跟小世子说了什么,让世子情绪备受影响? -- 姜循进了自己的营帐后,便打开所有的箱笼。 “娘子找什么?”玲珑追着进来,在只有二人的地盘,她终于不用掩饰所有的疑问了,“孔益怎么死了?是小世子动的手吗?这怎么跟殿下交代啊?孔益可是朝廷命官。” 姜循冷漠:“本就是罪臣,还敢刺杀未来太子妃,张狂至极,不该死吗?” 玲珑一怔,便知姜循已经为孔益定了罪。 玲珑跟上姜循,帮她一起翻找东西,又看到姜循眼角的泪渍:“娘子怎么哭了?是、是世子惹的吗?” 姜循漫不经心:“是做戏做的。” 玲珑:“啊?” 姜循唇角翘一下:“找到了。” 玲珑探头,见姜循用剪刀剪开一棉布袄,从白花花的絮条中,翻出了一封封文书。 这些信,是姜循从孔益府中偷出来的。 这是太子交给她的任务——太子要毁掉孔家与太子之间过往的书信,以防孔家倒台后有人乱攀咬,引火烧身。 太子这储君位子坐得并不安稳,自然要小心些。 而未来太子妃,理应帮他扫除障碍。 姜循想过,孔益会来追她讨要信件。但姜循从没想过,为了几封书信,孔益会动手杀人,好几次试图送她往生。 对未来太子妃生出杀心,这可不是寻常人敢做的。 孔益一个纨绔子弟,哪来的那种勇气? 除非这几封信中,真的藏着大秘密。 此时此刻,姜循指挥着玲珑,一起把这些信摆到桌面上。 每一封信都早已用蜡封好,不能直接取阅。姜循手指在信中轻轻点拨,微微蹙起长眉。 她记得,孔益死前,好像说过几个字——“阿鲁国公主”。 那是什么意思? 还有,江鹭几次相助孔益,应该对孔益有所求。江鹭本人嫉恶如仇,那时却拦着她杀孔益,莫非有什么把柄在孔益身上? ……江鹭和孔益,一定都藏着一些她暂时不知的秘密。 姜循垂眸盯着这些信,忽然下了决心,朝信件伸出了手。 她抬手便要撕开第一封信。 玲珑一下子惊住,扑上前护住信封,惶然无比:“娘子,不可!信中若有一些不该知道的内容,为你惹来杀身之祸,那可如何是好?还有、还有……若是殿下发现你读了这些信,怎么办?” 姜循眼皮轻轻一抬。 玲珑哀求地望着她。 姜循身子朝前微低,美丽的面容贴近玲珑,诱惑小侍女:“我教你一个礼—— “别人要杀你,你既要回击,也要弄清楚原因。 “何况——你猜,殿下信不信,我见过孔益,拿过这些信,却对这些信件内容一无所知?好玲珑,如果你是殿下,你信我清白吗?” 她眨着漆黑的眼睛望着侍女。 侍女欲哭:“可殿下会生气的。” 姜循道:“只要我有法子让他不对我生气,那不就好了吗?” 姜循倏地从侍女手中夺走信,满不在乎地拆开,直接读起来。 玲珑盯着姜循的表情。 姜循长眉忽然跳了一下。 玲珑立刻紧张:“……是读到不该知道的内容了吗?” 姜循:“是发现有个别字。孔家人白丁不少啊。” 玲珑无语凝噎。 -- 一夜之间,不同帐帘相隔。 孔益身死之事,江鹭挑了重点,据实告知段枫。 段枫听到孔益死前说到的“阿鲁国公主”,一时眸子怔住。 阿鲁国公主…… 出了凉城,不会有人知道,在两年前那夜大火前,凉城的老将军们,曾有意与阿鲁国联姻,让阿鲁国公主嫁于一位将领。 那夜阿 13.第 13 章 [] 再过一日,入夜,张寂办了一场宴。 这位指挥使好似到了现在,才突然想起来,应该接待一下姜循与江鹭。而又因孔益之死按压不动、上报给太子,这场宴,便只在少数几人之间,不与兵士同席。 江鹭随张寂一同入席。 张寂少言少语,压根不提“姜循”,让江鹭自在很多。江鹭的自在,持续到筵席间,他见到了姜循—— 侍女仆从们端盏侍酒后,便恭敬倒退而行,离开军帐。 此宴效古礼,一人一席。在那帐中靠主座的尊贵席上,姜循正端然而坐。 她妆容清淡,帛粉裙素,大袖委膝。云鬓如雾,一望之下,金钗步摇都几乎看不到,这与她前些日子的盛装全然不同。 她朝进来的两位郎君浅然一笑,端得是大家闺秀的风雅气度。 江鹭心跳快一分: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十五岁的阿宁,朝他悄悄投来俏皮的一眼。 美人置身云端,落于水畔,浮光掠影,一颦一笑皆让人心动。 而忽然间,这位美人伸手拨开云雾,朝他探一探手,所有的水月镜花皆被拂开——“世子怎么了?” 姜循看他的眼神几分关切。 一旁的张寂也侧脸望来。 江鹭定定神,请安:“见过姜娘子,方才走神,失礼了。” 姜循:“不防事,请坐。” 侧过脸,她眼中露出满意神色:不枉费她刻意模仿少年时的自己的妆容打扮,江小世子果然会受影响。 姜循对今夜计划有了些信心——问出“阿鲁国公主”和孔益、江鹭,都有些什么关系。 江鹭要落座时,又停顿了一下:他的座位,被安排在了姜循席面旁边。 此帐三席,张寂坐于主位待客自是应当,但一左一右尚有两张席面,何以让自己与姜循并坐? 江鹭看张寂的眼神微警惕。 张寂淡淡道:“姜娘子身份尊贵,江世子也十分尊贵。我做不了二位的主,请两位贵客委屈一些。” 姜循恰时问:“世子不愿坐?” 江鹭垂眸:“无事。” 他撩袍入座,与姜循相挨。 郎君气息拂过身畔,幽静清雅,姜循也些许恍惚,被自己勉强克制—— 好不容易逼迫张寂安排的这种位置,不能浪费。 江鹭高洁。 若非张寂在旁,江鹭绝不会私下见自己。这难得的机会,必要把握。 -- 三人在席上落落说着一些闲话。 彼此各有心事,言语皆不诚心。 张寂本就话少,不想小世子更是为人安静,席间几乎从不开口,一径端坐。好在姜循八面玲珑—— 姜循虽常有惊人之举,但她到底是姜家养了十几年的贵女。一言一行,从无出错。 小世子的惜字如金,她并不在意。 席到中途,氛围稍暖。炉中炽羊香充盈室内,连张寂都放松一些。 姜循朝江鹭敬酒:“先前驿站火情、林中追杀,多亏世子救我。” 江鹭坐得端正,唇抿得极紧。 他并不想在真相弄清前,与姜循有任何牵扯。但是当贵女朝他举起酒樽时,他又陷入犹豫。 姜循看他的眼神,露出几分恳求与哀意。她没有上妆的眼尾,轻轻一勾,瞥向一旁的张寂。 江鹭睫毛微颤:……是了。张寂是她同门师兄。当着张指挥使的面,他若不饮了这酒,张寂难免会生出猜忌。 江鹭慢吞吞地举起玉瓷酒樽,朝她点了点。 她目露欢喜,神色无邪。 他心头一跳,生出燥意,忙转开目光。然他目光转开时,忽然凝住—— 姜循着薄纱大袖。 此时,她一手挽着长袖,另一手举樽。她拢着袖子的那只手,玉白,纤长,指涂丹蔻。 她侧着肩,敬酒的动作与大袖的展扬弧度,挡住了张寂的目光。而她指尖抵在桌上,就着旁边清茶水,缓缓涂抹。 江鹭盯着她艳红指尖,她盯着他的眼睛。 娘子指尖在无人发现的桌面上,轻轻勾勒了一朵花。 花枝叶饱满,嫣然盛放。宛如被风吹动,花朝着一个方向徐徐飘然。 那是“北”。 江鹭心脏如被什么小虫叮咬一口,他握着酒樽的手,突地用力。 -- 那是他少时,与阿宁玩的游戏。 世子若要与侍女私下相会,便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 而今、而今…… 姜循用少时联络的方式,正大光明当着张寂的面,作弄江鹭。 杯盏推换,昏暗的烛火“扑”一下,伴着挑衅、暧昧、若有若无的提醒与暗示。 如同开在夜间的昙花。 白日总也不见,夜里却疯狂肆虐…… ……她怎么敢! -- 她怎么敢在死遁之后,还如此对他! -- 姜循盯着江鹭。 他琥珀色的眼瞳被酒水晕得橙黄一片,十足晃眼。 他一言不发地饮下了酒。 酒樽在案面上轻轻“砰”一下,宛如发泄。 姜循心中没底。 -- 筵席过半,姜循寻借口离席,离去前,朝江鹭看了一眼。 江鹭宛如未见。 江鹭一径与张寂吃酒,告别后,他的帐篷本在“北”向,他却说要醒酒,去南边校场缓行散步。 段枫劝说几句,世子坚持己见。段枫哀叹一声,只好自己回营,去为江鹭取氅衣与醒酒汤。 月明在天,渐入幽僻小径,江鹭脚步放缓。 一声鸮叫刺破夜空。 江鹭俯脸,忽意识到什么,转身欲退。后方有细碎脚步声步出。 姜循:“阿鹭。” 江鹭猛地回头,目如冰雪。 方才离席的美人,此时正盈盈立于此,朝他微笑:“玲珑守着林子,我们说些话,不会被人听到。” 她眷恋看他,目有伤怀:“我给了你‘北’的提示,心中却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所以才在‘南’处等你。阿鹭,你别生气。若非走投无路,我不会来讨你嫌。” 江鹭盯着她。 她又要说什么,他淡漠:“别叫我‘阿鹭’。” 姜循看着他,轻轻“嗯”一声,微有哽咽。 他又道:“别在这里做戏。” 姜循静下。 林风瑟瑟,她忽朝他掀眼,道:“你还在恨我?” 她仍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望着他失神:“当年事,我情非得已……” 她朝他走出一步。 他后退了一步。 姜循顿下脚步。 她掩住自己内心一瞬间浮起的恼火,逼迫自己仍以“阿宁”的柔弱面对他。 她见这位世子俯身作礼,恭然道:“绝无冒犯之意。我已向我爹发出书信……你死遁是否受人所逼,三日之内,便有结果。” 姜循一瞬间没压住自己语气里的冷寒:“你爹便不会再骗你?” 江鹭:“时至今日,尘埃落定,早已骗无可骗。若当真是我爹害你……便是我对不起姜娘子,委屈姜娘子多年,我自会致歉。” 姜循:“……” 她放柔声音:“你为何看也不看我一眼呢?” 江鹭睫毛那般 14.第 14 章 [] 姜循扮演的“阿宁”,只持续了一日。 之后,她仍做姜循。 但做姜循,并无碍她迫切想从江鹭身上打探孔益秘密的决心。 那没什么的。 小世子脸皮薄,又暂时被她的“你爹厌我”所哄住。在真相到来前,以江鹭的人品,绝不会造次于她。而这短短时间,可能是姜循唯一的机会。 姜循便总寻借口去见江鹭。 与她相反,江鹭见她如见洪水猛兽,总是躲着她走。 这让姜循生了趣味—— 世上如江鹭这样的郎君,她再没见过了。 这一日清晨,用过早膳,江鹭刚出营门,便见到校场旁那带着侍女一同观望士兵训练的姜循。 段枫跟在江鹭身后,本要一同出门,不想江鹭倏一下退回来,将段枫撞得后退数步。 段枫叹口气。 他老生常谈:“二郎,我教你怎么追小娘子吧?” 江鹭站得笔直。 他知道自己被取笑,但他有自己一番坚持:“我厌恶她多年,若是过错在我爹,那当年事……便不全是她的错。我如今所为,便不当是。” 段枫仰脸,摸鼻,再叹气。 段枫敷衍:“知道,知道。只是我们要进东京,死去的孔益还与姜娘子交好。于情于理,二郎也应与姜娘子处好关系,打听一些东西吧?” 江鹭踟蹰。 段枫知道这位小世子高洁非常人能比,自己也不过是在试探小世子的底线…… 毕竟,若是想查清凉城事,小世子总是要做出一些牺牲的。 既然总要做牺牲,牺牲于姜循,又何如呢? ……可惜江鹭不这样看。 在江鹭犹豫的那段时间,校场旁的古槐树下,玲珑叹口气。 玲珑奇怪:“世子怎么这样怕见娘子你?那晚上,娘子和他说了什么?” 玲珑探寻的目光在姜循面上流连,姜循垂头整理自己的衣襟,手指轻轻绕过袖口的金丝云月纹。 她本不想多与江鹭打交道的。 太认真的人,应付起来困难。 可他退得那般厉害,她倒占尽了上风。 姜循悠然:“小世子冷了,我们去为小世子送姜茶。” 主仆二人才走出几步,前方便有人拦。 来人劲衣薄氅,呼气皆成冰雾,是张寂。 张寂看眼玲珑。 玲珑懂事地后退,顺便望风。 张寂瞥姜循:“你不必再找江小世子了。” 姜循挑眉:“世子向你求情?不可能吧。” 张寂说:“太子殿下来了。” 乱发拂面,姜循眼皮蓦地一跳。她的眼神一改方才的无谓,变得寒如冰霜,又透着冰刃一样的锋锐寒光。 充满进攻性。 进攻性让她更为美艳。 姜循无话许久,又突兀地笑一下,尽是敷衍客套之意。 张寂低声:“我向殿下汇报了孔益身死之事,我没说你,但他猜出是你杀的。循循……” 姜循傲慢:“殿下不会怪我。” 张寂清淡的目光在她面上浮动两瞬,他缓缓颔首:“确实。殿下没有怪你。他说辛苦你了,要你去见他。算算时间,你们离京已经月余,太子殿下应是召你一同回东京。” 姜循:“嗯。” 她身上那锋锐气息收敛,再次变得无所谓。 她说着没有感情的话:“好呀。许久没见殿下了,我甚想念。” 她迈步长行,裙裾金红若流烟。 张寂跟随:“……殿下也想见一见江小世子。听闻南康王小世子来京,为他贺寿,殿下甚慰。” 姜循瞥眼张寂:“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难道要我与江世子同行,不合适吧?” 张寂沉默。 军中对姜循和江鹭旧事,有些捕风捉影的猜测。这些猜测随着孔益身死,已被张寂喝止。但难说,若太子殿下见到姜循与江鹭同行,会不会生出猜忌。 张寂观察姜循神色:“我送你去见殿下,之后,我与世子同行。” 姜循慵懒:“嗯。” 张寂凝望着她背影,送她踏入营帐。 毡帘掀开时,姜循忽而回头,望着他露出一丝笑:“你的练兵也要结束了吧?你送世子回京,其实自己也要回京待命。” 张寂盯着她。 姜循慢条斯理:“不必这么提防我。我只是想说,如果殿下想让人结案,为了保全我与他,他应当会派你去搜查孔益府邸。师兄若是在孔益家中搜到了些有趣的东西,我也十分好奇。” 张寂开口:“一,我非判官,未必是我查案;二,你指的有趣的东西,是什么;三,我不徇私。” 早知他会这样的姜循手指点着下巴,目露讥嘲。 她想到孔益临死前威胁她的“我有你与江鹭相好的证据”那些话。 她自然不信自己这样冷漠的人会留下把柄,若真有把柄,也只会是江鹭留的。那是江鹭的麻烦,即使攀咬到她,她也会推得一干二净。 只是江鹭若三番两次地麻烦她,她…… 姜循脸色淡了。 她嗤笑一声:“没什么。” 遂摔门而走。 留在原地的张寂如雪如夜,静望她背影半晌,才离开。 -- 军营中发生了一些变故,因为姜循特意交代过,这些都瞒着江鹭二人。 夜间起雪,江鹭坐在帐中,靠着帐壁,垂头假寐。 他陷入一场混沌的旧梦迷离中,忽听到急促脚步声。 毡帘推开,雪漫入室,江鹭长身拔起,目光清明,盯着进帐的人—— 脸色苍白、披着鹤氅的段枫朝他露出两分笑,朝旁挪,让出了身后的人。 身后来人是个青年武士,浓眉明目,火耀双眸。武士发间、衣肩皆沾了雪粒,见到江鹭,十分激动地上前拱手。 江鹭微恍惚。 段枫在旁解释:“二郎,你爹的信来了。不光信来了,你爹还托了一个你过去的侍卫来送信——他叫小甲,两年前,咱们还没认识时,你身边侍卫用的最多的,就是小甲。 “……只是,小甲说,你后来不用他了。” 江鹭睫毛微颤。 是。 发现阿宁死遁后,他将所有认识阿宁的人遣散……小甲正是其中之一。 今夜…… 小甲恭敬地从怀中取出一厚叠文书:“王爷有话想告诉世子。王爷说,那件事,我是见证者;小世子若是不信他,也可问我。” 段枫朝帘外走。 江鹭忽而说:“段三哥不用回避。我只是确认一些旧事……没什么好瞒的。” 段枫尴尬,但世子固执,他只好随之一同看信。 于是他们看到—— -- 他们看到一桩旧事。 姜循哭诉,说南康王不喜她,放火威胁她的性命,想拆散她与江鹭。 而在信中,王爷说,三年前,阿宁曾窥到一桩争吵。 南康王确实不喜阿宁,在江鹭提出婚姻时,南康王反对至极。 那是南康王父子之间迸发的最激烈的争吵。 南康王何其厌恶:“一介贫女,无门无楣,如何踏入我南康王府,如何辅佐你,共你治这江南诸州诸郡?你是世子,是未来的南康王!你不只是江鹭!” 江小世子回答:“我并不稀罕什么世子,什么南康王。我喜爱阿宁,我愿意与阿宁共度余生。若是爹不允许,便上奏夺了我世子头衔。我自愿与阿宁退居其后,琴 15.第 15 章 [] 马车外听不到一丝声音,姜循被抵在车壁上,仰起头颅。 江鹭发现,便是如今被匕首逼迫的危险关头,她也是淡然的、冷漠的—— 香罗带挽着长裙,美人云鬓松挽,珠冠上的流苏轻晃在她额心。光影流动,映照她乌润眉眼,明妍容貌。 姜循低头,看着自己脖颈上的匕首,再抬眼看江鹭清寂得近乎结冰的眉眼。 她一瞬间便明白自己撒的小谎估计被揭穿了。 可她近日在江鹭这里,寻到了一些“你奈我何”的戏耍自信。即使谎言揭穿,只要她心硬如铁不动情愫,江鹭又能如何呢? 姜循便笑。 她既像微笑,又像挑衅:“世子这是做什么?要杀我?你真的敢吗?” 江鹭俯下脸,清黑的玉石眼眸盯紧她:“看来你早有准备。我爹的信来了,你无话可说,才要逃走,是不是?可事情没有这么容易过去——姜娘子,我要知道你当年死遁的真相。” 姜循诧异:“你爹难道没有告诉你?” 江鹭:“我要你亲口承认。” 姜循:“已经过去的事,再说有什么意义?” 江鹭:“于我有意义。” 姜循掀起眼皮,似笑非笑:“难道小世子旧情难忘?你这么放不下我?那我与你的条件你又何必拒绝……” 她忽然唔一声,眉目稍冷,低下眼睛。江鹭抵着她脖颈的手朝下压了一分,她已感觉到痛意。 他手指微屈,手背青筋绷直。只要她再挑衅一分,那匕首便要划破她肌肤了。 姜循一时沉默。 江鹭凑近她面容,他贴着她的脸,逼得她仰起头。他好像要通过这种方式,透过她眼睛,看穿她心思:“发生的事,不容改变。撒过的谎,总会破土。 “我要你亲口说你死遁的缘故。我爹说的不算,小甲说的不算,我要你亲自承认——我要你直面!” 姜循冷然:“他们说的就是真的,何必要我多说?” 江鹭:“你说。” 他的匕首再压低。 然姜循梗着脖子,这一次,只是目光冰凉,目中戏谑连连,却终不开口。 而江鹭也早有准备。 他侧过脸,贴着她耳。 他呼吸清浅,她在他靠近时,心神微晃,心头密密麻麻沾上一些酸麻意。未等姜循想明白这代表什么,她已听到江鹭在她耳边的低声: “姜娘子,我知道你不怕死,你还笃定我下不了手。但我知道你的死穴,我也有法子对付你。 “姜娘子大可与我耗,最好一个字都不要说——正如你猜的那样,马车受惊,是我做的;而在我前来之时,我已看到了你的未来夫君,太子殿下的车辇了。” 姜循侧过脸,对上江鹭清润幽静的眼睛。 她听他说:“你的未来夫君来找你、救你了。你不开口,那就让他过来,亲眼看到我们这样,如何? “我不在乎被看到,你也不在乎吗?” -- 时间一点点流逝。 时间若往前推移几个时辰,便可知江鹭得知姜循离开后,直接策马欲追。 雪粒纷扬,夜如泼墨。 段枫喘着气追上他,拦住他的马缰,苦口婆心:“你要做什么?事情不是已经清楚明朗了吗?张指挥使在这里,姜娘子又是去见她未来夫君的……你追上她,要如何?我们此行也有自己的要事,若是提前被张指挥使他们察觉,那可如何是好?” 江鹭握紧缰绳,端坐马背:“段三哥,我知道你有本事帮我隐瞒,只要你帮我瞒住三个时辰,我便会赶回来。 “我一定要去见她一面——那是我心里的刺,我必须拔出来。 “而且段三哥不是一直觉得,我与姜娘子打好关系,对我们此行有利吗?我此去见她,也是为了打好关系的。” 段枫不信江鹭能克服他的爱恨,与姜循好好相处。但段枫终被江鹭的坚持打动,决定帮他瞒住军营三个时辰。 当江鹭策马悄然离开后,段枫让小甲扮作江鹭,早早上了马车。张寂来找他们上路时,段枫便与小甲一同坐在车中应对。 从夜浓到天明,从飞雪到雪住,江鹭终于追到了姜循的车驾。 下方的车队走平路,江鹭在上走山路。他不光看到了姜循的车队,还看到了远方停在城池前的太子殿下的车辇。 江鹭居高临下,一把匕首击中飞鸟,弄乱姜循的车队。姜循所乘马车疾驰,江鹭凌空腾跳。他在林木间穿梭时,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乱象—— 仆从们慌乱控马,着急追娘子。懂事的侍卫知道太子殿下就在前头等候,急急御马前去求助,想在太子面前抢头功。 算算时间……如果太子殿下在乎姜循,此时,车辇应该就要到了。 马车中,江鹭用匕首抵着姜循,静候时间。 二人别着劲儿,皆冷然无比,谁也不再主动开口。 在这时,他们听到了达达马蹄声,听到了大部队前来的车马声。 姜循色变。 江鹭微笑:“说。” 姜循不语。 江鹭:“说!” 姜循咬牙。 江鹭眼中燃烧着星火,火光一点点亮起,让他那双清水般的眼眸迅速被点燃,整双眼睛都渐渐疯狂—— “说! “说出来—— “为什么死遁,为什么抛弃,为什么不直面!” -- “殿下,姜娘子的马车找到了!” 外头的呼声开始清晰。 马车逼仄,江鹭贴着姜循,气息与她相拂,姜循额上生出一些汗渍。 她仍垂眼强撑,直到她听到外头熟悉又陌生的男声:“循循,你在车中吗?” 太子……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从马上跃下,周遭跟随的侍卫们齐齐拔剑,一点点包围这辆停在半途的马车。 太子殿下声音温润且关怀:“循循,莫怕。孤来救你。” 太子殿下的步伐一点点接近马车。 江鹭侧头,聆听车外动静。他的眼睛看着姜循神色,他看到她脸上神色几变,忽然,她下定了决心,蓦地抬头。 江鹭绷住下巴。 姜循一把握住他抵在她颈上的匕首。 她朝他撞来,他早有准备,匕首朝外抽,才没有在意外中刺伤她。 而姜循胆大妄为,她眼中燃着与他不相上下的火光,一点点朝前倾身,一点点逼着他朝后仰退—— “为了权势!” 江鹭被她眼睛所迷。 她扑在他身上,整个人摄魂夺魄,既像烈火中燃烧的凤凰,又像从地狱中爬出的艳鬼—— “我要权势……我要无上权势,我要至高无上让我为所欲为的权势! “小世子清高,小世子不爱权不爱财,但我离了权势,活不了啊。权势才是我最想要的,你要抛弃权势与我隐居,我岂会高兴? “小世子,你看错我了。” 她眼中闪着泪光—— 她看到无数寂灭的过去。 她有很多事无法对人说,有许多委屈要烂在肚子里。到处白骨森森血流成河,还有一双双手要将她拉入地狱—— 姜循直视江鹭,咬牙切齿:“我不屈服,我要当赢家,我要命运掌握在我手中!” 江鹭眼中光寂。 他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他在此刻见到她的野心。重重疑点与秘密后,她的野心发着光,燃着火,烧得他周身颤颤,只顾仰头看她。 马车外的脚步声更近了。 姜循扬高声音,对车外喊:“我妆容有损,请殿下给我时间。” 车外静一下,才传来太子的声音:“你醒着就好。” 而车内,姜循压着江鹭,与他一同握着他的匕首,用气音与他说话:“你总是过于认真,才一次次被我欺骗。我最烦你这种执拗之人,既然我确实对不起你,那我们就在今日一笔勾销,从此后两不亏欠吧。” 她趁着他沉默时,忽然拔过他的匕首,朝自己纤长的脖颈抹去。 她分外了解江鹭! 只要她付出代价,江鹭便是再不甘不平,都绝不会再寻她麻烦。三年前是她断的不干净,竟然让他找到了她。那就在今日断的干干净净吧。她有大事要做,她有大权要谋,她绝不会和江鹭藕断丝连情爱难消—— 谁阻止她的野心,谁就去死! 匕首要划破姜循脖颈,她睫毛剧烈一抖,却并没有痛意,也没有见血。 她凝望着江鹭平静而苍白的面容。 后你不要再找我了 , 我没什么能和你聊的 。 你也不要让什么乞儿给我传纸条 。 你我身份有别 , 姜娘子日后注意些 。“ 姜循若有所思 :“ 我给你的纸条 , 你没有撕没有烧 , 都留下了是吧 ?“ 江鹭拿头看她 , 目有警告之意 。 姜循栖声细语 :“ 随便猜猜而已 …... 我只是觉得阿兵待我心意如此 , 自然舍不得扔我的字了 。“ 江譬 :“ 我和你没什么情谊 。“ 姜循 :“ 你莫要这样说啊 。 你只是不肯和我苟东 , 可你心中对我如何 , 我是明白的 。 她面颊绯红 , 目中清波连连 。 她半真半假 , 偏着脸笑望他 , 朱唇一张一合 …... 她好像一直在说 , 可他有一瞬间竟然听不清 。 他只看到她皑白面容 , 冰肌玉骨 。 熠熠烛火下她亭亭玉立 , 如湖中一株水仙 , 迎风清扬 。 发丝拂过她面颊 , 沾到她唇角 。 那一夜 , 她被他抱在围栏上 , 她抱着颈仰头与他亲吻 。 她的气息被含在唇间 , 湿润 , 柔软 , 香甜 。 她那时的唇 …. .. 江訾朝后退了一步 。 他撞在墙上 , 后背碗在半开的窗榴上 。 他撞得自己后背发麻 , 见姜循吃惊地陲大眼睛 , 朝他走来 。 江警此时才听到她说话 :“ 阿鲆 , 你怎么了 7“ 江訾别头 , 颇为狼狐 。 他淡声 :“ 我已和你说清楚了 , 我走了 , 你日后莫要找我 。“ 姜循若有所思 : “ 看来我方才说的话 , 你一句也没听进去啊 。“ 江鹰一怔 , 且心生羞恼 。 而姜循竟然不趁火打劫 , 她朝后退开 , 叹气笑 :“ 我是和你说 , 我有法子让段枫接触枢密院中关于正和二十年那场凉城事变的卷宗密文 , 你真的不听吗 “ 江鳝 7 他冷目看她 , 她兀自等待 。 他就如她的猎物般 , 百般不甘 , 依然要屈服 : “ 什么法子 7“ 第55章 《循循》全本免费阅读 第 55 章第 55 章 姜循实在很 “ 会 “。 江警被她弄得颈上泛红 , 用沉郁的 、 强忍的目光盯她 。 而姜循见好就收 , 面不改色 :“ 自然 , 我喜爱阿鸯 。 纵是阿鸯不肯与我相就 , 我也愿意和你说实话的 。 我和他们是这样结交的 …...“ 接下来她说的那些话 , 他左耳进右耳出 , 并未太认真 。 他既知道她的撩拨 , 便知那些内容全然没什么重要的 。 或者说 , 她今夜本就无要事 , 她只是换一种方式来吊他而已 。 江鹭见她侃侃而谈 , 见她笑靥生香 , 见她眉目流波 , 见她垂眼轻语 。 他实在恍惚 , 实在生恨又生爱 。 可是此时此刻 , 连他自己都明白 , 那股恨意不过是 “ 不甘心 “。 不甘心什么都随了她 , 不甘心为她折腰 , 不甘心她愚如何便如何 , 不甘心 …... 自己确实动了心 。 他徒然抵抗 , 栩茫然地想着 : 若她不是姜太傅的女儿就好了 , 若她和她爹无关就好了 。 若他查凉城事时不用考虑她 , 若她 、 若她 …... 姜循眨眼 :“ 阿鸯 ?“ 她问 :“ 你生我气了 7“ 江鹭拂袖起身 , 他不愿多想 , 头脑昏昏 , 只怕自己再待下去 , 什么都交代给她 。 他的决然之态 , 姜循看得分明 , 知道今日的猛药下到此时 , 已然差不多 。 不可逼人太甚 。 姜循随着他起身 , 依依不舍 :“ 阿鸭 , 你要走了 ?“ 他 “ 嘲 “ 一声 , 察觉袖子又被人搜住 。 他回头看她 , 她仍是带着笑 : “ 我知道你要走 , 给你送些礼物 , 你带回去吧 ?“ 江鹭不解 :“ 送我礼物 ?7“ 姜循 :“ 是 。 我心中喜爱你 , 不知如何待你更好 , 便想着送你礼物 。 喜欢一人 , 不就应把自己喜欢的都送过去合 ? “ 江譬的脸发烫 。 他并不太信她口中的 “ 喜欢 “, 他知道这都是她的手段 。“ 喜欢 “ 是何其珍重的恺情 , 绝不应随时挂在口边 。 说得多了 , 情意便未必多真 。 可他又知姜循和自己不一样 。 他多次得她保证说她待他诚实 。 他现在当真有些疑惑 , 有些迷惘 , 不知她几分真几分假 。 他再如何告诫自己 , 也因她一口一个 “ 喻爱 “, 而心旌摇曳 , 生出多余的不应有的无谓的情愫 。 江鹭心不在焕 , 朝她下巴所指的 “ 礼物 “ 的方向看去 。 他没打算接受她什么礼物 , 他只这样随意一警 : 警子 , 玉佩 , 扇子 , 抹额 …... 果然如他所料 , 她的感情不够珍贵 , 挑选的小礼物过于繁多 , 便也没有一样是最为真心的 。 江鹭心中不是澡味 , 口上只道 : “ 不必 , 我不会收 …... 这是什么 ? 1 “ 他突然在一众庸俗无用的礼物中 , 窥到了一条男子佩用的踵蹬带 。 那踵蹼带在她想送的礼物中并不特殊 , 但是电光火石间 , 江鹭一眼看出 , 他白日时见到的太子腰间 , 有条与此时他所见极为相似的玉带 。 窄带束腰 , 锦绢所织 。 秀手描红 , 卷草纹精致 , 玉石悬饰 , 分外精美 。 江鹭从乱七八糟的礼物中捧起这条玉带 , 仔细端详 。 他越发确信暮逊腰间所束 , 与此带同出一脉 。 姜循误以为他挑中了这条玉带 。 她张口便来 :“ 这是我亲手织就的 , 花了许多功夫 , 眼睛都快熬瞎了 …... 她的瞎话说到一半 , 见江鹰回头看她 。 他目如冰雪 , 隐有惊怒 , 攒着锦带的手指发白 。 他道 :“ 再说一遍 。“ 姜循心知不妥 , 默默后退 , 却还是被他逼到了墙角 , 后背贴上了屏风 。 烛火勾着二人身形 , 他俯眼间 , 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骠 , 乌白之间 , 晔丽惑人 。 姜循脑中空白 , 手被他搜住 , 摸到那条精致十分的玉带 。 她昏昏沉沉间 , 忽然想到似乎太子有一条类似的 …... 他莫不是看到了 ? 姜循暗恼 。 她迅速撒清自己和玉带的关系 : “ 其实是我府中绣娘所织的 。 我不擅长女红 , 但这类女红平时又不能少 , 逢年过节总要备些必要礼物 …...“ 江訾 :“ 那你便是让旁的女子织就的佩饰 , 挂在我身上 7“ 姜循 : “ 江訾 :“ 你是不在意 , 还是没愚过 7“ 他垂下脸 , 清黑眼珠凝视她 。 她在他眼中 , 看到了自己微红的面颊 , 失神的眼睦 。 姜循 :“ 我错了 , 我忘了 …... 你让让我吧 。“ 江鹭不语 。 晦暗的环境中 , 他眼下浮着温柔而无奈的光 。 似责备她无情 , 又接受她无情 。 恍惚间 , 姜循鼻端发酸 , 她张臂便想拥他 , 他朝后一退 , 连碰也不肯给她碰 。 兰香浮开 , 姜循头皮泛起麻意 ,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 她看着三步外那美郎君 , 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被他诱惑 。 姜循朝前一步 , 江鹭朝后一退 。 烛火一暗 , 什么东西朝姜循砸来 。 那东西轻飘飘 , 础得也不痛 。 她眨动眼普 , 看到是江鸯将手中那条玉带打到了她怀里 : “ 旁的女子的东西 , 我绝不碟 。“ 姜循双手捧着玉带 , 仰目望他 , 目中微亮 :“ 若是我亲手织就 , 你便会要吗 ? 他不答 , 背过身 :“ 我当真走了 。 你莫寻我 …... 不要再试图用这种无用的公务找我 , 下次再这样 , 我不会来了 。“ 他走到窗边 , 姜循忙追上前唤他 :“ 阿鸯 …...“ 江鹭听她声音发嗝 , 便知她又来了 。 他后背微麻 , 既心间气浮 , 也生出很多酸软情愫 。 江鹰站在窗下 , 衣袂微扬如雾飞 。 半眷后 , 他回头看她 :“ 你累不累 ? 姜二娘子 , 这些撩拨人的花招 , 暂时歇了罢 7“ 姜循望着他的眼睛 , 缓缓地吃吃笑起来 , 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 她心间发软发甜 , 此时心间的欢喜 , 想抑也抑不住 。 而她并不抑 , 她要他看到一一 要他知道她的心动 , 要他为她的心动 , 而甘愿相就 。 她要 * 白鹭坠夜 “。 要白鸟落入她怀中 。 江鹭看得分明 , 躲过她眼神 。 他这一次真的要走了 , 又听姜循栖声 :“ 最后一句话一一阿鸯 , 端午节时 , 我应会和太子去民间庙会游玩 。 他必不是为了陪我 , 而应当是想寻阿娅 。 “ 到时候 , 我想要你 。“ 江鳟 :“...... 不 。 江譬回到自己府邸 , 身心疲累 。 段枫近日心中藏着事 , 得知江鹭告诉他的消息 , 便知小世子又和姜娘子联络上了 。 段枫提醒他 :“ 你纵是情动 , 也应知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 姜娘子狡贻 , 你 … 你多担当些 。 江鸯 : “ 我心中有数 , 诸事尽在掌握 。“ 段枫 : … 他半信半疑 , 但并未多关心小世子 。 他自己如今藏着一些心事 , 因不确定 , 便也暂时没告诉江鸯 。 段枫通过江訾告知的消息 , 辗转间通过姜循的关系 , 进了枢密院存放战事卷宗的书阁 。 他在其中翻找 , 终于找到了关于正和二十年那场事变的记录一一 诸多记录林林总总 , 朝中所记 , 和段枫已知的差不多 。 想来过于隐秘的筹谋 , 也不会记在档中 。 段枫在其中翻查一日 , 终于找到了一则有用的情报 : 一份档案 。 这封被封存的档案 , 是孔家一位将军关于战事布局的调遮安排 。 这封存档 , 在半月前的琼林宴前夕 , 段枫曾从江鸭那里得知一封非常相似的书信内容 。 那封信内容 , 是姜循告诉江鸯 , 江鹭再转述给段枫的 。 那封书信 , 是孔益的催命符 。 那封信 , 是孔家一位将军和大皇子之间关于战事布局的答复 。 信中内容平平无奇 , 但如果和段枫此时看到的这封档案对比 , 便能捕捉到期间的差异一一 战事实际上的布局安排 , 与那封回复书信内容不同 。 大皇子对孔家将领做了安排 , 那位将军背叛了大皇子 。 而那封可作为背叛证据的书信 , 被孔家珍藏 , 被孔益拿来当保命符 , 又促成了太子的杀心 。 黄昏光济 , 浮尘暗暗 。 段枫靠着书阈书架 , 一点点瘫坐在地 。 他闭上眼 , 缓缓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小表弟改名换姓 , 以和程家毫无关联的身份出现在朝堂中 , 与姜循联系紧密 安娅不知因何缘故 , 化名为 “ 阿娅 “, 性情大变 , 做太子的笼中黄鹄 ; 姜太傅指使人写了 《 古今将军论 》; 姜太傅和太子是师生 …... 莫不是太子主导了一切 ? ! 段枫无法再沉寂了 , 他想他必须见一见那化名为 “ 叶白 “ 的礼部侍郎 。 四月廿日 , 大风 , 天阴 。 傍晚之后 , 段枫前去拜见那过于年轻的座师 , 叶白叶郎君 。 自琼林宴 , 也许所有人都已经拜见过叶白 , 只有段枫未去 。 段枫心乱如麻 , 既怕自己认错人 , 又怕自己未曾认错 …... 此夜 他终于登上叶府大门 , 那管事将他领入府邸 , 段枫在书房见到了叶白 。 叶白秀美懒散 , 一身青袍 , 正在翻阅书籍 。 他抬眸看段枫 , 目有丝丝笑意 。 风吹窗木 , 哈当之声中 , 叶白如独坐孤舟般 , 天生一副冰雪心肠 , 却被奉夜吞嘧 。 段枫立在叶白面前 , 只看叶白这个眼神 …... 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他沙哑着声音 :“...... 程应白 , 你做何变成如今模样 7 “ 叶白坐在书桌后 , 手抵在唇角 “ 啄 “ 一声 , 戏谅 :“ 段郎君慎言 。 你应不想世人知道你和凉城的关系吧 2“ 段枫 :“...... 你早就认出了我 ?“ 叶白似笑非笑 : “ 自然 。 循循知道你 , 我当然也知道你 。“ 段枫 :“ 你早就知道我 , 琼林宴时才视我如陌生人 , 全然不露痕迹 。 你对我的出现心知肚明 , 想必也对我在朝为官的缘故 , 心知肚明 , 是么 ?“ 叶白笑而不语 。 段枫盯着他 。 他发现自己也许不认识这位表弟一一表弟自小便是神童 、 天才 。 表弟少时便离家出走 , 多年不归 。 表弟和程家郎君 、 段家郎君都不同 。 这类天生慧极的人 , 与他们都不同 。 程伯母昔日 , 曾对这位表弟生出担忧 。 这类早慧的人 , 许是得到什么都过于容易简单 , 便易受各类诱惑 , 陷入各类幽晦之情 …... 早年时表弟想让程家收留一个珂儿 , 是任性 ; 表弟少时离家出走 , 也是出于这种任性 。 程应白也许做事从没什么特殊缘故 , 一切皆是他的 “ 随意 “。 段枫脸色一点点淡下去 :“ 那么想必 , 你知道程段二家的事 , 知道凉城的事 ? 叶白诧异笑 : “ 我怎会不知 ? 当时我与循循玩耍一一凉城事变 , 天下皆知 。 我非目瞎耳聪 , 我当然知道 。“ 段枫 :“ 那么想必 , 你入朝为官 , 是与我目的相同 , 愚查清真相 , 还凉城清白 ? 「 叶白微挑眉 。 他眉目如墨 , 文质彬彬 。 他只是笑望着段枫 , 隔着书桌 , 段枫便隔着漫长的时光 , 窥到了表弟的阴晦一一 “ 不对 。 你其实没想查真相 , 对吧 7 “ 叶白凝视着段枫 。 叶白缓缓笑 , 手扶住额 , 乐不可支 :“ 段郎君 , 你是和江世子在一起太久了吧 ? 你染上了几分江世子的毛病一一真相有什么重要的 ? 死的人都死了啊 , 事情如何发生的 , 谁会在意呢 2“ 查清真相 , 是支撑段枫走到今日的缘故 。 段枫和江鹭联手 , 本就是想弄清缘由 , 想做出改变 , 想复仇 , 想还凉城清白 … … 但是在叶白口中 , 这一切好像都无意义 。 段枫心一点点下沉 。 段枫喃喃自语 :“ 难怪 …... 二郎说 , 你和姜娘子早就认识 , 你和姜娘子形影不离 。 你有姜娘子那样的关系 , 但是朝堂上没任何人去提凉城 , 因为你根本没查 。 事情过去两年了 , 你只在钻营 , 只在蝇营狗苟 …... 你不在乎那些死去的冤魂 !1“ 叶白眸若深渊 :“ 谁说我不在乎 ? 我不是在复仇吗 7“ 叶白双肘撑在桌上 , 身子微微前倾 。 标一刻 , 他身上的恶意如墨兽 , 蠢蠢欲动 , 要吞噬段枫一一 “ 段三哥 , 你被江世子带偏了 。 让我来告诉你 , 东京繁华无比 , 贵人们日日载歌夜夜畅饮 , 歌舞升平盛世如此 , 没人关心你的凉城 , 在乎你的真相 。 “ 你纵是查清楚了又如何 ? 逼迫贵人们掉两滴眼泪 , 文人们写几篇酸臭文章吗 ? 那有何用 ? 死的人已经死了 …... 我不信什么泉下有灵 , 不信什么因果报应 。 “ 我当然不查凉城事的因果 。 那没什么意义 , 真正有意义的是一一所有人都跟着凉城一起陪葬 。“ 叶白站起来 。 青袍覆身 , 在黄昏亮起的烛火下 , 他面上染上几重晃黄色 , 让段枫想到那年的大火 。 那场大火早已湮灭一切 , 可此时此刻 , 段枫怔看着叶白 , 只觉得叶白海站在那场火海中 , 幽幽地看着一切一一 “ 所有官员 , 所有皇室 , 所有贪图享乐的人 …... 我不在乎谁做了什么 , 在朝为官者都应付出代价 。 凉城覆灭 , 那么东京跟着一同覆灭 , 大魏跟着一同葬送好了 。 “ 一命还一命 , 如此才合理 。“ 叶白眼中燃着疲狂的火焰 , 他笑盈盈 : “ 这才是真正的 「 复仇 「, 这才会让天下人看到代价 。 若没有代价 , 一切将毫无意义 。 “ 段三哥 , 你既然走到了这里 , 既然站到了朝堂上 , 不如和我一同联手吧 ? 我们 既然目的相同 , 何不携手呢 7“ 段枫厉声 :“ 凉城蒙冤 , 但朝堂并非人人知道 , 东京百姓并非恶徒 。 你连真相也不查 , 连因果也不在乎 , 就要这样做 ? ! 这就是你和姜娘子的计划是不是 ? 你如此偏激一一 “ 叶白眼神渐渐锋锐 , 渐渐森冷 :“ 那么谁还我父母兄弟呢 ? 谁还我故土家园呢 ? 我若不行恶 , 他人自行恶 。 你查来查去 , 说不定引起别人的怀疑 , 打草惊蛇 , 最后得不偿失 。 “ 不如一一和我联手 ! “ 段枫 :“ 事情不应如此 。 程应白 , 你不可如此 …...“ 黄昏光秽 , 叶白如临洪涛 。 十浪万涛 , 叶白全盘接受 , 并邀请更多的人和他一同深陷 。 段枫心间剧痛 , 喘不上气 。 他大脑混乱 , 一时是自己和江鹭的计划 , 一时是叶白无差别的复仇 …... 叶白谅谅善诱 , 说的他也要心动了 。 是啊 , 人都死了 …... 可是段枫闭目间 , 愚到了江鸯 , 愚到了英灵们 。 他只觉得一切如浑浊泥沼 , 他将江鸯拉入期间 , 却不妨叶白如此疯癫 。 叶白是他表弟 , 江訾是他友人 , 是他的救命恩人 。 他不能忘恩负义 , 把南康王府拉入泥沼 ; 他又不能不管叶白 , 任由叶白这样继续深 第56章 《循循》全本免费阅读 第 56 章第 56 章 火燃四方 , 花伞纷落 。 人海茫茫 , 既见人群的躲避和张皇 , 也见到遥远的被隔在摊贩边想朝这边跑来的玲珑 , 还见到暮逊将惊恐的阿娅从地上拉扯起来 , 抱住阿娅 …. 以及乱象中 , 那些悄悄尾随太子的卫士们纷纷下场 。 他们更多的是去保护暮逊 , 而不是扑火护民 。 但是江鸯分明是愚救那些慌张乱跑的人 。 江鹭将那张独狞面具重新盖回脸上 , 一手将有些失神的姜循抱入怀中 , 直接用轻功带着她纵入人流 。 被救的人们拿起头 , 只看到面具郎君 , 以及那位被郎君一路揽在怀臂间的帷帽贵女 。 纱帘飞扬 , 他们隐约窥见姜循的美貌 , 于是纷纷感激 :“ 多谢郎君 , 多谢夫人 ! “ . 他们史她 “ 夫人 “ 此时此刻 , 她真正的夫君在救助他的小美人 ; 她的阿鸯却被认为是她夫君 。 或许从凡人贫瘩狭隘的视觉中窥探 , 江訾更像姜循的未婚夫君 。 姜循额发微扬 , 散发落在冰凉腮上 。 她侧过脸 , 隔着一重纱 , 凝望江鸯 。 她心脏一直狂跳 , 手心冒座汗 。 当火扑来的那一刻 , 她确实生畏 , 但也不至于庞软倒地 , 无力求生 。 姜循何其顽强 , 岂会被火吓到 。 但是江鸯从天而降一一 他抱起她 , 把她从火海中救出 。 他又立即要去救旁人 , 不为此停留一时 , 不做情深不悔的无用事宜 。 但是她想他应该想起了一场大火 : 正和十九年春 , 即她和江鹭情投意合的最后一段时光 , 南康王府的侍女宅院中 , 生了一场大火 。 芹日江鹭同样去救 , 江鸯将昏迷的阿宁从火海中救出 。 但阿宁似乎受到了惊吓 , 开始缠绵病榻 , 泣泪连连 , 做出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 江鹭百般安慰阿宁 , 又不停召来大夫 。 他的喜爱关心人尽皆知 , 但阿宁还是被火吓到 , 不久之后 , 她 “ 病逝 “ 了 。 那场火是促使姜循离开江鹭的引线 。 时至今日 …... 江譬看到她在火海中 , 看到她路地失神 , 他当真没有想过那场火囡 ? 他没有想起她的 “ 欺骗 “, 她的 “ 戏弄 “7 他分明从他爹那里得知那场火是姜循自己放的 , 他却依然觉得姜循会怕火 , 依然扑入了火海 ? 夜风吹拂 , 心如火烧 。 姜循怔忡间 , 衣摆被一个哭啼小孩扯住 。 她低下头一一原是江鸯刚将一个小孩抱到路边 , 那小孩和大人走散 ; 江鹭赶着要救别人 , 小孩只抓得住姜循的衣摆 。 小孩抽泣 :“ 我要爹娘 …...“ 姜循垂着眼 , 乌黑眼眸隔着帷帽的纱帘 , 冷漠地看着陌生小孩 。 她扫一眼便要狠心地将衣摆扯走 , 要去追随江鳟 。 但江鹭听到了小孩哭声 , 回过头 。 火影下 , 他的面具森然可怖 :“...... 帮我 。“ 姜循盯着他 , 有短暂时间 , 她想到了叶白送给自己的一张狐狸面具 。 她的面具漂亮而精致 , 彩绘流光 , 远胜江譬此时所戴的粗糙面具 。 可她这一瞬 , 模糊地更想要他的 。 片刻时间 , 姜循扯一下嘴角 , 含笑 :“ 好 。“ 她低下头 , 试着帮忙照料这哭得喘不上气的小孩 。 姜循语气平平 :“ 再哭 , 妖怪就把你抓走 。“ 小孩 : 0 他懵懵地看着这个戴着纱帽的贵女 , 视野模糊 , 贵女声音清而哑 , 还带抹笑意 …... 火海重重 , 人流涌动 , 她竟然笑 ? 姜循挑眉 , 微笑 :“ 怎么 , 不信我做得出来 ?“ 小孩突兀打个哆嘉 , 想到了爹娘讲的话本故事中 , 那些骗小孩吃小孩的美女妖怪 。 此时此刻这戴着帷帽的贵女 , 说不定就披着人皮 , 要吃了他 。 小孩哇地一声 , 哭得更厉害了 。 那哭声震得姜循耳朵一麻 :“......“ 她幽幽看着这难哄的小孩 , 心中已生不耐 。 恰好此时 , 一个人从旁边扑了过来 , 在姜循把小孩吓得更惨时 , 那人抱住了小孩 :“ 阿宝 , 你没事吧 7“ 终于来找小孩的中年男人一边抱着小孩 , 一边回头 , 惊疑不定地看姜循 。 姜循压根不给他质问或感谢的机会 , 棘手麻烦一解决 , 她毫不留恋地起身转肩 , 提裙追上江譬 。 江譬衣袖被她搜住 , 仓促回头 , 看到她嫖然雪白的面容 。 姜循坚决地将手塞到他手中 。 面具后 , 江譬沾着汗的睫毛轻轻一颤 。 他望一眼另一边的暮逊一一暴逊将阿娅抱出了人群 , 蔚逊身边 , 那些卫士开始帮忙灭火 、 疏 散百姓 。 …... 也许暮逊注意不到这一方 。 何况姜循怕火 , 留她一人 , 也不应该 。 江譬没说话 , 却也没拒绝姜循 。 他们身后 , 玲珑终于挤过那些人潮 , 看到姜循 , 朝姜循奔来 。 但玲珑张口正要喊 , 却见姜循回头 。 白纱飞扬 , 她与江世子并肩 。 她被江世子抱住腰肢飞起时 , 回肩朝向身后的玲珑 , 手指放到唇边 , 轻轻地 “ 唷 “ 了一声 。 美人垂着眼 , 形如圣女 , 神似妖孽 。 玲珑怔忡地停了追随的步子 , 扭了半边身 , 去帮助身边的人 。 这种与江訾同行救人的感觉 , 美好又奇妙 。 恍惚间 , 姜循误以为自己仍在南康王府 , 仍在经常跟着江鹰出门 , 看着世子如何督促那些赡养百姓的寺庙重建 、 如何与当地官府据理力争 。 姜循很久没这种体验了一一 路在他身后 , 目光追随着他 。 既被他的形貌所吸引 , 更被他的品性所打动 。 但此时又与当年全然不同 。 火舌每有烧到她的危险 , 她便僵硬 , 江譬便会来找她 ; 她眼角余光看到火苗后的卫士与蔓逊 , 便隐有畏惧 , 江鸯分明没看到 , 却仍回头等她 。 起初是他抱着她 , 后来她强迫自己战胜庞妄 , 竟也能配合地跟上他 。 世人以为他们是夫妻 , 不断感谢 。 这场大火终被灭了 , 当街官吏垂头丧气地来向暮逊请罪 , 众人方知暮逊是太子 蔡逊正将阿娅拉到角落中 , 垂头温栖而耐心地为苍白小美人拭泪 。 官吏带着百姓来求见 , 百姓迷茫地看着这位年轻男子 , 又在官员的催促下 , 一个个下路 , 磕碳绊绊 : “ 殿下仁葛 , 天下之福 1“ 天下之福和殿下有何关系 , 暂且不知 ; 殿下何时仁善 , 暂且不知 ; 尽管只看到殿下在安抚他的小美人 , 百姓们也以为救他们的 , 必然是殿下安排的人 。 当地考叟作为长者 , 代百姓们来谢恩 。 他鬓发花白满脸皱纹 , 生平第一次面见太子 , 何其谦卑 。 而暮逊此时才温和问 :“ 百姓是否安全 ?“ 考叟激动答 :“ 只有几个人逃跑的时候擦伤了自己 , 没有人在火里丧生 ! 多亏殿 下派大侠救我们 , 大侠那身手 , 必是殿下身边的大人 。 我等 、 我等 …... 何德何能啊 ! 蔡逊微有疑惑 , 看向他身边的卫土 , 想询问是哪个人这般厉害 。 蔡逊身边的卫士们低着头躲闪目光 , 而姜循此时终于在人箱拥下 , 自外而入 。 她那纤娜身形 、 飞扬帷帽 , 只一眼 , 老叟便认出了她 :“ 夫人 ! 是夫人 …... 还有大侠 。 姜循在老叟说出更离谱的话之前 , 朝暮逊含笑 :“ 殿下 。“ 蔡逊见到姜循 , 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忘了她 。 他心生愧疚 , 见姜循态度平和 , 不免奇怪 。 他心中念头几转 , 只朝着姜循伸手 , 纵前几步 。 躲在角落里低着头的阿娅被丢开 , 她轻轻拿眼 , 看着一个个陌生人们 , 再寻不到失火前看到的那面具郎君 。 而暮逊挽住姜循的手 , 宽慰笑 :“ 你平安就好 。 循循 , 孤方才十分担忧你 。 人流太乱 , 孤身为太子 , 为子民生计 …...“ 姜循打断 : “ 我都晓得 。 殿下爱民如此 , 妾复何言 ?“ 蔓逊心中稍震 , 姜循与他隔着纱帘温情款款 。 一旁的者叟见二人情深至此 , 心间不禁迷茫 : 这位娘子和太子殿下 …... 那方才的大侠 …... 蔡逊随着老叟的目光 , 一同看向人流后的面具郎君 。 百姓皆在这里谢恩 , 那人方才便要走 , 硬被他的卫士们拦住 。 但那人依然不肯来 , 那人见太子妃平安回到太子身边 , 便隔着距离 , 朝太子拱手行礼 , 然后转身离去 蔡逊怔住 。 那人站在灯火晦睿处 , 虽持江湖礼 , 举手投足间却有优雅贵气 。 泠泠间 , 仿佛皓月高山 , 白雪凝霜 。 那人转身混入人流中 , 暮逊的卫士们试图去追 , 却跟丢了人 。 蔡逊目光幽深 。 暮逊轻声 : “ 循循 …... 你认得你那位救命恩人团 “ 姜循疑惑 :“ 殿下认识 ?7“ 蔡逊低头 。 隔着帷帽 , 他看不清姜循的神情 。 但他不必看 , 也猜得出姜循那十分恪当的 “ 迷惘 「。 蔡逊微微笑了一笑 , 抚手拍了拍姜循 , 不再多言 。 那人在火海中 , 第一时间救了姜循 。 在暧逊救阿娅的那段时间 , 那人一直和姜循在一起 。 那人戴着面具 , 和太子幽幽对了一眼 。 那一眼幽寒 , 如冷泉下的冰川疑剑 , 蠢蠢欲动 , 试图破水而出 , 诛杀他人 。 那一眼的寒意 , 让暴逊周身生了一层战栗 。 …... 好熟悉的感觉 。 他一定曾经见过 。 在哪里呢 ? 暮逊思量间 , 得到卫士来汇报 , 原来百姓们误以为姜循是那人的 “ 夫人 “。 暮逊扭头看姜循 。 灯影烛光下 , 她貌美清蹄如旧 , 帷帽下的那颗心 , 是否 …... 也如旧呢 ? 端午夜生了这种事 , 暴逊干胱请示宫中 , 他在此间主持祭祀 , 为那些获救百姓祈福 。 如此 , 蔚逊与姜循有了光明正大待在民间的机会 。 这场祭祀用了三日时间 , 暴逊和姜循借宿在大相国寺中 。 一连几日 , 寺中金碧辉煌 , 流水如龙 , 皆是百姓前来瞬仰太子与姜娘子 , 弘扬太子仁爱 。 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功德 , 蔡逊自然是乐见其成 , 全盘接受 。 倒是玲珑私下里唷咕几句 : 救人也是世子和自家娘子救的 , 关太子什么事 ? 这几日阿娅受惊 , 不出屋门 。 太子不是忙着照顾他的小黄鹄吗 ? 哪有什么 “ 仁 姜循没说什么 。 她这几日有些心不在焉 。 她待在屋中 , 听着佛法梵音 , 偶听刨檐下铃铛晃动 , 便禁不住 。 她有时自己起身去看 , 有时唤玲珑去看 。 她好像在等着谁 。 但她没办法心念起 , 良人至 。 她肯配合暮逊待在这里 , 也是愚见到他 , 为何他不来一一难道端午那夜的火 , 在江譬心中 , 毫无痕迹吗 ? 难道她仍留在大相国寺等他 , 他已经离开 , 返回皇城了 ? 他丝毫不想念她 , 不在那样的事之后 , 愚见到她吗 ? 江警自然不是心间无波 。 他非心间无波 , 他乃波动过多过重 , 生受其困 。 江鹭脑海中 , 不断地浮现端午失火那夜 , 他辛辛苦苦救下的姜循 , 转头便甩开他的手 , 走向灯火深处的暮逊 。 他站在巷边槐树下 , 她的手从他袖间挪开 , 她在蔓逊探来的刻那间 , 便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 她本挨着他手臂 , 他胸襟间尽是她身上的香气 。 陡然一空 , 江鹭愣愣低头 , 看着地上孤零零的独影 。 江鹰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 , 试图追随姜循 。 空荡衣摆被风吹拂 , 一片凉气袱来 , 江鹭被寒气浇醒 , 困惑看着姜循背对着他 , 越走越远 , 握住另一个郎君的手 。 他隔着人海与火光看他们 。 他看着世人歌颂太子 , 看着姜循走向太子的背影 , 他心间在刻那间蜡缩发麻 , 在刹那间浮起深重虎气和怨恨 。 那虎气与怨恨席卷江鲅 , 有短暂的时间 , 他理智被情 他看到那二人深情对望 , 既是满心愤漆难堪 , 又生出许多惘然一一 分明好几日前 , 姜循口口声声说喜爱他 。 他望着她 , 百般怀疑又沾沾自喜 , 不知自己是喜爱还是伤怀 。 而今姜循同样待太子 …... 江鸯朝后退步 。 一步 。 两步 。 面具之后 , 他面色僵硬心如玉碎 。 他既在理智上猜姜循和太子貌合神离 , 又在情感上深受其惑 。 他往往复复陷入这种猜忌中 , 这让江訾对自己生出更多的厌恶与痛恨 。 …... 他真想 、 真想 …... 寒夜如水 , 月黑风高 , 几点星子济佳 。 段枫摇摇晃晃地推门而入 , 被一室酒香弄得咳嗽不住 。 段枫扶着门框 , 眨几下眼 , 才看清那屋中伏在桌上的小郎君 , 竟然是江鸯 。 这一日 , 段枫混在那些进相国寺瞻仰圣颜的人中 , 既试图打探太子 , 又愚见一见阿娅 。 听说阿娅病了 , 闭门不出 。 段枫没见到她 , 怀疑她的病和端午夜的大火有关 段枫心间酸楚 : 两年前凉城的火 , 安娅是否经历过 , 才会如此 …... 段枫找不到机会见到阿娅 , 无从打听过往 。 他今夜颓然回来 , 发现江鸯竟在吃酒 …... 好稀奇 。 小世子根本不爱吃酒 , 不擅饮酒 。 小世子如今虽然学会了饮酒 , 但平时能不碰便不碟 。 江鸭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 更怕自己吃醉酒后会做错事 …... 怎么今日他倒把自己喝得这样醉醒丧 ? 段枫意识到 , 自己最近心事重重 , 许多话不能和江鹭说 , 竟好久没关心江鸯了 。 段枫压下咳意 , 坐到桌边 。 他不敢吃酒 , 只为自己倒茶 ; 却又出于好玩 , 给那伏在桌上的小郎君再倒了 一盏酒 。 江鹰迷糊中听到汨汨流水声 , 他晃晃脑袋 , 偏过头 , 看到坐在身畔的绀衣小将军 。 浑噩间 , 他看到段枫侧脸凌厉 、 眉眼喉笑 , 晃悠悠倒酒的姿势漾洒几分 …... 疑似段小将军坐在他身畔 , 和其他郎君一起 , 一杯杯地劝他酒 , 戏谚他不吃酒 , 就不是凉城好儿郎 。 那怎么行 ? 凉城和南康王府应为一家 , 他姐姐日后要嫁过来 , 他要替姐姐和凉城的儿郎们打好交道 。 旁人都说 , 小舅子本事厉害 , 才没有人敢欺负姐姐 。 虽然姐姐已经很历害 , 但山高路远 , 江鹰总怕姐姐日后在凉城吃亏 …... 江警便要一盐又一盐地喝 , 好让这些大好儿郎认同他 。 但是候忽一眨眼 , 江鸯眸子清明 , 看到自己身边 , 其实只有段枫一人 。 暗光浮影 , 火海重重 , 其他人都被吞没了 。 姐姐不嫁人了 , 未来姐夫也没了 , 他背着段枫回到南康王府 , 还生怕朝廷怪罪 , 生怕爹娘和姐姐不肯救人 , 把人藏起来 …... 他整日东躲西藏 , 神出鬼没 , 做着那些家人不赞同的事 。 他为了那些家人不赞同的事 …... 走到了东京 , 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 江鹭静静地趴在桌上 , 望着段枫 。 段枫低头看他 , 嬉笑 :“ 小二郎 , 你这是醉了 , 还是没有醉 ? 哎 , 我总是看不清 …... 通常来说 , 醉鬼不可能眼睛这样清明 。 但你又一向如此 …... 不如你来告 第57章 《循循》全本免费阅读 第 57 章 “ 第 57 章 姜循不做无聊的等人事宜 。 睡不着的后半夜 , 她坐在窗边 , 着暗卫传了一条消息 。 于是 , 不到半个时辰 , 被五花大绑的筒简 , 便出现在了姜循屋舍 。 玲珑睡在隔壁 , 姜循让卫士给简简松绑后 , 退下 。 距离简简试图刺杀姜循 , 已经又过了一个月 。 简简被关在柴房中 , 日日听玲珑唔叨劝说 。 玲珑为她翻来覆去地讲乔世安事件的前因后果 、 利害关系 , 说简简被人利用 玲珑多次叹着气揉筒筒的头发 :“ 你年纪太小了 , 不懂得这些 。 但是娘子不是世人口中的恶人 , 过了这么久 , 你总该想明白了吧 “ 此夜后半夜 , 松绑后的简简路坐在地砖上 , 就着姜循手边的幽晦烛火 , 盯着姜循 。 姜循实在美 。 她是那类明艳不可方物 、 诱人堕落的美人 , 她已经这样好看 , 偏偏杀人不用美色 , 而是用智谋 、 算计 、 博弈那一类简简毕生不可能看得懂的本事 。 可是如此 , 简简更加恨她 。 少女眼中憋忍不住的泪水聚满了眼眶 : 她是蠢货 , 小时候看不懂哥哥 , 长大后看不懂姜循 。 可是她虽蠢 , 却乖 。 他们让她做什么 , 她便做什么 。 她的人生由他们安排也无妨 , 她有什么错 ? 哥哥使计 , 将她托付给姜循 。 期间未尝没有太储的人找来 、 赵相公的人找来 , 要她帮忙传消息 。 她请示哥哥后 , 全都不搭理 , 只专心地侍奉姜循 。 她不听旁人如何说 。 东京都说哥哥要死在秋决 , 可是去年哥哥便应死了 , 却也没死 。 简简觉得 , 那类聪明的人 , 一定有法子活下去 。 她乐观地想 , 只要按照哥哥的吩咐办事 , 终有一日 , 哥哥会从开封府天牢中走出来 , 他们兄妹二人便能团聚 。 赌鬼爹和凶继母都死了 , 欺负她的坏人也死了 , 哥哥为她报了仇 , 哥哥攀上了贵人 。 他们已经如此努力 , 大好前程明明就在眼前 , 为什么中途便结束了 ? 明明希望已在眼前 , 明明再坚持一下 …... 哥哥死在世子手中 , 简简却是被姜循派去凉城查世子的 。 但凡简简晚回来一些 , 也许都不知哥哥如何死的 。 但凡简简早回来一些 , 也许她还有机会间入天牢救走哥哥 。 时间安排得这样恰好 。 既有人为的算计 , 也有命运的作弄 - 一 筒简好恨 。 此夜天未亮 , 简简跪在地上 , 一头蓬发 , 满脸脏污 , 只一双猫眼一般的眸子透着清水一样粼粼的光 : “ 夫人告诉我 , 也许在我见到你的第一日 , 你就查清了我的身世 。 你知道我是谁 , 你可能有利用我 , 找出哥哥背后贵人的把柄的意思 。 后来你发现我没有跟贵人传递消息 , 你才放弃了我 。 “ 夫人说 , 你从不做无用的事 。 你救人必有救人的目的 。 你根本不是觉得那时候看起来像孤儿的我很可怜 , 你是觉得我有价值一一这些都是真的吗 ? 你从遥到我的第一天 , 就在算计我 2“ 姜循俯眼 , 望着这个落泪的少女 。 有一瞬 , 她心有动摇 。 她想告诉筒筒 , 她看不得人哭泣 , 示弱 , 悲苦 , 无助 。 芹日简简在街头流浪 , 让姜循愚到自己小时候 ; 正如昔日姜芜向姜循求救 , 阿娅被人淹死时向上递出的手 …... 姜循不愿意帮她们 , 但姜循每一次都帮了她们 。 她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 , 可她确实做了 。 此时 , 姜循只淡声 : “ 不完全是 。“ 简简 :“ 那便是说 , 有利用的成分 7“ 姜循沉默 。 乔世安被江鸭杀死 , 并非姜循的本意 。 乔世安被江鹭杀死 , 必是因为他牵扯到了江鹭在查的事 …... 姜循没有问过 , 但她昔日和江鸯合作时 , 便有了江鸭会动手杀人的觉悟 。 她冤枉吗 ? 不 。 她分明预料到了一一江鸯杀章淞时那般决然 , 江鸭早已不是昔日心慈手软的模样 。 在简简到姜循身边的这一年多时间 , 姜循和叶白探讨过无数次 , 该如何掇开丿世安的嘴 。 姜循不愿意让叶白动用简筒 , 叶白也碰触不到乔世安 。 他们卡在那个环节上 , 直到江鹭入局 。 姜循是想护住简简的 。 不然 , 姜循不会将她派去凉城 。 筒筒说是支开她 , 其实也是为了不牵连她 。 不然 , 姜循不会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江譬 , 筒简和乔世安的关系 。 她怀着一腔矛盾之心 , 等小世子自己去查 。 她做着一个梦 , 希望乔世安的结局和简简无关 。 而今 , 姜循已然明白 。 怎可能无关 ? 人与人之间的牵扯 , 断了骨 , 连着血 。 她连一个江鹭都难以割舍 , 何况让简简割舍乔世安这个亲哥哥呢 ? 她只为了江鹭的半年情谊便重新意动 , 何况筒筒自小和哥哥相依为命 。 命运是阻断不了的 , 辩解都是无用的 。 姜循便俯眼望着简简 :“...... 我把卖身契还给你 , 你离开吧 。“ 简简目中燃怒 :“ 你无话可说 ?7“ 姜循偏地拿眸 :“ 我要说什么一一简简 , 你扣心自问 , 你哥哥不该死吗 ? 你那仇人怎么死的 , 你父母怎么死的 , 他不肯开口的那些日子 , 朝堂那些官员作威作福 , 和豪强勾结 , 买断田地损害农事 …... 你知道因为这些 , 会死多少百姓吗 ? “ 凭什么要无辜人为他而承担后果 ? 你哥哥造成的后果远不止于此一一你哥哥读 圣贤书 , 学了一肚子纸上谈兵 , 却都在做些什么 ?“ 筒简被说得怔愣又愤怒 , 她说不过姜循 , 只怒叫 :“ 你胡说 ! “ 姜循刷地从橘上站起 。 拔帛曳地 , 祸摆燃着烛火映照的金光 。 姜循在屋中一点点走向筒筒 , 俯身持住简简的下巴 。 她一贯强势 , 少有的怜悯之情早已消逝得差不多 , 她睫陶着这个苍白的少女 , 说出的话何其恶毒 : “ 你和我算的哪门子账 ? 你哥哥手里的钱不清白 , 你那些跌打创伤药也不清白 ! 他问心有愧 , 满腔义愤给谁看 ? 你哥哥读的书多 , 却识人不清 , 做尽助绑为虐的事 ; 你不读书 , 同样识人不清 , 为他人作嫁衣也不知道 。 “ 你以为我娘为什么见你 ? 她是要用你来吊着我 , 用你的愤怒来杀我 。 如果当日不是江鸯 , 我就如她愿了 。 你以为你在报仇 ? 别开玩笑了 , 蠢货一一你在做和你哥哥一样的事 。 “ 读尽圣贤书 , 做尽负心事 。 家国不分 , 是非不问 …... 简简 , 这世上可以审判我的人必然有 , 但你不是 。 我养你供你 , 不曾虐你 , 你却来杀我 ? 你对得起我 ?7“ 筒简暴怒 : “ 我兄长不是你口中那样 , 我也不是你说的那样 ! “ 姜循 :“ 那你知道你哥哥该死吗 ? 你承认你哥哥该死吗 ? 回答我 , 简简 1 “ 筒简说不出话 。 她被质问 , 满腔愤怒委屈 , 突得失声 。 她好像置身冰雪天中 , 看着冰霜一点点覆盖己身 。 她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 , 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 姜循愕然 。 筒简半眷 , 艰难道 :“ 我会证明 , 我和我哥哥 , 不是你说的那样 …... 死有余争 。 大颗大颗的眼泪如豆 , 挂在简简睫毛上 :“ 我会证明 , 你错了 。 我不是你说的那类人 , 我哥哥也不是 。 你才是坏人 , 我是好人 。 我不做恶事不杀错人 , 我和你说的 … … 全然不一样 1 “ 说到最后 , 少女声音带着裂帘一般的颤音 。 姜循无言 , 尴尬地朝后退 :“ 你离开吧 “ 简简抹干眼泪 , 从地上爬起来 。 她忍着屈辱和愤怒 , 此时愚不明白的事太多 , 但她必须要想明白 。 聪明的人都离开了 , 蠢货要自力更生 。 临走前 , 简简忽然扭头 :“ 你不想知道凉城发生了什么 , 不想知道南康世子为什么查凉城吗 ?“ 姜循撤脸 :“ 你会告诉我 ?“ 筒简目中含泪 , 尖庚一笑 。 她此时只能用这种接近报复的方式 , 表达自己的快意与仇恨 : “ 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 “ 筒简摔门便走 , 掠入清晨蹄风中 。 天未亮 , 雾未散 , 从今日起 , 姜循身边不会再有一个叫 “ 简筒 “ 的侍女了 。 若玲珑醒来 , 得知姜循对筒筒做的事 , 恐怕又会念叨一一简简单纯好糊弄 , 又有一身好武艺 , 姜循没必要把人赶走 。 可姜循意兴阑珊 : 走便走了 。 她又不缺武功高手保护 。 只是简简的离开 , 也让姜循微有郁卒 。 天色熹微 , 姜循歪靠在窗边 , 以手支颌 。 半宿失眼与审问简简让她疲情 , 此时微微头痛 ; 她闭着目思考 , 筒简能从凉城查到些什么 。 筒简离开前的那个眼神 , 仇恨中 , 带有微弱的怜悯 。 她怜悯什么 ? 姜循和江鹭一起促成乔世安的死亡 , 简简痛恨怜悯的 , 也应该是他二人 。 姜循确定自己和凉城毫无干系 , 有干系的人只能是江鲅 。 到底是多深的渊源 , 才导致南康世子跑去查凉城事变 ? 姜循 手轻轻地敲击着桌案 。 在阿宁身在南康府时 , 她不曾听闻南康王府和凉城有关联 。 江鸯若有关联 , 也应该是阿宁离开后的事 。 南康王本就有功高震主的嫌疑 , 寻常情况下 , 南康王不会让世子和边军扯上关系 , 除非是不得不 …... 姜循一一排查南康王府的人际关系 : 南康王 , 南康王妃 , 南康世子 , 永平郡主 永平郡主 ! 姜循敲击桌木的手指停住 , 想到了星年一则趣闻 : 江家那个讨人厌的大娘子 , 在去练兵时 , 和一个小贼不打不相识 。 人家并非小贼 , 江飞瑛自然嘴硬不肯认错 , 便被人一直追着 …... 后来江飞瑛就定亲了 。 因为阿宁昨日讨厌江飞瑛 , 并未多打听江飞瑛的婚事 。 而今想来 , 这婚约果真有些古怪 。 南康王因为江鸯愚娶阿宁的事 , 气得恨不得将江鸯逐出王府 ; 却对女儿的婚事看着分外满意 。 莫非对方和江飞瑛实则门当户对 …... 对了 , 江飞瑛那未婚夫叫什么来着 ? 姜循正专注思考 , 慢慢有了些灵感时 , 忽然外边叫唤声惊醒她 :“ 有刺客 ! 抓刺 姜循一下子站起 。 段枫一门心思来大相国寺刺杀太子 。 天黑风高 , 云间无月 。 他一路躲过巡逻卫士 , 摸清了他们换防时间 , 摸向太子居住的院落 。 一直到后半夜 , 段枫才摸入太子的房间 , 提着剑一步步朝室内走 。 蔡逊睡得分外不安宁 。 他心烦意乱 。 脑海中一会儿是阿娅病恭忻 、 畏惧火海的模样 , 一会儿是戴着帷帽的姜循似笑非笑站在身旁 , 灯火阑珊处 , 那戴着面具的郎君朝他拱手行礼 。 那郎君颂长如松 , 衣摆微扬 。 此时在暮逊的梦中 , 暮逊一步步靠近那个人 , 看得越发心惊 , 越发心起波澜 。 梦境将蔡逊的疑心放大 , 暮逊一遍遍审视着那人的衣着 。 他看到那人的锦衣华服 , 看到那人飞扬的袖摆 , 看到那人的宽肩柏腰 …... 好是熟悉 。 好像他应该经常见到 。 白日时 , 暴逊得到卫士禀报 , 说他查问的那人 , 并不在皇城中 , 也不在王府中 那么此夜此梦 , 暮逊站到了面具郎君面前 , 蓦地一咬牙 , 揪开那人的面具一一 一道寒光在他眼皮上晃过 。 梦中的惊怒让暮逊瞬间清醒 , 现实中的寒意袱梆而来时 , 他本能地朝旁边一滚 , 狼狐非常地跌下了床槛 。 蔡逊浑浑噩和地抬头 , 周身血液凝冰 , 发现自己不是在梦中 。 当真有戴着羲笠的黑衣人持剑刺他 , 一击不中 , 那人再次杀来 。 蔡逊张口便想唤人 , 那人武功身法实在厉害 , 逼得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 只顾着在地上没命地滚 , 希望借一些声音 , 引起外面卫土们的冲动 。 蔓逊还未这样狼狐过 ! 他抓过花瓶础去 , 花瓶被剑击碎 , 碎片挟着那人的深厚内力 , 带着杀气寸寸袱来 。 蔓逊的中衣宽袍被割伤 , 长发凌乱散下 , 一国太子也会些拳脚功夫 , 此时在真正的行家那里却施展不开 。 蔡逊心生绝望一一 荒谬 ! 大相国寺布满卫土 , 外面守卫巡防森然 , 竟有人夜刺太子 , 成功摸入 ! 蔡逊走到今日步履维艰 , 他亦曾在痛苦至极时想过自己的死因 。 无非是被父皇废除 , 被弟兄们陷害 , 被流放 , 被贬庶人 …... 却不包括死在国寺中 ! 蔓逊走到今日 , 绝不认输 ! 蔡逊爬到地衣边 , 从旁边的箱子夹缝中抽出一把剑 , 反身自卫 。 他连身都起不来 , 手中的剑在对方眼中如同玩具一般 。 寒光凛刹如霜 , 照亮暮逊眼睛一一 蔚逊以为自己必死 , 却忽然间 , 见那刺客身子一凝 , 一口血吐出 。 蔡逊当机立断 , 手中剑础出 。 趁对方如此关头 , 暮逊高声 :“ 来人 , 有刺客一一 一刻钟后 , 暴逊沉着脸 , 要求封锁整个大相国寺 , 追捕那刺客 。 刺客被他封在寺中 , 必然逃不出去 。 天已熹微 , 鱼肚白微亮 , 清风凉澈 。 段枫跌跌撞撞地在寺中各门院处疾行 , 试图在卫士们的追捕封锁下 , 找出一条逃出去的生路 。 天快亮了 , 一次刺杀失败 , 他已微清醒 , 知道自己失去了机会 。 命运似乎永不站他 。 段枫喘着气 , 手扶着花架上的藤萝 , 整个人被体内乱窖的内力折磨 , 一阵阵的带着血的咳嗽被他强行压下 , 而他眼前阵阵发黑 。 从正和二十年开始 , 他便一直被命运抛弃 。 芹日他去巡察周边 , 遮到西域兵马的堵截 。 他与手下士兵中埋伏 , 怀疑那是阿鲁国的计谋 , 却也只能等离开再说 。 这只兵马死战沙漠 , 要被沙漠吞噬时 , 是江鸯找到了段枫 。 昔日段枫被伤了眼 , 伤了肺 , 又要面对家人惨死 , 百姓流离 。 故土自此归属他国 , 庇护多年的民众成为俘虏 …... 段枫也要活不成了 , 是江鸯带他离开 。 他缠绵病榻两年 , 江鹭便花了两年时间派人去西域 。 他们试图找那些昔日阻拦段枫的躲在睹处的敌人 , 可南康王府的势力不在西域 。 南康王府不肯接受段枫 , 不肯救凉城遗民 …... 于是江鸯便背着段枫离开 , 独自救人 。 段枫被江鸭安慰幸运 。 可背负着一族人的冤屈 , 行走于魅魅魍魉间 , 又幸运在哪里 ? 那两年暗无天日的时光 , 段枫尽靠着江鹭的承诺 , 尽靠着江鹭的支持 , 尽靠着复仇的希冀 。 他本应是死人 , 若非故人恩惠 , 岂得流连人间 。 若不复仇雪恨 , 岂得安心赴死 。 大片大片的血从段枫的指缝间流出 , 段枫在逃亡中不发出一丝声音 。 他如今知道自己失败 , 便靠着意志逃跑 , 只怕自己被抓到 , 连累到江鹭 …... 在这样仓促的逃跑中 , 段枫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 他知道自己的失败 , 只因那些脚步声中 , 竟夹杂着暮逊的 第58章 《循循》全本免费阅读 第 58 章 “ 第 58 章 有刺客刺杀太子 , 外头尽在捉凶 。 玲珑即便是睡神附体 , 也不可能再睡得着 。 她出门要去隔壁看娘子 , 正好和推门欲入的姜循撞个满怀 。 时间仓促至极 , 姜循只来得及捂住玲珑的口鼻 , 在侍女耳边交代几句话 。 不等玲珑听明白 , 她又提裙而走 姜循甚至边行走 , 边摘下发钗玉坠 , 半途上开始打散自己的发髻 。 玲珑看得瞠目结舌 , 忽听到院中侍卫的唱和声 “ 殿下到 “。 天未完全亮 , 可勉强遮掩一介妙龄少女的身形 。 玲珑便借助这种方便 , 悄悄从院落后门溜了出去 , 忙碌姜循的嘱咐 。 而在姜循的寝舍间 , 姜循刚将青帐放下 , 门便被叩了两下 : “ 循循 , 开门 。“ 姜循口上吃惊 , 且睡意惺忠 :“ 殿下 7“ 她从床上爬起 , 散着发 , 披着月白衫子 , 朝门口走去 。 她去迎接太子时 , 飞快地匹头看眼帐子一一 内舍的帐子青白色软 , 一重又一重 。 模糊的郎君身影藏在帐后 , 掩人耳目 , 却不知能否在今日蒙混过关 。 青帐擦过时 , 她与江警的眼睛轻轻对一瞬 。 他整个人靠在墙角 , 神色是说不清的僵硬 。 在门又被敲后 , 姜循上前开了门 。 姜循持灯散发 , 单薄微乱的衣裙在清晨徐风中轻轻扬一二分 。 她故作困惑地打个哈欠 : “ 殿下怎么了 ? 我听外面声音一一 “ 她指的是外头 「 捉拿刺客 “ 的喊声 , 但她话未说完 , 蔚逊便沉着脸从她身畔走过 , 跨步入屋 。 卫士们留在外头 , 不敢多看姜循一眼 。 姜循同样低眼 : 事情比她料想的更棘手 。 蔓逊以前从不会在这个时辰 , 来她这里 ; 更不会在她屋舍中逗留太久 。 他身边有阿娅 , 他根本不需要和姜循如何亲近 。 姜循静了一下 , 才镇定地将门敞开一条缝 , 返身回屋 , 迎向暮逊 。 暮逊目光在姜循屋中快速地通巡一圈 , 没看到异常情形 , 便收回了目光 。 他并非因猜忌而来找姜循 , 他大马金刀地坐下 , 接过姜循递来的一杯茶 , 面色仍不虞 。 蔡逊兀自出了一会儿神 , 将茶盐放回桌上 。 他似疲情 , 又似自省 :“ 是否我对阿娅太宽容了 7“ 姜循挑眉 : 暮逊竟为阿娅而来 ? 姜循放松些 , 询问起暮逊和阿娅发生了什么 。 蔡逊便说起方才的事一一他亲自捉拿刺客 , 眼见快要追上 , 阿娅凑了过来 。 阿娅痴缠一通 , 卫士们不敢多看又不敢撒下太子 。 等暮逊终于将阿娅呵退 , 那刺客已经甩开他们了 。 卫士们满寺捉人 , 但蔓逊因为阿娅 , 错失了最佳机会 。 没有人敢置喙太子 , 蔚逊却生出怒意 。 他丢尽面子 , 在卫士面前损失了一国太子的尊严 。 然他呵斥阿娅两句 , 阿娅便一副受辱模样 , 眼喉热泪掉头就走 。 蔓逊让她回来 , 她反而跑得更快 。 那一瞬 , 蔡逊满脸燥红 , 难免愚到皇帝对自己的训斥一一宠爱一个异族歌女 , 将真正的太子妃抛之脑后 。 异族女难登大雅之堂 , 会成为太子身上的一个耻辱 。 一国太子 , 既不应重情 , 更不能将情放在一个玩物身上 。 蔡逊是未来国君 。 他不能挑战皇帝的权威 , 他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 携出态度 , 留下一两根傲骨 。 皇帝越是厌恶阿娅 , 世人越是嫌恶阿娅 , 他越要将阿娅 留下 。 阿娅不是他天生的逆鳞 。 他只是将逆鳞留给了阿娅 。 他非阿娅不可 , 喜爱阿娅喜爱到晕头转向吗 ? 那也没有 。 他的爱 , 像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 烟火绚烂 , 情若余烬 。 他做戏给自己看 , 做戏给天下人看 。 时间久了 , 他分不清这种做戏是真是假 , 但他好像真的割舍不掉阿娅 。 假戏真做真真假假之时 , 荒唐言行反噬 , 阿娅今日竟然 …... 暮逊闭目 , 思忏着方才所见的阿娅 。 他的疑心病这样重 。 此时此刻 , 坐在姜循的屋中 , 暴逊开始怀疑 : …... 阿娅是不是在故意阻挠捉凶 ? 那样的时间 , 那样的撒娇 , 又那样的离开 。 日光微薄 , 竹影瑟意 , 阿娅捧着一束花扑入他怀中时 , 那竹影背后风动叶摇 , 是否藏着旁人 ? 阿娅仰头看着暴逆时 , 眼睛不经意地朝后瞥 , 不像姜循 …... 蔡逊凝望着姜循 , 见姜循粉颊艳色 , 职听得十分认真 。 日头渐升 , 屋中光亮 , 薄光透过窗子与尘埃 , 落在姜循的面上 。 浮尘之下 , 她像一颗随日光一同升起的海上明珠 。 如此的盛美 , 宽容 , 端庄 。 在阿娅怀逆他之时 , 姜循的美 , 让蔚逊心头轻轻一跳 。 蔚逊突然愚到 : 好像自己从不曾在这个时辰进过姜循的闺房 , 见过姜循初醒的模样 。 姜循掩着疲色 , 虽不如平日盛装之艳 , 亦有独特之美 。 在暮逊追随阿娅的那些年月 , 他忽略姜循至此 。 而姜循 , 才是他未来真正的妻子一一 蔓逊倾身 , 握住了姜循的手 。 姜循心中的不耐烦 , 被暮逊的张狂吓到 。 青帐飞扬 , 她困惑地对上暮逊微有情意的目光 , 心神禁不住下跌 。 连她这样的七窍玲珑心 , 都一时间不明白 : 暮逊不是在抱怨阿娅吗 ? 她不是只要如往常那般闲闲地调解几句 , 就能将暮逊哄走了吗 ? 蔡逊在做什么 ? 青帐之后 , 江鹭头抵着墙 , 目如冰刃 , 看着那帐外的一对男女 。 姜循背对着他 , 坐姚僵硬 。 而暮逊伸手 , 一点点将姜循扯过去 。 暮逊将姜循抱在怀中 , 让姜循坐在他腹上 。 美人一头丿发散在暮逊臂弯间 , 美人伸臂揽住了暮逊的脖颈 。 美人柔声缙维 : “ 殿下 “ 江鹭眼前金星乱冒 , 浑身的血液僵得自己呼吸堵塞 , 一颗心被揉捏被玩弄 。 他的天灵盖像破了一个洞 , 从未这样如刀绞 , 如剜心 。 而同一时间 , 杀意从他心头淼出 , 盈上眼睛一一 他知道姜循私下必与他人情投意合 。 说不定姜循和太子做过所有与他一起做过的事 。 可他毕竟不曾看到过 ! …... 他没有看到 , 便装作不知 , 作着鸳鸟模样 。 而今江鸯洞察自己的荒谬 , 见证姜循的手腕 。 姜循干娇百媚手段了得 , 没有男子能拒绝她 。 孔益当初说的话他装听不见 , 叶白出现在姜循闺房他也忍下 …... 而今又是什么呢 ? 他又打算给自己找什么借口呢 ? 心海中 , 无数念头发出嘲笑 : 姜循对你说喜欢 , 未必不会对他人说喜欢 。 你窃窃自喜些什么 ? 你的不安才是真的 ! 恨与怒与惧与迷惘 , 如暴风雪一般裹挟江鸯 。 江鹭抵着墙 , 心如死灰 , 颓然无力 。 他手指发抖 , 无意识地敲击墙面 。 江鹭咬紧牙关双目微红 , 分明厌恶又愤怒 , 却偏偏自虐一般 , 逼着自己看下去 。 他盯着那人搭在姜循腰上的手 , 队着那人仰望着姜循的笑 。 杀气一点点凝聚 , 如有实质 , 必瞬间出刃 ! 江鹭透过青帐 , 如恶鬼一样 , 窥探他人的闺房情趣 。 他分明是插足的那一人 , 可他袖中手却拿起 , 朝着太子的方向一一 江鹰的杀心即将出手时 , 听到姜循隐怒冰冷的声音 :“ 殿下这是做什么 ? 1“ 日光投下模糊的光影 , 姜循从暮逊怀中起身 , 在暮逊再次欲搂她时 , 她推开了暮逊的手 。 姜循的目光快速地朝帐子訾了一眼 。 她没有看到江鸯 , 江鹭却窥到了她紧张的那一眼 。 江鹭心想 : 紧张什么 ? 怕他杀了太子 , 还是怕他杀了她 …... 真正在意喜欢的人 ? 姜循绝不可能和暨逊如何 。 不提她本就厌恶暮逊 , 此时屋中有一名窥探者 , 姜循的紧张更胜往日 , 生怕窥探者忍耐不住 , 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 姜循强自从暨逊怀里站出 , 快步挪后两步 。 她用惊愕隐羞的眼神看暮逊 , 眼睫颤得厉害 , 飞快抖动 。 她侧头作出少女羞涩状 , 实则透过帐子 , 想观察江鸯 。 她眼眸碰触到了江鸯那双此时赤水一般的眼睛 。 江鹭半边身倚在帘后 , 盯着她微乱的神色 。 蔡逊笑 : “ 循循害羞了 7“ 他起身要搂姜循 , 眼看走一步 , 他就要站到姜循的方向 , 猝不及防地看到小世子 。 姜循旋身 , 蔡逊半途停住 , 只好耐着性子转身 , 重新朝向姜循 。 蔡逊哄笑 : “ 你我未婚夫妻 , 只等来年你出了孝期 , 你我必完婚 , 你又躲什么 ? , 他将姜循搜入怀中 。 姜循盯着他 。 她见暮逊低头勾起她下巴 , 他眼神渐有痴色 , 低声和她说情话 :“ 循循 , 是我错了 , 总是不顾你 , 不管你 。 我今日才明白 , 你我才是夫妻 , 我应待你更好些 。 这些年 , 你忍着我和阿娅 , 当真辛苦 。“ 他的话让她起鸡皮疙瘩 , 让她生出恶心 。 姜循后背发麻 , 不是那类被撩拔出的情意 , 而是一种恐悸与厌恶混杂的情绪 … … 她以为自己可以忍耐 , 但是她眸子映出暮逊朝她低头 , 似想亲吻她 …... 她忍无可忍 ! 蔡逊的脸伏在她颈间 , 江鹰的指风弹出 。 劲风要扫到太子时 , 姜循刷地拔下一根簪子 。 袭来的劲风裹着姜循的簪子 , 还未挨到暮逊 , 就在暮逊脸上划了一道口子 。 姜循 :“ 殿下如此羞辱我吗 7“ 蔡逊觉得脸热 , 拾头便见姜循如贞洁烈妇一样梗着脖子 , 那把镶金簪子朝他刺来 。 她眼中映着义无反顾的癫狂之色 , 符合暮逊对她的一贯认知 。 姜循的簪子刺向暴逊 , 蔡逊轻而易举可以躲开一个弱女子的攻击一一 他遍体生寒 , 意识回到自己朦胧中被刺客刺杀的那一幕 。 他将姜循视作了那个刺客 , 浑噩间一个发抖 。 他挡不住那刺客的攻击 , 但他轻松地推开了姜循 , 丁在争斗间 , 握住姜循的手臂 , 让那枚簪子划破了姜循的脖颈 。 蔓逊摸到自己脸上的血 , 一下子懵了 。 姜循纤长脖颈出血 , 她却感觉不到一样 。 她看着暮逊 , 握着籁子朝他逼近 , 散 着发红着眼 , 咬紧腮帮尖声质问 : “ 殿下视我如玩物吗 ? 你我不曾成婚 , 你却想做什么 ? 还是你信了一些流言 , 认为我可被欺 ? 你想对我做些什么 ? 要我如阿娅一样服侍你吗 ? 殿下是不是和下三滥的人待久了 , 头昏了 , 中邪了 ?“ 蔡逊振着半边脸的血 , 震惊又磕绊 , 捧在床槐间 。 暮逊扬声 :“ 你发什么疯 , 姜循 2“ 他看姜循眼中燃烧的疯狂之意 , 便生出后悔 。 他早知姜循疯癫 , 他此时想起自己很少招惹姜循的缘故一一 美则美伟 , 疯更可怕 。 蔡逊脸色难看 , 还要强撑着太子面子 , 将簪子夺下远远丢开 。 姜循朝他扑去 , 眸中喉泪 , 神色却似笑非笑 , 颇有一种玉石俱焚的狠意 。 蔓逊 :“ 你要刺杀孤 7 1 “ 姜循轻声 :“ 殿下若辱我 , 我便撞柱而死 。 我不敢杀殿下 , 我杀自己 。“ 她扑在床槐上 , 去抢被暮逊丢出去的篡子 。 暮逊头痛欲裂 , 回住姜循 , 连声 : “ 够了够了 ! 是孤错了 , 你莫折腾 1“ 江鹭靠着墙 , 麻木地看着他们 。 他手搭在床柱上 , 床柱被捏出木屑 , 化为踝粉 , 一点点流向地面 。 那床榻间的男女还在别力 、 争吵 , 玲珑在这时敲门 , 声音抬高 : “ 太子殿下 , 阿娅娘子说做了早膳 , 请你过去 。 你若不去 , 她便不吃 。“ 倒在床榻上的暮逊喘气抬眸 , 看向发丝散落 、 眸心燃火的姜循 。 暮逊眼睛和姜循对视的一刻那 , 生出一个哆嗣 。 蔡逊脸色青白不断变化 , 勉强为自己找一个面子 : “ 姜循 , 你胆大妄为 , 留在大相国寺 , 好好反省吧 ! “ 他拂袖振脸 , 颇觉晦气 。 一个刺客 , 一个阿娅 , 再来一个发疯的姜循 …... 他今日不宣出门吧 ! 玲珑按照姜循的吩咐将太子弄走后 , 欲进门 , 姜循咳一声 。 玲珑和坐在榻上的姜循对视一眼 , 瞧间悟了 。 玲珑红着脸关上门 , 当做什么也不知 。 屋中光变得昏暗糜丽 , 姜循便那样路坐在床榻间 , 平复呼吸 。 她手里握着那枚篡子 , 心脏狂跳热血沸腾 , 几乎感受不到脖颈血迹带来的痛意 。 她实在喜爱这种肆意之感一一哪怕是被暮逊逼出来的 。 半晋后 , 落在她身上的阳光被遮住 , 眼前微暗 。 她闻到了清雅的混着铁锈血腹味的兰香 , 垂眼看到了黑漆的窄袖武袍 。 姜循拿起头 , 和江鸯对视 。 江鹭低着眼看她 : 面颊因激动而绯红 , 睫毛上沾着水 , 眼睛明亮至极 。 珠玉堆积 , 她又散发乱衣 , 碎发贴颊 , 唇瓣嫖红 , 脖颈渗血 。 这不是寻常的美人 , 这是吸人血噬人魂的山鬼大妖 。 姜循此时分明狼狐 , 可她狼狐得这样好看 。 他无法忽视她方才与太子争斗时展示的摄魂夺魄的美 , 他也无法忽视她坐在太子怀中时 、 俯眼湿情的美 。 江鹭脑海中想 : 是不是若他不在 , 她就不会选择这样 ? 若他不在 , 她和太子之间 …... 停 。 日光照入帐帘 , 一派暖融 。 天彻底明了 , 沿着帐子缓缓步入期间的江鸯 , 隔着一重重帐帘凝望床榻间的美人 。 软垂流苏的幔幕随着浮尘扬落 , 日光也在江鹭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琴 , 让他既像圣人 , 又像幽鬼 :“ 离开他 。 姜循望着江譬 , 一言不发 。 江鹭垂着的长睫又浓又密 , 遮拭他所有神色 。 他手指一下下地敲击 , 青筋颤抖 , 晦暗又道劲有力 : “ 我再说一遍一一你事成之后 , 离开太子 , 离开叶白 , 和我走 。 姜循扯动嘴角 , 无声地嘲笑 。 他的建议荒唐至极不用回答 。 不提南康王能不能接受 , 她也离开不了此局 。 深陷泥沼者当有自觉 , 她已有下地狱的自觉 , 江鹭却还妄图带走她 。 而今姜循与江鸭隔着纱帐对视 , 二人窥探彼此的脏污与隐秘一一 江鹭冷声 :“ 你本不用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