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朱蕤》 1. 啼血 [] 岁弊寒凶,雪虐风饕。 边州城门,有人怀中一抹红,披迎风雪而来。 城外,胜利的欢呼响彻九天,郢军军旗高挂城头——北郢伐梁大捷! “将军!是公孙将军!” 有人率先看清了来人,惊起一片,欢呼声戛然而止。 只见公孙步衡左肩中箭,浑身湿透,在这酷寒之中甲上已覆盖一层薄冰,他步履艰难,怀中却死死护着一个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身影。 “快传军医!替将军疗伤!” 副将段克迎上,想要接过他怀中人,“将军这是怎么了?!赶紧回去换身衣裳!” 公孙步衡却不肯放手,“救她!” 此时,人群拨开,军医匆匆赶来,公孙步衡这才肯放下。 众人终于看清,那是个身裹将军披风的白衣女子,她面上染满已经干涸的血迹,瞧不清五官。 “这是何人?”段克问道。 倏然,远处飞来一只翅展三尺的老鹰,不停盘旋哀鸣。 “晦气!今日我军大捷,这扁毛畜生竟在此哀嚎!” 人群之中,有人已张弓毕箭,指向那空中叫声愈发虚弱的老鹰。 “把箭放下!”公孙步衡呵斥,“务必救活她,这是大郢最大的功臣。” * 深夜,郢京皇宫。 御书阁明灯高悬,石阶下,户部尚书丰显正襟危立,等待宣召。 片刻,有内监来请。 丰显才入内,便见书台前,郢帝面色凝重,皇后魏氏伫左侧,正轻手添上新茶。 见郢帝并未谴退皇后,可见今日所议之事并非公事,丰显心中悬石落下。 “今日,急召卿家前来,是有一事。” 郢帝将手中折子递给内监,传看下去。 是公孙步衡递上来的书折,厚厚一叠,详述了三年来边军战绩。 最后一页,详述了袁家长女蛰伏梁宫三年为郢军获取情报之事。 “袁氏侓蕤,伐梁有功,望陛下,封赏袁氏,为其——正名。” 丰显面色逐渐凝重,却不敢抬手抹去额上汗渍,心中才落下的大石又悬起。 “臣妾记得,圣上曾为袁丰两家赐婚,只是三年前一战,袁氏一门被灭,袁家长女也失了踪迹,不想她竟是这般女中豪杰,忍辱负重,伴敌三年,臣妾闻之都于心不忍……” 皇后声音温柔,却句句指中要害,逼得丰显无路可退。 “袁氏女儿,不愧为将门之后……臣亦是敬佩。” “赐婚一事,不知丰尚书可还记得?”皇后问到。 “陛下恩德,自不敢忘。” 郢帝面露不忍,“这三年,也不知这样一个女娃娃,是怎么熬过来的。” 此刻,丰显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一般,不知所措。 丰家乃是大郢有名的书香名门,最重礼教清白,虽说袁侓蕤有功于国,但她在梁宫三年,当太子宠妾之事,迟早会走漏风扇,把这样的人娶进门,丰家百年的清誉便算是毁了。 “丰显,你作何想?” 郢帝之言,并非让他想,而是让他立决。 丰家长子丰子彦,天人之姿,才高八斗,是这郢京中家家倾慕的良婿人选。 三年前袁家灭门后,暗地里向丰家抛来绣球的高门不在少数,连宫中的饶瑰公主都对长子丰子彦青睐有加,丰家未来,皆系在丰子彦身上,娶进一位空有虚名却无后台家底撑腰的妻子,于丰家毫无助益。 魏皇后盈盈开口,面容慈和,她似是看出了丰显的犹豫,“陛下,袁家举家为国捐躯,只剩这女儿孤身一人,臣妾看这袁家姑娘,是可敬又可怜,心疼极了,魏氏虽非望族,却也是清贵人家,臣妾愿收袁家女儿为义女,她出嫁之日,魏氏会为其添一份丰厚嫁妆。” “好,如此甚好!”郢帝大悦,“那就,让她袭袁巍的封号,封为宁义郡主,如此,也不算辱没你丰家了吧?” “是……是……” 皇后笑言,“丰大人可派人去边州,请回这位儿媳了。” * 夜色中,宫门重重落下。 丰显离开御书阁后,匆匆上了轿撵赶回丰府。 此时家中灯火通明,无一人敢眠,见丰显回家,丰家主母林氏、丰子彦,赶紧迎上去。 “老爷平安回来就好,圣上深夜召老爷入宫,可是把阖家上下都担心坏了!”林氏抚着胸口不安道。 丰显并未发话,只是凝着面色,走向正厅。 丰子彦察觉不妙,遣散了厅内仆从侍女,问到,“父亲深夜赴召,所为何事?” 丰显握住桌上的茶盏却并未饮下,“袁家的那个女儿还活着,且此次公孙步衡能收复边州,全凭她蛰伏梁宫,伴在那梁贼太子身侧三年,送出的情报。”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 他们知道,袁侓蕤回来,意味着什么。 “圣上令我娶她?”丰子彦明知故问。 “圣上赐婚,丰家,不敢不应。” 在一侧的林氏低声啜泣起来,“我儿才貌双全,竟要……竟要把这辈子都断送给她灭了门的袁家!子彦不能娶她啊!” “夫人慎言,”丰显低声呵道,“如今,连皇后都要收她为义女,圣上已拟旨亲封宁义郡主,这婚如何敢拒!” “那又如何!袁家上下已经灭了门!家族根基已断!她一个空有虚名的郡主,如何堪配我儿!几年前圣上赐婚时,我便觉得他袁家不配我丰家,不过是看在他袁巍有几分军功在身又执掌边州兵权才勉强应下!如今她对彦儿的仕途更是毫无助益!”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事情!圣上、皇后今日一唱一和,已将丰家架在风口浪尖,毫无退路了呀!” 丰子彦面色阴沉坐在一旁,几乎要把拳头捏碎。 他丰子彦,是这郢京里人人倾慕的清风才子,就是封驸马都不在话下,凭什么要这样潦草一生! 况且,如今说她有功,谁能保证有一天,不会被人黑白颠倒,说她与梁勾结,届时他和整个丰家,都要被牵连进去,家族基业毁于一旦! “父亲,”丰子彦神色淡淡,眸中却闪过一丝狠厉,“她既然还没回来,那不若,就让她永远也别回来。” * “圣旨到——” 是梦吗? 袁侓蕤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可耳边总是传来杂乱的声音,时而是母亲的呼唤,时而是妹妹的哭声,时而是夜行孙的啼叫,还有沙场厮鸣……以及,一个男人的声音。 「务必救活她。」 营帐之外,有郢京深宫传来的圣旨,大营外山呼万岁,公孙步衡在首聆听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宁义侯袁氏长女,蛰伏三年,辅弼大军,伐梁有功,袭袁家爵号,着封宁义郡主,赐婚郢都丰家。钦此!” 天仍飘着雪,袁侓蕤掀开帐帘,只觉眼前一片白。 这是哪里? 她赤足在地,仿佛感觉不到寒意,一身单薄白衣,仍染着斑驳血迹,众将士只见,一双红的吓人的裸足,踏过雪地,无人敢抬头看是谁。 宫里来的内监,居高临下,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来者何人?见圣旨竟敢不跪!” 圣旨? 袁侓蕤目光迷茫,脑中一滩糊涂,已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不是死了吗? 记忆中,她拔出金钗,刺向了梁国太子的脖颈,一下又一下,手刃仇人。 然后… 2. 仇恨 [] 三年前,梁邺领兵偷袭攻破郢国卫鸣关,将驻关的三万宁义军全歼。 主将宁义侯袁巍,副将袁松、袁柏被倒悬在卫鸣关大门三日,袁家主母陈瑛被当街打死,幺女袁佑葳遭敌军侮辱后跳井而亡。 满门忠烈满门血。 袁家,独留了袁侓蕤一个活口,竟是因为数年前,她曾在卫城集市救下过流落民间的梁国皇子梁邺。 梁邺此来,就是为她。 他将她带回边州行宫,封为太子良娣,袁侓蕤就这样陪在他身边,从来都不哭不闹,他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他问她什么,她只说他爱听的话。 她看似早已臣服于梁邺足下,但梁邺却始终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层撕不破的纱。 为何?梁邺不解。 他已经将她爱的人都杀光了,她没有可以爱的人了,她只能爱他了,难道不是如此吗? 于袁侓蕤,当然不是。 她本是听话懂事的袁家长女,自幼性子淑和温顺,与妹妹袁佑葳的率真活泼全然不同,虽是六七岁的年纪就跟随父母从京城迁来边关,却似大漠中生出的一束兰,清雅端庄。 三年前袁氏遭灭门,一切都变了。 过去十七年养成的柔顺性子,打磨成了一把温柔刀,蛰伏在梁邺身边,伺机而动。 仇恨,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 端庆十一年,郢军沿卫鸣关一路北上,将边州被梁国侵占的濉河、褚奚、卫城三地一举夺回。 这一战,打了三年,一雪前耻。 而大胜的关键,就在于主将公孙步衡每隔三月收到的朱蕤信。 这是袁侓蕤蛰伏梁邺身侧三年,日夜训鹰,冒死送出的情报,使得郢军得以在三年后大获全胜,收复失地。 公孙步衡记得,大军攻入边州行宫那日,他亲眼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瘦弱清癯的女子,在高台之上,手刃梁国太子。 下一刻,她便随他一起,落入池中。 他把她救起时,她已是神志不清,只听到她喃喃自语,不断念叨着「带我走。」 “将军?将军?!” 段克正在朱营中向公孙步衡汇报京中传来的消息,命大军修整,主将年关前回京复命,却见他不知为何,提笔凝眸,愣住了神。 “将军?”他又喊了一声,却被营帐外传来的急促声音打断。 “将军!将军!袁姑娘醒了!” 公孙步衡赶到营帐时,只见袁侓蕤怔怔坐着,一双杏眼木楞着,双唇惨白。 丁霜小心翼翼地坐到她身边,“袁姑娘,这是接管宁义军的主将公孙将军。” 宁义。 听到这两个字,袁侓蕤双目微动,她木讷的转过头,看向公孙步衡。 四目相对间,公孙步衡在她的眼中,读不到一丝内容。 袁侓蕤看着公孙步衡,银甲披身,黑发束冠,长剑佩在腰间,熟悉的装扮,一如当年的父兄。 “你们先退下吧。” 公孙步衡屏退众人,独自面对她。 “袁姑娘,你可觉好些了?” 袁侓蕤并不答,只是怔怔看着他的铠甲。 公孙步衡凝眸看着她憔悴的容颜,又问道:“袁姑娘?” “你不必救我的,”袁侓蕤轻启泛白的嘴唇,声音喑哑,“三年前我就该死了。” 公孙步衡不语,再开口时,忽然对她变了称呼,“郡主是大郢功臣,理应回京受赏。” “郡主?” 公孙步衡递去圣旨。 郡主,赐婚。 袁侓蕤只觉可笑,“男子沙场建功,封侯拜相,赏金银田产,女子却是赏一纸婚书。” 圣命难违,即便公孙步衡已经为她手书三千,却依旧不能换来更多。 “将军你呢?是封定远侯还是镇远将军?”她将圣旨丢在一边,嘴角勾起莫名的笑意,“我是要死的人,说话不好听,将军见谅。” 公孙步衡深深看她一眼,只觉袁侓蕤单薄形容之下,有一颗坚冰难融的心。 “郡主不打算随丰家回京,一心只求死在卫鸣?” 闻言,袁侓蕤回眸看他,并未回答,似是有些诧异于他竟会这样问自己。 寒光一闪,公孙步衡拔出腰间佩剑,往床榻上一扔,“郡主随时都可以死,只是,大仇未得报,郡主可甘心?” 剑面明如镜,映出袁侓蕤不解的神情。 “此言何意?” 公孙步衡从袖中抽出一沓书信,放在她面前。 笺尾俱有印信,一红一紫,红为梁邺,紫为……俪氏? 梁国俪氏。 袁侓蕤身在梁三年,对梁国氏族的情况烂熟于心,而俪氏,是一支没落氏族,武将皊伯侯之后。 袁家从未与梁国俪氏有任何交集,但仔细看来,紫印所用的信笺,竟是袁家专印的草蕴纸。 公孙步衡落座于侧,抬眸看她,“这是两年前,我替你父母兄妹安葬时,在你家旧宅西院妆奁之中找到的,只是之后多番查探,却并未查到这号人物。” “西院?” 袁侓蕤如迎雷击——西院,乃是小妹袁佑葳和夫君所居之处。 袁侓蕤面色愈发沉重,她早有怀疑袁家中人是否混入了梁国细作,但这几年来,蛰伏梁邺身侧,却从未发现过蛛丝马迹,若真有这样一号人物一直潜伏在袁家,那么,袁家的外人只有……小妹的夫婿,顾呈。 “当年我求梁邺留我家人全尸,将军安葬我家人时,可曾见过一个年约三十书生模样的清癯男子?” 公孙步衡点了点头,“确有此人。” “不过,”他略顿了顿,似有疑虑,又道:“三年前,还发生过另一桩怪事。” “何事?” “你家旧宅正厅之中,可是挂了一副全家的画像?” “对。” “当年你家旧宅遭梁军焚毁,却没有烧掉那妆奁和正厅之中的画像,可最终将你家人遗体遗物送回京中时,却又唯独少了那幅画。” “你对这个顾呈,有什么印象?”公孙步衡问道。 袁侓蕤沉思,记忆逐渐浮现。 顾呈原是卫鸣书斋的先生,尽管只年长他们十余岁,但学富五车,风骨清雅,袁巍对他颇为赏识,便将他请到家中为子女讲学,一两年间,小妹袁佑葳竟对他生出爱慕之意,不久之后,他便向袁家提亲,娶了袁佑葳,他家世清贫,家中无人,便入赘了袁家。 记忆中,顾呈是个柔弱文人的模样,加之他为人师长,袁侓蕤向来是敬重他的,无论如何也很难将他和细作身份联系在一起。 “你怀疑,顾师和俪氏有关?” 3. 算计 [] 春叙殿内,一室香风旖旎,待到月色渐淡,宫灯才亮起。 饶瑰和衣起身,见丰子彦已站在床边,整理服饰准备换上,便嗔怪道:“这才几更天,你便准备要走了吗?” 丰子彦见状,凑到她面前,勾了勾她的下颌,轻轻落下一吻,“若不是宫规森严,我怎么舍得?” 饶瑰满面含羞推开他,别过脸去,“你有什么舍不得的?你都要将那袁氏女娶进门了!” 丰子彦眸中一凛,寒意转瞬即逝,换上款款深情,掰过饶瑰双肩,凝视着她,“你知道我心中只有你一人!” 他垂眸,满目悲伤,骨节分明的双手变得格外冷,饶瑰只觉肩上浸满寒意。 “饶瑰,只要是为了你,我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圣上要了我这条性命。” 她看着他的眼睛,凝视良久,似乎想要读透他,这张如雕如琢的脸上,星目璀璨,满含爱意。 她正是虚荣好胜的年纪,而丰子彦是这郢京之中最负盛名的世家才子,多少女子都对他芳心暗许,如今,这样一个人物,竟为自己倾倒,即便自己的母妃只是妃子又如何,丝毫不妨碍她成为这郢京城中最有魅力的妙龄女子。 饶瑰反握住丰子彦的手,回报以深情,“那就杀了她。” 一条人命,在她口中轻描淡写。 丰子彦心中早就与她不谋而合,此刻却面露迟疑,“只是,这是圣上赐婚,由丰家动手太过显眼。” “哦?”饶瑰面带笑意,柔弱无骨的倚在他身上,幽幽道:“子彦你,是想要我来动手咯?” 丰子彦并未想到她会问的这样直截了当,面色一滞,“不,不是,我只是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她突然推开他,冷着脸,笑意全无,“你还要从长计议到什么时候?!到那袁氏回到郢京吗?!” “瑰儿!我也很着急,我比你更希望她不要回来,我怎么能娶一个我不爱的人呢?!只是我还要考虑我和你的以后,你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我迎娶你,定然是要给你最好的一切!若我鲁莽行事,令丰家因此失了圣上的信任,我以后如何能给你更好的生活!” 此话恰说到她心里,饶瑰软下神色,手伸向他的衣襟,替他整理起来,“我知道你是为我们的未来打算,但是,你知道的,我等不了太久,父皇已经在为皇兄和姐姐议亲了,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到时候,任你从长计议多久,都无计可施了。” 窗外,天色渐明,宫灯中的火花哔啵一跳,熄灭了。 殿外传来揽月的声音,“殿下,奴婢是时候出宫了。” 饶瑰依依不舍的看着他,两人又缠绵了一会,丰子彦才换上内监的服饰,随揽月离开了春叙宫。 片刻后,饶瑰的宫女戏月端着银盆进来,伺候她洗漱。 戏月在妆台前替她梳妆打扮,一边向她报告,“殿下,丰家的车队前日已经出发前往卫城了,您别怪奴婢多言,您为这婚事筹谋多年,若是那女人回了郢京不就功亏一篑了?咱们为何不出手阻挠一把?” 饶瑰静静看着铜镜中映照出的自己的面容,忽而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与她往日天真烂漫的模样全然不同。 大郢皇宫之中只有两位公主,一位是皇后魏氏所出的馆璃长公主,另一位是昌妃江氏所出的饶瑰公主。 皇后魏霓欢和如今的郢帝萧准是自幼时便相伴长大的情谊,宠冠后宫,而馆璃则是最受宠爱的公主。昌妃江氏虽也是出身名门,但宠意平平,饶瑰自然也不如馆璃受宠。 如今,天下多有动荡,东齐南晋皆对地处中原的大郢虎视眈眈,若真有一日遭逢战事,要不费一兵一卒平乱,一定会让公主和亲,这样的事情自然轮不到备受宠爱的馆璃长公主,那便只有饶瑰。 她筹谋多年,郢京世家之中,最为出挑便是丰氏一族,而丰子彦又是才貌双全,未来不可限量,这样的驸马,这样的家族, 正是她所需要的。 饶瑰凝视着镜中自己娇俏的容颜,面露狠色,“阻挠?呵,他丰家若连杀一个女人都做不到,也不配娶本公主。” * 暨县官道,马蹄飞疾,烟尘四起。 卫城驿站中,已有几名军士在等待迎接,半日后,两匹马停在驿站外,进来了两个人,抬着一只漆黑木箱。 “我等奉公孙将军之命在此迎接丰家使者。” “军爷辛苦,这是丰家专门为郡主备下的见面礼。” 为首的军士面露难色,“自然,来人,开箱查验。” 闻言,两个家仆十分不悦,拦在箱前道:“这是尚书大人和夫人少爷亲自为郡主精心挑选的礼物,还需要检查什么呢?” “军营不比外头,规矩总是严谨一些,这也是公孙将军的命令,还望两位理解。” “那这可就不好办了,尚书大人交代了,这见面礼必须由郡主亲启,倒是不知道,此刻该听公孙将军的,还是听尚书大人的了。” 那军士也冷了面色,沉声道:“军中之事,自然是听公孙将军的,二位还是勿要耽误了正事,即刻交接!” 说罢,几名士兵径直上前要去拿那箱子,两个家仆却死死拦在前,“这是做什么?!好啊,你们这些粗莽武夫竟这样怠慢尚书大人的东西,既然校尉阻拦,那我们便把东西原样带回,如实禀告尚书大人,公孙将军不让我们把东西交给郡主!” 说着,两人便要将那箱子原封不动地往外抬。 突然,一个轻骑玄衣打扮的身影挡在厢房门口,声音低沉,“我怎么不知道,我截了丰大人的东西?” 房中的军士见了来人,拱手和声,“见过将军。” 两个家仆闻声看去,眼前人身形挺拔如松,周身散发着肃杀气息,见旁人都毕恭毕敬的模样,便知来人正是公孙步衡。 “见……见过将军。” 两人惊得跪地,手中却依旧死死护着那箱子。 公孙步衡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怪异的举动,忽而从身侧军士身上拔出佩刀,朝那箱子的锁扣劈去。 刀锋凌厉,那锁扣瞬间便一分为二,打开黑色箱盖,里头是一只精巧的金丝楠木箱。 公孙步衡蹙眉,持刀挑开里面的金丝楠木箱,里面摆着一套精巧的服装和一只红木妆奁,整箱东西,都散发着幽幽异香。 忽然,他沉声指向两个丰家家仆,“将他们押下!” 两人见势不妙,正想嚼破藏在舌下的药丸,却见公孙步衡倒转刀柄,连击其腹部,令疼倒在地,两粒红色的药丸便从二人口中滚落。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几名士兵上前押住两人,只见公孙步衡凝眸看向那箱子,沉吟道:“看来,有人十分不希望宁义郡主回京。” * 卫城,郢军大营。 丁霜入夜便等在帐外,直到袁侓蕤听见外头几声轻咳,便赶紧地唤她入内。 只见她抬进来一只与这潦草简陋的营帐格格不入 4. 归京 [] 帐外,萧瑟寒风吹得帐面如波浪般滚动,帐中,灯火闪动了一下,明灭间,映照出袁侓蕤的脸。 她只着一身藏青色的麻布衣,麻布裙衬底,长发用碎布系在脑后,一身乡野打扮,素的不能再素,只是那张脸却清清冷冷, 一双杏眼,即使寒意毕现,却也很难让人挪开目光。 袁侓蕤并不是明艳的模样,但五官之中,一双眼生得极好。 公孙步衡看着她如今的模样,偶然想起,许多年前,郢京之中他们曾潦潦见过一面。 彼时,她还是个只敢躲在妹妹身后,不愿惹是生非,即便受了委屈也要咽到肚子里的柔弱闺秀。 后来,到了边关,她内敛的性子亦与卫城野地格格不入。 可如今,摔打三年,经历种种,那株大漠苍兰已被糅碎,一身骨血化作风草,逆境重生。 “男子夜访,非奸即盗,”她抬眸看向公孙步衡,话锋一转,笑道:“不过我相信将军定然不是这种人,可是丰家出了什么事?” “郡主如何猜到是丰家的事?” “我如今孤家寡人,最显眼的,不就是封了个郡主和要嫁进丰家这两桩事情,如今丰家在朝中风头正劲,怎么甘心娶我这么个孤立无援的人。” 公孙步衡不觉挑眉,“郡主身在梁地,如何得知大郢朝中之事?” 袁侓蕤笑看他,“公孙将军不会以为,我在梁三年,真是当太子良娣享福伺候人去了吧?” 她笑意更深,眸中寒光却更加凌厉,“说吧,丰家想怎么杀我?” 公孙步衡看向地上那只金丝楠木的箱子,“丰家送来的东西,外头原本套着一只黑色的木箱子,已经被我拿掉了,那上面刷了鬼草漆,混着金丝楠木的香和里头的红木的香气,能产生一种异毒,长时间放在里头的东西,也同样会沾染上这毒,衣物上身的人,十日之内皮肤便会逐渐溃烂,最多活不过半月。” “真是精心设计,鬼草漆这样的东西,我连听都没听过。” “不过是宫里传出来的一些精巧的害人法子,见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 “郡主有什么打算?” 袁侓蕤看着那箱中的华美衣饰,颔首一笑,“当然是如他们所愿。” 公孙步衡不解,“如愿?你要如何如他们所愿?” “公孙将军,我说过,我在梁地知悉不少大郢朝中之事,这其中,自然包括丰家和景王的事情。” 此话如碎盏,打破一室平静。 如今的郢帝并非前朝太子,景王萧凉却是曾是前朝废太子,他与萧准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萧准称帝后,宽容大度,并不介意皇兄曾是废太子的身份,封他为景王,赏赐无数,也养成了景王一家从上到下嚣张跋扈的劲头,朝中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景王并不服如今的郢帝,正因如此,明面上谁也不敢与景王走的太近。 但明面上是明面上,私底下,第一个向景王递上投名状的,便是丰家。 公孙步衡蹙眉,审视着满脸淡然的袁侓蕤,“梁宫的探子,渗透的竟然这样深,连郢京之中这样的隐秘都能掌握?” “其实我在梁宫中掌握的消息并不全面,但真正让我确信圣上已经忌惮丰家的,是这桩赐婚,圣上将我这样孤寡之人赐婚丰家,不就是希望制衡丰家的势力。” “那郡主准备如何应对?” “若我说,我可以助圣上一臂之力,平朝中不安之心,公孙将军可愿意帮我转达?” 公孙步衡并未回答,沉吟良久,反问道:“郡主既好奇公孙家三年前在郢京中发生的事情,想来是猜到了几分,那又凭什么认为圣上会听信我的进言?” 袁侓蕤摇了摇头,笑道:“公孙将军三年前突然调离翎衣司一事,我的确未掌握,我只是猜测一定是宫中生了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变故,公孙家向来都是天子亲信,但圣意难测,今日是近卫,明日也可能是阶下囚。” “你想说什么?” “我此番归京,孤立无援,若公孙将军信我,我愿和将军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请公孙家站在我身后,袁家东山再起之日,不会太久。” “郡主不是预言公孙家明日便有可能成为阶下囚么,为何还要寻公孙家当靠山?” “因为那一日来临之时,我会成为公孙家的靠山。” * 归京这日,卫城又下了一场细细密密的雪。 大队人马浩浩汤汤,由丁霜带队,将袁侓蕤送到了暨县。 驿站外站了一群奴仆,打头的是一个精瘦的妇人,见了车队,颇有规矩的招呼众仆跪迎,一边喊道:“给宁义郡主请安。” 袁侓蕤一袭华服,一身装饰的正是那日丰家送来的东西,她挑开帘子一角道了句“免礼。” 那精瘦妇人起身,使劲想要看清马车里的袁侓蕤,同时又开始张望着车队里的人。 丁霜见她鬼祟的模样,便呵道:“你鬼鬼祟祟的看什么呢!” 那老妇见丁霜发怒,连忙堆满笑脸道:“不敢不敢,老妇不过是想问问,那日丰家派去的两个家仆,怎的没跟着一道回来?” “我们怎么知道!那日他们把东西送到便走了,回没回来是你们丰家自己的事!竟敢拿这点小事在郡主面前叨扰,你不想活了!” 老妇闻言,大惊失色跪下,连磕带拜的求饶起来。 袁侓蕤见状,特地从马车山探出半个身子,“这些妈妈们从来都在后宅,怕是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丁校尉不必与这妇人置气。” 那妇人余光看见,袁侓蕤身上已经穿上了那套衣服,便佯装着打着自己耳光,“是啊是啊,是奴婢蠢笨!奴婢没见识!谢郡主宽仁!谢郡主宽仁!” 袁侓蕤轻声道:“归京路途遥远,勿要耽搁了。”随后便坐回了车内。 一行人踏雪出发,冰雪满地,速度也快不起来,将近半日,才行至暨县外的崇明山。 崇明山并不陡峭,只是小雪下着,山路也不明朗。 不远处,正是一截峭壁,虽并不高,但掉下去也定是活不成的。 丁霜驾马在侧,沉下声音对马车内的袁侓蕤低声道:“郡主,快要到了,一切都安排好了,您放心。” 袁侓蕤应了一声“好”,在马车中已换好了一身女骑营的衣服。 山道狭窄,雪路难行,丰家派来的人走在前面率先过去了,袁侓蕤的马车在最后,丁霜悄然将匕首藏在身后,待向前行进时,悄然一划,倏地,挂绳断裂,马车和前面 5. 杀意 [] 雪霁天青,夜幕疏星。 三匹快马朝郢京方向疾去。 马车内,公孙步衡握盏不饮,直到车停下,车外将士来报:“将军,到了!” 他落盏下车,便见一身骑装的袁侓蕤,已经等在路边。 今日他并未着铠甲,只穿了一身玉色衣衫,没了平日里的杀气,倒只像个寻常公子。 两人相见,并无多余言语,只目光交流,互相点头,袁侓蕤便随他上了马车。 只是上车之时,袁侓蕤脚下忽而一空,公孙步衡恰在她身后接住了她,她的手紧紧扣在他肩后,令他吃痛一紧。 袁侓蕤似乎感觉到他周身抽搐了一下,连忙从他身上下来,关心道:“怎么了?” “无妨,上车。” 车内宽敞,袁侓蕤凝眸,看着公孙步衡微微泛白的唇色,“你是不是受伤了?” “沙场上哪有不受伤的。” “可是此次征战边州所受的伤?” 公孙步衡不言,只是点了点头。 袁侓蕤柳眉紧蹙,公孙步衡这伤来的怪异,边州一战,按照梁军的布防,只在城门设箭位,为何他却伤在后肩。 沉吟良久,袁侓蕤半步挪移,坐到他身侧,不由分说便上手要去剥开他的衣衫。 “郡主这是做什么!”公孙步衡一惊,移开身子,恰好对上她凝重的目光。 “你一个大男人害羞什么?让我看看你的伤。” “郡主,这不合适。” “合适,听我的。” 说罢,便一把将他的衣服褪至肩头,细细端详起他的伤痕。 “果然,”公孙步衡身上的箭伤形态诡异,“梁国人的箭,是仿造夷人所设计,为‘十’字形的箭头,你的伤口理应也是‘十’字,但这箭铸造不易,市面上多有仿造,技艺不精,便会造出横短竖长的‘十’字,你身上的伤,便是伪箭所射。” 公孙步衡回忆起箭时的场景,似乎是在攻入边州行宫城门时所受的伤,当时场面混乱,也顾不得受了伤,并未关注这箭究竟是从何处射来,但如今仔细回想,这箭来得猝不及防,应该是从郢军中射出。 “所以,郡主的意思是,军中混入了梁人奸细?” 袁侓蕤摇头,“到底是梁人还是自己人,谁能说得清楚?公孙将军不如想想,自己在京中是否得罪了什么人罢。” * 深夜,景王府后门停下一辆马车,一个身影匆匆闪入门内。 “王爷,人带到了。” 书房内,一两鬓斑白,着虎纹绿袍的男人转过身来,声音嘶哑:“丰大人,别来无恙啊。” 丰显垂首,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见过景王殿下。” 萧凉走到一侧榻上,盘腿而坐,兀自斟酒,把丰显晾在一边。 “不知……景王夜召臣来,是有什么……急事?” 萧凉一笑,品了品手中的酒,“边关的酒,味道就是够辣,哦,我倒是忘了你还在这呢,来,你也来品品。” 说着,便为丰显也斟上一杯。 丰显小心翼翼来到他身侧,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好酒。” “丰大人别顾着品酒,倒是同我说说,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丰显一惊,他早就料到萧凉今日召他来没安什么好心,便只能糊弄道:“贤州,淆山、耒城一切安好,计划进行的很顺利。” 闻言,萧凉笑了,这笑意中暗藏深意,“嗯,报喜不报忧,丰大人很会做宠臣。” 丰显此时只觉汗毛竖立,他知道萧凉要问的,是边州的事。 他连忙跪倒在地,紧张道:“王爷,您让臣大海捞针找一个铁匠,谈何容易,况且臣得知此事时已经是半年以后了,多方搜寻实在是没找到这个人啊!” 啪—— 杯盏掷地有声,碎落飞溅。 丰显惊惧一退,看着萧凉那如毒蛇一般的双眼,“凭你丰家的本事,会连个人都找不到?!莫不是,你根本不想找!” 半年前,景王突然派人送来一张画像,是一个异域长相的男子,并且告知丰显,让他找到这个铁匠,把他杀掉。一开始,丰显觉得奇怪,为何非要找一个铁匠,直到后来,丰子彦把景王世子请出来吃酒,灌醉了以后从他口中套出来,景王为了削弱皇帝的势力,特地模仿了梁国铸箭,想要趁机在边州一战中,杀了公孙步衡。 此事本来与丰家无关,但景王为了将丰家与自己捆绑的更深,便敕令丰显去处理掉这铸箭的铁匠。 “王爷明鉴啊,丰家对王爷的忠心和诚意天地可鉴!只是,若那铁匠,遭了意外死了也未可知啊!” 萧凉冷眼看他,“你最好祈祷是这样,不过,你要记住,你和我坐在一条船上,我们如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明白吗?” “明白,丰家一定效忠王爷!” “说起来,那个从边关回来的郡主,听说死在路上了?” 丰显没有想到萧凉会问起此事,支支吾吾的说到,“是……是……” “唔,这事倒是巧得很,不过我知道,你家呀根本不想娶她。” “这……子彦娶谁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丰家不太在乎这个……” “哦,是吗?我还以为你家夫人气得病在床上数日是因为这事呢,原本我还想着帮你把,现在看来倒是不用了,”萧凉拍了拍丰显的肩膀,“看到没有,连老天爷都站在我们这边!” 丰显离开景王府已是后半夜。 马车轱辘滚过巷道之中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一时间让他分不清是自己的心情颠簸,还是身体颠簸。 他再三回味前几日丰子彦在书房中对他说的话,心中格外恐慌摇摆。 丰家几代皆是文臣,既无从龙之功也无勋爵之位,明面上人人都说丰家是名门望族,但若论世家底蕴,丰家在京中根本排不上名。如今,出了自己一个当到了户部尚书,已是祖坟冒青烟的事了,但这尚书之位也就是到头了,若论封侯拜相,怕是几辈子也轮不上,当初,他决定投向景王一派,就是指望为丰家挣一等公侯之位,只有这样,才能为丰家真正在这郢京之中立住脚。 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投靠景王并非没有一点风险,尤其景王残暴做派,只怕有一天会把丰家当做一枚弃子。 “老爷,到了。” 思忖间,车已行至丰府,管家跟在身侧。 突然,他停住脚步,驻足门前,仰头望向丰家的门匾。 良久,丰显对管家道:“去告诉少爷,他前几日提起之事我允了,让他凡事小心。” * 袁侓蕤和公孙步衡夜奔郢京,一路不眠不休走了七日,终抵大郢都城外围的望京。 清晨,马车停在一座僻静的院落外,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袁侓蕤目光环顾四周,“这是哪里?我们不是应该直奔京中?” 公孙步衡不答,径直领着她进了正厅,厅中,已有一人立于案前,那人一身白色底暗金纹青龙出云的衣袍,腰间系着一块和田玉雕龙玉佩,周身散发着一股难言的贵气。 公孙步衡见人,拽着袁侓蕤便单膝跪下行礼道:“臣,见过太子殿下。” 袁侓蕤见到那人打扮,便已心中有数,本以为或许是皇子,却没想到竟然是太子萧寰。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萧寰并不拘礼,连忙抬起公孙步衡双臂,“快起来!” 公孙家几代近卫,公孙步衡 6. 步衍 [] 年关将至,郢京之中张灯结彩,伴随着边州大胜的消息,更添喜庆,一派祥和。 自大胜的消息传回,公孙府便门庭若市,今日公孙步衍实在觉得乏累,这才谢客不见人,靠在房中懒懒的,午时过了才起身梳洗。 只是今日有些奇怪,近身的婢女竟一个都不在房中候着,公孙步衍咳了几声示意,门外却丝毫没有动静。 她拎起床头一件绛紫纹藤萝的褙子搭在肩上出了房门,门廊空无一人,她朝院子里喊了两声,“登枝?登枝?” 院外,公孙府的丁管家正和登枝低声交谈。 “登枝,大小姐知道这事儿吗?” 登枝一脸凝重,苦恼道:“看样子现在还不知道呢,我也不敢告诉大小姐,这几天大小姐又忙又累,要是知道了这事儿该气着了。” “什么事气着我?” 公孙步衍不知何时走到了院外,几个婢女听见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连忙转过身低下头,“大小姐怎么醒了?” 她并未生气,但眉心紧蹙,问道:“这是什么回事?” 两人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言,直到公孙步衍面色更沉,发话道:“到底什么事瞒着我?登枝,你说。” 登枝低着头,向前几步,咽了口唾沫,才支支吾吾道:“小姐……少爷前日……似乎回京了。” 公孙步衍惊愕,“什么?”她并未想到公孙步衡会突然回京,“他现在何处?你听何人所说?” 丁管家忙答道:“大小姐,是我前日去望京别院取东西时瞧见的,这……一时半会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这才憋到今日,来问问登枝。” 公孙步衍定了定神,却疑惑未解,“许是公事,来不及停留,可这也不是大事,怎么会气着我呢?” 登枝头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小,“听说……少爷带回了一个女子,去见了太子殿下。” 闻言,公孙步衍更是诧异,“女子?” 但她向来稳重,即便心中不解,却依旧镇定了心神,“事关太子和少爷,此事勿要向外人再提,听清楚了吗?” 这话说的不怒自威,两皆应声称是。 “跟我进来。” 回到房内,公孙步衍落座,登枝连忙奉茶,丁管家正襟危立在侧。 公孙步衍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世家长女,未来太子妃的有力人选,从小便被教导要喜怒不形于色,胸怀广阔能容人,无论任何事情在她面前,都要镇定以对,所以即便是听到这样异于寻常的事情,也并未表露任何情绪。 她对丁管家道:“你仔细讲讲” “昨日,我正从望京别院取了东西,却瞧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那宅子是少爷的私宅,平日里也不让我们去的,但我瞧着,从车上下来的,是太子殿下无疑,我也不敢久留,正要走的时候,别院外头又来了一辆马车,我一看,竟是少爷从车上下来了,车里还跟了个骑装打扮的姑娘。” 公孙步衍思忖良久,问道:“那姑娘可是丁霜?” “必然不是丁霜啊,那姑娘生得白白净净的,身量单薄,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样子,后来,只是不知为何这样打扮,我想着别院附近肯定有暗卫跟随,我就赶紧走了。” “这事你可向旁人提起过?” “那自然是没有。” “那就把这个事情拦在肚子里,谁也不要提,懂吗?” “明白,大小姐。” 公孙步衍食指轻叩桌面,一下一下,这是她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良久,她叹了口气,面色担忧,“你远远瞧着,少爷如今怎么样?可有负伤?” “少爷……”丁管家略有迟疑,也随她叹了口气,“边关苦寒,少爷瞧着清减不少。” 公孙步衍和公孙步衡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两人眉眼生得极像,自十四岁那年公孙老将军和主母瑾夫人意外离世,便只有她二人相依为命的长大。 因是同胞所生,她与公孙步衡总有些心有灵犀,这三年里,午夜数度梦回被惊醒,她似乎总能感应到他身在沙场之艰难。 也正因此,她格外在意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的安危。 见她穿得单薄,登枝替她又披上一件斗篷,“小姐不要为此忧心了,少爷如今可是打了胜仗的功臣,不日定会回京受赏的,眼下年关将至,宫里那边前些日子已经派人来请了,说是小年家宴,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特地邀请了您呢。” “这也是件事,还是要把年关贺礼备好,你们先退下吧。” 登枝和丁管家交换了个眼神,便退了出去。 屋内,公孙步衍有些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脖颈上戴着的项链,是以金色丝线编成,中央坠着一枚温润冰透的玉叶,寓意金枝玉叶,这是她九岁生辰之时,萧寰送她的礼物,并且在众人面前亲手为她系上。 她九岁进宫为长公主伴读,一眼便被皇后相中,引她结识彼时不过七岁的萧寰。 皇后教导有方,将萧寰培养的亲和大气,只一点,他像极了皇后,为人过于亲和,缺少了几分君王的杀伐果断,这也是皇后相中她的原因——将门虎女。 十四岁那年,公孙老将军和夫人意外离世,她小小年纪便操持起全家,内外兼顾,引得京城之中人人称赞公孙家的长女气度非凡,这一切,皇后都看在眼里,更是确定要将她选为太子妃。 可太子妃之位,哪里是这样容易当上的,京中多少显贵人家都盯着这个位置,要把自己的女儿送上去,即便皇后喜欢她,但在这个位置,她也并非唯一人选。 而萧寰,为人亲善,来者不拒,公孙步衍从来都知道,这些年不少女子趁机向他暗送秋波,他不知如何拒绝,一并以礼相待,难免引起许多误会。 如今,是自己亲弟弟,送了一个女人与他暗中相见,其中是否有什么隐秘,她不好过多猜测。 但她也曾有过少女之心,只是这些年,她将这颗心隐忍在这宽宏气度的表象之下,她又何尝没有奢望过萧寰的一片真心。 院外,丁管家和登枝面上愁云未散去。 丁管家忧心道:“大小姐怎么也不担心担心那个女子的事情?” 登枝一脸已经习惯了的模样,“丁管家,您是看着大小姐长大的,您还不了解咱们的大小姐呀,小姐未来可是说不定要当皇后的人,怎么会在意太子身边多个少个女人的事情,前些日子那曲家小姐仗着在中秋宴会上和太子殿下说了几句话便在大小姐面前多番挑衅,你瞧咱们大小姐搭理她吗?” 丁管家点了点头,随即压低了声音警醒她道:“嘘!这话咱们院子里说说就算了,在外头可不敢这样张扬!” 登枝撇了撇嘴,“我就是替咱们大小姐不值,明明大小姐的美貌和才华在这郢京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却要操心这样多的事情。” 自公孙家的老爷夫人去世后,在丁管家眼中,公孙步衍好似一夜长大一般,这一家上下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明明是在最好最明艳的年纪,却已经操起当家主母的心,她从十四岁起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早已见惯风浪。 丁管家忆起往事,又叹了口气,“这恐怕就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罢。” * 望京别院。 这日格外阴冷,外头飘了些小雪,丁霜端了一壶新茶入了屋内,却发觉室内寒意不减,原是暖炉里的炭火已经烧淡了。 袁侓蕤正专注地伏案落笔,双手已经冻的有些发红,案周散落 7. 思虑 [] 傍晚,一匹快马停在玲珑棋社门前。 片刻后,有人便出来将马牵到后院,并在门口一左一右挂上了两只写着“闭”“馆”的青毛纸扎的灯笼。 丁霜今日一身男装,手执佩剑,她身量高挑,在军中多年,养出了七分英气,三分杀气,一双眼睛既亮又利。 棋社上堂,摆着一局棋,棋局前,有一蓝衣公子,手执黑子,悬而未决。 “厉大人,丁姑娘来了。” 来人通报,厉芳昙笑着放下黑子,执扇掩面,开口却是戏腔,“小霜儿呀——久别三年,别来——无恙?” 丁霜扯了扯嘴角,强忍着眼珠子不翻成白眼,“见过表少爷。” 厉芳昙从上堂一跃而下,绕着丁霜转了三圈,最终站定在她面前,衣袂翩翩旋落,指拈兰花,一副绝世名伶的模样。 丁霜强忍着想给他一脚的冲动,陪着笑脸故障,“几年不见,表少爷的曲艺造诣又精进了。” 厉芳昙闻言,收扇一笑,“不错,小霜儿,在军中数年,也算是有了些眼力见儿,不像你家那个臭丫头片子。” 公孙夫人厉氏原是江宁一代的望族,可惜南晋犯边,战乱过后,厉家只得上京逃难,也是此时,厉家的长女厉嫣结识了公孙步衡的父亲公孙敬,而厉芳昙是厉嫣的侄子,上京一路艰难,厉家人丁稀落,只活下了厉嫣和这个侄子,没几年家族没落,如今厉家只剩下厉芳昙一人,因他性格灵巧机敏,故得了萧寰赏识,替他管理这暗中交互消息的玲珑棋馆。 丁霜持剑抱拳,“表少爷,丁霜此来,是有要事禀报太子殿下。” 厉芳昙眉眼一转,眼放金光,“等等,让我猜猜,”他手中折扇一下一下击在掌心,一边踱步,一边道:“听说我那小表弟从边关带了女人送给咱们太子殿下?我的天,他是想气死步衍表妹吗?哈哈哈哈哈……这可太精彩了,亲弟弟给姐夫送女人……哈哈哈哈哈!” 丁霜按不住自己的眼睛,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表少爷,您正常一点……” “快,小霜儿,把那个姑娘带来给我瞧瞧,我可太期待了哈哈哈哈……”厉芳昙丧心病狂的笑声几乎掀翻屋顶,丁霜此时嘴角抽搐,只觉得想拔剑将他就地正法。 “表少爷!您再这样我就只能回府找二小姐了!”丁霜忍无可忍吼了一声,只见厉芳昙听到‘二小姐’三个字,瞬间乖张下来。 厉芳昙从小没个正型,一张快嘴配上天马行空的脑子,公孙步衍和公孙步衡都不是他的对手,可这世间有一则恒定不变的道理——一物降一物。 厉芳昙最怕的,就是公孙家的二小姐,公孙小妹。 “你你你你你别给我提那个女魔头!你此番是公事回京,我可都听太子那边的人说了,你怎么敢偷跑回公孙府!” 丁霜挂上一副假笑,“回表少爷的话,我是不能回去,但你若再不好好听我说话,那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厉芳昙正了正色,清了清嗓子“咳咳,也没说不听你说话哈,我就是打个趣儿。” 丁霜从袖中拿出袁侓蕤所画的图纸递给他,细细将近日所发生的一切告知。 “事情大致如此,郡主推测,兵部之中,或有人心怀叵测,将军先前已同太子殿下打过招呼,让郡主居住在望京别院,也方便探查消息,” 厉芳昙仔细看着手中的图纸,一改往日不正经的模样,“这算盘打得精啊,公孙步衡若是折在了边州,翎行司里头对他死心塌地的那些人可就彻底群龙无首了,圣上和太子身边少了这一员猛将,公孙家势力一下子就被削弱了大半,圣上必然不会再让太子娶一个家世薄弱的女人,届时公孙步衍的唾手可得的太子妃之位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倒是不知道谁安了这样大胆的心思,有意思。” 厉芳昙抬眸,看着丁霜道:“这个郡主,有两下子,我会将此事上报太子,你二人行事还是要小心,既然是偷偷回京的,就藏好了,免得被丰家人发现。” “是。” * 宵禁将近,坊市间繁华落幕,丁霜趁夜牵马离开,准备赶赴城郊与袁侓蕤相见。 “咚——咚——咚——” 暮鼓敲响,巡街的衙役方路过玲珑棋馆附近,却见一女子鬼鬼祟祟的在外张望。 “你!干什么的!” 那女子被一惊,吓得转过身来,衙役提灯照清她的脸,是个打扮的干净精致的女子,身上的衣服料子并非凡品,恐怕不是一般人。 登枝被这呵斥惊着了,见是巡街的衙役,又闻的街巷间鼓声朗朗,便服了服身子,笑言道:“官爷有礼,小女子是公孙府大小姐的贴身侍女,出来给大小姐办事,却不想身子有些不舒服,想着休息片刻便赶回府里。” 说着,登枝拿出公孙府的铭牌,递到那衙役面前。 衙役接过铭牌,仔细看了看,便换了副笑脸,放下手中的灯笼,“原来是公孙府的人,宵禁时间已过,姑娘还是赶紧回去吧,可需要我等派人送你回府?” “官爷客气,小女子怎么敢打扰官爷公务,我也休息了片刻了,这会自己能回去。” 辞别后,登枝便往府里赶,心中却仍想着方才看到的那女子。 她今日是依小姐的意思,去玲珑棋馆托表少爷厉芳昙转交一套小姐亲自为太子缝制的披风,她方从棋馆出来,便和一个灰衣男子擦肩而过,那张脸她只觉得格外熟悉,只是匆匆一面,难以确定,怀着这疑问,她便等在棋馆外许久,终于等到那人出来,街灯、月光掩映之下,她更是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是从前服侍二小姐的丁霜。 二小姐最是调皮,总是带着丁霜扮成男装偷溜出府,也正因此,她才更确定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一路思考着,也走到了公孙府,她心中紧张,只觉得前些日子丁管家在别院看到的那个女子,和如今丁霜突然出现在京中,还来了玲珑棋馆,这几件事之间,定然有着隐秘的关系。 登枝是当年厉夫人逃难上京时,从难民堆里救下的,她入了公孙府后,便自小陪伴公孙步衍长大,夫人去了以后,她早已暗下决心,自己这条命后半辈子是要奉献给大小姐的,如今宫中将选储妃,公孙步衍如今处境本就不稳,不能在此时出任何岔子。 她思前想后,只觉得这事暂且不能告诉大小姐,以大小姐的性子,定然是不允许她干涉。 “登枝姐姐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她正想着,突然,公孙府的护卫打开了门,笑 8. 连环 [] 案头灯油将近,大帐内,灯光昏昏暗暗,公孙步衡有些吃力的揉了揉眼睛,抬眸恰好瞥见立在角架上的夜行孙,正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他已看过袁侓蕤送来的信件,信中诸事,每一桩每一件都他都仔细读过,心中隐有担忧。 他知道她行事自有分寸,但此事干系多方,稍有不慎便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灯火飘摇一闪,夜行孙倏地抬头,呜呜低鸣了两声。公孙步衡看着它的眼睛,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一日,袁侓蕤在自己面前笃定的告诉自己,未来她会成为公孙家的靠山的场景,同样的灯火,映照着她清冷的脸,光下,是一双鹰一般锋利的眼。 他轻叹了一口气,笑自己多虑,她不会有事。 段克执剑挑开帐帘,见一室昏暗,便赶紧添上新火。 角落的夜行孙又是呜呜两声,段克有些怕这尖嘴的禽鸟,便往反方向挪了挪。 “将军,边州诸事处理的差不多了,大致情形已按您说的报回京中,召回的圣旨不日便会送来。” 公孙步衡放下笔,问道:“卫鸣关一带可有异常?” “按您之前的布防,已经加强了巡逻力量和守卫力量,边州一役大挫梁人,残军已退至葛城,想来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好,加派人手尽快修复边州东侧城墙,令密探营继续观察梁人动向,有任何异常立即上报。” “是。”段克正准备离开,却停顿住脚步,又折返回来,“将军,还有一事。” “什么?” “丁校尉离边数日,女骑营已整顿完毕,都在问她何时归营?” 边州方定,仍有诸多不确定因素,此时也正是用人之际,只是袁侓蕤那边,公孙步衡虽然确信他不会有事,却也担心她一己之力难以展开拳脚 “令副校尉代管女骑营,丁霜那边,我会尽快安排她回来。” 公孙步衡思量片刻,展开宣纸,提笔落字。 「万事小心若遇险境可随时求助玲珑棋馆厉芳昙」 待书写完毕,公孙步衡附上一支信号灯火,又将信折好,塞入夜行孙脚上的信筒之中,将手臂伸出,让它立于臂上。 帐外,哨音长鸣,夜行孙振翅而去,公孙步衡站在雪地之中看向远去的方向,伫立良久。 但愿她无事。 * 回纥市集开市总是比寻常市集晚一些,袁侓蕤和丁霜今日乔装一番,扮作外夷女子模样,一身纱衣,蒙面而行。 市集间烟火缭绕,吆喝声不断,刚出炉的烤饼、包子香气扑鼻,街头还有吹拉弹唱的艺人,四周对谈皆是外夷语言,丁霜随军多年,走南闯北,稍微学过些夷语,简单的交流倒难不住她。 袁侓蕤则格外留心了匠器作坊、摊子,只是逛遍了市集,也没有任何收获。 “郡主,不若先行返回,安全第一。” 袁侓蕤思忖片刻,仍想再探究竟,“市集上没有,周边的铺子或许还有,我们再找找看。” 二人穿过市集,走向街外。 外头显然不如市集繁华,零星散落着几家猎具、厨具铺子。 猎具? 是了,猎具铺子,一定有能造弓箭的匠人。 袁侓蕤径直走向街口第二家店铺,门外悬挂着一串外夷文字,店里昏昏暗暗,只有浓重的铁腥味伴随着烧火的烟灰飘在空气中。 丁霜眼尖,率先看到铺子后头一个埋头收拾着的人,朝袁侓蕤稍稍示意。 丁霜张口便是夷语,与那人打了声招呼。 铺子后,一个一身黑纱打扮的女子,一边用腰间的围裙擦着手,一边挑帘出来,那女人面上亦覆盖黑纱,露出一双极深邃的眼,格外与众不同,一看便知是外夷人。 女子见了袁侓蕤和丁霜,微微一愣,便双手抱胸行了一夷礼,用蹩脚的中原话询问二人道:“两位,想买什么?” 她一眼便知眼前两人并非夷人。 袁侓蕤见状,轻声道:“听说夷族的猎具最是出名,不知老板这儿有没有?” 闻言,那女子环顾了四周,摇了摇头:“刀子已经卖完了,现在恐怕没有。” “那何时会有?”丁霜问道。 “我家男人回乡了,要过些时日才回来。” 袁侓蕤问道:“您家的猎具都是订做?” “是,要订做,这东西在中原也不怎么好卖,价格不低。” 袁侓蕤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我们要订做一副弓箭。” 那女子见桌上的银子,有些诧异,“不不,我家男人一时半会回不来的,你们若是要的着急,我们暂时不能兑现。” 袁侓蕤从面纱后面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笑得弯弯,“我爷爷早年在外夷做过射猎的生意,如今他老人家将要临终,就是想再摸一摸这外夷的箭,还望老板娘成全。” 闻言,女子忽而朝袁侓蕤又是一礼,又面朝天,口中念念有词。 丁霜小声附耳道:“她念的是夷族的祝祷文。” 外夷的信仰是从不杀生,所以杀生之类的生意在当地通常都是由外地人在做,因此他们的信仰中,这样的人是上天派来赐给他们帮助他们能够食用荤腥的神使,也因此,这门行当在当地格外受人尊崇。 片刻,女子终于念完祝祷,十分虔诚的拉过袁侓蕤的手,“谢谢你的爷爷,”随后,她从柜台下,摸出一副弓箭,箭筒里只零星摆放着几支箭,“这是我男人的箭,不能卖,但是你可以拿回去给你爷爷看看,再送回来。” 袁侓蕤抽出一支箭,仔细端详,箭头并不是外夷人所用的“十”字箭头,她仔细摸索箭身,却在箭末摸到一丝刻纹,仔细瞧来,上面写着‘贰’。 这并不是夷字,而是中原文字,袁侓蕤仔细看过剩下两支箭,上面却不再有编号。 丁霜瞧准时机,笑问道:“老板娘,这样大的铺子,就您一人经营,忙得过来吗?老板不会来帮您?” 老板娘笑了笑,摇了摇头,“铺子不大,做的都是熟人生意,我家那男人回乡一年多了,说是家里事情多,赶不回来。” 袁侓蕤笑着拉过老板娘的手,将那锭银子递在她手中,笑道:“万分感谢,这箭就是我爷爷心心念念的物件儿,能全了他老人家的遗愿,再好不过,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收下。” 老板娘推辞一番,却犟不过袁侓蕤,便只能收下,又将那弓箭用油纸包好,让她俩带走。 出了铺子,两人找到一处无人之地,迅速褪下一身纱衣,丢弃在角落。 袁侓蕤低声问道:“方才你可认得那铺头牌子上的夷文?” 丁霜回忆片刻,“认得,是一个夷族人名,译作中原文,应当是冉维尔。” 袁侓蕤点了点头,速速将这个消息递给玲珑棋馆和将军,查这个人。 * 二人转出回纥坊市,拐过一处小巷,牵马直赴棋馆,可才走出去不过五步路,几个武人打扮的男子却拦在了巷口。 袁侓蕤警惕挡靠在丁霜背后,沉声问道:“何人拦路?” 为首的武人生得一张五大三粗的脸,挑眉问道:“我倒想问问,二位姑娘乔装打扮在这郢京之中来来去去,是什么身份?!” 丁霜凝眸,看向为首之人,只觉得有些面熟,却一时半会说不上来。 袁侓蕤观察四周,只见打头几人后侧,有一破绽,正是一处巷口,她虽不擅武,但在梁宫多年却养成了警惕的性子。 她向丁霜使了个眼色,丁霜立即明了含义,直接揽过袁侓蕤腰际,两步蹬墙而上,越过众人,稳稳落地,携袁侓蕤闪身入巷。 “追!” 一行武人穷追不舍,丁霜紧紧拽住袁侓蕤在巷道之中闪避疾驰。 追赶间,袁侓蕤忽觉不对劲,这群人,若是要置她二人于死地,大可投掷手中武器,只是他们却连刀都未拔,只是穷追不舍,似乎并没想要伤他们的意思。 见两人的身段都极其灵活,那生的一脸胡茬子的为首武人,朝身后随从大喊:“你们从这边绕过去!” 几人得令,立刻闪入巷内。 就在即将离开这片巷道之时,突然,前方闪出几人,丁霜反应极快,立刻拉上袁侓蕤欲往回跑,不料那为首武人以绕后包围,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 两人被困在巷 9. 掩盖 [] 芮玦方进府门,拍下一身尘染,便见院子里一个粉白的身影一跳一跃蹦进了自己怀中,仰起头便是一张粉琢玉砌的小脸,仿佛一个玉人儿。 他宠溺的刮了刮眼前人小巧精致的鼻子,笑道:“无事献殷勤,说吧,又看上了什么首饰钗环?还是什么衣裙?” 芮珠笑嘻嘻的埋在芮玦胸口蹭了蹭,“哥哥最懂我啦,不过,哥哥要是肯直接赏珠儿点银钱,珠儿就可以想买什么买什么啦!” 芮玦无奈的摇了摇头,把她从自己怀中拽出来,拿出腰间的钱袋子,整袋递到她手里,又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省着点花。” 芮珠满眼笑意,把那钱袋捧到面前,“哇,哥哥你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最好的人!这郢京之中,谁要是能当我的嫂嫂,那真是天大的幸运!” 听了这话,芮玦忽而一滞,旋即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却并未接下她这话。 芮珠却似乎瞧出些端倪,眼睛忽闪忽闪的,在他身侧探头探脑,“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哥哥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有些不对劲?” 芮玦并未搭话,只是走近屋内,放下腰间佩刀。 芮珠觉得今日的哥哥格外的沉默,便乖乖的把钱袋收起来,端着早就沏好的一碗方山露芽放在他面前案上,歪着脑袋趴在桌上,盯着芮玦,小心翼翼的问道:“哥哥,你跟珠儿说说,你今儿是怎么了?” 芮玦端起茶碗,撇去茶面浮沫,清明的水面映着自己的一双眼,他又想起,方才巷中,一只站在后面的那个人,清清冷冷的一张脸,无比熟悉。 “珠儿,你还记得,儿时住在我们隔壁的袁家吗?” 芮珠点了点头,乖巧道:“嗯,当然记得,侓蕤姐姐和佑葳姐姐都是珠儿的好朋友,”说到这儿,她忽而滞住了话,嗓子哽咽,一双大眼睛里突然就泛起莹莹泪光,“只是……她们……她们都不在了。” 芮玦茶到唇边,却又放下,垂眸良久,喃喃道:“是啊,她不在了。” 是的,那个人怎么会是她呢?她三年前就已经不在了,她的牌位就立在隔壁袁府旧居中,她不在了。 “哥哥为何突然提起袁家?”芮珠擦干了眼泪,小声问道。 芮玦自嘲一笑,又他别过头看芮珠,用袖子替她蹭了蹭鼻子下的鼻涕,并未答她,“你啊,过了年就十七了,还跟个孩子似得,动不动就哭鼻子,过几日便是小年,也是长公主的生日,你可准备好给长公主殿下的贺礼了?” 芮珠吸了吸鼻子,两只眼睛通红,像只小兔子一般,“当然,哥哥早就交代的事情,珠儿不会忘记的。” 年关将至,公事只多不少,芮玦透过门楣,望向屋外长空。 边关大捷,那个人,也要回来了。 * 公孙步衍忙着给长公主寿宴备下贺礼,只是今日却怎么也不见登枝,连带着府里的护院都少了大半,她只觉不对劲,叫来丁管家一问,才知道登枝一大早不知道为什么,带着李护院一行人出了门。 她坐在正厅上位,只觉得右边眉骨突突地跳了半日,她扶额揉了揉,却始终不见效。 过了好一会儿,丁管家才急急忙忙的一路小跑进来,低声道:“大小姐,登枝回来了。” 话音方落,登枝便满脸懊恼模样的路过正厅,余光瞥见厅上已经端端正正坐了个人,不怒自威。 公孙步衍抬眸,只一眼,登枝便知道,大小姐虽然喜怒不在表面,但这眼神,便是已经在心里动了怒了。 她“啪嗒”一声跪倒在地,不敢抬头,“大……大小姐。” “你带着李护院做什么去了?” 前厅招摇,家里的仆人尽管片刻也不敢逗留,但路过时却全都竖起耳朵听着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采买物件去了……” 公孙步衍蹙眉,冷道:“采买物件需要带上十个八个护院吗?” “是……这……” 登枝已然被吓得语无伦次,倏然,大门被一脚踹开,门外大摇大摆走进来一个身着水月蓝绣满白芍药长衫的花哨公子,叉着腰喊道:“登枝呢!登枝!给我出来!” 是厉芳昙。 “臭丫头!你在这呢!” 厉芳昙拿着一把折扇,指着跪在堂前的登枝便走了过来,满脸愠色,“你怎么回事?我不就是在栖芳楼找了个相好的吗?!至于你这么大张旗鼓的去捉奸吗?!” 捉奸二字一出,众人更是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耳朵,只见厉芳昙大步跨进正厅,落在在侧,朝公孙步衍哭诉道:“表妹啊表妹,我已经年近三十,你不至于要这么管着我吧?还找登枝带着人来提溜我,如今表哥我好歹也是个芝麻大小的官儿了,你说说,这合适吗?!” 厉芳昙一番表演,敲得丁管家不知所措,公孙步衍却了会其中深意。 这些年,公孙府里,水大池深,难保没有混进来几个外头池子里的小鱼小虾米,登枝这一闹,动静不小,若是有心人看见了什么,泄露两句,那便是置公孙府于不利之地。 “表哥说笑了,我不过是谨遵母亲临终前的叮咛,替她操心操心你的事情罢了,倒也不必把话说的这样重。” “我的妹妹,我的亲表妹,那就劳烦您以后要是好奇我的哪个相好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直截了当的问我,别这么大张旗鼓的带着人上门来,行吗?!” 公孙步衍抬眸,扫过跪在地上的登枝,“知道了,你也下去吧。” 丁管家见状,连忙搀起地上的登枝,且一并遣散了众人,只留厉芳昙和公孙步衍二人在厅内叙话。 人一散,厉芳昙便翘起腿,满脸殷勤,“怎么样表妹,这围解的如何?” 公孙步衍并未瞧他,直截了当道:“说吧,怎么回事?” 厉芳昙见她如此,也不再同她打太极,“表妹可是在担心,步衡表弟亲自送到太子身边的那个女人?” 公孙步衍不觉嗤笑,冷哼一声,“你不了解我?多少个女人送到太子身边,我都不在意,只要……” 话及此处,她突然顿住,不再往下说。 这话也不必再说——只要太子妃之位还是她的,她就应该趁早学会和太子身边的莺莺燕燕相处。 厉芳昙心中喟叹,果真是自己多虑了,他这个表妹,可是有鸿鹄之志的人,怎么会为这样的小事牵绊住手脚。 “那女子的身份,不日便见分晓,一切尽在太子殿下和步衡的掌握之间,若表妹心有余力,还望能护住那女子一二。” 公孙步衍一笑,端茶朝厉芳昙敬道:“公孙府上下,定全力助太子一臂之力。” * 是夜,望京别院外,熄了两盏归门灯。 阁中,袁侓蕤已换下男装,一席素麻长衫,凝视着案上油纸包裹的弓箭。 她抽出那支末尾刻有编号的箭,仔细端详,摩挲着箭头。 丁霜在外敲了敲门,待袁侓蕤允后,她端着一只食盒进来,在小台上摆下几样吃食,“郡主,用些饭罢,您也累了这许多天了。” 袁侓蕤放下箭,泯然一笑,“你比我辛苦许多,玲珑棋馆那边,消息可带过去了?” “厉大人说了,一切交给他即可,只是不知为何李护院今日会突然出现。” 袁侓蕤思量片刻,拉着丁霜坐下,认真道:“此番你我在京中被围,想来是有人注意到了我们的行踪,丁霜,对不起,跟着我,你冒险了。” “郡主这是哪里的话,战场上是冒险,如今暗探也是冒险,您千万不要这样说。” “我是这样想的,”袁侓蕤看着她,满眼真诚,“我们还是先行离开别院,到外地去查一查那个夷人冉维尔,你意下如何?” 丁霜附和道:“的确,虽然李护院也是家里人,但今日这么一闹,难免引人注意,还是避开风头,小心行事,只是,这个夷人我们要从何查起?毕竟我们也并不能确定此人定与暗害将军只之人有关。” 袁侓蕤手覆过那箭尾,十分认同她的话,“那箭的打磨工艺,箭头长度,与公孙将军身上的伤极为吻合,虽然我亦 10.夜宴 [] 抵达贤州已是深夜,那丰家的小厮一路谨慎,入贤州城后更是频频绕道。 所幸,袁侓蕤与丁霜跟的格外紧,在城外便弃了马,分两路紧跟那小厮。 终于在暮鼓落下之时,那小厮进了贤州府衙。 丁霜与袁侓蕤分别立与路两侧的小巷之中,偶有巡逻的衙役经过,两人便隐入黑暗。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丁霜几步便来到袁侓蕤身侧,低声问道:“郡主,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袁侓蕤仔细观察了四周,暮鼓落下后,城内宵禁,那小厮不一定会离开府衙,只是,丰家与贤州府衙为何会有所交集? “走,我们去高处看看。” 丁霜会意,架起袁侓蕤左臂便蹬在墙壁上,几步腾空,轻盈的跃上了屋顶。 两人在屋顶轻声徐步,压低了身子,仔细盯着府衙内的动静。 贤州府衙并不大,前院是升堂之地,后院只有值日的衙役居住的屋子和一间账房,中间隔着一处空地,摆放着一些兵器,供衙役训练所用。 此时,后院的两间房子,只有账房亮着灯。 片刻过后,房中走出来两个人,借着昏暗的灯光,袁侓蕤和丁霜看清了,走在前面的是那个小厮,他手中的包袱已经不见,后头紧跟着的是一书生打扮的清癯先生,脸上两腮瘦的几乎凹陷,下颌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子。 “我家大人叮嘱了,这东西原本是一定要交到齐大人手里的,如今齐大人病重,还望赵师爷一定打点好一切。” 声音不大不小,房上两人恰好能听见。 只见那赵师爷对那小厮格外恭敬,拜了又拜,“是是是,丰大人交代的事,我们一定办妥。” 原来,他恭敬的,是小厮背后的丰显。 两人寒暄片刻后,那师爷便引了小厮从府衙后门离开,不一会,那师爷又折返回来,在账房中待了许久。 寒风刺骨,袁侓蕤同丁霜潜伏在屋顶之上,两人皆是轻装,几乎要冻僵,待到月已高悬,那师爷才吹灭了灯,离开了府衙。 丁霜见人终于离开,跃跃欲试想要下去一探究竟,却被袁侓蕤拉住,“府衙仍留了人值日,况且现在也快到后半夜,外头巡街的人或许快回来换防了,他们巡街完,换防后应该会睡下,我们再等等。” 恰如袁侓蕤所言,片刻后,巡街的衙役便回了府衙,值日房内,几个模样慵懒的衙役系着腰带,懒懒散散挎着刀出了门,又过了许久,值日房的灯终于熄了。 丁霜带着袁侓蕤轻声跃下,恰落在院子的角落中,两人蹑手蹑脚的走到账房门口,迅速入了内。 账房并不大,书架上陈列着贤州府历年的赋税开支,桌子上零散放这些案卷,两人在房中翻找一番,并无收获。 忽然,丁霜眼尖,率先瞧见了房中角落散落的几个步包,包里已经空空如也,但借着天光,确定看见,布包上印下了一些字迹,或许是包中原本装着的书信,墨迹未干,印了上去。 她低声唤来袁侓蕤,只见那布包上,零星印着几个名字和商户。 贤州寿锦缎庄刘真掌柜 贤州金字当铺唐照庆掌柜 贤州李家粮铺李天掌柜 贤州 …… “郡主,这是什么?” 袁侓蕤蹙眉,摇了摇头,只是将那布上印上的名录仔细记了下来。 随后,两人又继续在房中徘徊。 突然,袁侓蕤驻足停在书架前,目光停留在第二层的两本账簿之上。 “定庆九年……甲、乙、丙……丙?” 袁侓蕤定睛再仔细确认,喃喃自语道:“定庆九年的编号为丙的账簿,为何有两本?” 她拿下那两本账簿,放在桌上仔细翻阅对比,天光虽淡,但却勉强能看清,只是,越看,袁侓蕤越觉得手心发凉。 丁霜凑上前来,“怎么郡主?这东西有什么不对吗?” 良久,袁侓蕤才沉沉道:“贤州府,或许一直在做假账。” * 小年夜,郢京一片繁华。 待到入夜后,大郢王宫的方向,一簇火舌窜天而起,在空中炸成一串金花,乱金扑面,声势冲天。 这是郢帝专门为长公主生辰备下的烟火,宣告宴会开始。 撵云宫中,处处灯彩飘扬,珍馐佳肴摆满客席,许多世家少爷小姐都应邀前来为馆璃长公主贺诞,这也是只有长公主才有排场。 饶瑰坐在帝裔席末,今日她只着一身紫烟罗对襟裙,饰以一支紫玉钗,素净低调。 只是,片刻过后,郢帝携皇后同馆璃一道走上正殿之时,她瞧见今日馆璃亦是一身百蝶紫花曳地的长裙。 她凝眸盯着馆璃的衣裙,垂眸又看了看自己的,下一刻,她抬起头,目光却正巧撞上坐在对面妃嫔席上的昌妃。 昌妃神色严肃,朝后殿的方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将衣衫换下,不要在今日冲撞了长公主,饶瑰收了目光,心中有些不忿,却也知道分寸,便由揽月搀起她退到了后殿。 “公主,您看这身怎么样?” 揽月递过来一件桃红色绣金百合的广袖流云裙,她指尖抚过那丝滑光亮的缎面,心动不已,却也知道,若是穿着这条裙子出去,更是会遭来侧目,说她势要在今日抢尽长公主的风头。 只是,自己也是公主,为何却处处低人一等? 饶瑰看着镜中的自己,娇俏可人的脸庞,并不比馆璃逊色,难道就因为一个生在了皇后肚子里,一个生在了侧妃肚子里,便要忍受这样的差别? 她又在心里暗恨起昌妃不争气,不知争宠,连累得自己也要低人一头。 她阖眸,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中嫉妒的火焰,轻启朱唇,“去拿那条水蓝色的绉纱长裙来。” 揽月迟疑了片刻,小声问道:“这……会不会太素净了些?” 饶瑰冷笑,“你觉得,我如今有任何招摇的资本吗?” 揽月不敢多言,只按她说的,替她更衣,重新梳了个垂云髻,簪上几珍珠钗环。 “事情都办妥了吗?”饶瑰突然问道。 揽月沉声附耳,“一切都按照您说的办好了。” 饶瑰阖眸,不再言语。 此时,于她而言,此时并非争一时风头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能够留在郢京的人,是她。 * 宴开席时,饶瑰落座,昌妃看着她一身衣裙,递过去一个满意的眼神,饶瑰却只是挪开目光,低头把玩着案上的银勺。 郢帝、魏后携伴馆璃高坐于殿上,馆璃本就生得玉雪可爱,小脸圆圆,一笑起来抿起两个小小梨涡,她正依偎在帝后身侧,朝魏后撒娇。< 11.困窘 [] 殿上,郢帝稍显不悦,却并未言语,倒是魏后率先开了口安抚问道:“许是东西搬运时出了什么差错?倒也不要紧,这雕像确实精美,仙子之姿极像馆璃” 丰子彦此刻已不敢多言,将将要跪下磕头谢罪之时,席间却有一人站了起来。 “父皇,母后,儿臣之礼,恰好可以借丰公子之礼,献予皇姐。” 饶瑰手执一卷,款款上前,她将手中的画卷展开,借着天光灯火,众人看清,她手中是一幅由金、银、紫、蓝等各色丝线绣成的凤凰衔寿字戏于彩云间的画卷,以蜀锦镶边,金线滚边,华丽非常。 她将手中绣卷恰好置于那琉璃雕像手中,融为一体,仙姑贺寿之景浑然天成,那精巧瑰丽的绣卷更是为这琉璃之彩增色不少。 丰子彦只觉心中大石落下,对身侧饶瑰报以感激一笑。 饶瑰颔首含蓄,盈盈屈膝,恭顺乖巧一笑,“祝皇姐福寿安康。” 话音方落,她却忽而如弱柳扶风般,身子一斜,朝丰子彦身上倒去。 丰子彦连忙抱住她,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仿若一对璧人,引来无数目光。 人群中有人细细低语。 “呀,这么瞧着,丰公子和三公主,倒是般配呢!” “可听闻,这丰家公子是早就定了亲的……” “是呀,不过那袁氏三年前死了。” “你们不知道了吧,前些日子边州大捷,听说呀,那袁氏,找回来了!” “是吗?!还有这样的事情?!” “那还有假!” “可你瞧,这丰公子和三公主,这么瞧着,也是十分般配呢!” 饶瑰虚弱的睁开眼睛,连忙从丰子彦怀中抽身,弱弱跪倒,“父皇,母后,儿臣失礼了。” 妃席一侧,昌妃僵着身子,赧然道:“圣上,皇后娘娘,饶瑰这些日子忙着为馆璃准备贺礼,熬了数夜,这才殿前失仪,望圣上、娘娘恕罪。” 魏后始终面容平和,“无妨,饶瑰有心了,来人,快扶饶瑰下去休息。” 馆璃在一侧瞧着,灵巧一笑,“饶瑰妹妹的绣工天下一绝,妹妹如此辛劳为我,父皇也该多为妹妹考虑才是!比如,妹妹的婚事……您瞧,眼前这不就是一对璧人嘛!” 馆璃话音方落,殿上一片寂静,郢帝面色不改,却良久未言。 “皇姐取笑妹妹便罢了,怎么还连带着丰公子……” 饶瑰一副小女儿含羞腼腆的模样,红了脸庞,倒叫馆璃更觉着自己看出了些什么,“你瞧你瞧,妹妹这是护着丰家公子呢!父皇,您瞧见没有,不若今日便成全了这桩好事嘛!” 公孙步衍在一侧拉了拉馆璃,她却似乎没懂什么意思,眨了眨眼睛,反满脸疑惑的看着她。 殿下一切尽收郢帝眼底,他神色淡淡,并未接馆璃的话。 饶瑰的心思,他略能猜到一二,这送进宫里的东西,还是要在殿前献礼的物件儿,哪能随随便便就被毁了?能做到这些的,必然是宫里的人。 近几月来,他也知道,饶瑰总是私会男子,因未有什么出格之事,他也没有闲心管教,他并非是心狠手辣的帝王,愿意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女儿送去和亲,只是,丰家,狼子野心,一边妄图攀附皇亲,一边暗中顺臣外人,其心可诛,皇家的任何一位公主,都不可能与丰家结亲。 “瑰儿从来都是最乖巧听话的,朕心中有数,你和瑰儿的婚事,朕自然都是要放在心上的,哪能今日这样草草的定下。” 饶瑰闻言,面色一紧,却依旧柔柔出声,“谢父皇垂爱。” 丰子彦则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连忙跪谢天恩便急急退下,饶瑰仍想与他交换眼神,却只见他匆匆回席的背影,无奈自己也只由侍女搀扶了下去。 * 宴毕时,郢帝却未赴任何一位妃嫔宫中就寝,反倒传了太子进宫,于书房夜谈。 “父皇急召儿臣前来不知是因何事?” “今日馆璃生辰,宴上之事你可注意到了?” “父皇是指,丰家公子和三皇妹的事情?” 郢帝不语,只点了点头。 “是,三皇妹似乎有意于丰家公子。” “哼,”郢帝冷笑,摔了手中的折子在案台上,目光沉沉,“这丰家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一边和景王暗中谋划,一边又妄图公主,反了他了。” 他指了指侧坐,示意萧寰坐下说话,“近日,丰家和景王那边可有什么动作?” “回禀父皇,却有一些蹊跷,先前步衡在边州一战中受伤,经过探查,发现竟是自己人所为,有人铸造伪箭,混入军中,试图在战场上杀掉步衡,铸造伪箭的人已经查到些眉目,是一位夷人工匠,只是人并未找到,另外,贤州那边,发现了一些不对劲,贤州府衙中,似乎有两本账本,两本都记录着贤州每年的税收开支,但数目却不一。” 郢帝的面色愈发难看,沉声问道:“什么意思?” “儿臣去对过户部报上来的帐,贤州的帐,和数目较少的那本能核的上,儿臣怀疑……或许,贤州一直在做一本假账,以此敛财,而丰家,似乎也事涉其中。” “混账东西!” 听到这里,郢帝已是盛怒,“好一个贤州!好你个丰显!好你个齐率!真是朕的好臣子!” “父皇息怒。” 见郢帝盛怒,萧寰不敢多言,只连忙起身劝谏。 “去,把公孙步衡遭袭之事,还有那铁匠的事,散出去,给我好好敲打敲打这些人,让大理寺去查!把这人给我揪出来!” “是,父皇。” * 郢帝深夜传召太子的消息不就便传到宫外。 “什么?!你说大理寺在查这事?!” 丰子彦面色凝重的看着丰显,“是,今早听翰林院的同僚说起,前夜宫宴后,圣上传唤了太子,随后便下令让翰林院彻查公孙步衡战场遭刺杀一事,还提到了那个铁匠。” 丰显扶着额头,倒在太师椅上,“这怎么回事?!怎么就走漏了风声了!” 丰子彦亦是神色凝重,忽而似乎记起些什么,“父亲,前些日子,我曾在回纥街附近,见过公孙家的一个侍女,远远地站着,一直在观察翎行司的人。” “什么?” 12.危机 [] 大年三十,一场大雪染白了京城,本该喜庆的节日却一片肃杀。 边州,探子来报,梁军的一部残兵,竟暗中集结。 夜行孙送来了边关的消息,袁侓蕤看过后,心中有些担忧,她丝毫不敢眠,起身伏案展卷,默默地书写起来。 夜已深,丁霜迷迷糊糊从床上翻过身,却见袁侓蕤仍伏案。 小炉中的炭火只剩几点火星子跳动,丁霜揉了揉眼睛,起身添了些炭,又拿起外衣给袁侓蕤披上,只见案上的一本书简,已洋洋洒洒写了半本。 “夜深了,郡主早些歇息。” 袁侓蕤顺势拍了拍她的手,丁霜只觉她的手几乎凉透了,反握住那双手,担心道:“手这样凉,郡主身子本就瘦弱,若是生病了可怎么好,将军要怪罪我的。” 袁侓蕤浅浅一笑,“我生病了,公孙将军怪罪你做什么?若他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你们也不会死心塌地的跟随他。” “倒也是……不过,将军确实是关心郡主的,我还没见过将军对出了家里的两位小姐以外的姑娘这样上过心。” 袁侓蕤手中的笔一滞,在纸上凝结成了一个墨点。 她放下笔,一点一点将桌上的折子合了起来,语气中暗含了些无奈,沉沉道:“同舟共济,同病相怜罢了。” 袁侓蕤拿下身上的外衣在身侧叠好,吹灭了桌上将将燃尽的蜡烛,“休息吧,明日还要动身黎阳。” * 越往北,天越发冷。 黎阳一带冰封千里,城中人烟稀少,却有不少夷人面孔,一身裘袄打扮,在街头叫卖起烤包子、烤肉之类的食物。 袁侓蕤同丁霜将马寄城中在客栈,又在街市徘徊探寻一番,却无甚收获。 两人坐在街头的食店前,老板端来了两碗奶茶,袁侓蕤见他也是夷人,便问道:“老板可知道这黎阳城里,有没有你们老乡是做铁匠的?” 那老板拿起围裙擦了擦手,用不标准的汉话说道:“铁匠?怎的最近你们大郢时兴起找我们夷人的铁匠做活了吗?今天早上也有两人来问过。” 闻言,袁侓蕤即刻便警惕起来,“是吗?那老板可是知道哪里能找到这匠人?” “啊,前些日子我们夷帮里的一个兄弟倒是从郢京回来了,只是他住在城外,又说自己赶路匆忙,早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丁霜从腰间掏出来一枚银锭,放在桌上,“我们兄弟俩的剑当初就是找你们夷人的工匠做的,如今不灵光了,还是觉着找回夷人工匠打磨放心,还请老板指个明路。” 那老板打量了两人,虽眉目清秀,身上却带着几分飒爽作风,又见了那桌上一锭银子心中痒痒,便着急把那银锭收入囊中。 “冉维尔住在城外头的一个旧庄子里,你去了直接找他便是,不过人在不在我可不敢保证啊。” 听了这名字,两人心里都有了数,真是当初回纥市集那老板娘丈夫的名字。 两人谢过了老板便动身出发去了城外。 快马疾行,赶到庄子时,只见门口已有四匹马牵绳在外,两人心中一紧,连忙下马一前一后摸进了庄子。 院中空荡荡的,倏然,前头传来一阵打斗声音,伴随着呵斥和惨叫。 “你别跑!今天你是跑不掉了!” 袁侓蕤和丁霜靠近了前院,只见四个黑衣打扮的拿着刀的人正围着一个夷人,那夷人手中拿着镰刀以一敌四,已陷入僵局。 丁霜眼尖,一眼便认出,那四个人的打扮,同丰家当时派来边州送东西的使者如出一辙,“是丰家的人。” 袁侓蕤蹙眉,已来不及问缘由,只道:“这四人必然都是杀手,你还带着我这么个累赘,必然难以敌过,你且上房观察,我试试能否引开些人,若他们人少,你再动手,务必注意安全。” 丁霜点了点头,袁侓蕤亦给了她一个笃定的眼神。 她悄悄摸出了庄外,悄悄地解开那四匹马的绳索,猛地往四匹马的马屁股上拍了两下,那马匹受了惊,嘶鸣几声,便朝远处飞奔而去了。 庄子中,那四个杀手听得外头的响动,顿觉不对劲,交换了眼神,“怎么回事?出去看看。” 其中一人拿着刀,警觉的走出庄子,只见外头的四匹马没了踪影,他环视四周却不见其他人影,便驻足困惑。 袁侓蕤藏在暗处,手中摸出一支袖箭,她看准了那人正四处张望,趁其不备,一箭击发,正中了那人腰间。 “啊——” 只听得那人一声惨叫,袁侓蕤正要隐回暗处,那人却一回头发现了她,“什么人!” 庄子里的人听得外头的惊呼,又派了一人出来查看究竟,丁霜见状,从屋顶一跃而下,那两人猝不及防,其中一人遭丁霜一剑封喉,另一人立刻警惕飞身躲开,又挥刀直向她砍去。 刀光剑影,两人势均力敌,丁霜不敢有一丝松懈,方才若非偷袭成功,此时若是她以一当二,未必有多少胜算。 “你躲起来!”她朝冉维尔喊道。 冉维尔也立刻缩进了一侧的柴房中,在里头暗中观察着外头的打斗,并准备伺机便逃走。 庄外,袁侓蕤知道自己武力有限,难以对抗这些武力并不弱的杀手,收了箭便往庄子后跑,只是那人也并非吃素,虽伤了一人,另一人却几步追来。 “站住!什么人!” 袁侓蕤跑在庄外的土路上,一步也不回头,她虽然身量单薄,但却正因此格外轻盈,跑的极快,尽管身后那人穷追不舍,却仍有段距离。 那杀手见追不上,扬起手中刀朝袁侓蕤飞去,恰恰她一踉跄,刚好闪避过去,那飞刀插在了离她不过几步之遥的书上,刀尖几乎没入了大半,可见力道深厚。 说不害怕是假话,见那雪亮刀锋,袁侓蕤心中也骤然一凉,若是这一刀插进自己身体,怕是小命凉凉。 就在这一愣的时机,那杀手已经飞身扑过来,将袁侓蕤扑倒在地,他一把拽过袁侓蕤的发髻,她挣扎扭打着那人,倏地,头上的簪子碎成两节,青丝散落,那贼人这才看清,眼前竟是个女子。 “好啊,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小娘子,正巧了给爷送上门来了!” 袁侓蕤挣扎的更加厉害,她捶打着眼前与自己身量悬殊的杀手,那人狰狞的面目靠上来便想强要了她。 “佞臣贼子!你休想!” “休想什么?你觉得你还能逃吗?!” 啪啪两声,那贼人用力地朝袁侓蕤脸上重重地扇了两耳光,“你老老实实从了老子,还能留你一个全尸!哈哈哈哈哈……” 她眼中恨的几乎要滴血,倏然,她摸到袖中那支袖箭,她毫不犹豫的从袖筒之中拔出一支短箭,握在手中,用力朝眼前那人眼珠子扎去。 “啊——!” 杀手一声惨叫,捂着眼睛倒在一侧,“贱人!我要杀了你!贱人!” 那人下一刻忍着剧痛又拽住了袁侓蕤,将摁在身下,死死地掐住 13.蹊跷 [] 集陵县地处贤州以北,下辖瓦村、屹村等几个村落,厉芳昙极细心的没有选择居住在镇中心,而是靠近村落的一处简单小栈,驻客稀少,多的是过路歇脚的人。 经过前两日的一番折腾,袁侓蕤总算是缓了过来,胃口也好了许多,丁霜邀她去镇上或是周边的村落逛一逛。 两人依旧是一身男装,只是今日俱换上了厉芳昙送来的夹了兔毛的衣装,也更能御寒些。 或因是在过年,镇上人并不多,也没有铺子开门,冷清极了,两人便逛到了周边村落。 村子里倒是比镇上热闹不少,远远便见着炊烟袅袅,村落小道上有不少小孩在堆雪人,各家各户吆喝着去对方家里聚餐吃饺子。 两人正路过一间农户,院子里一个妇人正往鸡笼上盖茅草,忽见两个清秀公子,用怪异的眼神大量了一番,两人逡巡一圈,只觉哪里有些奇怪,却一时半会说不上来。 倒是袁侓蕤率先开了口,问道:“丁霜,你有没有发现,这村子里,似乎没有男丁。” 丁霜环顾村落,的确,院子里出来做活的,都是些妇人、老人,竟是一个青壮年都没见着。 正说着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喊。 袁侓蕤回头,便见着身后的院户柴扉里,站了个拄着拐的老妇人。 “是,我们从贤州来,准备去临县走亲戚,不巧不认得路,可否向婆婆讨碗水喝?”袁侓蕤道。 那老者闻言,想了想,还是开了门请她们进去,两人相视一眼,跟上了那妇人。 村里的房子修的破漏,泥糊的墙壁上有些漏风,房子里的炕上,坐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正缝补着手上的棉衣,见来了外男,有些羞赧的拉上了里屋的帘子。 “来,二位爷请坐,”那老妇人颤巍巍的为他们端上来两碗热水,“这村子里许久没见过男人了,我也是看着稀奇,才叫住二位。” “谢谢婆婆,只是,婆婆说许久没见过男人是什么意思?”袁侓蕤试探道。 “约莫是半年前吧,来了一拨人,说是在北边开了矿,着急招人,银钱嘛,给的也多,村里的男人便一股脑儿的去了,可这过年了,人也没见回来。” “那村里人都没人去找吗?”丁霜问道。 “唉,找什么,每个月都有人送银钱来,说是男人们矿上的工钱,钱嘛,倒也是不少,也就没人过问男人们的事儿了,这不我这媳妇快生了,总觉得家里男人不在有些不安心的,这才想跟过路的人打听打听,看看知不知道北边开矿的事儿。” “周边的村子都是这样?”丁霜问道。 “可不嘛,瓦村、屹村还有旁边几个村子,都是这么个情况。” “您说每月都有人送工钱来,那肯定是活计干的还不错,您就别担心了,只是他们一般何时送工钱过来?”袁侓蕤问道。 “约莫是每月初五,大抵就是后日会过来吧,你这么说啊,也是,只是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安,唉。” 袁侓蕤拿出些银钱递到老妇人手里,“婆婆别担心了,指不定男人们过些日子便回来了,矿上随是危险,但也有赚头,我们还着急赶路,便不多留了,谢谢您收留。” “使不得使不得……” 两人和那老妇推脱一番,才离开了村落。 出了村子,两人又探寻了周边几个村落,果然如老妇人说的一般,几乎都没了男人,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和妇孺孩童。 两人便赶回了客栈,急急留了信使唤厉芳昙当初留在镇上的人,将消息递回京中。 * 三日后,袁侓蕤同丁霜埋伏在瓦村周边,果然见到一行人驾着马车来村子里送钱。 两人一路尾随,那一行人几乎饶遍了周边所有的村子,直到入夜,才赶着车回了城里。 她们一路跟上,终于看清,那车人停在了贤州府衙的后门,下了车入了府衙内。 袁侓蕤心中有数,急同丁霜赶回了集陵县,才回到客栈,便收到厉芳昙回信。 信中,他笃定最近朝中绝无开新矿,更没有这样大规模招揽青壮年之事。 袁侓蕤看到消息,心中亦冒出了一丝诡异的念头。 天下大国,北梁、大郢、东齐、南晋,四国之中唯有大郢是早早定下大统,当今的郢帝萧准虽说不是千古一帝,并无高功建树,却也是治理得当,大郢上下一片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若说有谁有这颠覆朝堂的异心,唯有当年被褫夺太子之位的景王。 她在梁时得知了丰家和景王有所勾结,而丰家又与贤州过从甚密。 假账,铸箭,招揽青壮年……这些事情一桩一件联系在一起,都指向了一个可能——有人妄图屯兵起事。 袁侓蕤惊于心中这一丝念头,即刻便掐灭了去。 她坐到案前,面色凝重,再次摊开那本自己连日书写的折子,展卷可见已写满了大半本,思虑良久,翻到其中一页,上面赫然写着景王萧凉的名讳。 这是她所写的一份百官行述,上面记录着她在梁以来获取到的所有与郢有关的情报,以人名、官职分列,洋洋洒洒大半本,竟是捏住了满朝文武的命脉。 她很清楚这份折子递到皇帝面前意味着什么,也很清楚,自己必须要通过这份折子换到什么。 窗外,又细细密密的落下一场雪,袁侓蕤想起数日前和公孙步衡的那个约定。 一别数日,只愿再见时,你我已有别样光景。 * 次日,丁霜端了简单的馒头稀饭进来,放在桌上胡乱吃了,抹了抹嘴问袁侓蕤,“郡主,今日咱们动身何处。” 袁侓蕤细细思量,想来如今没了头绪,不若从之前斩获的那张名单开始探寻,“今日我们去一趟城里,看看上回找到的那几间铺子。” 两人即刻动身,到了贤州城。 整条街市上的店铺,门口几乎都贴着红纸闭门谢客,是过年的缘故。 但蹊跷的是,粮铺和绸缎庄却连牌匾都下了,透过窗户上的缝隙看进去,人去楼空。 恰巧一个卖年糕的走贩路过,袁侓蕤便叫住那人,一边卖下两块年糕,一边问道:“小哥可知道这绸缎庄何时开门?开春了我也想给家里人做几身衣裳。” 那小哥眯着眼看了看绸缎庄的牌匾,想了好一会儿才一拍大腿道:“噢!我听闻这掌柜的年前便关了店,不若你们去城外的成衣作坊看看?”< 14.勘破 [] 车马雪行的痕迹至贤州周边便断了,前方是三道岔路,袁侓蕤和丁霜一时间也举棋不定,便在茶肆稍作歇息。 泥炉上煨着一壶热茶,小肆只有老板一人,见袁两位来客只饮茶,想多做些生意,便与二人搭起话来。 “二位用的可好?可要再来点什么?” 袁侓蕤略饮了一口,将杯盏握在手中,“不了,只是,还未到初七老板就出摊了,这大雪天的也有生意?” “贤州这块啊初三开始是走亲戚的日子,过路行人不少,这不年前起,还总有运粮的路过,生意也还过得去。” 粮车? 一语惊醒梦中人,袁侓蕤试探道:“哟,大过年的粮车还走乡呢,老板可知道他们是上哪儿发财?” 老板笑着摇了摇头,“这就不晓得了,不过这如今国泰民安的,上哪儿干点什么不能发财,你说是吧?” 正闲聊着,前方突然出现两蓑衣扁担的行人。 老板似乎是认识,扬手招呼了一句,“哟,两位大哥这是怎么了?不是今儿早上才赶路吗,怎么又回来了?” 那挑着扁担的汉子扬了扬竹帽,朝退出来的路上努了努嘴,“可别提了,倒霉!前头往东的路都封死了,走不了,好像也就往淆山的路还能走,我们这也只能是等雪化了再走亲戚了。” 前方恰好是三条岔路,这两人倒是无意中为袁侓蕤和丁霜指明了方向,既然大雪封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那粮车必然也是去了淆山。 * 两人谢别了茶肆老板,往淆山的方向策马急追,果不其然,不出百里开外,便见到一行人赶着三辆马车,行在山道之上。 丁霜正想再追近些,袁侓蕤却拦住她,“山道遮蔽少,你我跟的太紧太过明显。” 丁霜即刻会意,从怀中拿出一张地图,观察着路线道:“他们这是往哪里去?这里也并不是进淆山城的路,倒像是连绵往北的山路,再往北,就要到边州了。” 袁侓蕤目光停留在地图上,淆山一带,山峦连绵,更有几处峡谷幽深宽阔,城镇倚靠山脉而建,翻过山,便离边州不过数百里,景王若有意养兵,此地的确是不二之选。 然而,领她不解的是,此地的确是藏兵养兵的绝佳之处,可若景王此番屯兵是为了倾覆郢京,为何选择在距离京城还有些距离的淆山?若是此处有变数,京中有所反应,抵御内乱不过是片刻的事,周边望京又有三万要军盘踞,叛军或许打到贤州都难再进一步,且淆山地方有限,又能养的了多少兵,即便是贤州、淆山,再说得远一些,耒城、滨州等地的人尽数招揽了去,怕是也不过一万。 除非…… 袁侓蕤拿起地图,以指为尺,量度了淆山北上南下的距离,她眸子骤然一紧,“除非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郢京,而是边州。” 倏地,她拉住丁霜询问道:“你可知边州大定后,北梁残军还剩多少?” 丁霜见她面色凝重,不敢怠慢,细细思虑片刻,有些犹豫道:“我们离营前,听闻北梁边军的残部只剩八百,为保存实力他们俱已退至残都,但是残都旧部仍有一万,不过却是不足为惧的。” 残都是北梁收敛旧部老兵之地,北梁本就踞地西北,物资匮乏,补给资源极其不充足,加之边州一战,几乎耗尽了举国上下的血液,即便这一万旧部加上那八百先锋要强攻边州,亦不足为惧,况且以她的了解,梁帝是不会动这一万旧部的。 如今郢军驻边有一万五,俱是精兵强将,若有一战,显而易见也是郢军全胜。 袁侓蕤没有发觉,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沁出了一片冷汗。 理想的局面自然是如此,但若是,北梁残兵和景王的叛军前后夹击,郢军未必有胜算。 “走,我们上山,从上面跟。” 袁侓蕤声沉目定,弃马便同丁霜从小路登上山道,路滑难行,两人便以剑为支,一路紧跟着粮车直到越走越深,来到一处山坳。 袁侓蕤低身走在前方,突然停下脚步,伸手拦住丁霜。 丁霜有些不解,伸长了脖子向下探看,果然,山坳入口处,两名黑衣佩刀的魁梧男人驻守在外。 那粮车停驻许久,驻守在山坳口的黑衣人仔仔细细的检查过车队里的每一个人,以及粮车上的货物,几乎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放行,其间那黑衣人目光格外警惕,甚至还另派两人走出去十几里看看有没有尾随之人,格外警惕。 丁霜观察了山路四周,似乎还有路能再往上走,她给袁侓蕤了个手势,两人便弓着腰继续悄悄的攀援而上,直至一处草木遮掩的深处,两人才停下脚步,悄悄拨开枯枝向下看去。 这一眼,几乎惊惧二人。 山坳之内,密密麻麻的军帐、缜密排列的兵马,和隐约回荡的操练声,山坳高出,立着几十处哨台,密营四面环山,呈峦抱之势,实在是隐秘之极。 “看这规模,恐怕此地立起已有小半年。”袁侓蕤道。 丁霜蹙眉,紧盯着下面动向,“这样成军的兵马,若是与梁连成夹击之势,边州怕是不妙。” “先撤,尽快将消息送到京中和边州,刻不容缓。” * 戏月提了宫灯引饶瑰从畅音阁回宫时,恰巧在宫道上撞上一行人,为首的是郢帝身侧的近侍秦端,后头跟着的是太子萧寰,以及翎行司的芮玦和太子先马厉芳昙。 “这也快傍晚了,皇兄可用过饭了?”饶瑰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柔声说到。 撞见饶瑰,萧寰此时却因着急面圣,无心和她寒暄,“已用过,谢谢三皇妹关心了,我尚有公务,先行一步了。” 萧寰身后的一行人见了饶瑰,规规矩矩的行了礼,便随同他一道匆匆往御书阁的方向去了。 饶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驻足良久,直到戏月轻声提醒了一句,她才反应过来。 日暮沉沉,天色逐渐暗下来了,宫道冗长,提灯映照下,宫墙上照出人影幢幢。 饶瑰沉思不语,心中却有万千疑问。 萧寰这样急着进宫,还带着翎行司的人,怕是出了什么事,不过,前朝的事情,与她一个公主干系也不大,如今她自己最担心的不过是外嫁之事,虽然眼下的局势来看,大郢据强中原,一时半会是不会委曲求全 15.变数 [] “母……母妃?您怎么突然来了?” 饶瑰见到昌妃,心中有再多的怨憎,也不敢表露,又变回往常乖巧温柔的模样,颔首立在门前。 郢帝曾称赞昌妃江云意是这宫里最娴静的女子,总是一身素花打扮,从不僭越,也不张扬,她生得也并不出挑,只胜在自小浸在书斋里头,染了一身书卷气,一双眉眼,即便是生气,生得也是江南水乡夏日里淅淅沥沥的柔气,而不是瓢泼暴雨的怒意。 昌妃屏退了众仆,让戏月将揽月拉起来,凝眉看着饶瑰,压着怒气问道:“一个公主,竟然在皇宫大内这般泼辣做派?你怕不是失心疯了?” 饶瑰却满不在乎,抬了抬眼皮子,无所谓道:“母妃有所不知,我宫里出了这么个私通外男的低贱婢女,我就是即刻把她杀了,也不过是以正宫规,传出去,也是说春叙殿的三公主为人正统!况且,我也没有要杀掉她,不过是划花她的脸,震慑宫闱罢了!” “那是你贴身的宫女!划花了脸,传出去,你成什么了?!大郢朝堂堂的三公主,在后宫虐待婢!你还敢说出要震慑宫闱这样忤逆的话?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怎么敢去震慑宫闱!你再胡说,我就……我就……” 昌妃怒火攻心,捂着心口,气得就要昏厥过去,饶瑰见母妃这般,也并不上去扶,像是被激怒了一般,迎声道:“我是什么身份?我自然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子生出来的不受宠的公主的身份,所以我才要这样低贱的去为自己求婚事,母妃若是如魏皇后一般深得圣心,再不济,能生出来一位皇子有所依靠,饶瑰又何至于此!” 啪—— 这一耳光,打得极重,昌妃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全力,她身子本就孱弱,当年血崩拼了这条命才生下饶瑰,只可惜也正因为身子弱,她不能将饶瑰带在身边照料,才令饶瑰一出生就被送去了教习苑。 她何其后悔,后悔自己身子不争气,又学不会争宠魅上的招数,才使得饶瑰无人管教,长成了这般乖戾的性子。 自饶瑰懂事以来,她就常听教习苑的嬷嬷们议论,她是不受宠的三公主,有一个不受宠的母妃,日后定然不会有什么好着落,也是从那时起,那就立誓,自己一定要留在郢京,一定要选一个令人人羡艳的驸马爷,扬眉吐气。 昌妃这一耳光,几乎是打断了本就如游丝般脆弱的母女情谊,她泪眼婆娑的看着饶瑰,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的上前将她揽入怀中,她这才发现,原来饶瑰已经长得这样高了,但却如此的瘦弱,她眉眼间像极了自己,温润如玉,但也正是如玉,所以坚硬、倔强。 饶瑰垂眸,从她怀中挣脱开,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俯下身子行了个礼,“昌妃娘娘教训的是,饶瑰日后定谨言慎行,不再痴心妄想。” 院中的宫灯,被没来由的一阵风吹的晃动,如昌妃这颗心一般摇摇欲坠。 她此刻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方才从太子一行进了御书阁,她正在郢帝身侧侍候,刚退出去,便模糊的听见太子提到“丰家、景王”,她不敢逗留,也不敢多听,只是警觉,担忧此事或牵连饶瑰。 宫宴那日,她便便看出了饶瑰的心思,那丰家公子献礼的雕塑又怎会无端毁坏,她的贴身姑姑早就无意中瞧见是戏月去替她砸烂的琉璃像,她筹谋着在殿上让郢帝知晓自己和丰家公子的情谊。 只是,九五之尊,哪里就这么好糊弄,她怎么就想不通,郢帝根本不可能将她嫁给丰家,撇开丰家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不说,只一点,若她嫁了丰家,日后真到万不得已需以和亲平乱之时,谁去?会是馆璃去吗? 昌妃此刻更恨自己,恨自己没本事,不能给女儿挣一个好前程,还要女儿自己去做这样的事,自己已经无奈接受命运了,还要女儿也和自己一样,顺从的接受命运的安排。 饶瑰又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想反抗,反抗这尊卑有序,反抗这嫡庶有别,真正错的是她江云意,她没有本事,没有教好饶瑰,既没有教她身为公主食民之禄应有的大义,也没有教会她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灯灭了,昌妃凝滞在寒风中,带着一脸憔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饶瑰做些什么,但只一点,她拼死也要护住她的性命。 * 御书阁,秦端掌灯至深夜,太子一行却仍未出。 阁中不知是何情形,连一点厉声厉色都未传出,待过了宫门下钥的时间,秦端回头看了看御书阁,依旧没有人要出来的迹象。 “很好,好啊,好,真是朕的好皇兄。”郢帝心中震怒,面上竟看不出一丝愠色。 “父皇息怒,皇叔此番的确是做的过分了。” “只是过分?”郢帝冷笑。 都说双生儿,尤其是样貌极为相似的双生儿,生出来总是一强一弱,景王萧凉便是强的那个,而萧准则是弱一些的那一个,自幼时起,他事事谦让自己这个胞兄,从未有逾越。 直到他遭四皇兄陷害,被废太子,他和四皇兄俱被废黜,自己竟入了先皇的眼,被封为太子,登临大统,他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兄弟情谊的事,甚至在自己继承皇位后,不顾众臣反对,力为萧凉平反,为他复位,封为景王,却不成想换来的是今日的结果。 “传密令至边州,擢令公孙步衡调统全军,翎行司芮玦,盯紧景王府和丰府,厉芳昙,你从翎行司抽调一支队伍,去淆山辅助公孙步衡。” “是。”三人得令,异口同声道。 终究这一日还是来了。 萧准最不愿意看到兄弟阋墙,但萧凉却步步紧逼,做出谋权篡位这样的事情。 他无奈的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低头时,却见到自己腰间的玉佩,那是郢国的习俗,但凡双生,必有一对左右的龙凤配。 萧准扯下那玉佩,握在手中,那玉触手生温,本以为兄弟情义亦该如此——坚如磐石,温情脉脉。 但事实却是,一旦一方获得了高于自己的地位、权势,另一方便会嫉恨、伤害。 只是,他是帝王,帝王心软,换来的便是山河踏碎,他要比任何人的心都硬。 * 景王叛军在淆山一带俱设下了重防,连山坳周边的山地都要每日三巡。 16.逆转 [] “你说什么?!”景王一把夺过丰显手中的画像。 记忆中的那张脸已经很模糊,他最后一次见到袁巍已是数十年前的事情。 不错,像极了,画像上这人,像极了当年英姿勃发的宁义侯,清冷的一双眼,坦荡淡然。 “你不是说她死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牵扯进来!”景王死死揪住丰显的衣领,目光中的怒火腾腾燃烧。 “臣……臣也不知晓啊!” 究竟是怎么回事? 景王只觉眼前浮现的巨大的谜团,几乎要吞噬自己——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当初萧准放出大理寺查公孙步衡边州遇刺一案时,他就已经怀疑自己和丰显了。 萧凉后退几步才立住,“去,拿着画像,把这两个人给我找出来,立即杀掉!传令去军中,是时候了。” 丰显定了定神,沉下心来。 这一日迟早会来,只是比他预想到的要早了一些,他如今只有两条路,要么拼死追随景王,要么便是给自己留下退路。 丰显理了理垂袖,躬身行礼,“既如此,臣亦即刻派人动身贤州等地,先拿回账本。” 萧凉深深看他一眼,慢慢靠近,一双眼睛透着狠厉,死死盯着丰显,“你别想耍什么花样,知道吗?” “是,臣为王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丰显离开王府时,只觉得天阴沉沉的。 他回到家便把管家叫到跟前,“账本送回来了吗?” “回老爷,前日就已经谴人从齐大人那把东西拿回来了。” “少爷人呢?” “少爷在房里练字。” “把他叫过来。” 丰子彦匆匆赶到时,只觉得丰显从未像现在这般严肃过。 屏退了管家,书房内寂静了许久,丰子彦亦不敢多问,只等着丰显发话。 只见丰显指了指桌上厚厚的三本账簿,背对着他道:“你想办法,带着这个东西,去找三公主。” 丰子彦不解,走上桌前翻看,是贤州送来的东西,倏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反应过来,“父亲!” 他看着丰显苍老的脸,焦急道:“父亲真要如此吗?” 丰显阖眸,避开他的目光,“是,景王的叛军已就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成与不成,我都要丰家永远有退路。” “把这些东西送去给三公主算什么退路?!”丰子彦不解,他此刻失了往常的风度,声音将要扬起,却也知道兹事体大,又压音调。 “如今,景王起事,这东西无论是放在贤州还是放在我们身边,都不安全,若景王事成,这东西届时说不定能给你的三公主留一条命,若不成,你便让三公主带着这东西去圣下面前请功,也给丰家求一个陈情的机会,到底是皇家血脉,这份薄面圣上应是会给的。” 丰子彦从数日前就觉得眼皮跳个不停,心中也总是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眼下正如父亲所言,对丰家来说要紧的,是一条退路。 * 消息送到春叙殿时,戏月正服侍饶瑰用膳。 饶瑰拈着一枚剥好了皮的葡萄,慢悠悠地送进嘴里,斜眼睨了揽月一眼,冷然道:“戏月,今日你去带他过来。” 午后,宫道上低低走过两个人,丰子彦头也不敢抬,只想尽快赶去春叙殿。 饶瑰懒懒倚在榻上,揽月蹲在一边轻轻帮她按着腿。 等了许久,门外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两个人影立在门外。 “殿下,丰公子来了。” 揽月即刻便收了手,低眉顺眼退到一边,自始至终都不敢抬起头看丰子彦一眼。 饶瑰的目光跟随着揽月退出去的身影,眸中又千万般恨意,丰子彦瞧她这样,略不读懂,却顾不得她此刻心情如何,只有些着急的坐到她身边。 “瑰儿,你一定要帮我。” 饶瑰撇他一眼,柔荑轻轻划过他的脸庞,眉眼娇弱,嗔怪道:“这么多天没见,你都不问我好不好吗?” 丰子彦此刻心中只觉得又万千蚂蚁啃噬一般焦急,哪里有心思与她调情,但碍于饶瑰的身份,他却不得不顺她的意。 他反握住饶瑰的手,放在心口,“我想你,我想你想的快要疯了!连着几日我都在忙前忙后!丰家大难临头,瑰儿,若你也不救我,就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了!” 饶瑰沉下面色,坐正了身子,柳眉拧起,狐疑道:“发生什么事了?” 丰子彦连忙从怀中的黑布包中掏出几本厚厚的账簿,放在饶瑰腿上。 她面带不解的翻开几页,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景王在贤州,逼迫丰家做的假账。” 他话音方落,饶瑰大惊失色,“什么?假账?!” “是,景王意图吞并谋反,早早便胁迫我父亲令贤州为他敛财,如今,景王要反,这账簿便是有力罪证,丰家十分不安全,我将它交给你,景王伏法之日,你将此物送到圣上面前,一定能立下大功!” 丰子彦说的情真意切,那双桃花眼中,隐隐有泪光波澜,但饶瑰却只觉得这些话越听越瘆。 “你疯了?”饶瑰一把将那账簿甩在地上,“王叔要反?!你们丰家竟敢为虎作伥?!” “饶瑰!”丰子彦骤然吼道,“我家是迫不得已!景王以我全家性命要挟我父亲!丰家无勋爵底气,身后也无人撑腰,如何敢不听他的话!饶瑰,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你想,若是景王事成,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这东西放在你这,才能保住你的安全!” 饶瑰并不傻,她纵然恨嫁,也不过是担心和亲,但丰子彦一番话,似乎把她当成了傻子一般。 她此时满脸错愕惊异,条理却异常清晰,她一把推开丰子彦,盯着他道:“丰子彦,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皇宫里里外外多少翎行司的人,望京又驻有精兵,王叔即便要起事,一时半会怎么可能攻入郢京,你把这东西送到我这里,还想让我拿着它去父皇面前为你家求情,你是要捆着我跟你家一起死啊!” 丰子彦愣住,他一直以为,饶瑰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妃子生的不受宠的公主,不谙世事,骄纵乖张,却没有想到她心中一码归一码算的这样清楚。 “饶瑰,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我怎么会害你呢!你糊涂啊!” “我看三公主不糊涂,糊涂的倒是你丰家!” 门外突然传来一沉厉的女声,下一秒,正殿的大门被打开,款款走进来一个衣着清雅素净的妇人——正是饶瑰的生母, 17.重逢 [] “混账!” 一声怒斥从御书阁中传来,秦端立在外头,不觉一激灵,一众宫人纷纷回头,却被他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做什么?看热闹来了?脑袋都不想要了?!” 话说完,宫人们即刻便归了位,谁都不想因这样的事情掉了脑袋。 秦端这才阖眸,耳朵却立起来仔细地听着御书阁里头的动静,他也是好奇,这从来深居简出的昌妃娘娘,近来竟转了性,常来御书阁了,且一来,就让圣上动怒如此,也不怪外头的宫人好奇,连他都觉着稀奇。 御书阁内,昌妃垂眸跪在殿下,见帝王之怒,她仰首看向殿上,眼角却坠落一滴泪,她本就生得有江南女子特有的柔美温润,如今这滴眼泪,更是我见犹怜。 郢帝虽怒,见她这般,也不忍责怪,只是皱了眉头问道:“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昌妃盈盈下拜,声音带着一丝哭腔,“这是丰家那逆子带进宫来的,丰家自知大难临头,却仍贼心不死,妄图攀扯三公主保命,圣上明鉴,是臣妾没有把饶瑰教好,都是臣妾之错,望圣上网开一面,不要降罪于饶瑰。” “什么?饶瑰?!” 郢帝越发地听不明白了,他知晓饶瑰是有些女儿情思,但她从来都是这宫里最文静乖巧的公主,怎么可能与谋逆之事有所牵扯。 昌妃正欲开口,御书阁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柔柔的声音,“父皇,饶瑰求见。” 殿外,饶瑰衣着朴素,全然没有公主做派,只像个寻常的闺中女儿,她容貌及似昌妃,一张我见犹怜的脸,任谁也不会想到她会和丰子彦暗通款曲。 郢帝宣了她入内,一对母女,跪在殿下,竟叫他有些不知所措。 昌妃见饶瑰来,有些慌神,她不安的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一双眼睛哭的如同小兔子一般,整个人柔柔弱弱的,倒叫人不忍多说一句重话。 本有千般怒火,此刻看着她那张脸,也是发作不出来的。 “你自己说,怎么回事?”郢帝指着饶瑰问道。 “女儿……女儿有罪,都是女儿管教宫人不利,竟纵得她们,无视宫规,私会外男……请父皇责罚女儿!不要怪罪母妃!” 昌妃错愕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饶瑰,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郢帝亦是一头雾水,“你先起来说话。” “女儿宫中的揽月,是从小伺候女儿长大的,谁知,她竟背着女儿与那丰家郎私会,竟还脑子不清醒的,当了人家的帮凶,若不是今日我和母妃发现的早,将那歹人扣在了宫中,怕是……怕是要铸成大错!” 郢帝蹙眉,有些不解道,“你说,是你的侍女和那丰子彦有私情,那为何你那侍女今日要冒险将他带进宫来?还带着这些东西?” 饶瑰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抽噎道:“那歹人知道事情将要败露,恐怕丧命,便求揽月带她进宫,想要藏在宫中,若不是母妃恰巧碰见及时摁住他,饶瑰的清白恐怕……恐怕……” 她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兔一般,不住地抽抽搭搭,肩膀也颤抖着,整个人看着无辜又可怜。 郢帝沉声,“来人,去把那个侍女带过来,朕亲自审问。” “不必……父皇……”饶瑰打断他,提袖掩面,状似不忍道,“那揽月自知事情败露,已经一头撞死在春叙殿前的石阶上了。” * 淆山地更北,寒意肃杀。 袁侓蕤正在客栈房内专心撰写书册。 丁霜坐在一旁拭剑,却忽然发现,剑柄上的那枚剑穗不知去向,她起身在屋内找了一圈,也不见剑穗踪影。 袁侓蕤见她如此,便问道:“怎了么?找什么呢?” “郡主,我剑上的剑穗丢了,这几日奔波我这才注意到,我担心是落在山上了。” 闻言,袁侓蕤亦有几分警惕,“再仔细找找。” 丁霜再三查看过,房中的确没有,她倏然一惊,“莫不是那日山上枯枝重叠,被挂住掉了?” 袁侓蕤放下笔,将折子合上稳稳收在胸前,沉声道:“保险起见,我们还是立即离开,这里离边州不远,我们可先去边州。” 话音方落,袁侓蕤忽觉有些不对,客栈外竟有几分嘈杂声音,外头刚下过雪,袁侓蕤起身掀开翻窗一角,却见雪上空留几行脚印,沿着外墙一整圈。 丁霜正要出声询问,却见袁侓蕤面色沉肃,食指立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情形确是不妙,她们怕是被盯上了。 袁侓蕤指了指房间另一侧连着房顶的窗户,丁霜便会意地轻着步伐踮了过去,她掀开窗子一角仔细观察四周,确认无人后,才翻身出去,向袁侓蕤示意安全,让她过来。 袁侓蕤这边,才轻轻关上这一侧的窗户,突然,门外传来小二的敲门声,“二位客官,店里来了几壶新酒,老板说送给二位尝尝。” 室内沉寂无声,小二敲门时只觉手也在颤抖,门两侧黑衣人持刀压境,这是要取人性命的架势。 丁霜伸出手,一把将袁侓蕤拉出窗户。 门外人见无人应答,惊呼不妙,破门而入却见一室空寂。 窗户敞着,一群人破窗追上,果然屋顶上两人正往马厩方向跑去。 屋顶积雪,屋檐格外的滑,根本不可行走,两人即便已经快步前进,却依旧几次滑到。 “站住!” 身后黑衣人已经将要追上,丁霜却在此时一脚踩空滑向屋檐之下,袁侓蕤手快将她一把拽住。 丁霜竟然从未发现袁侓蕤瘦弱的手臂竟如此有力,可她此时两只手拽进了她却腾不开手应付追兵。 黑衣人见势如此,举刀的放慢了脚步,得意道:“你们还想往哪跑!” 刀锋雪亮,寒光劈头盖脸而来。 丁霜以剑鞘撑在边缘,再腾不出手,就在此时,袁侓蕤竟用尽全力脱出一只手,径直拔出丁霜剑鞘中的箭,趁那人挥刀而来,刹不住身子,径直撞在了剑上,直穿咽喉。 袁侓蕤并未犹豫,见丁霜已站稳,从袖中抽出袖箭,几下射向后续追兵,那些人闪避不及,有的被射中了小腿,有的一个不稳跌落下去。 丁霜直接揽过袁侓蕤,几步跃下,落在马厩一侧。 两人毫不犹豫,飞身上马疾行离开。 才跑出去不远,身后人却穷追不舍,甚至有人手持弓箭,霎时间,箭雨如毛。 奔行至一处密林,身后人穷追不舍,两人几乎招架不住之际,忽然,密林两侧钻出一行人,银衣白翎,不远处,亦有一行人等在前,为首的蓝衣人,正是厉芳昙,芮玦也站在他身边,他一个眼神,翎行司的人便会意,以包围之势困住了追兵。 厉芳昙沉声,“抓活的。” * 淆山北坳,亦是一片困势。 景王叛军方收到动身的消息,却发现山坳哨兵毫无反应,派人去查看,才发现十六处明哨暗哨,俱被扣下。 叛军正要举兵,却只见不远处,一道赤红闪烁,霎时间,山坳上方,亮满了烽火——他们遭围困了 18.盛筵 [] 因着战事,正月里郢京并未过上个好年,不过数十日后,好消息便传遍郢京——边州局势已稳,郢帝要在元宵这日,迎回边州功臣,在宫中宴请众将。 至于不好的消息,自然是默默地按下,准备到第二年再宣告全国,一是为了继续查探逆王一党余罪,二则是也是悬胆威吓朝中百官,给上下都提个醒。 但不宣告不意味着不宣判,早有密告流出,丰家以贪墨民脂,辅佐篡位之罪,举家下狱,九族诛灭也不过是早晚的事;而景王纵谋图帝位,郢帝却念及胞弟血缘,始终不忍处死萧凉一家,只将他举家贬为庶人,褫夺姓氏,不再与皇家有任何干系,且生生世世幽禁于下府之中。 大军凯旋,郢京城中,虹彩遍地,礼部的人早早就在城头悬挂赤色郢旗,恭迎众将士回京。 大军行至望京,策马在首的公孙步衡便已经见到,京城城门赤旗高扬。 袁侓蕤见队伍停驻,亦掀开帘子一角,朝远处望去,这画面似乎和三年前,自己被送到梁邺的行宫时一样。 她坐在车撵之中,远望城头梁旗,暗暗许下“拔旗杀敌,收复失地”的誓言,她原本早已决定要与那梁宫太子同归于尽,却从没想过还能亲眼见到王师北定,也没想过自己还能回来。 空中传来一声鸣啼,夜行孙盘旋几圈,俯冲下队伍,惊起一片,有不知情的人甚至喊着“小心!保护郡主!” 公孙步衡的目光跟随着夜行孙,落在队伍中的车撵上,一阵风过恰巧掀起了幕帘,露出袁侓蕤白衣一角。 段克识趣的替他开了口,朝躁动的将士喊道:“都别动!那是咱们郢军的吉祥物!” 他邀功似得看了一眼身边的公孙步衡,“怎么样,将军,我说的对不对,你说郡主听了高不高兴?” 公孙步衡看他一眼,目光平淡如常,没有任何波澜,“她高不高兴,与你何干?”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策马前行。 段克吃了瘪,有些委屈道:“我还不是替你着想。” “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身后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是丁霜。 她高冠束发,英武非常,黝黑的皮肤却掩盖不住眼里的阳光,段克忍不住盯着她氤在光中的笑颜,愣了神。 丁霜见状,抬脚踹了他一下,“看什么呢你?!” “啊……没……没什么……” 车撵之中,倏地伸出来一只手,半掀起帘子,夜行孙便在众将士惊异的目光中,一头扎了进去。 袁侓蕤宠溺的抚摸着它的羽毛,替它拔了身上几根刺出来的羽管,仔细又仔细的检查了它身上有没有什么伤口。 若没有夜行孙,也没有今日的袁侓蕤,它就如同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所以今日,她要带着它,一起接受这份荣耀。 * 近了。 郢京城门外,已有锣鼓号角,喧天而鸣。 公孙步衡策马走在最首,他左手牵绳,右手挎在腰间佩剑之上,银甲披身,棱角分明的一张脸浸染过边关的风沙后,平添了几分沧桑深沉。 城内,早有百姓夹道相迎,大家都争相来看功臣凯旋,可人群中,却有不少人对着队伍中的那一座车撵指指点点。 纱帘作盖,层层掩映之中,有一个恍惚的人影,纤细单薄,她身侧立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看不清是什么。 “这就是那个女人?” “是呢!就是她!” “什么?什么女人?” “就是,什么女人啊?你别卖关子了!” “你还不知道?!郢京里可都传遍了!三年前,卫鸣关被破,驻守卫鸣关的袁将军一家全死了,就剩下她一个!” “啊,竟是先烈遗孤,太可怜了。” “哼,可怜什么呀!你猜她举家被灭,自己为什么三年后好端端的回来了?” “为什么?” 众人议论纷纷,越来越多人伸长了脖子也想听听这桩密辛。 “她谄媚梁人,入了梁宫,做了那梁贼太子的宠妾!” 丁霜策马行在轿撵一侧,听得人群中的污言秽语,气得就要发作。 轿撵中却轻轻传来一声,“丁霜,无妨,今日是大好的日子,无谓生事。” 预想中,这本该是鲜花掌声,欢呼四起的日子,却没有想到,嘈杂之声却更加沸腾,迎功臣归京,说到底,不过是一场热闹。 公孙步衡攥着缰绳的手不知觉间爆起了青筋,他横眉冷眼,淡淡扫过那些含糊着闲言碎语的人,人群之中便霎时感到一阵威压。 “那袁家女啊……”那人还想说下去,却见身边人都低了头,他这才抬头看去,恰好对上公孙步衡刺骨如暗箭的目光,便也瑟缩着身子不敢再提。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藏得住的,袁侓蕤回京的消息本该是隐秘,如今却市井街巷人尽皆知,其中是谁走漏风声根本无从考据,但从她决定活下去,就免不了要面对这一刻。 身侧的夜行孙好似能读懂她的心情一般,歪着头,眼睑闪合两下。 袁侓蕤抚了抚它的羽毛,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 * 郢宫今日开了六道阙门,郢军几位主将入宫门时,午门内百官俱在,帝后皆立于太和殿外,恭迎众将。 公孙步衡下了马,走在最前,他回身看向不远处的车撵,他知道她会看见。 丁霜段克伴在左右,今日,他们皆军装整齐,银甲佩剑,原本宫中是不可见兵器利剑,郢帝却格外的强调了,有功之臣,自要向众人展示威风。 袁侓蕤坐在车内,隔着朦胧的帘子,看着周遭一切,红墙绿瓦,玉砖百里之上,人头攒动,她曾在梦里梦到过,父兄凯旋的模样,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看到这样的景色。 她定了定神,抬眸看向前方停驻的队伍,公孙步衡走在前,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他隔着遥远,望向了自己。 是时候了。 袁侓蕤挑开帘子,提起裙子,盈盈下车,文武百官皆对这位宁义候遗孤好奇极了。 她今日一席云纹白衣,不施粉黛,不饰钗环,清清淡淡的一张脸,配着单薄的身子,整个人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 这样一个貌似柔弱的女子,左臂之上,却生生立着一只目露凶光的花羽老鹰。 红绸铺地,直至高殿阶下,公孙步衡走在前,袁侓蕤一手举鹰,提裙行在后。 这一路荆棘,她踽踽独行,未曾想过能遇见一人会替她挡在身前劈开一条生路。 殿上,郢帝欣慰的看着来人,“少隹,很好,做得很好!你替朕拿回了边州!今日百官俱在,朕擢升你为镇远大将军。” 公孙步衡抱剑跪地,“臣叩谢圣上隆恩,臣不敢居功,是众将士拼死搏杀之劳!” “今日,殿前设宴,犒赏边军众将!凡参战者,立三等军功!俱赐赏银!” “臣替众将谢陛下!” 郢帝的目光落在了袁侓蕤身上,深深看她一眼,魏后在侧,亦是看了她许久。 袁侓蕤一手执鹰,盈盈下拜,“臣女袁侓蕤见过圣上,皇后娘娘,愿圣上万岁无疆,娘娘平宁安 19.请封 [] 御书阁,彻夜灯明,宫墙外,天边已微微泛白,这场召谈持续了很久。 郢帝合上手中袁侓蕤递上来的这本百官行述,只觉额头两侧微微发紧,是思虑过重的缘故。 “这些,你知道,交上来,意味着什么吗?” 她当然很清楚,这本百官行述,记录着她在梁国获取的所有关于郢国的情报,不仅上述了景王早在边州一战便与梁有勾结之 事以及丰家和景王的事,更不乏朝中要臣私下对内对外的交往,与哪一位皇子关系更近,甚至,还有太子遴选太子妃之事。 “臣女明白,但臣女之父宁义候,乃是天子朝臣,父亲效忠圣上,父死女继,臣女亦当承父业,誓死效忠,以感念圣上知遇之恩。” 郢帝将折子稳稳放在案上,盯着殿下袁侓蕤良久。 自边州大捷的战报传回,到景王一案破局,此女虽看似弱不禁风,却在其中运筹帷幄,深入查探,加之三年前,她被梁邺掳走,封为良娣,仇敌酣睡卧榻,她本能直接取他性命,但她却选择潜心蛰伏,冒死为郢送出要情,此绝非常人能忍。 “袁巍忠义,你是他的女儿,你也很好,只是,”郢帝倚在龙椅上,垂眸凝视着殿下恭顺低眉的女子,“你想要什么?” 郢帝目光如炬,如若袁侓蕤是个胸无沟壑,甘于后宅的女子,即便丰家要害她,她也不必有后来四处查探之举,大可安心住在望京别院,等着听召便是,但她没有,她深入龙潭虎穴,几次遇险,差点丢了性命,这样拼命,他不信她是只为全忠义。 袁侓蕤挥袖抬眸,目光定如磐石,看向殿上帝王,“臣女,望圣上收回成命,褫郡主封号,赐封臣女,宁义候。” 从罅隙中钻进来的寒风拂过,室内的灯烛终于燃尽,门外透进来的晨曦打在袁侓蕤侧颜,她眸中似有一种坚韧强毅的光,隐隐燃烧。 郢帝沉默良久,却饶有兴趣的问道:“一郡之主,何其尊贵,如今郢京之中,你的名号,仅在两位公主之下,且我朝并无女子封侯之先例,你说说,为什么要请封侯爵之位?” “宁义郡主,固然尊贵,但这尊贵是圣上恩赐,并非臣女自己挣来的,袁家已无其他人再世,纵然有郡主之名,臣女也只能做一个嫁入后宅的妇人,但,袁家,大仇未报,三年前父母兄姊,死的不明不白,边军忠魂不能安,臣女不敢安然后宅,只有侯爵之位,才能建功立业,一雪往恨,替父兄、家人、边军忠魂重归安宁。” 一番话毕,袁侓蕤重重拜下,“臣女,愿为圣上征杀四方,求圣上赐封臣女,宁义候。” 郢帝注视着殿下那抹身影,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明明身量单薄却能单手执鹰,清秀柔美的闺秀外表下,是辽阔胸怀,鸿鹄之志。 “朕看过太子和少隹送来的奏报,你若要查北梁郦氏,朕大可命大理寺或是翎行司替你去查,你不必以身犯险的,朕知你非寻常女子,胸怀宏愿,虽然,我大郢从不限女子为官,但封女侯,的确没有这样的先例。” 这话,说的含蓄,但袁侓蕤却听懂了——封侯并非小事,袁家先祖从龙有功,立下赫赫战功,才能得宁义侯之位,她此番虽略有功劳,却远远达不到能令大郢朝为她开先例的地步,若她今夜面圣后,便能得封侯爵之位,恐怕堵不住满朝文武悠悠众口。 话虽如此,郢帝却极为欣赏她,无论男女,若郢朝能多出几个这样的人才,还愁大郢不能镇定中原,开疆拓土吗? “朕明白你的意思,你能有这样的心胸,朕心甚慰,这样,郡主之位,朕暂且收回,如今,翎行司校尉一职尚空缺,朕封你为翎行司副长尉,令芮玦辅助于你,代管翎行司,可好?” 这已是最好的局面。 袁侓蕤很清楚,无论如何,这已是踏出征途的第一步,翎行司乃是天子近卫,副长尉一职更是意义非常,她能得此位就说明她得到了郢帝的信任。 她也很清楚,她在此位,会比公孙步衡、芮玦,或是任何一人在此位上,都让郢帝放心。 因为她孤家寡人,身后无家族势力盘踞,她袁侓蕤是生是死,全都捏在郢帝手中,无需顾忌任何,正是亲卫的最佳人选。 * 晨光微熹,天边云霭散去,天地晴明。 袁侓蕤踏出御书阁时,恰好见到一缕阳光照进深闱。 秦端和公孙步衡亦在外等到现在,见他出来,秦端迎上,“郡主,过会儿便要早朝了,奴家还要侍奉圣上,就不便送您出去了,奴家让那小监引您和公孙将军出宫。” 袁侓蕤浅笑回礼,“有劳公公,公公辛苦,只是今日之后,我便不再是郡主了,公公称我袁姑娘即可。” 秦端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面目却依旧平静,低眉道:“袁姑娘客气了,都是奴家该做的。” 谢别秦端后,两人便由一小监引着朝宫门的方向去了。 自她踏出御书阁,公孙步衡的目光便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他不知道她在阁中和圣上对谈了什么,一夜之间,圣上收回成命,她不再是郡主之名,这话传出去后,对她在外的名声并非一件好事。 袁侓蕤感受到身侧那探寻的目光,她知道公孙步衡想问她,但他不会开口,他是极有分寸感的人,只会在她想说的时候,静静地聆听。 “带我去一个地方吧。”袁侓蕤道。 “什么地方?” “我父兄、母亲、小妹的陵墓。” * 宁义侯一家的陵墓,立在京郊环山望水之处,大雪过后,墓前却洒扫的干干干净净,还奉有鲜花水果。 袁侓蕤跪在墓前,有些怔忪,“我家人的墓一直有人打扫吗……?” 春寒未尽,袁侓蕤白衣单薄,公孙步衡燃香拜过袁巍之墓后,解下披风,拢在她身上。 “三年前,厉芳昙寻了一个守陵人,每月都会来打扫供奉。” 他并未说自己,但袁侓蕤知道,是他,是他拜托厉芳昙寻人做的这些,也只有他会如此。 袁侓蕤不知为何,竟在此刻红了眼眶,眼中泛着泪光,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谢谢。” 公孙步衡倏地笑了一下,冷峻的面容如春水融冰一般,却在袁侓蕤眼泪汪汪的看向他时,骤然又收了笑容,只平静道:“原来你有礼貌。” 他见不得女人掉眼泪,是想逗她展颜。 袁侓蕤破涕为笑,“世态炎凉,袁家败军之将……我没有想到,还能有人愿意为袁家做这些,谢谢你。” “世态炎凉,总有人心尚温,若我没记错,芮家每年清明也会来探望袁侯。” 是了,芮家。 大郢开朝之时,芮家曾为帝师,也就是芮玦和芮珠的爷爷,这位同袁侓蕤的爷爷,第一代宁义候,同为朝中重臣,又是相知挚友。 袁侓蕤呵出一口白气,正身在墓前拜下,“父亲,母亲,哥哥,小妹,蕤儿来看你们了。” 她匍匐良久,隐匿在黑暗之中的 20.回府 [] “一桩旧事?” 袁侓蕤面色微变,凝眸看他,什么事能让郢帝下令让他离开翎行司? 公孙家和天家的关系非寻常臣子可比,大郢立朝之初,公孙家便是一路同行,生死相随,话再说重些——若无公孙家,萧家或许不可能称帝。 这可比寻常的从龙勋爵家,不知贵重了多少。 但大局定立之初,公孙家却连国公之位都不要,一心随圣,一片赤诚。 什么事能撼动公孙家在郢帝心中的地位? 袁侓蕤不再追问,她亦是有分寸的人。 她猜得到,如果是能严重到让圣上把公孙步衡调离翎行司的事情,一定是事关皇家。 “兹事体大,将军不必多言,我在翎行司,一定会多加小心。” 公孙步衡见她不再追问,也不准备再说下去,他不是不愿意告诉她,只是这事最好不要再牵扯进其他人,这也是为她的安危着想。 “我在翎行司中有几个旧部,我会和他们打声招呼,你有任何想做的事情,不要担心施展不开,大胆去做。” 袁侓蕤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一丝暖意从心田深处沁出,她从没遇到过一个男人,会这样相信她,尊重她,替她考虑。 “对了,我本想让丁霜留下来陪你一起,但边军的女骑营暂时找不到能替代她的人,她不日要随段克一起回边州,这几日我放她回乡探亲,过些时日她会回来向你道别,这段时日你自己一个人,多加小心。” 她凝视着他那双凌厉冷肃的眼睛,只觉得深邃如寒潭,其中似乎蕴藏着她看不透的情感。 “好,谢谢,谢谢你替我着想,替我打开局面。” 公孙步衡不再多留,如今的袁府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待久了恐怕也对她的名声有所影响。 “不必,你我本有盟约,这都是应该的,告辞。” 他不再留,径直离开了袁府。 袁侓蕤看着他的背影,口中忽然呢喃,“少隹……” 她一愣,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唤他小名。 “少隹……” 少隹为雀,小名多起得微贱渺小以敛藏锋芒,即便如此,她也觉得这个名自与他毫不相配。 公孙步衡,是她见过的,世间少有的,既有担当又有才干的男子。 * 袁府,一室空寂。 袁侓蕤早已习惯了,但她忽然回想过去的数日,都是丁霜陪伴在她身边,如今也有些不适应。 孤独已是注定,骤然拥有陪伴,便会留恋那一丝温暖。 不知为何,眼前闪过公孙步衡冷峻沉然的面容,袁侓蕤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他,她突然抬头望向大门的方向。 一丝光透进来,是谁? 是他吗? “蕤姐姐!” 门打开的瞬间,一个粉色的身影提着裙子跳了进来,是一个生得极可爱的姑娘,瞧着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梳着垂挂髻,发间簪满珍珠。 “蕤姐姐!我好想你啊!原来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那姑娘冲过来一个熊抱,埋在袁侓蕤怀里,如同一只小兔子一般挂在她身上。 袁侓蕤对着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惊讶,再抬头,她看见跟在后面,一身靛青长衫,身长玉立的男子,便知道这是谁了。 “芮……珠?珠儿?” 芮珠这才抬起头,从她怀里钻出来,牵起她的手道:“蕤姐姐还记得我!你看我是不是变漂亮了?” 芮珠生得可爱,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小小梨涡,袁侓蕤看着她,只觉眼前人和袁佑葳的脸逐渐重合在一起。 她笑着替她拂去粘在衣袖上的灰尘,“是啊,你越来越漂亮。” “珠儿,不得无礼,”身后芮玦手中提着大包小包的盒子,放在前厅地上,才走上前,“之前在京中,我们应该见过一次,那时没能认出你,抱歉。” 袁侓蕤浅笑,正要开口,却被芮珠打断道:“哥哥自那以后啊,日思夜想姐姐呢!” “珠儿!” 袁侓蕤无奈的摇了摇头,将两人请到前厅坐下,“我才回来,家里连杯茶水都没有,招待不周了。” “哎呀姐姐,你缺什么直接到芮府来要,或者你干脆直接到芮府来住下算了,这空荡荡的,多冷清呀!” 芮玦亦开口道:“是啊,蕤儿,如今这府邸一切尚未打点好,不如你住到芮府来,我父亲母亲都很欢迎。” 袁侓蕤心中一暖,感激的看着芮珠和芮玦,“我初回京,能得芮家照顾,实在感怀,只是离京数十年了,我也想好好整理一下袁府旧物,祖父祖母的灵位也在后祠,我想好好尽一尽晚辈的孝道,便不打扰了。” “姐姐,这有什么关系,左不过就在隔壁,几步路的事,我可想和姐姐好好叙叙旧了。” 袁侓蕤面色为难,一时却也知怎么拒绝才不伤了芮珠的热情。 “好了,珠儿,不要闹了,蕤儿回京不易,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你若这样有心,白日里常来陪着人家清扫打理更好,也省得天天往外跑,这个聚会那个聚会的参加。” “哥!”芮珠娇嗔道。 袁侓蕤握着芮珠的手,向芮玦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她此番回京,身份多有争议,贸然又住到芮家,对他们的名声或多或少有些影响,加之京中早有议论,她不希望给别人带来麻烦,尤其是对自己好的人。 芮玦明白她的心思,是故也不希望她困扰,他从小便知道,袁侓蕤是这样的性子,即便经历再多,骨子里那份从来懂得替人着想的温柔却不会变。 “开府事情繁冗复杂,若有任何需要,蕤儿你随时来芮府找我。” 袁侓蕤笑道:“谢谢你,阿玦,不过,日后我们相见的时日会更多。” 闻言,芮玦稍有疑惑。 她继续道:“圣上命我入翎行司,任副长尉一职。” 只是一瞬,芮玦眼中骤然一紧,即刻又归复平常,还是芮珠先开了口,“哇!真的吗姐姐?那你以后就要穿翎行司的衣服,和哥哥一起办公啦!这也太英气了!我都能想象到姐姐你穿上翎行司的衣服的模样了,一定是英姿飒爽!” 袁侓蕤含蓄一笑,看着芮珠,“是啊,朝中女官不多,我能为其中一员,还是感念圣上恩赐。” 芮玦问道:“可蕤儿你如今已是郡主之身,入朝为官,是否与身份不符?” “嗯,我已经请求圣上褫去我的郡主封号了,我还是想为袁家做些事情。” 此话一出,两人皆惊。 芮珠却转而露出钦佩的神色,“姐姐,我太佩服你了,从今以后,你就是珠儿的榜样,我从未见过有人竟愿意舍弃郡主之位!那可是郡主诶!姐姐你简直是女中豪杰!” 芮玦一边笑着,一边抬手作揖道:“蕤儿果然不同寻常,日后你我便是同僚,不,你是我的上司,袁长尉多多关照。” 袁侓蕤打趣似也朝他作揖, 21.诗会 [] 蓝家的汀兰居是郢京城里最雅致的一处小苑,自蓝国公因病不幸离世后,国公夫人也殉情跟着去了,蓝家便只剩下长女蓝疏宁带着弟弟蓝疏朗,搬出了国公府住到了汀兰居来。 汀兰居不愧是颇负盛名,三月初春,苑中一处小池,一棵巨大的古柳抽芽,露出嫩绿新叶,倒影在小池之上,引来锦鲤戏水游玩,池边还种了迎春、粉樱、红桃、紫杏等各色花木,花团锦簇在这春日里争相斗艳,却又相得益彰。 诗会就在小池上的瞰芳亭中举办,说是亭子,到更像一座临水而建的楼檞,一层宽广,四面垂下轻云纱,正面珠帘洒落,一切都精巧雅致,是专为女眷而设的地方。 芮珠挽着着袁侓蕤穿过落英之中的回廊,尽头便是瞰芳亭。 俩人还是来得迟了些,芮珠掀开珠帘时,两侧席上已坐满各家女眷,见芮珠挽着一个陌生女子,都纷纷看了过来。 袁侓蕤本就生得清冷,今日穿得也是清清淡淡,只是骤然出现在这姹紫嫣红之中,倒显得格外不同。 蓝疏宁正在外面准备笔墨,见芮珠来了,便放下笔迎了上来,“芮珠妹妹。” 一个温柔的身影从亭外款款行来,蓝疏宁今日一身青绿水缎,发间簪着一朵滚金边的山茶绢花,辅以一支金镶白玉的如意步摇,颈间带着一串碧玉珠串,一双皓婉上戴着一对翡翠手镯,简单却不失隆重。 自蓝国公离世,蓝疏宁无论出入任何场合,从来都是按照这般打扮,这是为了告诉众人,即便国公和国公夫人都不在了,她也还是这郢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贵女。 芮珠见了来人,也是喜笑颜开的覆上蓝疏宁的手,亲昵道:“疏宁姐姐,我们来晚了,可别怪我们呀。” “哪里会怪你,贵客赏脸,我高兴都来不及呢。”蓝疏宁脸上满是温柔笑意,举手投足间,都十足十的大家闺秀风范,也不怪得她能成为这京城中声名远扬的待嫁贵女。 只是,即便如此,这些年,京中却无人求娶蓝家长女。 蓝疏宁见到袁侓蕤,微微施礼,“这位便是袁三姑娘吗?” 袁侓蕤屈膝回礼,颔首致意,“蓝大姑娘好。” 蓝疏宁牵起她的手,极为亲切,“数年前,我与佑葳妹妹,曾同为公主伴读,只可惜,妹妹她……实在叫人唏嘘,不过,好在你回来了,三姑娘以后可要与我们多多往来才是。” 袁侓蕤听她曾与妹妹相识,笑道:“原来蓝大姑娘与妹妹是旧日同窗,所以我见你竟觉得格外亲切,今日多谢大姑娘邀请。” “那你们赶紧入席,我瞧着步衍也快来了,我先去门口迎她。” 芮珠笑嘻嘻的挽着袁侓蕤落座,一边低声附在她耳边道:“蓝姐姐是不是很好!” “嗯。” “唉,也不知道谁能有这么好的福气,能娶到蓝姐姐这样温柔大气的人。” “蓝大姑娘才貌双全,又是这样的出身,哪里会愁嫁。” 袁侓蕤话音方落,还未等芮珠答她,身边却幽幽飘来一声嗤笑,“穷乡僻壤回来的山野村妇就是无知,这蓝疏宁也真是不识趣,竟然让这样的人与我们同席,我看以后这蓝府送来的拜帖我可是再也不敢收了。” 说话的人就坐在旁边一席,她手执团扇半掩面,但袁侓蕤因坐在侧面,恰好能看到她的侧脸,是一个模样娇俏,打扮极其华丽的少女,满头珠翠映衬着肌肤如雪,一身绣金的芍药更是在席间耀眼非常。 芮珠听她这样说,一双本就水汪汪的大眼睛,此时瞪的更大,“有些人倒是命好,生在郢京长在郢京,就是可惜,家教不好,也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教的,张口闭口就是这些腌臜话。” 那华服少女听了,回身甩过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朝芮珠道:“芮珠,你说谁呢!” 芮珠此刻却装傻一般的歪头看她,“嗯?我说什么了?噢,谁听见了我就是在说谁呗!” 那少女也并不是软脾气,即刻便提裙起了身,走到两人面前,叉着腰俯视着两人,“你敢挑衅我?你父亲都没有入仕,你家就你哥哥在朝当了个四品小官,你竟敢在这点评我的家教?!我父亲可是礼部的陆尚书,你算什么东西?!” 芮珠也不示弱,站起来朝她扬了扬下颌,“你也知晓你父亲是礼部尚书?那怎么你家出了你这么个不识礼数,张口闭口论人家世的女儿呢!” “你……!” 那华服少女被气得说不出话,指着芮珠急的直跺脚。 “紫鸢姐姐何必置气。”陆紫鸢身边突然飘来一个月色的身影,那人生得一张小家碧玉的脸,举手投足间皆是江南风情,说话也是带了几丝吴侬软语的口音。 “凭她说呢,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京城里面谁心里没有数,姐姐和这样的人生气,无非是害了自己的身子不爽。” 说话间,这女子连正眼都没有看过芮珠,可寥寥几句就挑得她更是生气。 “曲悠仪,跟你有什么关系?跟你说话了吗?” 袁侓蕤见芮珠被挑起脾气,连忙起身拽住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眼前这个貌似柔弱的曲悠仪,显然比声色俱厉的陆紫鸢更加厉害。 果然,芮珠说完,她便提了帕子掩面,眼中含了几分泪光,“珠儿妹妹怎么这样说话?悠仪不过是不想在蓝姐姐的宴上,见姐妹们伤了和气。” 陆紫鸢见芮珠气的小脸通红,格外得意,扬眉道:“哟,怎么不说话啦?自知理亏?” 听了方才的言语,袁侓蕤心中已对眼前几人身份有了数,一个是陆尚书家的长女陆紫鸢,一个是曲太傅家的独女曲悠仪。 她本不愿参与这样的纷争,但见芮珠被逼的下不来台,便替她开口道:“既然曲姑娘都说了,见不得姐妹们伤了和气,这又是蓝大姑娘开春的第一宴,不若大家各自回席,静待开宴罢。” 袁侓蕤这话是在打圆场,谁知陆紫鸢听了,却骤然间如刺猬一般炸起来,怒目圆睁,盯着她道:“谁跟你是姐妹?边州一战你的功是怎么立的还要我说出来吗?你那点事京城里都传遍了,你自己有多脏你不知道吗?” 她声音又尖又利,倏然间,嘈杂的宴席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们的方向看了过来。 芮珠正要发作,袁侓蕤的手却紧紧拽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 袁侓蕤并不生气,清冷的眉眼间,目光不卑不亢对上那双眼,神色坦然豁达,没有一丝愠色,她是见惯风雨历经生死的人,哪里会和这些只见过屋瓴圈成的一小方天的人计较口舌。 “噢?陆大姑娘很了解我的事,不若今天就在这和大家都说说?” 陆紫鸢并未想到 22.蓝家 [] 众目睽睽之下,袁侓蕤离开了瞰春亭。 芮珠拜别蓝疏宁后,也急急追出来,“蕤姐姐,等等我。” 袁侓蕤余愠未消,似乎听不见芮珠的呼喊,直到她追上她,牵起她的手,满眼心疼的看着她手背上触目惊心的血痕,懊恼道:“都怪我!真是都怪我!逞一时口舌之快,害的姐姐你……” 手背上的血痕传来一阵刺痛,袁侓蕤这才有了些反应,她将手抽了回来,勉强的扯出一个微笑,“不怪你,是我自己听不得别人诋毁佑葳。” 芮珠此时急的更是要沁出泪眼来,“我……我……” 袁侓蕤见她哭,也一时间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大姐姐,你怎么哭啦?”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杏花树下,突然出现了一个蓝衣少年,手里抓着一只糖葫芦,吃的乱七八糟,满脸糖渍,可见他身上的衣着,藏蓝锦缎配着镶玉石的腰带,并非凡品,他生得清秀,一双眼睛无辜的微微下垂,睫羽极长,看起来约莫和他们年纪相仿,举手投足间却像个六、七岁的幼儿。 袁侓蕤转过身看他,有些疑惑,今日是女眷雅集,不应该有外男在。 芮珠擦了擦眼泪,朝那少年摆了摆手,“疏朗弟弟,我没事,谢谢你。” 疏朗?和蓝疏宁一个名字。 蓝疏朗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芮珠,笑得有些痴,“给你,大姐姐,你别哭了。” 芮珠接过那糖葫芦,他才喜笑颜开的舔着手上遗留的糖渍,一碰一跳的往园中的假山后去了。 芮珠手里拿着一串黏糊糊的糖葫芦,上面几乎每一颗都被咬过,她仿佛习惯了似得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挽着袁侓蕤往门外走去。 “珠儿,方才那位是?” “那是疏宁姐姐的弟弟,蓝疏朗,他也是可怜,小时候亲眼目睹了国公夫人为国公爷殉情,从此便痴傻了,也因他这样,蓝国公的爵位无人能袭,这郢京中一贯都是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人,见蓝家有没落之兆,所以几次有人替蓝姐姐说亲,都不了了之了。” 袁侓蕤不语,任芮珠挽着自己。 “蓝姐姐是最要强的人,也不甘心看国公府就此衰败,希望觅得一位能帮蓝家重振往日繁荣良婿,只是姐姐眼看着就要二十有一了,若是再寻不到这样的人,便只能是低嫁了。” 出了汀兰居,袁侓蕤突然驻足,回望一眼这坐落雅致的小院,她心中只觉替蓝疏宁惋惜。 这世道,女子要出人头地,便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吗? 蓝疏宁这样的人,论才华不输任何人,却只因是女子,不能承袭国公爵位,平白沦为郢京之中的烫手山芋,如货物一般被人赏玩评鉴,抛来推去。 芮珠见她停下脚步,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姐姐,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这里离得我们两家也不远,你且不用陪我了,赶紧回去吧。” 芮珠接过帕子,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道:“姐姐,今天是我不对,我不该跟陆紫鸢她们逞一时口舌之快,害你生气了。” 袁侓蕤浅笑,替她抚去额前碎发,“这郢京城里,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为我这般仗义执言了。” 芮珠依旧牵着她的手没有放开,袁侓蕤见她依旧担心自己,便安慰道:“你放心吧,我很好。” 芮珠迟疑片刻,问道:“姐姐明日可是要去翎行司报到了?” 芮珠的话提醒了她,日前已有人送来了翎行司的衣服和令牌,她现在不是应该囫囵在这些琐事之中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 “嗯,是明日。” “哥哥说了,明天要与你同去,你可要等哥哥呀。” “一定。” * 天光未明时,公孙步衡便出了门。 公孙步衍晨起用早饭时,坐在花厅内,却不见他人影,唤来登枝问道:“少爷是还没起?” 登枝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许久,引来公孙步衍蹙眉,“有话直说。” “回大小姐的话,少爷他天没亮就出门去了。” 公孙步衍放下手中的茶盏,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知道了。” 今日是袁侓蕤去翎行司任职的第一日,公孙步衡早就出门等在袁府外不远处,准备送她同去。 只是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来人,直到过了许久,不远处一个粉衫少女带这个侍女出现在隔壁的芮府门外,正要踏上马车。 芮珠今日答应了替芮夫人去城外上香,忽见不远处立着一个玄色衣衫的男子,有些奇怪,那人恰好也看向他,下一刻便朝她走来。 “芮二姑娘。” 芮珠拉着侍女在马车边后退了几步,愣了愣神。 “你是……?” 她瞧着这人眼熟,应是见过,却不熟悉。 “可是公孙……?” 是她哥哥从前的上司,公孙步衡,只是她此刻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芮珠依着礼数,朝他屈了屈膝,因对方是外男,这样私下见面多少是有些不合礼数。 公孙步衡朝他一揖,“从前家中有宴也见过二姑娘,我与你哥哥也是同僚,若二姑娘不嫌弃,可唤我公孙兄长。” 芮珠心想,自己倒不是疑惑这个,只是奇怪她和公孙家并无什么交集,为何公孙步衡突然找上了自己,“啊,好……那……公孙兄长可是有什么事情?” 公孙步衡比她高出不少,他左臂抬袖横在身前,右手背在身后,身长玉立。 芮珠从前以为自己哥哥芮玦的样貌已经是这郢京之中个顶个儿的了,没想到今日仔细见过公孙步衡,倒比自己的亲兄长还要俊朗挺拔几分。 “多有唐突,只是请问二姑娘今日是否见过袁姑娘?” 芮珠一愣,她知道袁侓蕤此次回京,是跟着公孙步衡一道回来的,却不知他们这样熟稔。 “袁姐姐今日要去翎行司赴任,一早便同哥哥出门了。” 闻言公孙步衡的手不觉握紧了几分,清俊的面 23.强颜 《衔朱蕤》全本免费阅读 [] 袁侓蕤与芮玦一同进了翎行司的大门。 她身形单薄,官家佩刀跨在她腰间显得格外笨重。 芮玦时不时用余光看向身侧人,却在她那张清冷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 翎行司内清净整肃,还未至登值之时,院中空无一人,寂寥无声。 “前面是办公的行馆,往后走,分别是史料库、问训司,问训司下有八间地牢和半片水牢,通常侵犯皇家的罪囚,在移送刑部或是大理寺前,都会关押在此处。” 两人驻足在问训司前,袁侓蕤望向墙角伸进来的数枝凋零的梅花,看着那一地芳魂倏然出了神。 芮玦凝视着她的侧脸,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一般,“丰家父子,现还关在此处。” 袁侓蕤并未回答,只是垂眸,盯着眼前的台阶。 丰家满门抄灭的下场,是他们咎由自取,与她没有任何干系,但却又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蕤儿,你可是有些害怕?”芮玦问道。 她依旧不答。 自然不会是害怕。 这么多年,袁侓蕤是在刀尖行走的人,一步行差踏错,都不会有今天站在这里的她。 她只是心中无限复杂感慨,一路走来,已是风雪重重,未来的路也并不会比现在更好走,对她而言,丰家,不过是这开席的前菜,还有更多比这难缠的事等着自己。 袁侓蕤知道,自己是孤立无援的人,但却又在此时,莫名的会想起那个人。 那个在和自己素未谋面之时,就能信任自己的人;那个应允自己,要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公孙步衡。 “蕤儿?” 芮玦又喊了两声她的小字,袁侓蕤这才回过神来,朝他浅浅一笑,“抱歉,芮副尉。” 芮玦听她这样称呼自己,忽而一愣,问道:“蕤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在担心什么?” 袁侓蕤摇了摇头,“芮副尉,我初来乍到,本就威信不足,这里又是办公之地,不如还是叫我袁长尉吧。” 芮玦愣了一瞬,复而笑道:“是,是我疏忽了,袁长尉。” “但私下里,我们还是一切照旧即可。” 芮玦温柔一笑,点了点头,“自然,是我考虑不周。” “芮副尉?”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招呼,两人回头,便见两个同样是近卫打扮的人出现。 芮玦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引袁侓蕤上前,“这位是展烈,这位是杜之长,都是咱们翎行司的同僚。” “这位是袁……” 还未等芮玦介绍,展烈便率先一步上前问道:“你就是袁姑娘吧!” 袁侓蕤还没来得及开口,站在一边深情严肃的杜之长便一把将展烈拽回来,旋即抱拳道:“冒犯了,袁长尉。” 展烈这才反应过来,同样抱拳道:“啊,见过袁长尉。” 和想象中的不同,原本,袁侓蕤以为自己女子之身初入翎行司恐怕会多遭刁难,却未曾想到会是这样友善的局面。 对了,是他。 她想起来了,公孙步衡曾告诉她,他已为她打点过他曾经的旧部,想来眼前二人便是。 “无妨,我虽为副长尉,但初来乍到,许多事务都不熟悉,还需向各位请教。” 说罢,她抱拳礼到。 袁侓蕤虽身形单薄,个子却不矮小,她束发为冠,不施粉黛,眉眼清冷,银衣贴服合身,腰间佩刀,虽比起男人还是更为清秀,但她举手投足间丝毫不扭捏作态,格外英姿飒爽。 原本,翎行司众人得知一个女子将任副长尉一职时,也颇有微词,但展烈和杜之长见她如此落落大方,心中也有了数,这是真正深入过敌国的人,更不要说她以身犯险揭露景王和丰家的阴谋,眼前之人,绝非寻常。 “诸位,我想先去史料库一览翎行司过往,便不叨扰大家了。” 闻言,芮玦看向她,笑问道:“长尉不与其他弟兄再见过?约莫过半个时辰,当值的人便陆续会到,你也好向大家交代安排。” “此前有你在,翎行司诸事定然已经安排的井然有序,我没有什么要特别再交代的,见面是自然,我会把握好时间,看过后便去同大家见面。” 芮玦凝了笑意,旋即又道:“那好,我陪同你一道。” 袁侓蕤却婉拒,“不必了,我想自己转转,多谢。” 展烈见状,不由分说的拉了芮玦离开,“长尉,您且先忙着,我们去处理别的事情。” 芮玦频频回头,看着袁侓蕤消失在史料馆中的背影。 * 公孙步衡回府之时,听见前厅里传来一阵笑声。 他并未驻足,径直从回廊往后院去,却被眼尖的公孙步衍一把叫住。 “步衡,你来。” 前厅里,小几上摆满了各色花样的糕点,两盏清茶飘起轻烟,看来人才来不久。 蓝疏宁坐在公孙步衍身边,盈盈起身,略施礼道:“见过公孙将军。” 公孙步衍起身虚扶起她,“这么生分做什么,从前不是都叫阿衡的。” 蓝疏宁颔首浅笑,下一刻却抬眼看向公孙步衡,眸中如含春水,我见犹怜。 公孙步衡向来少与京中女眷接触,从来都是恭敬疏离,面对蓝疏宁亦然,“阿姊,蓝大姑娘有礼,我还有公务在身,先告辞了。” “等等。” 他正欲离开,却被公孙步衍叫住,牵住他的胳膊,拉到桌前坐下。 “你呀,大清早出门都没有用早饭,你看,这些都是宁儿自己做的糕点,你不若快用些,别拂了宁儿的一番好意。” 蓝疏宁亦十分自然抬袖侍茶,将一杯新绿推到公孙步衡面前,眉眼间俱是柔柔笑意,“即便多有公务,也要注意身体,这些糕点都是我晨起新做的,你尝尝?” “这郢京之中啊,哪有像宁儿这样的女子了,既知书达理,又做得一手好菜,阿衡,你不知道吧,你不在这些年,宁儿在这京中贵女间,可是稳坐中央呢,但凡是宁儿准备的雅集,各家没有不愿意来的。” “阿衍,说什么呢!”蓝疏宁有些赧然,朝她嗔道,面上却依旧是笑意盈 24.杏雪 《衔朱蕤》全本免费阅读 [] “你这是做什么?” 公孙步衍推开书房门时,公孙步衡正在窗边铜铸的食台之上码上一些鱼干。 自他回京以来,他时常在窗棂边喂鸟,下人们都看不懂他这个举动,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在等一个人的消息。 公孙步衡放下手里的东西,拍了拍掌心的碎屑,“阿姊。” 公孙步衍凝眉,“阿衡,自你回来,我只觉得越发不懂你了。” “阿姊多虑了。” 他的确变了,不再似三年前意气风发,越发地沉稳淡漠,仿若对许多事毫不关心,但公孙步衡了解他,他不过是把许多心事封存心底,只有不让人看透,才能活得更久。 “阿衡,你年纪不小了,你就从来没有考虑过成家之事吗?” 公孙步衡不语,只是兀自理了理铜台上的吃食。 “阿衡!” “阿姊,我迟早要回边州,如今不过是圣上恩准,允我在京中休沐三月,哪里有时间去想这些事情。” “那你难不成一辈子都要待在边州吗?你若能在京中娶亲,圣上自然肯调你回京,你若总是这样孑然一身的,如何让圣上开 恩?” “我何时说过要回京。” “你说什么?!” 公孙步衍甚少这样失态,她从来都是识大体的,只是面对这样油盐不进的弟弟,她实在是没了手段。 “你不回京?!你要我一人,在京中护着云池院那位吗?!” 云池院三字,让公孙步衡手中一滞。 “阿衡,要护住她,只有天家情分!只有我入主东宫!但若你不在公孙府,谁为我撑腰,我又如何能登临太子妃之位?这些你不清楚吗?” “东宫迟迟不定,阿姊可想过是为何?” 书房中的空气仿若凝滞一般,公孙步衍看着他的背影,不再言语。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东宫迟迟未定的原因。 “阿姊,若我在京中,圣上便会永远记恨公孙家当年保下小妹之事,如今景王已倒,此事尚有缓和之机,但谁又能胁迫圣上做决定?我成婚与否,根本不是公孙家立足郢京的关键,只有守住边州,再立新功,才是让公孙家重获圣上信任的唯一办法。” 公孙步衍只觉得自己疲惫极了,她倒坐在榻上,揉了揉眉心,想要捋平这千愁万绪,“说到底,圣上还是不信公孙家。” “不是不信,是观望。”公孙步衡替她斟茶奉上,坐在小榻另一侧,“阿姊入主东宫,公孙家重归荣耀,小妹性命得保,要达成这一切的关窍,或许,与一个人有关。” 公孙步衍一愣,倏然明白了什么,她放下手中茶盏,冷了脸色,“你说的我明白,但是,阿衡,若你说的这个人,是你大清早跑去见的那个人,阿姊劝你最好收了心思,这可不是个善主。” * 袁侓蕤坐在史料馆的案前,上面摆满了过往卷宗。 她已经仔细阅过一切,三年前,从尸身运回京中到下葬,无一不妥。 但正是如此,袁家的那场大火、离奇失踪的画卷,才格外蹊跷。 “长尉,弟兄们都到齐了,在前厅等您。” 门外,传来展烈的声音,袁侓蕤收好手中的卷宗应道:“好,劳烦你先回,我稍后就到。” 她打开窗户,从袖中掏出一支竹哨,临空吹响三声,不一会,夜行孙便出现在晴空之中,飞向窗边。 她仔细在纸上写下两行字塞进了竹筒之中,又抚了抚夜行孙的羽毛,下一刻,它便振翅而去。 袁侓蕤望向夜行孙飞离的方向良久才回过神。 她推开史料馆的门离开,走向翎行司的前厅——一切,才刚刚开始。 * 是夜。 袁侓蕤一席白衣,于院中舞剑。 她虽生于武将之家,却是自幼跟着母亲长在后院,性子文静,在边州时,日常倒是谈不上习武,只随身为医女的母亲练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也正因此,即便她瞧着身量纤细,力气却不小。 如今,她舞剑的一步一行,力量恰到好处,唯一缺憾的是,时常难以击中要害。 袁府后院的杏树今年开得极好,她的剑锋略过,扬起一阵疾风,杏花在月色之下落如飞雪,她也如不属于这人间的世外之人一般,翻飞舞动,看呆了一旁陪侍的翠微。 夜行孙把信送到公孙府时,把坐在书房里与公孙步衡洽谈的公孙步衍吓了一跳,他安慰了她几句才招呼登枝把她送出了门去,才打开了夜行孙送来的信。 袁侓蕤约于府中会面。 白日里她需在翎行司当值,且约他见面不妥,于是晚间将他请来,这放在寻常后院自然是不合规矩,但袁侓蕤本就没打算做一个安守后院的女人。 碧落引着公孙步衡来时,恰好在回廊见到袁侓蕤舞剑一幕,她剑锋落花,凌空落步,霎时间,周身的花瓣落了满身。 一旁的翠微不觉惊叹,“小姐太厉害了,我从未见过兵器也能舞的如此灵动,太好看了!” 袁侓蕤放下手中的剑,仰望花间月色,“兵器要得是杀气,若是光有好看,说明我还是做得不够。” 翠微却有些听不懂一般,此时,她余光瞥见碧落引来的人,正要出声,却被公孙步衡抢先。 “剑锋有形,剑势有气,有形才能成气,她也并未说错,舞剑好看,是为有形,要成气不过是时间问题。” 碧落和翠微见状,格外识相的退了下去。 院中,袁侓蕤看着来人,不觉嘴角勾起笑意,在这纷纷落花之中,更显得与平常的清冷不同。 “我以为,将军的剑,只为杀敌,还有这么多讲究?” “练剑杀敌,杀敌炼剑,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袁侓蕤笑着将手中的剑抛给他,“不若让我一观,何谓杀敌炼剑?” 公孙步衡接过那剑,却并未动身,反倒是反手将剑入鞘,随手折下一枝杏花,一跃而起,他一身玄衣,如燕穿林,手中杏花打落在地,激起千层雪,他剑形有力,势如破竹,只见那满地落花,竟被这无端而来的剑气,震成两半,雪意愈发细密,随他旋身带起的风扬起,一如他将她抱出城门那日的大雪一般。 终了,他稳稳落地,将手中花枝单手递到她面前,“杀敌炼剑,只对敌人,而你我不是敌人。” 袁侓蕤眯了眯眼笑看他,“若有一日你我成了敌人呢?” “至少现在不是,我们尚有盟约。” 袁侓蕤接过那枝杏花,端详良久,“今日请将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