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研秋日雨》 1. 突发火灾 [] 雷声大作,狂风骤雨。 青灰色的砖瓦沉默地矗立在大雨滂沱之中,被冲刷出异常的亮光,雨滴泄愤般狠狠地砸向地面,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小坑洞。院内团团簇簇锦绣盛开的金英只剩光秃秃的枝干,零落在泥泞中与尘土混为一谈。 门窗紧闭,但仍有大片的水汽不断钻进各个缝隙,涌入房间内。 潮湿一寸一寸地爬上衣裙。 闪烁的烛火染红了姜亿禾的双眸,她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又慢慢闭上,酸涩的感觉旋即浮现,她静静地等待水汽慢慢充盈整个眼眶。 却又听见门被缓缓推开,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以及小心翼翼的迈步声。 姜亿禾睁开了眼。 只见莺歌穿着青碧色的褶裥裙,外套绛红色的交领襦衫,身披厚厚夹袄。端着瓷羊脂玉茶盏,蹑手蹑脚但又四平八稳地向自己走来。 通透碎玉的长耳坠一动也不动,保持着静止。 莺歌慢慢放下茶盏,为姜亿禾早已干涸的冰蓝玉瓷琉璃杯注入茶水。浓香醇厚的信阳毛尖味道一下子扑人鼻尖,鲜绿通透的茶汤在琉璃杯的映衬下,形成蓝碧色。 姜亿禾瓷白的脸被烛光映得通红,鸦羽般浓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射出黑影,整个人裹在银白狐毛大氅中,纤长的手虽已经冻得通红,仍在翻看着一本看起来有点陈旧的笔记。 时不时的书页翻过的声音回响在在宁静的屋内。 “小姐,夜深了。”几经挣扎,莺歌还是出声,打破了这个宁静。语气中多含担忧与关爱,又带着一丝丝的怜悯。 自从夫人的离世,小姐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了。 姜亿禾是古法徽墨的传承人姜荷月之女,姜荷月所独创的玉镜墨盛极一时,全金陵城谁不以拥有一块玉镜墨为豪。 姜家也因玉镜墨的盛行而变得辉煌,满金陵城遍地玉镜墨的店面,工坊也是开了又开,姜荷月已有规划,要将玉镜墨的市场推广向全国,于是她不久前去往最繁华的皇都进行实地考察,皇都四通八达,是各类商贩流通货物的必经之地,只要在皇都扎下根基,就不愁推广不到全国。 但也恰恰是因为这一次的考察,姜荷月突染恶疾,原本健硕的身体,也在疾病的折磨中逐渐消瘦。金陵城中大大小小的医师在姜府来来往往,却都束手无策。姜亿禾的父亲关远山甚至调请了皇都名医,也无法诊断,就连乡野村医也驻扎在姜府之中。 所有人都尽了自己全部的努力,但是无力回天,姜荷月还是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里,离世了。 形容枯槁,面色铁青。 这是姜亿禾与母亲的最后一面。 姜亿禾则短暂地从姜荷月留下的日记兼笔记的小册子中抽离,停下了翻动书页的手,望着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莺歌,莺歌的脸上满是担忧,眼眶下也有淡淡的乌青,似乎已经许久未曾歇息了。 姜亿禾拢紧了大氅,眼睛弯了弯,轻声而又柔和地说道:“我待会儿就休息,你不用担心我了,赶紧去休息吧,眼睛都熬得通红了。” 莺歌缓缓走上前去,半跪在了羊毛编织的手工地毯上,慢慢把头伏在姜亿禾的腿上,眼泪缓缓地划过脸颊,没入姜亿禾的襦裙中。 自从夫人离世,丧事结束后,老爷就沉日郁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夜深人静时还能听见古琴哀鸣。而小姐则迅速接管了家里的徽墨产业,白日里亲自到工坊监工,夜里回来则翻看夫人留下的笔记。 好生辛苦。 姜亿禾将已经在琉璃杯壁被茶水温暖的手,放在了莺歌的脸上,摸了摸,却摸到了沁凉的眼泪,慢慢擦拭,随即捧起莺歌的脸,墨黑色眼睛专注地望着莺歌,嘴巴缓缓张开道:“听话,早点去休息。” 莺歌不舍地拿起托盘,离开了姜亿禾的房间。 姜亿禾则又开始了缓慢地翻书。 白鹤压纹的聚鼎香炉散发着安神的香气,白色的烟雾缓缓上升,而后又向四处弥散,隐匿在潮湿的空气中。 窗外雨声渐歇,但寒气依旧无孔不入,紧紧地扒附在人的皮肉上,又企图钻进骨缝里。 蓦然,白色的烟雾被震散。 “小姐,小姐,不好了!”莺歌急促地在呼唤着,让陷入心绪的姜亿禾蓦然惊醒,一屋子的宁静被打破了。 莺歌一把推开门,“吱呀”一声,伴随着急急忙忙跑进来的声响。 莺歌满脸焦急,双手紧紧地抓着襦裙,气喘吁吁,碎玉长耳坠在耳边乱晃,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微红的耳垂。眼神中带着惊恐与惶惑,弥漫着濛濛的水汽。 姜亿禾见状,赶忙起身,却因久坐而双腿酥麻,猛然起身后还差点崴了脚,她小心地扶住金丝楠木桌,慢慢走到莺歌面前。 莺歌好不容易顺好了气息,急促地开口说道:“西巷的库房和工坊都走水了,火势很大,已经派人去灭火了,但还没有扑灭。” 姜亿禾差点站不稳,颤颤巍巍而又焦急地问:“今夜不是大雨吗?怎么会走水呢?” 西巷是姜家库房所在地,库房中堆积的都是徽墨制作的原料,散在金陵各处的工坊的原料来源也是西巷的这个库房。而且最大的工坊也在那边,里边还有数量很多的徽墨成品与徽墨半成品。 因为西巷如此重要,所以防走水措施一直做得非常周全,姜亿禾每年都会陪着姜荷月将这些地方走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刚才那阵雨停了,然后就陡然升起了大火,愈烧愈烈。”莺歌还喘着气,她也不是特别清楚起火的具体原因,只能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姜亿禾了。 姜亿禾只觉得头痛欲裂,几乎要跌倒了。 当机立断,灭了烛火,就让家丁驾着马车往西巷前往,她倒要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无名鬼火,烧得这么久,这么旺。 —— 城中街道早已没有了人,唯有马车驶过,马蹄急踏,车轮辘辘的声响。 马车四面都被精美昂贵的织锦缎所包裹,脚下铺满了厚厚的针织毛毯,雕梁画栋的掐丝车窗此刻被厚厚地掩盖,生怕漏出一点风。 车内悬挂着的风铃碰撞在一起,发出并不是很美好的撞击声。 姜亿禾的心随着那撞击声而起伏。 她只希望再快点,再快点。 身旁的莺歌因马车速度过快,而蜷缩在姜亿禾的身旁,伸出手,紧紧地抓住姜亿禾襦裙一角,姜亿禾体察到了莺歌的害怕,安抚地抓住了她冰凉的手。 风铃的撞击声还未停止,马车就陡然停了下来,巨大的冲击力险些将姜亿禾二人震倒,焦炭味也如影随形般钻入了马车里。 姜亿禾扶好莺歌,用浸湿的手帕,捂住口鼻,掀开门帘,往外走去。 冲天的黑烟弥漫在空气中,刺鼻的焦炭味无处不在,眼前的库房已经被烧得坍塌了,黢黑的梁柱横斜在四处八方。 门口有拎着水桶的家仆,进进出出,各个灰头土脸,发丝凌乱。熏黑的衣服上甚至有被烧焦的地方。寒冷的天里,他们满头大汗。 韩望宇拎着水箱,见姜亿禾来了,赶忙迎了上来,他的胡须都有点被烧焦了。 他有些担心地说:“更深露重的,小姐怎么来了。”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陈述了一下火灾的具体情况,火已经全部扑灭了,但是由于烧得太久了,库房与工坊的货物恐怕都… 韩望宇是自小就带着姜荷月的的一个仆人,可以说是整个姜府呆得最久的一位人,也可以称得上是最衷心的一位仆人,姜荷月无比信任他, 2. 家贼难防 [] 晨光熹微,透过薄薄雾气,挥洒在青灰色的砖瓦上。 落花成泥,化作尘土。鸣声叽喳,撕破了雨后的宁静。 城西库房前,有道纤弱单薄身影逆光而立,乌黑长发盈满了淡淡光泽。身着绛紫色绸缎绣桃花貂皮夹马褂,却丝毫不见老气,显得沉稳而定。 姜亿禾踏入库房,将阳光留在身后。 只见一个穿着蓝灰色圆领长衫,满脸落寞失望的男子坐在存放古松的隔间前发着呆。莺歌见状,踏着新鞋就赶忙走了过去,也不顾刚才一路的小心翼翼的保护。 莺歌伸出手,拍了拍男子,娇声呵斥道:“韩深!发什么呆!小姐给你工钱就是让你在这发呆的吗?” 莺歌用手指戳着韩深的脑袋,暗自使了点力气:“怎么还不去工坊做工。” 韩深是韩望宇的儿子,由于韩望宇一直帮衬着姜荷月进行徽墨生产,以及玉镜墨的销售。他的儿子韩深科举不第,在韩望宇的安排下也就顺理成章地进了姜家工坊,成为了帮工。 韩深这才抬起头,莺歌却被吓了一跳,手指竟也忘记移开了。 下巴上满是青黑色短短胡茬,双眼通红,眼下乌黑,似乎已经许久没有休息了。 韩深一向是个积极乐观的人,每天玩趣打闹,插科打诨,但是本职工作又会认真仔细,即使经历数次科举失败,但也仍然保持对诗文的热爱。 所有人都从未见过如此颓靡的他,莺歌也吓得蹲下,想办法与韩深进行沟通。 姜亿禾也走上前,关切地问询韩深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怎么青天白日的坐在库房前发愣。 韩深则怔怔地望着姜亿禾,旋即就又垂下了头,手紧紧地抓住了衣角,进行无意识地磨搓。然后满含悲伤地说:“库房里的这批古松在运送的过程中全都受潮了,无法再使用了。” 姜亿禾只觉一道白光狠狠地劈向自己,也不顾回答韩深,焦急地跑向库房。 潮湿的水汽迎面而来,层层叠叠依照次序排放的古松沉默地在隔间中,姜亿禾伸出手,抚摸在发皱的表皮,湿湿软软,轻轻一捻甚至还往下掉渣。 而制作徽墨最重要的树根,早已皮软,根本无法烧制炼烟。 姜亿禾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各大库房的存货都不甚多,这城西的库房中的古松还是从最大的西巷库房调进的,而西巷的库房昨天被烧毁,城西的库房今天的原料受潮了。 姜亿禾不得不怀疑这两者之间有联系。 况且这库房中的古松数量对不上号。 韩深是韩望宇的儿子,今天又如此反常,实在可疑。 但姜亿禾暂时无法顾及韩望宇这个人,她需要尽快回到府中,发出信件与古松供应商取得联系,并且需要加紧送货,不然整个金陵的工坊都运作不起来,每个工坊的存货撑不了三日,况且还有马板道预定了一百方墨。 姜亿禾与莺歌乘坐着马车往姜府赶去,快马加鞭,马车因行驶过快而颠簸,姜亿禾的心随着马车的起伏而跌宕,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着姜亿禾的心,悬在高处。 被莺歌搀扶着下了马车,就看见有三辆马车横停在姜府前,辆辆都是好木头料子,雕金绘银,好不奢侈。 姜亿禾望着其中规制最大的那辆马车,上面刻有了“马”字。 还没等姜亿禾往府门走,门口的仆人就急匆匆地跑来,发丝在空中凌乱,气喘吁吁地说:“小姐,马老板和王老板来了,在堂屋等着小姐。” 姜亿禾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心中波澜起伏,但表面还是噙着淡淡微笑。 —— 淡淡的檀香充斥堂屋,镂空的雕花窗桕中漏出点点阳光。 马板道和王志远坐在堂屋的右侧,左侧则是韩望宇。 韩望宇见姜亿禾进来,好似想起身,但又顾及到马板道和王志远,又保持着坐姿。但有些坐立难安,手指抠住椅子。 姜亿禾恭恭敬敬地对马板道和王志远行了个礼,笑着问道:“两位伯伯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反倒显得我礼数不周了。” 马板道身着狼毛长袄,脚踏鹿皮长靴,见姜亿禾的行礼,他开朗大笑:“我们不整那些虚的。” 然后见姜亿禾落座,马板道眼珠子一转,从上到下捋了捋,开口道:“昨夜听闻西巷仓房与工坊大火,实在是天降横祸,令人痛心。”马板道连连摇头,一副很惋惜的样子。 姜亿禾拿起白玉梅瓷杯,握紧,看着茶叶在杯中舒展,然后笑着说:“还好火扑灭地很及时呢。” 马板道又笑了两声,然后又紧接着来一句似是玩笑但又隐含着威胁的话语:“那我的一百方玉镜墨定能如期交付吧,我这可是要与外朝来的商队进行贸易的,为了促进合作,可别到时出了岔子,影响交流合作。” 王志远也附和道:“是啊,这可是为金陵谋福利的好事,这可是上头的意思。” 两个人一唱一和,打了个完美地配合。 姜亿禾放下茶杯,摇摇头说道:“自然如期交付,定不会影响交流合作的。” 身着紫色厚袄的王志远也乐呵呵地说:“亿禾呀,你这租赁我的房子,也该到期了吧,我这想的是啊,虽然你看我们和你的母亲之间的交情,但是啊…” “王叔你就直说吧。” 姜亿禾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两人来得蹊跷,马板道是金陵城最大钱庄的老板,王志远是金陵城最多的地契拥有者,姜荷月当初创办徽墨生意的时候,就与两人进行了合作,两人也是经常来姜府,但自从姜荷月离世后,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府上。 姜亿禾就知道,和两人没什么好心思。 “我想的是啊,这房子啊,肯定都是价高者得,先前已经有人向我报过价了,比你们家,多这个数。”王志远比了个“三”的手势。 姜亿禾听到这话心中一紧,姜家的工坊和库房只有西巷那家是家里的地皮,其余的都是租赁的王志远的房铺,姜家可流动的资金全部用来购买徽墨原材料和长途运输,平常工坊的运作和工人的工资也都是这些流动资金支付的。 因为成本过高,所以姜荷月的玉镜墨根本没有大规模的开始盈利。 而现在王志远的狮子大开口,姜亿禾根本支付不起,况且还有昨日的损失。 “王叔,还有别的办法吗?能再宽容宽容吗?”姜亿禾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企图进行商量。 王志远则摇摇头,一旁观望的马板道见状则立刻开始发言:“哎呀,王兄,这可怎么办,没有工坊那我这一百方的玉镜墨要怎么办呢?” 马板道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姜亿禾的反应。 王志远又摇了摇头,表示无法帮助马板道。马板道又看向了姜亿禾,说是求助的眼神,但更多的是威胁。 两个人,一台戏。 姜亿禾迅速在心里清算了一下现在玉镜墨的需求,其他几个小工坊加在一起,应该能够应付日常的需求,主要就是马板道的一百方比较困难,况且房子租赁已经到期,等古松送到,怕也没有地方进行制作了。 姜亿禾的心中焦急如焚,却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思考模样,好生折磨。 马板道又继续施压,手指轻轻地敲在了檀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说道:“亿禾,你是小辈,作为长辈的我 3. 路遇骗子 [] 烛火幽微,晃着眼,昏黄的灯光映着苍白的脸。 阴冷的风贴着面庞,发梢泛着丝丝凉意。 关远山听完姜亿禾叙述的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心中震撼不已,他只听说过人心隔肚皮,却不知现实更加残酷。又听到她打算去东川寻找古松,关远山则怔怔地发愣,嘴巴微颤。 关远山是姜家的赘婿,是姜荷月亲自选定的夫婿,关远山平日里就负责姜荷月的生活起居,他在姜府中吟诗作画,姜荷月则在外面经营徽墨生意。 后来姜荷月突染恶疾,关远山不眠不休地尽心照顾,却也没能逃过阴阳相隔。 自姜荷月离世后,关远山就闭门不出,不问世事。所以徽墨生意也都是姜亿禾来负责。 关远山他想阻止,却又无能为力。姜亿禾从小就是个自己特别有主意的小孩,不会让自己吃一点亏。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一定是已经计划好了。 姜亿禾望着关远山霜白的两鬓,心中泛起苦涩,眼眶也渐渐湿润,伸手抓住关远山的手说道:“父亲,切莫忧心,我很快就会归来。” 关远山翻手覆了上去,又摇摇头说:“是我没用,这些年根本帮不上你们生意上的事情。”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带上鹦歌吧,她从小就和你形影不离的,路途遥远,一路上还有个照应。” 姜黄色的烛火闪烁在姜亿禾的眼中。 “不能带上鹦歌,此番出行需要保密。” 要瞒住的就是马板道和王志远,父亲不当事,原本忠心的仆人又叛变,两人若知道自己离开金陵,很可能会出什么更大的乱子,倒不如悄悄行事,也好有个防备。 先把马板道那一百方玉镜墨如期交付了,再考虑其他原材料更新的事情, 姜亿禾又嘱咐关远山假如别人要来府中见她应当如何作答。徽墨生意的事情不用担心,姜亿禾已经全部安排好了。 姜亿禾拍拍关远山的手,笑了一下,表示对自己的安排很有信心,关远山也就不再追问。 —— 姜亿禾拿着包裹站在马车前,旁边站着个哭哭啼啼的鹦歌,姜亿禾搂住她轻声说马上就会回来,安抚了好一阵才消停。 又向姜远山道别。 晨光熹微,微风轻抚着面庞。 是个晴天。 姜远山握住了姜亿禾的手,红着眼眶叮嘱即将远行的女儿:“山高水长,一路艰辛,多加保重。” 姜亿禾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她不想离别太伤感,于是笑着上了马车。 马车里堆满了要与古松相配的各种原材料,这是姜亿禾从各大库房转运而来的,为了和东川的古松制作玉镜墨而搭配。 马车的车轮吱哑哑地响叫着,一路向着东川方向前进。 姜亿禾眼前的光景也从繁华的城镇,变换到了树木丛生的郊外。 雨后新霁,木石森丽,翠丛中山雀惊飞,划过晴空。天色也逐渐暗淡下去,橙黄色的光照拂着山林。 姜亿禾沐浴在如此盛景之中,只觉得心神具静,整个人一下子放轻松了。她轻轻拍了下马,让马儿加速奔跑,得加紧点速度,不然没法到下一个城镇,就要待在山林里过夜了。 紧追慢赶,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城镇的模样。 姜亿禾松了口气,却又看见城镇外有两个人影,似乎是在交易。 一个大约八尺高的白色身影与一个青蓝色的年轻布衣小贩在交谈。 马车又近了些,姜亿禾听到布衣小贩举着一块黑色的墨,在大放厥词。 “我这块可是玉镜墨!玉镜墨你知道吧,我特地从金陵带过来的,如假包换,假一赔三。” “正宗的徽墨就要看玉镜墨,你瞅瞅这油光水滑的表面,一看就是块好墨啊。” “数量管够,因为我和姜家主人有私交,他呀,把货全都给我了。” “公子先到先得,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这给你的可都是最低价,物美价廉这个词我都说累了。” 姜亿禾越听,眉头越皱,她盯着布衣小贩身后那一大口袋的墨。 玉镜墨的生产与销售,都是自己亲自上手,每一方玉镜墨的售出都是记录在案的。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商贩,绝对不可能会把这么多的玉镜墨给他。 那个小贩口中的玉镜墨,真的是正宗的徽墨吗? 白色身影接过布衣小贩手中的“玉镜墨”,伸手在怀里,已经在掏出钱财付款了。 姜亿禾立马勒住缰绳,停下了马车,她要看看布衣小贩手中的徽墨到底是不是玉镜墨,如果不是,她断不可能让这个小贩以次充好滥竽充数败坏玉镜墨的名声。 姜亿禾快步走到了布衣小贩面前,微微一笑:“我也想要看看你的徽墨,可以吗?就是你说的玉镜墨。” 姜亿禾特意强调了“玉镜墨”三个字。 布衣小贩见个年轻姑娘来买货,笑得眼睛开花,乐呵呵地从自己的包裹中取出“玉镜墨”,递到姜亿禾的手中。 那块墨,一拿到手中,姜亿禾就发觉了不对劲。 重量不对,这块墨太重了,很笨拙的样子,而且外表极其粗糙,并不是布衣小贩口中说的油光水滑,这也绝对不是母亲精细打磨出来的样子。 姜亿禾又将墨块仔细看了一圈,发现也没有母亲特有的印刻,她的心里有数了。 但是她暂时不打算拆穿这个布衣小贩,她必须要知道他为什么要假冒玉镜墨的名号,而不是其他墨,肯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姜亿禾笑着将“玉镜墨”递给布衣小贩,轻轻地出声:“玉镜墨果真名不虚传,那比起市面上的墨来说,有什么优点呢?” 布衣小贩赶忙点点头,以为来了大单子,兴冲冲地翻开了自己的布袋,向姜亿禾展示更多的徽墨。并且如数家珍般开了口:“当然啦,玉镜墨素来有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一点如漆、万载存真的特点,这些的话小姐你一试便知。” 姜亿禾眨了眨眼,还是保持着微笑,但是心中却微微震惊,这布衣小贩说得就是母亲生前所说的话,也就是玉镜墨的特点。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那这小贩又是怎么会知道的呢? 姜亿禾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她巡查过所有的工坊以及库房,印象中并没有这个小贩的存在。 姜亿禾看了眼布袋,又看了一眼小贩说道:“天呐,好厉害的样子。”一副极其想买的样 4. 交换姓名 [] 树影横斜,鸣鸟纷飞。 粉紫色的霞光穿过层层叠叠,襟间绣着的白鹤欲乘着晚霞振翅而飞。 冷白的脸氤氲上了粉色的光,圆圆的眼睛中仿佛盛着一汪秋水,鼻尖也泛着淡淡的粉色,随风而散逸的发丝镀上了金光。 仿若是披上了霞光。 姜亿禾盯着叫停自己的白衣男子,神情严肃,双手紧紧地握住缰绳,她保持着防备的姿态,并没有下车,如果情况不对,随时准备乘车而去。 白衣男子见状,自觉地退开了一段安全距离,微微弯下腰,长长的头发也因此垂到了胸前,他的双手并拢,姿势标准且优雅地行了个礼。然后微微拢住被风吹散的头发,慢慢地开口说道:“刚才多谢姑娘了,不然在下的钱与墨就两相失了。” 姜亿禾微微颔首,表示这只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她觉得白衣男子叫停自己绝没有那么简单,肯定有一些其他的目的,所以她静静地看着白衣男子,等待着男子的下一步行动。 白衣男子见姜亿禾如此防备的样子,并没有退缩,反倒微微一笑道:“在下李溱,是一名画师,四处游历期间,曾与金陵人有所交往,得知了玉镜墨,很是想要,但因当时距离遥远,且玉镜墨制作数量并不多,无法购买。刚才听姑娘与小贩的交谈,似乎是认识制作玉镜墨的姜家主人,不知姑娘可否帮在下寻得一方玉镜墨。” 这么长一串话,说得是字斟句酌,每个字仿佛都蕴含了情感,如此恳切。 姜亿禾在心中冷哼了一声,果然是有要求。 却还是如常地说道:“那你用什么交换呢?我可不能白给你玉镜墨吧,就像你说的,玉镜墨很难弄到的,我虽与姜家主人相识,倒也不是愿意白白搭上人情。” 李溱嘴角还是噙着淡淡地微笑:“价钱自然是能够使姑娘满意的。” 橙橘色的光芒映照在姜亿禾的眼眸中。 她盘算着是否要答应,她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溱。 相貌俊美,身姿挺拔,服饰华丽,容易被骗。 单纯的富家子弟。 此番若寻得古松,制得徽墨归来,也是定然要与马板道以及王志远撕破脸皮的,到时候合作商肯定是要重新寻找,既然这有个送上门的,自然是要好好地利用一下。 况且听这李溱的口音,是京都人,母亲先前就想往京都发展生意。 而且他刚才说,四处游历,想必对全国各地的风土人情以及地貌风俗都有些了解,又是个画师,肯定对墨块也有点了解。 怎么样,算来都不亏。 于是姜亿禾也微微地笑了起来:“你可能要多等些时日。姜家最近有大单子,没有多余的玉镜墨给你。” 然后似乎是不经意地问了问:“你既未曾寻到玉镜墨,平日里都用什么墨块作画呢?” “大都是易水法墨,但研磨后使用的时候出墨不太均匀,所以画出来的线条也不够流畅,但胜在光泽如漆,而且不容易晕染。我曾看过玉镜墨的书写作品,出墨均匀,所以线条流畅,就是光泽不如易水法墨般透亮。”李溱一提到自己绘画领域,眼睛都亮了一下。 而后,又面露难色,带着恳求地对姜亿禾说:“如若你能与姜家主人说上话,烦请替我转告一番。玉镜墨的光泽问题,应当是使用了不足年或者是品质不佳的古松树烧制而成,或许可以考虑更换下原料。”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玉镜墨应当使用的是由古松树根炼制而成的松烟墨,或许可以考虑更加容易寻找到的油烟墨,油烟墨炼制出来的墨块更加醇黑,且不易晕染。” 姜亿禾心中大惊,这李溱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却不动声色将惊讶按在了心底,依旧保持着微笑。 “东川是古松树最大的生产地,但现在也所剩不多了,但是桐籽树确是随处可见,桐籽树的果实可以炼制出油烟墨。” 李溱将自己所知道的倾囊相授。 姜亿禾心中却仍带有疑窦,她不认为会有人如此有善心,即使从外表来看,李溱是个没脑子的富家子弟。 但又忍不住心动,若李溱说的确实属实的话,那玉镜墨的的此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姜亿禾盘算了一番,斟酌地开了口:“其实我此行就是替姜家主人去东川寻找古松树的,我会将你所说如实禀告给她的。” 李溱闻言,抬起头盯着姜亿禾,神色不明,但又带着些许诚恳:“我去过东川采过几次风,或许可为你做向导,毕竟现在东川的古松树着实不多了。” 姜亿禾也盯着李溱,仿佛要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他如此好心的目的。 李溱的眼中只有昏黄的霞光,以及自己的身影,再无其他。 风刮过,姜亿禾的发丝也被卷起,她的心思微动。 赌还是不赌呢? 姜亿禾最终点了点头,答应了与李溱同行,只不过,有条件。 李溱坐上马车后,正襟危坐,双手伸出,虚搭在一起。 姜亿禾掏出从马车里拿出的捆绑货物的麻绳,盯着李溱纤长且骨节分明的手。 姜亿禾带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需要确保我的安全,冒犯了。”虽然嘴上说着冒犯,好像是带着歉意,但是行动一点也不含蓄,将麻绳紧紧地缠绕在李溱的手腕处,不放心地打了两个结。 粗糙的姜黄色麻绳勒住李溱手腕,上面的硬茬不断地刺激着李溱的手腕,疼痛与微微地瘙痒。李溱不明显地皱了皱眉,似乎有点难耐,他紧紧地咬着下嘴唇。 姜亿禾则得寸进尺地将麻绳绕过李溱的脚腕,将他的两条腿也绑在了一起。 “忘了做自我介绍了,我叫姜亿禾。”打完最后一个结,姜亿禾满意地瞧着自己杰作。顺带着向李溱做了个自我介绍。 李溱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将自己调整到了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倒也没多说什么,反倒还是带着笑意地看着姜亿禾:“希望这样消除你对我的不信任,相信我只是为了玉镜墨,没有其他的目的。” 姜亿禾拍了拍李溱手腕上的麻绳,又勒紧了缰绳,策马而起。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到城中就给你解开。” 才怪。 暗淡的夕阳远远地被甩在了身后。 —— 月明星稀,如玉般温润的月光流淌而下,天空却是出奇的黑,将月光全都吸收,暗沉沉地压在房顶以及树梢。 5. 夜惊被袭 [] 颤颤巍巍的尾音弥散在漆黑的夜中,再也无法寻到。 门还只是半开,光亮小心谨慎地透了出来,老人的脸隐匿在黑暗中,唯有些许光亮,流散在皱纹深处。 半笑不笑,神情严肃,无言地催促着姜亿禾与李溱进门。 很诡异的画面。 姜亿禾屏气凝神,黛眉微蹙,不发一言,脑子却在飞速运转,她在思考,这个门到底是进还是不进。 这个面容和善的老人,是否真的表里如一。还是说要把他们骗进去,然后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 李溱也不能完全信任,即使他看起来还有点威慑力,但是姜亿禾认为,真到了紧急的时候,李溱甚至可能不如自己。 令人难以决断的总是带着惊恐的未知。 无形的手仿佛按住了姜亿禾的身体,她并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动作。 就在姜亿禾犹豫间,突然从左侧横斜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扣住了半开的门框。昏黄的灯光映衬在带着红痕的手上,指节处依旧泛着淡淡的粉红色。 因扣着门框,从而更加骨节分明。 李溱缓缓地将半开的大门拉开,光亮彻底倾洒出来,姜亿禾被光照地微微半闭着眼睛,她彻底地被笼罩在光亮中。 “进去吧,附近看样子也没有别的旅店可以居住了,天色已晚,再赶车也不是特别安全。”李溱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姜亿禾,诚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见姜亿禾还在犹豫不决,李溱又补充了一句:“况且夜晚和我一起驾车前行,你也觉得不是很安全。” 姜亿禾听到后半句话,莫名地看了李溱一眼。 别无他法,思前顾后,姜亿禾最终决定,再赌一次。 她提着裙边,抬起左脚,迈入低矮的门槛。 陈旧的黑色大门在身后快速合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屋内显然亮了许多,温暖的灯光盈满了整个客堂,铺洒在摆放整齐的桌椅上。还有几根正在燃烧的蜡烛,滴淌着红油。 老人见姜亿禾与李溱进来,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蹒跚着从后厨拿了一壶热水,慢慢地放在整洁无尘的桌子上,并招呼着他们俩坐下。又转头向一个戴着头巾的老妇人交代了几句,老妇人点完头后,旋即就上了楼梯。 老人勤快地斟了两杯热水,白色的水汽弥漫在空中,老人的面容也因为水汽而模糊。沙哑的声音在水汽后面响起:“瞧你们俩的装扮,应当都是外地人吧,你们就叫我陈伯就好,等会儿你们的马车安顿好,给你们领进房间里。” 姜亿禾握住温暖的白瓷杯,企图用这一点点温热抵御心中的微微恐惧以及抚平心中的波澜。 听到老人的话后,姜亿禾没有立刻回应。 她还是有些担心,她觉得有些反常,这家店也奇奇怪怪的。姜亿禾微微侧目,见大门早已经安安稳稳地落了锁,还加上了横闩。 李溱则端着杯子,吹散弥漫的雾气,熏得手红红的,听到老人的话,乖乖地点了点头,并且说道:“东城怎么如今如此荒凉,我记得前些年日,这里的夜市可是远近闻名的,我就曾慕名前来过。” 然后李溱低头,尝了一口瓷杯中的热水,水汽吹得他的眼睛雾蒙蒙的。 陈伯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早年间是这样的,但是如今的境况早已不同了...现在的东城,根本没有人来呐...” 东川是西部地区最大的城市,东城原本是东川前面的小乡村,后来因为东川的扶持,逐渐成为了一个小城镇,又因为区域划分改革,单独划开了,倒也承袭了东川的“东”字,所以取名叫做东镇。 平日里的货物往来以及经济交流,其实都是依仗着东川,东镇本身并没有形成一套很完整的自给自足的体系。 东川地势高耸,幅员辽阔,土地肥沃,一向以畜牧业为主,牛羊的养殖撑起了半边天。在成熟的季节,丰收的时候也会运到各地的酒楼里,但那是极少数的。种植业来说,盛产松树等对土壤要求很高的树木,但是由于地形以及气候的限制,产量不是很多。也正因为地形和气候,并不太适宜种植其他的植物。所以种植业在东川极其单一。 东川人民多从事体力劳动,以及简单的商铺运作,其余基本生活材料都依靠于购买,从外地长途跋涉地运送过来。以物换物是他们最理想的生活方式。 可以这么说,东川与东镇,一荣俱荣,一败俱败。 “但是啊...这几年接连着大旱,树木花草全都枯死了,养殖的动物们也因恶劣天气相继死去,腐肉都来不及收拾。东川自身都已经不太能维持住了,但凭着地域宽广,还是能种植些微薄的植物,保护好的牛羊们,也能勉强活下去。但是咱们东镇呐,没有那么大的地方,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东川都自顾不暇,东镇更是岌岌可危了。” 陈伯眼神涣散着,透露出无比的痛苦,回忆着这悲伤的往事时,声音都渐渐地更加沙哑了,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搅在一起,绕来绕去。 “你们刚才说的夜市,也是早早地就不办了,连温饱都成问题,哪还有余力去举办这些活动呢。况且你们也看到了,街边的商铺全都歇业了,闲置在那边,即使以极低的价格出售,也没有人买账。” “偷盗与抢劫,成为了我们这最主要的赚钱方式,也是如今在东镇最常发生的事情,不知哪一天,就有稍微富裕一点的人家被抢了,后来此类事件接连发生。所以一到傍晚,大家就全都闭门不出了。” 饥饿与贫穷滋生着罪恶。 陈伯说着说着,还倒了一杯热水,润了润喉咙。然后就开始沉默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情很是严肃,眉毛紧紧地皱着。 姜亿禾则出声,提出了她觉得不是很合理的地方,打破了这个沉默:“那现在这个情况,没人管吗?那些官员呢?就没有一个人管管吗?” 姜亿禾其实是不太理解这种情况的,她不能明白东川与东镇的居民为何不能够自己寻找赚钱的新方式,她认为另谋出路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只要足够努力,就一定能有所成效。 更何况是简单的生存呢? 陈伯沉默地摇了摇头,想要开口,又缓缓把嘴巴闭上。双眼中透露出令人共情的悲伤,水光一转即逝。 李溱反倒是先开了口,他轻轻地放下了瓷杯,认真严肃地盯着陈伯 6. 明月高悬 [] 浓郁的血腥味掩盖了屋子里弥漫的橘子香味,逐渐弥合成一股奇怪的味道。 李溱抬起眼眸,望着赶进来的姜亿禾,血迹在他的眼皮上方蔓延开来,微微轻颤。 姜亿禾也看着李溱,神情不明:“死了吗?” 李溱摇摇头,慢慢地起身,掸去衣襟上的尘埃,又拿出衣袖中的巾帕,慢慢地擦拭着沾满鲜血的双手。 “他刚才悄悄潜入,应当是想偷取钱财,但正巧我还未就寝,就正好碰上了。然后我们发生了争夺,他就倒在地上了…应当是还有呼吸的。” 李溱将擦完手的巾帕扣在桌上,语气冷淡,没有任何波澜。 李溱低头看着黑色身影,皱起了眉头,言语中尽是嫌弃:“地上好脏。” 旋即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现在这种情形要怎么处理。” 面上倒是丝毫没有声音中的恐慌,明明应该是疑问句,也被问成了陈述句的样子。 姜亿禾从衣袖中掏出自己的巾帕,径直按到了李溱的手中:“先擦擦吧,血溅到脸上了。”然后转身,低下身子,伸出手指,探了探黑衣男子的鼻息。 随后收回手,并没有转头,背对着李溱。 还没等姜亿禾迈开脚步离开,陈伯就赶忙冲了进来,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着急忙慌地连衣服都没穿好,外面只披了一个黑色袄子。 陈伯看到屋内情景,猛然地停住了,被惊吓到,差点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地指着地上黑色的人影说:“这是谁?怎么会这样?” 陈伯的手指在颤抖,脸上因惊恐胡子都在颤抖。 姜亿禾则耸耸肩,摆摆手表明这不关自己的事,就起身往房间走去了。 李溱望着姜亿禾果断离开的背影,然后用最简单的语气像陈伯陈述了一下刚才所发生的情景。陈伯听得直发愣,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黑衣男子。 “这就是那个让我们一直不得安生的贼?”陈伯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看着已经昏死过去的黑色人影。 李振直起腰板,认真地凝视着陈伯,缓缓张口:“困扰了你们这么久的,应当不止一个,或许应该是一个团伙。” “照你刚才在楼下所说的那样,报官应该也没有什么作用,但他醒来,他应当是会打击报复,到时候就不止我一个人与他发生争执了。” 李溱的神色淡淡的,从刚才楼下陈伯的话语中,他就可以推断出,东川的知府肯定有什么问题,东川如此的情景,这个知府要负很大的责任,不仅没有很好地管理引导民众进行生产劳作,反倒是放任自由,让这些黑暗罪恶蓬勃生长。 简直荒唐。 李溱挽起袖子,将黑衣人拖起,往外拉,也不忘回头和陈伯交待:“给我换个房间吧。” —— 阳光逐渐倾洒,点点光晕在身体上跳动,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 冷冽的风刮着面庞,刺得生疼。 姜亿禾穿着白色抓绒夹袄,披着桃色绣花披风,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上,刚才已经做好最后一次的检查了,昨夜马车里的东西也没有失窃,自己的随身物品也都带好了。 正在检查物品是否佩戴齐全,马上就要准备出发去东川了。 “等等。” 李溱的声音,震颤了姜亿禾正拉着缰绳的手。 “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李溱表面委委屈屈地上了马车,手上还端着纯铜镂空香薰暖炉,一靠近,淡淡的栀子花香就袭面而来。 李溱把暖炉塞到姜亿禾的手中,然后接过缰绳,转头笑盈盈地看着她:“今天我来驾车吧。” 生生地打断了姜亿禾即将脱口而出的:没忘记,只是不再想与你同行。 姜亿禾抱着手中的暖炉,嗅着淡淡的栀子花香,索性就将错就错了,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也没有开口询问李溱昨天的事情。 她并不关心。 只是被太阳照射地微微闭起了眼睛,但又强撑着让自己清醒.。 她怕李溱把自己带去莫名的地方。 她真的一点都不信任李溱。 但姜亿禾昨天一夜未睡得好觉,浅浅进入睡眠后,脑子里都会浮现带血的银白匕首,以及倒在地上看不清面庞的流着鲜血的黑衣人。 浓郁的血腥味更是弥漫在姜亿禾的整个梦境中。 清淡的栀子花香倒是冲淡了不少记忆里的血腥味。 绵长,清新。 姜亿禾突然被阳光打了眼,微微地睁开双眸。心中无比惶恐,自己居然真的睡着了。 李溱察觉到姜亿禾的苏醒,微微偏头望着她。阳光照得她整张脸发着光。李溱微微侧过身子,替姜亿禾挡住了刚才未曾遮全的阳光。 “到哪了?”姜亿禾的嗓音中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又带着些许的急躁,仿佛是在埋怨自己的不小心。又仿佛是在怪李溱并没有把自己叫醒。 姜亿禾知道自己在无理由的生气,但还是忍不住。 李溱环顾了下四周,低着头轻声说:“大约三百丈左右我们会到湖边,到时候在那边停下马车,休整一番。”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你可以再睡会儿。” 姜亿禾哪里还敢睡,赶快直起了腰板,又揉了揉眼睛,伸手拿出水壶,冰凉的水急急地灌入口中,她试图用寒冷消解疲乏。 却还是止不住的困倦,所以不一会儿就又闭上了眼睛。 姜亿禾只觉得自己来到了栀子花林,在其中慢慢散步,大片大片的淡白占据着自己的眼眸,寻找着最香的一朵栀子花。 马车平缓地停了下来。 丹枫黄杏,翠竹青松。明暗相呈,天光湖镜。 水里仿佛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湖水可真清。”姜亿禾来到湖边,湖面上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又蹲下身,伸出手往湖里探了探,凉意顺着指甲来到双臂,姜亿禾又收回了手。 姜亿禾现在已经彻底清醒了,她四处看了看,确定好了方位,李溱并没有偏离路线,并且一路驾驶得都很平稳。 不远处的湖边有块突出巨大的石块,骨态嶙峋,飞扬横行,墨黑纵横,青碧辉映。 姜亿禾慢慢走到石块旁,用手抚摸了一下。 依旧冰凉。 “我们现在身处的位置是镜湖,你刚才抚摸的石块是飞来石。”李溱栓好了马车,缓缓走到了姜亿禾的面前,并且递给了她水袋。 “飞来石?”姜亿禾摆摆手,表示自己现在并不是很想喝 7. 此路不通 [] 又降温了,冷气仿佛都凝固了,化作小刀,扎进了人的血肉里。姜亿禾穿着厚厚的白色夹袄,却仍抵挡不住这逼人的寒冷。 但姜亿禾还是克服一切困难,早早地来到了马车前。 李溱则穿着墨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腰系玉带,脚踏长靴。 外罩着一件深黑色绸缎大氅,领口有着紧密的看似是狼毛的分布。 看起来又高贵,又保暖。 姜亿禾看着每天都精心打扮的李溱,很是疑惑不解,暗暗撇嘴,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因为她觉得自己和李溱的关系并没有到达可以随意调侃的地步,所以姜亿禾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很克制地把目光收回了。 姜亿禾拎着装着其他原材料的包裹,挂在左胳膊上,有些许重量,但也能忍受。 李溱倒是心情很好的样子,眉目间都带着欣喜,快步走到了姜亿禾的身边,见姜亿禾拿了一个包裹,随即准备伸手接过,但还是在伸手前礼貌地说:“还是我来拿吧。” 哪知姜亿禾不为所动,甚至躲闪了一下。 “我自己拿就可以。”姜亿禾虽然说得硬巴巴的,但是还是缓和了点语气,她能理解李溱的好心,但是她不想接受。 李溱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淡淡地笑了一下,也不多做反应,神色如常地进行攀谈:“我们等会儿是先去古山,马车没办法上去,古山平原路也不是很顺畅,我们要走好一会儿,你要是累了,就把包裹给我。” 姜亿禾点点头,由李溱领着,朝着古山方向走去。 眼前的景色渐渐从热闹的早餐市场逐渐转换到开阔的原野。 风也逐渐作响起来。 山脉危耸独悬,石峰耸立,排列怪奇,遥遥望去,好似山精野怪。 涉阶而上,只觉阴冷更甚,山体光秃,少有植被覆盖。 姜亿禾越往上走,心中的寒意越聚越多,往四肢扩散而去,遍体生寒。神情也越来越凝重,她根本没有看到松树的生长痕迹,更不用说是达到原材料标准的古松了。 但她不是很愿意相信,于是一往无前地往上攀爬。 却只见已经被砍伐殆尽的树坑,一个一个,黑漆漆地排列着,沉默着,不语着。 姜亿禾也保持着沉默。 李溱见姜亿禾如此失控,几欲开口,却又还是忍住,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安慰,只得陪着姜亿禾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往上爬。 他希望等到姜亿禾累的时候,可以再进行安慰。 但是一直没等到这个时候。 已经快要爬到山顶了,好不容易看到山深处有个小木屋,还没等姜亿禾心生欢喜,就已经看到了破败的样子,木块也已经腐烂,杂草遍地,根本就没有人居住的样子,看起来已经荒废许久了。 这个废弃的地方应该是以往这座山护林员的居处。 连护林员都不在了。 所以更别提古松了。 姜亿禾终于,停了下来。她停止了再往上攀爬。 近乎崩溃,脑子里也乱乱的,气短胸闷,无力感蔓延了整个身体。 姜亿禾缓缓低下身,蹲坐在还算干净的石阶上,低着头,心中郁结,手扣着膝盖处的衣服,沉默不语。 试图缓解下身体中的困顿,却无济于事。 疼痛如影随形,无法排解。 李溱也跟着蹲下,但是没有坐在地面上。他从怀中掏出前两天姜亿禾给他的巾帕,绣着几朵娟秀的墨梅,却带着淡淡的的栀子香,这个巾帕已经被李溱清理干净了,还熏了点香。 李溱慢慢地将巾帕递到了姜亿禾的膝盖上,也没有说话。 只是在一旁默默地陪伴。 他看着她。 姜亿禾揪住了巾帕,抓着不放,嗅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沉默地流着眼泪。 大滴大滴圆滚滚的眼泪从眼眶中落下,好似串成了珠线。 巾帕也逐渐浸湿了,栀子花香越来越浓。 好一会儿,断了线的珍珠终于被收集,姜亿禾揪起巾帕,擦拭了一下眼睛,又深呼吸了几口气,平静了一会儿。 然后慢慢起身,动了动已经酥麻的腿,声音略带些沙哑又带着点对李溱的歉意:“我们去古山平原去看看你说的那个桐籽树。” 山上根本没有可以采用的古松,姜亿禾的痛苦也就无法被缓解,与其呆在原地自怨自艾,不如采取备用方案,去寻找李溱所说的桐籽树,去找他口中可以练出烟的桐籽树果。 姜亿禾现在无比的希望,这个李溱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虽然姜亿禾知道只有放低期待,才有可能获得一个比较好的结局。但是她不敢将期待放低,如果桐籽树也不可行的话,对于姜家,对于玉镜墨来说,都是一个毁灭级的伤害。到时候就不仅是交不上马板道的一百方玉镜墨的问题,就是整个姜家无法产出玉镜墨的问题了。 到时候母亲的手艺也就流传不下来了。 姜亿禾不敢再往下想了。 李溱点点头,安抚地对着姜亿禾说:“桐籽树应当是可以的,你先不用担心。” 姜亿禾心中抑郁,但还是点点头,也算是心中有个安慰和念想。 下山的路永远比上山的要好走。 姜亿禾和李溱并肩而行,缓缓地往下走。虽说是更省力了,但姜亿禾心中的包袱却更加沉重了。 —— 大片大片树林出现在眼前,绿油油的,直晃着眼。 “这些就是桐籽树。”李溱指着眼前的树林说道。 姜亿禾点点头,走上前去,瞧了瞧桐籽树。 “这些树哪里有果实?” 一眼望过去,都是绿色的叶子。 姜亿禾不禁皱起了眉头,语气中也有点焦急,甚至带了点责备。 李溱只是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应当是东川的人民以及种植桐籽树的人不知道它的果实有别的用处,他们应该是只使用桐籽树干,所以桐籽树果应当都被他们摘去了,怕影响桐籽树的生长,树干成长不良。” “我们先去找这片林子的管理人,去问问他们将桐籽树的果实处理在了什么地方。” 李溱朝着林中深处走去,提出了一颗可行的方法,并没有因为姜亿禾语气中的指责而有反应。 远处隐隐约约可见炊烟袅袅。 姜亿禾跟着他往前走,她的心里暂时是没有底的,她只能 8. 桐籽树果 [] 没有预想中的狠狠坠地,疼痛满身,反倒是意外地被栀子花香所包裹。 绵密的,清新的,温暖的。 又带着一丝丝的冷冽。 李溱一下子把姜亿禾抱了个满怀。 姜亿禾像一只从树梢坠落的惊猫,带着小猫特有的野生气息,横冲直撞却又轻飘飘地扑了过来,差点把李溱撞了一个踉跄。 暗香盈满怀。 是姜亿禾特有的,蛮横生长的气息。 李溱轻轻动了动鼻翼,又紧了紧手臂。 然后将姜亿禾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 姜亿禾的脚一沾到地面,站稳后,一下子就想把李溱推开却没推得动,还是用了点力气,把自己推得离李溱远了点。 最终站定后,神色不是很自然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就撇过了脸,不再看李溱。 她觉得自己刚才非常丢人。 李溱淡然地点了点头,丝毫没有被推开的尴尬,慢慢收回了手臂,怀中似乎还能闻见淡淡的香气。 李溱刚想说句什么,就被急忙忙带着扫帚赶来的年迈男子打断了,男子的表情甚是着急,东川方言不自觉地就冒了出来,说了一大串根本听不懂的话,见姜亿禾和李溱神情迷茫,全然没听懂的样子,又操着一口别扭的话重新说了起来:“你这个女娃娃怎么回事?到底要干些什么?我这小破屋子里可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你们要去也只能去别人家里。” 姜亿禾重新又走到了年迈男子的面前,诚恳地说:“我只是想向你买点桐籽树果,并没有别的任何的意思,请你相信我。”姜亿禾用手指,遥远地指了指那一推摞在一起的桐籽树果。 年迈的男子非常疑惑不解,甚至面容都有点扭曲:“这些果子都是我们喂猪的,你们到底想干些什么,我真没有别的值钱的东西。” 男子摆了摆手,又补充了一句:“我看你们两个人的穿着打扮,都不像是干坏事的人,但是你们为什么要买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呢?” 男子的防备心很重,根本不会轻易地相信任何一个陌生人。 李溱走上前,微微弯腰,带着笑意,轻柔地说:“伯伯,我们俩是从外地来的,并不是什么坏人,在我们那边,桐籽树果是有大用处的,我们碰巧经过这边,正好有需要,刚才在桐籽树那边看了眼,树上的果子都被您摘下来了,所以我们就想向您买点。” 说着说着,李溱掏出了钱袋,拿出来了银子,就要往男人的手上放。 男人往后退了一步,摆摆手:“太多了,用不上这么多钱。反正这些也是用来喂猪的,不值钱。” “你们还是进来吧,但是我的屋里真的什么都没有。”老人又补充了一句。 姜亿禾见老人终于被说动,赞许地看了李溱一眼,觉得他的话字里行间都是有技巧的。现在怎么看李溱,怎么觉得顺眼。 李溱反倒被姜亿禾看得有点奇怪,躲避似的,不对着姜亿禾的眼神。 姜亿禾丝毫不在意,快步走进了院落,蹲在了那一堆桐籽树果旁,伸出手,拿起一颗桐籽树果,仔细地看了看。 小小的圆圆的黄黄的,阳光下还闪着点微光,带着淡淡的甜味。 李溱也顺势蹲了下来,伸出手,帮姜亿禾挑出来个头大且饱满的桐籽树果,放在掌心,一边挑选一边和姜亿禾说着桐籽树果的炼油方法。 姜亿禾也一边挑选,一边听着,听得超级认真仔细:“那也就是说,这个炼烟只需要烧制一夜就可以了。” 这样算来,比古松的树根烧制起来,时间要短上不少,也更方便。 李溱见挑选地差不多了,就直起身板,整理了一下衣服,将这些桐籽树果都放进了姜亿禾的包裹里,并且很自然地就挎在了左手臂上。 然后笑吟吟地走向年迈的男人,塞了银子在男人手里:“伯伯,这是定金,明天我们会来向你买下剩下的桐籽树果的。” 男人愣住了,摆摆手,连忙说这些钱太多了,但是李溱坚持,并且保证明天一定回来,男人无法推脱还是收下了。 姜亿禾走到了李溱旁边,冷冷地说了句:“明天一定回来?” 李溱闻言,低头看着姜亿禾,并不受她的冷言冷语的影响,还是说:“明天一定回来。” 温柔中又带着坚定。 —— 姜亿禾下山时侯的心情,稍微是好了一点,但还是揪着,总归是步伐比上山的时候轻快点了,两人也有意加快点速度,姜亿禾想要回到客栈赶紧进行试验。 往客栈方向走去,还没到,却见客栈大门洞开,门口还有两个人在守着。 见姜亿禾与李溱的靠近,守门的人迅速跑进去一个,剩下一个则一脸凝重地看着他们俩。 接着从洞开的大门里,涌现出了一批穿着官服的人,浑身弥漫着不好惹的气息。 为首的那个人,长得很是贼眉鼠眼,耀武扬威地走到了姜亿禾与李溱的面前,上下扫视了李溱一眼,懒洋洋地开了口:“跟我们走一趟吧,现在怀疑你和一个命案有关。” 说得很是漫不经心,仿佛不是什么杀人命案一般,只是寻常的鸡毛蒜皮的事情一般。 姜亿禾迅速地回想起,可能是昨天晚上的黑衣人。姜亿禾小心地瞥了李溱一眼,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段距离。 明晃晃地彰显,自己和李溱这个疑似“杀人犯”没有任何的关系。 李溱则是盯着那个为首的人,摇摇头:“我不走,你既没有官府令牌,有没有抓捕令,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官差还是假的官差。” 说完后,就往旅店里面走。 不出意料地被拦了下来。 为首的那个人被气得吹胡子瞪眼:“老子今天就是要抓你!” 他狠狠地想推向李溱,却被李溱反手抓住手。 他吃痛地“哎哎哎”了几声。 他的部下也都不敢来帮忙,大眼瞪小眼地在一旁等着。 陈伯急忙忙地赶来,对着李溱说:“哎呀,快放下,快放下,这是庄老爷,知府大人最亲的部下。” 李溱闻言,并没有松开手,反倒是居高临下地看了这个所谓的庄老爷一眼,眼神中带着蔑视以及不屑。 “装老爷?”李溱带着轻笑,着重强调了那个“装”字。 庄老爷气得要死:“你们快拿下这个狂徒,快拿下他!”他急忙朝着他的部下喊话,可是他的部下们 9. 偷天换日 [] 姜亿禾听到庄老板的恶言恶语,立马就皱起眉头,谨慎地盯着自己刚摆弄好的燃油灯,见火苗还在燃烧,心中就莫名的安定,然后姜亿禾根本没思虑,就径直推着李溱往厨房外面走。 “你们在外面解决,千万别进来。”姜亿禾一边推着李溱往前走,一边解释。甚至还让李溱小心点,不要发生争执,不要发生打斗,更不要让庄老板进到厨房里来。 李溱无奈地点点头,一一应允,明明自己可以走,却还是任由着姜亿禾把自己往外面推。 厨房的大门,先一步被庄老板用力推开,飞扬的尘土在空气中回旋,洋洋洒洒,好似繁星一般。 还没等庄老板闯入厨房,李溱就按照刚才姜亿禾所说的那样,很大一步地踏了出去,将厨房和姜亿禾,留在了自己的身后。 避免了任何一切庄老板进入厨房的机会。 庄老板满脸得意,将自己的令牌摔到了李溱的衣服上,然后又大张旗鼓地拿出了逮捕令,耀武扬威地跺着脚,嘲笑地说:“这回要跟我走了吧。” 神情得意到仿佛不是在抓捕疑似的杀人犯,而是在自己的成亲典礼上一般。 李溱就是他庄老板垂涎已久的貌美娘子。 庄老板抬起下巴,示意着手下,让他们抓住李溱。 庄老板的那些部下见到庄老板的指示,全都围了上来,虽说是人很多,但却是很虚张声势地,也不敢很直接地靠近李溱,只是一圈又一圈地包裹着李溱。 企图用人数以及莫名其妙的气势吓倒李溱。 李溱被圈在中心,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泰然自若地说:“我要见东川知府刘思扬。” 庄老板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眉毛扬起,横起眼睛,浑身仿佛是长满了利刺般,大声开口讽刺:“你怎么敢直呼知府大人的名讳!你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而且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提要求!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气得他直接上手,不仅口中辱骂,更是想要推搡李溱。 但是李溱依旧一把抓住了他。 李溱使了一把巧劲,稍微往后一拉,就把庄老板拉到了自己的怀中,用手臂勒着庄老板的脖颈处,手上则是不知从何处掏出的,闪着银光的匕首。 冰冷的光线闪刺着庄老板的脸。 映照出庄老板略显慌张的神情。 李溱一字一句,很严肃地说:“我现在就要见刘思扬。” 他丝毫没有受刚才庄老板威胁的影响。 但是庄老板可就不一样了,他感觉有点眼冒金星,冰冷坚硬的匕首感觉已经逼近自己的脖子了,他只觉得脖子冒出阵阵寒意。 庄老板破声大喊:“你们干什么吃的,快来救我啊!” 李溱轻笑了一下,手臂暗暗使力,更加勒紧了庄老板的脖子,庄老板甚至呼吸有点紧促了,又转换了一副脸庞,从刚才的嚣张跋扈到现在的连忙求饶:“哎哟,哎呀,咱们有话好好说。” 但是李溱重只复那一句:“我要见刘思扬。” 庄老板本来还在嬉皮笑脸地求饶,见李溱如此执着,不知在思虑什么,突然就敛了神色,声音也严肃起来:“知府大人也是你这种草民,你这种杀人犯可以见的?” 李溱垂下了眼眸,勒紧了庄老板,庄老板被憋得满脸红涨,手脚并用地开始挣扎。 姜亿禾见如此状况,觉得可能庄老板的性命就有点危险了,这不行,她还需要李溱的帮助,他的地理知识,他的游历经历,都对更新徽墨原材料,具有重要作用。 李溱可不能真的是杀人犯,就算是的话,也要在进大牢之前,帮助姜亿禾完成原材料的更新换代。 但姜亿禾也不想冒险,她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更何况是为了李溱, 姜亿禾纠结半天,最终还是凑到庄老板的部下旁边,用气声小心翼翼地说道:“你再不去找知府大人,你们的庄老板就要出事了!” 庄老板的部下迟疑了一会儿,又看着庄老板浑身痛苦的样子,还是咬咬牙说:“姑娘,如果等会儿知府大人责怪的话…” 还没等这个部下说完话,姜亿禾就匆匆地打断了他:“我会替你美言几句的,你不用担心,你这样是救人,也算立功了,我定会好好表彰你的,你赶紧快去快回。” 部下听到姜亿禾肯定地回答后,飞快地奔走了。 陈伯也紧张地朝李溱与庄老板那边看,张望着,带着焦急与不安。 姜亿禾心里也有点打鼓,虽然她知道李溱的身份肯定不一般,毕竟从他的见识和谈吐中就可以窥见一二,况且他还能知道东川知府的名讳,并且如此强烈地要求同他的见面,肯定是留有后手的了。 但是…但是姜亿禾看着被勒住的庄老板,还是有点害怕。 姜亿禾觉得自己并没有很了解李溱。 百般纠结之际,步履匆匆的庄老板部下赶了过来,以及一个穿着公服,带着乌纱帽的中年男子也冲了进来,径直地走到了李溱与庄老板的附近。 想必,就是那位李溱一直想见的,东川知府刘思扬了。 刘思扬满头乌发,一丝不苟地被拘在乌纱帽之下,坚毅的面庞上带着担忧的神色,见到李溱挟持着庄老板,立刻义正严辞地说:“大胆刁民!赶紧放开庄老板!” 李溱的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至少从姜亿禾认识李溱以来,从来没见过他能有如此严肃的表情。姜亿禾本能地觉得可能有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 心还在半空悬吊着。 李溱沉默了片刻后,笑了笑,松开了庄老板。然后迎了上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许久不见,刘大人对于东川真的是管理有方,在下实在是佩服。” 刘思扬确是一愣,手中开始发汗,他仔仔细细地盯着面前这个看似温弱的白面书生,一言不发,心中却止不住地发颤。 庄老板倒是神气地开了口,恶狠狠地指着李溱说:“大人,赶紧把他抓走!他就是那个杀人犯!”然后斜着眼,瞥着刘思扬,似乎在等待着他的行动。 但是刘思扬却没有任何的行动,反而显得有些紧张的样子。 随后,刘思扬点点头,换了一副笑脸,凑上前去,对着李溱说:“好久不见啊,你怎么想起来到东川来了?” 庄老板见状况不对,倒也没开口了,眼睛止不住地在李溱与刘思扬两人 10. 路遇歹徒 [] 昏黄的烛火幽微着,散发着淡淡甘甜味,与焦焦的气味揉杂,竟意外的好闻,弥漫在并不是很宽敞的马车里。 墨黑色的烟灰已经悄然出现在了罩盖上,星星点点般镶嵌。 好似生长一般攀爬。 李溱临时寻找到的马车,并不是很大,放下姜亿禾所带的原材料后,就堪堪只能容得下姜亿禾和李溱两个人,但所幸的是李溱坐在马车外不停地驱使着马车,也让姜亿禾一个人在马车中更为自在些。 李溱应当是在东镇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计划,只不过可能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严峻。所以他才会临时决定离开东川,并且租了这么一个不是很合适的马车。李溱说如果用原来的马车,目标太大,极其容易被追踪上。而且两人分开的话,姜亿禾没有能力自保。 姜亿禾与李溱现在要去往的是金陵方向,不眠不休且不出意外的话,两天左右就可抵达。李溱说要离开东川,但是未决定去哪,姜亿禾就提议回金陵,自己要回去制作玉镜墨。 姜亿禾经过观察,发现桐籽树果榨出的油所烧出的烟灰,确实有点可以制作玉镜墨的意思,只是最后要看与其他材料融合的结果再下判决。 但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心里有了底,所以姜亿禾才和李溱一同做着“逃犯式”的出走。 空气静得厉害,只余下马车辘辘作响,以及李溱时不时用马鞭敲打的声音,马在孤独地嘶吼着。 马车速度虽快,李溱倒也开得挺平稳的。 姜亿禾盯着在空气中微微摇晃的烛火,规划着自己即将要干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赶在金陵的前两天,必须将桐籽树果炼出的烟灰与自己的所带的原材料进行融合,看看究竟能不能匹配,能不能制作出玉镜墨。即使看样子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但是必须要真的做出来看看效果。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如果不能的话,自己回到金陵将是一阵腥风血雨。根本无法独自应对。 姜亿禾回想起这几天与李溱相处的点点滴滴,认为李溱应当是个家里有较大权势,且手中有许多钱财之人。 况且自己这也算与他有过了命的交情,到时候求他帮个忙,应当也是可以的。 算好了一切,困倦就席卷了姜亿禾。摇晃的烛火在姜亿禾的眼中跳动,又渐渐地模糊,又突然地清晰,又有点暗淡了,又突然亮了,最终直至彻底黑暗。 姜亿禾陷入了平稳的呼吸之中。 猛然间,姜亿禾却又突然惊醒,慢慢起身,走到马车前。 李溱裹着狼毛大氅,坐在驾驶位,冷冷的风刮在他的面庞上,鼻尖稍微有些许红色,眼睛也红红的,布满血丝。 “你不是答应了明天要去古山的吗?我们现在走了,万一那个伯伯明天等我们怎么办呢?”姜亿禾在睡梦中,突然想起了李溱与古山上的那位老伯伯的约定,于是被惊醒,所以来问问李溱。 李溱转头,看见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其余身体都被帘子遮住的姜亿禾,微微笑道:“我已经吩咐陈伯,明天去帮我们和那位伯伯去解释了,还顺便买下了他的桐籽树果,已经吩咐送到金陵了,具体位置的话等到运到了金陵再说。” 姜亿禾一下子语结,又讪讪地点点头。李溱办事,总是周全而又带着点远见。自己这一番话,这一举动,倒是显得很多余了。 姜亿禾没话说,为了缓解尴尬,她盯着四周黑漆漆的森林,惨淡的月光下,黑色的影子在摇曳,不知为何,阵阵寒意就如影随形。 姜亿禾眨了眨眼睛,刚准备开口说话。 “唰——”的一声,一道银白色的亮光闪到了姜亿禾的眼前,带着冷冽的风与冰凉,狠狠地钉在了马车的门框上。 是箭! 这一簇剑将姜亿禾还未想出对李溱的夸赞扼杀在了脑海中。 姜亿禾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眼睛也仿佛凝固住了,没有办法眨眼。 李溱的神色一凛,表情严肃地说:“你进去,有任何事情都不要出来,外面有我。”然后迅速地把呆滞的姜亿禾推进了马车里,李溱就迅速翻身下马。 只见无边的黑夜中涌动着浓烟,好几个黑衣人翻身袭来,带着长硬的刀以及锋利的箭,滚滚的杀气仿佛此刻被凝聚成了实体。 气势汹汹地赶来。 李溱将马车捆在了树上,避免等下刀兵相见惊吓到马。然后李溱弯腰随手捡了根木棍,打算用做武器,紧接着一道剑光就从他的背部闪了过去。 李溱直起身,握紧了木棍,紧盯着朝自己奔来的黑衣人。 木棍划破空气,李溱反手擒住一个砍刀而来的黑衣人,并顺手抢了他的刀,刺入黑衣人的腹中。 鲜血直喷。 空气中血腥弥漫。 李溱一边躲避着弓箭,一边进行反击。 一刀一个。 身手凌厉且不拖泥带水。 还好这次赶来追杀的人不是很多,应当是先前在东川,自己“文弱书生”的形象深入人心,那个假冒的刘思扬,应当只以为自己是个小角色,所以只派了很少的人来追杀。 李溱拿着刀,迎了上去。 姜亿禾躲在马车里,裹在被子中,一动也不敢动。 滔天的寒意裹住了姜亿禾,她在被子里止不住地发颤。 烛火在慢慢地燃烧。 姜亿禾感觉自己的心也在被放在烛火上燃烧,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如此直击刀光剑影的伤害。她感觉那一簇箭,不是射在了马车的门框上,而是射在了她的心里。 狠狠地扎了进去。 姜亿禾再次审视了自己与李溱共行的利弊。 却发现,此次的灾祸,是自己提出要去东川引起的,也同样是推荐桐籽树果的李溱加剧的,总之,好似看来是单人不成祸,双人必有难的事件。 分不开,逃不脱。 她只能听得见外面打斗的声音,以及有浓厚的血腥味传来。姜亿禾将自己缩进了绣花锦被中,企图用被子隔绝。 却无济于事。 但很快外面的声音就渐渐地消停了,姜亿禾还是不敢出来,她不敢出来分辨,刚才闻到的血腥味是李溱的抑或是其他人的。 她情愿做一个缩头乌龟。 车帘被一把掀开,凉风阵阵袭来。 姜亿禾握紧了手中的钗子。 “你没事吧?我们需要赶紧走。” 是熟悉的李溱的声音传了过来。 姜亿禾紧张的全身,瞬间放松下来,手中的钗子也掉落在地上。从被子中钻了出来,红着眼眶地盯着李溱。 李溱披着的黑色狼毛大氅看不出任何血迹,只是脸上被沾了点血。李溱只半探进了车中,说完话,看到姜 11. 炼烟初成 [] 绵绵的温暖缠绕,空气中又弥漫着清甜的栀子花香,如丝线般轻柔缠绕在鼻尖。 阵阵清风还吹来了淡淡的凉气。 被凉气缠绕着的姜亿禾怡怡然转醒,睁开了眼眸,发现自己的四周都被围上了厚厚的毛毯,严丝合缝地将自己围在了中心,无比的温暖。 能透露出光亮的木窗也被毛毯厚厚地盖住了。 只有被风卷起的门帘泄露了点点凉风,绕着姜亿禾唯一露出的脸庞。 姜亿禾慢慢从这堆毛毯中挣扎出来,麻利地穿好了衣服,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用桐籽树果炼出的油而制成的烟,是否符合制作徽墨的要求。 姜亿禾慢慢地掀开罩盖,只见油烟薄薄的一层均匀地分布在罩盖上,墨色如漆,光滑到甚至可以反光。 淡淡的甘甜弥漫着。 姜亿禾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按下了满心的期许,用右手的食指往罩盖上一抹。 很滑,很细腻。 她轻轻地用手捻了捻,很绵密,比起古松树根所烧制出来的烟,要更加的稠一点,也更加密一点。 终于切切实实摸到了桐籽树果炼制出的油烟,姜亿禾心中松下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点点欣喜从心底涌出。 唯剩最后的融制了,姜亿禾希望一切顺利。 一切必须顺利。 直到检查完桐籽树果炼出的油烟后,姜亿禾才慢慢地掀开了车帘。 李溱沐浴在阳光下,整个人都泛着光,见姜亿禾醒来,高高兴兴地出来,眼睛也亮亮的,活像一只看见了美食的小猫。 李溱就笑着递给了姜亿禾水壶,并且说道:“我们等会儿要到一个湖边,就是我们来的时候遇见的镜湖,到时候可以去湖边洗漱一下。” 姜亿禾接过水壶,盯着李溱眼下在蔓延的乌青,慢慢地坐到了李溱的旁边,轻声地说:“等下换我来吧,你先去休息一下。” 李溱一笑,眼下的乌黑则显得更加明显了,眼睛里的红血丝也在滋长。但是李溱还是摇摇头,冻红的手还是放在缰绳上,坚持着还是自己驾车。 “马上要到金陵了,等到金陵你再驾车,那是你的地盘。” 见李溱如此坚持,姜亿禾倒也不多说什么了,然后藏不住的高兴就立马溢了出来,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在李溱的眼前晃了晃,摇了摇。 眼睛都笑得弯弯的。 “你猜猜这是什么?”姜亿禾的语气中是止不住的开心愉悦,说出来的话语好似唱出来的歌一般欢愉。 李溱盯着她的食指看了一下,了然地点点头,也笑着说:“这是桐籽树果炼出来的油烟吗?看起来很不错,鲜亮明丽,也很浓郁。” “那当然了,等下我们去镜湖边,修整的时间是不是不怎么多?”姜亿禾估算了一下炼制玉镜墨的步骤与实践,光是洗烟就需要一个时辰左右,她估摸着洗烟的第一步可以在镜湖边完成,其余的恐怕都要在马车上完成了。 李溱点点头,眼神中略带歉意,并不是很好意思地说:“是的,应当洗漱结束后我们就该走了,还需要继续赶路,等到了金陵就好了。”语气中多含抱歉,慢慢地说完了一串话。 姜亿禾对于李溱所说的话并不意外,她已经早已预料到了。她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休整的时间有多少,让李溱不用多过放在心上。 姜亿禾被阳光晒得有些眯眯眼,不是很能睁得开。大片大片的阳光铺洒在她的衣服上,照得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她不自觉地就伸出了手指,揉了揉眼睛,揉完后立马感觉到有些许不对。 姜亿禾盯着自己右手的食指,上面的油烟已经被蹭掉了一大半,还没等自己做出什么反应,然后就听见李溱暗暗的笑声。 姜亿禾装作恶狠狠地盯着李溱。 李溱咧开了嘴巴,又抿起,无奈地摇了摇头。 现在的姜亿禾,活脱脱的像一只调皮捣蛋的猫,被发现干了坏事,又佯装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恶狠狠地盯着发现者。 李溱哑然失笑,递上了昨日姜亿禾递给自己的淡粉色绢帕,他已经抽空清理干净了。然后也学着姜亿禾昨天那样,用手指轻轻指了指她的右眼,只不过没有接触到姜亿禾,只是虚虚地指了一下。 姜亿禾气急,伸出手一把夺过了绢帕,转头就进了马车里,看样子是不打算在到镜湖之前出来了。 李溱则勒紧了缰绳,敲了敲马,让马儿走得再快点儿。他需要在明天早上赶到金陵,他在给京都的信中,就已经指明让回复到金陵了。 信件绝不能让其他的人能拿到。 云开日丽,初晴绽现。浮光跃金,树影暗现。 虽有大片大片的阳光,却仍难抵抗入骨的寒意。 远处的镜湖闪着亮光,恍若是撒上了金粉,在阳光下跃动。 怪异的飞来石还在沉默地矗立着。 李溱缓慢地停下了马车,将马车拴在了有些许草粮的地方,然后就去了镜湖边,往草上铺了个垫子,坐了下来,开始进行了洗漱。 这套衣服已经穿了两天了,李溱实在是不能忍受了,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李溱嫌弃地盯着自己的衣服,心想眼不看心为净,于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 姜亿禾扶着裙摆慢慢地下了马车,手上还拿着一个酱色全釉刺花小碗,她用手虚虚地遮盖着姜色小碗,觉得不是很靠谱,她又用一个小木块盖住了小碗,用手紧紧地扣住小木块,生怕莫名的风将碗里的东西吹走。 这是她刚才在马车里,用木勺,一点一点从罩盖中刮下的桐籽树果的烟灰,只堪堪地覆盖了一小层碗底,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来之不易的一点烟灰。 姜亿禾迅速地来到了镜湖边,将小碗用木块盖住,她用最快的速度进行了洗漱,然后就窝起手,从镜湖中捞出了点湖水,倒入姜色小碗中。 黑色的粉末被水冲起,姜亿禾一边倒入湖水,一边用木勺进行搅拌,直到姜色小碗中已经变成了粘稠的黑色液体。 有点像母亲生前常喝的喝的黑芝麻糊。 姜亿禾叹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小碗又端回了车里。 这就是制作徽墨必不可少的一步,洗烟,所谓洗烟就是过滤烟灰中的杂质,将澄净的水倒入 12. 车内更衣 [] 美其名曰说是休息,但是李溱睡得并不是很踏实,断断续续地做了好几个梦,又梦的不是很美妙,莫名其妙地带上点惴惴不安,颠来倒去,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李溱又因为他的衣服两天没换,实在是忍不了了,刚才真的太困了,所以和衣就睡了,但实在是睡得不是很舒服,心中总是带着点嫌弃,李溱最终还是决定起身换衣服。 李溱瞧了瞧车帘,感受了一下马车行进的速度,又掀开了车窗的帘子,望了望窗外的景色,还在郊外的荒野中,李溱觉得姜亿禾此刻定然不会立刻停车,并且贸然进车厢。 所以当机立断,打算先用水壶里的水打湿巾帕,清理一下自己,然后再换一身新的衣服,不然自己实在没有办法穿着这个衣服撑到金陵了。 李溱左翻右翻,终于找出自己被压在姜亿禾一堆材料下的包裹,他伸出手慢慢地打开,左挑右选,终于拿出了干净的衣裳,开始伸手去往了自己的腰带处,慢慢地解开了。 凉气就一直围绕着李溱。 李溱拿出乳白色的蚕丝云帕,小心翼翼地倒了点水壶中水上去,将云帕充分地浸湿,慢慢地往自己的身体上擦拭。 刚触碰到身体,李溱就被冷地移开了手,但还是忍着寒意继续擦拭。 冰凉的湿意在身体上游走,不禁又打了一个寒颤。 李溱却还是坚持擦拭完了身体。 比起寒冷,李溱更不能忍受的是肮脏。 “李溱,你醒了吗?”姜亿禾带着试探的声音传来,虽然轻声细语并带着些抱歉,但是还是恍若惊雷一般震颤了李溱刚触碰到里衣的手。 “我醒了,有什么事情吗?”李溱一边回着姜亿禾的话,一边快速地将白色的里衣套在了身体上,动作很利落。 大片的冰凉彻底覆盖了李溱的身体,给李溱冷得一激灵。 隔着门帘,姜亿禾的声音并不是特别的清晰,李溱屏气凝神,仔细地听着。 “我想进来看看我的小碗里的烟灰,看看沉积得怎么样了。”姜亿禾简单地叙述了一下自己的诉求,并没有直接进入车厢内,反而是等待着李溱的回复。 李溱却慌了,自己的衣服还没穿好呢。 “你...你先等会儿,我换个衣服。” 一项巧舌如簧的李溱,却罕见地开始了结巴。慌不择路般地开始穿衣服,却没有平常的穿衣服速度快,还是耽误了一会儿。 还因为腰带的缠绕,反复了一会儿。 “嗯,没事我不着急,你慢慢穿。”也不知姜亿禾的语气中是否带着揶揄,反正李溱也无暇顾及,只是自顾自地在穿衣服。 李溱终于整理好了衣服,然后叠起了自己刚才盖的毛毯。他又环顾了一下车内,发现并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然后又将自己刚才擦拭身体的云帕裹在另一方巾帕中,准备等会儿下车扔掉。 这才掀开了车帘,坐到了姜亿禾的身边。 姜亿禾感觉到了车帘的抖动,回头看。 只见李溱穿着靛青的丝绸长衣,长衣外还套着柳绿色的半透明外衫,外衫上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用烫金的丝线勾勒,闪着亮光。 挽着头发的是碧色和田脂玉发簪,也是雕刻成了修竹的形状。 虽然眼下还是有乌黑,但好歹眼眸中有了点光彩,不再是刚才那般暗淡。 整个人都像郁郁翠竹,直拔挺立,向上生长。 姜亿禾看了一眼就被惊艳到,但是她克制地收回了目光,带着笑意调侃着换了一身新衣服的李溱:“很漂亮,睡了一觉,还换了个衣服。” 姜亿禾其实不知道自己用“漂亮”这个词,夸的是人还是衣服。 李溱没想到姜亿禾夸得这么直接,一下子不知道作何反应,脸倒是涨红了,话倒是没憋出来一句。 姜亿禾也不为难他,见他坐好了,就把缰绳递给了他,嘱咐了一句:“你先坐着,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姜亿禾说完后就起身去了车厢里,看见自己的酱色小碗稳稳当当地立在车厢里,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掀开挡住小碗口的木块,只见,碗中已经有点固液分离的意思,略微纯净的烟灰已经浮到了水面的上方,乌漆嘛黑,粘稠地聚集在一起,密密麻麻,还稍微有些气孔的分布,并不是非常的平整,反倒是有点像被风吹日晒的岩石的外表,坑坑洼洼。 姜亿禾用木勺,小心翼翼地挖着浮在上层的烟灰,将新捞出的烟灰倒入了刚才找出的瓷白玉碗中。 新捞出的烟灰还带着潮漉漉的水气,聚集在白玉碗中,黑的更黑,白的更白。姜亿禾又找了个罩盖,将白玉碗盖住。 这些带着水的烟灰需要阴干,放置两个时辰左右后,去火气,将烟灰中的所有水分都剥离开,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操作。 完成了一系列的步骤后,姜亿禾又将带着罩盖的瓷白小碗放置在马车里,又转身出了马车。 见姜亿禾出来,李溱也转头,带着笑意地问:“怎么样了?” 姜亿禾一下子就坐到了李溱的旁边,抢夺似的接过了李溱手中的缰绳,才开口说话:“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我看桐籽树果炼出的烟灰的品质都挺好的,但是可能需要时间,看这个烟灰与其他原材料融制的效果怎么样。” “你还需不需要再休息会儿?我暂时体力与精神都是充沛的,等我支撑不住了,再换你。你还可以进去再睡一会儿。” 姜亿禾说得干脆利落,眼光也一直温柔地盯着李溱,却不容李溱有任何的拒绝。 李溱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需要再休息了,也不需要再睡觉了,倒也没进马车里,就是静静地坐在姜亿禾的旁边,安安静静地直视着远方,也不多言语。 似乎是在发呆,也似乎不是。 姜亿禾脑筋一转,还是忍不住地开了口:“你与真的东川知府很相熟吗?” 先前李溱,还没见到东川知府,就觉得东川知府很不对劲了,提前部署了计划,这倒也也方便了他们两人的逃离。 但是也不免让人好奇李溱与东川知府的关系。 姜亿禾其实是很好奇李溱的身份的,只不过来往的太匆忙,一直都没有机会开口。 李溱停止了遥望远方,转头盯着姜亿禾,摇了摇头:“我并不认识东川知府,先前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之前游历时偶然听说东川新上任了一位知府,管治有方,但也像你所见到的,东川并不如传言中的那样,我就有点奇怪了。” “但是我也没有多 13. 洁身净心 “不 生 不 [] 凉风阵阵,吹着面颊,并不是东川那种刮脸的凉气,反而带着点湿润润的感觉。鬓边碎发随着风到处乱飞,有的甚至在遮挡视线了,于是姜亿禾抬起手,将这些不听话的碎发轻轻地别到了耳朵后面。 粗糙的缰绳将手磨得生疼,别起头发的时候,姜亿禾不免生痛地“嘶”了一声,又小心地放下了手,看了看自己红红的手,将手又缩回进袖子中。 李溱倒是观察得仔细,适时地递上了他的淡绿色蚕丝巾帕,上面还用着墨绿色的线,刺绣着挺直的竹,显得有棱有角,立体逼真,恍惚间仿佛真的能看见一片竹林一般。 李溱有些懊恼地开了口:“不好意思,之前没注意到,你用巾帕把缰绳裹上,就不会那么磨手了。” 明明是好心的帮助,李溱却在自责是自己没有先前预料到这种事情,所以才会让姜亿禾的手磨损成这样。 姜亿禾对于李溱的自责很是觉得荒谬,但是还是有点能理解的,所以她并没有立刻接过李溱伸手递过来的巾帕,反倒是打趣了一嘴,试图缓解了一下气氛:“你这巾帕还和衣服是一套的呢,我用不上,马上就快要到金陵了,没事的。” 李溱听到这话后,倒是没有放松,也并没有坚持,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巾帕裹在了缰绳处,仔仔细细地扎好,然后含着笑说:“巾帕应该是裁量衣服的时候剩下的布料,怕浪费,就做了巾帕。” 然后李溱盯着姜亿禾发红的手,又补充了一句:“你还是握着巾帕吧,缰绳实在有些太糙了。”李溱竖起了自己的双手,像是给姜亿禾展示空手驾驶马车的后果一般。 李溱洁白纤长的的手上平白添了许多红痕,纵横交错着。 前几日被姜亿禾捆绑的手腕处,已经逐渐转变成了,暗暗的紫色,像是从血肉中生长出来的一般,与瓷白的皮肤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倒也不显得突兀。 李溱的皮肤看起来似乎很容易留下痕迹。 他的手上现在青的,紫的,红的,粉的交错在一起。 显得格外的…好看… 姜亿禾看了看李溱竖起的手,心中不知为何痒痒的,马上又移开了目光。 手倒是放到了李溱包好的缰绳处。 天色逐渐暗淡,橙黄色逐渐铺满了天空,如浪涛般的波澜,汇入云朵的白,像是一幅掉了个颜色的波浪图。 逐渐由伴随着橙黄色的波澜,隐入黑暗中。 姜亿禾估算着时间应该已经差不多了,就把缰绳交给了李溱,自己就转身进了车厢中。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白玉小碗上面的罩盖,发现里面粘稠的液体已然变成了干涸到裂开的黑色固体,很像那种固体石炭,但是硬度还是比不上石炭的。 显然已经很好地去掉了“火气”。 姜亿禾在堆在车厢里的各种原材料中翻了翻,终于找到了牛骨胶与牛皮胶,这两种统称为牛胶呈现青绿色的胶状,有着半透明的质感,晶莹剔透的。 姜亿禾将牛胶按照与这墨色黑块的等比,倒入由桐籽树果炼成烟灰固体中,粘稠的胶质瞬间布满白色小碗,覆盖在了黑色的固体上。 姜亿禾拿出木棍,开始将牛胶与烟灰固体相融合。 烟灰固体已经超级硬了,所以姜亿禾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用力到甚至感觉木棍在回缩。她在不停地从上至下地捣,将固体捣碎,将胶质与捣碎的固体相融合。 逐渐搅拌融合成像面团一样,筋道而又柔软的半固体。 黑色的面团,柔软中又带着点力气。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味道。 这一步叫做和胶。 姜亿禾又拿出金粉、朱砂、龙脑、珍珠粉,麝香。依次加入墨黑色的面团中。 金色白色与红色混杂在一起,斑斓在黑色的面团上。 姜亿禾却莫名地想起了,刚才李溱伤痕纵横的手。 姜亿禾赶紧摇摇头,甩掉了莫名其妙的念头,忘掉了那一刻的分神,专心致志地将这些有颜色的粉末与墨黑色的面团相融合。 黏黏糊糊的面团,不舍得从木棍上下来。 重重一搅,颜色全都大片大片散落开来,很像刚才所见的晚霞一般,红色的波涛中蕴含着金黄色的颗粒,白色的云朵镶嵌在其中,淡淡棕色藏匿其中。 却又很好地融合在一起。 姜亿禾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将粉末与面团进行充分地搅拌。见到已经差不多搅拌均匀了。 姜亿禾拿出了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的是油,又拿出一块稍微大点的木板,在木板上也涂了点油,均匀地洒在了木板上。 姜亿禾也将油,细腻地抹在了自己的手上。 墨团太过于黏,如果不用这些油的话,恐怕会粘的到处都是,不仅难以清理,更会折损这些本就珍贵的原材料所制作出的雏形。 然后姜亿禾将白色小碗中的已经均匀混合的墨黑色面团拿出,开始进行打墨这个步骤。 姜亿禾拿出一个小锤子,将面团放在沾满油的木板上,开始捶打。用了挺大的力气,将圆圆的面团,敲打成一块饼状的样子,然后又用手将墨团揉搓成圆的,继续进行敲打,如此反复多次,才能让胶体不再凝固,更快地与烟进行融合。 “需要帮忙吗?”李溱充满关心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似乎是已经听到了车厢内热火朝天的工作声。却又不太知道姜亿禾具体在干些什么,只能礼貌地问一句需要帮忙吗。 姜亿禾想要弓起手背,擦擦汗,却见手上已经乌黑,还是放下了手,任由汗滴滴落。听到李溱的关心,摇了摇头,又发觉李溱其实是坐在外面的,根本看不见自己的摇头,于是提高声音说了句:“不用,我马上就好了。” 然后继续进行了无止尽地敲打,一直到墨块表面光泽,手覆上去的时候没有明显的颗粒感,姜亿禾这才收手。 开始进行最后一步了。 姜亿禾做的是差不多一份徽墨的量,所以并不需要用砝码来称重,她就用专门的压墨条的工具,将墨团塞了进去,用力地进行按压。 一块方方正正的长条形墨块就被挤压了出来。 墨色如漆,光滑且锃亮。 姜亿禾又掏出了一个小盒,里面铺满了一层淡灰色的草木灰,又放上一张油纸,将刚才挤压出的木块放在油纸上,再铺上一层油纸,以及再加上一层草木灰。 这个步骤就叫做吸湿,目的是将墨块中多余的水分全都吸 14. 灵感来源 [] 细雨绵绵,如同割不断的丝线,不懂变通地直愣愣地往地上坠。 滴滴答答,淅淅沥沥,声音也绵延不断。 姜亿禾今天起得非常早,越到靠近金陵的地方,她就不是很能睡得熟。 她有些惴惴不安。 姜亿禾醒来后就钻出毛毯所围成的“铜墙铁壁”中,慢慢地思考着今天要穿些什么衣服。 下午的时候应该就能到金陵了,她要看着昨天制作的那一方徽墨的质量怎么样,再决定接下来到金陵应该怎么办。 但是穿着,还是需要考量一下的。 毕竟到了金陵,所面对的人也全都不一样了。 姜亿禾左思右想,挑出了一件燕尾青刻丝绣蝶纹的云丝长裙,蝶纹是银线所缝制,在光线并不是很明亮的车厢中,倒也显得熠熠生辉。 云丝长裙本身就透着淡淡的光泽,好似涌动的波澜。 虽说金陵比起东川而言并没有那么寒冷,风也没有那么大的杀伤力。但是今天一直在下雨,气温不是很高,姜亿禾还是决定外搭了一件雪白色狐毛大氅。 姜亿禾麻利地穿上了云丝长裙,将狐毛大氅整齐地放在车厢中,准备等会出去的时候再披上。 昨天晚上以及夜都还是李溱驾驶着马车,姜亿禾一开始还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觉得李溱这几天都没怎么休息,还一直疲劳地驾驶着马车。 但是李溱温温柔柔地拒绝了,说晚上还是他驾驶马车比较安全,而且他也并不困倦。 姜亿禾虽然有些担心自己与他的安全,但见李溱如此坚持,也有很大的信心,也就随他了。 姜亿禾穿好了长裙,就来到了放置徽墨的容器旁。 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黑色匣子。 姜亿禾盯着它,却不敢贸然打开,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手也不太敢伸出去。微微伸出了一点,又立马缩回。 她总觉得手臂没什么力气。 姜亿禾害怕失败。 她深知自己没有能力承担失败的后果。 心一横,咬咬牙。 姜亿禾伸手,触碰到了黑色匣子。 匣子冰凉凉的,带着寒气。 姜亿禾长叹了一口气,将匣子慢慢地打开。 上层的草木灰有的已经结块了,并不如之前的绵密蓬松,反而是一团一团地聚集在一起,透露出被水浸湿的样子。 姜亿禾悬着的心稍微下来了一点,看来这次吸湿的结果还是很不错的。 姜亿禾屏气凝神,伸出右手,慢慢地揭开油纸。 油纸因摩擦而发出“簌簌”的声响,姜亿禾的心也随着这“簌簌”的声音而颤动。姜亿禾一点也无法将眼睛从这小黑匣子中移开。 “哗啦”一声,姜亿禾狠狠心,将油纸全部揭开。 只见一个长方形的黑色墨块平平整整地立在匣子中央,墨黑如玉,表面由昨天的黑得发亮,逐渐演变成了磨砂的黑色,显得超级有质感。 姜亿禾伸手拈了出来,颠了颠,发现重量很轻,伸出食指一抹,也滑滑的,丝毫没有磨手的感觉。 轻轻一嗅,还有淡淡的香气。 姜亿禾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下了,她长叹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些天的颠沛流离所受的困难,都随着这口浊气全都排出身体,她的眼睛也湿润润的。 脑海中被巨大的惊喜冲刷着。 姜亿禾随意地抓了一把眼睛,就赶忙抓着新制成的玉镜墨,就朝着门帘冲了过去。 没想到因冲劲太猛,冲出了门帘,还没法停住。 李溱突然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用没有拽着缰绳的手,一把将姜亿禾拉了回来。 姜亿禾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淡的栀子香味。 她又被栀子花香所包围了。 姜亿禾并没有管刚才的冲出去的乌龙,坐下后就得意洋洋地将手中的玉镜墨展示给李溱看,用食指和拇指攥着,在李溱的面前晃了晃。 说话的腔调仿佛要飘了起来:“看看这个是什么?” 李溱应当是凭着姜亿禾刚才的举动就可以猜出来,心情也很不错地回应着姜亿禾:“我猜,应该是你新研发出来的玉镜墨。” 姜亿禾抬起下巴,一脸很赞赏地看着李溱,点了点头,很是骄傲的样子,然后抬起手,将玉镜墨放在了李溱的手心。 李溱感觉滑滑的,凉凉的。仔细一看,真的很细腻,与之前自己作画时所购买到的墨块确实有很大不同。 难怪之前自己常常听别人说,金陵人家,几乎人手一块玉镜墨。 李溱突然有些手痒,他想要用这个玉镜墨作画。但又因时间与环境的限制,只能无奈地又将玉镜墨递回了姜亿禾的手中。但是还是笑着跟姜亿禾说:“玉镜墨与我之前购买到的墨,确实有很大的不同,就是不知道使用起来的感受是什么。” 语气中带着点淡淡的遗憾。 姜亿禾抓住了李溱递过来的玉镜墨,看着李溱脸上略有些遗憾的表情,笑着安慰着李溱:“这块还没完全干透呢,还需要挂着风干一下,到时候完全做好了,第一个给你试试。你用玉镜墨作画吧,大画师李溱。” 姜亿禾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李溱画师的身份,又补充了一句:“等到了金陵,没什么事的时候,给我看看你的画。” 李溱望着姜亿禾,微微地摇了摇头,带着点不好意思:“我并没有随身带着画作,这段时间也没有作画,等到了金陵闲暇的时候再说吧。” 李溱作画时寻求一种感觉,依靠着灵感乍现,他不会特定规定自己什么时候作画,什么时候不作画,一切都要看灵感。 这几天忙忙碌碌,疲于奔命,作画时该有的心情都被消耗殆尽了,不用说创作了,李溱连饭都不太想吃。 只顾着赶路。 但是李溱说着说着,又怕姜亿禾将自己的意思理解成拒绝,又追加了一句解释:“最近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实在没什么灵感。” 不知怎么的,李溱说起灵感这一词的时候,脑子里却想到了猫,还是野猫。 姜亿禾表示理解,点点头,宽慰了一下李溱:“那我先进去将玉镜墨挂起来,它还需要再风干一会儿呢,等下我出来替你。” 姜亿禾一番话说完,才感觉到阵阵凉意席卷而来,连忙走进了马车里。 用绳子将玉镜墨缠绕起来,然后扎在了马车的横梁上。 玉镜墨随着车马的向前移动,而微微前后摇晃。 放置好玉镜墨后,姜亿禾就赶忙披上了狐毛大氅,出了门帘就坐到了李溱的旁边,打算接替李溱。 李溱则又摆摆手,表示拒绝:“ 15. 惊天巨变 [] 姜亿禾见李溱缓缓地向来福客栈走去,便立马勒紧缰绳,策马往姜府赶去,丝毫不敢懈怠。 她想要快点告诉父亲,自己已经能够暂时缓解这次的危机了。 好让父亲不用那么担心。 姜亿禾错过了李溱的驻足回望。 天空突然又刮起小雨,急转直下,愣愣地往姜亿禾的脸上打去,滴滴冰凉,仿佛要透过皮肤钻到血液里。 还有些疼痛。 原本淡蓝色的天也风云变幻,变成浓厚的土黄色,夹杂着灰色的薄雾。 风也在此刻掀起。 树木不停地在风中晃动。 路两旁周围的商贩在忙不迭地收拾着东西,生怕自己的货物有什么损失,各个动作慌忙,谁也没有预料到,晴空万里的今天会突然狂风暴雨。 雨滴渐渐变大,浇灭了刚才道路上热腾腾的包子气。 只剩下潮湿的雨气。 姜亿禾见雨势变大,赶紧又加快了速度,她要快点到家,不然的话雨越来越大,马儿就没办法往前走了。 这匹马也跟着姜亿禾他们夜以继日好几天了,略显疲态,但还是任劳任怨地奔跑着,甚至此刻领会了姜亿禾着急的意思,竟自发地加快了步伐,嘶叫着往前赶去。 姜亿禾尽可能地将身体往马车的棚子下躲,但仍无法避免地被雨沾湿。水滴顺着脸颊直往下滴。 冰冷的凉意直往领口钻。 天上也猛然地出现了打雷的声音,夹杂着晃眼的闪电。 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头腔都在共鸣。 不知道为什么,姜亿禾的心也随着这电闪雷鸣的天,变得恍惚。 她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但是又说不上来,到底在不安些什么。 姜亿禾摇了摇头,试图甩开这不安的心绪。 可这心绪却随着这暴雨越来越沉重。 —— 天空已经彻底昏暗,活像一匹长大巨口的巨兽,吞噬了所有的光亮。 不远处的姜府也静默在黑暗之中。 雨声在砖瓦上直蹦。 仿佛在跳舞一般。 “吁。” 姜亿禾及时将马勒住。 姜亿禾抬起头,红褐色的“姜府”二字不知为何闪着莫名的光亮,姜亿禾以为应当是大雨所冲刷的。走进看了看,却发现有红色的液体,直往下流。 好像是大门上被写了什么字,但被雨所模糊了。 地上也有两条白色纸条,已经被打湿了,但幸好没有经过踩踏,还能看见依稀的的墨字。 即使已经全然晕染开。 是一个大大的“封”字。 这是官府常用的封条。 姜亿禾只觉一股寒气直逼而上,心中那股不安愈发地凝结为实体。她颤抖着双手,推门进去。 往堂屋跑去。 里面的雕刻红木桌椅全都不见了,原本放在堂屋用来会客的茶具也全都没有了。海棠之类的花草全都被推倒在地上,溅出一地的泥泞。 堂屋里面杂乱不堪,仿佛经历过抢劫一般。 原本挂在堂屋正中的松鹤延年图也不见了,只空余下悬挂已久的淡黄色痕迹,好像干涸的眼泪。 姜亿禾只觉得自己快要要站不住了,她一把搀扶在了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然后又拔腿快速地奔向了父亲的房间。 房门洞开。 里面黑洞洞的。 姜亿禾看见打开的门就觉得心里一空。 自从母亲离世后,父亲一直都是将房门紧闭的,从来不会有将房门打开的时候。母亲离世后,父亲也总是在房间里点上一盏小灯。 根本不会像现如今这样。 姜亿禾深呼吸了两口,提着一口气走进了房间。 是意料中的模样,也是仿佛被盗贼一洗而空的模样,值钱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不值钱的东西全都破碎一地。 屋内全都乱七八糟。 姜亿禾盯着地上破碎的紫玉观音像,身体全都已经摔破了,四散在房间的各处,只剩一张神性的慈祥的带着微笑的脸,还算完整,仿佛在宽恕着这世间的一切罪恶。 这是姜荷月最喜欢的观音像。 姜亿禾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些什么了,怎么自己还没有离去几天,家里就已经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仅被洗劫,而且人去楼空。 根本不知道父亲与鹦歌他们去哪里了。 姜亿禾只觉现在的自己头晕目眩,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也没有办法进行思考了,头皮也刺痛着,脑海中仿佛走马灯般闪过不好的画面。 她挣扎着爬起来,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并没有父亲留下的消息。 姜亿禾又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也如同关远山的房间遭遇一般,只不过自己的房间里,没有母亲收集的那些名贵的东西,所以也只是凌乱,并没有失窃很多东西。 姜亿禾直奔自己的床,床下有个摆放着账本的红木箱子。姜亿禾弯腰朝床底看去,却发现红木箱子也已经不翼而飞。 连一块碎木头,连一张纸的碎片都没有留下。 这明显是有预谋有计划的抢劫,应当不是随随便便的偷盗。 姜亿禾心中有个模模糊糊的怀疑对象,但是又不敢确认。她不觉得那个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将着偌大的姜府变成这样。 但如果他联合了其他的人呢? 姜亿禾的心中又模模糊糊地闪过了几个人影。 姜亿禾仔细地查看着自己房间的每一寸土地,试图寻找些什么。 鹦歌一向是个机灵的姑娘,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情的话,她能求助的话,鹦歌一定会给自己留下什么只言片语。 哪怕没有只言片语,也会有个记号。 终于在梳妆台的桌腿上,姜亿禾发现了不一样的痕迹。是指甲抠出来的印记,旁边散着一些木痕。 上面只刻了一道竖线和一个与原点。 这是个“东”字。 小时候,姜亿禾跑出去玩,又怕被大人们发现,于是和鹦歌创造了一些只有她们俩知道的特殊字符。 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姜亿禾摸着鹦歌留下的这个“东”字,感受着凹凸不平的触感。这个字应当是很匆忙刻下的,歪歪斜斜,那个点如果不是姜亿禾仔细观察的话,恐怕发现不了。 东? 姜亿禾在心里暗暗念出声。 姜亿禾迅速地在脑海过自己所熟知的所有名字里带“东”这个字的人,发现脑海中划过的人,完全与自己家里没有什么来往,应该可以大致排除这些人。 还有什么呢? 东边?东方?东川? 金陵城的东边? 突然姜亿禾心领神会,一下子想到了 16. 连番审问 [] 栀子花香如远似近,飘忽不定,仿若包裹着姜亿禾,又恍若距离得很远,难以触碰。 又似乎身处在暖炉之中,被火灼烧,热气一阵一阵从心底涌了上来,再从躯干蔓延到四肢,逐渐疲软。 但是寒气却直往脚心钻,凉丝丝地往上走。 与体内的热气相对冲。 实在难受得紧。 睡得实在不是很舒服,姜亿禾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却一阵头晕目眩,感觉天旋地转。浑身都没有力气,而且酸胀疼痛。 姜亿禾强撑着坐了起来,闭上了眼睛,又用手按住太阳穴,揉了揉。 “小姐小姐,你醒啦!” 鹦歌着急又带着欣喜的声音传了过来,由远及近,很快就传到了姜亿禾的面前。 姜亿禾赶紧睁开了眼睛,发现许久不见的鹦歌穿着暗灰色的圆领交襟长衣,耳饰钗环也全都卸下了,脸上也未曾上妆,黑眼圈挂在眼睛上。 显得格外憔悴。 姜亿禾感觉一阵水汽漫上了眼眸,刚准备张口,却发现嗓音沙哑的不行,根本没法说出话,发出声音都是一次巨大的挑战。 鹦歌见状,赶紧走到一旁拿起一个小木杯,用热水壶往里面加了点热水,使得小木杯中的水是温热的,是适宜姜亿禾润喉的。 然后急忙忙地赶紧端到了姜亿禾的唇边。 姜亿禾张开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往下咽的时候,只觉得如鲠在喉,每一滴水流的经过,都是对喉咙的一次凌迟。像火刃刮过,带着灼烧的刺痛。 “小姐,刚才可真吓死我了,你一下就晕倒了,要不是有个俊俏的郎君接住你了,你应该就倒在地上了!” 鹦歌熟悉的声音叽叽喳喳地传来。 姜亿禾又尝试着发出声音,这次终于是能说出一点儿话来了。 “家里怎么了,我刚才回去看了,怎么变成那样个样子了。” 姜亿禾并没有接鹦歌的话茬,她知道是李溱救的她。 一听到这个话,鹦歌本来带着欣喜的面庞立刻垮了下来,眉宇间立刻乌云缠绕,声音立刻就蔫巴巴的了,带着说不尽的委屈:“小姐...” “你出去后没两天,那个什么钱庄的马老板,就说小姐你差他的货,一点也没交上,要求我们进行赔偿,要一赔十!” “老爷就说不可能,说小姐绝对不可能拖欠货物,但是马老板突然拿出了白纸黑字的证据,老爷辨认了一下,确实是小姐的字迹。马老板就让我们三天内还清赔款。” “但是我们哪里有这么多的钱啊!老爷四处找朋友周转,但是也凑不到多少钱。于是我就想着找韩深帮忙,因为他的父亲不就是韩望宇嘛,看看他能不能有些办法,但是韩深却说韩望宇已经去官府自首了,被收监了,没有办法帮助我们。” “紧接着官府就派人查封了姜府,说是我们的税务有问题,小姐已经偷税漏税很久了,蔑视本朝律例,官兵说已经掌握了姜府的原始账本,多有纰漏,然后紧接着就有大批官兵涌入,将家里封了起来。” “官府遣散了姜府所有的奴仆,我和老爷都被从府中赶了出来,走投无路之际,韩深正巧赶来了姜府,将我们接到了这里,接济了我们。” 鹦歌一段话说完,俨然已经要哭了,陷入了悲伤的回忆中。 她根本无法回忆前几天所经历的日子,灰暗而又崩溃。 姜亿禾抬头望了望四周,是个并不算豪华,但是很温馨的小房间,布置都很贴心,装修的风格一看就是韩深自己的房间,屋内陈设看起来是有人经常居住的样子。 心中却在咀嚼着鹦歌的话,她的话里有巨大的信息量。 足够姜亿禾思考许久。 与马板道约定交付玉镜墨的日子明明从今天算起还剩下三天,他怎么会如此急急发难,而且掌握着白纸黑字的证据呢? 床底的账簿,不翼而飞,竟然飞到了官府手里。 姜亿禾笃定自己与母亲都按时交税,不存在偷税的情况,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账本出了问题,有人伪造了账本,谎报了需要交税的数目,所以才导致官府的查封。 那么是谁伪造的呢? 姜亿禾早已将韩望宇之前伪造的账本全都烧了,并且补上了正确的账簿。 况且最不合理的是,就算官府查封了姜府,府中的一切设施也都是不准擅自移动的,如今一副被洗劫一空的样子,绝对是有问题的。 这么多的巧合并在一起,就肯定是有巨大的阴谋。 姜亿禾抬起手,食指抹去了鹦歌脸颊上的泪滴,凑近了莺歌,艰难地说了句:“找父亲和韩深过来,先让韩深在外面候着。” 鹦歌点点头,收起了水杯,就往外面跑了。 姜亿禾则又抬起手,按住了太阳穴,揉了揉。她觉得头部的经脉仿佛都要跳出皮肉,脑子已经一抽一抽的了。 她又直起身,将头部左右晃动了一下,企图活动一下已经疼痛的脑部。 她希望自己可以清晰一点。 姜亿禾掐着自己的虎口处。 房门“呼”的一声被打开,随之而来的就是密密的脚步声,感觉很熟悉,应该是父亲的脚步声,姜亿禾已经好久没有听过关远山如此杂乱的脚步声了。 在姜亿禾记忆中,父亲永远一尘不染,永远镇定自若,永远步履翩翩,永远沉浸在他文学世界中。 从未急过脸。 而现在的关远山,从文学世界中走了出来,带着焦急的神情,快步走到了姜亿禾的身边。 关远山的境况也不是很好的样子,显然是急急忙忙地从姜府中避难出来的,衣服也没有带上,只随意地穿了一件墨黑色长袍,也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只是算蔽体的衣物而已,不能算是衣裳。 不知为什么,姜亿禾看见关远山就鼻头一酸,水汽再度涌上了眼睛,却忍住,眨了眨,不让水汽聚集成水滴落下。 姜亿禾强撑着,带着笑容地看着关远山。 关远山面容也憔悴,脸上甚至有未刮干净的胡茬,但是却满脸充斥着心疼。 “亿禾,你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好点了。” 声音中有难以察觉的颤抖。 姜亿禾摇摇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没事的,父亲。” 然后关远山就像罚站一般,直挺挺地站在姜亿禾的床边,低着头。 然后缓缓地开口:“我没有守住姜家,更没有保护好月荷所留下的基业,现在城中的姜家墨坊以及仓库,全都关门了。房子也全都被王志远收回了,没有留下任何商量的 17. 淋湿的他 [] 雷声大作,道道闪电狠狠地劈向地面,将地面照亮后,又很快沉寂,天转为黄黑色。 伴着大点的雨滴落在地上而发出的“劈里啪啦”的声音。 令人心不是很安的样子。 因房门并没有关,潮湿的水汽就一直往里面钻,顺着人的肌肤往上走,留下湿漉漉的划痕,闪着诡异的亮光。 带着湿气的栀子花香又一次,席卷而来。 淡淡的花香又充斥了整个房间。 仿佛要将昏暗的房间照亮。 李溱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进来,他并没有关门,而是依旧任由着房门敞开。 他的衣服甚至还是湿的,并且不太均匀,湿漉漉的水痕,像淋透的竹,挺拔在大雨之中。 带着濛濛水汽,有着不屈的傲骨。 李溱终于是走到了姜亿禾的面前,看到姜亿禾的状态,眉头紧锁,然后关切地开了口:“你好点了吗?等会儿医师马上就来了,给你瞧瞧看,看是否有问题。” 说完,才仿佛刚看见韩深一般,规规矩矩地按照平辈的方式,打了个招呼,然后又把眼光,转回到了姜亿禾的身上。 不再关注其他。 眉宇间多有些愁容与担忧。 韩深见状,感觉姜亿禾与这个新来的好看男人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而且他们之中有一种奇怪的氛围,韩深不便插入,也不好多说些什么了,就转身出门了。 但是还是留了个心眼,并没有把门直接关上。 以防这个男的做出奇怪的举动。 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表面光鲜亮丽的人,背地里会不会是狼心狗肺。 姜亿禾见韩深走了,就立马向李溱招招手,虽然很吃力,但还是示意李溱弯腰,凑近自己。 越发清冽的栀子花香传来。 包裹着姜亿禾。 李溱则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又很贴近姜亿禾,等着姜亿禾开口。 姜亿禾清了清喉咙,艰难地吐出字句:“我知道你的身份可能不一般,我也知道这很冒昧,但是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姜亿禾其实并没有把握,她知道李溱的身份可能显赫,她并不知道李溱这个“不一般”,到底有多不一般,但也只能冒险试试。 她知道这个请求有多冒昧,她和李溱,再怎么说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毕竟现在完全没有别的方法了,不然姜亿禾也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李溱闻言顿了一下,盯着姜亿禾因脱水而干涸的嘴唇,艳红且荼蘼。 “你尽管说说,如果我可以帮得上忙的话,我一定帮你,没关系的。” 李溱并没有否认姜亿禾口中的那个“不一般”。 他觉得姜亿禾这么玲珑的人,肯定早就猜出来了。 姜亿禾抬起眼眸,盯着李溱,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官府直接带兵抄家,没有任何依据,也没有任何律例支撑的事实。 她需要李溱的身份,去查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只有李溱这样的有身份的人,才可以同官府打上交道。 自己再怎么样毕竟只是一届商女,官商有别,况且母亲逝世后,姜家就再也不是在金陵可以说得上话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至于和马板道和王志远的私人恩怨,自己定会一一“回报”。 李溱听完后,神色也不像刚才那么凝重了,反倒是有些轻松,点点头,宽慰着姜亿禾:“嗯,这个我可以办到,晚上我回客栈换个衣服,然后就去金陵知府林志之的府中,交涉一下。” 李溱自然不能直接去林志之的办公地点,他不想以自己家里的身份,直接在官府压过林志之,这对哪一方都是不利的。 不仅林志之不服气,家里也是不会同意的。 只能晚上去。 “你先别忧心了,好好看病,好好休息,身体最重要,一切交给我。”李溱看着似乎还在思考的姜亿禾,忍不住又说出了这一番话。 在李溱的眼中,姜亿禾现在就像一朵被雨摧折的海棠花,无精打采地暴露在风雨之中,任由风雨奚落。 毫无反驳之力。 姜亿禾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谢谢李溱的好意,然后就有闭门谢客的意思了,想让李溱离开这个房间。然后自己再好好盘算一下,接下来该如何走。 李溱看见了,但是假装没看懂,反倒是拐到了桌子旁,又给姜亿禾斟了一杯热水,递给姜亿禾之前,用自己的手背,紧紧地贴了上去,感觉温度合适了,才把热水递给了姜亿禾。 看着姜亿禾慢吞吞地咽了下来,又缓缓地坐到了桌子旁的椅子上。 严肃而又认真地看着姜亿禾,说道:“姜亿禾,你现在是有什么困难吗?可以告知于我,我会尽自己所能地帮助你,两个人总好比过你一个人在这里纠结。” 语气中带着热忱、仔细与斟酌。 他怕姜亿禾认为自己在干预她的事情。 但又怕姜亿禾自己一个人撑不住,再发生如果今天一般的事情。 如果自己不在她的身边... 李溱不敢再想下去了。 李溱其实早就知道姜亿禾一定有自己的难处,从她孤身一人前往东川寻找古松树就可以知道。寻常的小姐出门,哪个不是带着婢女以及护卫,安安全全地保障好。自己家的小妹出门,恨不得把整个府里的侍卫全都带上。 但只有姜亿禾一个人,什么也不靠,莽撞地走进了东川。 像一只有明确目标的小猫,离开了父母的庇护,独自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即使是小猫,也有自己软软的肚皮。 即使姜亿禾遇到了用姜家的玉镜墨进行诈骗的小贩,不是一概而论地斥责,反而是愿意认真倾听小贩说出属于自己的苦衷。 其实小贩侵犯了她的利益,也愿意给小贩一个机会,并且留下银钱,帮助小贩。 所以即使姜亿禾一开始欺骗自己,没有告诉自己她的真实身份。 李溱觉得都是无所谓的,自己本来就不必知道这些。 他甚至对姜亿禾这种行为多有赞赏,这才是正确的出行方式,不要告诉任何陌生人自己的真实身份。 所以一路上只要姜亿禾不说,李溱从来也都不问。 大家都心照不宣。 姜亿禾盯着李溱诚恳的眼神,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摇了摇头:“其余的都是我们家里自己的事情,不方便告知于你,你也没必要多添上一桩烦恼事。” 姜亿禾又补充上了一句:“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只是这些事情,我能自己解决,也必须由我自己解决,这是 18. 梦中花香 [] 姜亿禾虽然听到了李溱小心询问的声音,想要努力睁开眼睛,但还是感觉眼皮很重的样子,怎么抬也抬不起来。只得懒洋洋地说了声:“进来吧。” 还是将眼睛紧闭着,只是眼皮在微微颤抖,好似在彰显着姜亿禾刚才的努力。 房门轻轻地被推开,紧接着浓厚的中药味也就逸散开,驱逐了开门所带来的清凉。 苦涩充斥着整个屋子。 李溱身上所自带的栀子花香也被中药味所覆盖。 一朵微微发苦的栀子花。 姜亿禾皱了皱鼻子,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 却又无法有所作为。 李溱端着药碗,很平稳地走进了姜亿禾的房间,本来打算将碗放在桌上,但是思考了一番,现在药的温度是刚刚好的,最适宜喝。 于是直挺挺地走到了姜亿禾的身边。 姜亿禾的眼睛还是紧紧地闭着,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液打湿了,一绺一绺地黏在在额头上,头上还有横起的青筋。 脸上也蔓延着不正常的红晕。 嘴唇更是红得吓人,还伴随着干燥起皮。 姜亿禾的眼皮也在不停地颤抖着。 李溱轻轻地叫了声:“快起来喝药吧。” 姜亿禾难受地动了动,努力着将眼皮抬起来,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强撑着,直起了身体,靠在墙壁上,慢慢地喘着气。 试图靠喘气来平息身体的不好受。 李溱则将手中的药碗递给了她,不冷不冷,温度刚刚好,是可以入口的温度。 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将口扯开,放在了姜亿禾触手可及的床边,细心地嘱咐她说:“这有些蜜饯,你喝完如果觉得苦的话,可以用蜜饯压一压。” 姜亿禾用力地握住李溱递过来的碗,冲天的苦气直往姜亿禾的天灵盖钻,姜亿禾被熏得皱起了眉头。 还没喝到一滴,姜亿禾就感觉自己的嘴唇已经麻木了。 苦涩的感觉仿佛已经在嘴中弥漫了。 心中在不停地打鼓。 眼眶也红红的,仿佛是被碗中热气所熏的。 姜亿禾眨了眨眼睛,自己在给自己加油鼓劲。 在心中默念“一、二、三。”安慰自己一到“三”就张口,然后将药一股脑地全都灌下去。 想象总是美好的,一到实际行为上,姜亿禾数到了“三”,却又没了勇气。 又开始重新计数。 姜亿禾眼睛一闭,嘴巴一张,就将药灌了进去。 盈天的苦涩瞬间填满了姜亿禾的整个身体,姜亿禾几近呕吐,赶忙往袋子里掏,掏出了一个黏糊糊的蜜饯,就往嘴里塞。 稠密的甜味压过了嘴中的苦涩,却难掩已经钻到身体深处的苦。 止不住的想吐。 姜亿禾不停地吞咽口水,企图将呕吐的感觉强行压制下去。 所幸的是,有点成效, 好了一点,刚刚可以说话的姜亿禾就急不可耐地询问起李溱,她专注地看着李溱,说道:“怎么样了,有消息了吗?知府怎么说?” 姜亿禾注意到李溱已经换了一套新的衣服,他穿着靛青色的交领长袍,烫金丝线绣的祥云花边镶嵌在长袍上,却又不显得突兀,很完美地与靛青色交融在一起。李溱脚上的黑色靴子,也配套着金色祥云花纹。 颇有着“脚踏祥云”之感。 看起来挺正式的,但丝毫不减李溱穿衣服的品味。 姜亿禾就凭这套衣服,推算出李溱应该是去见过金陵知府林志之了,她迫不及待地询问结果。 李溱闻言后,皱起眉头,用不是很确定的声音说:“情况不太好。” 姜亿禾听到这五个字,她的心顿时就沉了下来,她感觉天地都在倒置,巨大的压迫感席卷而来。但是她又强迫自己清醒,让自己能够完整地听完李溱下面所说的话。 李溱似乎是察觉到了姜亿禾的情绪,斟酌着说:“林志之的意思是,姜家不仅偷税漏税,还拖欠了工人的工资。” “前段时间,有工人联合举报,说你们姜家拖欠工钱且压榨工人。并且在工人运用合法的途径要回属于他们的工钱时,动用黑恶势力威胁他们。” 李溱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瞧着姜亿禾的神色。 姜亿禾的神色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脸色好像更加苍白了一些。 “而且姜家还欠钱庄老板马板道许多金银,需要及时偿还。当时的抵押条款应该是,姜府。” “所以现在姜府,从律例意义上来说,是属于马板道的了。” “但是按照借条,不仅姜府是马板道的了,你们姜家玉镜墨的创作秘方应当也是他的了。” 终于一口气说完了,李溱说完后有点不敢看姜亿禾的眼睛,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我这边还是有点钱财的,应该可以解决你的燃眉之急。” “如果你需要的话。” 李溱再次重复了一遍“如果姜亿禾需要的话”这句话,他生怕自己的好心给姜亿禾带来困扰,也怕折损了姜亿禾的自尊。 他拿不准姜亿禾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李溱有花不完的钱,与其烂在手里,倒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他并不是很相信姜亿禾是个偷税漏税,拖欠工人工资的人。 应该是中间有什么误会,或者有什么信息差。 毕竟姜亿禾从家离开了好几天,肯定会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李溱相信姜亿禾。 姜亿禾听完李溱说的话,感觉完全要崩溃了,本来眩晕的头更加混乱了。她发现自己并不能说出完整的话语,她实在太震惊了,完全不能说出任何的话语。 缓了好一阵,姜亿禾才勉勉强强地开口:“暂时应该不需要你的帮助,我明天去找马板道核实一下他口中所谓的凭证。” “我和母亲都没有签署过这类的凭证,或者说是欠条,他手中的那个绝对是伪造的。” “就是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底气,伪造这个。也不知道为何官府信了他的话。” 姜亿禾用手撑住了头,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她用力地挤压着太阳穴,希望能让自己清醒些。 李溱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语气中又带了一丝丝的坚定:“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吧,至少安全点。他既然都伪造这些凭证了,就难保他做出一些其他的事情。” 姜亿禾的病,看样子的话,明天是绝对好不了的。 但是通过这几天的相处,李溱自认为稍微了解到一部分的姜亿禾了,她绝 19. 马车拥抱 [] 闷闷的热气蔓延,见缝插针地飘进每一处空隙。每一处都弥漫着燥热,无处消解,如影随形。 “吱吱呀呀”奇怪的声响也在不断地响起,很是惹人厌烦。 又有冷气,往面颊上覆盖。使脸颊上的小绒毛,都战战兢兢地树立起来,伴随着冷气,进行着小幅度的摇摆。 一冷一热,相互对冲。 姜亿禾实在不是很舒服,难受地要紧,她想要翻身,却又感觉被什么束缚住了,无法动弹。缠绕地越来越紧,姜亿禾简直觉得无法呼吸了。 她尝试着大口吸入空气,却也只是徒劳地吸入了许多的冷气。 姜亿禾只得睁开了眼睛。 好在喝完药后,又睡了一觉,现在的身体状态,已然是好了许多了,眼皮也不再那么沉重,能够较为轻松地展开了。 触目可及的却是紫檀木的顶层,层层叠叠,向上拱起,不似寻常的房顶,更不是姜亿禾所在的韩深家里。 倒像是,马车的车顶。 姜亿禾心里突然一抖,赶忙挣扎了起来,想要从被子里出去,却因为被子遮盖得很严实,且因为出汗紧紧地缠绕在自己的身上。 自己急忙忙挣脱,却由不得其法,反而缠绕得更加紧了。 心中一阵慌乱且手忙脚乱之际,鹦歌的声音陡然传来。 “小姐小姐,你醒啦,我们现在在马车上,马上就要到来福客栈啦!” 鹦歌见姜亿禾在棉被中挣扎,赶忙直起身,伸出手拨弄着,将姜亿禾按下,然后仔细地将棉被的边边角角全都塞好。 “小姐,你别出来,小心着凉。” 鹦歌还是不怎么放心地叮嘱了一嘴,语气中还有些对姜亿禾的责怪。 姜亿禾听到熟悉的声音,终于放松下来,也就任由着鹦歌摆弄。 心中在暗自懊恼,原来自己刚才在韩深家里根本没来得及醒。 又在悄悄地疑惑,自己是怎么样上的马车,况且自己还被棉被裹得这么完美。 鹦歌手放在一旁,掏来掏去,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手一刻都没有停下来。 寻寻觅觅,然后从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水壶。 “要不要先喝点水,我出发的时候倒的,但是可能没有那么热了,但是应该还是温温的。” 鹦歌摇了摇她手中的水壶。 “小姐,你先润润口,嘴巴都干了。” 姜亿禾正觉得口干舌燥,示意鹦歌将自己扶起来,她半倚在马车上,刚想把双手伸出来,就被鹦歌再次按住了。 鹦歌很贴心地打开了水壶,递到了姜亿禾的嘴边。 姜亿禾顺从地张开了嘴巴,却因干燥失水,嘴巴一用力,一张开,就牵扯得很疼,有一种撕裂的感觉,裂痕从嘴唇中蔓延开来。 不算很热的水,划过干燥的嘴唇,咽入许久没有水滋润的咽喉。 滋得生疼,口腔里面也火辣辣的。 姜亿禾用嘴巴顶了顶水壶的口,示意鹦歌将水壶拿开,鹦歌很懂地就移开了水壶,将水壶盖好,放在了自己的脚边。 鹦歌眨巴着眼睛,盯着姜亿禾,连续眨了好几次。 这是鹦歌平时有话要说的表情。 并且不是什么很好的话。 姜亿禾也盯着鹦歌,她在等鹦歌忍不住。 鹦歌最终还是开了口:“小姐小姐小姐,那个跟着你一起回来的俊俏的小郎君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鹦歌知道姜亿禾身边的所有的事物,不管男女老少,还是动物之流,这是她第一次什么也不知道。 姜亿禾明明才出门几天,家里就发生了很多的事情,老爷和自己就沦落到了这种境地,而姜亿禾又从外面带回来了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真的好奇怪。 鹦歌心中有些许的不满,但又不敢表现出来。 她不喜欢小姐的事情,瞒着自己。 自己什么事情都告诉小姐的! 但又生气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资格管小姐的事情。 想着想着,鹦歌越想越生气,撅起来了嘴巴,粉嘟嘟的嘴唇挂在并不是很高兴的脸上。 姜亿禾简直要被逗乐了,鹦歌从来发生什么事情都会写在脸上的。 “他是我在路边捡到的。” 姜亿禾存了要逗逗鹦歌的心思,故意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 但也确实没有什么很大毛病,李溱确实是自己在路边遇见的,只不过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解释罢了。 果不其然,莺歌瞪大了眼睛,睫毛都因此微微颤抖:“在哪条路捡的,好生俊俏,我也去捡一个。” 鹦歌说完突然不好意思了,闷闷地笑了一下。 然后又憋住。 满脸期待地看着姜亿禾。 姜亿禾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就在靠金陵不远的地方,等家里的事情都解决了,我带你去捡一个更加俊俏的。” 鹦歌听完之后并没有很开心,反而是捕捉到了姜亿禾语句中的“等家里的事情都解决了”这句话。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够解决呢? 老爷都没有办法应对,小姐真的可以吗? 鹦歌的情绪瞬间就掉了下来,蔫蔫的。 完全不似刚才提问时的激动。 莺歌还是个小孩子,一切全都喜形于色。 悲伤也是。 姜亿禾还是将手臂从被子中抽了出来,尽管凉意瞬间就包裹了她的右手,但她还是将鹦歌揽入了怀中。 “鹦歌,你要相信我,我可以将事情完美地解决的。” 鹦歌朦朦胧胧地抬起头,但是又斩钉截铁地说:“我当然相信小姐!但是...我这不是有点害怕嘛...” “小姐先前一个人去了东川那么遥远的地方,也不带上我。” “家里出事情,也都是老爷在周旋。” “我一点忙都帮不上。” “我只会流眼泪。” 鹦歌将头埋在姜亿禾的肩颈处,小声地啜泣着,但又很快地止住了,埋着不动,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姜亿禾的情绪。 所以鹦歌又将头颅抬起,笑吟吟地望着姜亿禾。 “我特别特别特别相信小姐!” “我觉得很快事情就能解决的,到时候小姐带我去捡更加俊俏的小郎君。” 姜亿禾摸了摸鹦歌的毛茸茸的脑袋。笑着答应了鹦歌:“好。” 马车平稳地在行驶着,能听见车轮在不停向前滚动的声音。 现在的困难,就像是会卡住车轮的小碎石头一般,在驾驶马车行进的过程中,可能会因为这粒小小的石子而停滞不前,所以你根本没有办法完全地忽视它。 你只能下马车,亲自来到车轮前,找出那粒小石子。 然后重新出发。 —— 马车震了一下,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