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把天捅个窟窿》 1. 双 [] 季罂出生那日,孟侯府上来了一个骑着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术士掐指一算,给她批了“四不行”。 “不可进王室神龛,不可人前卖弄神通,不可自报家门,不可割尽心血。四若犯完,必遭灭顶之灾。” 那术士神神叨叨,对孟侯夫妇好一番叮咛。 季罂就仿佛天生一副反骨,不到成年,“四不行”无一不犯。 这话说起来就有些长了,得从一场奇梦讲起。 做梦的人是可与神通意的夏廷太卜终葵氏。 梦里终葵氏得一位仙翁相邀,登临黄金阙,从神器“浩天神卷”中窥知到人间未来妖鬼横行的惨像。 “上界即将面临一场浩劫。” 仙翁告诉终葵氏。 这场劫数出自下界死而不僵的妖鬼,昊天上帝指派了荧惑、心宿二星下凡助劫,由荧惑魅惑君主,心宿取缔王朝,二星携手荡平妖邪,铲除魔祟。 计划本来顺利施展,孰料下凡去的二星才是这场大祸真正的源头。 但是劫局彻底铸成,神不得再扰乱命数。 上界无计可施,这才托梦终葵氏,意图借他的口转达神意,劝说人皇杀死转世为人的双星。 好巧不巧,季罂就是这倒霉催的双星之一。 天上一日,地上已一年,此刻她早就投生在罗邑国孟侯夫人妙谛的腹中,等待瓜熟蒂落。 就在这时,王都传出“星坠天南龙首现”的谶言—— 天子若不能找到双星的转世并处死,封印千年的黑蛟妖必将蛊惑双星开启封印,化龙重生,率领妖魔祸乱人间。 谶言遍传四方时,一场怪梦同时出现在两位身怀六甲的妇人身上。 一位是妙谛夫人,另一位是妙谛夫人远嫁亓国的小妹燕茹。 燕茹在梦里看到,血肉模糊的婴儿爬在肚皮上,握着一枝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戳进肚子,她感到钻心之痛,随后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破肚而出,张着血盆大口,发出毛骨悚然的怪笑。 妙谛在梦里看到,腹中开出并蒂花,蚕食了身体,当她醒来,肚皮上多出几条红黑交错的诡纹,像异形符字,蛛网似的缠满腰身,仿佛某种不详的预示。 妙谛的梦兆莫名流出府邸,罗邑国的君主邑公杀心立现。 孟候门下的宾客暗识机锋,纷纷劝诫孟侯早做了断,以保全孟氏全族。 孟侯痛下决心,决定处死婴儿时,那支祖辈供奉的镇妖神兵长明剑突然震颤不止,嗡鸣不休。 随后便有战报传来,异族苍兰大举来犯,已经杀到了亓国边境。 邑公闻讯后惊悸不已,当晚就暴毙宫中。 大敌当前,罗邑国的大臣无暇悲伤,仓促迎回了在王都为质的长公子。 当时随长公子一同回国的还有夏天子的赐物——一只漆木椟。 说来那匣子也古怪,匣身遍体暗红,锁心铸实,四壁刻画着奇异的图腾,像蛇又像龙,旁边还有几行弯弯扭扭的文字,形似镇压的符纹。 就是看到这些符文后,妙谛突感头晕眩晕,竟接连数日高烧不退。眼看人快不行了,孟候急忙派人请来了北枷山的神医。 这神医不只精通医术,还能算家宅吉凶,声名在外。 查诊后,神医道:“夫人冲撞了灵怪,是被千年恶怨惊吓所致。” 神医似有话不便直讲,踟蹰了好一会儿才道:“来时我见东庭黑雾冲天,府上今夜恐有走水之险,还是让夫人搬离东庭,度过此劫为是。” 孟侯就依神医所言,将妙谛迁出了东庭。 时至当晚丑时,府上果然走了水。 大火烧红了半个天幕,救火的家奴最后都弃了器具逃走。 孟侯登到高处去查看,只见一抹幽光在树冠中盘桓游移。 估摸着就是神医口中的恶妖怨灵,孟侯立时取来宝剑,对着树猛劈狠刺。 枝折叶散,满地狼藉,那亮光却无一丝踪影。 孟侯背脊生寒,才觉后怕。 他屏息环视,眼前只有满脸乌黑四处奔蹿的家奴,以及被家奴远远搀出来的神医。 神医满头焦味,竟然燎秃了半头青丝。 孟侯万分震骇,“神医这是什么缘故?” 神医懊丧道:“老朽泄露天机,上天略施小惩,此地已不宜再留,老朽这便告辞了。” 之后妙谛夫人病愈不提,就说这位烧了半脑袋头发的神医,口口声声上天降罚于他,连夜逃回了北枷山。 这北枷山原也没什么特别,因为一群前朝的落魄贵族到此隐居,渐渐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典故。 这群隐士靠着祖上遗留下来的家底过活,每日除了高谈阔论,就是饮酒作乐。 这日,隐士们聚会饮酒,神医也应邀前来。 旁人问他头发为何少了半边,神医便把孟侯府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全讲了出来。 “……你们说奇不奇,东庭失火后,我出去查看,见一大蛇盘在树冠中。那蛇蛟头大而长,青鳞覆身,背上生一对双翼,模样甚是丑陋狰狞,吓得我择路就逃,那大蛇当即以尾横扫,一簇火便扫落头顶,生生燎了我半头青丝。” 神医捶着胸口,说得极是痛心。 一个隐士笑道:“你莫不是看走了眼,误将应龙认作蛟了。” 神医问:“何以见得?” 那人惊怪道:“原来你不知道应龙和黑蛟妖的传闻。” 神医道:“这其中有什么典故,我确实不知。” 那人娓娓道来:“说的是数百年前,一条得道黑蛟入世作乱,挑衅蛰居南部的应龙修魔神。” 那黑蛟不敌修魔神,败逃进王廷,企图借助人皇的龙气遮掩妖气,于是盘踞在夏王宫不肯离去。 夏天子就问黑蛟如何才肯离开,黑蛟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便哄骗天子,它乃天子始祖,来此赐下龙涎,保他与天齐寿,国祚永昌。 天子信以为真,当即陈列玉帛,用木椟封藏龙涎。 那木椟一直存于王室,一代代传到了今天。 隐士讲完后,又有一惑不解,“可是修魔神早就死在龙蛟大战,为何会出现在罗邑国?” 神医道:“我出山听到一个谣谶,不久将有双星临世,是祸乱人间的恶兆。天子原是下令要处死当日所有胎儿,却惹了众怒,不得不作罢。” “哦,这么说要变天了!” “变天好啊,天下大乱,诸位就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正是。我等散漫已久,何不投去贵族门下,以我等才能,他日必会扬名立万。” “此话有理,我看孟侯府有应龙显圣,定有大作为,不如就投靠孟侯。” “对对,不是说他的夫人身怀奇胎,想必不是常人。” “话虽如此,但要等此子长大成人,还需十余个春秋。” 说到这,隐士们纷纷怨起光阴太忙。 惹得旁边抱着酒囊的青年哈哈大笑。 笑声震得众人面面相看。 “你笑什么?” 青年拍着鼓囊囊的肚子,“诸君如何断定孟侯夫人会生男孩,万一生个女娃,岂不打脸得很?” 此言一出,众人大笑。 “怎么可能。” “就是,拯救苍生之责非大丈夫不能为。” 青年不禁大笑,“你们的母国都亡了,族人早在百年前就沦为了庶民,有什么脸评判他人!” 隐士们被踩住痛脚,俱都变了脸色,“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也是一样,不服来打我啊。” 话音落下,性格暴躁的隐士果然抡起拳头,把醉得四肢瘫软的青年按倒在地。 “别打了,快住手,住手。” 一个老人挤进来拉开两人,青年已经嘴角流血。 他却不甚在意地昂起脑袋,抚平衣褶,拨正戴在腕口的金铃铛。那铃铛也着实奇怪,愣是没发出半点响动。 他冲众人笑了笑,一声不吭地朝山下走去。 “这人面生得很,不曾见过。”终于有人发出疑问。 老人道:“他是桑国的北阳君公王段。” “呵,我道是谁,原来是犯了杀孽被驱逐在此的王族。” 老人摇头,“此人能卜算天地人文,不可小觑。我听他方才所言,想来是个坤兆。” 那公王段和众人不欢而散后,索性一走了之,连落脚的地方也一把火烧了。 据说有人看到过他,骑着一头青色娇蹄牛,在去罗邑国的路上。 而此时的罗邑国已经陷入大军压境的危局。 随军的太卜观测到荧惑凌空的征兆,脸色极是难看,“兵劫就要来了。” “苍兰进犯,亓国兵弱无力相抗,国破之后,罗邑、大殷,甚至王幾都在劫难逃。” 这位铁血苍兰王年仅十八岁,治国手段十分了得,他继位之后大肆扩充兵力和土地,带领部落侵伐周边,筑起无数城墙和战垒。苍兰人人好战,他们十分拥戴这位少年君王。 孟候愤恨道:“我等只能坐以待毙了不成?” 太卜道:“只能等。” “还等什么,等死?” 两人僵持不下,又有斥候进来禀奏:“苍兰于今日辰时入亓。” 孟候转身查看铜壶,戌时三刻,正是入夜。 “应该还有其他的奏报。” 不出他所料,后面西北方向的奏报飞如雪片。 “苍兰未时攻下十郡,直捣亓都。” “苍兰攻进亓都,公室退守三城。” “亓都城破,亓公和众公子自缢乱军之中,苍兰大军已向我方开来。” 仅用一日就灭了亓国,且马不停蹄继续奔袭的到底是怎样一支军队。 孟侯心头震动,匆忙登上墙头,眺望朔江的东边。 臧青山与朔江接连的边缘果然有一支铁骑长龙逶迤而来,在晦暗天色下根本无法辨别人数。 苍兰大军来得如此之快,而夜晚又是攻城的最佳时机。 孟侯眼角的纹路骤然加深了许多,他愤恨地一掌击在城墙,鹰眸逼视着来势汹汹的结盟大军,命令众将:“横渡朔江还需时日,苍兰不善水战,我军连夜在朔江周围设伏,等敌军渡江,截断一切生路。” 2. 星 [] 红玉姬见到季罂是在八岁那年的初春。 春雨淅沥,人情淡薄。 罗邑国王宫的第一次照面,两张八岁的脸在旁人看来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红玉姬的脸是枯瘦发黄,冷而无神的,满是被岁月剥蚀的痕迹。 季罂的脸莹润白洁,懵懂天真的一张面皮下,却笑吟吟地和她吐出最冷酷的话语。 “我帮你杀了她们吧。” 红玉姬幼年时,养家贫苦,把她转送给了一位女官。 女官为她取名红玉姬,教她识文断字,教她一心向善。 但不到两年时间,女官死了。 宫中其他女官欺她年幼无依,让她做最下贱的杂役,镇日纵容宫奴打骂,寒冬腊月罚她跪在滴水成冰的露天里。 红玉姬常常被冻得发疮流脓,神志不清。 吃不饱,睡不足,受尽百般磋磨,年纪小小的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见到季罂的这日,也不过是她人生中最寻常的一天。因她失手打翻了碗盏,毫不意外的又遭到一顿毒打。 “我亲眼看到了,是她们打你的。” 衣裙上缀满璀璨珠玉的女孩蹲在地上,不在乎污血染脏了裙裳,歪着脑袋打量她。 两张稚嫩的面孔,彼此像在照镜子。 “你为什么都不还手?” 红玉姬无力地问她:“你被人欺负过吗?” 对方显然不能理解,“只能我欺负他们。” 红玉姬皱了皱眉毛,只觉她到底还是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贵族。 女孩却道:“不过以后就没人打你了。” 红玉姬不明所以。 “那些人,我帮你通通杀掉好了。”女孩轻飘飘地说。 她的声音被雨声淹没,飘渺得像一场梦。 直到被一阵不耐烦的催促声打断,红玉姬才发觉那不是幻觉。 “季罂,你快来啊。”一个着红裙的女孩在对面屋廊下,躲着脚催促她快回去。 季罂却不急不忙,问她道:“你会写字吗?” 她眨着星辰般明澈的眼眸,“公主需要一个人替她写字,你一定要说会。她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你一定要去。” 她再三叮嘱后,提着裙子跑向对面屋廊,笑嘻嘻地和那红衣女孩指着她的方向。 不知说了什么,她们身边的一个侍女走了过来。 “听说你会写字?公主挑中你了,跟我来吧。”侍女道。 红玉姬迷茫地点头,想起去看季罂,两个女孩已经手挽着手走远。 就在这天的晚上,宫里发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命案。 ——几个宫奴莫名其妙地死了。 据说每个人都是七窍流血,死状十分离奇。 妙谛夫人听说了此事的前后经过,将季罂唤到身边,问及此事是否和她有关。 季罂承认是自己做的,却眼神无辜地辩解,“你们大人不是常说,我只是一个无知小儿,那么小孩子做错任何事都会被原谅吧。” “你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歹毒,还全无悔过之心,长大了还得了。” 妙谛想起那些谶言,怒其生性残忍,将来难免要酿出大祸,当即命令侍女取来篾条。 篾条笞在手板心,季罂不痛不痒,反倒屋里的婢女哀嚎阵阵,面目狰狞。 妙谛夫人怒得要咬断牙根,“不准再装神弄鬼。” “噢。” 季罂撇下嘴角,脸上一派天真无害,任谁也不能相信,这个年仅几岁的孩童刚刚杀死过几个宫人…… * 红玉姬再次见到季罂,已经是秋天。 因公主莹需要一个识字的侍女代她诵读诗篇,她脱离了杂役,成为公主的贴身侍女。 彼时小君生下一个女婴,孟候夫人偕女入宫道贺,红玉姬才知道她是孟候之女。 她名唤季罂,未随父姓。 据说在她出生的前一天,是天底下最为黑暗的一日。 那天夜里双星凌空,藏青山崩塌,苍兰大军全军覆灭……发生了诸多离奇之事。 曾有先人断言,那天出生的婴儿必有为祸人间的妖孽。 这便也是数年间,猎龙师不断壮大的缘由。 都说季罂幸运,生在第二日,躲过了杀身之祸。 她的父亲孟候为了避双星的邪难,听取一位术士的建议,去父姓,取名季罂。 术士说她寡情少恩无亲缘,不能带姓,否则将来连累家族。 这孩子也的确怪异,出生后无处不彰显独特。 就说她会说话起,就常常问她的母亲妙谛夫人,为什么她是女孩,而不是男孩。 她不厌其烦地问这个问题,候府上下索性改唤她为公子,她又问为什么不是女孩就是男孩,就不能是第三种孩吗。 又说有一次,她和蕨女打架,蕨女仗着高她一个头,一把薅住她的头发。 当日她便剃去了满头青丝,把妙谛夫人气得撅过去。 她言行古怪,人人都觉得她是个怪胎,公主莹却最喜欢和她玩耍,才见上面就嚷着要带她去看芮夫人。 芮夫人是邑公新纳的姬妾,年仅十九岁,长相极美。 她们偷偷跑去瞧芮夫人,在半途中就碰上芮夫人独自一人,正步履匆忙地走进藏书阁。 公主莹带着季罂和红玉姬悄悄跟上去,还好藏书楼里简椟堆成山,三个小孩在里头穿行,也难叫人发现。 她们看见芮夫人给了宫侍几枚钱,宫侍笑嘻嘻地离开了,还体贴地合上门。 三个小孩不知道芮夫人要做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芮夫人走到里面,断断续续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季罂趴在简牍的缝隙间观察,转过脸和公主莹道:“是你的兄长公子番。” 公主莹往里瞧,看见芮夫人和公子番抱在一起,瞪大了眼睛,“他们在做什么?” “偷.情啊。” “什么是偷.情?” 听到两人的对话,红玉姬拽住公主莹的手臂,“公主还是回宫吧。” 公主莹甩开她的手,“我不走。” 她的手肘碰掉了一摞竹简,落地的响声惊动了对面忘情的男女。 “谁在那里?!”公子番压着声质问。 三个小孩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芮夫人已知叫人发现了,拉住公子番的手臂满眼恳求,“公子快走吧,再不走我们都会没命。” “出来。”公子番根本不顾芮夫人的恳求,大步朝这个方向走来。 三个孩子索性贴在地面往外爬,眼看公子番就快追上,红玉姬不慎撞到一座书架上。 书架原来是暗门,偏移后直接打开一条通道,公主莹见状率先爬了进去。 三人躲在里头,听着足音远去,堪堪松了一口气,孩童的顽心又使她们很快忘记了刚才的危机,好奇地打量暗门里的布局。 和外面并无不同,这里也尽是藏书,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一面墙莫名其妙地供奉着一座神龛,神龛里没有供养任何神明,而是端正地摆着一只暗色漆匣。 公主莹看见匣子上绘着奇异图案,心中好奇,便指使红玉姬,“你去拿下来,我要看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按道理而言,供在神龛的东西非神即邪,红玉姬犹豫不定,公主莹见状骂了句没用,也不要她动手,亲自爬到架子上将匣子抱出来。 匣子很轻,因为搁置太长时间,积了很厚的灰尘,灰尘一飞,三个孩子止不住地呛咳。 公主莹嫌恶地扑着灰,“什么鬼东西,怪脏的。” 红玉姬将匣子上的灰尘轻轻吹走,取出绢子擦拭干净。 图案彻底显露出来,三个孩子凑近瞧,公主莹拨了拨锁,纹丝不动,原来锁芯是浇铸的。 匣子前后两壁写着看不懂的符文,还绘着两条蛇一样的怪物。这两条蛇全然不同,最前面的蛇是四爪,突额吻尖,生着长须,双目鼓出,脊背上有棘和双翼,它在一片祥云中腾飞起落,威风凛凛,也狰狞无比。 “小飞龙。”季罂脱口道。 “什么?”公主莹看着她,红玉姬也看着她。 季罂一把捂住嘴,故作懵懂地挥手,“好恶心,一点都不好看。” 公主莹的好奇心可没那么好打发,“公父藏的这么隐匿,肯定有宝物,我要打开看看。” 她兴致勃勃地把匣子另一面转过来,符文图案看着相似,差别却很大。这一壁的图形更接近蛇,但又和寻常蛇不同,它的脑袋像虎的头,没有鳞甲,尾巴光秃秃的,在滔天巨浪中翻滚怒吼,肆意搅弄着江海,丑得更加骇人。 公主莹吓得脸色煞白,一屁股跌坐地上。 季罂却说:“我听到有人来了。” 隔间外果然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似在搜查什么。 公主莹推了推红玉姬,“你快放回去。” 红玉姬站在原地不动,公主莹又 3. 的 [] 这天晚上的罗邑雷雨交加,孟候因为这场祸事被绊在宫中,死牢里的稚女泪如雨水。 声声闷雷炸在头顶,红玉姬被震得摔在地上,她顾不得疼痛,缩向阴湿的墙根,望着不动声色出现在守卫森严的死牢里的人。 原本幽黑的牢门被炸开了一个洞,大片天光洒进来,来人就站在那片光亮里。 他身着宽袖青霓,身负惠剑,衣袂迎风而展,似是下降凡尘的仙人。 红玉姬从没见过这样谪仙似的人物,呓语般地问道:“你是天上的神仙?” 李鹿玄很是不喜这句话,蹙紧了双眉,“我是你师父。” “师父?” 红玉姬感到奇怪,她从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拜过谁作师父。 李鹿玄道:“红玉,跟我走。” “你知道我的名字?”红玉姬震惊地望着他。 李鹿玄睨着地上瘦弱的姑娘,神色淡漠,“我知道你的一切。”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红玉姬声带哭腔。 “你打开了蛟匣。” “只是这样?”红玉姬不明白。 李鹿玄哂道:“能打开那只匣子,唯有双星。” “双星?是什么?”她问。 “就是你,和孟候之女季罂。” 李鹿玄朝她递出手掌,“跟我走,我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红玉姬不信,“你为什么帮我?” “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李鹿玄道,“只要你永远听我的话。” 红玉姬咬了咬唇,望着眼前纹丝不动的手掌,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她仍心存戒备,可她已经别无他选,只能犹豫着走向这个从天而降的陌生男人。 这个男人很年轻,红色胎记贯穿额心,却无损清隽。 他屈指在她眉心划下,红玉姬感觉到一阵清晰的刺痛,脑子里面似乎有层膜被徐徐撕开,刹那间变得通透而清灵。 李鹿玄又在她掌心放了一样东西,红玉姬疑惑地打开手,是一颗冰晶水珠,水珠里盘踞着一条独角黑蛇,像她放出来的那条。 红玉姬怕得要丢开,李鹿玄冷声道:“握住它!” “今后你要学会掌控它,直到它愿意为你所用。等到那时,所有欺辱过你的人都将匍匐在你脚下。” 红玉姬手掌有如火烫,内心的恐惧被无限放大。 但滔天恨意让她选择握住这条黑蛟。 “走吧。” 李鹿玄牵起她,毫无阻碍地离开了这间死牢。 牢外目光所及处是一片荒芜郊野,还有幽深到望不见尽头的夜幕。 红玉姬讶然回头,哪里还有什么牢狱。 …… 暴雨浇注,孟侯还未回府。 妙谛轻轻抚着怀中的季罂,随着夜越来越深,心不住地往下沉去。 嬷嬷在旁低声说着,“这次无论君侯作何决定,夫人都千万要忍耐。” 妙谛没有说话,只是垂目看着季罂。 季罂翻开袖子,袖子里便探出一只长犄角的脑袋,是一条小飞龙,缠绕着她细小的胳膊,爬过的每寸肌肤隐隐生出细碎的鳞片。 等到雨停时,天也快亮了,孟候终于回到府上。 季罂还在睡梦中,她躺在嬷嬷怀里,迷迷糊糊听见父母争执的声音,揉着眼问嬷嬷怎么了。 嬷嬷捂住她的耳朵,“女君不要听。” 翌日她才知道,父亲决定把她送走,母亲为此与父亲争执不休。 季罂还小,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讨厌她,现在还要送走她。 她问妙谛:“是因为我打开了匣子?”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妙谛看着从出生就被严加管束的孩子,眼睛不禁湿润。 她总想给她最好的,以此弥补亏欠,如今却连这点要求也成了奢望。 “听娘说,你没有打开过木椟。” “你父亲送你走只是去养病。” “只是养病而已。” 她说给季罂,仿佛也是说服自己,“你记住没有?” 季罂还是眼神迷惘,小飞龙趴在她肩头,睁着黑溜溜的龙目,见季罂耷拉下脑袋,便蹭着她软乎乎的脸颊。 妙谛却发了疯般摇晃着她的身体,“季罂,别再让人看见它。” 季罂蹙起秀气的双眉,“为什么?只有它和我玩。” 嬷嬷吓得捂住她的嘴,“女君还有兄姊作陪,怎会没有人。” 季罂一把挣开嬷嬷,满脸不忿,“她们骂孩儿是怪物,从不和孩儿玩耍,如今父亲还为了一只破木匣子要把孩儿送出去。” “住口!谁告诉你这些的。”妙谛咬牙低斥,拖过手狠狠地打了几下。 娇嫩的手心顿时红了一片,季罂气鼓鼓地撇下嘴角,“孩儿都知道,孩儿就是双星那日出生的怪物。” “不是的。”妙谛慌了,一把抱住女儿,“季罂,你不是怪物。听母亲说,那位先生千叮万嘱,龙和你的命脉息息相关。但你的父亲讳莫如深,若是知晓它的存在必然留它不得。你现在就答应母亲,今后莫要在人前显弄。” “好不好?快答应母亲?” 母亲的眼睛绯红,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季罂虽万般不服气,还是顺从地点了头,“儿记住了。” “这才是好孩子。”妙谛破涕为笑,把她皱巴巴的衣裳理好,为她束上了一条崭新的红色腰带。 腰带上用暗金丝线绣着繁复的纹样,季罂摸了摸,“阿娘,这个是做什么的?” 妙谛道:“是母亲照小飞龙的样式绣的。这是母亲给你的礼物。” 小飞龙从季罂的手腕下来,金芒微闪,已然附在腰带上。 季罂摸了摸腰带,竟察觉不到小飞龙半分踪迹,十分神奇。 妙谛抚着她的脑袋,眼里盛满苦痛和难舍,“阿罂,原谅阿娘。” 奴婢进来告知车马整顿完毕,催促出发,嬷嬷便从她怀中抱过季罂。 季罂手脚被困住,在嬷嬷怀中扑腾大叫,“放开我,放开我。” 妙谛抱住在嬷嬷肩头哭闹不休的季罂,又狠狠心推开,“带她走。” “阿娘,阿娘。”季罂奋力朝她伸手,“为何你也不要我了……” “快走!”妙谛唯恐自己心软,背对着不肯再看一眼。 门外特意跑来围观的蕨女幸灾乐祸地取笑道:“连你娘也不要你了,你就是个害人的怪胎。” 季罂气得张牙舞爪,对紧抱她的嬷嬷又掐又咬。 世子孟兴见妹妹被强行抱走,急忙追来,“嬷嬷,你要带女弟去哪?” 听到兄长的呼唤,季罂连忙大喊:“兄长救我,老妖婆要把我抓走了。” 嬷嬷反而加快了脚步,一直走到府门外,将人交到家臣手中,家臣接过来塞入马车。 季罂扑腾着要下车,被一只大掌从后面拎住衣领,“别装了。” 孟侯在车中坐了多时,鹰目凌厉,浑身煞气。 季罂放弃了挣扎,乖觉地坐好。 马车辘辘而行,车中父女大眼瞪着小眼,一言不发。 孟侯忆及宫中发生的事,睨着身旁豆丁大的人,疑云更甚。 就这半大孩子,真的能打开木椟封印? 季罂被父亲瞧得不自在,“爹爹,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孟候目光一转,“墟王顶。” 默了默,又问她:“害怕了?” 季罂歪着头问:“为什么害怕?” 孟侯道:“有朝一日罗邑若是遭遇无妄之灾,必须将你交出,我亦不会心软。” 季罂好像听明白了,“是要我死的意思吗?” 孟侯顿住,面对稚儿,便是再硬的心肠,也讲不出这样残酷的事实。 小小女孩却抠着脑袋,天真地说道:“那爹爹就把我交出去好了。” 孟侯略略吃惊,“你当真不怕?” 季罂想也不想,“他们要为难母亲,我会不高兴。” 这话竟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孟候不禁一笑。术士说她生来寡恩薄情,不念亲缘,谁想她有这等领悟。 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雨歇云停时,马车已经远离罗邑国境,来到位于颛臾国境内的墟王顶。 孟候怀抱长明剑,家臣背着季罂,主仆弃了车马,沿着曲径山路徒步而行。 云气蒸腾,大雾漫天,上山的途中,一名粗布破衫的樵夫正担柴下山。 那樵夫被缭绕的云雾遮遮掩掩,漫步在云端一般,不过看着晃悠摇摆,像喝醉了酒。 季罂瞧着新奇,一直盯着这樵夫看。 樵夫醉汉似的飘了下来,越来越近,和他们一行迎面相逢。 孟侯驻足让在一旁,那樵夫竟然也跟着停下。 他头上的竹笠盖了眼睛,不知是不是在打量三人。 季罂和家臣面面相觑一阵,勾着脖子往那竹笠下瞧。 樵夫打了个响亮的嗝,大笑一声,指着精怪的季罂道:“这娃娃着实有趣,不若抛下家世和父母,与我上山做个樵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逍遥自在赛神仙,岂不快哉。” 就是个醉的不轻的粗汉,孟侯瞧他不起,不屑和他搭话。 家臣放下季罂,朝他揖礼道:“家翁是为公子寻师而来的,足下何苦取笑呢。” “又一个来寻裘无涯的蠢物。”樵夫根本不在意孟侯的傲慢,在旁边的石头坐下,脱了布履纳脚。 “满嘴胡吣的醉汉罢了,何需与他浪费口舌。” 孟侯眼色示意,家臣又背起季罂,继续赶路。 那樵夫也穿好了破履,重新荷柴下山,一边走,嘴里一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蠢死了”“尽是些蠢东西”。 趴在家臣肩上的季罂听着有趣,咯咯直笑,没成想樵夫背后好似长了眼睛,转头和她四目相对。 季罂被逮个正着,呲牙咧嘴地冲他扮起鬼脸,樵夫也立马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五官夸张地扭作一块,与她逗趣。 季罂笑得愈发大声,孟候也不训斥,待走远了,他回首望去,那樵夫身影匆忙,一片迎风飞展的衣角下,腕口金芒闪烁。 墟王顶位于颛臾国境内,只是几座平平无奇的山。之所以说它平凡,是从表面上看去,它和别的山并无二致,甚至可以说毫不起眼。只因百年前混元宫的始祖圣元道君在此羽化成仙,墟王顶声名鹊起,才与北地的浣雪坞并称人间两大修仙福地。 混元宫为天下除魔降妖,匡扶正道,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招收弟子成千上万,先后出了不少留名青史的将相和侠士。 从草莽汇聚的小门派,渐成帝裔贵胄云集的名门正派,混元宫招收弟子的门槛一日高过一日,如今来此拜师学艺之人非富即贵,王族子女也并不罕见。 正是这个原因,孟候愿意割舍长明剑,来换取季罂修道的机会。 那长明剑可不是普通的镇宅辟邪剑,而是镇国神兵。 不知是何年何月所铸,一直为孟氏一族持有,天下人皆知此剑曾斩破敌胆,扫除妖魔,护佑罗邑国长盛不衰。 其剑寓意深厚,无人不想将其据为己有。 但长明剑有一个无解之谜,只极少数人知道。 恰好混元宫的现任掌门裘无涯就是知情者之一。 裘无涯的态度原先还有两分敷衍,听孟侯竟愿拿出长明剑,面色顿时柔和许多。 “贫道听闻驱策长明剑的人,天下仅有两种:一是拔剑者,驱动剑 4. 临 [] 季罂僵着脖子抬头,看见一个穿白色湖纱道袍的少年,玉璧似的,走来时衣袖生风,形如仙雀飞落枝头,甚有风姿。 季罂很想上手摸一摸,于是在相柳宜背起她时,装作无意趁机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光滑如玉,手感极好。 相柳宜愣了一下,笑起来眉眼弯弯,“师妹,你饿不饿?” 季罂嗅着他衣上清雅好闻的香气,舒服得不想说话。 相柳宜把她放在靠窗的床上,从怀里掏出一包点心,身体恢复知觉的季罂饿意跟着涌了上来,抓过一块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问道:“那个人……他是你师父?” 相柳宜道:“今后就是我们的师父了。” 季罂晃着两条腿,嘟囔道:“我才不要师父。” 相柳宜告诉她,她的便宜师父是雨连盏的大弟子时栎,而他是时栎的大弟子。 她揍过的那个叫叶金州的男孩是某方国国君的公子,因身份特殊,指名在裘无涯嫡传弟子的门下修行。 柳宜叮嘱她,“墟王顶任何地方你都可以去,唯有山脊上的石洞不得接近。” 季罂双目微亮,“是不是有鬼啊?” 相柳宜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了,“鬼没有,人倒有一个。” “不过那人术法变幻莫测,邪魅诡异,和鬼也无异了。掌门告诫众弟子,绝不能和他接触,一经发现必受重惩。” 他怕季罂误闯,伸出手道:“握住我的手,闭上眼睛。” 季罂依言抓住他的手掌,耳边一阵风掠过后,再睁眼已置身于殿脊之上。 居高临下,混元宫云云道宫尽收眼底,相柳宜指着山脊燃着微微火光的地方,“就在那里,里面的人会用一种幽蓝的火。” “蓝色的火?”季罂很是新奇。 相柳宜耐心解释道:“神族仙门多用赤色天火,蓝色是地火,来自地府妖鬼。还有一种无人见过的火种叫宇宙焰,我只听长老们提过,至今不曾见过。以后你下了山,千万仔细辨认。” “嗯。”季罂乖乖地点头。 相柳宜欣慰地抚了抚她的脑袋,再次握住她的手,带她回到房中。 正式拜师这天,掌门为新弟子授了衣,师父们领着各自的弟子观看法术演示。 呼风,唤雨,控火,召水,隐身,隔空移物,穿壁遁地,离魂附体,操控傀儡…… 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各有各的修行之法,师兄师姐们大显神通,在目瞪口呆的新弟子中俨然神灵一般的存在。 季罂看腻了稀奇,不觉有什么可取之处,整日只想玩,不想修身习道。 她在墟王顶呆了快两月,其他入门的弟子早已修习了简单的术法,只有她还被拎在一旁重复倒背如流的道宗历史。 裘无涯根本没有传授她道术的打算,叶金州小人得志,总是逮住相柳宜不在的机会来嘲笑整蛊。 季罂常常鼻青脸肿,也不服软,捉些蛇虫鼠蚁丢在房间吓唬他。 两个孩子的梁子越结越深,已然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季罂光脚不怕穿鞋,对裘无涯也不见得多怕。 裘无涯罚她罚狠了,她便能念动剑诀,长明剑即刻就能挣开符阵,撞破屋宇,飞至她的身边。每每至此,总要三尊齐心协力护符,才勉强制止。 幸而季罂人小,尚且不成气候。但来日变数如何谁也不知,终究不是个长久之道。 于是裘无涯耗费心力从西北寻来了神铁,和三尊合力炼出八条大锁,将长明剑强行镇在流风池里,附上密密麻麻的符咒。 后来季罂再念诀催剑,已非易事,不过因她与长明剑渊源颇深,一时难解,暂无性命之忧。 季罂在混元宫的第二年,山下来了一个脸上长着刀疤的道人,人称天机子。他到混元宫见了裘无涯一面,便在山腰搭了间茅草屋,白天黑夜地守在那。 季罂不知他什么来历,只觉他看自己的眼神毛毛的,杀意尤其汹涌。 也是在这一年,季罂见到了老妖怪公王段。 当时她和叶金州刚打完一架,鼻青脸肿地跑出宫观玩耍,扮作樵夫的公王段就翘脚躺在一块怪石嶙峋的峭壁上呼呼大睡。 他脸上盖着竹笠,腕上戴一支金铃铛,那铃铛十分古怪,如何晃荡也不见响。 季罂心中纳罕,偷偷拨弄他的铃铛,又大着胆子去揭他的斗笠,却被公王段按住了手。 季罂被当场捉住,也全然不惧,弯起一双眼,笑得像只小狐狸,“太阳落山了,你不下山回家吗?” 公王段拇指朝身后一指,“我就住在石洞里,何来回家之说。” 季罂瞪大了眼睛,“原来你就是那个比鬼都厉害的人!” 公王段闻言嗤笑出声,“比鬼厉害?还真是不知所谓的蠢东西。” 他扶笠坐起,暗暗打量着一脸好奇的季罂,“他们是不是告诉过你,我言行诡秘,严令不得和我接触。” 季罂点头,“他们好像都很怕你。” 公王段朗声大笑,“怪哉,我从未和他们交过手,为何怕我?如此偏见想来也只有一个缘由——我所修之术不同于混元,将我归为邪门异类。” 季罂一直往他的帽子里看,什么也看不见,“你好奇怪哦,老戴着竹笠不难受吗,我都看不见你的脸。” 公王段逗她道:“非我之徒不可见。你给我做徒弟,我摘了给你看,如何?” “我不要。”季罂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公王段不高兴地哼哼,“想做我徒弟的人我还不乐意收,你倒是拒绝得干脆。” 季罂兴致勃勃地捧着下巴问:“你很厉害是不是?” 公王段反问:“裘无涯厉害吗?” “厉害啊,他可是掌门。” 公王段眯起眼睛,“那可不一定。他会的我都会,他不会的我也会,那我是不是比他更有能耐做掌门。” 季罂上下打量他一阵,显然不信。 公王段抬了抬笠檐,露出薄削的嘴唇,“不知好歹的蠢东西。” 见她脖子刮出的血痕,颇有些怒其不争的味道,“他们打你为何不还手?” 季罂老老实实地回道:“我打不过他们几个咯。” “没用的小废物。” 季罂不高兴了,“你不要给我取难听的绰号。” “我喜欢。” “我不喜欢。” “还挺有脾气。” 公王段说完呸了声,“裘无涯那老儿也委实不像话,收了孟侯的长明剑,却不授你道术。失信于人,也不怕天下人耻笑,毁他清流名声。” 见季罂扣着地上泥巴,兴致缺缺的样子,他循循善诱道:“他不教你,我教你几招如何?不出两日,管叫他们不敢小看你。” “我才不要。”她玩的时间都不够呢。 “你!”公王段暗暗生气,忍了忍,话锋一转,“你的父母亲不要你了罢?” 季罂气鼓鼓地说:“才不是。我把一个破匣子打开了,父亲说我闯了祸,把我送到这来避祸。” 说完又觉不妥,懊悔地用脚碾着地上泥巴,“你好烦啊。” 公王段嘴角斜了丝弧度,随意地朝后一躺,把竹笠又重新掩在脸上,“你说的破匣子,上面可是绘着蛇一样的图腾?” “你怎么知道?”季罂震惊。 公王段曲肘枕着脑袋,“我还知道它的锁心浇铸,结了封印,寻常人根本就打不开。” “小魔头,你可真是天纵奇才,怎么会想到去开锁的?” 季罂抠着脑袋,“我只是碰了一下,匣子就开了。” “你不觉得奇怪?” “是很奇怪。”季罂拧着眉心,“也不一定就是我打开的,当时还有人也碰到过匣子。” “还有谁?” “公主莹的侍女红玉。公主咬定是她打开了匣子,邑公就把她抓进了死牢。” 公王段默了默,“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啊?”季罂摇头。 公王段道:“天底下流传着一个说法,带星命的人会开启木匣放出妖蛟。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开启匣子必须要双星二人才行。” 竹笠下的声音有些阴冷,“也就是说,那个侍女和你,便是双星。” 季罂知道自己是双星中的一个,但不知道那个女孩也是。 她直直盯着公王段,眼底浮上阴翳,实在不像一个稚子该有的眼神。 “你也要我死?” 公王段无语至极,“蠢东西,真正要杀你的人就在山腰茅屋。那臭道士乃摘星司第一猎龙师,术法了得,性情古板,立誓毕生以杀你为任。眼下只是碍于裘无涯才不得动手,一旦你离开混元宫,他必将杀你。” 季罂不知道死的滋味是什么,但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她问:“红玉是不是死了?” “死不了。”公王段目光淡漠,“李鹿玄错过了你,就会转头去救她。” 季罂还没问李鹿玄是谁,公王段就道:“那个人才是不要接触的好。他是我师 5. 世 [] 季罂以为公王段只是吓唬吓唬自己,谁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真的不会烧饭,不会洗衣,不会梳头,不会照顾小孩。可怜季罂年纪小小就要被迫自力更生,想她自幼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会做这些事,自是不肯屈就。 于是师徒一合计,打起山里精怪的主意。这墟王顶上的精怪修行不过百年,修为不够,迫于公王段的威慑,担起养家糊口的重责,每日采集露水、山果和石髓供师徒享用。 据书上记载,神仙以玉为食,龙肝凤髓更是常见的饮食,公王段也和神仙一样吃玉石饮雨露,偶尔改善伙食会弄些吉兽瑞禽,或去凡尘尝尝人间的美酒。 他自己不吃人间饮食,便要季罂也戒断俗人荤腥。季罂好不习惯,她吃不来石头,喝不来露水,常常饿肚子不说,每到子夜,公王段还总是准时派苍鹰背她来石洞读书。 石洞藏有书卷亿卷,不吃不喝地翻阅也要上万年。 不过那些古旧的书记载了诸多神怪神兵以及匪夷所思之事,季罂也算找到了乐趣。 “神仙下凡可以随意勾搭凡人,还不用负责,当神仙也太好了吧。” “神仙居然也要拉屎的,他们拉屎还有专门的星宿叫天屎。” 公王段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没用的你记得是一清二楚,小魔头你行啊,深得你师父我的真传了。” 他一口一个小魔头小废物,动不动还骂人老母,季罂耳濡目染,也跟他学了满口脏话。 没涵养归没涵养,公王段本事还是有的。 他说裘无涯会的他都会,裘无涯不会的他也会,并非夸口。 他求学的门派乃阴阳鬼宗,囊括天地极阴,能驱策鬼怪,驾驭妖魔。季罂亲眼看到他召唤妖鬼,那些妖鬼上天遁地,任凭他驱使。 公王段教导徒弟不要求苦学,反倒像个老顽童,不是带着季罂摸鱼爬树,就是戏弄混元宫的弟子。 他对季罂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平心静气,不要轻易动怒。 公王段说:“墟王顶会被雷霆之怒淹没。” 季罂觉得师父是在说笑,“我有那能耐,早把混元宫打飞了,还怕什么天机子。” 公王段告诉她,“他们杀你,是因为你很可能就是修魔神的转生。躲在这里只是一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要想活命,你就得找齐“正、恶、执、伤、义、众生、生死”七种意念,唤醒魔父之力。” 这还是季罂第一次听到修魔神和自己的渊源,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为修魔神的转生,但她在妖术修行上的确有着无人企及的天赋。 裘无涯传授她法术已经是四年之后,此时的季罂年满十二,早就通过相柳宜修完了混元宫道法,并从书中领悟了妖鬼神通,已无意于仙门修行。 如此正合裘无涯的意,索性由她去了,一心一意栽培相柳宜。 相柳宜心地仁善,天赋异禀,是混元门百年来最具灵慧的弟子,前途不可限量。裘无涯对他颇器重,名为时栎的弟子,实则由长老亲授。相柳宜也不负众望,十五岁得以提前下山历练。 作为相柳宜唯一的师妹,季罂也享受了他颇多照顾。 季罂十三岁这年,墟王顶发生了一件震动四方的大事。 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吞噬了数座山头,烧到墟王顶的结界,她站在宫门前听到了火势摧毁林木的哔啵声,走兽飞禽濒死的惨嘶。 相柳宜提着剑就要破结界而去,师兄弟拦下他道:“地鬼放出来人间就完了。这把火伤不了人,至多烧死几头畜牲。” 这把天火出自裘无涯和三尊之手。 据说酆都塌毁了一壁,封印其中的地鬼涌向阳间,裘无涯和三位长老赶去镇压,引下天火将地鬼围困歼灭。 然而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三月,地鬼尽灭,万灵也付之一炬。 季罂再次站在宫门前,入目的是焦土和浓烟,还有来不及逃走被活活烧死的猛兽走禽,一副副烧焦枯骨,飘荡着向天悲鸣的缕缕幽魂。 这场浩劫后,人间爆发了一场瘟疫,殃及数国,那段时日遍地尸殍,混元宫弟子全部下山去施药除疫,解了黎民之苦,博得民心。 为时半年的厄难结束了,只闻百姓感谢混元宫除鬼救世,称颂他们的恩德,而烧过的山林满目疮痍,黑色余烬数月不净,光秃秃的地表再未长出任何作物,也再无走兽飞禽栖息的踪迹。 后来季罂和公王段下山到凡间的集市,看到商贩在兜售野兽的牙齿、皮毛和兽角。 公王段说,那些是逃出生天的野兽,因为闯入人类的地盘被视作入侵领域,山民们大范围搜捕杀害,啖肉饮血,刨出大象的象牙,剥下虎豹的皮毛,割取黑熊的胆汁和熊掌,剜掉麋鹿的对角,最后这些半成珍品流入达官贵人的家中,成为摆件,成衣和补品。 从集市回来的那夜,公王段醉醺醺地坐在悬崖上,看着无声无息的秃林,眼底是少见的凉意。 他指尖一点,林中现出幽幽鬼焰,季罂目睹鬼兽的游魂肆意流窜。 公王段说:“歪道要杀人,正道也要杀人,好人会杀好人,坏人也会杀坏人,世间的秩序当真看不懂啊。” 他深深叹息,开始胡言乱语,“魔父若还在,何至于此。” 这年公王段身负要事,需要下山一趟。 临行前他为季罂占了一卦,乃是大凶。 他惊疑不已,将季罂叫到身边叮嘱,“你命中有一死劫,在家参悟修炼,吃吃喝喝,怎么都好,但绝不可和混元宫弟子起争执。” 季罂满口答应:“他不招惹我,我自会放他一马。” 她不爱修行悟道,身负神通也只是勉强顺从师命的结果,一直奉行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但公王段前脚刚走,叶金州后脚便找来,强行逼她一决高下,引来门中弟子的围观。 叶金州修的是水系,化水为冰,以冰作剑。他一心要置季罂于死地,这些年刻苦修行,从无懈怠,早已成为门中翘楚。 他祭出通体剔透的冰刃,刃气砭骨,上劈下刺,招招阴毒,直逼季罂面门,根本不给她进攻的机会,纵然被击碎也能迅速凝结,旨在取她性命。 季罂手无寸铁,只能来回闪避,刃气削去了她额前的发丝,划伤的手臂上带下一缕细长的血线。 血肉翻了出来,季罂甩着手嘶嘶呼痛,“叶金州,你脑子开了天灵盖了,功力竟然大涨不少。” 叶金州咬牙刺她,“相师兄外出历练,现在门中没人护得了你,受死吧!” 叶金州紧紧相逼,刃在他手中灵活翻飞,快如闪电,割在身上皮开肉绽,每寸都冲着筋骨而去,招式简直毒辣至极。 季罂暗增功力,叶金州更是如有神助般,将毕生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她的招式尽数被窥破。 季罂尚且记得公王段的叮嘱,不肯与他恋战,念诀祭出法阵,冰刃撞上来碎成冰渣,散作雾气飘去。 威压强势逼向叶金州,围观的门中弟子暗道不好,只怕叶金州要受吃亏。 在这紧要关头,一把浮尘飞来,缠着叶锦州的腰身卷至一旁。 是裘无涯同三位长老闻讯赶来,他从弟子中走出,怒目看向季罂,“从何学来的鬼蜮之技!” 随即差使座下的一名弟子,“将这孽徒拿下,本座要亲自审问。” 季罂闻言一笑,捻来天光云气,化出无数通体晶莹的冰箭,“区区术法,你们不教我,我便不会了么。” 见她修为修至如此境界,在场弟子无不震慑,连裘无涯也目露震惊,“孽障,谁教你的术法?” 季罂得意道:“我天资聪颖,自己悟的。” 冰箭飞出去,裘无涯一个气吞山河的上天揽月,轻松收拢于掌,当场化为漫天冰雨。 季罂知道对方实力不菲,但亲眼见到还是被彼此的差距惊到。 眼前情形不妙,不宜僵持下去,她未有迟疑,不慌不忙使出一个虚招,起势要走,一名内门弟子窥知她的动作,连忙甩出锁链,勾缠住她的腰身。 腰带拉松,飞龙受惊,眼看就要飞出,季罂情急之下抓入掌中,捻作龙珠吞进腹中。 龙珠下肚,与体内灵气相冲,她年少功力不够,无力平衡两股相克的力量,导致法力失衡,熊熊地火从天滚落,将那名弟子烧成了一具焦尸。 围观的门中弟子见此惨祸大惊失色,纷纷噤声不敢语。 裘无涯痛失爱徒,恼怒成羞,“季罂,你叛出师门,与外道修习邪术伤你同门,本座今日要判你拔骨极刑,以清理门户,维护本派清誉。” 季罂捂住灼烫的腹部,只觉这话委实好笑,“非你门中术法就归为邪术,天底下唯你混元才配称正道吗?” 无视众人诧异,她踉跄着站直,将道袍脱下来扔在地上,“我从未受你正眼相待,如此,不是你逐我,而是我季罂弃了你这混元。” 她不再藏,不再避,掐诀默咒,祭出地火法阵,“我的骨肉谁都能啖,我的三魂却不是谁都能散,你们要想清楚了。” 幽蓝暗火诡谲波动,照出九泉之下不见光的凶煞游魂。 除了地界的鬼,地上的妖,谁会这等妖邪之术。 众人唏嘘,惊疑不定地看向掌门裘无涯。 裘无涯手挽浮尘,目眦欲裂,“果然是不入流的外门邪道。如此败坏我门风,岂能留你。众人后撤,看本座亲自擒拿。” 季罂指尖上悬停的火焰越燃越深,竟似地狱点灯,将一身白衣照尽,换上一袭绿衣墨影,黑雾环绕她身,好似修罗煞神降临。 世间有一邪功门派,是活人修习鬼术,其法诡秘妖邪,有违人道。 混元宫一心只修本门道法,闻所未闻,自然不知它功力的深浅。 季罂摆出法阵,宫观为黑雾笼罩,众人骇然向后撤退,季罂却趁机纵身飞上屋顶,往另一个方向去。 裘无涯顿时脸色大变,“她要取长明剑,拦下她。” 弟子们跟着祭出兵刃追拿,风雨 6. 第6章 [] 双星凌空后的第十七个年头,前后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夏天子驾薨,即位的新天子施以暴.政,王朝日渐式微,诸侯们野心昭然。 二是罗邑国的公主姬莹嫁去项国,她的媵妾玉姬媚倾项、申两国,挑起两国国君为其发动战争。这场仗断断续续打了两年,邻国秋骊坐收渔利,吞并两国近半的城池。 那玉姬究竟是何等绝色,竟能挑动三国争端,在诸地传得沸沸扬扬,就连这途中一间小小住店里,也聚集了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嘴舌。 “你们说那玉姬到底是何样貌,能让项国、申国、秋骊三国为了她一个媵妾开战。这项、申两国还是连襟呢,弄到如今这步田地,让老丈人成候很没脸面。” “那谁知道,长得美的女人就是遗害无穷。” “好在项侯夫人是位深明大义的女子,坚持处死玉姬,还两国清平。这不,实在没法了,项候连夜把人送走了。” “送走了?送去哪?” “往虞都去,盼着来日还能团圆。” “这能团聚啥,还不知道便宜谁去了。” 众人暧昧地笑起来,该喝酒的喝酒,该吃肉的吃肉,那些荒唐的故事仿佛只是旅尘中解闷消愁的谈资,不痛不痒地抱怨几句国君昏庸,黎民受苦,便屁事也没了。 一旁喝足了酒的季罂听完这场不知真假的秘辛,在座中伸了个腰,慵懒地仰起头,望向楼上那双无波无澜的美目。 此时她尚且不知,她和第三个“不可行”相逢了。 她只觉凭栏而立的玉人华衣灼灼,长袖盈风,一举一动颇有风姿,尤其面上那双薄而长的瑞凤眼,眼角微翘起来,甚是魅惑。 就是这人冷得出奇了些,睥睨着楼下的客人,眸光泠泠,比寒冰都要冷上三分。 季罂仿佛嗅到她身上的冷香,用力吸了一口气,确定并没有那样的香气。 别人或许认不得这冷眉冷眼的女子,她却是认得的。 这人才不是什么路人甲,而正是他们口中那位绝代妖女玉姬夫人,也是和她并肩齐名的双星之一——红玉姬。 当年她们一同打开蛟匣,招来杀身之祸,是老妖怪口中那位李鹿玄师叔救下的红玉姬。 后来红玉姬拜李鹿玄为师,十年刻苦修行,据说修了一身好本领。 老妖怪大抵是羡慕的,十有九回拿她来刺.激季罂。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 她拜师时,红玉姬在练功。 她在石洞啃书时,红玉姬在练功。 等到她修成术法时,红玉姬却嫁人了。 现在她下山来大展身手,天下已经出了个人人喊杀的妖妃。 哎,当真是造化弄人。 也不知刚才这些人嚼舌的话,红玉姬听了多少,竟然没见多生气,就仿佛这些旅客口中的妖女和她毫无干系。 季罂心中纳罕她如此沉得住气,再去看楼上的主仆,已经没了踪影。 其实红玉姬从旁人嘴里听到自己的议论,并非第一次了。 回到房间里,侍女为她换上寝衣,捧来银丝软绸的绣履,再端水来与她净了手,涂抹上香膏。 烛灯下十指纤纤,形如葱根,长年累月的滋养,好似玉匠精心打磨的一件名器,光洁温润,玲珑秀致,白的肌肤再衬着红的蔻丹,美得惊心。 侍女不是第一次见,还是忍不住喟叹,怪道项候专宠她一人,不看容貌,就凭这双妙手也要叫人丢了魂去。 见侍女目不转睛,红玉姬道:“好看吗?” 侍女点头,“夫人的美貌无人能及。” 红玉姬无声哂笑,抚向藏隐在腰腹的长鞭,鞭身的倒刺划过掌心,微感刺痛。 师父赠她的这柄软鞭名为惊虹,软如软剑,变幻灵活。 师父曾说:“硬兵伤手,此鞭细软,最是适合你。” 那之后她再未碰过刀剑一类的硬兵,每日更是以香露涂抹,唯恐粗糙变形。 以至于项候误会她闺中娇气,吃穿用度皆以精细安排,即便国库空虚紧张,供给她的三餐照常是精米膏鲜,裙裳也只用软缎细稠裁制。 她要美,还要强,她的每一个地方都合该是最厉害的杀人武器。 “夫人,睡吧。”侍女见她眉头深锁,以为她还在为项国的事犯愁,“再走两月就到虞都了,到了那儿再没人敢伤您半分。” 红玉姬望着铜镜里冰冷的面孔,扯了下唇角,“你说的没错。” 天底下真正能伤她的,又有几人。 候夫人姬莹仗着罗邑公主的身份里外施压,项候迫于压力,只得送她到虞都避难。项候再三和她保证,等过了风头,会说服大臣接她回去。 所以楼下那些男人说的没错,她被项侯送走了。 而这条逃亡路上,还不知潜伏了多少或杀她,或掳她的各路人马。 她比谁都清楚,项国她再也回不去了。 觉得她会为了这段不值一提的经历难过吗?当真是笑谈。 姬莹和太宰暗中联手,正在策划一场夺位阴谋,意图废黜色令智昏的项侯,拥立不到一岁的姬莹之子为君。 项候失去民心已久,这场阴谋必然得逞。他是生是死,只是时间问题。 红玉姬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纵然镜面扭曲,烛火颤曳,皮囊的冷艳也没有因此黯然半分。 她舒展柳眉,目光一点点暗下去,淡漠到世间的俗物再不值得入眼。 怀璧其罪,拥有美貌的女人就拥有了祸国殃民的罪名。 但她凭什么要白白担这罪名。 天下人要杀她祭旗,她凭什么就要乖乖受死。 “你退下休息吧。” 侍女服侍她上床歇下,吹灭了灯烛掩门退出。 大概是真的累了,她这觉睡得相当沉,沉到被一场困扰多年的噩梦纠缠着醒不来。 梦里她再次见到那个古怪的婴儿,扯着嗓子放声啼哭着,撕心裂肺的哭声竟如亲历,一时分不清虚实,不禁叫她产生幻觉,婴儿是她,她就是那个婴儿。 幸而她入了梦也足够警觉,判断出这种梦魇是刻意制造,很快就找到了破绽,从无休无止的梦境中醒来。 她坐在床边,握诀唤出法阵。 一条黑蛟在法阵中翻腾飞舞,见红玉姬醒来更加暴躁不安,嘶吼着要强行冲出来。 红玉姬任它挣扎了片刻,方才打开法阵。 不料这黑蛟阴鸷狂躁,一经放出,凶相毕露,狠狠咬在她手腕一侧,雪白的腕口上顿时鲜血涌流。 红玉姬吃痛,瞳子里闪过杀意,扬袖挥出,蛟龙瞬时被镇在熊熊地火中。 这条黑蛟被李鹿玄锁了大半功力,置于火上无异于凡体肉胎,少顷就有烧焦的味道充斥屋子,那条本就光秃秃的尾巴直接烤蜕 7. 第7章 [] 红玉姬未曾见过这般不知是胆大还是无知的人,围观人群几欲作呕,她竟丝毫不觉恶心,食指戳着那具尸体道:“不就是一具枯尸。” 她知道枯尸,也算有些见识。 红玉在帷帽下多瞧了两眼,这少女颈上戴着纯金打造的项饰,嵌满玛瑙砗磲,这些珍品工艺精湛,没点身份和家世岂能随意佩戴,约摸是哪国闲不住出来周游的贵族。 眼见天快黑了,官差听了少女的话止不住打颤,急忙挥手赶人,“还不快走,胡言乱语说什么,信不信把你抓起来。” 季罂嘟囔道:“不是你让我站住的,这会儿又要赶我走,什么道理。” 见官差脸色大变,立刻又换上一副笑脸,“别气别气,我这就走。” “不过,可不可以和你打听一下,颛臾国是往哪边走?”季罂颇是苦恼地挠着头,“实不相瞒,我大概可能或许是迷路了。” 官差忙着处理现场,要赶在天黑前回城,闻言凶神恶煞地瞪她,“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嘛,凶什么凶。” 季罂无辜地耸耸肩,牵过她的牛,见围观的人还在原地,便吓唬他们,“不干净的东西到晚上就该出来了,你们再不走可就走不掉了。” 这些人都是路过的寻常百姓,只听闻地方有妖物鬼祟作乱,但不曾亲眼见过。季罂一提醒,哪还敢逗留,急忙动身往城头赶。 人散去了,少女也骑上那头身形蛮壮颇具喜感的牛,悠哉悠哉上了路。 侍女瞧她动作滑稽,忍不住笑出声,不想那少女耳力极佳,叫她听见,当即扭过头来。 红玉姬与之四目相对,心下不禁纳罕,真是生了一双特别的眼睛,清明澄澈,一汪碧泉水波,嵌在这张看似无害实则有些狡黠的脸蛋上,再勾上一双弯翘的眼尾,像极了狡狐。 似曾相识的一双眼,让她想起那个秋日,眸底清澈的小姑娘蹲在地上,轻描淡写地说:“我帮你杀了她们吧。” 后来回想起那人,是天真的脸孔,冷酷的声音,还有几个七窍流血的宫人。 红玉姬只觉阵阵刺痛,抬起受伤的手,指尖苍白失温,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伤势加重了,实在不妙。 速速进了城,在客栈安顿下来,她将伤口简单清理,运功片刻,方才阻止了毒液向脏腑蔓延。 伤势有所缓解,合衣躺下,但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又挣扎着坐起,额上的汗像水一样淌落,汗湿了衣裳。 她又被噩梦魇住了。 只是这次和前次不同,她很快发现自己被梦境困住,更为快速地逃脱了梦境。 翻起手腕,伤口居然溃烂了许多,露出可怖的白骨。 人前还能以法力遮掩,但脓血的味道终究不能消除,时间长了难免引人怀疑,她得尽快找到师父才行。 打开窗户,外面更阑人静。 眼下已经远离了项国,不失为脱身的好时机。 她心下拿定主意,便从窗户跳出,匆匆出城去。 项候笃定她享惯了荣华富贵,离他不得,才这般放心地送她去虞都。殊不知,在成为宠妾前,她早就学会了独活。 飞檐出城后,往南走,到了临近的城镇天已放亮,红玉姬买了匹脚力不错的马,觉得身上衣装不便,又去衣铺置办了穿戴,再继续上路。 此时季罂也才从城里出来,口中饥渴,路过一处食摊便要了碗茶水。 这食摊是供途中旅客打尖所设,只简陋地搭了几张桌子,季罂刚刚坐下来,附近竹林深处便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她循声看去,见红玉姬骑着一匹枣马远远驰来,到了这处翻身下马,叫摊主煮碗面条。 季罂见到她兴奋得直挥手,“小美人,咱们又见面了。” 红玉姬连眼神也没给,目不斜视走到另一张桌子,解下身上的包袱。 季罂尴尬地摇着手,心中腹诽,什么美人她没见过,就是墟王顶妖精变化的神级美人看也看腻了,红玉姬这样冷冰冰的,倒很像混元宫莲池栖息的白鹮,对着人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 小时候的她明明不是这个样子。 季罂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惹得红玉姬瞥来,随即目光定住,落在她手边的法杖。 法杖形制并不完整,下部少了半截,仗身上还阴刻着和佛家无关的龙鳞和卷云纹,大抵是主人的恶趣味,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奇特之处。但懂法器的人看一眼便知,它不是僧人的警睡之具,而是神兵。 这少女年纪应该与她相仿,却身怀奇兵孤身在外,身份耐人寻味。 红玉姬心下琢磨之际,竹林里忽然传来奇怪的动静,还有似有若无的人血腥风裹挟着妖气朝这方逼来。 她眉心微蹙,耳闻人声渐近,按住惊虹缓缓起了身。 “什么东西过来了?”季罂也察觉到威胁,疑虑重重地看红玉姬一眼。 她抓起法杖杀千刀起身,一道妖风吹来,随即一个被黑色妖雾缠身的男子嘶声力竭地从竹林奔逃出来。 男子脸被黑雾缠裹,仓皇乱窜,身后追着一群道士,有拿惠剑的,有拿符纸的,全往他身上招呼。 男子被妖邪上身,失去了理智,身上被几道符打伤,吃痛地嘶吼着,张牙舞爪地朝人发起攻击。 摊主吓得怔在原地,眼看着煮着面的锅炉被撞翻,灶火炸开,滚烫的热汤溅向红玉姬。 红玉姬振袖挡下,汤水还是泼了一些在裙角,她当即就要发作,惊虹拔到一半,那遭妖邪附身的男子却噗通一声响,直愣愣栽在地上昏死过去。 那妖邪脱身后,又转附到吓傻了的摊主身上,道士见状丢出一摞符咒,怒吼一声:“妖孽受死!” 摊主被绊在原地,道士们立即念咒强行将邪祟抽离人身,一团黑雾扑出来,滚到了季罂脚下。 “我去,什么鬼东西。”季罂跳开两步,那黑咕隆咚的东西偏追着她,意图上她身。 “躲开——”道士嫌她碍事,一把推开。 季罂脚下趔趄,撞到整理裙子的红玉姬身上,红玉姬抬手就是一掌,掌风袭向季罂,将她瓷实地压在碗口大的老竹上。 季罂胸腔震荡,疼得差点一口老血,“疼疼疼,慢点慢点……小美人你火气旺,手劲也大。” 季罂脸都被压变形了,嘴里还不正经,惹得红玉姬双眉倒竖,“闭嘴!” 她把季罂压得更紧,季罂想动也动不了,只能道:“小美人,有话好好说,何必动粗呢。” 红玉姬冷笑一声,见她胸前抱着那根法杖,喉咙溢出一丝冷笑,“这兵器于你简直暴殄天物。” 季罂见她说法杖,笑吟吟道:“你说杀千刀呀。又不是我非要的,是出来时师父说比较符合我的气质,非要塞给我。” “哼……”红玉拧起眉头,懒得跟她废话。 那边道士已捉住邪祟,合力将其制伏。 季罂脖子被掐得呼吸不畅,“你的手不疼吗?” 季罂瞥着她的手腕,红玉才发觉伤口露出来,因为拖得太 8. 第8章 [] 季罂跟道士进了白月城,带着满腹好奇找到波家,只见波府门上白幡拂拂,鬼气森森,无形之中透着诡异。 凭肉眼凡胎瞧不出来有何不妥,季罂却一眼望见宅邸上密不透风的黑雾,府邸中邪气四溢,估摸着有一只修成人形的大妖潜在其中。 就凭那些僧人道士,也不知能不能降得住,驱了这邪祟。 季罂离开波家,骑着牛到街市上溜达。 热闹的街市上,也随时随地能听上几句关于波家的议论,总结起来就是: 波家又死了一个小妾,才刚满十五。 据说上一个小妾死了两月不到,肚子里还怀着九个月大的孩子。 据说那个侍妾死状狰狞,是临盆时受到惊吓活活吓死的。 季罂听着波家怪闻,晃晃悠悠来到一家客邸。 这家客邸也怪,分明离繁华热闹的街市不远,却门厅寥落。 她抓来一个当地人问,当地人万分晦气道:“闹鬼呢,谁住谁倒霉。” 闹鬼还能经营,不得不说这店家也挺有魄力。 季罂反倒更想住了,“我去会会这鬼。” 店里久无人气,店家都无心打理,黑黢黢不透半点光亮,到处是呛鼻的尘灰味。 季罂打了好几个喷嚏,唤了几声有人吗,到了最里面总算看到窗下趴着一个人影。 店家没料到还有客人,愣了一瞬,随后又恢复懒散模样,打着哈欠道:“打尖还是住店,打尖就面条,住店随便挑,钱看着给就行。事先申明,我这店闹鬼。” 季罂很好说话的样子,“有吃有睡就成。” “随你吧。”店家还没见过季罂这样吓不走的客人,看了一眼又一眼,大概觉得她脑子不好使。 因为生意不好,经营得格外颓废,店家连待客的礼节也随性所欲,根本不征询客人的意见,径直去后厨煮了碗清汤寡水不带半点油腥的面条。 季罂一边抱着面碗嗦得津津有味,一边主动和店家搭话。 店家也是许久没说过话了,话匣子一打开,渐渐敞开心扉。 他这客邸原是白月城里数一数二的店,直到两月前,住店的客人说晚上有女鬼在床前哭诉。 一个可能是幻觉,那么接二连三发生此事,就不可能只是巧合了。 闹鬼的事传了出去,从此没人敢来住他的店,客邸渐渐入不敷出,很快就经营不下去了,如今他已经遣散堂倌,准备将店关闭。 “那女鬼长的什么模样?”季罂问。 店家叹气摇头,“没见过,客人也没见过,听见鬼哭逃都来不及,哪还敢细看。” “你就不怕?” 季罂知道人都是怕鬼的,不止怕鬼,还怕妖怕魔,为了不害怕,他们坚决铲除一切异族。 店家听了,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他们说有鬼,可我从没见过啊。” 店家反问她:“姑娘就不怕么?” 季罂乐呵呵道:“能看到的怕都不算怕。” 人比鬼可怕多了,他们杀起鬼来的手段相当狠辣。 店家为季罂的无畏感到一丝诧异,“事先说好,是你自己要住的,吓哭了不关我的事。” “知道啦,是我自己进来的,与你无关。”季罂放下空空如也的面碗,扶着鼓囊囊的肚皮站起来,“所以今晚我睡哪?” 店家见劝她不住,叹了叹气,“跟我来吧。” 房间有大有小,因为没有打扫整理,看上去没什么差别,季罂也就随意挑了一间住下。 店家大概觉得过意不去,简单清扫了灰尘,还烧了一桶热水给她擦澡,又出去找了几捆草料喂她那头牛。 季罂想着那所谓的女鬼,早早上床歇息。 到了后半夜,夜深人静,果真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回荡。 是一个啜泣幽怨的女鬼,在她床前哭个没完,季罂的功力封了八成,不能完全屏蔽,让她哭得头疼,“要哭走远点,你身上的阴气冷到我了。” 她口气冰冷,全然不似白日里逢人就笑的少女。 女鬼是个有两分姿色的女鬼,被这声吓住,也没露出青白可怖的鬼魂面皮,而是眼泪汪汪地望着季罂,“你不怕我?” 季罂盘腿坐起,眯眼注视着黑暗中仍在落泪的女鬼,幽光披洒周身,衣装下面的肚腹高高隆起。 “方圆百十家客邸,你为何偏偏赖上了这家?” 女鬼哽咽道:“他是好人。” 季罂拾起她胸前散落的一缕头发,“你就是这样报答好人的。” 女鬼听着捧面又呜咽起来,“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在此纠缠。” 季罂让她哭得脑仁直疼,笑着举起巴掌道:“信不信,再哭我就把你拍成灰。” 她身上煞气流泻,虽不汹涌,却有着震慑凶意。 女鬼迫于威亚,哪敢再哭。 季罂继续盘问,“说说吧,为何盘桓在此不肯投生?” “我有冤。” “有冤就去衙府诉冤。” 女鬼道:“衙府门上有神荼郁垒二神,我根本不能接近。况且我只有魂魄,并无肉身,会被阳气所灼。” 季罂把头发绕在指尖,斜乜着她,“你怕门神,却敢近我的身,就不怕被阳火灼伤了?” 女鬼摇头,“你头上真火已灭,我才得以接近。” 季罂低眉思索,“我听说火灭了人就会死,我的火灭了,为何不死?” 女鬼也实诚,“所以我在这里。” 还挺聪明。 季罂放开头发,“行吧,所以你究竟有何冤情?” 女鬼缓缓解开衣带,露出硕大的肚皮,使得季罂一眼看清腹中包裹的怨灵鬼胎。 果然就是她在找的东西——七字诀中的恶字诀。 她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想起听过白日里听过的故事,扶着下巴道:“我知道了,你便是波家那个死了两月的妾侍吧。” 女鬼点头,“你能帮帮我吗?” 季罂想了想,“可以倒是可以,但帮你杀他不行。” 女鬼连忙摇头,“不会的,我只要你替我收尸,将我的尸首挂在波家门前,七日后入土,让我能够投胎转世。” “恫吓波家啊。” 行是行,可波老爷不一定会被她吓到。 “简单,但是我有条件。”季罂说,“作为帮你的酬劳,你得把恶给我。” “恶?”女鬼神情迷惑,不明白那是什么,“我……我没有这种东西。” 也确实不是什么人都知道,季罂耐心地和她解释,“人在初生时是混沌还未开智的,需要经过世道洗礼才能分辨善恶正邪。可有一种人,早早就夭折在母亲腹中,由此憎恶世道人伦,凝化成可怕的阴诡戾气,这便是恶。” “简而言之。” 她指向女鬼的腹部,露出有些天真又有些阴森的笑意,“就是未能顺利出世的胎儿。” 女鬼终于听懂了,抱住肚子,“不,我不能把孩子给你。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唯有这个不行。” 季罂笑容凝固在唇边,“它已经死了。” “没有,他还在我肚子里。” 女鬼护着肚子,不肯接受孩子已经死掉的事实,“他没有死……” 以季罂的能力,要取走一个鬼胎易如反掌,根本不需要废这些话。 但她不想强取,“我没说错的话,你是被牙郎拐卖进波家的,为人妾侍非你的本愿。如今你想转世,不就是想要和父母亲团聚,再续亲缘。你如果放不下这一世,要怎么去投胎做人。” “我、我……”女鬼面露苦色,表情挣扎。 季罂看出她动摇了,“怕什么,你要知道,人比鬼可怕多了。” 女鬼爱怜地抚着肚皮,看了良久,虽有万千不舍,还是松开了手,“求你善待他。” 季罂的目的达到了,自然有求必应,“如你所愿。你且在此等候,我这就去将你的尸体挖来。” 离天亮还有一阵,按女鬼给的地址,季罂决定趁夜走一趟,把尸体带回城。 她穿衣下楼,去牲棚牵牛,起夜的店家出来撞见吓了一大跳,“是你啊。” 店家拍着胸口,看她要出门的样子,“天还没亮呢,姑娘这是往何处 9. 第9章 [] 这群修士相貌端正,身姿非凡,看上去十七八岁,俱都穿着青霓,身负惠剑拂尘。 那领头的青年尤为出众,他登阶而立,好似云中白鹤,端的是仙人之姿,天人之貌。 不知是不是因为多看了他两眼,那人似有察觉,朝红玉姬瞟来。 红玉姬压低了帷帽,擦肩而过时,隐约听到人说:“混元宫的弟子到了。” 波家管事出来接待了混元宫众弟子。 叶金州见他家就派个管事的,不满道:“你家老爷架子比县官还大,我们来了连面也不露吗?” 管事尴尬地笑笑,“小道长有所不知,我家老爷为琐事烦扰,精力不济,如今卧病在床,只得派小人来接待诸位。若有不周之处,小的先在这里赔礼,还请诸位见谅。” “不是吧,这就被吓到了。”叶金州极是不屑地扫了眼门上的尸体,“区区一具死尸罢了。” 他还要再说,被相柳宜抬手制止,只得闭了嘴。 相柳宜对管事道:“贵主不适,我们就不打扰了,烦请管事前面带路,先容我们四处查看。” “是是,诸位这边请。”管事引了混元宫弟子入宅内。 相柳宜带着师弟们在外宅和内宅查探了一番后,然后告辞回到客栈,隔日派了一个弟子传信给波老爷,六日后他们将入府捉妖驱邪。 但还未等到约定之日,那具尸首突然凭空消失了。 没人知道季罂是如何瞒天过海取走死尸的,只有她自己清楚,深更半夜驮尸体是多么重口诡异的事。 不过因为波家接二连三的怪事,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就连这闹鬼的客邸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季罂听他们说,混元宫弟子也去了波家。 “没想到啊,波老爷带回来的美人是个蛇蝎美人,专食男人精元婴儿脑髓来修炼。” “枯尸,婴儿失踪,侍妾死亡,全是那妖孽所作所为。” “波老爷就没错吗?”季罂问。 “那怎么能一样,波老爷只是凡人之躯,被蛇精迷惑乱了心智,才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但如果波老爷不是色迷心窍,又如何能让妖孽得逞? 季罂听得无趣,出了客邸,打算去波家看看热闹。 半路却见不少人人惶惶逃窜,而波家府邸大开,门楣上滴落着浓稠腥臭的黑色血,宅内血气冲天,一群青霓修士执剑冲了出来,正是混元宫的年轻弟子。 季罂实在好奇,纵跳上了墙,只见里面已经屋塌路毁,一群官差进进出出,好像是死了人,家奴哭成一片,那波老爷神情呆滞地坐在地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什么。 “你是什么人?”官差发现墙头坐着的季罂,立即拔刀围过来,“下来!” 季罂连忙摆手,“误会误会,我就是路过而已。” 官差自然不信,“鬼鬼祟祟,说不定是妖孽一伙的,抓起来一起带回官衙。” ……怎么就不信呢。 季罂无奈地摇头,微微笑道:“抓我可不是容易的事。” 她提气跳下围墙,吹响哨声召来神牛。 骑着牛出城去,远远见到相柳宜一行追逐着一团妖气,那妖气中裹着数丈长的蛇妖,呼啸着逃向天边。 他们将蛇妖引到荒野,合力制伏着那条大蛇。 季罂刚在附近停下,便听得一阵马蹄声,她回首就看到高踞马背上的红玉姬,目光登时一亮。 “小美人,又见面了!” 她策牛横在前面,阻截红玉姬的去向。 “滚开。”红玉姬冷冷剜了她一眼,见她仍是无动于衷,径直从腰上掣出惊虹。 鞭风袭来,直劈面门,季罂虽然偏头避开,凌厉的鞭风却甩在手背上,火辣辣的疼。 “好疼好疼。”她吹着手,倒抽凉气,挨过鞭子的地方已经剐掉一层皮,翻出血红的皮肉。 随便捱上一鞭竟能伤成这样。 季罂疼得龇牙咧嘴,拽住鞭子的手却没松开。 软软的腰鞭在她掌中忽硬忽软,变化无端,实在稀奇,“好厉害的兵器!” 原来是一柄带刺的腰鞭,外观普通,实则可软可硬,缠绕在腰上时能隐形,不为人察觉。 可是在书中她并未看到过此类兵器的记载。 “松手!”红玉姬拽了几次都没能拽脱,一时不慎又扯裂了伤口,疼得她面色煞白。 季罂顺势拉过她的手腕,以指压住脉搏,“伤势都这般重了还凶巴巴的。” 翻过手腕,伤口比她上次见到的颜色还要深。 “凡胎不能克制蛟毒,能撑到现在全仗你功力深厚。” 季罂抬起另一只手,掐指默诀,一粒红珠悬在指尖上。 “你干什么?” “帮你疗伤啊。” 红珠化作一缕灵气,缓缓流入伤口,随即妖毒被拔离出来,伤口也渐渐愈合。 红玉姬不敢置信,“你会医治蛟毒?” “不会。” 红玉姬目露怀疑。 季罂只好道:“闲着没事看了几本杂书,正好有写医治各种妖毒的法子,我没把握,姑且一试。” 红玉姬戒备地看着她,“你我非亲非故,为何要帮我?” 这话倒叫季罂没法回答了。 她想了想,道:“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当作是……做好事吧。” 混元宫弟子那边已经顺利降伏了蛇妖,正在收拾残局,准备要打道回府了。 季罂怕被混元宫众人认出,忙道:“好了,我也该走了,小美人,咱们有缘再见吧。” 红玉姬抬起手腕,腐烂流脓的伤口竟然彻底愈合了,只在表皮留下一道浅紫色伤疤。 她神情稍震,抬眼看向季罂渐渐行远的背影,心头萦绕起一丝疑虑。 * 季罂又回到鬼客店里住了一晚,隔日她跟店家打听了颛臾国的方向,刚出门来,就听说那波家老爷死了,衙门拷问波家奴仆,放影拘捕近日到过波家的人。 季罂在城门看到影画上的自己时,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说像似乎也有那么几分像,就是下笔太敷衍了,居然把她画的这般潦草。 季罂对着画像正腹诽,两个差吏走过来,“骑马的那个,你过来。” 季罂朝天翻了个白眼,“这是牛,不是马。” 差吏才不管她骑的什么,“骑马的,你站住。” 季罂噗嗤一笑,挽起缰绳,“不是我不想站住,是我的牛不想给你这个面子。” 她脚下狠狠一踢,牛撒开蹄子就跑,俨然被狗追似的。 那两差吏还从没见过这样快的牛,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季罂就是他们要逮捕的人之一,赶紧招呼同僚,“快抓住她。” 这白月城的官衙连波家的事都搞不定,抓起人来却像狗皮膏药,季罂被追了好几条街,竟都没能甩掉,只能弃了牛,钻进一条窄到仅容一人通过的偏僻巷子。 才下过雨,巷子地上还有积水烂泥,两壁潮湿,越往里越幽暗。 走到尽头有间半敞开的屋子,季罂推开门朝里瞧,后方忽然刮来一阵风,她回过头看,一道人影就从马上滚落了下来。 季罂不及细看,就被这阵诡异的风刮进屋里,接着脚下踩空,整个人跌到了一个深坑里。 脊背和屁股摔个结实,疼得她嗷嗷叫,扶着腰看向洞口,差不多有两人来高。 “喂,外面有人吗?”她试着喊了一声。 只见洞口光线暗了暗,白裙红带飘来,红玉姬停在洞口,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 季罂面上一喜,“小美人,是你啊!” 红玉姬面无无情地走开,根本不搭理她。 季罂急了,“诶,你别走呀,好歹拉我一把啊。” 回应她的只有纷乱的脚步,还夹杂着嘈杂的说话声。 估摸着是官差找过来了。 季罂屏气凝神,听着那些脚步声在咫尺之隔的门外停下。 “奇怪,明明看 10. 第10章 [] 老头没料到季罂会问这个,神情微微一愣,看了看红玉,又看看她,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 “为何不言?” 红玉姬面若冰霜,扶在膝上的手暗暗握了诀。 似乎只要他说出那个答案,便立刻结果他的性命。 威压迫人,杀意暗涌,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 老头黯得这力量的深浅,到底存了几分心虚,“姑娘还真考到小老儿了,算卦人都不知道的事,小老儿又岂会知道。” “是么。”季罂在他脸上看到了惧意,心中微哂。 不管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不说反倒是对的。 “但是关于双星,小老儿听到一个传言倒是可以一讲。”老头又道。 “是何传言?” 季罂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老头道:“姑娘应该听说过十七年前双星凌空的奇观,但一定不知道,心月狐在凌空时就已经被吞噬。” 红玉姬暗暗收诀,“依你之言,双星凌空是假象了?” 双星凌空当日,天下人亲眼目睹,若说谁有能力在世人面前弄虚作假,除了上界再无他人。 “天象没错,世人也没有看错。”老头露着白森森的牙,笑得怪异十足。 季罂看看红玉姬,红玉姬抿唇不语,两人皆是面露质疑。 红玉姬质疑心月狐已经死亡的真实性。 季罂是因为被人道破了秘辛。 她从娘胎出来就有龙魄随身,这小老头应该是知道她的身世,所以刻意讲了这些话。 却不知他意在何为。 “我说老头,你这是听信了哪条道上的谣言?” 老头吹须瞪眼道:“真真假假,姑娘心里清楚,何必套小老儿的话。” 季罂视线扫过红玉姬,眼珠跟着一转,“那我换个问题好了。方才你说她被噩梦纠缠,可有什么解法没有?” 红玉姬眼皮微抬,目光在季罂脸上停留,似在怨她多事。 季罂视若无睹,逼问他道:“你到底行不行啊?” 老头捻住胡子,“当然有解。” “她这并非寻常噩梦,乃是中了魇梦蛊,若不能尽早根除,将被噩梦折磨致死。要解此蛊,只能去风海国浮游州的浮游山,找到一个叫魇梦君的魔头。这个魔头通晓人鬼魔妖四界事,并以此制造噩梦达到自己的目的。” “魇梦君,那是什么妖怪?”季罂问。 “是魇魔。”红玉姬道。 “你知道?” “曾有耳闻。” 红玉姬目光森冷,“浮游山立于极南海域中央,山高万仞,笔直如斧削,修士尚且难行,何况是凡人之躯。” “御风而上不就行了。”季罂脱口道。 老头闻言一声大笑。 季罂不满地瞪他,“你笑什么?” 老头道:“御风而上固然能到山顶,却到不了浮游殿。” “你就不能说人话吗?” 季罂实在受不了这老头讲话讲一半的毛病。 见她恼了,老头方才正色道:“魇魔性情古怪,定下诸多离奇的规矩,其中一条规矩就是,见它须心诚,徒步爬上浮游山,如此才可能见到浮游殿,而那些投机取巧之辈仅仅只能见到一片荒山。” 他抚着雪白的长须,颇是笃定地看着两个姑娘,“不过嘛,于你二位绝非难事。” 季罂原本还在甄别他话里的真假,此话一出,越发确定他目的不纯。 恐怕是要引诱她二人去浮游山。 “一个魔头规矩倒不少。” 季罂放下茶杯,语调怠懒,“好在与我无关,不必去自寻烦恼。” 她拂衣起身,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前,才记起结界尚在,便又顿足,“老头,快将这结界打开,我要回去。” “回去?” 老头长眉颤动,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刚才还满嘴胡吣神神叨叨的小老头刹那间像变了个人,一双眼眸白雾翻涌,深海漩涡般吸着人,迫着她二人的目光极尽毒辣。 “……”季罂后背汗毛耸立,一丝冷意自脚底窜上心头。 红玉姬早已握住腰上惊虹,准备出招,那老头却忽地狞笑一声,朝她们挥出一支利剑。 季罂和红玉姬同时抬手一挡,却没有意料中的袭击。 原来是这老头虚晃了一招,化作青烟要遁。 季罂伸手去抓,仅抓到一缕轻烟,烟雾化为轻薄水雾,她的掌心潮湿一片,“是海水!” 随着老头的逃离,结界慢慢消散了,脚下的土层开始裂开,等两人回神时已经跌进虚空,回到原来的巷道里。 红玉姬避开滚落的瓦砾尘土,只听老头苍老浑浊的声音再次幽幽飘来。 “双星一晤,此乃天意,去不去已由不得你们。” “你什么意思?”红玉姬拧眉叱问。 “想知道就去问她,她叫什么。” 老头的狂笑响彻天际,结界彻底撕开,整间屋子顿时如摔落的瓷瓶,碎了满地泥渣。 红玉姬一阵头昏目眩,才发觉这间屋子是幻象所化,她所立之地仍是刚刚那条幽暗逼仄的巷子。 她抬头,不期然和季罂四目相对。 两人间隔五步距离,两两相望,竟莫名生出一种隔了千万年的宿命感。 仿佛在很久以前,她们认识。 “你到底是谁?”红玉姬蹙眉望着她。 季罂闻言便笑,“小美人既问,我自当告知。鄙人罗邑季罂。” “季罂,你是季罂!”红玉姬难以置信。 孟候之女季罂。 当年在罗邑王宫和她一起打开木椟放走了黑蛟的季罂。 季罂不明白她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眼露迷惑。 此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已经犯了第三个“不可行”——不可自报家门。 红玉姬听到她的名字,又惊又恨,一种无比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直至追兵去而复返,从巷尾围拢过来。 “玉姬在这里!” 来的不止一路追兵,而是两路。 红玉姬这头是缉拿季罂的差役,季罂身后是追拿红玉姬的追兵。 红玉姬余光瞟了眼围拢的差役,对季罂道:“你记住,我是红玉姬。你我之间最好再无相逢之日。” 说罢提气跃上墙头,几个纵跳已无踪影。 “什么嘛!” 季罂无语挠头,还没明白她为何苦大仇深的,追缉红玉姬的那支追兵已经疯狗似的追撵过去,撞得她皮肉发疼。 再看对面凶神恶煞的差吏,她刚咽下去的一口气又提回嗓子,“有话好好说,何必动刀。” 差吏哪肯听她废话,举刀便砍上来。 季罂掐舌吹了声口哨,神牛撒着蹄子跑出来,将她挑在背上,又撒开蹄子横冲直撞闯出去。 * 从巷子里出来,红玉姬将追兵引到了寂无人烟的郊野。 领头的将军是此次送她去虞都的人,恭敬中带着威胁,“还望玉姬夫人不要作无谓的反抗,随臣尽快前往虞都。” 红玉姬抚着惊虹,“去虞都也行,那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鞭上燃起蓝色火焰,士兵从未见过这种诡异的兵器,骇惧地朝后退去。 等将军意识到眼前的玉姬不再是那个任侯夫人宰割的宠妃时,鞭子已经缠上他的脖子。 明明看得见,却摸不着,似坚硬冰冷的紧箍,尚不及发出声音,便深深嵌进脖子,割断了动脉,在众目睽睽下化成一滩烂泥血水。 如此邪门的杀人手段前所未见,甲士们吓得浑身发抖,想起要逃走,那条鞭子如疯长的藤蔓,将他们拴成蚂蚱,一口吞噬殆尽。 火焰噬尽血水,红玉姬掐诀默咒,半空中浮现出一座鬼氛萦绕的塔形法器。 人鬼陵开启法门,将尸体里飘出的亡灵鬼魂悉数卷入…… 季罂骑着神牛出了城,甩掉了紧追不舍的差吏,进到颛臾国的地界,半道又遭遇上闻讯而至的猎龙师。 为了摆脱他们,季罂从后山进入墟王顶的鬼雾林。 鬼雾林绿意覆盖,丰茂无比,之所以取名鬼雾林,是因为常年鬼气森森,阴雾缭绕,雾中蛰伏着死去的凶禽猛兽,见人便食,极是凶残嗜血。 当年若非混元宫在此设下阵法护持,以结界隔绝外界,只怕这些鬼兽要出山作恶,为祸人间。因此就算仙门在此,也无人胆敢擅入。 季罂进入黑雾林后便彻底消失无影,把一干等着挣功德攒修行的猎龙师急坏了。 “前面就是鬼雾林,不能再走了。” 众人在山麓下徘徊,走不是,不走也不是,都想着有人能打头阵,但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吭气。 “不如大家一起进山搜捕。”一人建议道。 “里面鬼兽太多,进去太久会被煞气侵蚀,要速战速决才行。” 再耗下去天就要黑了,届时阳气变弱,阴煞会更强。 大家一合计,决定各派一名修为中上的同伴,组成共计七人的小队,结伴进山搜捕。 鬼雾林没有路,不比山道好走,外面还是白日,越往深处林木越发高大密集,脚下的路也变得崎岖难行。 祭了一张符纸在前面引路,众人走了约莫一刻钟,天光越来越黯了,仅有几束微弱的光斑穿过树叶罅隙,细碎地洒在昏昏不可分辨的坡地上。< 11. 第11章 [] 季罂仰头望着天上阴冷的日光,深吸一口气,仍有潮湿腐朽的腥气萦绕鼻息,钻进肺腑。 从鬼雾林出来,循着路行至前山,见雾障较她下山时又深了许多。 她骑着娇蹄牛在雾海中穿行,听到山道上飘渺的笑闹声,手搭凉棚眺去,见十来个身穿青霓背负惠剑的年轻人从雾中出来,一路有说有笑,兴致高昂,正是相柳宜带下山去历练的混元宫弟子。 季罂拾起一颗石子投出去,射出的石子打在了一名弟子的剑鞘。 见自己砸错了人,季罂忙隐身进雾中。 那名被砸中弟子左看看,右看看,奇怪地挠了下后脑勺。 “怎么了?”相柳宜问。 “师兄,我刚才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他又扫视身后,“奇怪。” 相柳宜朝四周稍看,笑道:“你们先回,我去看看。” 几名弟子很是听他的话,也不多问,赶上前面的叶金州一道回混元宫。 待人都走远,相柳宜方轻轻叹了一声气,“阿罂,出来吧。” 音落,季罂从大雾中摔出来,还被牛尥了一蹄,气得她埋怨,“这牛当真是笨,再使它不得了。” 相柳宜把她扶起,一边帮忙拍去衣服上尘土,一边道:“三尊在此设有结界,你到这里岂不叫他们发现。” “我知道分寸的。”季罂吐着舌头,敷衍地拍了几下,和他大倒苦水,“师兄你是不知道,这次下山我差点走丢了。” 相柳宜奇道:“山中有迷毂枝,你没有折取?” 说到这个季罂就很惆怅,“刚下山迷毂枝就跑了……” 一人倒豆子似的倒着苦水,一人不厌其烦地倾听着。 季罂的牢骚发完了,相柳宜才问:“公先生又闭关了?” “嗯,闭关越来越频繁了,一年都难见几面。” “先生可好?” “他好得很。”季罂掂起酒囊,“可以不吃,酒却不能不喝。” 相柳宜温柔地揉了揉她脑袋,从怀中掏出荷叶包,“给你吃。” 里面包着香甜的酥饼,季罂双眼一亮,“虽然我饮甘露,食玉石,已经习惯服气修行,但师兄给的东西一定要吃。” 她咬着酥饼,把嘴塞得鼓囊囊,含糊不清地问:“师兄快出师了吧。有没有想好为谁效力?是去王幾还是回母国?” “这倒还没想过去处。” 相柳宜微微沉吟,心中正筹算着,忽见叶金州去而复返,朝他这里奔来。 相柳宜面上肃然,施法替季罂隐去真身,“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阿罂,你且小心回去,莫要叫人看见。” “知道啦,师兄再见。”季罂挥了挥手,目送他和叶金州一起进了混元宫的山门,才回石洞去。 公王段尚在闭关中,季罂独自守在洞中,每日精怪采来山果玉露,她只管吃吃喝喝,无事翻翻闲书,偶尔去混元宫偷几朵千年白莲泡茶,钓几尾裘无涯喂养的锦鲤,亦或是看混元宫弟子早课操练,调皮作弄,如此闲散度日,过得叫一个潇洒快活。 另一边,找寻师父的红玉姬则是一程接一程地赶路,按照师父留下的指示,她孤身翻过几座城池,冒着历年来最罕见的冬雪来到封国大殷边境。 这里连续多日的暴雪,湮没了一座百来口人的村落。 寂灭不久的村落还残留着寡淡的人息,村口雪崩处有妇孺对着尸体嚎啕,零散不多的男人们麻木地搬运着尸体,对红玉姬这个贸然出现的外来人虽有惊艳,也只是匆匆一瞥。 红玉姬刻意收敛了姿色,也还是明艳不可方物,这些村民却仿佛只是那一眼的惊艳,便再未停留目光在她脸上。 红玉姬已经习惯了贪恋的目光,感觉有些奇怪,直到她在惨像中看见极不和谐的一幕。 一名绝丽的少女被捆在石柱上,周围架满了柴禾。 少女的脖子和嘴角粗暴地勒着一圈麻绳,暴露在外面的胳膊脚腕均已冻伤,雪白的肌肤衬得那些冻伤格外碍眼。 她的双目紧闭,嘴唇乌青,早已人事不知了,周围的人还忙着搬尸,忙着号丧,无人在意她的死活。 也是,架在柴堆上准备火祭的人,形如猪狗,命如蝼蚁。 人的无知和丑陋,红玉姬在儿时就已经见识过了。 不仅仅是人性,连同整个世间她都深恶痛绝。 李鹿玄让她知道仇恨,用十年的时间将她打造成兵器。 征服九国,是师父的夙愿,师父的夙愿就是她的心愿。 红玉姬抬首望天,方才还是晴天,转眼间又下起鹅毛大雪。 雪片落在脸上,是冷的。 她身上的裙装是水云碧海锻裁剪,夏能避暑,冬能取暖,倒也无妨。 可怜那些凡胎抗不住冻,老少妇孺早在倾覆的雪窟中一命呜呼,挖出来的全是一具具冻僵硬透的尸身。 刚死人的地方空中盘桓着阴灵幽魂,或留恋,或茫然,或不甘,或愤怒,他们无处可去,没有方向地飘着。 对修道之人来说,除阴消灾可以助长法力,提升道行。 她所在的阴阳鬼宗也是如此,阴魂凶煞不仅增长功力,还能滋养法器。 红玉姬捻诀默诵咒语,她炼制的法器人鬼陵缓缓从心腔飞出,化形成一座灵塔。 只手掌大小,人鬼陵中镇着千万大厉凶煞,属极阴极寒,因此法器镇在强烈的幽冥鬼火中。 人鬼陵一经祭出,雪住人静,时间凝结,冻住了方圆百里的动静,地面迅速结块冰封,陵窗陆续开启,浮游在半空的亡魂登时如暴风般被摄入塔内,塔内大厉百鬼贪婪地吞噬着弱小的幽魂。 陵窗再度合上,一切又重归寂静,随着主人的步伐前移,引导她走向那名已经死去的少女。 红玉姬看着少女僵冷发青的面孔,冷道:“空有一副皮囊的凡胎,你要她做甚。” 人鬼陵上下浮动,不肯退避。 “罢了。” 红玉姬心默法咒,摄取少女的记忆,浮现的画面,让她为之震撼。 一个没有智根的痴女,竟有千面。 娇憨的,妖媚的,清冷的……全被封印起来。 红玉姬继续往下看。 这名叫灵枢的少女是孤女,在她出生的前一日父亲跌崖枉死,母亲悲伤过甚,生她难产而死。 少女家中并无亲眷,村民因她克父克母不愿收养,抱去村外活活掩埋。不料过了一月,本该死去的婴儿却出现在村口,村民以为是天神相助不敢再弃,便视作猫狗轮流抚养。就这样,一户人家养一月,灵枢吃着百家饭长大。 但因一村人都有抚养,出力不等,村民们间渐有微词,久而久之,不满的情绪开始扩大,他们缩减灵枢的衣食,驱使还是小孩的灵枢没日没夜地做活,对灵枢仅有的感情全都参杂了各种私心和利益。 这还仅仅是人的一面,灵枢长成后,出落得亭亭玉立,这些村民的贪和恶彻底暴露。 养她的男人们糟蹋了这朵初初绽放的圣洁莲花,让她沦为这个村落共同的禁脔。 女人们嫉妒她的美貌勾去男人,划破她的脸蛋,肆意打 12. 第12章 [] 从村落出去五十里外有一家邸店,旗帘残破不堪,挂在旗顶上的灯在雪风里忽明忽暗,就要燃烧殆尽。 不过是极寻常的一夜,经营惨淡冷清无人的邸店因为冒雪而至的不速之客,温度骤降。 外面的大雪铺天盖地,白茫茫的积雪已经淹没了树根,红玉姬仅着一袭单薄的衣裙,面容莹白,片雪未沾。 她要了一间客房,四周设下结界,坐榻上开始行气修身。 通过存思修炼法,她闭目内视,查视五脏,体内的余毒已清。 蛟毒并未入侵到五脏,腕口的伤痕只有浅浅一道,就快痊愈了。 记得季罂在为她疗治蛟毒时,是以血为药。她和季罂都出自阴阳鬼宗,阴阳鬼宗有一术法,是用血结阵,炼制傀儡。为何季罂的血可以疗治妖毒,令人费解。 她打开法阵,蛟龙恹恹地趴着,一副不肯搭理人的样子,扔给几只鬼魂,连看也不看。 虽说黑蛟为她所用,却始终不肯臣服。目前以她的功力还做不到完全掌控,使它听命于自己。 红玉姬收回法阵,合衣躺下。 人鬼陵有了凶煞和美人罪,她还需要再找其他傀儡填补剩下的二阵。 她原本打算去找寻师父,但眼前有了一件更紧要的事情。 她决定去一趟浮游山,会一会那所谓的魇魔。 今夜里雪风呜咽,外面滴水成冰,屋里也冷如寒窟。 离开罗邑王宫后她似乎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抱紧手臂,单薄的裙衫贴着肉,覆了一层冰似的侵入五脏六腑,连同呼出的气息都是寒津津的,运气驱寒也没有任何改变。 这是个不详的信号,每次出现这种情况,都只有一个原因。 ——她进了梦魇的世界。 天地白茫茫分不清边界,撕心裂肺婴儿哭笑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辨不出破绽在何处,她乱了心神,耳心阵阵刺痛,几乎要失去听觉。 她捂住耳朵,耳朵里淌出血来,从指缝蜿蜒滚落,疼痛在刹那延申至四肢百骸,这时耳朵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是幻痛,越是挣扎越是痛苦。” 红玉姬辨出声音,“师父……” “稳住心神。” 红玉姬依言调整内息,随后一股力道携裹着她御风而起,她痛哼一声,醒了过来。 捂了捂耳朵,还略有一丝疼痛,但她顾不上这些,急忙翻身起来,“谢师父出手相助。” 窗外透进微弱的雪光,李鹿玄的身影映在屏风粗糙的幕布上,他从屏风后步出,背着那柄从不离身的惠剑。 “小小梦魇也能让你毫无还击之力,这便是你十年来的修为长进?” 不能挣脱梦魇,她承认是自己修为不够,“请师父责罚。” “你的手怎么了?”李鹿玄瞄着她手腕上露出的伤痕,眯了眯眼,神情颇为戏谑,“蛟龙的伤势……你当真叫师父惊讶。” 红玉姬低下头,“是弟子无能,未能降伏此蛟。” 李鹿玄冷笑,“你是无能,你处处皆不如他那个徒弟。” 红玉姬脸色瞬白,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李鹿玄走到了她面前,突然捏过她那只受过伤的手腕,覆上一缕幽光。 探得脉息,眉心一蹙,下一刻双目迸出可怕的寒芒,“是谁替你疗的伤!” “一个陌路人。”红玉姬不敢与他对视,她已经尽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自若,鬓边还是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刻意模糊了性别。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维护季罂。 或许只是因为当年她帮过她,她想要还这个人情。 然而李鹿玄是何等神通广大,不必多问,已经看穿她全部心思。 他目光深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下令,“杀了她。” 红玉姬额头滚下汗珠,“她不知道我的身份。” “杀了她!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李鹿玄的命令向来不容反驳,红玉姬闭了闭眼,应道:“徒儿领命。” 李鹿玄拂袖转过身,就在红玉姬以为他就这样离开时,他又驻足,声音里不带半分温情,“玉儿,你该去的地方是虞都,而不是在此处。” 红玉姬暗暗攥紧手指,“师父,请恕弟子不能从命。” 李鹿玄眸中射出两道寒光,即便是在这黑夜,神色也阴得吓人,“怎么,你要违抗我的命令?” 红玉姬抬头望着他清瘦的背影,望了十年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却总是隔着什么。 “徒儿不明白,为何一定要去?徒儿就是去了虞都也没有回旋余地。” 李鹿玄幽幽道:“去了虞都,会有人来救你,他们还会为你开战。三国陷入逆乱,再过不久便能荡乱其余六国,而后危及王城。” 红玉姬摇头,声音在发抖,“师父,徒儿不要去虞都,徒儿要去浮游山。” 听了师父十年的话,她也相信师父,但这次她势在必行。 梦魇缠了她多年,却不要她死,不会只是魇魔的恶作剧,背后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她要去找魇魔解开梦蛊,问清缘由。 “浮游山么……” 李鹿玄盯着她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也罢。” “两国追兵不绝,寻你的猎龙师虎视眈眈,一路艰难险阻,危机四伏,要去浮游山也得看你有没有命。” 他抬步走向紧闭的门房,穿过结界,留下一缕余音,“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命定之敌这么快就见面了。玉儿,你好自为之吧。” …… 季罂回到墟王顶的第二个月,罗邑国孟家来了人。 她的同胞兄长孟候世子孟兴,一个年轻魁梧的男人,带着背了沉甸甸箱子的家奴从崎岖陡峭的小道爬来山洞。 彼时季罂正躺在公王段的竹编摇椅上,哼着小调,呷着小妖用晨露泡的白莲花茶,赏着山巅朦胧氤氲的晨景,乍地一见行在山道上的蚂蚁搬家,便晓得是她那婆婆妈妈的兄长来了。 旁边的小几上还剩了半朵花瓣耷拉的莲花,她扯下两片揉成团,刚塞进耳朵,孟兴便喘着粗气爬了上来,老远扬起他一双大手,略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阿罂。” 季罂装作才看见的样子,跳下来迎住孟兴,将他按在摇椅上,“兄长你走累了吧,我帮你揉揉肩如何。” 孟兴傻乎乎地挠着头,“累倒是不累,就是吓得够呛。鬼雾林那些东西虽然见过几次,还是觉得好生吓人,要不是有先生给的符咒护身,我是不敢上来的。” 季罂怕他没完没了说下去,忙道:“兄长吃过饭没有,洞里还有采摘的果子,我拿来给你垫肚子。” 说完要去,被孟兴扯住衣领拎到一排大箱子前,“别急别急,兄长带了好多吃的穿的,先来看看。” 吩咐家奴打开箱子,孟兴热情十足地介绍道:“这箱是母亲做给你的衣裳。你走了十年,母亲只能凭我口述做了这些衣裳。” 妙谛自觉对她有所亏欠,衣食金银从来不缺。 除此之外还有一箱兵器,一箱肉脯果干,一箱玩具。不必说,是孟兴的杰作。 果然,孟兴得意地说道:“这几箱是阿兄从各地搜罗来的,你是不知道,为了找这些宝贝,阿兄被父亲数落了好几顿。” 他握了握拳头,微黧的脸上泛着气恼的红。 季罂塞着耳朵,听的不是太清楚,但也跟着握拳,表示一下气愤。 孟兴接着又道:“对了,父亲最近收了一个叫昭炎的宾客,这人是属狗的,见谁都摇尾讨好,最是 13. 第13章 [] “这是?”相柳宜还是第一次见到能直接炼化法器的手段,不免诧异。 “是阴阳鬼宗的独门绝技哦。” 季罂原地坐下,伸出手指,红莲落向掌心,幽蓝的焰火舐着指尖,她却毫无痛觉,“强大的意念只要依附宝物,就能炼制令人满意的法器。阴阳鬼宗所有的法器皆是人的心魔幻化。” 这株宝莲滋养千年,灵气汇聚,在凡间是极难得的圣物,虽然经她之手盛满世间浑浊,却也能因此得到净化。 相柳宜抬手触摸,挨到了一点残火,季罂便拂开宝莲,“师兄小心,极阴地火凶残,会损人心脉。” 相柳宜感到一丝疼痛,看向手指,指腹已然划开细口。 他微微拧眉,“阴气招鬼,阿罂为何要行此凶险之道?” 他是清流出身,又在名门正派修行,看不起歪门邪道也在意料中。 可清浊黑白,善恶正邪,就是清流门派的代名词吗? 季罂知道相柳宜没有别的意思。 但她不爱听人的大道理,自然也不会讲。 “因为我根骨奇佳啊,我不学,鬼宗就要痛失奇才了。” 她收去宝莲,眼珠微转,岔开话题,“师兄还没想好出师的去处吗?” 相柳宜这段时间的确有有考虑,他道:“大概去周游列国。” 混元宫的弟子出师后都可自行选择出路,或留守混元,或继承家业,或行侠仗义,独他这个得意门生选择周游列国。 季罂意外地笑起来,“师兄不如再考虑考虑,跟着我?” 相柳宜被她逗笑,“跟着阿罂去历练也未尝不可。” 相柳宜一脸真诚,不像说笑。 季罂被他的认真吓到,“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师兄跟着我,半路就得饿死了。” 相柳宜与她并肩而坐,掏出荷叶递给她,里面有几块糕点,“师兄有吃的,不会让阿罂为难。” 所以跟着他才是有吃有喝啊。 季罂拾起糕点,“有肉吃肉,师兄若真的跟着我,砸锅卖铁也绝不亏待师兄。” 相柳宜微微一笑,“那师妹可不要食言。” 季罂兔子似的鼓起腮帮子,见他笑,也跟着笑。 这人总是温温柔柔,再不开心的人看见这张脸也会烟消云散的吧。 季罂盗走红莲虽说被相柳宜当场捉住,相柳宜最后却没有迫她交出。 千瓣红莲镇在池底千年,传到这一代手里几乎淡忘其存在,确实使宝物蒙尘。 再者,相柳宜有私心。 门派逐出季罂,他毫不知情,师父时月更不肯告知详情,也不允他再提及季罂。后来他才知季罂被师门执以碎骨极刑,二十七根旋风钉钉入那副纤弱的身体,绞碎了一身骨头,扔进水牢自生自灭。 后来季罂在水牢失踪,师门中也无人去寻。没有人相信,世间有人能在旋风钉下活命。 也幸而如此,给了季罂活命的机会。 最讽刺的是,救她的是被师门视作邪魔歪道的公王段。 这件事成了相柳宜深藏心中的一个结。 哪怕眼前的小师妹活蹦乱跳,他仍不敢去想,当年是怎样一副情形,她是如何捱过来的,死里逃生后又经历了怎样一番苦痛。那一定不会比碎骨好受。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一招一式手把手教过的孩子,于他而言,是像妹妹一样的存在。 混元门欠她的,他要还债。 这一株千瓣红莲又算得了什么。 满池快要枯死的白莲,相柳宜仔细甄别每一朵,找到了一株九分相似的。 他割破手指,以血为色,注入灵气,修染出一朵相差无几的红莲,重新镇入水底。 季罂取了红莲回到洞中,用一夜的时间修完了第一阶。 她炼制的这尊法器要容纳七个法阵,修完第一阶尚有余力,她打算再继续修第二阶,身上的经脉血管忽然间爆涨,就像锻造刀剑前倒模的溶浆,迅速蔓延到了脖颈。 “不好!”她暗道一声,立刻收了法力。 然而气息还是乱成了一团,五脏不能承受的余火直接涌出来,她只觉喉咙腥甜,随之便吐出一口鲜血。 季罂勉强稳住心神,微恼地看向手臂,果然又长出龙鳞,一片覆着一片,密密麻麻,坚硬又恶心。 每次出现都会比上一次要多,按说这样的畸变她也该习惯了,但实在是………实在是太丑了。 恶心的东西长在自己身上,从心到身都在抗拒。 季罂抱着脑袋叹气,“到底要怎样才能去掉这身鳞片,莫非真像老妖怪说的,是我法力低微,无法操控龙魄所致。” 抚着龙鳞,她想起重新塑骨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模样,因为难以接受,她一掌拍晕了自己。 那之后,她的修行生涯里就多了一项颇伤脑筋的疑难问题,就是千方百计地遮丑,费尽心思也要把这身鳞片藏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她极不喜欢这身龙鳞,却也是延续她生命的东西。 当时老妖怪从水牢里捞出筋骨破碎的她,耗时半年,取尽碎在肉中的旋风钉,又将小飞龙龙魄与她合二为一,才重新塑回人骨。 她不知道老妖怪用了什么办法,为此付出多大代价,只知道那之后他频繁闭关。 这次又是两个月。 大概是想到小飞龙救了自己的缘故,这身龙鳞看上去也没那么丑了。 心神稳定,龙鳞也停止了生长,季罂聚灵气于掌,抚过长出鳞片的地方。 直到全部消失,她吐了口气,召出宝莲。 金色莲瓣绽开,拳头大小的婴儿蜷缩在莲心,双目紧闭,睫毛纤长,皮肤雪白,漂亮得不像初生的幼婴。 季罂将一缕灵气注入婴儿的眉心,“快快醒来。” 婴儿刚睡醒的样子,一双胖胖的小手揉着乌黑的大眼睛,茫然地打量着陌生的世界。 看见面前捧着脸一副痴汉样的季罂,它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咬着手指头,似乎在思考她是什么。 好可爱的娃娃,怎么看都不像恶怨鬼胎。 季罂戳着婴儿柔软的小脸,柔软的肚皮,“叫我姐姐。” 鬼婴捧着肚子咯咯直笑,“娘。” “姐姐。”季罂耐心纠正。 “娘。” “姐姐。” “娘。” “……”季罂一头碰在面前的案上。 鬼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她,自然而然就认她作娘了。 罢了,它懂什么,左右只是称呼,不重要。 季罂放弃了挣扎,鬼胎便咬着手指头一直唤她,“娘,娘,娘。” 季罂试着和它商量,“叫主人,懂?” 鬼胎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看上去不大聪明的样子。 季罂决定试一试鬼胎威力,她两指并拢,驱使道:“去教训教训裘无涯那个老东西。” 指令发出,恶婴水灵灵的大眼睛瞬间变成乌黑空洞一团,怒视着前方,携裹着黑雾呼啸而去。 那股鬼魔之力如狂风掀顶,吹得洞外呜咽阵阵,洞内物件七零八落,连季罂也被掀在地上。 然而只是那一瞬的威力,神气不已的鬼胎遍体鳞伤地回来了,它落在莲心,紧闭着眼睛,恢复蜷缩的姿态。不仅没有对 14. 第14章 [] 不过那是后话了,此时红玉姬已经孤身踏上去浮游山的路,季罂则是被刚出关的公王段督促着修炼。 公王段一边饮酒一边道:“龙魄尚未与你血肉契合,极易反噬,在这之前要牢记师父跟你说过的话,稳住心神,不要强行动怒。” 季罂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我有听话啦,下山没和别人交过手。” 公王段目光深深,“哦,是吗?” 季罂让他看得有些心虚,眨了眨眼睛,“老妖怪,您现在心情怎么样啊?” “你说呢?”公王段笑吟吟地反问,“为师叮嘱你几句,紧张什么。” 季罂可不敢说自己在山下不小心自报了家门,已经犯了第三个不可行。 正想着要怎么糊弄过去,一只秃鹰扑簌簌飞进来,歇在旁边的石案上,对公王段道:“鬼雾林有动静,猎龙师找来了。” 公王段起身走了出去,季罂跟在后面,师徒俩到了崖前,见鬼雾林结界异动,果然有人入侵。 “他们上不来。” 公王段在山洞周围布了障眼法,对一般猎龙师,完全可以瞒天过海。但如果遇上天机子那样道术高深的修士,这里也就暴露无遗。 季罂目睹翰墨般深黑的林海,眼底涌动意味不明的笑意,“老妖怪,他们还会再来的。” 这是毋庸置疑的。 公王段道:“心宿和荧惑,任何一种身份都不是九国愿意看到的。黎民寄望人皇能结束乱世,国君一定会设法杀死人皇,保住他们的地位。你不想死,就要尽快找到七字诀,找到日月眼和宇宙焰,得到魔父的全部力量。” 季罂问:“宇宙焰到底是什么。” 公王段默了片刻,回答她,“应龙神遗失的一片彩羽,化为魔父的心。” 季罂突然兴致昂然,“是不是只要我拥有了魔父之力,天神也奈何不了我?” 公王段笑笑没回答,屈指敲她脑袋,“说了多少回了,叫师父。” 季罂不服气,“是你当初骗我做的徒弟。” 公王段抱着酒囊大笑,“小魔头,这便过河拆桥了嘛。要是没有师父我的倾囊相授,你能轻而易举打过山下那群取你小命的猎龙师?” 季罂就知道他不可能没发现,“你果然知道我驱使鬼兽吓唬他们。” 但她不认为是自己的错,“我打不过他们,只能跑了,要是跑都跑不过,那多丢你的脸。” 公王段面带笑容,听她狡辩完,也不作声。 季罂计上心头,“老妖怪,你左右也无事,不如和我一道下山。山下要多少酒都有,管你喝够。” 这把如意算盘打得真响,公王段一盆冷水毫不留情泼下来,“师父我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要养老,下山是不可能下山的。” 季罂:“……” 公王段狠狠灌着酒,望着混元宫寂暗的楼观,“明天一早你就走吧。” 季罂叹气,“我真走了,老妖怪你可就寂寞了。” 公王段看她一眼,不得不说实话,“你母亲妙谛夫人的梦魔日益严重了,你身为人子,要救她,以报生养之恩。” “梦魇……”季罂眼中茫然。 孟兴来的时候根本没提过妙谛的病症。 * 翌日出发,公王段怕她不识路,专门画了一张通俗易懂的简笔地图。 季罂拿着地图左看右看,发现自己根本不能看懂,“师父真不放心就把无心铃借我用用呗。” 无心铃这东西玄乎得很,又不响,算什么铃。但公王段宝贝得紧,连她都不许碰。 越是不让她碰的东西,她越是感兴趣。 公王段闻言神情稍顿,垂目看了眼手腕上的铃,“小魔头,这个不行,那头牛倒是可以送你当坐骑。” 季罂咕哝,“我要老牛做什么?” 看她满不在乎,公王段道:“这牛老了,终有一死,跟你到几时是几时,等它死了,你也只能靠自己了。” 季罂认为他在说笑,“神牛虽老,到底还是灵兽,怎么会死。” “送你便送你了,爱要不要。” 公王段打开他的酒囊,晃着花白的脑袋走到洞外, 看着山间的路被黑雾弥漫,季罂万千唏嘘。 以往下山有公王段的灵咒护持,她从不担心自己的性命。这次无人帮衬了,想想还有点刺.激。 “老妖怪,你就没有别的叮嘱?” 公王段抱着酒囊歪进竹椅,眼神迷离地瞟着季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打架躲远点,打不过就跑。这些你会吧?” “额。”季罂知道自己菜,但总要让她知道菜在哪吧。 “师父,那八成功力……”她满含期望地望着公王段,举起食指,“能不能再解一成啊?” 公王段随手捡了根枯枝,在地上刷刷画了两个框,左边画个圈代表可行,右边画一个叉代表不行,然后捡了颗石子给季罂,“自己看着扔吧。” “……”又来这套,每次都说听天由命,还不都是他暗中操作。 季罂眉毛耷拉下来,背过身奋力一丢,石头还是落在了两个框之外。 她就猜到会这样。 公王段得意地笑笑,而后又哄她道:“这一去一年半载难回,师父昨晚替你占了一卦。途中你若是遇上红玉姬,就设法与她结伴同行,有她来对付猎龙师,你就可高枕无忧。” 季罂觉得这个办法不是不可以,就是有点怪异,“你和她师父一直不对付,让我和她同路,不是让我千里送头嘛?” 而且她记得清清楚楚,和红玉姬自报家门后,红玉姬脸都黑了,还说不要再有相逢之时。 是以她猜测不止是公王段和李鹿玄的恩怨,还可能是因为前缘,使她心中生恨。既然对她有恨,老妖怪为什么还要她冒险去笼络不友善之人。 公王段却笃定地告诉她,“她不会杀你。” 他说不会,就一定不会。 但原因是什么。 季罂问:“她如今的修为可在我之上?” “是,也不是。” 公王段从闭关出来,就开始不说人话,学起西方教打哑谜那套。 季罂正思索他话中之意,又听公王段幽幽道:“季罂,你这次犯了大忌了。你怎能随意暴露术法,割血替她疗治妖毒。我记得再三叮嘱过你,不可随意使用起死之能。” 起死之能,起的是妖魔的生。 它不是出自鬼宗的术法,而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 而上一个拥有这种能力 15. 第15章 [] 浮游山位于南部风海国境内,红玉姬千里迢迢赶往浮游山之际,项、申、秋骊三国发动了第二次战役。 起因是项国私下结盟秋骊国,作为九大方国的申国咽不下这口气,怒而开战。 就在三方战事胶着时,项国突生内乱,候夫人姬莹联手太宰逼宫,项候被迫退位,病薨于内宫。仅一岁的新君继位后,姬莹和太宰共同把持朝政,但因二人政见相左,各自拉帮结派,致使朝廷混乱不堪,外战节节败退。秋骊国倍受项国拖累,毁约退出联盟,从此三国各据一方,鼎力相对。 然而项国国力衰弱,已无力与二国抗衡,被迫臣服秋骊,献出部分城池寻求庇护。秋骊兵力扩充,实力跃至申国之上,渐渐欲壑难填,无视夏天子的存在,自称为王。 不仅仅这三国相互倾轧,其余方国也各怀鬼胎,蠢蠢欲动,若说有什么至始至终都没变,大概只剩下诛杀双星的行动了。 过去的十年间,双星子已被各国杀得所剩无几了。 这也是红玉姬修人鬼的原因。 她的法器人鬼陵就是一个微缩的地狱,困着游荡在人间无法投生的恶鬼大厉。 她拜李鹿玄为师后,就开始炼制这门法器,炼成的第一阵是“傀儡鬼”。这些傀儡鬼摄入人族和妖魔的鬼魂,形成一支最具邪煞气息的鬼魂军团,法器也因以此得到滋养。 红玉姬把这样近乎坟场的邪物随身带着,普通人是没有办法察知的,不过因为她容貌出众,一路上也极是惹眼。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红玉姬常穿一件玄色斗篷,把绝色容貌藏在帷帽底下。 人们见到的她便是以这样一副形象,冰清玉洁,冷若冰霜,身边还跟着一个袅娜多姿的少女。少女身姿纤柔,脸上戴一副面具,面具绘的是胖胖的女孩脸,雪白的面庞,鲜红的胭脂,咧着一张嘴笑,初看只觉有些滑稽,多看几眼便觉瘆人。 少女乖巧安静地跟在一旁,行止却另有一番风情,那副皮肉即便藏在面具和锦衣下也知不俗。 容貌出众确有优待,无论两人到哪,都有男人献殷勤,不过往往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红玉姬生人勿近的气场吓退了。 私以为她不好接近,说不定一个不高兴还会杀人,实际上红玉姬压根没正眼看过这些凡体肉胎,她只想赶路,途中偶尔猎些孤魂野鬼滋养法器。 数日后她带着灵枢来到大殷境内,计划从西南异族的地盘南下,却不知猎龙师从何处得来了消息,来了一茬又一茬。 红玉姬大开杀戒,获得了大量鬼魂,那些富有灵气的鬼魂是极好的养料,日夜滋养着人鬼陵,让她的功力大有进益。 在见到餍魔前,每天夜里她就是靠着修习术法,炼制法器,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避免堕入噩梦。 她的人鬼陵已经修了两个法阵,其中的“傀儡鬼”已有成千上万,因为结界太小太拥挤,天性凶残的鬼魂面目狰狞地咆哮着,撞击着,要冲破这幽深的牢笼。 灵枢睁着晶亮的眼睛,看着那些乌泱泱的丑陋鬼魂,害怕地缩到红玉姬身后,“出来了。” “不会。”红玉姬握诀默咒,人鬼陵隐入心腔。 灵枢眨着眼,指着她胸口位置,“痛?” 她可能以为她受伤了。 “没有。”红玉姬按了下胸口,表明自己没有受伤。 灵枢这才展开眉头笑起来。 “睡吧。”红玉姬灭掉烛火。 房间归于寂静,灵枢在她身旁躺下,蜷成小小一团。 夜风吹开了窗,窗扇一下一下扇动着,吱嘎难听,树上的枯叶窸窸窣窣吹落床畔,枯叶上点缀着新鲜的血滴,红玉姬拾在指尖,无声地端详片刻后,捻作粉末。 静默中的呼吸声交错绵长,灵枢乌黑的眼珠在黑暗中亮如星辰,一阵风拂过脸颊,她缓缓坐起,看向斜开缝隙的窗页,一道身影飘了出去。 黑夜的尽头是诡谲的气息,在幽深无人处,伴着蛟龙低吟,忽明忽暗的鬼火由远及近,半空隐隐现出一双大如灯笼的龟目,平静地注视着地上渺小的猎物。 猎龙师们手上的法器几乎握不住,脑门上冷汗直流,不敢喘息。因为太暗,具体是什么东西根本看不清,但那种没来由的恐惧感犹如溃堤蚁穴般自骨子里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痉挛不止的肌肉牵着关节直往地上扯,一股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正迫着他们跪地臣服。 法器震颤嗡鸣,猎龙师们和这股妖邪之力抗衡着不肯屈服,目睹着龟目游移而来,伴着时轻时重的喷息。 众人面如土色,看向模糊不清的光亮,鬼火中终于显出一点人形,正是他们追踪的红玉姬。 “她根本不是人,她会妖法。”有人忍不住出声。 红玉姬默不做声,手抚腰间,抽出惊虹。 众人只见这长鞭长约三尺,遍布倒刺,形如软剑,轻抖细腕,鞭走如蛇出洞,稍有走神之人,当即就被撕下一层皮肉。 猎龙师们见状后背发凉,命悬一线,谁还敢大意,陆续祭出法宝法器往她身上招呼。 红玉姬眸光平静地注视着跟了她一路的修士,不疾不徐地旋动手腕,横鞭拂扫,将迎面打来的各式法宝弹了回去。 三十人的法力修为,她一个招式便轻松制住,长鞭带起的强大气流漩涡,吞卷了四周的土石渣块。 一顿飞沙走石,猎龙师们堪堪稳住身形,急忙召回各自的法器,仗着人多势众想要与之硬拼。 红玉姬未将他们放在眼里,长鞭在掌中灵活挥舞,或缠或劈,招式狠毒毫不留情,鞭影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惨叫连连,更有噗噗的血水飙流声。 而那长着龟目的怪物全程如影随形,张开深渊巨口,发出龙吟兽吼。 颀长庞大的身躯清晰入目时,众人这才看清那怪物的形容,分明就是传闻中走蛟化龙的那条黑蛟。 猎龙师们脸色刹那间五彩纷呈。 明面上他们是驱魔除妖的修士,暗地里行的却是杀人领赏的勾当,真见到黑蛟,吓都要吓死了,哪里还敢恋战。 这群猎龙师平时谁也不服谁,一路上三十个人就有三十个主意,在逃命这上头却极其默契地达成了一致,手上有的法器只管往外丢,能挡则挡,不能挡也能替他们拖延时间。 偏偏他们今晚运气不佳,惹上的是前所未见的硬茬,撇开修为只谈武力,对面的少女也是经历了锻骨扒皮的非常人,万里挑一的佼佼者。 她身形矫捷,快如疾风雷电,在可怖的龙吟声中,长鞭如蛇蛟般上下翻飞,收缩灵活。 碰肉即见血,鞭下血花如雨,滚烫似火,浇了红玉姬满脸,浓烈的腥味窒息又令人犯呕。 猎龙师皆是万里挑一的修士,不说修为高到仙人境界,至少不该是这样不堪一击。然而残酷的事实证明,他们在红玉姬面前就是凡胎肉.体,砍冬瓜似的不经打,不多时死的死,伤的伤,残肢断臂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上,脑浆碎肉浸泡在脓腥血水里。 活下来的人见状都忍不住抱着肚子呕吐起来。 红玉姬身上脸上糊满了血浆,手指淡定地擦了擦,至始至终眼里都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她无视还在苟延残喘的活人,蹲在一具死尸旁,扯了衣衫揩尽残血和碎肉。 擦拭干净,她将惊虹缠回腰上,仰头望着死寂的夜空,眼神幽沉失神。 美艳绝色的皮囊往往是男人趋之若鹜的对象,对美人的征服也是男人根植于血液的本能 16. 第16章 [] 制造噩梦来折磨人是魇魔独有的幻术,准确来说,它是一种类似于蛊的幻术,因此被称为魇梦蛊。 常言道:九魔一魇。 魇的怨气极重,很难消除。 红玉姬中的是魇梦蛊,妙谛中的也是这种魔梦蛊,因为不常见,至今没有可供参考的解法,甚至连来龙去脉也极少人知道。 因为没有缓解法,只能被噩梦纠缠折磨,长此下去中蛊的人会逐渐精神崩溃,被活活吓死,折磨死。最笨的办法就是减少睡觉的时间,可是人不睡觉,就会老得很快,然后耗死。 季罂到孟府后,看到的妙谛就是这副情形,满头花发,脸颊凹陷,形销骨立,和从前那位万千风华的孟侯夫人毫无干系。 孟兴解释:“母亲被梦魇折磨多年,药石无医。怕你担心,从不让我们提起。” 季罂看着母亲,想起上次生离的场面已经是十年前,她几乎快想不起当时是何种心情,只记得父母亲要将她送走。 “阿罂是你吗?”听见兄妹的声音,妙谛额上青筋鼓出,枯瘦如柴的手摸索着找寻季罂,“你回来了!” 季罂握住她的手,慢慢到床前坐下,“娘身体有恙,怎么不让兄长告诉我。” “你别听你兄长胡言。”因为病情的缘故,妙谛的视力大不如从前,她微笑着掩饰眼底的无神,紧握着季罂的手,“其实娘很好,不过是年纪大了,多了些小毛病。” 孟兴摸着脑袋憨憨笑道:“是我胡说八道的。” 母女多年没见,这次见面难得,该有许多话要讲的,孟兴说完便不打扰,悄悄退下,把房间留给母女二人。 妙谛攥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目光深深望着女儿,嘴唇嗫嚅着不知说什么,眼角便扑簌簌落下两行泪水,“阿罂,苦了你。” 当年迫不得已送走季罂,让她至今都无法谅解自己,“你在娘的身边衣食无忧,若是当初没有送你走,怎会这般……” 妙谛情绪反常,季罂没有多心,只以为她是因为当年抛弃了自己心存内疚,“娘放心吧,山上什么都有,不比家里少,我没有受过苦。” 妙谛见她衣裳不俗,肤色莹白细腻,也知道她没有说谎,但心里那分愧疚始终都嵌在那儿,好似扎了一根刺。 向来冷静的妙谛夫人不知何时成了忧郁的妇人,抱住季罂不住落泪。 母女俩谁也没有诉说苦楚,季罂笨拙地哄着,不知道母亲为何改变如此巨大。 公王段替她批过命,直言她天性无情,少恩寡情,她不知道那是何意。那些所谓的苦痛遭遇,其实在她看来都不值一提,就说当年的碎骨极刑,骨碎肉腐,魂飞四散,活活疼死在水牢,也没有觉得那是多惨的经历,年少和亲人生离就更不能左右她的情绪了。 在妙谛沉浸在伤心中时,季罂按她的手腕。 灵识相通的刹那,一缕陌生且无比强悍的气息暴涌了出来,前所未见的力量,几乎要将她吸纳进去。 好邪的魔怨之气! 而且这股气息流窜的速度非常快,极其灵敏,几乎没有任何停滞阻塞,直接撞进季罂的丹田气海,把刚凝聚起来的浑厚灵气搅得七零八落,紊乱不休。 她还是凡人之躯,被魔氛侵染,精气迅速枯竭,一股腥味涌上喉咙。 毫无疑问,就是魇魔的手段。 能制造恐怖梦境杀人的,也只有魇魔有这种能力。 但奇怪的是,魇梦蛊存在妙谛身体分明很长时间了,按理说,凡人根本承受不住魔气长达数年的侵染,妙谛却只在近年才出现衰老枯竭之态,实在匪夷所思。 是以季罂猜测,魇魔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折磨人。 那魇魔为何要对一个凡人下魇梦蛊? 季罂不甚明白。 灵气被魔氛冲散后,她不急不躁,将自己的一缕灵气注入。 等气息流窜全身筋脉,肆虐张狂的魔氛也被缓缓推离了灵府,季罂意欲就此揪住作怪的蛊毒,乍一看到妙谛衰老的容颜,稍稍迟疑了。 以她仅有的二成功力,虽不足以彻底拔除魇梦蛊,但探入梦境遏止蛊毒发作,还是有把握的。可是她所修道术,鬼气凶煞过盛,一旦和蛊毒冲撞,活人会在瞬息被榨干精元。 季罂迟疑失神的间隙,忽被一缕魔气缠住,亏得及时封住脉络,才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 探查一番后,她已经摸到了病症深浅,决定晚上的时候再过来,至少要先设法帮妙谛抑制蛊毒的蔓延。 她看着妙谛睡下后,和兄长孟兴简单讲了病况,表示自己有办法医治,但需要一些时间。 等到夜深人静时,她没有惊动旁人,再次来到母亲房里。却不知孟候几时回了府,和母亲正在房间里争吵,亦如送她走的那天晚上。 夫妻多年,妙谛和孟侯一直是相敬如宾,常常是孟候说什么便是什么,即便错了也很少据理争辩,但每每涉及到季罂,两人总会一言不合地争论。 妙谛带着沙哑的哭腔,情绪激动难抑,“当初你坚持要送她走,我应了,这些年你不要我与她相见,对她不闻不问,我也认了。只是你作为她的生身父亲,如何能做到如此冷漠残忍,不近人情。” 孟侯道:“孟家族人数百口,岂能因她一人,弃全族人不顾。” “不要再拿孟家作借口。” 妙谛根本不想听他大义凛然的道理,“我只问眼前,你知不知道这十年她是怎么过的,师门欺凌她的时候,你这个父亲在哪里?你可曾有过一丝悔恨和心痛!” 像是撞倒了什么东西,哐当碎在地上,房间里也跟着坠落的声响安静了下来。 随后便闻妙谛嗡声断断续续的啜泣,孟候颤声道:“师门驱逐,定是她做错了事,做了错事受罚理所应当,不必为她开脱。” 季罂心中怪异,有点酸涩感觉,这是什么呢,她捂住心脏的位置,不可思议地笑了下,懒得再听下去。 她走下石阶,打算过会再来,里面又再次传出了妙谛的冷笑,“试问多大的错,要敲碎她的骨,弄瞎她的眼?” 季罂猛然顿足,目光落在脚下晃动的灯影。 “二十七根旋风钉钉入皮肉,生生挫断一身骨肉。那是我怀胎十月才生下的孩子,就这样被他们一寸一寸剥蚀,折磨得奄奄一息。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该有多冷,该有多痛,我恨不能替她承那非人极刑。” 季罂惊住。 原来,她都知道吗。 脚尖蹭着晃动不止的灯影,妙谛的啜泣声回荡在耳边,逐渐飘远,她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一片摇曳的鬼影。 直到启门声将她拉回现实,孟候狼狈地从房间出来,神情错愕,震惊,恼怒,诸多复杂的情绪全部交织在那张脸上。 季罂装作才来的样子,“爹,我来看看娘睡了没有。” 孟侯点头,“嗯。” 她搓着手,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一时尴尬得很。 “季罂……”孟候面露犹豫,似有话要和她说。 季罂怕他接下来要问的话自己没法回答,忙道:“爹有什么话明天说吧,我先去看娘。” 无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季罂快步走进房间。 经过刚才的争吵,妙谛看上去不好,神情恹恹地躺在床上,见季罂进来才勉强展开笑颜,“夜都深了,怎么还过来?” “娘睡得不好,我来看看。” 季罂伸出两指按在妙谛的腕口,运转灵力术法,暗通脉络。 季罂一边替她摸脉,一边道:“兄长说你和爹为我定了门亲事,是桑国太宰的小公子。那小公子真有那么好么,竟能入娘的眼。” “是啊,母亲费了一番心思去打听。” 妙谛应当是相当满意了,眉眼里都带着笑,“晏家太宰夫妇恩爱,后宅安宁,子女和睦,没有妻妾间的倾轧恶斗。晏小公子长在这般人家里,虽然养尊处优,万千宠爱,却胸怀天下,兼有扶弱济贫之心,可见为人良善,是值得托付的翩翩君子。” 这种护在羽翼下不知世道险恶的世族公子不要太多,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风一吹就倒,估计还不如叶金州。 季罂只是笑笑,没有出言否定母亲的眼光。 灵气顺利探进了妙谛体内,找寻到魇梦蛊,两股气息迅速交汇缠绕,拧在一起。 妙谛突然感到不适,难受地蹙起眉头。 季罂道:“母亲忍耐一下。” 妙谛才知道她在做什么,一把按 17. 第17章 [] 季罂辞别父兄,踏上去风海国的路,一路上这个穿火红袍子叫昭炎的少年,跑前跑后,殷勤周到,出乎她意料的热情如火。 只是他的热情实在过剩,断断续续才走了百里路,又是给她捏肩捶腿,又是撑伞遮阳,一会问她渴不渴,一会问她饿不饿,不论她提什么要求,他都能立即满足。 但是在他的挺能折腾下,季罂喝了二十次水,进了十次食,拉了五次肚子,最后她一个绝无生病可能的人成功虚脱倒在了半道上。 而昭炎这狗逼不去找大夫,而是自我理解她是饿的,又开始让她进食。看她额头烧的通红,以为晒伤的,打了水给她擦脸,倒是歪打正着给退了烧。 托他的福,这几天季罂终于认清了一件事。 封印了八成功力的她,现在和刚修道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再这么折腾下去,她绝对挂在这狗逼手里。 经历了凡人才经历的生死与痛,季罂这不止一次怀疑起人生。 这奇葩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系列奇葩操作险些要了他主人的小命,热情非但半分不减,甚至每天还能雷打不动地拍她马屁,表决自己的忠心。 “女君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造化,实非凡人。小臣是祖坟上冒青烟,得以跟在女君身边效力。小臣既跟着女君,当唯女君马首是瞻,今后只要女君一声令下,小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这狗逼是人事不干,拍马屁第一名。 季罂想打断他,都没办法插到他话里。 说到激动处,他热血沸腾地说道:“吾主出山,横扫天下,光耀千秋。” “……”季罂悔恨交加地捂住脸。 你放过我,我也放过你。 还好前面就有供行人下榻的客栈,至少今晚不用继续忍受这狗逼的废话。 她命昭炎去问问,昭炎兴冲冲地策马过去,选了两间房,点好晚饭,又将坐骑的草料安排妥帖。 夜里总算安静了,季罂吃饱喝足,焉了吧唧地回到客房,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听了会外面的动静,双眼突然一亮。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钱袋子和地图还在自己身上,她观望片刻,开门准备开溜,脚下踢到了一坨软绵绵的玩意,蹲下一看,昭炎这狗逼竟然守在门前。 好在人是睡着了,她拍了拍胸口,忍住踹开这狗东西的冲动,小心翼翼跨过去。 从客栈出来,找到老妖怪那牛,她头也不回地往南边走,根本不敢停下来。 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就是无论她怎么走,都好像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地图看不出问题出在哪,倒是这老牛嫌累了不肯走,把她给倒腾进一个泥坑。 地图是墨绘而成,沾不得水,等她裹着一身泥浆爬上来,地图泅湿,笔迹氤开糊成块块墨斑。 季罂顶着满头满脸的烂泥浆,拎着一塌糊涂的地图,“我是把你卖了呢,还是把你吃了呢,选一条吧。” 牛大哥刨着蹄子,哞哞叫了两声,又没心没肺地继续蹦哒。 对牛弹琴大抵就是这样的吧。 季罂嘴角抽搐,挂着一身烂泥继续上路。 走到半道,一摸衣裳,又发现钱袋子不在了,她循着原路找回去,然后毫不意外地再一次把自己走丢了。 地图没了,钱也没了,没吃没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个问路的鬼都看不到。 季罂蹲在路叉上,摘了根草,“倒哪边,就走哪边。” 她随手一丢,那根草居然指在中间。 “……” “老妖怪怎么不给我一个认路的宝贝。” 季罂认命了,附近找了个溪流,吭哧吭哧洗干净老牛,就随意往一块大石头一躺,等着昭炎来寻。 那厮虽然废话多了点,但至少人是靠得住的。 先等她把这关过了,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就是不知那厮能不能找到这里。 季罂老妈子似的担忧了一阵,索性枕着硬邦邦的石头睡了。 睡得正酣,一股烤香味飘来,熏得她五脏六腑疯狂叫嚣,胃里一滴水也没有,痉挛起来疼得冒冷汗。 老妖怪封了她八成功力后,这身体就钝得厉害,拉个肚子要死人,发烧要死人,现在饿了就难受得抓心挠肺。 季罂捂着灼烫的胃坐起来,敲了敲脑袋,掀开不知几时盖在身上的衣裳。 飘香来自远处的火堆,昭炎在烤一只兔子,眼前忽然一阵残影拂过,滋滋冒油花的兔子就夺了去。 季罂半眯着眼,一口下去撕了半个。 “再不来我就饿死了。” 她含糊不清地哼哼,“你是属狗的吗?” 这都能找到她。 昭炎拧开水囊递上,“女君觉得好用嘛,好用就行。” 孟兴说的不全对,这人不是属狗,是属狗皮膏药的。 “哼,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季罂气鼓鼓地说,“还不是你身上阳火过盛,我险些被你烤化了。” 昭炎挠头,“小臣忘了女君修行鬼术,最忌人间盛阳,以后小臣会收敛的。” 说着握诀念咒,果然收敛了许多。 “小臣有一事不明。女君不识方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季罂当然不可能承认是自己的问题,“虽然我不认路,但有谜一般的气运,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季罂就着水吃完整条兔子,骨头渣都未剩丁点。 昭炎问:“女君够吃吗?” “还行吧。” 饥饿感消失,季罂好受了很多,打了个嗝,抹去唇边油渍,“原来这就是饿的感觉。” 昭炎诧异,“女君没有挨过饿?” 季罂无语望天,“你觉得我会有挨饿的时候?” 对哦,孟候之女怎么可能饿肚子。 昭炎后知后觉。 季罂千愁万绪。 想了想,她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和昭炎道:“你跟着我也不是不行,但是有两点你要牢牢记住。” 昭炎仍是面带微笑,对她接下来要提的要求没有丝毫质疑,“女君的任何要求都是对的,小臣一定照办。” 既然他都没有异议了,季罂也毫不客气,“第一,我不会打架,也不会向谁求饶,所以出门在外不要招惹任何是非。” “第二……” 她掰着手指,想不出还有什么,“……以第一条为准。” 昭炎不住点头,“女君放心便是,小臣都记住了。” “那就好。”季罂心满意足,摸着空荡荡的袖袋,“你身上有多少钱?” “哦,都在这里。”昭炎举起腰上一只绣着火纹的钱囊,“君侯说了,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小臣说装满这只囊就行。” 他洋洋自得地说:“还好足够大,君侯给的珠宝金银都能装进去。” 18. 第18章 [] 法灵集市上卖的都是修士可能需要的东西,比如什么都能补的十全大补丸啊,提神醒脑的益气活肌水啊,帮助化形的面目全非膏啊。 除此之外,还有乍一听没什么用实际真没什么用的东西。 比如什么走遍南北不硌脚的踏破铁鞋,读百遍能脱胎换骨的洗脑经,怎么盘也盘不圆的哈蟆铜雕,打不过支招一字要诀,还有带人名地名的,何顺心摸过的辟邪石八十八,混元宫前黄土八八八八…… 别看它们名字简单粗暴,半点都不低调遮掩,然而人家摊前的客人就是比正经摊主多得多。 可能就是为了那份独特感,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吧。 昭炎转了几圈,停在了一家摊位前,兴奋地拿起一个防走失狗项圈,“这项圈可以,我要了。” 他买下项圈,在熙熙攘攘的集市里头东瞅西瞧,找到一块空地坐下,摆出一袋红艳艳的珠子,清了清嗓子,开始吆喝。 “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诸位都来看看啊,我这火麟珠,绝对的仙品。” 吆喝声一出,立即就迎来了一行六人,走在前面的是个富贵公子,腰圆膀粗,手里摇着扇子,家奴跟在后头抱着钱匣子。 昭炎笑脸招呼道:“老兄,正宗的火麟珠看看嘛。” 公子腆着肚腩慢慢悠悠走近,粗看了眼,一副嫌弃的眼神,“不行啊,你的火麟珠成色一般。” 昭炎乐了,拿起一粒,“老兄是和小弟开玩笑吧,我这火麟珠绝对是品质最上乘的,你再好好看看。” 修士左看右看,还是摇头,“大小颜色看起来和别人的差太多,瑕疵也多。” 瞧他一副小心试探的模样,应该还是没摸到门道的修士。 昭炎猛地拍手,“那就对了。” 在对方懵掉的表情中,昭炎解释道:“不瞒你说啊,成色好看的珠子是人为加工的,真正的火麟珠只有蜂山才有,数量极少,而且不可能那么漂亮。要不然你以为那么多好珠子等你买啊。” 修士半信半疑地问:“那你一袋怎么卖?” 昭炎笑呵呵地朝他比了一根手指,“老兄要给一万两就成。” “一万,你抢钱啊。”修士闻言跳起来。 “八千。”看他还是不肯让步,昭炎继续道,“老兄你看啊,别家都是论颗卖的,我是论袋,要说值不值,老兄心里应该有数吧。” 修士举起手掌,“五千,不能再多了。” “这……”昭炎作出一副肉疼的表情,“看你诚心要,那就六千,不能再少了。” “成交。” 修士这次应的十分爽快,还生怕他反悔,让人放下钱匣子就走。 昭炎将钱匣子收起来,发觉自己出来太久,便往回赶。 季罂正瘫手瘫脚躺在石头上,看他提着水囊并几只野鸭,方慢吞吞地支膝坐起,用一种似笑非笑堪比笑面狐狸的神情盯着昭炎。 昭炎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小臣去找了些吃的。” 他架起柴堆引火,找了几根树枝穿好处理干净的野鸭。 季罂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从开始她就感到奇怪,这一路总是生病,原来这厮盛阳极旺,相当于是行走的火炉,天天烤着她。 “你师从哪门哪派?”她问。 昭炎挠着头,“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派。” “是吗。” 季罂眼睛笑弯成月牙,“那你应该是很有天分的弟子吧。” 昭炎连忙摆手,“女君高看了,小臣就是小门派里出来混口饭的。这不,到孟候门下讨生活。” 这狗逼疑点太多,虽然目前看不出斤两,但应该是个技能满格的隐形大佬。 季罂知道他没有绝对的实话,却也没有拆穿他拙劣的演技。毕竟去浮游山的路上需要人手,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她拍着昭炎的肩,语重心长道:“好好跟着我干吧,我吃肉你喝汤,我喝汤你喝汤,绝不会亏待你。” “能为女君效力,是小臣三生有幸,小臣愿为女君肝脑涂地。”昭炎喜滋滋地翻烤着野鸭,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 “小臣这点把戏在女君眼里根本不够看。女君的宇宙焰,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非常人不能修。小臣虽然到不了那样的境界,但跟着女君也是与有荣焉。” 这人秉持着把她往死里夸的精神,吹得天花乱坠。殊不知世间强者如云,她季罂只是沧海一小粟。 这点季罂还是很清醒的。 就她仅二成功力,顶多逃跑时比常人具备优势罢了。 不过,他居然知道宇宙焰。 还说她修的是宇宙焰。 季罂看昭炎的眼神顿时充满审视。 昭炎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还在小心翼翼翻烤着那些鸭肉。 临到上路,才想起说正事。 “越往南水域越多,要走近路得坐船,小臣经过打探,得知今晚就有船拔锚南下,事先买好了船费。” 主仆在船拔锚之前赶到。 南方不止水多,连雨也下得格外多。开始冒小雨,后来雨点越来越大。 岸上三两成群,拖家带口的满脸疲惫,来自各门各派的弟子杀气腾腾,倒是一眼区分开来。 登船前,昭炎竟然难得一见的紧张,“不怕女君笑话,小臣可能是因为修火系的缘故,水性不大好,而且坐船老是头晕。" 季罂很是善解人意,“小事,不就是不熟水性嘛。” 巧了,她水性也不好。 两个水性不好的人要坐船,这要是遇上歹人,想想还挺刺.激。 大家陆续登上船,昭炎安置好牛马,进船舱走了一圈,在船板上找到闲逛的季罂,要带她去客舱看看。 船不大,单独的客房不多,因此船板甬道里都是人,船楼里相对宽松,毕竟有钱和没钱的区别就体现在这点上。 虽然客房是单独的,但因为船体陈旧,里面黑暗潮湿,一股子钻骨的阴冷,还时不时飘着难闻的屎尿味。 甬道里不通风,壁灯也燃得昏昏颤颤,照出地上一层不知什么液体,黏湿打滑,极是恶心,季罂捏着鼻子不敢大喘气。 因为都才上船,进客房的人也多,里面人挤着人,抱怨连天。 “他老娘个腿,这是给人住的吗?猪圈都比这强。给老子退钱,老子去和牛马凑合几晚。” “吵吵吵,烦不烦,你不住有的是人住。” “草,老子看你不爽很久了,看老子不一拳打得你满地找牙。” 两个人在船舱里扭打起来,仅容两人侧身才能过去的甬道里你推我搡,后头的人你一脚我一脚,跌的跌,摔的摔,船舱就像捅破了马蜂窝,污糟糟的混乱不堪,一时又骂声连天。 讲理的也就那些门派出来的弟子,莽人哪里肯听道理,一乱全都跟着乱,接二连三亮出拳头干架。 这群架打得那叫一个火热,乒里乓啷,身上的家伙事还没掏出来就叮呤哐啷掉在地上,又被乱脚踢得到处都是。仔细瞧,什么刀呀,剑啊,还有瓶瓶罐罐洒出来,什么粉啊,丹丸啊,毒蛇蛊虫爬了一地。 昭炎晕船晕的厉害, 19. 第19章 [] “有好戏看了。” 季罂拍掉水珠,攀着窗舷刚跳上船头,一枚暗镖朝脸飞来。 她劈手打掉,险险避过,放眼朝船板上看,场面已经极度混乱。 只看到黑压压一群人,分不清谁在搞谁,因何寻架,反正就是打成了一团,个个头破血流的,战况无比凄惨。 季罂看热闹不嫌事大,抱手蹲在角落里,只想安静观战。 慢吞吞爬上来的昭炎乍一看这架势,战战兢兢地往后面退,“打打打起来了,这这这……” 兵器暗器在上空咻咻乱飞,一道剑气削掉了几缕头发,昭炎抱着脑袋缩在季罂身边,“女君啊,这可不好看,还是快和小臣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急什么,来都来了,看完再说。” 血溅在鞋面上,季罂索性就飞到桅杆上坐着。 这位置纵观全局,底下一招一式尽收眼底,偷袭她的来一个踹翻一个也轻松,可怜昭炎还在下头,被撞得踉跄颠倒,叫唤狼狈。 没人约束这些门派,现场砸得稀烂,还没有要停手的意思,而在这片混乱中,一道高亢兴奋的少年音显得格格不入。 不见其人,但那道无比清晰的少年音却始终萦绕在耳边,想不听见也难。 “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钩子派,哇,他们的钩子居然真的是金子做的。” 季罂跟着声音往下看,还真看见几柄金闪闪的钩子,勾在几个壮年男人的臂上,上飞下舞,眼花缭乱。 不说这钩子多厉害,就是闪也该闪花人眼了吧。 她瞄着战况,看得起劲,船板上又是一阵难听的笑声,那笑声尖锐刺耳,捣得耳朵生疼。 季罂虽然觉得不舒服,但也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然而船板上不人开始眼耳流血,尚能动作的门派弟子都挣扎着去攻击发出笑声的人,然而还未近身便被那威力十足的笑音震弹了出去,七窍淌出缕缕血丝来。 “笑气门也来了。”那少年音再次响起。 “云鼎夺宝大会竟然聚集了这么多门派,有热闹瞧了。” 季罂掏了下耳朵,劈开朝面门飞来的暗镖,暗镖反击回去,将那笑得停不下来的弟子撂翻在地。 季罂从桅杆下来,踢了一脚抱头缩在角落装死的昭炎,“起来了啊。” 昭炎犹豫着伸出脑袋,见季罂往那混乱里钻,吓得魂飞,再顾不得头上飞来飞去的兵器和法器,蒙着头跟鼓秋。 季罂东弯西拐钻进人群里,将一个嘴里叽叽咕咕说个不停的黑袍少年揪住。 “他们在打什么?”她问。 “抢东西啊。”灰袍少年一瞬不瞬地观望着战况,朝前努嘴,“就那块花里胡哨的石头,叫通星石,是邪石老人研究了十几年的宝贝,可厉害了。” 季罂这才看见众人在抢一个五颜六色闪闪发亮的玩意。 通星石,没见过。 “干什么用的?” “用来追踪双星的,邪石老人闭关磨了好些年,头都秃了才鼓捣出一块。这次大会邀请了邪石派,邪石老人就把这块石头给了他的宝贝弟子。” 听上去那什么邪石老头挺有耐性的。 只是有一点季罂不明白,“王诏诛杀双星的事不是只有猎龙师才知道?” “什么年月了,诛杀双星早就不是秘密了。”灰袍少年似乎察觉不对劲,扭头看向季罂,愣了一瞬,“你谁啊?” 季罂打哈哈道:“只是普通船客,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就上来看看。” 昭炎挤过来,一膀子撞开目露质疑的黑袍少年,拽住季罂就走,“杀这些人只会脏了女君的手,不值得,不值得。” 季罂:“……” 谁说她要杀人了?这狗逼脑袋里整天都装的什么东西? 不过为了一块破石头争得头破血流,这场闹剧也没多大看头了。 季罂任他拉扯出去,忽然间,一股劲风从上方掠来,季罂只觉得面上一凉,随即数道暗影从眼前压下,肩膀骤然往下一沉,呼啦啦几个人踩着她的肩膀飞来,舞起一片缭乱剑光。 “……” 季罂半张的嘴发出一声由衷的嘘叹,“他老娘个腿。” 昭炎两股颤颤地挡在她面前,“竟敢对女君无礼!女君莫气,待小臣来打发他们。” 他说着挥舞双手,架势十足,气势凌然,但上来就被杀得跟陀螺似的东倒西歪,嗷嗷叫唤。 那片剑光已是朝着混战中心去了,快如闪电,只余残影,强悍的威亚逼退了大片他门弟子,直取那颗浮现在半空的五彩通星石。 其他门派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带着一身伤拼了命也要拦截阻止,只是那剑当真是厉害,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季罂抹了把脸颊,粘稠中还夹杂着人的碎肉和骨屑,“好恶心啊。” 用剑的门派重君子之道,毒辣至此的还真是闻所未闻。 那颗通星石在血光中被众人抛来掷去,分毫不损,直到一人手臂断裂,喷涌的鲜血溅了上去,通星石顿时大放异彩。 众人被奇光吸引,纷纷停了手。 “通星石开启了。”黑袍少年兴奋道。 通星石震颤不止,倏地移动,竟是朝着季罂这方飞来。 季罂后颈一凉,几乎不作多想,抬脚踹在昭炎屁股上。 毫无防备的昭炎呈狗扑食的姿态扑出去,压住了迎面而来的通星石,在地上摩擦几个来回。 昭炎单薄的小身板火辣辣地疼,他摸出硌在胸口的石头,石头还闪烁着五彩的光,正惊奇,几道剑风又嗖嗖舞来。 昭炎哀呼了声,就地一滚,通星石跟着摔出去,在地上滴溜了几圈,咻地再飞到半空。 愣怔的众人总算反应过来,再次飞扑上来抢夺。 通星石被抛来挥去,落到季罂眼前时,她飞起一脚踹出去。 “喂,你找死啊。” 水上吹起大风,通星石撞到了船帆上,急得一名弟子破口大骂。 这阵大风来的实在诡异,转眼上空便布满厚沉的铅云,船板上还在打斗的各派子弟被这阵怪风撂得站不住脚,抱住船舷船柱才勉强稳住。 强大的阴云越来越低,裹挟着血气压下来,几乎笼住整个船身,一股股煞气缭绕盘桓,将船板上吹得七零八落,压制得众人动弹不得。 虽还没有到随意杀人的地步,但那些似箭一样的血雾擦过肌肤,便割出深浅不一的口子。 大家这才意识到怪风来自某个可怕的存在。 “好重的煞气。”季罂觉得气息有些熟悉。 应该是还没有彻底掌控,煞气横冲直撞的。但也庆幸不成熟,否则这船上的人将成凶煞的食物。 虽说如此,这股煞气已经是季罂在凡间见过的最强烈的死魂气息,非生前恶徒不能化。 看来除了她和红玉姬,拥有阴煞,能够驱使鬼魂的大有人在。 就是不知道来自何处。 20. 第20章 [] 船板上人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红玉姬也缓缓抬步,季罂有点摸不着头脑缀在后头跟上。 “季罂,你过来。” 前头的人转身看她。 帽子掀高几分,露出红玉姬艳绝冰冷的眉眼。 她轻轻瞬目,手抚腰腹,别有深意地敲了敲惊虹,警告地沉了沉眼眸,便同藏在阴影之下一名白衣纤纤的面具少女走进了船舱。 季罂目光追寻着白衣少女的背影,目睹她消失于虚空,心中微疑。 “女君认识她?”昭炎蹙着眉小声问。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 “肯定认识啊,不然她怎么知道我姓甚名谁。” 救了她命立马翻脸的冰山美人,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这人啊,有时候讲话还是不要太满,不然容易打脸。 先前忙乱还察觉不到疼,这会儿步子扯着胯,臀瓣火辣辣的,昭炎龇牙咧嘴地跟着季罂身后。 季罂在甬道里不紧不慢,略有踟蹰之态,直至那女子在门内出声。 “你过来。” 季罂推开门进去,一阵鞭风便照着脸抽过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季罂偏头侧身,灵敏地躲开了这遍布鬼火满是倒刺的一鞭。 只可怜闷头跟来的昭炎,臀部才被狠踹一脚,此刻白皙的面皮上又被鞭风擦破了皮。 昭炎傻了,季罂也傻了。 “伤人不伤脸啊,你下手也未免太狠了。” 若非幸运躲过一劫,她半张脸都该削下来了。 但对方完全不听她言,挥着鞭照死里抽。 “……” 季罂一掌推开查看她伤势的昭炎,扶着门避开数鞭,再抽上来时她直接攥住惊虹,却攥了一手的倒刺。 她想放又不敢放,疼得嘶嘶倒抽冷气,“我说你,再打我可要还手了。” 红玉姬猛地振臂,烈烈鬼火缠上季罂的手臂,挣脱了季罂的掌控。 红玉姬重新将那柄水蛇般的长鞭舞得呼哧作响。 “我警告过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话好没道理,让季罂摸不着头脑,“我哪知道你会在这里。” 惊虹是神兵,它的主人又修的是鬼宗道术,如今被鬼火渗透,已呈正邪之态。 凡人被鬼火灼噬不死也伤,季罂倒是不惧,就怕那上头的倒刺。 她好几次没能躲过,身上蹭掉了皮,偏偏昭炎在前面蹦哒个不停,捱了几鞭不死心,非要逞能保护她。 “狗东西,你上外边呆着去。”季罂嫌他太碍事,一脚把人踹到门外。 随即祭出杀千刀,缠住惊虹。 电火石花就在刹那。 一杖一鞭皆是佛器神兵,二者的较量,乃是强者之斗,无可争辩。 惊虹都被对方压制得纹丝不动,红玉姬额角发汗,伴着苍白的脸颊滚落,她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握鞭的手轻微颤栗着,结出的地火弱不禁风地摇曳了数下,便可怜地熄灭。 季罂看在眼里,不由地惊疑。 先前在船板上鬼氛浓密,威压惊人,虽不到妖鬼至高境界,但已能威慑大部分凡众,按说不该是这样孱弱的体魄。 她有些看不明白,目光落到她不停颤栗的手上,再看惨白到透明的脸上,心中有了确切的答案。 “我说小美人,你不会是受伤了吧?” “闭嘴,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杀了你。” 红玉姬瞪了眼季罂,手中再结地火,燃起的一簇火星摇摇晃晃,很快便偃旗息鼓。 她勉力支撑着,身体却摇晃得更为明显。 情形不对。 季罂收起杀千刀,伸出三指一把按在了红玉姬腕上。 红玉姬推她,又像上次一样,根本挣脱不得。 那种力不从心的无助感再次涌现,让她愤恨交加,“放开!” 她柳眉倒竖,捻出一团孱弱的地火往季罂身上招呼。 “小美人的脾气是越发大了。” 季罂面上嬉笑着,给人一种肆意戏弄的轻视感。 “虽然你恩将仇报吧,但我这个人乐善好施,还是会给你治病的,放心吧。” 红玉姬冷道:“我不需要。” “小美人别逞强。”季罂笑呵呵地说,“妖毒蔓延,无力克化,你伤的很重嘛。” 红玉姬终于挣脱了手,不客气地下逐客令,“我伤势如何与你无关,出去!” 惊虹缠回腰上,她盘膝落座,行气调息,试图逼退不断蔓向脏腑的妖毒。 季罂也不走,就坐在一旁看她疗伤,闲闲地开口,“再三被妖兽中伤,却没有性命之危,可见你功力深厚,是能抑制妖毒侵邪的。” “你修的是阴阳鬼宗,鬼宗囊括四方极阴煞气,在船板上你使用的是其中的驭鬼术。既然能用阴鬼,那便能侵吞妖魔的邪毒,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不去尝试吞服妖丹,如此就能适应妖毒,来日不必再惧任何妖兽。” “你是如何知道的?”红玉姬额头的汗珠顺着灰白的面孔缓缓滚下。 她盯着季罂惬意的脸,双眸幽深到不可见底,“白月城波府的吊尸案果然是你所为。” 季罂笑了一下,“翻翻书就能知道了啊,何况你我师出同门,修习的术法同根同源。” 红玉姬无声冷笑。 季罂挠着脸,“你不愿修此术法,难道说是害怕变丑?” 她自以为猜中红玉姬的心思,却惹来对方无语地一瞥。 季罂尴尬地笑笑,又问:“你坐上这条船,莫非是去风海国解魔梦蛊?” 红玉姬不予理会。 季罂凑到面前,笑嘻嘻道:“我也是去浮游山,大家既然同路,做个交易如何?” 红玉姬红唇轻掀,声音更冷了,“出去。” “别着急赶人嘛,小美人只要答应携我同行,我就替你医治妖毒,如何?” 老妖怪不是说了,路上和她同行,以她的能力,不必烦心那些猎龙师。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说话?”红玉姬微眯眼眸,手指按上惊虹,“出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见她脾气又硬又拗,一副没商量的模样,季罂知道不宜再说下去,摆手道:“好好,我滚就是。” 红玉姬闭上眼睛继续行气。 怕她改变主意,季罂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门外,不死心地扒着门缝,“考虑下咯,这笔交易对你有益无害,很划算的。而且我可以承包你路上所有的路赆……” 话没说完,门扇就被猛力合上。 季罂悻悻然地摸了摸鼻梁,幸得她反应快啊,不然手指都给夹断。 听着外面的人走远了,红玉姬才缓缓睁眼,捂住肩上受伤的地方。 解开衣衫,掌心覆上伤口,用功力将妖毒一点点拔离脏腑。 她尝试过将毒彻底拔出来,那种抽髓拔骨的疼遍及全身,四肢抽搐,脏腑剧颤,几乎要丢掉半条命,效果却还是微乎其微。 看着影子里游移的蛟龙,她内心有片刻动摇,但很快就被理智拉了回来。 她不要吞食妖邪浊气,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妖毒拔离寸许后,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鬓角滴落,她用余力召出人鬼陵。 灵枢从陵中飘落榻前,乖顺地伏在她膝上,“姐姐。” 红玉姬勉力抬起手,轻抚她的秀发。 大概是这场闹剧致使众人元气大伤,入夜后的客舱静悄悄一片,没有往常的喧嚣,连那些四处爬的蛇虫也不见踪影,静得异常诡谲。 季罂仰躺在床上,手掌落了几块鞭伤,昭炎给她疗伤,还不忘拍她马屁,“那女子身手还算厉害,但再厉害也打不过我们女君。” 季罂眼角抽搐。 不是打不过啊,是对方重伤在身,她侥幸胜之。 昭炎接着道:“不过有些奇怪,小臣明明看见有一个戴面具的女子跟着,可我们进去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 季罂也留意到这个问题,那个戴笑脸面具的白衣少 21. 第21章 [] 云鼎镇近在眼前,天刚蒙蒙亮便已能窥见城池的轮廓,船家告知船上众人,天亮就要靠岸,可以收拾行装准备上岸了。 昨日参与打斗的各派弟子养了一夜的伤,虽然还是狼狈憔悴,这时也不躲了,陆续登上船板。 船靠岸后,太阳跳上水面,晨曦洒落,烘出一片金色,倒不似预料中寒冷。 船工牵着牛马,将季罂主仆送到岸上,指着前面的房宅道:“这家是专为船客歇脚放膳的,姑娘若不嫌弃就在此处用个早膳再赶路吧。” 食铺很大,又是四方船只停靠处,三教九流尽汇于此,鱼目混杂,自然好人坏人皆有。 季罂倒是没有半点戒心,她初涉此地,对陌生坏境十分新奇,“云鼎镇比罗邑国暖和多了。” “正是哩。”昭炎附和着。 薄雾拨开,晨风撩面,送来炊饼的热乎气息,季罂的肚子也适时叫唤起来。 “我饿了,找点吃的吧。”她揉着肚子,提步走向食铺。 船上各派弟子也陆陆续续走下船,喋喋不休,似乎在商量接下来的行程。 季罂在人群中找寻到红玉姬,伊人逆着晨光缓步行来,乌髻如云,玄裙曳曳,甚是清丽出尘,观她气色,比昨日毒发时好了很多。 昭炎见到这幅绝世美人图,眼睛瞪到滚圆,“昨日昏暗看不大清,不想是位绝色美人。” 季罂怕他眼珠子掉出来,拂袖一扫,“收一下你的口水吧,昨晚捱了人家一鞭,这么快就忘了疼了?” “那怎么叫打呢,美人裙下死,做鬼也不枉此生。”昭炎迎着季罂进店,“女君先歇着,小臣去会会就来。” 果真如孟兴所说,昭炎这人是属狗的,见了美人就狂摇尾巴。 季罂不去理会他,只是奇怪红玉姬今日怎么舍得抛下她那身厚重的装束。 她在船上一直是以斗篷遮掩的,如今下了船却不畏耳目露出面孔。虽然五官刻意修饰,身形也进行了伪装,但这副姿色还是过于惹眼了。 在她纳罕之际,昭炎已引着人进来,用袖子掸扫凳子上的浮尘,迎着冷脸的红玉姬,态度那叫一个殷勤,“红玉姑娘您这边坐。” 红玉姬根本不领他的情,择了相邻的位置坐下。 季罂便就着昭炎扫净的凳子坐了。 昭炎见红玉姬不搭理,也不觉气馁,扯着嗓子招呼堂官点菜,似乎忘了他还有个正牌主人。 好在季罂不是衣来伸手的矜贵人,自个提了水壶倒茶,只是才提起来手里便是一空,水壶已落在昭炎那狗东西手里。 季罂讪讪地收回手,扯住路过的堂官,“给我煮碗面。” 一碗面下肚,季罂打了个饱嗝,正默默剔着牙缝里的菜茎,听到背后有人说话。 “怪哉怪哉,你有没有看见邪石派的弟子?” 另一人道:“今一早就不见人影了,怕是昨日锐气大挫,丢了颜面,不敢来了。” 走回来的昭炎听了这话,朝四处望了望,“还真不见人。” 季罂瞥他一眼,懒声道:“昨夜里就走了。” “女君如何知道?”昭炎一脸质疑。 季罂摊手,“废话,当然是看见了。起夜听到声响,出去就看到他们坐小船走了。” 太阳已经升到老高,食铺又闹哄哄进来一批衣着富贵的年轻人,其中就有那名穿着黑袍的少年,他还和船上时一样聒噪,领着一帮人煞有其事地大吹特吹。 那些年轻人应该是刚出来闯荡江湖的,听他讲的颇为有趣,拉他进店一块吃饭。 饭桌上,黑袍少年从参加云鼎大会的门派讲到闵大善人祖上八代,随后那些年轻人给了些银子才作罢。 原来是做唇舌买卖的。 少年掂着挣来的银子,小心翼翼放钱袋,又取几枚铜钱买了两块馍饼,便出了食铺。 他拐进一条巷子,一道声音将他唤住。 “你站住。” 他回头看去,是个极年轻的女子,柳眉凤眼,冰肌玉骨,玄色裙裳非但没有压过容色,反衬得她眉目如画,端端站在那里,天地仿佛也为这副美色骤然明亮许多。 绝了,明明长着一副勾魂夺魄的美人皮,却是清冷不可近观的气势,怎么会有如此矛盾的两样东西存在同一人身上。 少年是在人群里混的,不管对方底细,见人先露三分笑,“鄙人三不知。姑娘莫非也要打听?” “你知道门派很多事?” 红玉姬面上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无,神情冰冷,声音更是冷得令这暖阳也多了寒意。 三不知拘着袖子,一点也不谦逊地回道:“不算多,天底下的事也就知道个八分罢。只是脑子比常人活泛,记得多罢了。” 红玉姬对他的说辞不感兴趣,直接问道:“他们往何处去?” 她问的是那些门派弟子。 三不知一听就明白,笑道:“去赴闵家的鉴宝大会,最后胜出者将得到至宝血灵芝。大会地点就在市亭前举行,姑娘一问便知。” “你带我去。”她命令道。 三不知惊于她的威势,却未露出丝毫惧色,“鄙人是做情报生意的,跑腿的事姑娘还是另寻他人吧。” 话落,脖子便被鞭子缠住,三不知碰了一下,手指割出一道血口。 他笑了一声,也不躲闪,一副掉进钱眼里的市侩嘴脸,“姑娘就算杀我也得给钱。” 红玉姬眯了眯眼,“那就成全你。” 鞭子长出倒刺,眼看就要血染当场,一锭金子砸落在三不知怀里,“钱我来付,给我们带路吧。” 金子跳了几跳,三不知捞在眼前,双眸一亮,“姑娘爽快人。” 红玉姬收回惊虹,看着不知几时出现她却没有任何察觉的季罂,眉头微皱,“我的事与你无关。” 这人浑身长刺,没有一刻不刺人。 季罂道:“三不知,我和这位姑娘要去鉴宝大会,这金子就算是你为我做事的酬劳。” 三不知自然乐意,“鄙人办事,姑娘放心。” 季罂拦住又想粘上去的昭炎,瞟了眼依旧没什么表情的红玉姬,对三不知道:“那就前面带路吧。” 三不知得了金子态度更为殷勤,什么地方是做什么的都说的上来,倒是很熟络,完全不像初涉此地。 昭炎和季罂悄声道:“他衣裳的纹样是墨鸦会的。” 墨鸦会是收集情报的组织,季罂略有耳闻,“组织名气还行,就是这三不知,一问三不知,他的情报真的能信?” 昭炎道:“三不知是,不知父母,不知名姓,不知岁数。就是一个传递消息的代号。” 季罂了然地点头,想不明白自己干嘛莫名其妙掺和这件事,“那血灵芝有什么用处?” 昭炎道:“能涨修为,能解奇毒,对修士来说是好东西。” 这么说红玉姬是打算用血灵芝疗愈妖毒。 不多时三不知领着她们来到了市亭。 市亭前不远搭了偌大的擂台,足有五丈高,楼上设了不少席位,是闵氏家主和各大 22. 第22章 [] 昭炎在邸店前走来走去,见季罂扶着人回来,忙上去帮忙,“这是怎么了呀?” “毒发了。”季罂把人扶上床,吩咐他,“你去把墨鸦会那小子找来。” “女君找他做什么?”昭炎不懂就问。 说完他恍然地一拍脑瓜,“女君定是觉得他堪为大用,打算收为己用。” 这一路上他永远都说些让人稀里糊涂不着边际的东西,季罂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嗯,你说得有道理,去办吧。” “小臣这就去。”昭炎直觉得自己猜对了主人的心思,欢天喜地地去办事了。 红玉姬脸色唇色已趋近苍白,季罂解开衣襟查看。 肩头上是蛇齿咬穿的伤口,伤口里腐烂发黑,妖毒肆意蔓延。 得亏她功力深厚,每日拔离妖毒,稍微稳住了一些伤势,不至于蔓延至五脏六腑。 “每次遇到你都是带一身伤。” “还好你遇上了我,命不该绝。” 季罂嘀咕着唤出一把刀。 这毒要先剔除腐烂掉的肉,她剜开伤口,尝试割掉附着毒液的腐肉。 “嗯……”红玉姬嘤咛一声,眉头因剜肉之痛深深蹙起。 “忍忍吧,痛肯定是很痛的。” 季罂剜出烂肉,并指在半空一划,指腹划开细口,引出血滴,血滴凝出红色幽光。 就在她施法为红玉急疗治伤口时,一阵极阴的鬼氛自身后乍起。 季罂飞快地收掌后撤,反手劈砍回去,一抹白色身影已经扑落在红玉姬身上,用背挡住她的招式,做出保护的姿势。 季罂眼疾手快地收了术法,这凝聚灵力的一掌劈落在旁边的案头,震碎了杯盏。 回转来看,一名白裙少女紧紧抱着红玉姬,纤薄瘦小的身体轻轻抽搐着,“不要伤害……姐姐。” 这游魂少女虽然不具威胁,不过心倒是忠诚。 季罂彻底收了掌,解释道:“小丫头别怕,我不会害她,只是替她检查一下伤势。” 笑娃娃面具下小幅度地摇着,还是不肯让她近身半步。 季罂没辙了,叹了一声气,从袖子里摸出条绳索,慢条斯理绾了个锁魂结,“阿弥陀佛,那就辛苦你受罪了。” 灵枢虽然失智,对绳索却熟悉敏感,整个人抖成一团,面具下的神色不知有多恐惧。 即便怕成了这样,也不肯离开红玉姬半步。 绳索有了法术加持,拘缚鬼魂不在话下,季罂怕勒着这位脆弱的小美人,特意调了松紧,还将她安置在椅子上坐着。 盯着少女的笑娃娃面具,她有些好奇心地想扒下来看看底下的面孔,然而才碰上就被一丝阳气灼了手指。 原来是穿阳面具啊。 季罂摇摇头,不再关心面具底下藏着怎样一副皮囊,重新走回到床畔。 红玉姬面上恢复了些许颜色,但仍旧不好看得很。 先前那滴血算是浪费了,再割一次她还没那么自虐。而且老妖怪再三叮嘱了,不要再随便替人割血疗毒。 拔除妖毒也不只有这一个办法,但是其他办法目前还没有见过。 季罂观察剜过之后的疤口,并指一挑,将脏腑的妖毒拔离了寸许。 光靠她这半吊子法力,能拔起就已经不错了,不能要求太多。 季罂整理好红玉姬的衣裙,看向椅子上的灵枢,单薄的小身板犹自颤栗着,像风雨里伶仃无支的小白花,我见犹怜。 “乖乖的啊,等我给你姐姐买药回来就给你松绑。” 季罂出来找了家药铺,要几味止疼药,柜上的伙计道一声稍等,麻利地匀药上秤。 打包时,旁边不及她肩高的小矮子忙道:“快给我,快给我。” 小矮子甩着两条麻花辫,飞快抓过药包,脱下背上的竹篓撴在地上,将竹盖揭起一道缝隙,把整包药都丢进去,然后对着那条缝,小圆脸皱成一团。 季罂也偏着脑袋往里瞅,一双双绿豆大的眼睛,嘴里吐着猩红的信子,在竹篓里探头探脑。 “姑娘,您的药。”伙计递上药包。 季罂付了钱,拎上药包,小矮子还在地上喂她的毒蛇吃药草。 她回到客邸,给店家银钱让他帮忙煎药,又在楼下晃荡几圈,料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上楼回房。 推门进屋,红玉姬披衣坐在榻上,因为疼痛,双眉紧紧拧着。灵枢已被松绑,柔弱无助地偎在身旁,一见季罂立时抱紧红玉姬,浑身不住觳觫。 季罂还没意识到危险,笑嘻嘻地说:“谢我的话就不用了,要真谢就带我一起上路吧。” 她刚坐下,鞭子就指在了脖子上。 一指之距,倒刺尖锐,这要是扎肉里都能拉出五脏六肺来。 对她这种动不动就动鞭子的行为,季罂实属无奈,“有话好好说嘛。” “谁给你胆子绑她的。”红玉姬几乎是咬牙切齿蹦出这几个字。 季罂看向缩在阴影里的少女灵枢,“我有这么可怕?” 她小心将鞭子拨开一点,鞭子便又近一寸,直接戳在她额心。 季罂不躲不避,笑着敲了敲鞭,“若是得罪了姑娘,我在这里向姑娘赔不是。但你两次鞭指你的救命恩人,是不是不太妥当啊。” 红玉姬因伤口疼痛不住地蹙眉,闻言意识到什么,持鞭的手抖了一下。 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从远处走到在门外,随后响起店家的声音,“姑娘,你的药煎好了。” “药?”红玉姬疑问的眼神看向季罂。 季罂郁闷地摊开手,“是啊,我刚才出去给你抓药了,虽然说凡药不能疗治你身上的毒,但止痛是没有问题的。放心好了,我和你无仇无怨,没有要加害你的理由。” 红玉姬对她的话半信半疑,但门外叩门声不休不止,她只得暂时收起惊虹。 季罂第一次近距离看她把惊虹缠回腰间,和身体融为一体。 这种感觉很熟悉,让她想起离家时米母亲做的龙纹腰带,用来藏匿龙魄。 季罂起身去拿了药进来,药碗盛在木盘里,她搁在案上,“喝了吧。” 红玉姬也没犹疑,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眉都不曾皱。 “不苦吗?”季罂问。 “习惯了。” 红玉姬放下碗,一粒切得方正的糖块递来,见她无动于衷,糖果按到嘴唇上。 “糖吃下去就不苦了。”季罂道。 红玉姬取下糖块并不吃,只是攥在掌心,“你替我剜了毒肉?” “是啊。” 季罂递一块糖果给灵枢,灵枢害怕地往后缩去。 红玉姬轻拍灵枢,灵枢化作一束洁白光束,藏入她的身体。 季罂功力的封印后,灵识低了许多,是以只能靠细节推测,红玉姬身体里应该存着一尊聚集大量凶煞的法器,助她驱策万鬼。 她笑说:“可惜我法力低微,只能拔毒寸许,暂时帮你压制,后面就靠你自己了。” “谢了。” “咳……”季罂疑是听错,“什么?” 红玉姬又道:“上次你治好了我妖毒。” “……” 怪当时给自己挖了坑,此时简直 23. 第23章 [] 第二天鉴宝大会如期举行。 她们从客店出发赶到市亭时,擂台两侧的席位上已经坐了不少人。 船上见到的几大门派自然到齐,其余的没见过,但经三不知的讲解,差不多也有所了解。 红玉姬今天穿了件白色裙裳,外头还是罩着那件又厚又沉的玄色斗篷,脸遮在阴影下,只能窥清下半张脸的弧度,便是包裹成这般,仍有不少男子借机搭讪。 红玉姬全程冷面示人,连眼神也吝惜,她走在季罂道:“放聪明点,别拖累了我。” “小美人别担心,我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的。” 季罂东看看,西瞧瞧,三不知在后面给她介绍,“穿黑衣的是蛇剑派,蛇剑之名远播,但是鲜少有明面上的较量。” 顺着三不知眼神望去,只见一白须老者领着三个黑衣裹身的年轻人上楼。 老者坐了主位,三个年轻人并排立身后,背上背着外形相差不大的剑,剑形细窄,通体漆黑。三人身高差不多,统一蒙了面看不清五官。 季罂正要同红玉姬说话,一名穿着艳丽华衣的青年突然挤上来,满面堆笑地凑到红玉姬身边,“姑娘也是来参加鉴宝大会的吗?敢问姑娘师出何派?师承何人?” 红玉姬无视此人,淡然走向擂台。 青年不死心地跟着,被昭炎不着痕迹地推搡到一旁,他再挤也没能挤进去,便跟落在后面的季罂道:“你是那位姑娘的婢女吧?” 季罂随口应道:“是啊。” “不是。”红玉姬回头。 二人异口同声,却不是同一答案,同行之人亦是跟着一愣。 季罂无所谓地笑笑,美人在前,她当一片绿叶也不见得是吃亏嘛。 昭炎却不干了,对青年人道:“阁下眼瞎心盲就及时医治,轻视我们女君,在下可就生气了。” “嘿哟,生气啊。”青年人抱起手膀子,用力撞着昭炎,“还从未有人敢和我叫阵,你发个火给我看看。” “在下可是很有耐心地提醒阁下。” “威胁我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样争了起来。 三不知和季罂道:“此人是影剑掌门之子薛尤,人称花蝴蝶。” 季罂很赞同这个绰号,“很贴切嘛,穿得很像花蝴蝶。” 言毕,铜钹三声响,擂台现场逐渐安静,第一场比试正式开始了。 闵氏家主于楼上发表感谢词,感谢各派远道而来,参加这场为天下计的盛会,而后宣布了几条擂台规则,总结起来也就两条,一是生死自负,二是血灵芝归胜者,之后种种,与闵家再无干系。 随后闵氏家主将盛在琉璃盏中的血灵芝请上擂台。 血灵芝初次现世,众人眼前皆是一亮。 这株血灵芝仅婴儿的拳头大小,通体血红,盛在五彩琉璃盏上犹如浴血绽放的红莲。 展示完毕厚,闵氏家主亲手将琉璃盏放入木匣,再由一名术士当着众人的面贴上符咒。 血灵芝的诱惑实在是大,参会的门派均没有异议,派出代表于生死状上画了押,闵氏家主又问有无旁的门派参赛,请于生死状上留名。 今日来的都是榜上有名的门派,实力不容小觑,擂台观战的人都想观望一阵再做决定,因此无人带头。 最先上场的是邪石派,派出的弟子和船上见到的邪石弟子穿着并无太大区别。 季罂和红玉姬都见识过他们那颗引发门派缠斗的通星石,但还没见过他们门派的五行阵法。 按三不知所说,他们是以土石布阵,如果困阵之人不能破阵,便会化为沙石粉碎。 上来对阵的这名弟子和五大三粗的魏铢比起来,身形更颀长精瘦,面容也白净顺眼得多,但他落在擂台上狠狠一跺脚,顿时飞沙走石,卷起了一道极其强悍劲风。 “好强的气。” “这就是五行法阵中的土系法阵么。” 台下的人不及防备,吃了满嘴的泥沙。 季罂用袖子扑了扑灰,给出评价道:“修为不错嘛。” 红玉姬安静站在原地,不见半点狼狈姿态,“声势而已。” 那些门派果真淡定,至多是称赞这名弟子劲力惊人。 邪石派不擅近身作战,因此要抓住一切机会布置法阵,在最短的时间内困住对方。 他们的反应速度极快,和他们对阵的话,至少要比他们更快,方能取得主动权。 然而跳出来与之对阵的却是钩子派。 看到这胜负毫无悬念的阵营,季罂倒不像其他人一样无法理解,或是为钩子派暗暗捏汗,就是忍不住噗嗤地笑出声。 钩子派是近年才兴起的门派,武器是勾在右臂上的金钩,独门招式没有,就是手段恶心无良,毕竟杀人勾肠戳肺,不留全尸,十分恶劣。 对上邪石派的法阵,钩子显然没有用武之地,速度不及,法阵已开。 邪石弟子两手掐诀,风沙席卷,形成一道强劲的风暴,场上飞沙走石,不费吹灰之力便轻而易举绊住对方的四肢,只是眨眼的功夫,风沙停住,钩子派弟子已经化作石像一尊。 邪石弟子自始至终未挪动半步,收了法阵,行礼退场。 只听簌簌之声,台上石像散为砂石一堆,扬入空中。 观赛众人惊住,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钩子派弟子涨红了脸,但签了生死状,生死自负,是敢怒不敢言。 这两属性相左的门派对阵,没有半分可观性,季罂看得直摇头。 没想到接下来的阵营依然如此没有章法。 和狮吼功有得一拼的笑气门还是在船上见过的那招,除了搞得人七窍流血,耳膜破损,再没其他招式。 连毒门这种不在明面上的门派也来凑热闹,最后弄了满地的毒虫蛇蝎,让乘兴而来的季罂看得一脸懵逼。 “这……” 不过最后上场的影剑和蛇剑,两剑之争,倒是给人拉回些兴致,连红玉姬也鲜见的认真了起来。 影剑擅长的是御剑,出剑快准狠,只见剑影,不见剑形,而且他们是同时操控数支剑,同御十二支剑为最高境界。 但影剑除了创剑人,至今还没有弟子能够同御十二剑,剑屏的名景几乎快要成为传说。 影剑在门派中名气颇大,是正派中的正派,而蛇剑确实闻所未闻。 据说他们炼化毒蛇,以毒蛇为剑,化剑为毒蛇,不行正道,手段毒辣残忍。 照三不知所说,蛇剑是墨鸦会都无法深入的神秘所在,他们的弟子全身裹一副黑袍,看不清面容五官,行踪缥缈,曾有好奇的人跟踪,最后只剩一具满是窟窿 24. 第24章 [] 第一天的比试就这样草草结束,一行人心思各异地回到下榻的旅店。 明天还有另一场比试,但没有再看的必要了,毕竟她们摸透了各路人马的招数,心中做到清晰明了。 红玉姬难得主动地问起季罂:“你觉得这些门派实力如何?” “不成问题。”季罂实话实说,“对你而言易如反掌。” 红玉姬想了想,道:“入夜警戒更为严密,要取血灵芝,必要趁着混乱时。” “那还不简单。”季罂的目光落在了昭炎和三不知的身上。 三不知突然觉得后背一凉,缩着脖子道:“事都办完了,我、我可以走了吗?” 他脚底抹油就要开溜,被昭炎眼疾手快地勾住衣领提溜回来,“着什么急啊,来来来,我还有事问你。” 他拖着一脸抗拒的三不知,笑着出门去。 红玉姬坐到床上,迟疑着开口,“蛇剑在,我会施展不开。” 季罂很震惊,“你担忧不能对付蛇剑,为什么?” “他们驱使的是妖兽。”红玉姬肩头的伤隐隐作痛,她眉头轻蹙,唇色泛白,“我的伤正是蛇剑所致。” 季罂更惊奇了,“你怎么和蛇剑结下的梁子?” “猎龙师中有蛇剑的人,我被偷袭刺杀。” 她闭目行气,真元动荡,心神紊乱,使她根本无法集中精力。 人前这副模样让她稍感难堪,尤其还是面对这一生都不想示弱之人。 “你出去。”她冷淡地命令道。 憔悴成这样还要逞强,季罂实在无法理解,但还是乖乖退出房间。 斟酌红玉姬的话,猎龙师有蛇剑弟子不足为奇,毕竟摘星司招揽的是天下能人异士,各门各派都有参与其中。 她比较好奇的是,为何蛇剑可以将妖兽收为己用。 对蛇剑有利是显而易见的,但妖兽听凭他们驱策,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如果如预言所说,将来双星祸乱天下,那么于嗜杀好乱的妖魔不仅没有丁点坏处,甚至还为妖魔渗透人间提供了可乘之机。 她看不明白,而且和她无关,索性不去想。 正待回自己的房间睡大觉,昭炎独自一人从外面回来了,手上端着饭食。 “三不知呢?”她问。 昭炎跟着她进门,把饭菜摆上,“小臣让他跑腿,替女君找血灵芝有关的线索。” 季罂接过筷子,乐呵呵地打量他,“他倒听你的话。中途他如果跑了呢?” 昭炎不仅对她信心百倍,对自己的能力也极为自信,“他明天一早必然会来。再者,小臣别的本事没有,找人不在话下,他就是上天遁地,小臣也能搜出来。” 他拍着钱囊,“而且这人要钱不要命,有钱在手,不怕他跑。” 他的钱囊像是无底洞,可以拿出任何物件,估摸是什么囊括万物的仙家法宝。 季罂问:“你哪来的钱财?孟侯府给你的那点应该禁不起这般折腾吧。” 昭炎坦白道:“不瞒女君,小臣自己也会换些钱财。” 季罂想起他那些火麟珠,卖给修士确实能换不少钱。 * 第二场比试开始前,如昭炎所说,三不知乖乖地现了身。 季罂一行去擂台的路上,经过牌坊,看见一大群人围在残缺了半头的城墙前,不知在看什么,场面十分热闹,她不禁也驻足观望。 见大家疑惑,三不知解释:“这是我们墨鸦会发布的墨鸦榜,根据武力值更新的排名,前十位都有可能成为金袖坊的下注对象。” 这个昭炎也略有耳闻,“金袖坊遍布全国,是最大的地下赌坊,去的多是富可敌国的商贾。” “下注的标准是什么?”红玉姬问。 三不知走在前头引路,领着他们往人群里走,“截止期限内筹数最高者为胜。你们在大会上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参考,不信你们可以看看。” 几人来到断墙前,墨鸦榜是用赤笔书写,甚至还贴心地配上了影像。 浏览到其中一幅,红玉姬面色倏然一冷。 季罂见她神情有异,定睛看去,画上的人和她此刻穿着一模一样的斗篷,只是空着没有名姓。 她噗呲一笑,“你们墨鸦会画工不太行啊,瞧瞧,脸都走形了,别说十分,这一分也不像啊。” 这画风粗犷的,爹妈都认不出来。 三不知看了看斗篷遮住大半张脸的红玉姬,目光又落回到影像。 ……也不能全怪画工吧。 昭炎指着影像,不解地问道:“但是红玉姑娘全程都没有出过招,你们如何判定她的修为?” “墨鸦会自有判定的方法。”三不知洋洋得意地说,“但凡能上此榜,实力必然不可估量。” 昭炎点点头,也有荣共焉道:“红玉姑娘的确厉害。” 说完不忘补充一句,“我们女君天资聪颖,修为也不低。” 季罂竖着耳朵听完,心想,墨鸦会收集情报还是有一手的,不知道关于双星的事他们知道多少。 红玉姬却并不喜欢被人议论,眉头越蹙越紧,语气冰冷道:“走了。” 今天她们不是要去观赛的,而是勘探地形,因此在到市亭的途中,红玉姬留心观察着附近。 此刻人流都聚集在楼前,注意力在擂台上,附近鲜见人影,偶尔有巡逻的护卫走动,进出的人会严格盘查。 红玉姬从人群中离开,避开护卫纵身跃上二楼。 每个房间的房门都贴了黄符,附了禁制,这符画的极为繁复,红玉姬想试着打开,附近巡逻的护卫已经听到动静往这方聚拢,只能先暂时离开。 她出了楼阁,转过一个角落,迎面碰上一名护卫,护卫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拔刀,便被掐住喉咙。 红玉姬狠狠一拧,当场折断此人的脖子。 尸身委顿在地,人鬼嗅着新鲜的血液,自她胸腔飞出,缕缕黑雾翻腾,奔涌向前,转眼尸体就被卷入陵中,沦为了恶鬼的食物。 红玉姬没料到人鬼陵不受召唤便出来,不由地脸色发青。 听着护卫追来的声音,她不及思考眼前情形,匆匆收回人鬼陵,往前面疾走了几步,迎面撞见人影。 她转身藏到楹柱的阴影,看清那是个刀疤脸道士,手持一面魂幡,面色凝重地徘徊在廊道下,似乎在找寻着什么,身上杀意腾腾,气势凛然,看着极是不好对付。 他就是季罂说的“第一猎龙师”。 红玉姬屏气凝神,朝后退了退,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拽住她的手臂。 她捏诀就要一掌拍下去,季罂及时露脸,“是我。” 将她拖离这里,季罂才松开手,“你不要命了!” 红玉姬肃然道:“为何防他?” 季罂深吸一口气,“不是都告诉过你了,此人道号天机子,是摘星楼第一人,视杀双星为己任,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天机子跟到了这里,她现在就是很忧心,“看样子他早就盯上我们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无聊。”红玉姬根本没听进去,冷嗤了一声,抬步就走。 季罂赶紧跟上,“等等我啊。” 昭炎和三不知已经在邸店等她们,她们回来后,三不知便把自探听到的消息告知给几人,“闵家的子侄私下受贿,勾结邪石派几个弟子,应诺助他们得到血灵芝。他们约定今晚寅时在藏宝楼会面,换出血灵芝。” 季罂恍然,邪石派那天晚上坐小船先行离开,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红玉姬眉目清冷如常,“那就放出这个消息,让其他门派去牵制邪石。” 放消息出去引起众怒,激发矛盾,干扰视线,她们也就有了机会。 季罂赞同她的办法,顺便补充,“还可以再派一人扮作邪石弟子到闵家走上一趟,作下伪证,邪石就是有冤也难鸣。” 昭炎抚掌,“女君圣明,届时他们必然,引起纷争,此时不如就交给小臣去办。至于谁去放消息……” 几人同时将目光落到三不知脸上。 放消息这种事,没有比墨鸦会成员更合适的人选了。 三不知缩着肩,但想到逃也逃不过,索性把脖子一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没钱……没钱我不干。” 话落,一粒西珠举在他眼前,三不知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小心翼翼把珠子捧进手心,换上一副亲切面孔,“在下这就去办,几位静就在此候佳音吧。” 待三不知地将这事稳妥办成,已是夜幕降临,季罂和红玉姬坐在客邸等消息,昭炎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办成了,各大门派得到消息已经往闵家去了。” 说着掏出一张布帛呈上,“三不知探到了雪灵芝,把藏宝楼的 25. 第25章 [] 此时各门派留守下来的弟子已经在藏宝楼前交手攻楼,毒虫满地爬,血水遍地流,几方人马混战,一片刀光剑影。 闵家的部分护卫早被调虎离山,由各派弟子牵制住,已无力脱身,楼里几乎无人把守,一片寂暗无声。 红玉姬几个起落没入黑暗,季罂也不迟疑,跟着跃进顶楼,进了藏宝楼,直奔放置血灵芝的方位。 门窗上仍是贴满数百张朱砂黄符,生人靠近,符纹便大肆闪烁警示,季罂未曾留意,被震退数步。 红玉姬稳稳扶住她,“此地贴满了符,自己小心。” 在察觉到她们的气息后,那些黄符漂浮半空,散出幽幽红光,行成一面压迫感极强的光幕。 “我来开阵吧。” 季罂说着要捏诀开阵,红玉姬却将她扯到身后,“你退后。” 季罂依言避让. 红玉姬双掌合拢,调动周身真元之气,向两边拨动。 像是风吹而过,刹那间那些符纸波动起来,沙沙作响。 只在眨眼之间,朱砂所绘的百道咒纹自符纸一一揭起,红光乍然形成四道符柱,迅速朝两人围拢,以她们为中心形成八角之阵。 八神阵开启了。 八神化身的强弱由布阵之人的修为决定,东南西北八个角,各有一名凶神的化身镇守,他们手持刀枪剑戟,机关触发般,径直朝两人劈砍而来,招招狠辣,旨在毙命。 “他老娘个腿。” 季罂旋身转到一角,躲开正面的袭击,后方刀剑又急急袭来,纵然她的反应已称得上十分灵敏,仍是被削飞几缕发丝。 “好厉害的阵法!”季罂后背已经冷汗直流。 她趁袭看了眼红玉姬,红玉姬几个招式暂时逼退了东南方两名凶神,方才有机会召出惊虹。 长鞭甩开,灌注灵力猛然一击,捶碎了一尊持剑的凶神。 但这些俱是神明化身,不死不灭,碎掉的凶神迅速凝回原形,再以更为凶残的气势压逼而来。 红玉姬眉头深拧,甩腕振鞭,惊虹陡然拉长,绞缠住三名凶神,奋力拍向地面,神像灵力顿时崩溃,碎成一滩粉末。 这一鞭重击打开了缺口,八神化身凝聚的速度降了下来,看得出背后布阵之人的修为不高,重塑的功力远远不足。 但这种阵法因为神识的护佑,可以维持很久,短时间内破阵耗力费神。因此有利的时机非常短,她们必须赶在门派上来前尽快拿到血灵芝。 季罂召出杀千刀倒持在手,挡住压向自己的利器,冲红玉姬喊道:“你先进去。” 红玉姬看向解开禁制的门,抖腕收拢惊虹,踏着两尊凶神跳了进去。 八神化身暂被牵制住,屋内残留的符咒便不堪一击,红玉姬召出地火悉数焚毁,走前几步,找到那支闵氏家主展示过的匣子。 琉璃盏托着血灵芝静静地搁在里面,流动着潺潺幽光。 她无暇多看,径直拿起血灵芝。 “快点!” 牵制八神的季罂额头上汗水直滚,她仅二成的修为,眼看就要全部交代在这里,“我顶不住了……” 神像全部凝回,她只顾得上防御两个方位,另外两个方位的凶神便攻来她的罩门,季罂已抽不出余力,急得大叫一声“红玉姬。” 一道赤光闪过眼前,鞭影缭乱,八神化身尽碎,她心口石头跟着落下,凝神看去,红玉姬白裙猎猎,如疾风闪电般向她掠来,携裹起她跃了出去。 红玉姬没有离开藏宝楼,而是带着季罂几个纵跳,拐向更高的楼层。 她的反常操作让季罂不解,“干嘛不出去?” “外面有动静。” 红玉姬闷哼一声。 季罂才看到她身上缠了数缕怨气,而廊道里弥漫起浓郁的鬼氛浓雾。 这地方竟有游魂,“你带出来的?” 红玉姬摇头,“不是我的。” 脚下似有什么东西游动,季罂借着昏暗中微弱的一丝光线,好不容易才看清,是那天船上见到的黑蛟,此刻扫开黑浓鬼雾,沿着甬道而去。 她拍着胸口,“劳烦下次提个醒。” 红玉姬眼神鄙夷,“它不会伤你。” “那也吓人啊。”她从小就讨厌脚下有东西。 红玉姬看她一眼,难以置信道:“你怕蛇?” 李鹿玄总说自己不如季罂,便始终存着要与她一较高下的念头。然而眼下季罂修为不足她一半不说,连条蛇蛟也怕,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她道:“此地不宜停留,跟着它出去。” 两人轻手轻脚往外走,楼外人声鼎沸,还夹杂着刀剑相接的声响,她们越往前去,打斗声越响,还隐约传来压低的交谈。 红玉姬竖指压唇,和季罂交换一个眼色,两人放轻脚步,屏息往前走了几步,附近忽地传来惨呼。 两人一惊,正疑惑声音的来处,又是几声凄厉痛呼。 红玉姬看向地面,蛟龙微微停顿,而后便如残影般窜了出去。 “跟上。”红玉姬沉声道。 两人拔足飞奔,却见廊上窗扇剧烈扑打,好似要被掀飞,她们抬眼朝四周看,屋顶的瓦片依次卷飞,数道劲风黑雾从窗口和屋顶咆哮而入,伴着起起伏伏的呜咽,以及怪异刺鼻的酸腐腥臭。 鬼泣交杂,由远及近,伴着浓郁的尸腐腥臭在廊道上疯狂蔓延。 蛟龙长尾横扫,啪啪扫落了浓雾中飘飞的腐躯,腐躯啪嗒啪嗒,好似从天而降的冰雹,在地上烂成几摊碎肉,恶臭的尸水哗哗直流,沁到季罂的鞋底,她却不能目视。 太黑了,看不见身处之地的情形,只能感觉到脚下滑腻,和飞溅而来的腥臭烂肉。 “呕……”季罂的脸上身上沾到了烂肉,她闻了闻,恶心地干呕出来,“还是没死多久的。” “他老娘个腿,用了多少年也不换新鲜的。” 她止不住地干呕,恨不得把肠腑一块吐个干净,方能去除这极致的恶心感。 红玉姬衣上也沾到不少,她嫌恶地甩了甩斗篷,放眼望去,大量黑雾充斥,难辨来者。好在有蛟龙开路,可以保持一些体力。 季罂就没那么好受了,她法力封印,八识堪比常人,尤其受过伤后的目力,在这样的情形下就是个无头苍蝇。 她试探着向前挪动,红玉姬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抓牢了。” 季罂爽快地抓住她的手腕,“多谢啊。” 那只手骨头捏得咔咔响,“袖子!” “哦。”季罂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听着急促的喘息也能想象她克制怒火的神色。 她怂怂地放开手,改牵袖子。 红玉姬忍着强烈的不适,带着季罂继续朝前,走了两步身边的人突然惊呼一声,随即拖坠着她伫立不动。 她皱眉问道:“怎么了?” 季罂艰难地请求道:“我动不了了,劳烦你。” 她闭着眼不敢睁,指着自己的腿,“帮我拿开它。” 红玉姬顺着视线看去,一只血淋淋的尸手抓在她腿上。 想起方才蛟龙出来时她满脸的紧张,只觉荒唐又好笑,“……你是怕脚下的东西。” 她抬脚踹过去,那双尸手被大力折断,连同尸体一同化成脓腥血水。 “好了。” 季罂缓缓睁眼,松了一口气,发现她的裙幅上落了闪闪发亮的东西,她小心拾起,是一根线和一根针,“驭傀门的术法。” “那个利用死尸杀人的□□?”红玉姬听过这个门派,还没有见过。 听说他们起坟掘尸,用针线穿尸,操纵鬼尸来杀人。这门术法恶心又阴毒,在江湖上赫赫有名。 可是为何鬼氛遍布?驭傀门即便能操控鬼尸,也只是操纵一具枯尸朽肉,和鬼族半点关系也扯不上。 红玉姬秀眉微压,掣出惊虹朝空中重重一扫,万千针线散落,烂肉脏血顿时啪嗒啪嗒掉落,溅起一地血水。 再度挥鞭,带起一片赤光,将散落的血雨悉数挡去,她拎起季罂纵跃出去,躲开了这片极致恶臭。 < 26. 第26章 [] “什么鬼东西。” 诡谲的天变,腐烂的味道笼罩了整个藏宝楼,刚刚还在殊死搏斗的一众弟子纷纷停下观望。 魔氛汹涌,肆虐之处,修为不足的凡胎之躯扛不住这强劲的威压,俱都七窍流血,不过瞬息死的死,伤的伤,藏宝楼前倒下大片。 远在百里外的天机子正用盗魂幡招收数量庞大的阴鬼,目睹这片魔氛,暗道不好,身形一摇,人已至藏宝楼。 遍地伤亡,亟待救治,天机子迅速拎起离他最近的一个麻花辫小姑娘,先帮她稳住伤势,“还能走?” 五龟忍痛点头,“可以。我是毒医,可以帮大家疗伤。” 她其实伤的也不轻,但天机子为她渡入真气,再用自己的医术调息,勉强能够起来活动。 天机子便道:“你去扶一下其他受伤的人。” 他扶起两名重伤的弟子,原地为他们疗伤。 五龟也解开随身携带的瓷罐,倒出喂养的毒虫,虫子闻血而动,顺着伤员的筋脉爬进去,化作点点荧光,她再辅以法力,基本能救回性命。 在楼下接应的昭炎久不见季罂出来,外面情形又越来越糟,他等得十分焦灼,几下思索,摇身飞进楼中。 人鬼的力量来源于吞噬的恶鬼恶灵,在吞噬完大量的白骨骷髅和死魂后,人鬼陵力量大增,任红玉姬如何召唤都无动于衷。 一人法力不够,一人有伤在身,面对彻底失控的法器,反噬疯扑的人鬼鬼卒,两人此刻腹背受敌,处境十分不妙。 红玉姬还能挥动惊虹,挡下零星伤害,季罂却是全程被动挨打,三番五次被甩到楹柱上。 她口中痛吟,“有完没完啊,我真的不喜欢打架。” 一个不留神,她的脚踝就被大厉咬住。 眼看动弹不得,要被吞吃,一簇天火凭空落下,无声无息地焚去大鬼,季罂已然忘记背上淤青,霍然抬头,一道影子从黑暗中杀出一条血路,眨眼落在她身前。 “小臣来迟。女君可拿到手了?” “拿到了。”季罂想要起身,四肢却像被碾了一遭,疼得她龇牙咧嘴,“别废话了,快走快走,我快疼死了。” 昭炎搀起季罂,看向红玉姬,“红玉姑娘,我来开路。” “你们先走,这里我来善后。”红玉姬再度握诀,尝试召回人鬼陵,仍是没有任何回应。 昭炎祭出火烛,微光照亮眼前,浓郁的鬼氛还在不断涌入,将偌大的回廊塞得密不透风。 季罂人都麻了,“都伤成这样了还来,你是真不怕死啊。” 人鬼陵无法收回,便会不停损耗红玉姬的真元,这就导致陵冢释放更多恶鬼,养出更为凶残的大厉。 红玉姬本身还有妖毒未清,现在元气大伤,虚弱到了极致。 季罂也不好受,收敛的阴鬼气息暴露无遗,把鬼卒全吸引到了她这里。 她是火力全扛啊。 昭炎挥动火烛,以天火驱逐鬼魂,渐渐打开一条退路。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门窗爆裂开。 先前纹丝不动的人鬼陵突然被撞回了红玉姬身体,红玉姬后退数十步,抬目就目睹一股浑厚的魔氛从楼外压入,逼溃了鬼氛,震退了鬼卒。 随后一声铮响划破风声,一柄血红的剑飞来,径直钉穿了楼板,裂开足有掌宽的蜿蜒缝隙。 通体血红的剑插在地上,红光森寒,压迫惊人,混沌中的鬼卒经不住这魔威,霎时化作烟尘,那些大厉嗅到危险,早就逃回人鬼陵。 浊气散开,些微光亮渗入,红剑似血,愈发的醒目。 这是魔剑! 红玉姬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眉头微皱。 季罂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脸茫然,转头看昭炎。 昭炎紧拽着她的手臂道:“先出去。” 季罂瞄向那柄红光幽幽的剑,红竟是腥红的血,在剑身周围潺潺流动,剑身中间凿刻着“明前雨峰”四个字。 她探手去拔,剑影忽地一晃,化成数道剑影,飞出廊道,把那些藏匿起来的鬼卒杀得魂飞魄散。 彻底劈开鬼气掩蔽的通道后,剑影归一,又像来时,“咻”地飞出窗外,不见踪影。 鬼气消散,楼外已是死伤遍地,处处狼藉,赶来的门派弟子已顾不上此行的目的,纷纷投入救援。 天机子凭一己之力救下了不少人,五龟的毒虫疗法虽然前所未见,但见效奇快,也帮了大忙。 季罂三人趁着混乱出来,红玉姬已经遍体伤痕,伤口血流不止。 “红玉姑娘坐这里。”昭炎脱下自己的外袍铺在树下。 季罂扶她坐下,打算先给她看伤,一个麻花辫的小姑娘急慌慌地从远处跑来,“她伤的好重,我来看看吧。” 五龟说着解开虫瓶,引出几只毒虫。 季罂才知道那些毒虫并非是毒门的毒,而是医家的以毒攻毒,“小矮子,原来你真的修医啊。” 红玉姬身上有血灵芝,怕被发现,目光森然地瞪住五龟,“你究竟对我做什么?” 五龟圆润清秀的脸蛋顿时严肃起来,“我是医者,你的情况不容乐观,必须马上医治。” 季罂觉得机会难得,便替她按住红玉姬,“都伤成这样了,还倔什么呀。小丫头,我帮你按住她,你给好好瞧瞧。” “季罂,你……” 红玉姬恼羞成怒地攥紧拳头,被季罂按下,“看看又不会怎样。” 毒虫从她的指端钻出,雨点般地落在地上死去,神奇的是,她断裂的筋脉,破损的伤口,在瞬息被修补起来,从四肢恢复,浑厚的真气开始畅流。 五龟收起法力,眉间疑惑,“你怎么染上的妖毒?” “与你无关。”红玉姬尽力忍耐着,忍着心头杀意。 季罂生恐她控制不住脾气,笑着解释:“她是不小心被蛇咬了,哪想蛇毒这般厉害。” 小姑娘心思单纯,不疑有他,“方才我替你稳住妖毒了。这毒我能解,但需要时间。” “你能解?” 季罂和红玉姬同时看向她。 小姑娘乖乖点头,“是啊,我家世代医修,最擅解妖毒。” 她看向周围,各门派已经陆续撤离此地,便收好虫瓶,对季罂几人道:“今晚不大太平,还是先离开再说吧。” “对对,这里不安全,我们换个地方。”反正东西她们已经拿到手了。 季罂搀起红玉姬,红玉姬不耐烦地拂开她的手,“我自己走。” 留下的门派弟子在做善后,而在无人留意处,魔氛散尽,隐匿在黑云里的那柄红剑颤鸣叫一声,跃出云层,飞越在无尽黑夜。 跃过无数山头,终于在其中一处山头降落,飞向一个迎风而立的身影。 是个束发的男子,穿着玄色劲装,领口袖缘嵌着一圈白色狐狸毛,在夜色中尤为醒目。 他背负一柄剑鞘,眉目深沉地伫立在悬崖前,目睹那柄红剑几个起落,稳稳飞落在他背后的剑鞘中。 黑暗中,只听他和另一个人抱怨道:“为何不让我出面?” “还没到时候,你急什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是麻烦。” 不满归不满,男子还是听从他意,摇身一晃,化风消失在夜空。 * 离开藏宝楼,天色已微亮,一行人还在继续往郊野走。 五龟见街市越来越远,疑虑渐深,“你们不打算回旅店?” 昭炎摇着手指道:“不回了,时间紧迫,我们直接赶路。” 笑话,回去送死吗。 闵家怎么可能那么迟钝,血灵芝被盗这么久了还反应不过来?他们肯定事先做过应对之策,此刻说不定都已经派出人马四方通缉了,所以要尽快离开是非之地。 “不回去?”小姑娘才后知后觉一般,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你们……” 季罂乐道:“小丫头,才反应过来啊,不怕我们把你给卖了。” “那我、我要回去。” 五龟后退着就要按原路返回,昭炎一手拎住她的衣领,“走不了了小姑娘,云鼎镇此刻已生大乱,你一个姑娘回去可就太危险乐,倒不如与我们结伴而行。” 季罂搭着五龟的肩膀,像逗弄小动物,把玩着她的麻花辫,“说说看,你往哪去?” 红玉姬听了二人的话,皱起眉头,“带着她不方便。” 季罂觉得无所谓,“不是便不便,是你需要她解毒。” “你真的相信她能解毒?”红玉姬根本就不信任何人。 季罂自然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会不会解过就知道了。” 红玉姬瞥她一眼,还要再说,季罂连忙抢话道:“我渴了,前面有茶摊,过去讨碗水喝。” 有眼力见的昭炎早就跑过去,将那的凳子拂扫得干干净净,迎着两人坐下。 < 27. 第27章 [] 南方多雨水,从云鼎镇出来后,路上已经接连数日阴雨绵绵。 季罂一行还有伤在身,决定在客栈休息片刻,先让五龟给红玉姬疗治妖毒。 五龟离开得仓促,行李是没了,好在虫瓶随身携带着。 那些虫瓶外观瞧着约莫两寸来高,里面实则深似江海,能轻松装下“蠃鳞毛羽昆”五虫。 江湖上用毒的门派不少,尤其是南方诸国,可以说是遍地可见。 但用毒治病的家族实属稀罕,其中的五氏就是因为以毒攻毒的医术而名噪天下。 和藏宝楼前医治的手法不同,五龟这次用了一只五色毒虫,她将毒虫挑在手背上,念动咒语时,毒虫拖出浑厚纯净的金芒。 红玉姬眼中掠过一丝诧然。 金芒是良善之人心中带出的灵气,能练出纯净灵气的人非常罕见。眼前的这个小丫头,用的毒是世间巨毒,却能拥有如此纯洁的灵气,怎能不叫人纳罕。 “会有些疼痛,红玉姐姐,你忍耐一下。” 这几日相处下来,两人交谈不超过十句话,五龟有些怵她,但替人疗伤时却变得冷静坚定,使人没来由地信服她。 红玉姬解开衣襟,将伤势露出。 虽然她每天都有记得拔毒,但伤口还是扩大许多,边缘已经腐烂发黑。 毒虫沿着伤口爬了进去,看着不怎么吓人,直到金芒完全钻进皮肉,红玉姬才体会到五龟口中的痛是怎么回事。 像细针一般,弯折成勾状,无数钩尖抠挖着血肉,不停地往外拉扯。 她额上的汗水不住滚落,五官几近扭曲,那痛却是一分痛过一分,连指尖都跟着血色尽失。 红玉姬从不肯在外人面前示弱,愣是紧咬牙关,将痛吟悉数咽进喉咙。 施术的五龟眉眼间也沁出了一些细汗,她屏住呼吸,牵着那缕金芒往外拉拽,试图将蔓延向肺腑的妖毒拔出。 金芒挖到了极致,夹杂着妖毒连根拔起,五龟一把收聚在掌心,心中打算制成毒虫的养料,红玉姬却忽然挥掌,将妖毒焚化得干干净净。 五龟有点可惜,却也不好说什么。 她道:“红玉姐姐,你可以行气试试。” 妖毒拔离后,伤口看上去没那么狰狞了,五龟包扎好伤口,红玉姬尝试着行气,元气徐徐灌入丹田,果然好了不少。 不知加上那颗血灵芝的滋养,会有怎样的效果。 她试着炼化血灵芝,这血灵芝不愧是修士争夺的天灵地宝,有了它的滋养,伤势恢复更快,灵气也在瞬间充盈,她的法力陡然大涨不说,连遭到煞气侵染的灵枢也得到了净化。 或许等到血灵芝全部消融时,她就有足够的力量彻底操控蛟龙了。 五龟收好了虫瓶,打开门窗透气,外头扑啦啦飞来一只漆黑的老鸹。 老鸹扇着翅膀落在床头,红玉姬一把捉在手中,就见昭炎慌慌张张走进来,摆着手求情,“别杀别杀,姑娘手下留情。” 红玉姬用阴沉沉的眼神盯着他,仿佛他干了什么错事。 昭炎干巴巴笑了两声,从她手里小心地接过老鸹。 跟进来的季罂见红玉姬起色好了很多,料着妖毒已经解了,“要出发吗?” 红玉姬点头,取下斗篷系上,“你们先行一步,我随后就来。” 昭炎还抓着那只乌漆嘛黑的老鸹,季罂扯了扯他袖子,示意出去说话。 两人到了外面,昭炎开口道:“三不知送来了消息。” 墨鸦会是通过乌鸦传递书信的。 昭炎在老鸹脚上找到书信,展开看了一眼,“血灵芝失盗,各大门派查知是我们,已经追杀过来。另外驭傀门也在暗中追寻。” 驭傀门和地鬼同时出现在藏宝楼,已经让季罂很意外了,“一株血灵芝,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吗?” “就是说啊。”昭炎放了老鸹,把字条给季罂。 季罂把字条拿在手里,还未来得及细看,忽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她目光微怔,抓住昭炎的手臂,“你有没有感觉到,脚下在动?” 昭炎也感觉到了,神情愣了愣,廊道上的门扇突然大幅震动起来。 山摇地动毫无预兆,屋内地面颠簸晃动,摆设稀里哗啦全部倒下,红玉姬推开五龟,拂袖一扫,将砸向她的杂物扫落一旁。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几人却都察觉到异动的不寻常,相互看了一眼,便往楼下去。 旅客都纷纷聚在楼下,叽叽喳喳议论着方才的地动。 “奇了怪,怎么走哪,哪都有地动。” “好像说是山里妖魔作祟,打斗的力量撼动了山河。” 有人闻言嗤笑,“你还真的信有妖魔鬼怪啊。” “如何不信,难道你没有听说云鼎镇的怪事么?几大门派和妖鬼缠斗了整夜,伤亡惨重。” “你又是听谁说的?” “墨鸦会放出来的消息呗。” 听他们说得神乎其神,五龟也对这个墨鸦榜产生了兴趣,“墨鸦会真的什么都知道?” 昭炎笑道:“他们就是做这个的,天上地下,比我们知道的多得多,不足为奇。” 季罂姿态散漫地抱着手,瞥着满脸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敢孤身出来,不怕被人卖了啊。” 小丫头目光闪了闪,小声嘟囔,“可是我也没怎么遇到危险嘛。” “……”季罂震惊到不知说什么好,憋出一句,“乌龟妹妹,你可真行啊。” 她和昭炎出了客栈,红玉姬披着蓑衣站在外面,脸仍是遮了大半,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身边站着怯生生的灵枢。 灵枢戴着那副笑娃娃穿阳面具,紧贴在红玉姬身旁,分明怕极了人,却又固执地带着幼兽的凶意,警惕地盯着每个人。 五龟是初次见她,很是疑惑,“她也和我们同路吗?” 昭炎扶她上马,“她不是生人,她是红玉姑娘的妹妹灵枢。” “先前怎么没见过她?” 五龟嘀咕着,目光扫在那副越看越诡异的面具上,心头古怪之余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 红玉姬完全不理会五龟的质疑,上马后她看着季罂淡淡开口,“你们主仆收敛些,不可招摇过市。” 招摇? 季罂闻言挑眉。 她们一个戴奇怪面具,一个戴帽子看不清脸,怎么看也是她们最招摇才对吧。 而且她和昭炎穿着装扮都朴素简洁得近乎灰头土脸了,还要怎么收敛? 话虽如此,她还是违心地点头,“行,我会收敛的。” 红玉姬猜她是误会了,压低嗓音道:“你我气息外露,已经引起各方注意,这一程少不得会有猎龙师纠缠。” 她这么一提,季罂倒是想出了一个主意,“我们可以委托镖局寻两名镖师,掩人耳目。” “镖师么。” 也是个办法。 红玉姬有些意动,便没有反驳。 但也没有立即同意。 她们离开客栈,仍是阴雨霏霏的天。 接下来几日又是云气氤氲,这日途中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雨势急猛,几人奔到附近长亭避雨,整理着打湿的衣袍,那股熟悉且强烈的地动再一次袭来。 季罂被摇晃得脑袋昏沉,“这确实不是地动。” “嗯。”红玉姬轻轻应了一声,视线落向空旷的四野,握诀开启了追踪术。 翻过崇山,越过峻岭,只见烟雨缭绕的深山中,浓黑的妖魔气息直冲天穹。 “不远处有妖气盘桓。”她收了诀。 季罂挠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路上冒雨疾奔的行人,男女老少都有,形色都十分仓促。 昭炎灵机一动,“小臣去打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