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谋》 1. 谢致 [] 瑄京喧闹的大街小巷随一场连绵数日的暴雪阒然无声,狂风裹挟着烈如刀的飞雪,白茫茫的苍穹将天地间映得明亮。 雨雪瀌瀌,一队散漫的锦衣卫提刀游荡在荣林大街,正瞧见刑部外有人翻身下马,带头的百户瞧清他们的模样,带队掉头就走。 “魏哥,宵禁呢,大晚上往刑部跑?咱们不问问吗?” 为首的百户横眉一冷:“睁眼看清楚,那可是跟着永王的。皇上平日待明昭公主那样好,她诬陷永王的罪名洗不清楚,至今都在刑部大牢关着?盘问永王的人?我看你嫌命长,还不快走!” 呼啸的寒风穿街过堂,牢房墙壁上方开了一个破烂的木窗,冷风没命地往里灌。 烛火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晃着诡异的光。 江琅瘫坐在地,她无力地倚靠着冰冷的墙壁,单薄的囚服被抽打成条状,破烂不堪。 她眉头紧锁,四肢百骸如坠冰窟般寒冷,额头上撞在墙上留下的血口被香灰胡乱覆盖住,仍旧往外渗着血。 “别......别走。”江琅喉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娘......别留下我。” 梦境缥缈遥远。 残颓的朱墙内,破窗漏着风雨。 江琅瘦小的身躯跪在塌前,榻上的女子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瘦削如柴,可依稀能从她眉眼间窥见绰约的风姿。 这曾是位名动江淮的姑娘。 小江琅眉眼和她生得十足十的像,眼角一颗红痣,只是冷宫的残羹剩饭让她比同龄人瘦小不少,显得面黄肌瘦,此刻更是哭成泪人般。 任谁见了也想不到,她竟然会是国朝唯一的公主。 一生下来就进了冷宫的公主。 榻上人紧紧攥着江琅的手,她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却执拗地不肯闭上眼睛,噙着泪含混道:“念念......娘......不走......” 小江琅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想去端一碗热茶来给母亲,但她个子不高,踮着脚也够不到高台上灰暗破旧的茶壶。 房内母亲的声音如风中残烛,她已到弥留之际,瞳孔涣散,双眼浑浊不清,手高高地举起来,僵硬地指着一个方向,呢喃不清。 眼泪不听话地模糊视线,江琅焦急地想凑上前去,母亲却微微偏过头,扯起唇角望着她,露出满怀不舍,又像是解脱的笑容。 “回......江州。” 声音戛然而止,高举的枯手毫无征兆地砸在幼时的江琅肩头。 江琅骤然从梦中惊醒,她猛地一颤,牢房内又霉又潮的气味扑鼻而来,她倒吸一口冷气,左臂脱臼的痛感让她坠入铺天盖地的眩晕。 大牢走廊的烛光晦暗不明,烛台的影子倒映在地上,摇晃的光一动,犹如交织瘦削的枯骨。 江琅瘫坐在地,苦笑着偏过头。 已经是第十日了。 若是再查不出证据,她就真的走不出这刑部大牢了。 倏地,寂静的走廊响起不合时宜的脚步声,江琅无力地蜷缩在墙角,闭上双眼的前一刻,有一抹昏光晃进她的眼底。 黑色的袍角随风卷起,露出一双陈旧但干净的长靴,腰间坠着的玉佩在动作间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脚步声在牢房外停下,那人就站在离自己不到十步的地方,静静地垂眸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半晌,才推门而入。 江琅没睁眼,身前响起瓶瓶罐罐的碰撞声,忽然,他温热的指尖轻按在她额角的伤口处。 她被这动作惊得一颤,蹙着眉恐惧般地往后缩。 他见状倒是撤回手,惋惜般地望着江琅,叹息道:“刑部的人下手真是没分寸,若是殿下死在牢里,又要拉谁出来顶罪呢?” 江琅怯生生地看着他,没有应答。 诡谲的气氛无声地涌动着,也不知道他这样看了多久,终于有衣料摩挲声响起。 他缓缓起身,从带来的盒子中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和干净的纱布,动作轻缓地处理着江琅额角的伤。 “都伤成这样了,失血过多会没命的。殿下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江琅没真打算自暴自弃地死在牢里,这次倒没再抗拒他的动作,只是无力地蜷缩在角落,垂眸不再看他。 他双手环到江琅身后,在她脑袋后面轻轻挽了一个结,倏地低声道:“如果渝王查不出证据呢?” 他声音清清凉凉的:“那三日后,就是殿下的死期了。这里没有旁人,殿下放心。” 江琅眸光微动,她眼睫轻颤,借着眼前灯笼的一抹昏光,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龄,模样生得极好,一双眼睛似笑非笑。 他半跪在她身边,窄袖长袍衬得他身姿挺拔,昏黄的光线投落在他侧脸,勾勒出干净利落的轮廓。 “也好。若殿下愿意这样听我说话也可以。只是我不能久留,殿下知道为什么刑部侍郎突然离开吗?是永王等不及了,他身边的高重来传话,明晚之前就要口供。等我走了,殿下在牢里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江琅像是害怕,颤颤巍巍地说:“没有人指使我,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 数日前,江州彭城知县彭化给公主府送来一封书信。 江州暴雪成灾,数不清的民舍被大雪压塌,万千百姓流离失所,路有冻死骨,永王却指使手下瞒而不报。 彭化投告无门,无人敢将彭城的灾情呈报上去得罪永王,他万般无奈之下,求助于深受皇帝宠爱的明昭公主江琅。 众人皆知明昭公主出身卑微,胆小怕事,彭化原本也没真的寄希望于江琅能帮他呈报灾情,纾解民难。 可谁都没想到,一向谨小慎微的江琅拿到书信的当日,就把永王告到了御前。 锦衣卫星夜奔赴江州,可锦衣卫在彭城查了十日,呈报御前的密折上,清楚地写着—— 彭城河清海晏,虽有积雪压塌屋舍,但绝无雪灾之说,彭化实属诬告。 那人忽然伸出手,探向江琅鬓边凌乱的碎发。 江琅忍痛往后缩,血痕蜿蜒在地上,她抱膝蜷在角落里,露出双眼睛警惕地瞧着他。 他不在意地收回手,弯唇笑道:“殿下一向谨慎,这次怎么行事莽撞起来?彭化自尽身亡了,诬告永王的罪名就落在了殿下头上,殿下 2. 再遇 [] 江琅眼皮微抬:“你说什么?我......我听不明白。” 谢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既然如此,那不如说些殿下明白的,若殿下此次不能脱罪,或许殿下能凭着皇女的身份保全性命,可公主府上收留的那些落罪文士……” “那个叫许知谦的,似乎身上还背着罪名吧——” 江琅垂着眸,心跳得飞快,她神色毫无波澜,握紧手中匕首,抬眸和谢致对视半晌。 “殿下想翻案,渝王想自保,若是我能救出殿下,殿下怎么谢我呢?” 一阵刺骨的寒风顺着窗子的缝隙漏进来,江琅猛地咳起来,她咳出的都是血,谢致瞧她伤成这样,伸手想探去她后背帮她顺气,却被江琅挡开。 “你是什么人?”她捏紧拳把咳意都忍回去,说话声音微颤。 “来救殿下的人。”谢致斩钉截铁地说。 江琅沉默地注视他半晌,方才恐惧胆怯的神色一扫而空,她冷笑一声:“就凭你?永王府上无名谋士,你凭什么?” 永王府谋士众多,得永王青眼的那几个江琅都见过,可眼前的这位,她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谢致倒也不恼,他还撑着下颌认真想了想,最后摇头笑起来。 “笑什么?” “笑我多虑了。殿下现在身陷囹圄,不信我,还能怎么样呢?” 江琅偏头闭上眼,没再看他,显然一副逐客的姿态。 谢致收起玩笑神色,叹了口气,声音倏地放缓。 “公主府还有那么多人在等你,你不想活着出去吗?” 清凉的月色衬着瑄京街道两旁的积雪,雪风凌冽,谢致仰头瞧着白茫茫的苍穹。 脚下积雪绵软,雪风刮在面上如刀割。 前面的高重在马上碎碎念个不停,但谢致恍然只字未闻,坦然从容地行走于雪夜。 江琅。 谢致毫无来由地默念起她的名字。 雪雾蒙蒙,谢致忽然回头望向刑部大牢的方向,他手指在大雪中变得僵硬冰凉,指尖却仿佛残留汤匙的温热。 与雪中排房一起浮在眼前的,还有阴暗牢房中,昏光点燃起的江琅眼中的决然。 “殿下的生路不在永王手中,更无关渝王,而在眼前。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是一个道理。殿下或许想不到,往往给人以致命一击的,正是渺小卑微的蝼蚁。” “你想要什么?” “来日殿下自会知晓,我要走了,殿下可想清楚了吗?” 江琅垂手坐在干草堆上,沉默地凝视着谢致,没做声。 他像是遗憾,笑着轻叹一口气,收起瓷瓶转身要离去。 “谢致?” 谢致还没走远,回头就看到江琅双手紧握着牢房的木栅栏,手上的血迹渗透木头,望着他静了半晌。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出去,活着出去。” 风吹乱谢致的袍角,几片雪花顺着窗子的缝隙,飘落在牢房的枯草上。 江琅被灌进来的寒风冷醒,搓着自己的手臂往墙角缩。 她竟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 破烂狭小的窗外,灰青色的天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江琅还记得谢致捧起她的手指,把匕首轻轻放在她掌心,望着她的神色意味不明,眉梢噙着笑意。 “风雪扑朔,危机四伏。初次相见,这把匕首就给殿下防身,也算是在下聊表诚心。” 雪风呼啸,清冷的曦光在刀锋上迸发杀意,江琅耳边不停盘旋谢致的那一番话。 她府上私藏文士的事情,连永王江放都没察觉,谢致是怎么知道的? 他是永王的谋士,却隐瞒这个消息,反而来和她谈条件? 谢致…… 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破晓时分,走廊上再次响起错综的脚步声,刑部侍郎脸色沉得厉害,推门而入。 江琅将匕首藏在袖中,心紧绷成一线,却仍露出恐惧的神色,睁大着眼睛望着他。 刑部侍郎死死盯了江琅须臾,像是不甘心,他猛地上前,江琅下意识地握紧刀柄。 只见这刑部侍郎掀袍一跪,喉咙里硬生生挤出一句话:“彭城知县无故滋事,彭城案已经查清。皇上有旨,将明昭公主护送回府。” * 拂晓时分,还下着雪,天色白茫茫的一片。 江琅刚踏出刑部大门,就瞧见冰天雪地里杵在一抹张扬的红。 “三妹妹。”永王江放环臂嗤笑,“别来无恙?” 公主府的人早就等在外面,见江琅出来慌忙来撑起伞,给她披上厚重的斗篷。 而江放身边撑伞的人立得端正,正望着江琅意味不明地笑着。 江琅垂眸:“劳烦二哥记挂。妹妹在大牢里过些日子没什么,只是万不可让兄长蒙冤。” “自然。不过有些事在你身上是灭顶之灾,放在本王这里却无足轻重。本王与裴家婚期将近,父皇近日心里牵挂着本王的婚事,怕是不怎么记得你了。三妹妹,可别忘了入宫去向父皇谢恩。” 江琅身上的伤口被冷风一催,针刺般的疼痛难忍,颔首施礼后,抬步要走,江放展臂挡住她的去路:“雪天路滑,不如我让人送三妹一程。” “不必……” 江琅话还没说完,原先给江放撑伞之人就几步上前,挤开她身边服侍的侍女,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腕。 “殿下,请。” 熟悉的声音清亮温和。 谢致握着江琅的手腕,带着她徐徐前行。 江琅满身都是伤,在冰天雪地里身上没有一点力气,站都站不稳,更不用提在雪地里走路。 可谢致的手冰冷出奇,又格外有力,像是万年不化的冰石般稳稳托住她,又或者说,牢牢地钳制住她。 漫天飞雪飘落在江琅发端,有的落在她指尖,烈风一吹,她冷得打了个寒噤,不由得把手指蜷回掌心。 “你既然是永王身边的人,何苦跟我献殷勤呢?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谢致若无其事地扶着她下台阶,他垂着头,声音极低,在风里显得破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楚:“我是殿下的人,殿下刚出大狱,怎么就翻脸不认账呢?” 江琅意味深长地睨向他,一声没吭,瞧着谢致眼睫微垂,一双眸子如同藏在雾里,浸着说不清的笑意。 “我给殿下备了一份大礼,下次再见时,殿下可不要忘了我。” 身后的江放脸上缓缓露出得意的笑容,公主府的人尚未来得及上前,就看谢致动作一滞—— 江琅膝窝骤痛,整个人顺着台阶跌落下去。 江放朗声大笑离去,公主府众人手忙脚乱地围上来。 江琅满身满脸的雪,狼狈不堪,她目光穿梭过人群,落在垂手而立的谢致身上。 他站在高阶之上,笑容可掬地瞧着她,不等她被一众人簇拥着离开,他就转身消失在风雪里。< 3. 婚宴 [] 江琅倒是一点都不意外:“早晚的事。” 江琅换上一身天青色的袄裙,青丝随意地散在背后,雪白的肌肤衬得眼角的朱砂痣清丽动人。 只是她唇色苍白惨淡,又把那明艳的朱砂痣渡上一层病气,江琅恹恹地阖目,靠坐在塌边。 她让素珠垂下床前的帷幕:“云琴姑姑不在府上?” “姑姑今早进宫了。” 江琅出冷宫之后,皇上就把自己身边的云琴派到江琅身边。说是帮着江琅打点上下事务,实则是皇帝放在江琅身边的眼线。 江琅抵着唇,闷声咳了几下:“去把许知谦请来,让他换上小厮衣裳,别惹人注意。” 素珠应了一声,帮江琅掖好被角后退出去。 汤婆子偎在脚边,江琅仍旧觉得冷。她闷咳不断,冰凉的手搭在额间,昏昏沉沉的头痛感才稍缓。 她原先在瑄京开了几家书斋,把她救下的那些被迫害的文士,都藏在书斋里。 江放不知道从哪里听到她开书斋的消息,不管三七二十一,让人一通乱砸乱摔,如今最后一间书斋也被迫关门了。 这是江放给她的下马威,不过幸好许知谦带着文士们从后门走得及时,没被江放的人发现。 如若收留落罪文士这罪名捅到御前,江琅就再不可能从刑部大牢走出来了。 谢致知道,他却没告诉江放。 江琅揉着眉心,她手指不能屈伸,僵直地伸到枕头底下,摸出那把谢致送她的匕首。 她给自己留好了退路,渝王不会放任永王对她严刑逼供,他要自保,就必须想办法把她救出来。 只要渝王查出南郡灾情,她就能借机脱罪。 但偏偏这时候,南郡的灾民怎么都找不到了。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隐隐有一丝念头掠过,江琅还没深想,素珠就领着许知谦在外间跪下。 江琅温声道:“这次请先生来,是有事想同先生商议。” 许知谦侍立在下,想了想,恭敬地问:“殿下是想再开一间书斋?” 江琅手指抵在唇边,忍下咳意,半晌才说:“是开店,却不是开书斋,而是酒楼。” 许知谦一愣:“殿下开书斋,永王尚且穷追不舍,不肯相饶。若是旁的——” 江琅纤细苍白的手从帷幕后探出来,她指间夹着一张早写好的字条,素珠接过来递到许知谦手上。 江琅抬手指向窗外:“这就要劳烦先生替本宫走一趟了。” * 纷扬的鹅毛大雪停在腊月二十八那日。 瑄京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着,街头巷尾冷冷清清的,只有几个半大小孩子搓着通红的小手堆雪人。 圆滚滚的雪人刚堆出个样子,就被一队提刀而来的锦衣卫一脚踹得稀巴烂。 “哪来的小崽子都回家去!永王殿下大婚,路上摆这些稀奇古怪的丑东西成什么样子!” “永王大婚,打前日起就不许街上有商贩摆摊、所有行人不论缘由,都不许在仪仗所过之处行走,今早几个小孩子不知怎么跑到那里堆雪人,把锦衣卫都招来了。” 素珠说着,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色汤药。 江琅站在枯树下,盯着角落里独自盛开的梅花,她把药端在手里:“打听到什么了?” “这谢致父母双亡,父亲生前是个猎户,他又屡次科举不中,两年前进了永王府,一直也没什么作为。” “不过因为他巴结高重,永王府的人都不怎么待见他。这段时间永王突然把谢致带到跟前了,王府人嘴巴严实得紧,奴婢只能打听到这么多了。” 永王突然对谢致青睐有加,江琅倒是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彭化状告的是江州有雪灾,因永王放纵手下而致使民不聊生。 因为彭化是彭城知县,锦衣卫巡查的重点放在了彭城,但南郡同在江州,况且这南郡知县是永王一手提拔的。 南郡若有雪灾,彭化就不算诬告永王,江琅也正因此无罪释放。 皇上气恼之余,还是有心包庇永王,把这件案子压在锦衣卫,只让永王自行料理灾情。 永王府平日里挥金如土,这时候却一个铜板都不能出。 内阁首辅早就对永王颇有微词,永王要是这个时候开私库去赈灾,那是上赶着往首辅手里送把柄。 国库尚且空虚,永王封王不过才几年,他的私库里哪来这么多钱? 这个时候有人给江放出了主意—— 江州八城守望相助已经百年,南郡受灾,其他诸城理应施以援手。 可地方官哪有这些闲钱? 江放不知用什么办法,竟让江州的富商们争相筹措赈灾银两。 江琅这些日子大多时候都在昏睡养病,只打听到带头的那商贾是江州首富,名叫俞随。 素珠纳闷道:“可他们为什么要替永王出这笔钱?” “为了官位。” 江放这是在倒卖官职。 而他想不出这样的计策。 为他出主意的这人,名叫谢致。 正说着,冰天雪地里一个瘦弱却又板直的身影徐徐走来。 江琅瞧了素珠一眼,素珠识时务地噤声,对来人行礼:“淮王殿下。” 江让跪在雪地里给江琅磕了个头:“姑姑。” 江琅握住江让冰凉的手,温声问:“太医说你身体底子弱,这么冷的天,怎么出来了?” 江让一笑露出两个梨涡:“自从来了府上,还没给姑姑请过安,侄儿心里过意不去。” 江琅把药一饮而尽,她摸着江让的头:“公主府就是你的家,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往后都会好起来的。” 江让用力点了点头,又揉揉眼睛,院内寒风刺骨,他沉默地拉着江琅往屋里走。 等到房里,他细心地把门窗都关上,又给江琅倒了热茶,拿了蜜糖,最后才搓着冻僵的手在江琅身边站定。 他动作熟练,俨然不像一个锦衣玉食地皇家子弟。 江琅把江让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江让今年才十岁,父母双亡,刁奴欺主,他甚至被投毒谋害。 她心里泛起酸楚,声音却放得更缓:“让儿,你在永王府,有谁给你送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江让迟疑片刻,坚定地摇头。 “果真没有?” “果真没有,每日只有二皇叔让人送来的吃食,再没有别人送过什么。姑姑,二皇叔大婚,我也要去吗?” 她和江让都在病中,按理说是都不用出席永王婚宴的。 可昨日永王向皇上请旨,务必要她这唯一的妹妹观礼出席,她推脱不掉,但好在永王没提及江让。 “你留在府上,我让素珠留下陪你。” 正巧太医来府上给江让请脉,素珠把江让送出去后,疑惑地嘀咕:“这就奇了。” “奇什么?” “陛下顾着裴家的面子,没让刑部去永王府查,但锦衣卫可把永王府翻了个底朝天,送去给淮王殿下的吃食也都没问题,那这毒是从哪来的呢?” 江琅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冷风顺着缝隙灌进来,她受着冷反而觉得更清醒舒适。 她瞧着皇宫的方向:“横竖人是在永王府出的事,我只和江放算这笔账。” 素珠摸不着头脑:“那若真的不是永王做的呢?” “淮王夫妇对我有重恩,让儿是他们唯一的血脉,若让我查出来是谁要害死让儿。”江琅的目光倏地凌厉起来,“那我就杀了他。” 素珠一滞,小心地唤了一声:“殿下?” 江琅面上的阴鸷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一番话根本不是出自她的口中。 “梳妆吧,今日是永王大婚,咱们可不能去迟了,失了礼数,沈贵妃又要挑剔怪罪。” 天际泛起一片鱼肚白,江琅被素珠服侍着梳洗上妆,自己则望着天际的青白静静出神。 江放大婚是备受瞩目的大事。 淮王成亲的时候尚且没有封王,淮王妃也并不是什么名门贵女,又正赶上沧州战事吃紧,淮王的婚仪自然是一切从简。 可江放就不一样了。 淮王去世,他就是皇上的长子。 裴家是清贵之家,裴姑娘是裴家嫡女,沈贵妃又只有江放这一个儿子,赶上年关,江放的婚仪真可是声势浩大。 素珠留在府里照看江让,云琴先跟着江琅入宫去拜见皇上贵妃,到了黄昏时分又跟着去了永王府。 纵 4. 接近 [] 巧? 他最近春风得意,不好好跟在江放身边,倒绕远跑到园子另一边,现在竟然能说得出好巧? 日头偏西,天色渐晚。 江琅并没回应他,只是淡淡一笑。他似乎又说句什么,但两人隔得远,听不真切。 她刚要再问时,谢致目光却越过她,往她身后看去,旋即一侧身,躲到假山后头去了。 江琅一回头,正瞧见几个笑语盈盈的官眷朝她走来:“殿下怎么到这里来了,叫咱们好找呢!” 江琅朝几人颔首微笑:“在席间总觉得闷,便出来走走。” 江琅平日并不爱来这些宴席,皇帝虽然平日里待她不错,但瑄京人尽皆知,她这个公主,是在冷宫出生、长大,十二岁才被皇帝想起来接回宫中的。 她生母到死也没有名分,永王和沈贵妃又一向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就算她推拒不过,偶尔在宴席上露脸,也都是独自找个偏僻安静的地方,等席散再独自离开。 可今日,这几位官眷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结伴而来,一口一个殿下叫得亲热,热络地挽着她的手臂,不由分说把她围在席间。 江琅手中不知被谁塞了一只酒杯,她握着酒杯愣了片刻。 往日能有人愿意来和她多说几句话,都算是稀罕事。 这是闹哪出? 她环视满院的红绸双喜,这又不是她的婚宴,不去敬江放,不去敬王妃,抓着她一个局外人乐个什么劲儿。 她这一回头,恰巧看到不远处的假山后,掠过一抹银灰色的影子。 橘黄色的余晖被云层遮挡,暮色昏暗,她还没看清楚那是谁,官眷们又把她团团围住。 “王妃自幼体弱,不能饮酒,他们男人在前院还能和王爷饮酒作乐,咱们在这里倒怪无趣的。” “王爷和王妃都不在,咱们不敬殿下也没别人可敬了。” 江琅垂着眼睫,她攥着袖角,在一众官眷贵女中显得局促不安。 她张口欲言,立刻有人接过话茬,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这些官眷的夫婿都在前朝为官,更有侯爵伯爵家的夫人,莫说是江琅,就是沈贵妃、永王妃轻易也不愿意得罪她们。 她一个都开罪不起。 江琅推开递到跟前的酒杯,满含歉意地小声道:“不是本宫托大拿乔,而是久病初愈,实在不宜饮酒。” 为首的那人正是内阁次辅的夫人,江放的舅母。 她挽着江琅的手,笑道:“殿下这话就不对了,今日是王爷大婚的日子,王爷在前院陪客,殿下这做妹妹的,怎么躲起清闲来了呢?” 江琅给自己立过规矩,平日滴酒不沾。 眼前这些官眷各个舌灿莲花,次辅夫人看她扭捏为难,就是不肯喝了这杯酒。 她语调陡转:“殿下执意推辞,难道是觉得咱们这些人都不配给殿下敬酒?还是殿下为江州的事情埋怨王爷,赌着气要给王爷难堪呢?” 这话说得刁钻刻薄,是把江琅推到风口浪尖上,让她推拒不得。 江琅接过酒杯,她含笑道:“这又从何说起呢?诸位夫人抬爱,看来今日这杯酒本宫是逃不掉了。” 酒水滑过喉间,所过之处顿时辛辣如火烧,江琅没防备,被这浓烈的气味呛住,咳得眼圈发红。 这是前院男人们喝的烈酒。 自己在刑部伤了身体,每天被揪着勤勤恳恳地喝药,刚好了没几天,哪里喝得了这个。 这是在永王府,她们是得了江放的授意,知道她狱中被上刑,大病初愈,刻意将她堵在这里,用这种绵里藏针的手段毁她身体。 次辅夫人见状笑道:“殿下这句话可说错了,这杯仅仅是妾身敬殿下的,侯府的几位夫人也等着殿下略赏薄面呢。” 又是一杯烈酒入喉,江琅五脏六腑都灼热起来,她缓缓放下酒杯,和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拖延时间,寄希望于云琴能快些回来。 云琴是在皇上身边服侍了几十年的人,江放都要尊称她一声姑姑。 她们惹得起江琅,却得罪不起云琴。 自己混得还不如一个资历深的女官。 江琅微微仰起头,松枝间藏着一轮月,皎洁明亮。 院里落叶被卷起,腊月的冷风一催,江琅额间如针扎般跳痛,她扶着桌子起身,余光瞥向假山后,想看看刚才那人还在不在。 今日江逐和裴玉穿的都是银灰色的大氅,若是他们在此处,她还能借机上前搭话,离开这里。 不过正是这一瞥,江琅眼角的笑意僵了一瞬。 不远处还真站着一个人,谢致眉梢含着笑意,单手负在身后,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江琅眉间微蹙,他又来做什么? 她难道还能指望得上谢致吗? 总不能让她和眼前这群官眷说,她看到了个旧相识,一个王府叫不上名的文士,容她去去便回? 江琅又一次被围住,谢致的身影被各色罗裙取代,江琅环视这些笑里藏刀的面容:“诸位,本宫实在不胜酒力,不能再饮了。” “这话殿下若是一开始就说妾身信,现在说——” 江逐在回廊上走了许久,突然顿住脚步,犹豫地望向裴玉:“衡之,不然咱们还是回去看看,皇姐重伤初愈,照她们这样灌下去怕是要出事。” 裴玉立在檐下的阴影里,他挑着灯笼,映得他的脸半明半暗,他淡然道:“殿下。” “可是......” “殿下,生在帝王家,若是前想情意,后念血缘,殿下就不用留我在身边了。” 江逐踌躇站在原地。 裴玉单手搭在他肩上:“行攸,你和明昭公主是一样的人,她能从冷宫里走出来,又手攥着皇上对她生母的愧疚走到今天,她虽为女子,也不容小觑。永王和她相争,于你而言是好事。” “咱们先前为了自保,把南郡灾情呈报御前,已经得罪了永王,现在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江逐转过身,他背光而立,半晌,才说:“我明白了,走吧。”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云琴仍没回来。 江琅深知不能再拖延下去,醉酒事小,若是身体底子都毁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笑容依旧,目光淡淡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回次辅夫人身上。 众人匪夷所思地瞧着这位平日里任人拿捏的公主,她噙着笑意,但那笑容却莫名让人生出几分寒意。 江琅唇角微微弯出弧度,轻声道:“诸位夫人,实在对不住,本宫不胜酒力,不得不先行一步,诸位夫人自便。” 院内阒然无声,明明是温柔轻声的一句话,一众圆滑的官眷却从中嗅出了不寻常的气味。 她们不相信一向怯弱胆小的江琅能翻出什么花样,但此时此刻,愣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拦住江琅。 “先行一步?” 假山后的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大红色的喜服跃入众人的视线,江琅的脚步戛然而止。 江放在江琅身后停住脚步,他嘲讽般开口:“皇妹这是要去哪呢?” 江琅 5. 身世 [] 那小内官瞬时喜上眉梢,但旋即又犹豫了,他看看谢致的装束:“这......从前似乎没见过公子?” 谢致不在意地笑笑,他拍拍小内官的肩膀:“公公久在内宫,自然没见过我。在下谢致,受高千户指点,现在锦衣卫挂个闲差。” 小内官忙作揖:“原来是锦衣卫的大人,既如此,劳大人受累。” 江琅抬眼瞥向他,谢致不知又跟那小内官说了些什么,那小内官感恩戴德地给他行了个大礼,又跟江琅讲明难处,忙不迭地顺着原路跑回去了。 等人走远,谢致提着灯笼不紧不慢地走来,一本正经地跟江琅施过礼:“殿下,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谢致把灯笼悬在身侧,微弱的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扯得极近,江琅放慢脚步,刻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谢致微微偏过头,他像是轻笑了一声,两人绕过回廊,但没再往南去,而是停在那一排陈旧的房屋前。 “到了。” 门没上锁,谢致推开门,尘灰四扬,他挥挥袖,走进去环视一圈,从角落里找出半截蜡烛和火石。 “这里就是松致院?”江琅走进去,这屋子像是年久失修,屋顶瓦片都掉了几块,只有几件简陋的陈设,窗户上破了几个大洞。 “就是这里。” 谢致拿出一方帕子,把吱扭摇晃的木椅擦干净,自己则随手放倒一个只剩三条腿的凳子,手肘撑着膝坐下,仰头望向江琅。 “这原先是府里下人的居所,前几年改成了柴房。王府的园子大,王爷住在北面,渐渐地没什么人往这边来,这一排屋子就荒废了。” 江琅点点头:“怎么叫松致院呢?” 谢致挑起眉梢:“那就要问永王殿下了,怎么临时想了这么个名字,哄着不认路的小内官带殿下来这边呢?” 江琅将木椅往自己这边挪挪,一坐上去这木椅就跟要散架了似的,她没敢乱动:“你忤逆二哥的意思,把本宫带来这里,不怕二哥怪罪你吗?” 谢致耸耸肩:“殿下说什么呢?咱们不是碰巧遇见的吗?那小内官不知道府上根本没有松致院,只当自己迷了路,生怕被怪罪,难道还会多说什么吗?” 破窗往屋里漏着风,微弱的烛火颤颤摇晃着,谢致的影子就落在她脚边,她静默片刻,忽然笑道:“还没给谢公子道喜,几日不见,就在锦衣卫挂职了。” 谢致闻言反道:“那这还要多谢殿下。” “谢我?”江琅没抬头看他,低头瞧着脚边的影子,突然挪了挪脚,正巧踩在谢致脑袋的影子上。 谢致余光扫过来,唇角微弯:“若不是那日殿下从台阶上不慎摔下去,在下哪里有这样的好机会,能被永王殿下赏识?” 江琅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他,她掐着指尖,心头蹿火,什么不慎摔下去? 那分明是他一脚踹在她膝弯,生生把自己推下去的! 饮酒后最忌吹冷风,江琅在园子里兜兜转转绕了半晌,这会儿头昏沉又痛。 她按按眉心,忍着不适继续问:“听闻谢公子是两年前来王府的?” “爹娘都没了,科考又考不中,总要给自己谋个生路。” 江琅扫过他腰间那块不值钱的玉佩:“高千户的门路可不好走,谢公子能被高千户举荐到王府,同他是旧相识吗?” “不是。”谢致坦然地说,“高重不爱别的,旧情在他这里不好使,我是送银子进来的。” “那谢公子真是出手阔绰。”江琅淡淡一笑,她拢紧身上的斗篷,没再说话。 谢致撑膝起身,不知道从哪里翻出几块破木板,挑了一块还算完整的,放在窗户边挡风。 他拍着手上的灰:“殿下一定在想,一个猎户家的儿子,哪来的银子贿赂高重呢?” 寒风被阻隔在外,房内一豆烛火静静燃烧,江琅缓缓起身,回望着谢致。 “我自幼丧母,父亲外出狩猎,遇上几个醉酒纵马的贵公子,马蹄正踩踏在他胸口,没撑两天,人就过世了。” 谢致目光随意落在空旷的黑暗处,说这话的时候格外平静,像是完全事不关己,没有半分亲人离世的悲痛。 “那几个公子看出了人命,怕事情闹大,就给我送了不少金银器物,来买我父亲的命。” “你答应了?”江琅反问他。 “自然是没答应的,殿下当我是畜生吗?”谢致轻笑道,“可不答应有什么用呢?我一个无权无势的猎户之子,我能怎么样呢?” 江琅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 “家被烧了,也受了不少教训。好在他们还算有良心,给我扔了些活命钱,我又无意科举,殿下觉得我还有更好的出路吗?” “如此,那本宫就有一事想不明白了。” 谢致挑眉:“殿下聪慧过人,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你既然一心留在王府,何必在牢里和本宫说那一番话呢?你在王府两年,想必也知道我的处境,本宫什么都给不了你。” 谢致摊开手:“殿下一时困顿,往后却有似锦前程。永王如日中天,可月满则亏,皇上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瑄京这两年内必有大变动。” “良禽择木而栖,在下自然要认清时势,另择明主。” 江琅笑着摇头,轻声说:“谢公子寻错人了,本宫自身难保,不会是公子期望的明主。谢公子若不想再为永王效力,应该去投靠渝王。” “渝王身边已经有了裴玉,哪里会有我的位置?”谢致定睛望着她,“殿下敢以身设局,跟永王赌这一场,受牢狱之苦也在所不惜,我为什么不能赌一局,相信殿下呢?” “本宫一介女流,过两年赐婚的旨意下来,往后只管相夫教子,深居后宅,谢公子,时辰不早了,还要劳烦谢公子送本宫离开。” 江琅抬步要走,谢致却站在她身后,久久地凝视着她。 “殿下。” 江琅驻足,身后的声音缓缓追来。 “殿下尚未成婚,就能在宫外开府独住。春和宫的那场火成全了殿下,但也暴露了殿下的野心, 6. 书斋 [] “殿下说是怎么样,那就是怎么样吧。” 谢致忽然不再多解释,他弯腰提起灯笼,递给江琅。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不要转弯,半刻钟就能回到宴席。殿下若是想直接回公主府,那就往东去,那里有一条小路,能到永王府正门。” 江琅不接他的灯笼,朝他颔首一笑:“谢公子,有缘再会。” 谢致唇角微扬,他同样颔首微笑,目送江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夜尽头。 他展开双手,掌心被烛泪烫出了一圈水泡,发烧火燎地痛感后知后觉地传上来。 可他像是不在乎,漫不经心地把几乎要燃尽的蜡烛吹灭,随手丢回角落里。 谢致望着远处的浓稠的黑夜,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两声,须臾关上房门,转身离开。 他给江琅指的都是永王府的偏僻小径,到夜里小路上都没有什么人,小径弯绕曲折,但索性不算长。 江琅抵达永王府门外时,云琴已经在马车边等候多时了,她看见江琅连忙迎上来,颇为错愕道:“殿下,这是?” 江琅手里握着一支簪子,鬓边的头发像是被什么勾了一下,一缕长发凌乱地散在耳边,袄裙上蹭了大片的泥块,连脸上都有几滴泥点子。 “无妨......” 谢致说得不错,路近确实是挺近的,可他也没说这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啊! 与其说这是路,倒不如说是一排没长起来的树中间留出的空隙,树枝纵横交叉,她真是越走越悔,自己怎么就没提着那灯笼出来呢? 江琅顶着来往宾客怪异的目光,硬着头皮往马车那边走,从几位官眷身边路过时,还能听到几声嘲笑。 “还以为进了趟大牢变得变得不一样了,还是那样上不得台面。” “冷宫长大的,左不过才在宫里受了几年训,她哪有永王殿下一半尊贵?生母到死都没名分,皇上那是可怜她才格外宽容些......” 云琴跟在江琅身边,闲言碎语一字不落地全听见了,可直到她们不知轻重地提及皇上时,云琴微微侧过身,轻咳了几声。 那官眷也知道自己说错话,登时噤声,朝云琴赔了个笑脸。 马车轱辘缓缓转动,云琴不爱多言语,她服侍着江琅回到府上,素珠就来接替她,江琅沐浴更衣过后,拢着件小袄坐在窗边。 窗外皓月当空,阴云消散,化雪的那几天瑄京格外得冷,这几天倒有回暖的苗头,只是夜里风仍旧刺骨。 江让听闻她从王府回来,搁下书本就要来给她请安,在院外正遇到端着药碗的素珠。 江琅担心江让吹风受寒,原本要出声把他唤进来。 可她一看到素珠气势汹汹地挑开帘子,手里还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立刻把手帕盖在眼睛上,佯装睡着,一点动静都没了。 素珠一眼识破,无奈地说:“殿下,奴婢就是再把这碗药热上十次,殿下也躲不掉,早喝晚喝都要喝。” 江琅绝望地扯开帕子:“我都好了。” 素珠一板一眼地说教:“太医说了,就是细心养着,也不一定能不落病根。” 江琅据理力争:“那这不是喝不喝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素珠把药碗捧到江琅面前,“我的好殿下,苦是苦了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若是因为牢里的伤落下病根,以后可怎么好呢?” 江琅理直气壮道:“以后自然是父皇更觉得亏欠于我,江放理亏,也不好再明目张胆地欺压咱们了。” 素珠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江琅这种歪理,她家主子从大牢出来后,那理亏的永王殿下可是一点都没收敛。 先是砸店,今日又百般刁难。 晚间江琅回府的时候那脸色苍白,可把她给吓坏了,连忙烧起火炉,又请来大夫。 大夫施过针,公主的头痛倒是止住了,只是她那双手冷得跟冰块似的,身上也又开始发热。 素珠好说歹说劝着江琅喝完药,把门窗都关紧,生怕江琅再受一丝风。 而江琅捧着脸盯着江让,把江让上上下下打量十几遍,看得江让满脸茫然。 她前思后想地犹豫半天,还是开了口:“让儿,姑姑遇到点难事,想......” 江让稚嫩的双眸里闪过一丝欣喜,他毫不犹豫道:“好。” “你不先问问是什么事情吗?” “姑姑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不管什么事,我愿意帮姑姑。” 江琅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 江让主动来到江琅跟前:“姑姑想要什么?权势,钱财,还是旁的?” 开酒楼没有说着那么简单,先不讲人力物料,就单单是各路打点,房屋铺面就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江琅原先也有些积蓄,只是江放接连砸了她几间书斋。公主府上下百十号人都指望着她过日子,她现在手中的这些银子,只够在瑄京偏僻的巷角开一间小铺子。 江琅想尽了所有办法,最后发现这笔钱只能从江让那里拿。 可跟一个十岁的、父母双亡的孩子借钱。 半晌,江琅摆摆手:“罢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姑姑。” 江让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银票已经有些发皱,显然江让带在身上很久。 “这些日子我总觉得姑姑有话想说。我如今年幼,虚担着淮王的名号,实际上能调用的只有府上钱财。姑姑若是需要,直接拿去就是,不必扭捏。” 江让把银票塞进江琅手中,朝着江琅庄重地行了一礼。 “我年幼不知事,但明白不论姑姑做什么都是为我好。我现在还不够强大,比不得二皇叔,也不能护着姑姑。等我长大,莫说钱财,凡我所有,姑姑只管拿去。” “淮王府的所有,听凭姑姑调遣,姑姑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切勿忧心。” 江琅捏着手中一沓银票,心中五味杂陈。 她苦笑着仰起头。 她一直没开口,也迟迟没让许知谦离开瑄京,就是为银钱犯难。 可让儿早就准备好银票,又怕自己主动送钱让她没体面,才一直带在身上,只等她开口。 江琅心口憋闷像压了一块巨石,半晌,她才扯出一个笑脸,摸着江让的脑袋,温声道:“明日姑姑要出门一趟,你想去吗?” 江让从来了公主府就一次都没出过门,虽然他不说,但江琅也看得出他在府上呆得闷得慌。 前些日子她一直卧床静养,如今天气回暖,正适合带江让出去走走。 江让闻言面上一喜,但他压抑着内心的喜悦,反问江琅:“可以吗?若是姑姑不方便,我留在府里读书也是一样的。” 江琅弯腰,两根手指抵在他唇角往上轻轻一推,强行让这张 7. 要挟 [] 江琅和江让闻言皆是一愣,江琅收起信纸,隔着一扇竹窗,静静听着外间的动静。 谢致掂了掂钱袋子:“那可真是遗憾。我这些日子都惦记着那字画呢,这不,领了俸禄就来了,还是晚了一步。” 他看着凌乱不堪的书斋,像是被山里蛮横的土匪给抢了一般,谢致搁下茶碗,盯着许知谦瞧了会儿,忽然笑道:“许掌柜,这字画不是被人抢了去吧?” 许知谦哂笑道:“哪能呢?看公子这话说的,天子脚下,谁敢当街明抢呢?真是被人买走了,公子若喜欢,我这里还剩下些旁的,公子挑挑?” 谢致兴致恹恹的:“罢了,都是旁人挑剩下的,字画这种东西还是要凭眼缘。书斋怎么突然要关门了呢?” 许知谦笑道:“一家老小都在青州,铺面小,又混不出个名堂,长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趁着手里还剩些闲钱,回去做个小本生意,也能一家团聚。” 江琅仔细听着外间的动静,谢致跟着笑了一声,他像是站起身,在书斋里转了一圈,又问:“当真不是被人抢了?这阵仗可不像是拆的,瞧着像是被砸的。” 许知谦肯定地说:“谢公子怎么老往那儿想呢?若是被砸了店,我能不去报官吗?公子多虑了。” 谢致缓缓笑道:“跟许掌柜也算旧相识了,近日在锦衣卫谋了个差事,还算能说得上两句话,若是掌柜的有什么冤屈,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许知谦心里犯起了嘀咕,这谢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对谢致近日的行径略有耳闻,踩着明昭公主讨好永王,又不知怎么混进了锦衣卫。 这店铺就是他主子永王砸的,他又跑到这里来伸张正义? 许知谦拱手贺喜:“那要恭贺谢公子啊,锦衣卫可是个体面衙门,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呢。” “主子们抬爱,一时运气好罢了,没什么值得说嘴的。” 谢致挑了一圈,没在这一堆残卷古书中挑出什么喜欢的,他目光悠然地落回许知谦身上,又像是瞥见什么东西,突然来了兴致。 他走到角落,拾起一把掉在地上的扇子:“字画古籍没有中意的,这扇子我倒是喜欢。” 许知谦走过去,笑了两声:“谢公子,这扇子是我自己做的,只做消遣,不卖的。” 谢致惋惜地拂去扇柄上的灰尘:“可惜了,和许掌柜也算相识一场,如今你要走了,原想留个什么东西做个念想的。” “若是公子喜欢这扇子,不提什么卖不卖的,扇子就送给公子了。来日公子飞黄腾达,能提点一二,那在下就感激不尽了。” 谢致却叹口气,把扇子塞回许知谦怀里,展颜笑道:“罢了,君子不夺人所爱,既然是许掌柜心爱之物,不好强留。眼见着到晌午了,不如我让人送些酒菜来,权当给掌柜的践行了。” 许知谦迟疑片刻,江琅还在内间,他不好冒冒失失答应下来,但谢致此次前来意图不明,又在锦衣卫挂着职,他也不好一口回绝。 正踌躇着该怎么回答谢致的时候,原先传话的伙计又从内间出来:“掌柜的,厨房已经备好饭菜了,您看是......” 谢致挑眉笑了笑,静静望着许知谦。 许知谦被他盯得后背生出冷汗,面上却撑着笑意:“哪能让谢公子破费呢?如若公子不嫌弃,挪步内院,在下让人再添上几道公子喜爱的菜肴,咱们把酒言欢岂不畅快?” 谢致展臂揽住许知谦的肩膀,朗声笑道:“那恭敬不如从命。许兄不必费心,我这人没那么多讲究,不必费心,许兄平日吃什么,今日就上什么,备上一壶好酒也就够了。” 他手臂随意地搭在许知谦肩头,明明也没用什么力,许知谦听着在耳边炸开的笑意,愣是觉得头皮炸麻,肩头跟压了千斤重的催命刀似的。 他连忙让人摆席,又吩咐着伙计去酒楼点了几道下酒菜,满心忐忑地跟谢致对坐着,两人酒盏相碰,但席间一句话都没有。 初春时节,日头落在人身上暖暖的,而江琅就靠在窗边的日光下,手心倒是出了一层汗,但指尖仍旧是冰冰凉凉的。 而屏风之外,谢致几杯酒喝下去,倒是觉得身上热起来,他挽起袖子,望着满是看似从容的许知谦,举起酒杯:“许兄是青州人?” 许知谦举杯相对:“祖籍在青州,原先跟着舅舅来瑄京做生意,眼瞧着天子脚下繁华鼎盛,就想着开间书斋。这不,没半年的光景就不行了。” 谢致微抿一口酒:“是吗?我看许兄对瑄京的各种门道都熟悉,还以为许兄生在瑄京呢。” 许知谦冷汗刚消,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得汗毛倒立。 江琅并没告诉过他,谢致知道他的过去。 他只当谢致今日前来,是想刺探什么消息,又或是还想拿殿下做文章,把殿下当成他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看这话里有话的意思,竟是奔着他来的? 许知谦到底也不是庸碌之辈,他抬眼正撞上谢致的目光,旋即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做生意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能长久,谢公子若是在瑄京待上几年,慢慢也明白这里面的门道。” “这瑄京城跟旁的地方可不一样,有人看他是纸醉金迷销魂窟,有人看他是杀机四伏死斗场。不过许兄往后就不用这迷局里兜圈子了,青州是个好去处啊。” 谢致顿了顿,他手指不经意般敲着桌面:“生意场上难免与人磕碰冲突,不过若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谁会追到千里之外,揪着许兄你不放呢?” 许知谦转眸看向他,他几乎能断定谢致知道些他的过往,可谢致没挑明,许知谦就顺着话往下说。 “正是这个道理,谢公子虽小我几岁,见事却比我明白有盘算,许某自愧不如。” 谢致放下酒杯,懒懒地伸展着手臂,他动作缓慢地放下自己卷起的袖子:“多谢许兄盛情款待,时候不早,我后半天还要当值,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许知谦正盼着他快点走,闻言忙起身要送客,谢致却猛地一转身,许知谦差点一头撞在他身上,还是谢致稳稳扶住他。 他们两人离得近,可谢致却像是故意一样,提高了声音说:“不过许兄走之前,还是把瑄京的恩怨料理干净为好。说不准就有那睚眦必报的小人不肯相饶呢?” “放虎归山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说呢,许兄?” 8. 夜谈 [] 瑄京街角一间不起眼的书斋在悄无声息中摘下牌匾,人去楼空。 几个时辰的功夫,许知谦带着几位文士背上行囊,混在行商的队伍里奔赴青州。 而江琅带着江让在荣林大街逛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回府,江让怀里抱着喜欢的画卷,满怀心事地跟着江琅进了公主府内院。 他在甚少有机会到瑄京城内逛一逛,今日江琅带他在荣林大街实打实地玩了一下午。 江让父母双亡,在淮王府的那几年,只有追随他父亲的几位旧臣常来探望。 府上刁奴欺他年幼,渐渐地,江让养成了什么都藏在心底不愿意说的性子。 今日也是如此,他看到什么喜欢的物件并不会主动去要,只忍不住地去多瞄几眼。 而江琅陪在他身边,像是猜透他的心思一般,每次都能精准地挑中他喜欢的物件,然后状似无意地对素珠讲:“不值什么钱,买回去摆在府上,也是个雅趣。” 等回到府上之后,江琅又说库房里堆不下这些东西,就一股脑全送来给江让,让他自己看着处置,喜欢的就留下。 到晚间用过饭,天色向晚,江让却并没有守着自己今日得来的古玩珍宝。 江琅的院子里栽了一棵大柳树,他就站在柳树边上。 手中的柳枝抽出新芽,但江让没有心思去赏早春的生机盎然,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门,过了许久素珠才推开门,出声叫他。 “小殿下怎么在风口里站着呢?快进来。” 江让走进房内,只见江琅已经换下了白日的装束,天青色罗裙外是一件素色比甲,样式简单,花纹刺绣都没有,俨然一副庶民姑娘的装扮。 江琅随意挽了个发髻,余下的青丝如瀑般散在身后,她放下木梳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姑姑这是要去见那个叫谢致的缇骑吗?” 江琅来到江让跟前,俯身温声问:“他今日那番话是说给我听的,他手里捏着许知谦的把柄,我必须去见他。” “可是,姑姑......他分明是别有用心,云琴姑姑还在府上,我,我不想姑姑涉险。” 江琅从这话里嗅出一丝不寻常:“你认识他?” 江让愣了片刻,摇头道:“不认识的,但在二皇叔府上见过,他总跟着高千户,远远见过几次。” 江琅轻“嗯”了一声,片刻后,才温声宽慰道:“没事的,姑姑很快就回来。今日就不用习字背书了,回去睡吧。素珠,带让儿回去。” 江让欲言又止,他被素珠牵着,一步三回头地望向江琅,那目光中满是担心。 等出了院子,他突然停下脚步,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仰头对素珠道:“素珠姐姐,我头痛得厉害,姐姐帮我把云琴姑姑找来吧。” --- 福瑞巷,谢致踩着满地的月光,徐徐向前。 他脚步极轻,静谧的小巷中几乎听不到什么脚步声。 谢致刚交了班,从荣林大街路过的时候,看到街角书斋的牌匾都摘下了。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开,按着白日里许知谦说的地方,慢悠悠地寻过来。 许知谦看起来不算穷苦,但这住处却十分简陋。 黑色的木门有些年头了,颜色褪得深浅不一,门半掩着,谢致推门而入。 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长势极好,比屋檐还要高出一截,清辉般的月色被遮挡成斑驳的树影。 谢致目光穿过院子,隐约能瞧见正屋里亮着光。 正屋的门仍旧没关。 他这次倒没冒冒失失地进去,而是先用指节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没什么动静,但窗上的光影晃了一下,透过窗纱的光更明亮些,似乎有人又点了一盏蜡烛。 谢致轻轻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低垂着的帷幕,一道模糊的人影被烛光投落在帷幕上,像是有人站在帷幕之后静静审视着他。 他关上房门,轻笑道:“殿下别来无恙。” 房内烛火昏黄,很像大牢的那个夜晚,谢致提灯而来,不过两人的位置却无形中发生了调换。 江琅没回答,谢致刚要往前走一步,就被当即呵斥住。 “站住。”江琅声音清清冷冷的,和平日里截然相反。 他这次倒真的如她所言,站住脚步,隔着帷幕望着那道模糊的影子。 “你知道许知谦已经离开瑄京,还敢孤身前来,不怕我杀了你吗?” “殿下想杀我,随时可以动手。” 江琅冷笑一声:“许知谦离开,这院子就荒废了。只要我想,我保证你那永王殿下连你一根头发都找不到。” 谢致颔首:“这是自然。” 江琅嘲弄般笑道:“知道你还敢来?我早就说过我无意卷入皇位争斗,你何必苦苦纠缠。你踩着我在永王跟前得脸,又入了锦衣卫,前路坦荡,我们彼此相安,岂不是更好?” “殿下还欠我一个谢礼。” “你就是来讨赏的?” “自然。”谢致从容道。 “你倒是直接。” 谢致毫不客气:“我一向坦荡。” 江琅乜眼看过去,她可一点也没看出,他哪里像一个坦坦荡荡的正人君子? “谢你把我推下台阶?”江琅反唇讥讽,“你看我可蠢吗?” 谢致“啧”了一声,笑道:“殿下果真翻脸不认人,这才几天,就过河拆桥了?” 江琅却说:“你将我推下台阶,我不同你计较,你借此入了锦衣卫,还不够吗?你还想要什么?何况我为什么要谢你?南郡的灾民可是渝王找到的。” “殿下所说,皆非我所求。”谢致又往前一步,“殿下又怎么知道那灾民是渝王找到的,而不是有人故意送到渝王手上的呢?” 江琅冷声道:“你再往前走,我就杀了你。” 谢致继续往前,直到帷幕前,他才停下脚步。 “殿下不舍得杀我。” 锋利的剑刃闪出雪亮的光芒,长剑出鞘,冰凉的剑刃隔着帷幕,架在谢致颈侧:“你试试看?” 谢致笑着又往前一步,长剑划破他的颈侧,江琅转而把剑抵住他胸口。 “殿下不敢杀我。” “笑话。”江琅轻蔑笑出声,“你今晚死在这里,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何况就算永王找到你的尸首,难道空口白牙地就能赖到我的头上?” 谢致眼眸低垂,他静了片刻,同样讽刺地笑出声:“我究竟哪里惹怒了殿下,让殿下这样猜忌怀疑呢?” 江琅的剑前进一寸,挑破谢致胸口的衣服:“我不用居心叵测之人,猎户的儿子回家奔丧,就能找到南郡知县藏起 9. 坦诚 [] 谢致眼睫微垂:“殿下猜得不错,我就是南郡主簿那位死在牢里的儿子,现在殿下明白我为什么会知道南郡灾民的藏身之处了吗?” 南郡知县是靠向江放行贿得到的官位,他贪腐刻薄,昧下南郡的库银才致使雪灾初见苗头的时候,府衙无力赈灾。 这雪灾越闹越大,又正赶上彭化状告江州暴雪成灾,他自然不敢在这个关头把灾情报给江放。 这是在上赶着打江放的脸,江放一旦知晓此事,就不会轻饶他。 故而这南郡知县更愿意寄希望于渝王查不出灾情,他藏起灾民,草草将民宅伪造成荒宅,烧毁黄册,企图能躲过一劫。 “他在南郡有多处庄子,但都不在他的名下,而在他侄子外甥的名下挂着。他若是要藏灾民,一定在那些庄子上。” 江琅挪开剑,谢致将手按在伤口上,手指缝间渗出黏腻的血:“殿下留给渝王的时间太短,不过凭渝王和裴家的势力,纵然一时查不出,南郡知县也瞒不了太久。只是——” “殿下等不起。” 江琅垂着手臂,长剑自然而然地抵着地面,她凝望着谢致:“南郡主簿家的公子已经死了,口说无凭,你上次说起自己父亲被贵族纵马踩踏时,也是这副语气,这副模样。” “五年前我父亲在南郡含冤而死,我改头换面来到瑄京,得猎户谢杰救济,认谢杰做了义父,我先前说的并不是假话,我也从来没骗过殿下。” 江琅持剑挑起帷幕,扬扬下巴,谢致会意地走进帷幕之中。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架简朴的屏风将屋子隔成里外两间,他和江琅正并肩立在屏风之外,眼前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 江琅剑尖朝前指了指,桌子上放着一包药粉:“止血的。” 谢致走上前,想也没想地倒出药粉,敷在自己脖子上的伤处。 江琅见状倒笑了:“你还真不怕是毒药。” “我是带着诚意来的,若是殿下不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这些年的辛苦筹谋都付之东流,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江琅皱皱眉,她握着剑柄,在圈椅上端坐,看向谢致时眸光上扬,但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你的诚意是什么?” 房内只有一把椅子,谢致盘膝坐在砖地上,沾着血的手撑在地上,再抬起来的时候沾了一手的脏灰。 “殿下知道南郡主簿周南山,也就是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当街打死良民,被缉拿归案,人证物证俱全,这是板上钉钉的铁案。” 谢致摇头:“那人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冲上来的,他要抢我父亲的钱袋,我父亲情急之下推了他一把,他竟然就撞到石阶上,当即就断气了。” “撞死的?”江琅问。 那案宗上写的分明是周南山驱赶街上残废的乞丐,乞丐执拗不肯离开,周南山命手下人将乞丐活活打死。 “那乞丐的死法可就众说纷纭了。传闻他是撞死的,卷宗上写的他是被打死的,还有人说他本来就有恶疾,那日是暴毙而亡的。” 江琅扬眉反问:“实际上呢?” 谢致一字一句道:“被毒死的。” 江琅眉心一跳,若这乞丐是被毒死的,仵作不会看不出来。 若真如此,周南山就是被冤枉的,这南郡知县为什么草草结案,篡改卷宗,要把周南山全家都斩草除根呢? 谢致仰头注视着江琅的神色:“殿下也想到了?” 江琅斩钉截铁道:“周南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此事必定事关朝中高官大员,不然南郡知县不敢为一己私怨下此毒手。” “不错。我父亲在临终前,把这件秘闻告诉了我。”谢致唇角划起弧度,露出淡淡的笑意,但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想拿这件事做筹码,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翻案。”谢致脱口而出,“我要旧案沉冤昭雪,还枉死之人一个清白。” 江琅望着他,也笑道:“谢公子,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谢致平静地说:“所以我从来都没有骗过殿下,我只要公道,我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冲锋陷阵,助殿下成就大业。” 江琅琢磨着他的话,慢条斯理道:“南郡知县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背后的靠山不小。是谁指使的他?” 谢致顿了顿,他眸光倏地转冷,唇角浅淡的笑容僵住,继而又扯起嘴角,那笑意如淬冰:“永王江放,内阁次辅沈令。” “永王江放伙同内阁次辅沈令弄权,倒卖琼州仓廪的粮草。殿下知道,琼州仓廪的粮食都是直供沧州前线的,倒卖军粮是重罪,一旦事发,皇上再偏袒永王也不能保他无恙,从我父亲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死期将近。” 江琅猛地站起身,锋利的剑尖在地上划出尖锐的摩擦声,她颤声道:“沧州战事不断,每天都在死人,饿殍遍野,江放怎么敢?” “不是所有人都像殿下一样,他们一掷千金,活得醉生梦死,哪管战场上刀光剑影,哪管黎庶活活饿死,路有冻死骨都是委婉的说法了,殿下该去沧州看一看,那里野狗比人活得好。” 江琅紧攥着剑柄,她俶尔转眸望向谢致,用剑尖挑起他的下颌,望着他笑道:“你知道这样的事情,义父又死在沈小公子手上,你还敢每日跟在永王身边,我小瞧你了。” 谢致顺着望过来,他手指弹了一下剑刃,轻笑道:“灯下黑,我想殿下比我明白这个道理。” 他动作间一截衣袖垂落,江琅眼尖地扫过去:“手腕怎么了?” 谢致扯下衣袖,淡然道:“被狗咬了。” “永王府的狗都这么机灵了?咬手腕不留牙印,只是肿了一片?” 谢致若无其事地说:“殿下若是喜欢,我下次见到那只恶犬,一定带来给殿下赏玩。” 江琅收剑入鞘,月色映在纸糊的窗子上,朦胧不清,又透着初春夜里的清凉。 她拿起斗笠,又垂眸望了一眼谢致:“我曾说过,若是我找到下毒之人,就一定会杀了他。谢致,你费尽心思让我接纳你,可我这人忍受不了背叛与欺骗。若来日我查出是你下的毒,谢致,我一定会让你比死还难受。” 话闭,江琅抬步要走,谢致突然出声:“殿下。” “还有什么事?” 谢致撑地起身,他拍拍手上的灰,推门仰头望着月色。 近日瑄京的夜晚格外静 10. 熏炉 [] 谢致站起身,将椅子让给江琅。 江琅重新点亮烛台,搁在桌子上,也没坐下。 “你在想什么?”江琅问。 “我在想殿下在想什么。” “哦?”江琅像是来了兴致,“你倒说说看。” 谢致同她对视:“殿下让许知谦往青州去,是还想开店。” 江琅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笔墨,又铺开一张纸,借着烛火的光,草草在纸上画了几笔。 她招招手,谢致慢悠悠地走过去,看她在纸张圈圈画画,写上“瑄京”,又在瑄京右侧添上“青州”二字。 江琅指着青州说:“青州是沈令的故里,到处都是沈令和江放的眼线,我去青州开店,是不要命了么?” 谢致环臂看着,笑道:“我刚不是说过,灯下黑这种事情,殿下比我玩得明白多了。” 他抬臂在纸上点点,露出的袖口磨得破旧,有些地方都变得发白,像是再穿几次就要破掉。 “青州通海陆之便,商贸发达,如果在青州都开不出来什么成绩。”谢致侧眸,一点没委婉地说,“那还不如关门大吉。” 江琅没也在意,她望着纸上的字,忽然想到什么,展颜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点我可不如谢公子。不过若是真把店开到江放眼皮子底下,他若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呢?” 谢致不配合地说:“会砸了你的店。” 江琅挪开纸,瞪他一眼。 谢致双手交握,垂落在身前,一字一句道:“青州每天开业关门的店铺数不胜数,凭永王和他身边那群酒囊饭袋,不会想得到殿下敢把店开去青州。” 江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须臾,她将纸张放在烛火边,火舌舔舐上柔软的纸,转眼间纸张燃烧殆尽。 江琅重新铺开一张纸,想了片刻,落笔写下几个字。 “谢公子听说过裴玉吗?” “略有耳闻,裴家嫡子,永王妃嫡亲兄长,年纪轻轻做上了礼部郎中,前途无量。” 江琅搁下笔,晾着墨,欣赏般地低头看着纸上的字迹:“裴玉跟江放可不一样,裴家势大,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谢致却说:“不必瞒他,他和渝王不会掺和进来。” 江琅抬眸看向他:“你怎么知道?你和裴玉很熟吗?” 谢致转而望向那半干的字迹:“婚宴上殿下被灌酒,他和渝王就在门外看着。此人行事谨慎,最爱隔岸观火,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会让渝王涉险。还有。” 江琅捏起纸张,满意地欣赏着:“怎么?” 谢致顿了顿,颇有些一言难尽:“恕我眼拙,殿下写的......是什么?” “谦卑恭敬。”江琅意有所指,“这都看不出来吗?” 谢致这下是真的愣住了,他盯着那张纸,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半晌,才依稀分辨出来“谦卑恭敬”四字的几笔撇捺。 江琅说得跟真的似的:“不懂了?这叫狂草,一看你平日里就不爱钻研学问,露怯也是难免的。” 谢致默然无语。 等江琅心满意足地搁下纸张,还要继续写些什么的时候,谢致忍不下去了。 他睁大眼睛看着被称之为“狂草”的东西,沉默半天,挡住江琅的动作:“殿下,字丑不要紧,自欺欺人就不好了。” 江琅没料他说出这话,她当即伸出自己的十根手指:“看不到吗?在牢里受了拶刑,能拿笔就不错了。” “那殿下方才还提剑对着我,我看还是殿下更胆识过人一些。” 江琅似笑非笑道:“你怎么知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呢?说不准你刚要夺我的剑,就被一箭穿心了。” 谢致展眉笑笑,没作回答。 她扬唇瞧着他:“你一口一个殿下,可我怎么没看出你有多少敬意呢?” 谢致捏起那张纸,笑道:“敬意是藏在心底的,殿下自然要用心感知才能明白。何况殿下从没自称过‘本宫’,可见殿下不会为这些小事怪罪。” 江琅听他这话,觉得荒谬至极,轻笑道:“我不以公主自称是我随性惯了,不拿架子,你对我不尊敬,就是逾矩犯上。” 谢致又把江琅写的字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才侧过脸问:“会怎么样?” 江琅弯唇笑道:“如果哪天我不高兴,就可以因为这个杀了你。” 谢致同样笑道:“是吗?那我倒是很期待这一天。” 江琅撂下笔,忍着想把这人轰出去的冲动,满怀怒火地把那张纸抢回来点燃,丢在地上。 谢致惋惜地看着燃成灰的纸:“可惜了。” “什么?” “堂堂明昭公主写得一手奇丑无比的字,若是这张纸不烧,我拿在手里,大小也是个把柄。” 江琅的脸色彻底沉下来:“你留它在手里,只会让我更想杀了你。” 谢致叹了一口气,他揉揉手腕,笑道:“玩笑罢了,可我听着殿下还是不信我呢?若我想拿殿下做文章,等殿下新店开张再上报永王,岂不是更好?何必来多此一举,给自己找不自在呢?官员考察要到了,这是殿下的机会。” 江琅扫一眼谢致的手腕:“考察是都察院和吏部共办,没一个是我说得上话的,你说这是江放排除异己的机会还差不多。” “现在说不上话,未必以后也说不上话。”谢致揉着腕骨,“吏部主事程长宴,此人可为殿下所用。” 江琅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我与他没有交情,他怎么会心甘情愿为我做事?” “等到天亮,殿下回府之后就会明白。很晚了,殿下早些休息。” 江琅没再多问,她捧起烛台往内间走去,到屏风处,她突然停下来,回头神色危险地盯着谢致。 “我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公主。” 谢致正在收拾书桌,闻言一愣。 “我母亲到死都没有名分,我被关在冷宫十二年。所以,谢致,你最好不是在耍我。”江琅一字一句道,“寻常公主做不出来的事情,我做得出。” 江琅的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她稍偏了偏头,笑意让人脊背蔓延上凉意:“如果你骗了我,我会让你比死都难受。” 谢致扯起唇角:“这话殿下已经说过了。” “是吗?”江琅笑着转身,“我怕你健忘,再提醒你一遍。明早日出之前 11. 俞随 [] 江琅不可置信:“他挑了琉璃熏炉,还想要别的?” “他拿走了许先生家里的那套笔墨,也不是......”素珠绞尽脑汁地想把谢致的话传达得委婉点,最后她支支吾吾半天,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说他这人有怪癖,就喜欢残缺的东西,要是殿下愿意把这琉璃熏炉磕个豁口,包好给他送去,他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接受殿下的还礼。” 江琅原本吸取教训,把热粥推去一边,夹了一个水晶包,刚送进口中,差点没把自己一口噎死。 素珠连忙给江琅倒了杯温水:“这人说话不中听,殿下以后不理会他就是了。” 江琅脸色又白到红,嘴里喉咙里都火辣辣地热。 那砚台是上等的歙砚,许知谦当成宝贝一样藏着的,这次走得急没来得及带走,他是从哪翻腾出来的?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一声招呼不打,说拿走就拿走了,还把琉璃熏炉磕个口子,包好了给他送去,他考虑考虑接受不接受?! 江琅憋了半晌,早饭也吃不进去了,含了个冰块在嘴里,衣着单薄地在院里吹了半天的冷风,最后愤愤地给院子里的枯树来了一脚。 她咬牙切齿道:“算你狠。素珠!去找太医来!” 永王大婚第三日,宫外传来消息,明昭公主高热不退,太医院的太医一半都被皇上派去了公主府。 皇上有旨,务必要医好公主,一点毛病都不许落下。 沈贵妃的长明宫里,启成帝沉着脸坐在软塌上,沈贵妃带着裴语念出去,只有江放满脸不服地跪在下面。 “你就不能跟你妹妹好好相处?”启成帝斥责道,“她从牢里出来,病都没好全,竟然在你府上被追着灌酒?” 江放嘴硬道:“那又不是我灌的。” “胡扯!”启成帝拂袖把茶碗摔在江放脚边,“没有你的授意,她们能敢在你府上放肆地刁难阿琅,你糊弄谁呢!” 江放这下闭嘴了,他无所谓地低着头,听着启成帝劈头盖脸地骂。 “只怕不止是你,你那新娶的王妃也未必不知情,你们夫妇倒是和睦,这桩婚事朕还真没成全错,是吧?” 江放拿捏了一阵言辞,又挺直腰杆:“跟语念没关系,她不知情,不然江琅哪能那么容易就......” 又一个茶盏摔到江放脚边:“你闭嘴!” 江放又很识时务地闭上嘴。 启成帝拍着桌子叹气:“阿琅在刑部大牢受了委屈,朕处置刑部侍郎却没和你算账,内阁已经颇有微词。这次你还去招惹她,朕听说你还砸了她名下的店面,你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放嘟囔了一句话,声若蚊鸣。 启成帝翻下软塌,几步走到江放跟前,抡起巴掌就打。 江放一下子跳起来,抱头鼠窜,边跑边喊:“父皇,我都成婚了,你怎么还打我!” “打得就是你,南郡那边的灾情你料理不清楚,倒在家欺负起妹妹来了!你站住!” 江放不敢跑了,抱着头蹲在原地,等启成帝消了气,才挠头道:“父皇你不打江琅,也不打江逐,一不高兴就打我,小时候打,现在我都成亲了,多没面子啊!” 启成帝朝他后脑勺重拍一下:“他们哪个有你能惹事?说的你记住没有?” 江放满是不情愿地说:“记住了。” “你记住什么了你!”启成帝抬手又要打。 江放捂着头躲到一边:“我不惹她了还不行吗!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启成帝长叹一口气:“儿啊,你也娶亲了,过两年说不定就要当父亲了,你这心性什么时候能收一收,说话办事都稳妥些。” 见江放皱着眉头不说话,启成帝走到他身边:“不管是阿琅,还是逐儿,朕都没带在身边教养过,只有你。可你最不让朕省心,朕真想......” 启成帝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样,朕怎么放心......” 江放眉头拧在一起,他看着启成帝鬓边的白发,揉了揉头,最后别别扭扭地说:“父皇你别生气了,南郡那边我在着手办了,我真不招惹江琅了,不过也别让她来惹我,就平安无事了。” 启成帝没好气地说:“你不惹别人,没人来招你!” 江放瞧启成帝神色缓和,连忙摆上一局棋盘,扶着启成帝坐下,父子两人临窗对弈,江放巧输一子,又把启成帝哄得高高兴兴。 等启成帝一出长明宫,江放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江放沉声道:“哪个不想活了!敢去给父皇报信。” 沈贵妃长叹道:“今天一早公主府就闹起来了,说江琅连床都下不了,还用别人?云琴晌午就进宫来回话了。” 江放忿忿道:“这次便宜她了。” “我的儿啊,你做什么别明火执仗地来,那江琅横竖越不过你去,你老盯着她不放做什么?有时间多想想南郡的灾情,赶紧料理干净了,别惹你父皇生气。” “哎呀我知道了。”江放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等沈贵妃说完,就迈步往外去。 出了宫门,高重忙牵马追来,江放翻身上马,随口问道:“谢致呢?” 高重目光躲闪:“啊,他啊,说是病了,今日都没去当值。” “病了?怎么都病了?”江放轻哼一声,“你回府后去瞧瞧,平日里闷不吭的,关键时候还真能说点有用的,别病出个好歹来,南郡那边的事情本王还要问他呢。” 春日里草长莺飞,王府园子里的池塘里投了新鱼,谢致路过时找管家要了两尾,在卧房外垒起一个不大的水池,十分有闲情雅致地养起了鱼。 谢致环臂倚在门边,瞧着两尾活蹦乱跳的锦鲤在水池里东碰西撞,唇边不自觉地浮起笑意。 “哟?”来者的语气不善,上扬的尾音带着挑衅,“这不是咱们谢大公子吗?怎么今日没跟在王爷和高哥身边,倒在这看两条臭鱼?” 谢致扫他一眼,揉揉腕骨,没吭声。 旁边当即有人附和:“天问兄,这就不知道了吧?人家能跟咱们似的?病了,金贵着呢。” 宋天问走到水池前,抬手捞起一尾鱼,那锦鲤在他手里扑腾挣扎,他手上力道一松,锦鲤摔落在地上,干净漂亮的鱼鳞上沾满灰土。 “金贵?有用吗?巴结着高重往上走,到现在不还连个百户都没混上?在锦衣卫里吃闲饭,心思龌龊,看看他给王爷出的都是什么主意,倒卖官职。” 宋天问望向谢致的手腕,讥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锦衣卫早就不比二十年前,里面 12. 酒楼 [] 素珠回禀道:“周南山的儿子名叫周正,南郡衙门那边说他是病死在牢里的,可咱们派出去的人打探到,他是被毒死的。” 周正死在牢里的时候,周南山正在被刑讯审问。 周家没有叔伯兄弟,女眷们都被囚禁在府里,不得外出。 周正的尸骨在县衙停了两日,当时正逢酷暑,衙役们受不了尸骨腐化的气味,都说着要把周正给扔去乱葬岗了事。 可南郡知县执意不许。 等到第五日的时候,县衙来了一个年轻的公子,他挥手掷千金,把县衙上上下下都打点了一遍,备下棺材为周正发丧送葬。 这人正是俞随。 俞家并不是世代经商,俞随的曾祖中过举人,但奈何家道没落,俞随祖父为养活一大家子人,才在江州临川做起了生意。 俞家两代人筚路蓝缕,满心扑在生意上,常年都不在家里,更不用说过纳妾的事情。 到俞随这一辈,家中就他一个独苗。 俞随的父亲在三年前过世,当时正赶上俞家对头的生意败落。 这俞随不过二十有一,继任家主的第一件事,竟是力排众议,坚持盘下对头的所有铺面。 这本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因为谁也不知对头家的生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变故只发生在朝夕间。 贸然接手铺面,只怕一个不小心,还要把俞家的家产给赔进去。 但俞随对这件事的态度异常坚决,或者说是几近偏执,连他母亲亲自来劝他几次,他都不改收购铺面的决定。 赔得倾家荡产与赚得盆满钵满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俞家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一跃成为江州首富,足以说明当初俞随的决定是万分正确的。 于是,俞随在江州生意场上被捧成了传说中的人物。 少年意气风发,运筹帷幄,年少成名。 江琅手里握着发黄的书卷,没把这些传闻听进去。 丧父之痛与盘根交错的生意纠缠在一处,俞随一个娇养的富家公子,他父亲原本是想让他科举走仕途的,生意场上的事情他几乎从未过手,一继任家主,就应变如此之快。 真是少年奇才吗? 江琅垂下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不过须臾,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唇边的笑意压不住:“你说周南山的儿子叫什么?” 素珠茫然道:“啊?周正啊。” 江琅忽然乐开了花。 她拿起书卷遮着下半张脸,十分克制地压着笑意,但她那微扬的眉眼藏不住笑。 谢致? 周正? 这还真是名如其人,模样长的确实周正。 不过要她看来,周正这名字可不如谢致。 模样周正,不代表人也端方雅正,品性如何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穷追不舍,拿人短处,暗示要挟,现在还多了一条不问自取。 怎么都跟这个“正”字沾不上边。 江琅穿着月白色的罗裙,散着发,慵懒地躺在榻上,她不紧不慢地用书卷轻敲掌心,低声念道:“官员考察,吏部主事,程长宴......” 素珠忽然惊叫一声:“淮王殿下!” 江让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内殿,他也没上前来给江琅行礼问安,而是站在素珠身后,安安静静地望着江琅。 “让儿来了。”江琅温柔地笑着,把书卷搁到一边。 江让这才上前一步,跪地问安:“姑姑。” 江琅刚要让素珠把江让搀扶起来,江让却躲开素珠:“姑姑方才是在说程长宴吗?程长宴是父亲的门生,他原先经常到淮王府,我认得他。” “你听到了?” “听到了,姑姑若是想用此人,我可以为姑姑牵线。” “让儿。”江琅站起身,她来到江让面前,头一次如此严肃地说,“你还小,姑姑不希望你牵扯到这些事情里。” 江让没吭声,江琅想扶他起来,他却再一次倔强地躲开。 “兄嫂于我有恩,你是姑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姑姑不希望你涉险,你明白吗?” 江让猛地抬起头,他眼睛里蓄满泪,双拳攥得青筋暴起,才忍着没让泪落下来。 “可是姑姑。”江让哽咽,他顿了顿,“我生在帝王家,生来就是要在权术间斡旋的。” 江琅怔住。 “父亲母亲去得早,我与姑姑相互依靠。程长宴忠于父亲,从前总偷偷来王府看我,姑姑是要做大事的人,若是想用他,没有比我更合适的说客。” “你年纪还小。”江琅面色凝重,“我另想办法。” 江让膝行上前,抱住江琅的腿:“姑姑!我虽年幼,但明白姑姑的处境,姑姑若一朝出事,我也不能独活!姑姑,我说过淮王府一切听凭姑姑调遣,我能为姑姑收拢人心,我去见程长宴是最好的办法,姑姑信我!” 江琅背过身,她在这一瞬想起来淮王夫妇。 母亲过世之后,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看着冷宫的日升月落,没有一个人同她讲话。 她无数次濒临绝望,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都是淮王夫妇给她送来黑暗中唯一的一寸光,透着温暖,柔声对她说:“阿琅别怕,哥哥嫂嫂想办法,总会出去的,信我。” 可出来了又如何,她一个人经营公主府,照顾江让,与江放相争,处处看着旁人的脸色生活,每天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举步维艰。 她其实只想带着江让好好活下去,有尊严地活下去。 仅此而已。 江琅站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弯腰扶起江让。 江让没顾自己脸上的泪,先踮起脚给江琅擦干净眼泪。 等江琅神色稍缓和,他才小心地问:“姑姑用程长宴,是想在这次官员考察上做文章吗?” 江琅瞧着他,用热帕子把他脸上泪痕擦干净:“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江让不在意地笑笑:“淮王府处境艰难,我要处处留意,多思多想才行。” 江琅动作停顿,她心底锥痛,抚摸着江让稚嫩的脸颊。 “姑姑不认识程长宴,这是那个姓谢的缇骑告诉姑姑的吗?” < 13. 暧昧 [] 江琅上前落座,江让沉着脸在她身边坐下。 江琅把玩着酒盏,似笑非笑:“谢大人消息灵通,没看出来你还有做探子的本事,怪不得二哥如此倚重你呢,这才多久,就升了百户,前途无量啊。” 谢致笑而不语,他没坐下,侍立在一旁,俯身要给江琅布菜,却被江让一筷子挡住。 他也不意外,放下筷子:“殿下打算把程长宴安排到哪里去?” 江让当即皱眉斥责:“我姑姑如何打算,还用向你汇报?” 谢致笑着垂眸,没作声,江琅目光徘徊在谢致和江让之间,江琅却夹起他方才要给她的菜:“谢大人聪明过人,何不猜一猜呢?” 谢致却说:“不知淮王殿下有何高见?” 江让刚想挤兑回去,江琅看过来,示意江让说下去。 江让把到嘴边的话憋回去,放缓了语气:“姑姑说吏部考功清吏司缺出了一个郎中的空,程长宴本身就在吏部任职,既然想在吏部下手,当然是让程长宴补这个空缺。” 谢致笑笑,却没作声。 江琅问:“那谢大人觉得呢?” “程长宴自然不能补郎中的空缺。”谢致声音轻缓却有力。 “一派胡言。”江让的脸瞬间沉下来,“你不过是锦衣卫的一个官差,朝廷中的事情你知道什么?” 谢致谦卑地朝江让颔首:“陈阁老兼任吏部尚书,阁老历经两朝,眼睛里不揉沙子,郎中的位子空出来这么久,他心中早有合适的人选。” 江让一愣。 谢致这才望向江让,缓缓说:“强行让程长宴补了这个空,且不说有多难,就是事成也会惹阁老厌恶,处处提防程长宴,没实权的人留在吏部,有什么用?” 江让一下红了脸,他背过脸,攒着眉头,心里却仔细琢磨着谢致的一番话。 江琅看着两人的模样,失声哑笑,她给江让夹了菜:“谢大人见识过人啊。” 谢致忽然侧过脸,朝她一笑:“殿下不也早就想到了,程长宴不适合留在吏部,却能去户部。” 江让忍了忍,见江琅没回答,才不情愿地问谢致:“去户部不就管不了考察的事情了?” 江琅同样看着谢致,谢致却端起酒杯:“这里的酒是瑄京一绝,二位殿下不尝尝吗?” 江琅挑眉,她端起酒杯,和谢致隔空相对,才注意到他们两个今日穿的都是沙青色,看起来倒像是约好了似的。 她不饮酒,只是举杯示意,算给谢致这个面子,并没真的喝下去。 谢致站立着,他酒杯端得低,饮酒动作间袖口滑下一截。 也就在这瞬间,江琅清楚地看到他露出的一截手臂上,纵横着许多狰狞的刀疤。 江琅一下被吸引住,这疤的位置奇怪。 他步步高升,难免有人眼红,暗地里磋磨下绊子。 可旁人持刀相向造成的伤疤大多在手臂外侧,正如她手臂上在刑部大牢落下的鞭痕。 像谢致这种伤在手臂内侧,伤口两端深浅不一的,倒像是他自己用刀割出来的。 不过江琅没有看得很仔细,谢致放下酒杯,袖子就垂下来盖住了伤疤。 江琅看谢致还要再斟酒,她回神,状似无意道:“听说谢大人前些日子病了,贪杯倒不像你的作风。” “殿下如此惦念下官,下官还真是受宠若惊。”谢致说着把酒壶放下,“吏部侍郎的位置,不久也会空出来。” 江让茫然:“吏部侍郎并无过错。” “回殿下,这吏部侍郎平日里确实也算勤勤恳恳,可这人喝酒误事,在永王的婚宴上,他醉酒口出狂言,冒犯了渝王殿下,还牵扯了裴家,算是把裴玉给招惹了。” 江让看谢致是哪哪都看不顺眼。 他看不惯他一副小人做派,靠着羞辱江琅,踩着江琅的体面讨好江放,又干着欺上瞒下的勾当,和高重狼狈为奸,在锦衣卫胡作非为。 在他眼里,谢致和高重宋天问都没什么两样,都是玩弄权术,算计人心的臭虫蝼蚁。 可偏偏,他还真觉得谢致这番话说得有道理,江琅今日又一反常态地惜字如金,他想知道点什么,还必须来问谢致。 江让清了清嗓子,挺直腰背,脸红得发烫,还一本正经地说:“裴玉只是礼部郎中,吏部侍郎官居正三品,比裴玉品级要高。” 谢致淡淡一笑:“可裴玉背后是裴家,提拔一个人难如登天,要打压一个人,对裴家来说易如反掌。” 江琅拍拍江让的手:“让儿年纪还小,往后会明白的。” 她转而对谢致说:“谢大人眼观六路,不止我这里的消息摸得一清二楚,连裴家那边的风吹草动都知晓,要我看单只做个锦衣卫百户,还是屈才了。” 谢致还没说话,江琅又接着道:“程长宴先调去户部,再趁着吏部侍郎倒台,顶这个空缺,虽曲折些,倒是个好办法,只是官员调度需要人脉,我最缺的,就是人脉。” 谢致却说:“那是常理。” “还有捷径?” “有。”谢致言简意赅,“送钱。” 江琅有些无奈:“谢大人,除了人脉,我最缺的,就是钱。” 谢致早有预料般回答:“殿下若是没钱,青州的店铺就开不起来了。此事能成与否不在银钱,而在殿下的心意。在殿下对下官的信任。” “你!”江让忽然恼怒,“你放肆!” 江琅按住江让的手,回头给素珠使了个眼色,素珠带着江让先离开雅间。 一时间,房内就剩下了江琅和谢致二人。 江琅脸上看不出情绪,她凝视谢致半晌,谢致也微笑着同她对视。 “吏部侍郎是正三品的官,官员考察正四品以上的去留都由皇上决定,把程长宴摆在这个位置上,旁人轻易不能将他排挤出去,许多事情也就好办了。” “这些你早就想好了,盘算这样的局面,连我什么时候去程府都清楚,不容易啊。”江琅俶尔冷漠地笑起来,“谢公子,你精于算计,还有什么是你猜不到的?” “倒是有的。”谢致平静回答。 “什么?” 谢致看向窗外,他望着青州的方向:“奴婢想了数日,没猜出殿下打算开个什么店铺。” 江琅讥笑:“谢大人不是消息灵通吗?” “店铺今日才在青州开张,下官远在瑄京,就是消息再灵通,也难以知晓。” 江琅没立刻回答他,而是转而看向他胸口:“你伤好了吗?” 谢致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难为殿下挂心,无碍了。” “我不是对你挂心。”江琅皱皱眉,总觉得今日谢致话里有话,她不自在地看向窗外,“我是怕你死了,棋局布好却下不完,怪可惜的。” 谢致自若地点点头:“殿 14. 裴玉 [] 江放琢磨着谢致这句话,他日思夜想地盘算了许多天,终于在半个月后让人放出消息—— 永王想提拔一个人去做吏部郎中。 江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看书,她倏地动作一顿,唇线紧绷着,一脸平静地把房内的下人都打发出去。 到素珠把院子里的人都遣散,不知所以地回到房内时,江琅正捂着上半张脸,肩膀微微颤抖着。 素珠还以为江琅想起什么伤心事,正垂泪感伤呢。她忙拿了热帕子小心翼翼地递过去,等江琅撤开手,她一看就愣了。 她家殿下眼睛里倒是真的蓄了些眼泪,但那可不是哭的,而是笑到不可抑制,压抑着笑声忍出来的。 素珠也跟着傻笑几声:“殿下,这,这怎么这么值得高兴?” 江琅手指撑在通红的面颊:“江放一个皇子,也是被父皇带在身边养大的,竟然能蠢到被玩得团团转。” “这怎么讲?”素珠一头雾水。 “谢致让江放找个忠心的,可在江放眼里什么才是忠心,能给他送钱就算忠心。他这下放出这个消息,想做到那个位置的人都上赶着给江放送钱。” 永王府这次能发一笔横财,可那吏部郎中是在陈阁老眼皮子底下做事的,找个贪吏顶上去,江放就等着栽跟头吧。 江放出生的时候,启成帝正和沈贵妃情意缠绵,再加上江放模样酷似启成帝,启成帝在江放小时候就把他待在了身边教养,对江放格外偏爱。 不论是江琅,江逐,还是过世的淮王,都没有过这种待遇。 启成帝对江放期待极高,事事亲力亲为,一手担起教导江放的重任,可他不明白,江放和他是不一样的。 启成帝没有兄弟,皇位是顺位继承的。 他母妃早早过世,他只知道自幼跟着先生们读书辛苦,父亲忙于政务,又算不得喜欢他。 他这辈子都没有感受过父母对孩子的深厚的爱,哪怕一瞬都没有。 所以启成帝十分偏执地想把这份遗憾弥补在江放身上,他管教江放,却也总纵容江放,他不明白江放有兄弟,有母亲,有娘舅做靠山。 江放在这几十年的耳濡目染里像极了启成帝,一样的碌碌无为、冷漠利己,他还被沈贵妃娇惯地飞扬跋扈,多了许多启成帝没有的恶习。 素珠慢慢琢磨出其中利害:“可沈次辅难道看不出这利害吗?” “看得出又怎样,永王府和沈家是家财万贯,可顶不住他们花钱如流水,江放得了钱定然会拿去孝敬他舅舅,送钱的人又必然装成一副纯臣模样。” “再加之沈次辅这些年在朝中也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陈阁老碍着江放的面子,对他多有容忍,他早就得意忘形,否则上次江放成婚仪制逾矩,他就该劝谏江放了。” 而江放身边那些幕僚,上次因为南郡灾情的事情被谢致压过一头,现在谢致正在永王面前得脸,不管他们说什么,以江放的性子都会觉得他们存有私心,想的只是提拔自己的朋党。 而谢致不同,他在江放眼里仅仅是个农户的儿子,在朝廷内半点根基都没有,能倚仗的就只有江放的信任。 他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能让江放在吏部安插进自己的耳目,能让江放坐收万贯钱财,又不会让江放有什么损失。 江放和启成帝一样猜忌手下,却没有启成帝的心思缜密。 启成帝重用内阁首辅陈林运,但又忌惮陈林运一手遮天。 故而他明知沈令贪污腐败,仍旧提拔沈令与陈林运相制衡,让二人在内阁中相互牵制。 同样,江放更愿意相信一个无权无势的谢致。 可启成帝能把握住内阁的平衡,在这二十多年里让彼此相安无事。 江放却不能把谢致这把淬毒的利刃稳稳握在手上,单江琅知道的,江放手下已经有诸多幕僚对他重用谢致颇有微词。 素珠跟着江琅笑起来,可她笑着笑着又愁眉不展:“殿下,那万一谢致是永王的人怎么办?” 江琅笑意收敛,她没回答素珠:“青州闲鹤斋有什么消息?许知谦虽然是文士,却能洞悉人心,精打细算,是个做生意的材料,我让他在闲鹤斋做掌柜,应该不会出差错。” “许公子在危难困苦时得殿下救济,他知恩图报,倒是比谢致靠得住。” 江琅在床塌上翻来覆去的盘算,她一伸手摸到了枕头下的一把匕首。 这是在大牢的时候,谢致送她防身的那把,银色的的手柄摸起来触手生凉。 出狱回府之后,江琅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把那匕首擦拭干净后放在了枕下,一直也没收起来。 江琅摸索着匕首上的纹路:“传信给许知谦,我需要可用之人,不拘文士武夫,旁的不必说,他自然会料理。” 原先江琅开书斋,一是为了给收留的文士藏身,二是为了借文书买卖寻求可堪重用的文人,收为己用。 可被江放砸了几次店,江琅就意识到了这条路行不通。 书斋开在瑄京不成,开在青州也不成,书斋是文人墨客聚集之地,本身就过于显眼。 故而,江琅这次另辟蹊径,她开酒楼—— 青州通商贸,水陆行走都便利,聚集在青州的人纷多杂乱,在青州求贤或许比在瑄京更有机会。 江琅让许知谦专门在酒楼开辟一层雅间,这层摆满古往今来的圣贤书、野史传记。 过往的客官纵使身无分文,也可以在这雅间安坐休憩,品茗观书。 许知谦走前,江琅曾嘱咐他,若收到书信,便在客栈贴出告示,每月客栈自拟一题目,来人不论身份,文章不论雅俗,都可以递来闲鹤斋。 闲鹤斋将做文章的人姓名匿去,依据不同的标准投票评出魁首,送十两白银,并且评为魁首之人,当月在闲鹤斋茶水酒饭银钱全免。 这个月农夫张三能因为讲了个风趣幽默的故事,在闲鹤斋白吃一个月,下个月当地大儒也能因为写了一篇经世致用的文章,赢得称颂无数。 如此一来,过往的路人不管住宿与否,总想来闲鹤斋看一看,自己或也留下一两篇文章,说不准就“一举夺魁”,在当地小有名气,博得喝彩一片。 来闲鹤斋的客人多,闲鹤斋就有源源不断的收入,闲鹤斋名气越大,来的人越多,收入越多,名气就会愈涨。 而闲鹤斋能正常运转的关键,除了前期巨额银钱的投入,就是这闲鹤斋的掌柜要有七窍玲珑心,面面俱到。 江琅从店面第一次被砸就有开客栈的想法,她考量两年,最后在一众无处可去的文士中,挑中了许知谦。 江琅想了想,取出给已经封好的信笺,她展开信纸,在龙飞凤舞的字迹下,又一笔一划地添了一句: 锦衣卫百户谢致,底细不明,烦请先生寻人往南郡探访,务必查明。 * 去年的暴雪来得突然,今岁开春后,春雨就一直连绵不绝。 江州决堤的事情刚料理干净,还不等皇帝和内阁喘口气,沧州总兵李奕就传来八百里急报。 内阁登时炸开了锅。 时气回暖,漠北的赤勒军卷土重来,再犯沧州 15. 草书 [] 江琅将鬓边碎发挽在耳后,浅笑道:“自然,裴大人请。” 裴玉今日是来回禀差事,穿着青色的官服,上面饰以白鹇纹样,衬得他愈发身姿挺拔,清俊逸然。 御花园来往的宫女见江琅的仪仗在此,都不敢靠近,但远远瞧见一抹青色的身影穿行在红花绿叶间,都忍不住驻足低语。 江琅见状笑道:“不怪瑄京的姑娘们倾心裴大人,玉树临风,气度翩翩,走到哪里都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裴玉气定神闲:“她们是仰慕殿下风姿,下官只是跟着沾光罢了。” 江琅放缓脚步,垂眸笑道:“裴大人谬赞,不过素日里没人愿意与本宫同行的,这样的话本宫确实是第一次听。” “殿下天人之姿,不过被身世拖累罢了。” 江琅微微侧过头,静了片刻,声音放低些,像是十分小心谨慎:“裴大人不知道冷宫的事情在宫里是个禁忌吗?” 裴玉却畅然笑道:“大家都不敢提,所以成了禁忌。下官却不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管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冷宫那位是不是被冤屈的,殿下当时尚未出世,这些罪名都不该连坐到殿下身上。” 江琅停下脚步,目光透露出错愕:“裴大人竟是这样想的吗?” 裴玉耸肩:“瑄京中的传闻过于偏颇,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那裴大人觉得当年的事情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江琅的母亲是江宁人,她家道没落,寄养在远方的叔叔家。 她模样生得好,在临川是远近闻名的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人静默温柔,方一及笄,提亲的人都要把门槛给踏破了。 好在她的叔叔并不是贪慕虚荣钱财之辈,他仔仔细细地为这个算不上多亲近的侄女挑选夫婿,好不容易挑到了一位品貌俱佳的公子。 彼时启成帝正巧道南郡巡游,在婚事还没定下来的时候,偶然遇到江琅的母亲,坚持要把她带回瑄京皇城。 可沈贵妃把持着后宫,怎么会容忍这样的女子在后宫和她争权。 “下官并不认得冷宫的那位贵人,不敢随意置评。不过她是殿下的母亲,若要下官评判,那下官只能凭对殿下的了解去推断她的为人。” 裴玉环臂笑笑:“若是如此,下官更愿意相信当年的事情实属污蔑。” 江琅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掩唇笑出声:“裴大人一向这么会哄人开心吗?” “倒是常有人这样称赞下官。”裴玉弯唇笑道,“可也不是什么人都值得下官费心思的,更何况下官只是如实说出心中所想,不算刻意哄殿下开心。” 江琅回头,素珠会意地停住脚,一众宫人没再跟着二人前行。 二人走出一段距离,江琅停住脚步,试探地问道:“裴大人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裴玉随手揪下一片叶,捏在手里把玩:“殿下何出此言啊?下官不是和殿下寻春赏景的吗?哪里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 江琅会心一笑:“裴大人从御书房绕远路来御花园,皇城外何处没有春景,裴大人舍近求远了吧?” “我这人一向如此。”裴玉意味深长道:“下官若是心中想着什么事,再难再险也要做成它,何况区区几步路呢?” 江琅轻笑道:“如此,倒是本宫误会裴大人了。不过裴大人来得不巧,本宫今日奉旨入宫,不便在御花园久留。裴大人自便,恕难相陪了。” 江琅抬脚往后走,裴玉的声音慢悠悠地在身后追来:“前些日子,吏部程长宴突然调任户部,殿下认得这个人吗?” 江琅驻足,她回首,云淡风轻地望着裴玉,坦然道:“他同淮王相识,本宫也见过一次。” 裴玉晃着手中的叶子:“我曾看到有一顶软轿从公主府后门出来,在街上转了半晌,去了程长宴的府邸。殿下不知此事吗?” 江琅露出茫然的神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本宫竟然没听说过。不过程长宴曾对淮王多有关照,或许是淮王念及旧情又怕招惹是非,悄悄去程府看望。” 江琅说着,像是想到什么,声音都弱了下来,小声怯弱地问了一句:“难不成此事也有违礼制,是礼部的大人们上奏弹劾了吗?” “殿下说笑了,礼部不管这些。”裴玉笑道,“只是下官遇事若想不明白,便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有一件事要问过殿下,方能解心头疑惑。” 江琅听他这样讲,长松一口气,俨然一副久在深闺,唯恐招惹是非的姑娘模样,忙说:“裴大人请讲。” “这软轿之上,当真只有淮王殿下一人吗?” “这......本宫要回去问过府中的人,才能得知。” 裴玉却悠然道:“倒也不必这么麻烦,今日见到殿下,这软轿上坐的是谁,下官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那大人这是?”江琅茫然道。 “下官看准了程长宴在户部任职必定不会长久,恰巧下官堂兄在户部当差,说话倒也有些分量,若是下官这位堂兄一时糊涂,不肯放程长宴走,殿下说,这可如何是好呢?” “这——” 江琅为难地说:“裴大人说的这些都是朝堂上的事情,这程长宴的去留自有内阁和吏部拟定,他能不能留在户部,本宫怎么会得知呢?” 裴玉倏地笑起来,他双手背在身后,转瞬间手中的绿叶变成了一朵粉紫色的小花,递给江琅。 “殿下说得对,是下官思虑不周了。这程长宴的去留与殿下无关,更与下官无关了。下官心情好的时候,从来不会与人为难,松松手成全旁人,这个人情倒是做得。” 江琅接过花,似懂非懂地顺着问道:“那什么事会惹裴大人烦心呢?” 裴玉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下官和渝王殿下是多年好友,渝王殿下安好,下官自然心旷神怡,大家彼此间也都能好过些。” “如此。”江琅转身,笑容消散得一干二净,声音却如常,“四弟是皇子,早早地封了王,谁敢和四弟为难呢?裴大人尽可安心了。” 裴玉惋惜地环视御花园的初春景色:“如此甚好。只可惜沧州战事吃紧,殿下能在御花园寻春撷花,下官却不能细细地赏春景了。” 江琅将手中花抛回去,裴玉扬手接住,江琅倩然笑道:“本宫哪懂什么战事呢?时辰不早了,裴大人,本宫先行一步。” 裴玉颔首施礼,他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江琅远去的身影,等人消失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他才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开。 裴府里,裴玉捏着那朵粉紫色的小花,坐在花园的秋千架上,仰望着天空出神。 江逐轻车熟路地绕过小路,径直奔裴玉而来:“如何?皇姐说了什么?” “心思缜密,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裴玉轻笑道,“殿下这位皇姐不同寻常啊。” 江逐有 16. 意外 [] “可谢致没说到哪里相见,殿下今晚要去哪里呢?”素珠问。 江琅摆摆手,她让素珠取出她那套寻常姑娘家的衣裳,等天色一分分暗下来,街上行人渐少的时候,江琅才独自一人绕道从角门离开。 天色向晚,福瑞巷内落针可闻,脚步声随微弱的风声回荡在幽静的小巷。 江琅疾步向前走着,心中却俶尔间闪出一个藏在心间数日的念头。 谢致太聪明,也太危险。 她确实早就有开店的想法,也确实是想开在青州,这个想法她没同任何人说过,连素珠都是在许知谦离京之后才知道,谢致却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这样精明的人物游离于她和江放之间,就像一把没有刀柄的利刃。 谁都想用他,谁都握不住他。 这也是她前三次都拒绝谢致投诚的原因,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孤注一掷。却不能拿江让,素珠,许知谦,还有这些誓死追随她的人的性命去做赌。 可谢致颇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 威逼也好,利诱也好。 他不肯放过许知谦,就是对江琅无声的威胁。 江琅不能把谢致推给江放,让他成为江放的助力,也更不能轻易用谢致,稍有不慎,她只会被这把无柄的利刃反伤。 谢致总是笑着,可他的笑意永远是那样不及眼底,那样温柔的表面背后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他就像一块常年被遗弃在积雪中,没有温度的玉石。 防他又要用他,江琅想着想着,不觉间就到了许宅门外。 落满灰尘的黑色大门显得陈旧灰暗,只有铜环上稍显明亮,倒映着月色微微的光芒。 一棵长势甚好的石榴树冲破满院的荒凉,苍翠的叶子满载生机,总能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这院子并不是无人之地,总有人在悉心打理呵护院内的一切。 门是从里面关上的,江琅轻叩铜环,不一会儿就有脚步声逐渐靠近,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的摩擦声,谢致的轻缓温柔声音如期而至。 “殿下来晚了。” 江琅闪身走进院内,木门再次合上,江琅在院内看了一圈,发现谢致搬了两张椅子,就放在石榴树下。 屋内的木桌也被他搬了出来,上面摆了棋盘,江琅随口说道:“公主府来这里可不顺路,我还要躲着不被人撞到,自然要费些时间。” 谢致走到石桌边,手掌向上指着对面的石桌。 “月色难得,不可辜负,殿下可愿手谈一局?” 不是有话要说吗? 江琅望他一眼,又抬头看了眼月色,估摸着时间还早,不到锦衣卫巡街的时候,便从容落座。 她十二岁才被皇帝从冷宫接出来,如今不过五年的时间,旁人都只当她不过学些礼仪规矩,旁的都是略懂皮毛,只为不给皇家丢丑而已。 可琴棋书画这些东西,江琅从小就开始学了。 她母亲也是大家闺秀,精通棋艺,颇通诗书,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那一段时间,并不是一味知道玩乐,该学的东西并没落下什么。 只是她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三天两头的生病,她母亲也没有把功课抓太紧。 她最初爱琴,母亲就攒着钱给她买了一把琵琶,到她再大些,母亲原打算教她习字,可她偏缠着母亲教她下棋。 她和母亲在冷宫中日子虽然艰苦,但却满含温情,她和母亲都没想过还有一天能迈出冷宫的大门。 江琅原本打算着到九岁再去习字也不迟,可她却不曾想到,母亲去的那样突然,她离开冷宫的时候,弹琵琶和棋艺都不差,唯独这手字拿不出手。 二人对坐着,谢致抬眸望着她的神色,指节状似无意地在桌角磕了两下,江琅循声看过来,谢致轻笑道:“殿下想什么呢?” 江琅拾起棋子:“不是下棋么?自然想着怎么能赢谢大人了。” 谢致垂眸望着棋局,他所执的这一方局势并不算好。 “殿下总爱说假话,倒显得咱们之间疏远了。” 谢致沉思片刻,落下一子:“不如让我猜猜看,殿下定是在想程长宴什么时候才能重回吏部。” 江琅也不反驳,笑道:“真金白银花出去了,好歹也要有个交代。” 谢致不明所以地笑笑,没再说话,二人各怀心思,并没把所有注意都放在棋局上。 这局棋下得并不久,谢致凝望着棋局,须臾,他抬手将棋子收回,摇头笑道:“输了。旁人都说殿下不精通这些,竟也是假的,殿下究竟还有多少东西是不为外人所知的呢?” 江琅一笑带过:“哪有什么假不假的?谢大人分心了,不然此刻应当仍旧输赢未定。” 谢致眉梢含笑,自顾自地说:“不过来日方长,正如今日的棋局,我同殿下都这样熟了,那些外人不得知的事情,我慢慢也是能知道的,只是要殿下愿意对我敞开心扉才行。” 江琅瞥他一眼,没接话,反问:“谢大人要我来,就是同我说这些的吗?” 谢致站起身,他手臂撑着石榴树,斜倚在树干,神情在疏影下晦暗不清。 江琅收着棋子,听他缓缓说:“自然不是,殿下难得来一趟,我怎么说也该给殿下交个底不是?” “永王安排的那位吏部郎中上任第三日,收了江州一名商贾三万两的银票,要替富商儿子在彭城谋个官职,正撞在了陈阁老手中,现下已经革职查办,程长宴可以准备回吏部了。” 江琅动作一顿,望向谢致时稍显惊讶:“三万两?” 谢致眼含笑意,他点头。 江琅狐疑地扫视谢致:“这是谢大人的手笔?” 谢致眼角微扬:“殿下觉得呢?” “你有三万两?”江琅倏地笑起来,似乎是觉得不可思议,又重复道,“三万两,谢大人才是真的深藏不露吧?” “自然。”谢致停顿片刻,笑道,“是没有的。” “那如你所说,是这个吏部郎中时运不济,主动送上门来了?” “时运不济倒算不上,他那只能算恶有恶报,不是吗?” “正是呢。”江琅站起身,走向谢致,笑道,“那程长宴的回吏部的事情就八九不离十了。” 程长宴从前在吏部官居正五品,如今在户部只是个六品官员。 他为官多年,若论资排辈也该轮到他,阁老最恨党同伐异,程长宴正是阁老眼中被排挤,郁郁不得志的纯良官员。 这次永王联同沈次辅往吏部塞人,陈阁老本就是强忍怒火,如今这人又贪墨,阁老昨日雷厉风行拿人下狱,是要严办此事。 陈阁老在朝五十余年,门生众多,一双儿子都为国殉职,深得皇上倚重,平日里顾忌着皇上和永王,并不同沈令多争执。 可若阁老铁了心,永王和沈令不敢同阁老硬碰硬。 “是板上钉钉。”谢致道。 “未必吧,谢 17. 投靠 [] 江琅满怀心事地离开皇城,她临窗盘膝坐着,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交汇。 她料想了启成帝会给江让找个先生,她正在琢磨合适的人选,只是没想到启成帝安排得这样快,更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裴玉。 素珠小心地给江琅手臂涂着药,手臂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红疹子。 素珠心疼地说:“殿下一吃枣泥糕就起疹子,这次又不知多久才能消下去。” 江琅早已习惯:“只是尝了一点,也不痛不痒的,没什么。” 素珠说着,从内房的暗格中抱出一摞账本,上面隔着一封信。 江琅一眼便看出信封上是许知谦的字迹。 江琅把房中人都屏退,房里的帷幕低垂,她点了一盏灯,借着烛光将书信和账本一一展开来看。 谁也不可能在生意场上稳操胜券,江琅的畅想再美好,但那也只是纸上谈兵。 她和许知谦倾注了这么多的心血,一个月过去,真到看账本,真金白银在手边过的时候,江琅不由得手心微汗。 她一手翻着闲鹤斋这些日子收集的文章,一手翻着许知谦送来的账簿,房内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秉持着文无第一的原则,闲鹤斋根据不同的评定标准开创了不同的榜单。 榜单上的每一票都是过往的商旅和青州的百姓一票一票、实打实地投出来的。 不同榜单的魁首自然不同,比如这个月—— 一个农夫说,自己家的母猪生了七只小崽,他最近一时兴起,跟着秀才读书,也算沾了点墨水学问,就给小猪崽都起了名字—— 知琴、知棋、知书、知画、知诗、知酒、知花。 经当地人推举,这农夫一举夺魁,凭借家中七只小猪崽的文艺名儿,在闲鹤斋免费吃喝一月,领白银十两。 这农夫拿着钱,当机立断,又去买了一只母猪,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为闲鹤斋下个月的文题做准备了。 许知谦还不忘记在信纸上用小字补充:据他了解,这农夫出名后大肆吹捧自家七只小猪,好巧不巧,他家的“知书”跟青州衙门一官员的女儿重名了。 这官员勃然大怒,强行抢走了这农夫家的银子和猪,大张旗鼓地开了一场“猪肉宴”,并且在小猪们上路前把他们更名为—— 可笑、可悲、可耻、可恨、可恶、可骂、可杀。 江琅忍俊不禁,她接着往下看,其余都文章不过尔尔,只有一篇讲的是青州闲散文士相聚山溪边,流觞曲水,饮酒作乐。 作文章之人辞藻华丽恢弘,这个雅处不在事,而在这篇做文章之人的笔墨学问。 这人名叫姜钦。 江琅看到这里,拆开了许知谦送来的那封信,她神色由喜转忧,到阅完最后几句话,眉头紧锁地将书信烧毁。 她开店前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许知谦信上说,这名为姜钦的魁首找上他,他不要金银俗物的回报,还愿意将家资双手奉上,为闲鹤斋略尽绵薄之力。 这姜钦要的,是仕途前程。 闲鹤斋能打通青州官府的门路,有识之人纵然不知闲鹤斋背后倚仗的究竟是何方实力,也能猜出定是瑄京权贵在暗处掌舵。 这姜钦送了两千两银票,他所求不止为自己,还有他的患难兄弟,他二人生死与共,同进同退,皆愿为闲鹤斋效犬马之劳。 许知谦在信中提到这姜钦是地方笔吏,文笔了得,他的兄弟武艺不差,都是百里挑一的能手。 二人来投诚,江琅也正在寻觅贤才,这本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但江琅却迟疑起来。 若是姜钦二人以贫困来投,那自然皆大欢喜,闲鹤斋从此就是二人的容身之所。 可偏偏他们送了银钱,这就与江琅开酒楼办征文的初衷相悖了。 闲鹤斋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地方官员投机取巧,走她这条捷径。 这是倒卖官职。 若是大家有样学样,都像他们一般给许知谦塞钱,闲鹤斋名声就会毁于一旦,所谓的招揽隐士贤才更是讽刺,不过是掩盖官场肮脏的虚伪外衣。 江琅把姜钦的文章从头到尾、逐字研读了几遍,最后搁在一旁,没有再看。 文章华美昳丽,却浮躁张扬,江琅需要许知谦这种谨慎务实的人才,不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她沉思良久,最终提笔落墨:去钱留人。先生辛苦,试问烽烟。 她不喜欢姜钦,却不能贸然拒绝姜钦。 闲鹤斋开办不过一月,账面流水十分漂亮,可若想长久地在青州开下去,就不能轻易得罪地方官员。 她拒了姜钦,姜钦一时困顿,可凭他的文采心机,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能飞黄腾达。 他若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她今日的推拒,来日就会化作架在她和许知谦颈侧的一把刀。 何况自古就有重金求良马之骨的先例,把姜钦留在闲鹤斋,长久来看,未必是件坏事。 只是这笔钱,万万不能收下。 江琅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用力地按压着眉心,如今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可她像是停在了牢狱的隆冬。 这几个月来,药一直都没断过,但身上总觉得冷,入了夜手脚连着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意,稍费些心神,额角便针刺般跳痛。 在刑部大牢受了刑,出狱后身子还没养好,就被江放给摆了一道,那日的酒里应该还放了些寒凉之物,太医想尽办法,就是调理不好她的身子。 江琅拢着外衣,趿着鞋回到床上,裹紧被子侧躺着,房内帘幕重重,她眼前是浓稠的黑暗。 她身边实在是无人可用。 她缺人,姜钦缺庇护,各取所需而已。 就像她和谢致那样。 沧州正有战事,下个月的文题拟定“试问烽烟”,只提烽烟而不提沧州,有受贿的官员掩护,闲鹤斋游走在禁题的边缘,虽然兵行险招,却最合时宜。 有了上个月的经营,大家都是亲眼看着自己喜欢的文章被自己一票一票投出来,那农夫真的领到了白银十两,姜钦也名声鹊起。 凡事没有一蹴而就的,闲鹤斋开张一月,不会事事如预料那般,只要结果是对的,旁的不可强求 18. 梦魇 [] 高重的手搭在谢致肩上,二人的动作看起来亲密无间,实际上波澜不惊的小屋内却暗潮汹涌。 谢致说得风轻云淡:“这吏部侍郎是个惹事不中用的,阁老把他下狱,王爷不能在这关头和阁老打擂台,吏部侍郎不能留,还要王爷亲自去跟阁老提起此事,让阁老挑不出错来。” 高重思索着,顺势就说:“那也要给江州衙门传信,买官的商人也留不得。” “不可。”谢致一口否决。 高重不明所以地望着他:“难不成还要留下他的性命,徒增事端?” “王爷一时用人不慎,但到底受贿的人不是王爷,飞来横祸,这黑锅能背一时,往后王爷是要成大事的人,不能让这污点子永远沾在王爷身上,往后落人话柄。” “你的意思是说?”高重渐渐回过味来,“留下这商人,往后他能为王爷洗刷冤屈,为王爷正名?” 谢致在听到“洗刷冤屈”四字时,眸色一凝,但旋即平静如初,笑道:“高兄才智过人,正是如此。” 高重恍然大悟,他放声大笑,拍着谢致的肩膀:“成!我看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若是此事能料理干净,王爷也不会抓着你的过错不放,往后王爷还是要重用你的。” “高兄说笑了。”谢致轻笑道。 雨到入夜也没停,天空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屋檐滴答声一片。一排乌鸦停在谢致房门外,嘶哑叫声连绵不断,像是在尽情宣泄对春雨不歇的不满。 “我人微言轻,王爷抬举,遇事多问了几句,我从前不知轻重,这次受了教训,往后再不敢越俎代庖。高兄见多识广,往后就要仰仗高兄了。” “这个自然。”高重得了谢致的准话,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永王面前邀功,说话间就要往外走。 谢致再三向高重道谢,高重拍着胸脯作保,定保他性命无虞。 夜幕浓重,雨势渐大,高重急着走,连伞都没撑,就冲进了雨幕中。 园子的池塘边斜栽着几棵柳树,碧绿的枝叶被暴雨打落,顺着王府不见天日的水渠无声的飘转流淌,雨敲水面,像是深夜无人问津的呢喃哭诉。 谢致关上房门,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中静坐半晌,才在黑暗中摸索着,重新铺展开夹在书卷中的一封书信。 “黄哲青行贿入狱,处置听凭君意,记得还钱。” 谢致目光阴冷地盯着前半句话,月色晦暗不明,他扯起唇角,点起一支蜡烛,将信笺放在烛火上,冷漠地凝视黄哲青的名字被一点点被火焰吞噬。 他像是极痛快,眼角含着笑意,那笑容却冷得如同淬了冰。 火舌舔舐到他的手指,他仍浑然不知,到信笺化成粉末,谢致脸上的戾气才一点点褪去。 他蘸墨落笔:剁手去舌,留活口,我要见他。 深夜寂静无声,只有雨打窗棂发出闷重的声音。 与此同时,江琅搁下笔,她赤脚下床,燃起灯,继续伏案翻阅许知谦誊抄的账目。 她这才发现,在账本最后一页,许知谦像是临时起意,在结尾处添了一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为殿下献策谋吏部者,胸怀大才,愿求一见。” 江琅把账本藏进床下的暗格,她扼袖提笔,潦草地勾画着: 先生辛苦,若投诚者可堪重用,择一人送来瑄京,先生自定。 雨夜潮湿,江琅静坐在圈椅上听着雨声,她不知怎么,忽然抬手去触摸自己脖子上一道狭长狰狞的疤痕。 这是刀疤,若是下手再重些,她就要命丧当场。 同样是暴雨如注的深夜,春和宫空旷而冷清,素珠在守夜的时候染了风寒,她让素珠回去休息,去没让旁人靠近内殿。 十二岁的江琅把自己缩成一团,她谁都不相信。 偌大的皇城里,真心诚意地待她、敬她的只有素珠。 仅仅因为她是江琅,而不是谁的女儿,更不是谁的替身。 江琅半梦半醒着,窗外惊雷滚滚,乌云密布的苍穹划过狰狞的紫电。 噩梦的记忆流沙般地在她眼前划过,那晚的春和宫静得反常,所以有人破门而入的时候,才会那样声势惊人。 江琅蜷缩在床脚,隔着一层薄薄的床帘看着不远处满脸憎恨的不速之客。 她怕极了,小声地叫着他,哀求他。 可他深夜闯宫,打定了主意不要她好过。 梦境中连痛觉都那样真实,她颤抖的手捂着脸,清晰的指印浮在她白皙的面颊上,半边脸火辣辣得疼,唇齿间都含了血味。 可他仍旧不肯罢休,他像是恨极了她,若非皇帝一反常态地偏疼她,他几乎恨不得杀了她。 江琅瘦弱的手臂护住头,可那人撕扯着她的头发,力量悬殊,她的挣扎反抗无异于蚍蜉撼树。 惊雷划破天际,春和宫内的宫人听到动静,姗姗来迟,却在门外不敢进来。 忽然,那人停住了动作。 江琅木讷地盯着他,手掌下意识地盖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她没感觉到痛,只有一丝冰冰凉凉的触感在颈上划过。 温热黏腻的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流淌出来,滑进她略显宽大的衣袖中,江琅怔怔地看着满手的血,又不可置信地望向面前的暴徒。 刀刃切开肌肤,后知后觉的痛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像是澎湃汹涌的浪潮迎面扑来,她甚至都来不及呐喊出声,就被奔腾的潮流卷进万丈深渊。 “殿下,殿下!” 江琅骤然睁开眼睛,素珠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床前,正担忧地望着她。 “殿下又被梦魇住了?” 江琅惊魂未定,她怔怔地盯着绣着繁花的锦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轻轻点了下头。 素珠起身去倒了杯热茶,怕江琅出了一身汗之后受凉,又拿来一件衣裳给江琅披上。 她知道江琅的噩梦,坐在床边安抚道:“殿下,已经过去五年了,咱们已经离开皇城,往后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江琅点点头,却没说话,她一点一点地将热茶咽下去,屋内垂着重重帘幕,看不清外面的天色,江琅扫了一眼窗棂的方向,问素珠:“什么时辰了?” “辰时一刻,天色还早,今日也没什么事,殿下夜里没睡好,不如再睡会儿?” 江琅却摇头,素珠服侍着她起身,她早饭就用了两口,就歪靠在软塌上,手里拿着一个绣花样子,心不在焉地看了半晌,直到手捏着针线捏到出汗,也没往缎子上绣。 雨连绵不断,潮湿清凉的气味顺着窗子缝隙溜进来,江琅放下绣花样子,下颌抵在膝盖上,推开窗子,望着窗外的雨景出神。 今年的春天格外多余。 瑄京几乎没见过几个晴天,更不用说本就多雨的江州,怕是从开春起这雨就没间断过。 庄稼都期盼着春雨,可若春雨连绵不绝,不停歇地下着,农户们就要叫苦不迭了。 素珠接过针线,把绣花样子收拾起来:“殿下,这些活儿何必自己做呢?” 江琅揉着后脖颈,展臂活动几下:“让儿的春衣都是旧的,我想着若是给他做一件,他必定高兴。” 素珠给江琅按着肩,温声道:“不急于一时,殿下歇歇吧。” 黑云乌压压地一大片笼罩在院子上方,房内又潮又闷,江琅倚靠在床边,仍觉得这沉闷的暴雨压得她喘不过气。 “瑄京里谁的针线最好?” 素珠应声答道:“荣林大街的张师傅,手艺比内宫的女官还要好。” 江琅深吸几口气,等那沉闷压抑的感觉稍缓和,她撑起一把油纸伞,往外走去。 素珠忙追上来:“殿下去哪儿?” “怪闷的,我出去走走。” 素珠接过江琅手中的伞:“奴婢让人去备轿。” “不必,你去拿斗笠来,不用备轿备车,带上两个家丁,我们去荣林大街。” 素珠知道江琅昨晚重温噩梦,今日情绪低沉,也没敢多说什么, 19. 受罚 [] 素珠顺着目光寻过去,惊讶出声:“天呐!那是......谢大人!” 同时,温柔的女声响起,在府门外叫住江琅:“三妹妹?” 江琅装似诧异,她在雨中施施然行礼:“二嫂。” 裴语念被侍女搀扶着,一只脚刚迈出门槛,远远地朝江琅招手:“这么大的雨,三妹妹去哪里?不如到府上避避雨吧?” 江琅微微一笑,提步向前。 谢致浑身被雨浇透了,头发衣服都滴着水,膝盖上被瓷片扎破,地上洇着血。 他神色复杂地看一眼江琅,沉默地朝江琅叩了个头,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江琅要往府中去,就要从谢致身边走,擦肩而过的时候,江琅顿下脚步,抬手掩在鼻边,看着他后背冲刷而下的血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是犯了什么事儿?怎么打成这样,瞧着血淋淋的,怪吓人的。” 裴语念轻咳两声,她身边名唤若云的侍女回答道:“回殿下,昨日王妃被府中的疯犬扑伤,有人指认在院子里看到过谢致和疯犬在一处,那狗像是被他驯服过,故而王爷命人打了他板子,让他在这里静思己过。” 裴语念并没真的被狗咬到,只是没站稳,扭伤了脚。 她望着谢致,有些不忍:“其实也不能断言狗是他养的,王爷一时恼火,这才......” 这惩罚也太重了些。 昨日江放下令杖刑谢致的时候,裴语念就觉得不太妥当,毕竟她也没受什么伤,何苦这样为难手下人? 可江放是为着她受惊受伤才动怒,她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就那么驳了江放的话也甚是不妥。 裴语念知道谢致是跟着高重的,她本以为高重能帮着劝说两句,到那时候她再开口求情,斥责几句谢致,此事也就过去了。 可她不曾想,这高重杵在江放身边一言不发,竟像是对发生了什么浑然不知一般,一眼都不看跪在碎石上的谢致。 裴语念静默须臾,还要再说什么,就听门内传来呼唤:“语念啊,怎么到这儿来了?” 裴语念循声转身,江琅往门内看了一眼,停下脚步,仍旧撑伞站在雨中,没再往前。 “贵妃。” “母妃。” 二人同时出声,款款施礼。 沈贵妃身后还跟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她看到江琅的一瞬露出诧异的神色,旋即那惊愕被厌恶取代,她朝裴语念行过礼,就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雨里的江琅。 沈贵妃扶起裴语念,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又淡淡扫过江琅,轻哼一声:“明昭公主是来看望王妃的?” 江琅的裙摆全部被溅湿,她安静的垂首,斜雨扑打在她面颊,鬓边的碎发被打湿,略显狼狈的模样和王府的华贵格格不入。 像是她和谢致一起受罚于雨中,都是旁人喜怒嗔痴随意打发的消遣。 裴语念温声说:“昨日谢大人受罚,我心里过意不去,就想着来看看。” 昨日的事情沈贵妃已经听府上的下人说过,她冷漠地瞥向谢致:“你心底好,见不得这些腌臜血腥的东西。但治下需严,就算那畜生和他没关系,可那畜生扑上来时,他没能及时护主,也是他无用。” 谢致静静听着一席人刻薄地给他加着罪行,他双目紧闭着,垂下头。 可江琅依稀感觉到,谢致那低垂的目光,时不时会投向自己,落在她溅脏淋湿的天青色裙摆上。 裴语念不忍地偏过头,小声求着沈贵妃:“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传出去对王爷也不好。母妃开恩,饶他这一次吧。” 沈贵妃看看谢致,毕竟是江放罚他跪在这里的,一个锦衣卫百户而已,她也不愿意为此拂了江放的面子。 场面一下陷入僵局,江琅突然侧过身,望着谢致打量片刻,轻声说:“你抬头。” 谢致微顿,缓缓抬起头,他垂着眸,没看江琅:“殿下。” 他伤得不轻,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江琅蹙了蹙眉,但转瞬神色如旧。 “本宫看你面熟。” 谢致仍旧垂着头,他没立刻回答,斟酌用词后,才无力地开口:“大牢外——” 江琅恍然大悟,闷笑一声:“是你?怪不得本宫总觉得见过你,如此,你跪在这里受罚也不算亏了。” 沈贵妃面露困惑,她身后跟着的那姑娘立刻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沈贵妃冷笑道:“锦衣卫的粗汉子们,下手都没个分寸,无心之失罢了。明昭公主素有贤名,怎么?在雪地里摔了一次,竟然记到如今吗?” 江琅转过身,又撑着伞离谢致远些,才柔声说:“贵妃娘娘说笑了。那日二哥亲自来接我出狱,我满心感念二哥关怀,哪敢把这一点小事放在心里。不过娘娘常说有罪当罚,他既然办事不力,自当领罪认罚的。” 裴语念见江琅转身要走,又叫住她:“阿琅妹妹,雨势这样大,不如等等再走吧。” 说话间,若云就撑伞走进雨中,将江琅请到檐下。 沈贵妃原本是来看望裴语念,听说裴语念来了偏门上,才追出来,怕她脚伤未愈,雨天路滑,万一脚下不留神,再摔一跤更添新伤。 但江琅一走入檐下,沈贵妃看向身后的姑娘,突然不打算回府去了。 四人并肩而立,江琅和她们无话,只听那姑娘忽然话锋一转:“贵妃娘娘,可信命吗?” 沈贵妃一笑会意,顺势接话:“在宫里久了,命这种东西,谁说的清楚呢?你年纪轻轻,怎么想这些?” 那姑娘讽刺地说:“臣女的兄长年轻早亡,彻夜难眠时,难免多思多想。” 沈贵妃不动声色地瞥向江琅,挽着裴语念往后一步。 赵倩如自嘲地笑笑,扬声问道:“公主信命吗?” 赵倩如的兄长,正是当初皇帝为江琅挑选的那位驸马。 可消息刚传出来,赐婚的圣旨还没下,这赵公子就突然暴毙,一命呜呼了。 沈贵妃最爱给江琅下绊子找麻烦,这赵倩如自幼丧母,跟兄长一同长大,有这样好的机会,能给江琅找不自在,沈贵妃怎么会放过? 从赵家公子死后,沈贵妃就待赵倩如格外亲近,成日里讲些什么克夫煞星的话,赵倩如早就视江琅为仇敌。 江琅心知赵倩如来者不善,不想同她多说:“信与不信,又有什么两样呢?” “若信命,就当知道有些人天生就是煞星,不管谁靠近她,都没什么好下场。”赵倩如恨恨地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阴沟里好好趴着,非要跑出来祸害旁人?” 沈贵妃掩唇笑道:“又不是所有人都有自知之明,生来卑贱,还妄图稳站高位,殊不知就是站在云端,风一吹,也要摔个粉碎。” 裴语念担忧地看向江琅,她似乎想说什么,但被沈贵妃给按了回去。 “明昭公主觉得呢?” 江琅抬眼,沈贵妃目光阴冷,赵倩如满是恨意怒视她。 她张唇,顿了顿,涩声道:“倩如妹妹,你兄长的死,与我无关。” 赵倩如被这句话激怒,兄长的死是她心中不能触及的痛,她悲怒无处宣泄,满腔恨意都堆积在江琅身上。 她兄长一向身体强健,她固执地认为,若不是江琅命中带煞,她兄长又怎会突然身亡? 皇帝偏袒江琅,不许瑄京中人议论此事,凭什么? 就因为她是公主,他兄长命丧黄泉,她凭什么好好地在公主府苟活? 赵倩如气急了,扯着嗓子喊:“你怎么敢说与你无关!” 过 20. 军粮 [] 谢致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房内冷冷清清的,没有点灯。 下了雨,房间里充斥着潮湿的味道。 他头昏脑涨,喉咙干痛,掀开被子下床,也没穿外衣,路过窗子时,下意识地把窗子推开一个缝隙,冷风扑在他身上,他猛地咳嗽起来,却觉得头脑清醒许多。 谢致扶着灰白的墙,撑着身体走到桌边,拿起从江琅那里顺走的笔。 他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摇了摇头,又撑着眉心静了半晌,才提笔落墨。 可等谢致不自觉地把笔下的字写完,他又愣住神,盯着纸上陌生又熟悉的两个字看了半晌,才把那张纸揉成纸团,扔在一边。 琼州仓廪。 谢致重新落笔,等晾干了墨把纸折好揣进怀里。 桌角有一碗乌黑的汤药,谢致倒掉还冒着热气的药,倒了一杯已经冷掉的茶水,等把冷茶一点点咽下去后,才步履艰难地缩回冰凉的床榻。 他烧得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像是看到了无数个难眠的夜。 他桌前的白纸上写满了人名,这些纸上不管写了什么,都会在第二日天亮的时候,被谢致烧毁掉。 江琅。 曾是他在无数个死寂的夜晚,写过的最多的名字。 以至于他再提笔,下意识地就写上江琅二字。 谢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把地上那张写有江琅名字的纸团捡回来,展平了压在枕头下面,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贵妃当街责罚公主的事情,当天就传进了宫里,启成帝听完小太监们的回话,只叹了口气,派遣太医到公主府上去为江琅诊脉,旁的一概没说。 江琅早就料到会如此。 外人都觉得启成帝对她万般偏爱,是她自己烂泥扶不上墙,怯弱卑微任人欺。 可只有江琅自己知道,启成帝对她的宠爱像是隔着云雾的流沙,看着如真似幻,只要稍有一阵风,就会烟消云散。 皇帝永远不会为她出头。 永远都不会。 江琅在府中养了几日,每日被素珠盯着喝药添衣,既要时时关注江放的一举一动,又要打理着青州闲鹤斋的琐务。 裴玉几乎每日都来府上,在前院为江让授学讲课。 谢致自从那日别后,就再没有一点消息。他没去锦衣卫当值,像是在永王府足不出户,不肯出门,故意躲着谁一样。 江琅拿着闲鹤斋新送来的文章,正细细品读着,就听素珠在房外唤了一声,等江琅应答,她才走进来低声说:“殿下,程大人让人送几盆芍药来。” “芍药?” 芍药并不是这个季节的花种,但江琅明白程长宴的意思。 芍药是花中宰相,程长宴送芍药来,是想告诉江琅,他在吏部立住了脚,正替江琅好好盯着首辅大人。 素珠收拾妆奁:“殿下,裴大人方才让人传话进来,求见殿下。” 江琅将文章收好,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我去前厅见他。” 等江琅一出院门,发现裴玉正负手站在门外,低头瞧着脚下一盆芍药,看得出神。 “裴大人好兴致。” 裴玉手执一柄竹扇,转身施礼:“殿下。” “裴大人公务缠身,有什么要紧事让人传话进来就是,怎么还亲自走一趟?” 裴玉笑道:“殿下是怪下官不请自来了?” “这话从何说起?”江琅望着那盆芍药,“裴大人喜欢芍药?” “下官喜欢白玉兰,只是看这芍药花开得好,是殿下养的吗?” “槛花笼鹤,怎么都逃不脱任人消遣玩乐的命数,本宫不爱侍弄这些花草。”江琅和裴玉并肩往外走,“是程侍郎今日送来的,还没来得及让人送去淮王那里,裴大人若是喜欢,本宫送裴大人一盆。” “既然是程侍郎的一番心意,想必二位殿下十分珍重,君子不夺人所爱。不如殿下另挑了别的送给下官。” 江琅没和裴玉兜圈子,她温声笑道:“裴大人这次想见本宫,总不是想同本宫赏园吧?” “自然不是。”裴玉欣然笑道,“下官奉旨为淮王讲解经传,自然要时时向殿下回禀淮王近况。” “这些话裴大人应当去和父皇讲,本宫是不懂这些的。” “殿下不怕下官不恪尽职守?” “裴大人是领了旨意,与阁老一同教导淮王,若是裴大人存了什么肮脏的心思,莫说父皇,阁老也会苛责大人。再说,裴大人光风霁月,本宫怎么会信不过呢?” 裴玉顿住脚步,意味深长地回头,他注视着那盆芍药:“阁老会不会苛责于我,殿下定然一清二楚。” 江琅却说:“这话本宫不明白。” “程侍郎深谙为官之道啊,他一上任吏部侍郎,六部就来了不少新面孔。” “哦?”江琅故作诧异,“新面孔?可本宫听淮王提起过,这其中不少都与大人你私交甚好啊。” “也有不少都和程侍郎是旧相识。”裴玉眉眼含笑,“朝堂上看似风平浪静,陈阁老与永王沈次辅分庭抗礼......” “裴大人说的不对吧?”江琅深深望着他,“本宫在琼楼听过些文士谈论朝政,都说朝中是三足鼎立,裴家斡旋于陈阁老和永王之间,裴大人怎么给忘了呢?” “殿下抬举裴家了。”裴玉负手向前,“陈阁老为一朝首辅,辅佐两位帝王,更是当今陛下的老师,永王殿下是皇亲贵胄,裴家怎么能与之相提并论呢?” “本宫深居简出,哪懂这些朝堂风云?道听途说罢了,裴大人不要笑话。” “但有一点,下官觉得殿下说得极对。” “哪里?” “三足鼎立啊......”裴玉指着天空,“要变天了。” 江琅倏地笑起来:“总觉得和裴大人说话怪累人的,大人说的这些本宫都不明白,这些话大人应该去内阁值事厅讲才对。” “那倒是下官思虑不周了。”裴玉话锋一转,“不如说些殿下熟悉的?” “裴大人请讲。” “锦衣卫百户谢致,近日为永王出谋划策的那位,殿下记得他吗?” “锦衣卫的人,又是永王门下的人,裴大人怎么不去问指挥使严陵,也不去问永王,反而来问本宫呢?” 裴玉竹扇在掌中轻敲:“可下官觉得巧得很,这谢致在殿下出狱时曾落井下石,将殿下推下台阶,又是殿下书斋的熟客,而且这谢致受罚时,殿下还误打误撞地替他解了围。殿下当真不记得他吗?” 江琅袖中双手紧紧交握,她神色依旧:“裴大人哪里听来的这些传闻?” 裴玉笑意渐敛:“下官说过,若心中想着什么事,便辗转反侧寝食难安,这点传闻,在下打听了足足两个月呢。” “捕风捉影罢了。”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凝固,江琅余光瞥过他,“多思伤神,裴大人这不是什么好习惯。” 两人在攒尖亭内落座,裴玉品茗,抬头对素珠说:“我身上的玉佩掉在府上了,劳烦姑娘替我去找找吧。” 素珠望向江琅,江琅捧着茶碗没说话,素珠才朝二人施了一礼,带着身边的人离开。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裴玉手抵在下颌,静静望着江琅。 江琅侧过身,只留给他个侧影:“柳三变的词句,和裴大人相衬。” “柳七的词句凄婉绵长,下官虽常读,却不喜欢。”裴玉笑叹,“每次同殿下说话也都怪累的,下官更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 江琅望他一眼,静静笑着,不做言语。 “皇上从去年就病着,今年开春没见好,反而愈发重了。殿下想过几年后的光 21. 缘分 [] 隆冬已过,春雨连绵。 入春之后,启成帝的身体没有好转,咳疾反而加重。 太医们从去年秋天就开始治,治到现在也没什么结果,江放一怒之下把太医院的人统统打了板子,启成帝气急了,揪着江放就是一顿骂。 可骂归骂,江放到底是出于一片孝心,启成帝也没真把江放怎么样。 江琅来了几次,都见着江放在启成帝跟前,亲尝汤药、端水侍奉。 或许是因为江放成日在启成帝眼前晃悠,也或许是因为启成帝心中早有了长远的打算。 政务繁多,阁老年迈,启成帝觉得力不从心时,竟然开始把一些政事放手给江放去做。 江琅和江放最多只能做到相看两厌,沉默无言。 江放总在御前,做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江琅也就不自讨没趣,偏要往人家父子跟前凑。 自从永王府外一别,谢致再没见过江琅了。 黄昏时分,谢致交了班,走在回屋的路上,屋檐处几只鸟雀惊起,谢致驻足。 程长宴已经在吏部上任有一段日子了,沧州军情紧急,时机就在眼前,他要找个机会和江琅见上一面。 “谢大人。” 谢致回首,来者正是沈贵妃身边的太监。 “贵妃娘娘有旨。” 谢致掀袍跪下,垂首听旨。 那太监咳嗽两声,捏着嗓子,有模有样地学着贵妃的样子传口谕。 “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你们就是这么服侍永王殿下的?都是娶妻的人了还成日花天酒地,眠花宿柳!本宫叫他,他都敢不来了,都是你们这些奴才撺掇的,由着他胡来!” “去王府寻高重,若高重不在就找那个叫谢致的,今晚务必把永王带回王府,若是明日本宫还听说王妃在府中垂泪,本宫就剁了你们的手脚去喂狗!” 太监把一番话传完,自己都没忍住笑出声,但他旋即把笑意收回去,上前扶起谢致,好生说道:“谢大人,这是娘娘的旨意,咱们也不好不传的。天色不早了,大人还是快去找王爷吧,若误了时辰,娘娘是要怪罪的。” 五月里,夜风夹杂着细雨,扑在人身上仍旧凉飕飕的。 谢致没有伞,他淋着细雨,天际泛着青,街道两边的摊贩正在收摊,谢致不经意往路边一瞥,脚步稍有停顿,那摊贩就眼尖地叫住他。 “公子,给家中娘子买一只簪子回去吧,就剩最后一个了,我娘子手艺好,做的姑娘们都喜欢。” 谢致停在那小摊前,那摊贩递给他一只青翠碧绿的簪子。 并不是什么贵重的首饰,玉也算不上好,谢致接过那簪子:“你娘子做的?” “是啊。”那摊贩嘿嘿笑道,“我娘子手艺好,平日也给高门大户的小姐们做首饰。有时府里送来的玉啊什么的剩下些没用完,我娘子也做成钗环,我拿出来换些银钱。” 谢致拿着簪子翻来覆去地看,那摊贩又说:“公子还没娶妻吧?怪我方才眼拙,实不相瞒,这玉是边角料,是差了些,可样式新啊。我看公子也喜欢,这送东西重在心意,公子冒雨买簪子,这情意,心上人若是知道了一定欢喜的。” 谢致把簪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须臾,他微微笑起来:“我有个故友,也做过一样的簪子。” 摊贩心思灵泛:“这便是缘分了,公子若喜欢,我这也要收摊了,便宜些卖给公子。” 谢致从怀中掏出碎银,又把簪子收好:“不必,生意兴隆。” 那摊贩收了钱,欢天喜地收摊回家。 街上锦衣卫逐渐变多,催促着街上行人归家,动作慢的都被揪着挨个盘问。 谢致在锦衣卫注意到他之前,迈进了芳心阁的大门。 高重靠在门口打瞌睡,谢致刚想伸手推门,高重敏捷地一把抓住他,匕首架在谢致颈侧。 “是你啊。”高重收回手,打着哈欠,“我当刺客呢。” 谢致往里看去,只有江放一个人仰面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他极轻地关上门:“王爷睡下多久了?” 高重打着哈欠:“才睡下,方才在楼下吃酒呢,最近一直在皇上跟前服侍着,好不容易松泛松泛。你怎么来了?” 谢致叹气:“贵妃让我来带王爷回府。” 那高重睨他:“贵妃找你?” 谢致说:“原是找高兄的,高兄不在府上,这才寻了我来。” 高重抱臂笑道:“你看看,王爷醉成这样,怎么可能回得去,外面还下着雨呢,万一受了风寒又是咱们的不是。” 谢致像是为难:“我若不能送王爷回府,回去贵妃也饶不了我。” “你这话说的。咱们是做奴才的,能管得了主子去哪吗?”高重用手肘捣捣他,“贵妃在宫里,哪知道王爷今晚睡哪?” “可我怎么回话呢?”谢致愁眉不展。 高重笑道:“王妃心地好,一直都体恤咱们,王妃要是替你说两句好话,你不就没事了吗?大不了等明日,王爷酒醒了,再慢慢劝着呗。” 谢致恍然大悟,他从腰间摸出钱袋,塞给高重:“我都糊涂了,多谢高兄指点迷津。” 高重眉开眼笑:“客气什么,都是给王爷办差的。” 谢致想了想,又说:“可明日还要上朝,王爷总不能穿着这身去面圣吧?” “这......”高重原先没想到这一层,若是江放真睡到明早,顶着这身行头去上朝,贵妃非扒了他和谢致的皮不可。 “不如这样,我到府上把王爷的官服取来,再去见王妃一面,向王妃陈明缘由,那贵妃那里我也好回话了。” 高重正愁明日怎么去见永王妃,这下有谢致替他去挨骂,他自然满口答应。 谁料,谢致见他点头,朝他伸出手。 高重捂住钱袋子,不高兴地说:“怎么,送出去的钱还要回去?刚才不是还说我帮了你大忙吗?” 谢致霍然笑道:“高兄哪里话?” “那你这是要什么?” “腰牌。” 高重脸色一沉:“你要腰牌做什么?” 谢致望向外面:“赤勒兵攻打樊塔,陛下有旨让锦衣卫加强巡视,我来的时候天还没黑透,锦衣卫已经在街上轰人了。” 高重指着他:“锦衣卫的弟兄们还会为难你不成?” “我在锦衣卫算个什么东西,他们哪把我放在眼里?”谢致又说,“若碰上几个难缠的,难免一番盘问,有王爷的腰牌,我寻个由头就糊弄过去了,不然锦衣卫报到皇上那,王爷顶多挨骂,受罚的还是咱们。” 高重犹豫地看着谢致。 谢致却笑道:“若是高兄走这一趟,他们是必不敢阻拦的。不过外头下着雨,天色又暗,不好行走。我快去快回,咱们把事情办妥了,明早王爷醒了也高兴,这都是高兄心思细腻,想得周全。” 高重听谢致这话,明白他没记着自己见死不救的仇,仍旧有心把功劳都让给自己, 22. 夜访 [] 素珠撑着伞,疾步迎过来。 “快跟我走。”素珠压低声音,神色慌张,“云琴姑姑还没睡下呢,别被人看见了。” 这两日阴雨连绵,江琅和江让出门的时候吹了风,入夜两人都发起热来。 她原本已经睡下了,谁知谢致突然到访,她披了件衣服,迷迷糊糊地靠在床头。 “殿下。”素珠心有余悸,“可吓死我了,云琴姑姑还在淮王殿下那里守着呢,奴婢生怕撞见旁人。” 江琅让素珠守在外面,她和谢致隔着帷幕,说话声音都闷闷的:“你怎么来了?” “殿下病了?” 江琅气笑了:“你总不是来探病的吧?你敢这么敲我府上的后门,不怕被人发现?” “殿下原先在府上养了一群文士,若是后门上夜的人不是自己的亲信,恐怕早就暴露了。” “你倒聪明。”江琅手盖在额头上,揉着眉心。 谢致像是挪动了几步,江琅听到一阵细微的水流声,紧接着帷幕被掀开,谢致递上一杯热水。 “我跟谢大人这么熟了吗?”江琅伸手去接水。 谁料谢致侧身一躲:“殿下这次没拿剑指着我,如果这样不算熟的话,殿下还是别喝了,免得我居心叵测,给殿下投毒。” 江琅剜他一眼,接过杯子:“明处没有刀剑不代表暗处没有,就算你给我投毒,毒发之前我也能把你带到黄泉路上作伴。” “黄泉路可不是什么好去处。”谢致笑道,“还是和殿下在这里作伴比较好。” “外面下雨了?” 谢致低头看看自己的湿衣服:“雨不大,只是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被锦衣卫查了?” “查了。”谢致靠坐在江琅床边的地上,“我是奉贵妃和永王的旨意出门办事,锦衣卫不敢阻拦。” “你倒会钻空子。”江琅侧过身,“柜子里有被子,你铺在地上。” “不必。”谢致撑着下颌,“我还是比较喜欢殿下的琉璃熏炉。” “谢大人,做人不能贪得无厌。上次我替你解围,帮你免了责罚,已经算谢过你了。” 谢致挑眉:“上次的谢过了,这次的呢?” 江琅也撑起下颌,饶有兴致地看他:“这次?谢大人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殿下日思夜想的东西。” 江琅端详着谢致清瘦的侧脸:“什么东西能让我日思夜想?” 谢致笑而不语。 江琅望着他藏着笑的双眼,忽然心头一动,脱口而出:“你空手前来,该不会说的是......” 谢致一瞬愕然,随即手抵在唇角笑出声:“说的是什么?殿下难道以为我说的是自己吗?” 江琅也没料到自己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她赧然地偏过头:“我一直以为谢大人是风趣之人。” “殿下这样风趣的人,忽然说出这样真切的话,倒还真叫人难辨真假了。” 江琅面色赧然,她压低声音:“自然是假的!” “那殿下最近在想什么呢?” 江琅又倒回床上,她枕着双手,额角如针扎般刺痛,她忍着不适:“贿赂吏部郎中的那个富商,叫黄哲青,最近在牢里逃狱不成,被剁了双手,又企图咬舌自尽,虽然被救下来了,但活着也是生不如死,我在想是谁干的。” “自然是想让他死的人干的。” “陈阁老留着他有用,江放要是杀他,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你在江放身边,他应该不会蠢到那个地步。” “一个商人而已。”谢致不在乎地说,“他已经没有用处了,殿下管他做什么呢?是死是活由他去吧。” “那我不想这个,我还能想什么呢?”江琅望着他,“我还想着怎么把裴玉从让儿身边赶走,这个谢大人也有办法?” “这是皇上的旨意,陈阁老点了头,裴家一百个愿意的事情,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殿下高看我了。” 江琅惋惜地叹息:“可惜了,我最近心里就惦记着这两件事,谢大人既然都帮不上忙,这份大礼看来我是无福消受了。” 谢致深深地望着她,他眼中漾着笑:“姑且就算只有这两件事情,那殿下日思夜想的人呢?” “我......” “殿下歇下了吗?”殿外突然传来动静。 “歇下了。”素珠猛地一颤,胆战心惊道。 云琴隔着窗子,往里看了一眼:“怎么还亮着灯呢?” “殿下说房里太暗,就留了两盏。” 云琴审视着素珠,不怒自威:“我方才听人说,有人来过?” 江琅心弦紧绷,她撑起身,同谢致对视一瞬,警惕地听着房外的对话。 素珠心虚地笑道:“是裴大人听说淮王殿下病了,让人来告知殿下这两日就不来给府上讲学了。” 云琴盯着素珠:“殿下真的睡下了?” 素珠见云琴这样问,就知道她起了疑心,可话已经说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姑姑......是睡下了。” “你可别瞒我。”云琴往前一步,警告素珠。 “不敢欺瞒......” “素珠,谁在外面?”江琅睡意朦胧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云琴冷眼扫过素珠:“是奴婢。” “云琴姑姑,进来说话吧。” 云琴推门而入,素珠双腿发软,她看着云琴走进去,心里凉了大半,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想好了。 江琅掀起床帘一角,披了件外衣,靠在床头微笑道:“姑姑有什么事情吗?” 云琴没作声,她在屋内环视一圈,看着地上带雨水的脚印,笑道:“这么晚了,殿下还见了外客吗?” 江琅侧着身,谢致藏在被子里,蜷缩在她身后,屏着呼吸,半点动静都不敢弄出来。 江琅看着地上半干的脚印,后背顿时生出一层冷汗,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动的声音,但面上没露什么破绽。 “是裴大人身边的丫头,带了个郎中来,说是让淮王好好养病,这几日就不来讲学了。” 一大一小两行脚印交错,云琴瞧着那略大些,像是男子所穿靴子留下的脚印,一直蜿蜒到床边,而后那湿漉漉的脚印逐渐变淡,和那像是姑娘的脚印一起,退出帷帐之外。 23. 发簪 [] “多少?”江琅挥挥手,“少了不要,不值我琉璃熏炉的价钱。” 谢致无声笑起来,片刻后,他换了只手继续放在她额头:“殿下想要多少?” 冰冰凉凉的触感让江琅觉得头疼有所缓解,她伸出手指。 “殿下。”谢致看她狮子大开口,“殿下这是把我当肥羊了?” “三万两你都出得了。”江琅满不在乎地说,“这点银子算什么?” 谢致矢口否认:“殿下说笑了,我可没有三万两。” “那就一半。”江琅眼睛睁开一条缝,“再少就不用谈了。” 谢致收回手,盘膝坐好,一本正经地和她理论:“江州又不像青州,殿下想开分店,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江琅眼眸微动,似笑非笑地望着谢致。 她枕下还压着许知谦的书信。 闲鹤斋生意做得新奇,众人没听过,都想着来看看,可到青州住宿的都是些商旅,并没多少饱学之士。 开张一月,生意还算火热,除去给官府纳税和孝敬地方官员的那些,还能剩下不少。可同时,许知谦十分郑重地劝谏江琅,另开分店。 青州商贸繁荣,又是沈令的故里,官员贪污腐败极其严重,连科考乡试的结果都能左右,江放在瑄京坐揽大权,学子们投告无门。 有钱万事不愁,没钱寸步难行。 胸怀大志的文人在此处看不到半点希望,许多背井离乡,另谋出路。 江琅早就知道青州官吏腐败,也在青州闲鹤斋开张之前,就想过另开分店。 她依旧坚定地选择青州、铤而走险,是因为在青州开店能让她稳住脚,她一无亲友可以依靠,二无朝臣谋士愿意追随于她。 她想在这场角逐中冲破重围,只能借用如今腐败凋敝的局势,用钱硬给自己砸出一条路来。 闲鹤斋财源不断,给江琅足够的财力支撑,最多半年,江琅在钱财上不用再依靠任何人。 可她没想到青州的情况,远比她预想的差。 江放在启成帝和沈贵妃的偏袒庇护下,早就养得肆无忌惮,他根本不在意何为民生,只知道在最富饶青州不断捞取银两,任意挥霍。 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做国家的储君。 江琅没有看错许知谦,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成了闲鹤斋的掌柜,但他能迅速摸准在青州经商的门路,打通官府的重重阻碍。 不过一月多的时间,他能让闲鹤斋在青州站稳脚跟,小有名气,能给江琅送来漂亮的账目,还能在投诚的人中,给江琅筛选出江琅真正所需之人。 但他也在这一个月看清了闲鹤斋未来的困境,若江琅想绕过科举和官场,另求贤士,青州却不是最好的选择。 “你怎么知道我要在江州开店?”江琅反问谢致。 “殿下怎么知道我有三万两?” “我猜的。” “我也是猜的。” 江琅无语片刻:“那个黄哲青赌博成性,早几年赚的钱都输差不多了,你就是刀架他脖子上,他也拿不出来三万两。说完了,给钱。” “殿下要的比我想的多,我要回去准备。”谢致似是无奈地叹气,“闲鹤斋名声鹊起,殿下想开分店,不用这么多银子吧?” “江州的衙门也没干净到哪去,和青州一个德行,想顺顺当当地开门,银子横竖要送,送多送少的问题。再说了——” 江琅眉梢微扬,“既然谢大人有钱,我何必用闲鹤斋的钱,省下一点是一点,后面还有用处。” “花别人的银子不心疼?” “这个自然。” 谢致细想想,发现江琅说的不无道理,他欣然答应,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 谁知江琅没接银票,反而伸手从他袖中拿出一根碧绿色的簪子。 “这是什么?” 谢致没注意簪子是什么时候露出来的,想了想:“买簪子的商贩急着收摊,怕东西没卖完回去被他娘子骂,我恰巧路过,就送给我了。” 江琅拿在眼前,房里没点灯,她细细观赏着:“看不清楚,不是什么好玉,但也算雅致。” “殿下喜欢就拿去吧。”谢致想了想,“如果实在心中过意不去,给我三两银子就行。” 江琅看看他,看看簪子,不由得发问:“你为什么不去抢钱?比倒卖簪子来钱快。” “殿下现在不就在抢钱吗?”谢致真诚地说,“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啊。” 江琅理直气壮地抽走银票:“剩下的算你欠我的,什么时候还清了,我们再谈琉璃熏炉的事情。” 谢致撑着下颌:“如果我没理解错,这叫过河拆桥吧?” “不。”江琅一手银票,一手簪子,闭目养神,“充其量算卸磨杀驴。” 谢致无言以对:“打算在哪里开店?” 江琅掰开谢致的手掌,用簪子在上面一笔一划写。 “临川?” “不是字丑吗?看得明白?” 谢致指指自己的脑袋:“意会。” 江琅捂住脸,万般无奈地倒在床上。 谢致望着她,不禁笑出声:“论做生意,我不及殿下。临川是江州最小的城,而琼州水陆能通向各地,又与青州接壤,我原本以为殿下想开去琼州。” 江琅闭着眼,没接话。 “不过在琼州的人大多只是在那里乘船去别的地方,大家行色匆匆忙着奔波交差,反而不会驻足谈诗论道。” “但今年春雨连绵,江州前年大旱,去岁大雪成灾,若是再有洪水.....”谢致忽然想到什么,他望着自己的双手,忽然顿住,涩声道:“不,临川不会发洪水。” “为,为什......”江琅半边脸埋在被子里,含糊不清地问。 谢致望着江琅,沉默半晌。 “殿下?” 江琅毫无动静。 谢致错愕地瞧着她熟睡的脸庞,须臾,难以抑制地笑出声。 不知为何,他就盘膝坐在那里,静静地望了她许久,才手脚极轻地下床,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新的被子,轻轻搭在江琅身上。 他放下床帘,借着月色回头温柔地看着她。 “去临川吧,殿下。”谢致喃喃自语。 哪怕其余九城都被淹没,临川也绝不会决堤。 *** 乌云蔽日,一退朝,江放烦躁地阔步往宫外走。 启成帝的病不见好,他这些天常在宫里陪着父亲,昨晚喝酒一时没个节制,睡了一夜今日还是头疼得厉害。 高重紧跟在后面,低声问谢致:“昨晚怎么去那么久?” “来回都碰到了锦衣卫,耽搁了。” “王爷的人他们也敢盘查?你不是拿着腰牌吗?” 谢致轻声笑道:“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江放大步流星地迈出宫门,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往王府奔马。 高重跟着在后面跑,竟也没落下多少。 江放一脚踹开房门,本想倒头就睡,走近发现裴语念红着眼眶坐在床边。 江放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他 24. 角逐 [] 江琅醒的时候,谢致早就离开了,只有素珠跪在她床前。 她手中还攥着银票和簪子,身上的被子已经不是昨晚入睡前的那床。 “殿下。”素珠倔强地忍着眼泪,“奴婢知错了。” 江琅从冷宫出来后,几乎没有睡过整觉,不管她多么疲惫,都会在夜半时分惊醒。 可这次她都不记得自己昨晚是怎么睡着的,依稀听到谢致说到临川,再睁眼的时候谢致早就离开了。 “谢致呢?” “谢大人昨夜就离开了。” 江琅怅然若失地点点头:“你起来吧。” 素珠却给江琅叩首:“殿下曾说过许多次,云琴姑姑是皇上埋在殿下身边的眼线,可奴婢险些酿成大祸。” 她哽咽,“昨夜若不是殿下随机应变,奴婢就是万死也难赎罪......” 江琅趿着鞋,她搀扶起素珠:“既然记住教训,往后不要再犯。” 素珠点头如捣蒜,她哽咽道:“奴婢的命是殿下救的,为了殿下死也愿意,求殿下别赶我走......” 江琅帮她揩去眼泪:“你走了,偌大的公主府,我还能相信谁呢?别一口一个奴婢,你知道我不爱听这个。” 素珠含泪望着江琅。 “我病还没好全,别人照顾让儿我不放心,你若是再哭,让儿看到,该以为我欺负你了。” 素珠破涕为笑:“淮王殿下不会这么想殿下的。” 江琅握着素珠的手:“你我一荣俱荣,时局艰难,务必要万事小心。云琴平日不管府上的事情,可一旦让她抓到把柄,告到父皇那里,再难收场。” “我记住了。”素珠擦干净眼泪,“咱们把云琴姑姑供得像尊菩萨,只要我们自己不露怯,云琴姑姑就是想找麻烦,也找不到机会。” 江琅握住她的手:“裴府差人去过了吗?” 素珠忙点头:“今日一早,我就让人从后门去了,裴大人这两日不会来给淮王殿下讲学了。” “吏部考察开始了,他忙着升官,又忙着经营自己的势力,自然也顾不上让儿。” 裴玉顺水推舟,不干涉江琅推程长宴上位,可这不代表他不会有别的动作。 就江琅知道的,他出任户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裴玉原先就在户部给事中的位置待了四年,又在礼部任上做了两年,这次调任户部一定会大有作为。 程长宴在户部的那些日子,重新和从前那些追随淮王的人联络起来,这些人在淮王离世后,大都被打压着,和程长宴一样的郁郁不得志,官位都不算高。 总归不是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的,不知道底细性情。 江琅想。 她身边还是缺少能信任、可堪重用的人才。 她和许知谦推敲许久,才拟定闲鹤斋四月的征文题为:浮生小雅。 刚开张第一个月,闲鹤斋不能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朝政党政是万万不能议论的,倒不如择这样一个雅俗共赏的文题,先把名声打出去。 但江琅也有另一番思量,这样平常的文题,往往却最能考量一个人的品性文心。 浮生小雅重在一个雅字,文章如何,关键是看这人对“雅”字是如何定论的了。 再过几日,许知谦在四月征文中挑选出的贤才就会抵达京城。 祥和的四月如无风无雨的平静湖面,那般的波澜不惊,可隐匿在深水之下的暗流涌动却从未停歇。 裴家的势力比程长宴强出百倍,程长宴费尽心思才在户部、工部留下两个官职低微、不一定派得上用场的眼线。 而裴玉早在江放盯着区区一个吏部郎中的位置的时候,就已经着手把裴家的势力一点点渗入户部。 户部尚书是个不管事的佛爷,如今裴家能在户部一手遮天。 这人太难对付。 二十七岁做上正四品大员,侯门嫡孙,又有个做王妃的妹妹。 他坐观江琅和江放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而裴家把裴语念嫁给江放,让裴玉辅佐江逐,不管以后谁即位,裴家都是这场赌局的赢家。 江琅手执白子,在远离黑子围堵的地方落子。 可裴家算漏了一步。 江琅。 她绝不会再让自己和江让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上。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要变天了。 --- 瑄京公主府的书信连夜发往青州闲鹤斋。 十五日后,青州突然来了一位沧州义士。 这义士名叫谭净,家族在沧州兴盛百年,到谭净这一代,正碰上沧州军打了败仗,赤勒兵占据樊塔后,谭家就杳无音讯了。 坊间传闻谭家家主死于战乱,谭家大公子谭净怕祖宗基业被赤勒兵抢掠,就变卖田地铺子,带着母亲兄弟隐匿四方。 后来李奕率领沧州军重新夺回樊塔,谭家也再没有在沧州出现过。 这次谭净突然出现在青州,是因为他母亲兄弟都在战乱流离中死去,他孤身一人,早就把钱财视作身外之物。 谭净不忍看故土烽烟四起,愿意以三倍之价收购各地粮食,送往沧州,为沧州将士略尽绵薄之力。 是夜,前任户部侍郎兼仓场总督扣响沈家大门。 五月十八,琼州仓廪半数的余粮悄无声息地送往青州谭净的居所。 五月二十,沧州总兵李奕八百里传邮,叩请启成帝拨银招募兵将,调拨军饷。 五月二十三,新任户部郎中裴玉上书,参劾次辅沈令同前任户部侍郎倒卖军粮,贪污受贿,琼州仓廪内的粮食已经不足以拨付沧州军饷。 一时间,满朝惊骇。 内阁首辅陈林运勃然大怒,率领六科十三道上书弹劾。 言官们情绪激昂,痛批次辅沈令知法犯法,罪不容诛,从陈词据理到破口大骂,瑄京学子砸烂沈府大门,御前奏章一时堆叠如山。 启成帝强撑病躯,龙颜大怒,次辅沈令被革职查办,沈贵妃禁足宫闱,永王长跪御书房外,启成帝避而不见。 谢致点燃蜡烛,靠坐在许宅的石榴树下,戏谑道:“殿下好魄力啊,三倍的价钱收粮食,闲鹤斋账面该亏空了吧?这下许掌柜要抱着账本哭了。” “谢大人可别张口胡来。这是沧州谭净出的钱,同我可没关系。” “哦?”谢致佯装诧异,“那这谭公子和裴侍郎一定是旧相识了。” “这话怎么说?” 谢致一只手搭在桌沿:“不然谭公子怎么能和裴大人配合得这样好,裴大人前脚想查账,他后脚就砸钱引诱沈令。这下沈令算是把天捅了个窟窿,沧州总部李奕上书,请皇上务必严办沈令,沈令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江琅厌恶地说:“那也是沈令和江放贪得无厌,沧州军情紧急,他们还敢见钱眼开。就是谭净想和裴玉里应外合,他们也得给谭净这个机会。” “谭净和裴玉关系如何,我不知道。”谢致瞥向江琅,“我看殿下和裴玉挺熟的。” 江琅装傻:“不熟啊,没见过几次,我似乎和谢大人更熟一些。” “可惜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谢致撑着 25. 挑拨 [] 六科直房内灯火通明,陈林运疲惫地睁开眼,有人挑帘而入,他看到来人后松了一口气:“是你啊。” “首辅大人。”程长宴又向另一人颔首,“张大人。” 张伯阳回礼:“程侍郎客气。” “这么晚了,首辅大人怎么在直房?”程长宴恭敬地问。 陈林运冷笑一声,摆摆手。 张伯阳是陈林运的门生,现任兵部给事中,见状苦笑道:“还不是裴家那位,这么大的事就这么捅了出来,皇上把沈令革职查办,关在锦衣卫诏狱里,却迟迟不让人审他。” “上书的言官见不到皇上,就都堵在首辅大人家门口,说来可笑,堂堂内阁首辅,竟然要到这六科直房躲清净。” 陈林运长叹一口气:“也不怪裴玉,他公事公办,这件事现在不上不下地搁在这,关键还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是因为锦衣卫?”程长宴迟疑地说,“严陵下了诏狱,大可从锦衣卫里再提一个人做指挥使啊。” 张伯阳气不打一处来:“那严陵刻薄毒辣,有本事的都被他排挤出锦衣卫了,锦衣卫里面早就烂透了,平日狐假虎威地办差还行,真到用人的时候,哼......” 陈林运拍案叹息:“我来这里躲清静,程大人怎么也来了?” 程长宴尴尬地笑笑,面露难色。 “程大人有话直说。”陈林运焦急地问,“是六部里又出什么岔子了?” 程长宴连连摆手:“内阁和六部都乱成一团了,哪还能再有什么岔子?只是怕说了惹首辅大人不悦,小事而已,不提也罢。” “我现在就是冲到牢里去把沈令千刀万剐,堵在我家门口的人还是不会离开,还能有什么事让我不高兴?程大人但说无妨。” 程长宴吞吞吐吐道:“是今日下官来直房的时候,落了一本书在这里。” 张伯阳诧异道:“一本书而已,何必深夜来取?” “实不相瞒,近日首辅和裴侍郎都公务缠身,淮王对所读文章有些不解之处,不敢叨扰首辅,便来请教下官,下官忘在直房的书,正是淮王殿下送来的。” 陈林运一愣:“这是我的过失,近日事多繁忙,都没能顾得上淮王殿下。” “可不嘛,屋漏偏逢连夜雨,首辅大人的孙子又同家里置气,不知道跑哪去了。”张伯阳叹息道,“外面正乱着呢,可别往沧州去了。” 陈林运咳嗽一声,张伯阳方知自己说错了话,忙识趣地闭嘴。 陈林运接过程长宴递来的书:“殿下哪里不明白?” “郑伯克段于鄢。” 陈林运皱起眉:“这篇文章我早已为殿下讲过,殿下近日应当在诵读此文啊。” “是。”程长宴颔首道,“淮王殿下不明白,既然早有父母偏心导致兄弟反目的先例,天下因父母偏心导致的祸事仍屡见不鲜呢?” 陈林运握着书本陷入沉默,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殿下还说什么了?” “殿下说,明昭公主曾教导他要守正清白,不管外物如何,都要上无愧君父,下无愧黎庶。” 程长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陈林运的神情:“武姜昏聩糊涂,共叔段贪得无厌,庄公薄情虚伪,若共叔段与庄公怀有宽厚仁爱之心,臣下有耿介进谏之志,不计个人得失,便不会闹到如此境地。” 程长宴余光瞥过去,陈林运正握着书本沉思,他继续说:“首辅大人教导殿下要以史为鉴,此三人行迹都与殿下所受教导相悖,殿下不愿再看这般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文章,不明白首辅大人为何要让他诵读。” 张伯阳愣了好大一会儿,才不禁赞叹道:“淮王殿下虽年幼,却有一颗仁爱之心,当真难得啊!” “这话是明昭公主教导淮王的?”陈林运问。 “正是。”程长宴说,“皇上抱病,明昭公主近日常带淮王殿下去亲尝汤药,侍奉君父,这话下官也曾亲耳听到。” 陈林运合上书本,递还给程长宴,在房内踱步许久后,独自在窗前枯坐到天明。 张伯阳一夜没合眼,天亮时刚想打个盹,就见陈林运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首辅大人,这是去哪啊?” 陈林运沧桑悲怆的声音在张伯阳耳边回荡:“进谏君主,匡正时弊!” 桌案上的汤药冒着热气,启成帝面前奏折堆积如山,掌印高洪和几个秉笔太监在旁侍立。 高洪给离得近的秉笔太监使了个眼色,秉笔太监上前要扶起陈林运:“哎哟,阁老这是干什么,快快请起......” 陈林运挥手甩开他,嫌恶地掸袖。 “先生年事已高,有话起来......” 启成帝又断断续续地咳起来,他挥着手,高洪会意地上前,还没碰到陈林运的袖子,陈林运就俯首叩下去。 “皇上,臣有事要奏!” “阁老,今日不早朝。”高洪脸上堆着笑,“陛下还病着呢,有事不如......” “你大胆!”陈林运厉声呵斥,“我乃一朝首辅,为君进言是职责所在,你一个宦官,怎么敢阻我进谏!” 启成帝咳得面红耳赤,他手抵在唇边,虚弱地说:“先生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有话请起来说吧。” 陈林运怒目瞪着高洪。 启成帝无奈地说:“都出去吧。” 等房内的宦官都退出去,陈林运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皇上不见臣下,可沈令一案事关军情,是一日也拖不得了。” “沈令已经在诏狱了。” “可皇上却迟迟没有下令审问沈令,沧州打仗,李奕既要银子又要粮食,江州接连受灾,沈令又闯下如此弥天大祸,皇上圣意不明,文官们已经在臣府门前堵了两天了!” “朕还在斟酌。”启成帝靠在椅背,有气无力地说,“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办,民间不是有人募捐,送了一批军饷去沧州吗?” “皇上,这不是民间募捐军粮的问题,臣是在和皇上议如何处置沈令。”陈林运字字铿锵,“皇上迟迟不肯下旨,是因为锦衣卫现下无人可差遣,更因为皇上顾及永王颜面,想着如何转圜保全沈令!” “先生。”启成帝面色阴沉。 “皇上!”陈林运悲痛不已,“皇上不单单是永王的父亲,更是一国之君,恕臣直言,若非皇上一再纵容、处处偏袒,沈令绝不敢走到这一步!” “先生言重了,此事与永王无关。”启成帝声音苍缓,“前朝大臣们步步紧逼,朕也并非没有退让,否则朕就不会为锦衣卫的事情烦心,而是直接让东厂介入此案了。” “皇上也知道朝臣对这些宦官痛恨不已,若是这次让东厂插手,臣无能,只能辞去首辅一职,告老还乡了。” 启成帝缓缓起身,他双手搀起陈林运:“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呢?” “臣在朝五十余年,辅佐君王,儿子都为国殉职,只剩下我这把老骨头和一个孙儿。今日臣拼着被皇上怪罪,有些话也不得不说......” “先生......”启成帝张口欲言。 “皇上,永王实在不是储君的合适人选。” 陈林运紧攥启成帝的双手,老泪纵横:“皇上对永王溺爱太过,在皇上眼中,永王是至孝之子。可在朝臣眼中,永王只知享乐,骄奢淫逸,党同伐异,迫害手足.. 26. 变故 [] “淮王统领锦衣卫,殿下还没去给明昭公主贺喜吧?”裴玉意有所指,“下官身为户部郎中,若有人将沈次辅倒卖军粮的事情告知下官,下官自然是要严查的。” “今日谢百户没跟着殿下吗?” 见江放没说话,高重硬着头皮回答:“王妃派他出去办差了。” 裴玉会意地点头,他拱手施礼,在和江放擦肩的时候忽然顿住脚步:“殿下不觉得巧吗?这谭净早不来晚不来,下官刚一上任,着手查办琼州仓廪账目的时候他就出现了。” 江放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裴玉勾唇一笑,翻身上马,疾行而去。 “江琅!”江放骨节捏得发白,双眼爬满血丝,他猛地甩开马鞭,在月色降临前飞奔向长街尽头。 江琅卸下钗环,望着镜子中自己的脸,莫名觉得心神不宁。 “殿下。”素珠快步走来,“谢大人来了。” 江琅向外看去,没瞧见谢致在哪,问道:“云琴姑姑呢?” “姑姑今日回大内去了。” 日落西山,一轮冷清的月藏匿在厚重的云层后,暴雨前的天色昏黄得让人觉得压抑。 江琅心底的不安被骤然放大,她伸手去关妆奁,却不知怎么被一只尖锐的簪子扎破手指。 窗外疾风席卷落叶,强劲的风力如鞭子抽打着檐下风铃,天空闷雷滚滚,悬挂风铃的细线骤然断裂,风铃猛地被呼啸的狂风摔打在窗棂。 桌上的纸张被风掀卷而起,江逐慌忙地关上窗子,他弯腰去捡满地凌乱的纸,一双修长的手按住他的肩膀,顺势将他扶起。 “衡之?”江逐看裴玉衣袍被风吹乱,“要下大雨了,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殿下,起风了。”裴玉握住江逐的手腕,撑伞走入雨中,“该收网了。” 江放提着鞭子,怒气冲冲地拍打着公主府的朱红色的大门。 守门的小厮揉着惺忪的睡眼,他提着灯走向大门:“谁啊这大半......” 一把匕首架在他颈侧,那小厮瞬间清醒过来,高重面无表情,冷声道:“钥匙。” 那小厮手里的灯笼滚落在地上,他胡乱从腰间摸出钥匙,颤抖着递给高重:“大人别杀......” 高重手中匕首一转,刀柄用力敲在那小厮颈侧,小厮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高重手脚麻利地把人拖去角落,开门将江放迎进来,江放浑身被暴雨浇透,二话不说,阔步往府里走。 高重紧跟在江放身后,他抓了几个公主府巡夜的小厮,逼问出往江琅院子去的路,不等他们喊出声来,就将他们一掌打昏。 江放脚步越走越快,他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雨水,一脚踹开江琅居住的院门。 “来人!有刺客!”素珠在门外放声大喊。 高重几步上前,一把掐住素珠的喉咙。 江放面如阎罗,猛地踹在素珠腹部,他恶狠狠地嚷骂:“狗东西!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了!” “殿......”素珠面色惨白,她痛苦地捂住肚子,向房门的方向爬,“殿下......” “给我看住她!一个人都不准放进来!” 江琅的房间垂满帷幕,江放怒不可遏地穿梭在重重帷幕中,他连扯带拽,帷幕被扯断踩踏在地上,华丽的丝绒地衣被泥水溅脏,满目狼藉。 江放扬鞭抽断最后一道帷幕,江琅单薄的身影暴露在月光中。 “江琅!你找死!”江放将鞭子摔在地上,双目猩红,他指节被捏出响动,浑身气血上涌,一巴掌将江琅掀翻在地。 他恨极了江琅,弯腰攥住她的衣领,把她整个人从地上拎起来,房外脚步声错杂,府上的侍卫冒雨冲进院子,提刀沉默地同高重对峙。 “月黑风高的,都眼睛瞎了?!”高重厉声呵斥,“不认得我是谁,敢朝我拔刀,谁来砍一下试试!老子让你全家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又是一巴掌落在江琅脸上,她嘴角噙着血,在江放将她摔出去的那一瞬间,一把匕首狠狠插进江放肩头。 江放喉间一声闷哼,他捂住自己的肩膀,低头看着满手的鲜血,不可置信地瞪着江琅:“好啊,长本事了,这次不是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了?” 江琅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畜生!” 江放指着她,面目狰狞:“我就应该让你死在牢里!” “你早就该杀了我了。”江琅握紧匕首,“我从冷宫出来的时候,你不就想杀了我吗?” “你就该死。”江放咬牙切齿道,“你想踩着我往上爬,贪腐?倒卖粮食?你以为把这些罪名往我头上扣,你就能把我踩在脚下了?” “这些罪名是不是别人扣给你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江琅声音猛地提高,匕首拔出来的时候溅了她一脸的血,她满眼恨意地望着江放,手却背在身后,朝黑暗的帷幕后轻轻摇晃。 不要出来。 江琅默念道。 谢致单手攥着帷幕,他手背上青筋浮动,脚步几次欲往前去,冲破黑暗的禁锢,但被江琅的一个手势给止住。 他不能出去。 谢致喉间滚动,忍下万般情绪,闭上眼睛。 高重和一众公主府的侍卫都在外面,众目睽睽,如果他这个时候出现在江琅的卧房,根本救不了江琅,反而会害了她。 杀害公主是大罪,江放就是再糊涂,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院外响起一阵匆忙杂乱的脚步声,继而像是高重和院里的侍卫们动起手来。 江琅冷笑道:“你和沈令做的孽还少吗?” “不少,也不怕再多一件。”江放活动着手腕走向她,凶狠道,“你那个下贱的母亲,还有你短命的未婚夫婿,都在下面等着你呢。不如我今日就送你上路,让你们在下面团聚!” 江放顺手抄起桌边的花瓶,猛地朝江琅头上摔去。 谢致侧身向前,花瓶碎裂的声音掩盖住他的脚步声,他一只手探出帷幕,借着稀薄微弱的月光,定睛看清楚前方。 暴雨倾盆而落,嘈杂的打斗声与房内紧张的静谧像是被雨幕分割,雨声倏地转大,江琅几乎听不到打斗声。 江放转眸盯着碎在半空中的花瓶,他环视房内,目光又落在被江琅掷出去,掉落在地的匕首上,轻笑道:“我还以为你房里藏了什么人,上天真是庇佑你,出生在冷宫也能让你给想办法爬出来,随手扔一个匕首,也能挡掉瓶子。” “不过,挡得了一时,却挡不了一世。江琅,你的命太贱,不管你做什么,都不可能追得上我,也永远不会有和我相争的资本。” 江放说着,活动着手腕,轻蔑道:“你还能有什么筹码?这次你还能躲得掉吗?” 他粗壮的十指掐住江琅的脖颈,力道极重,几个呼吸间,江琅只觉血液上涌,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能无力地推着江放的手掌。 27. 劲敌 [] 江逐神色自若:“皇兄慎言,父皇一直期盼咱们兄弟姐妹间和睦,做弟弟的只是不忍见手足相残,怕皇兄为一时之怒,铸成大错罢了。” 江放放声大笑,但那笑声转瞬即逝,他眸色骤然冷下来,毒蛇般冰冷地盯着江琅和江逐:“路还长着呢,三妹,四弟,咱们且走着瞧,鹿死谁手,还未成定局呢。” 话毕,江放拂袖而去。 院中侍卫见是江放走出来,面面相觑,不敢阻拦。 江让着急地看着江琅脸上的伤,眼眶都红了,捏紧拳头忍着眼泪,哽咽道:“姑姑——” 江琅没说话,轻轻拍拍他的手背,与此同时,江让觉得肩上一沉,他茫然地仰头去看,裴玉露出一丝微笑,温声道:“淮王殿下。” “裴先生。” “明昭公主和门外的侍女都受了伤,云琴姑姑不在府上,要找郎中来,外面还有诸多侍卫,都需要指派安排。” 江让顿了片刻,他用力地揉揉眼睛,手背上湿了一片。 他站起身,又不放心地望了一眼江琅,见江琅只望着黑暗处出神,没说什么话,才走到裴玉跟前,弯腰揖礼。 “今日之事多亏了四皇叔和裴先生,来日公主府必有重谢。” 江逐与裴玉颔首,二人动作一致,像是极有默契。 等江让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领着一众侍卫离开,裴玉才轻轻扯动江逐的袖子:“殿下。” 江逐不解,见裴玉默不作声地退出房间,也跟着走了出去。 转身前,他瞥见裴玉不露痕迹地望床下的方向看一眼,他余光扫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二人出了房屋,站在屋檐下看着暴雨敲砸砖地。 “怎么了衡之?” 裴玉负手而立,温声道:“公主有她想见的人,我们该做的已经做完了,何必在那里碍手碍脚的呢?” 江逐错愕道:“你是说房中还有人?是谁?” 裴玉淡然道:“那花瓶不是公主打落的,而是被一个普普通通的珠子当空击落,出手之人力道拿捏得准,恐怕身手不在高重之下。” “至于他是谁——”裴玉勾起唇角,“今晚过后,自然就知道了。” 卧房的门没关紧,潮湿的风顺着一条闪开的缝隙灌进来,低垂的帷幕被掀动。 谢致半跪在江琅面前,望着她青紫的嘴角和脖子上那道陈年旧伤,他手顿在半空:“殿下......” 江琅摸着脖颈上那道狰狞凸起的疤,她倏地凄婉地笑出声,暴雨冲刷着院内打斗的痕迹,压抑多年的委屈恐惧,在此刻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江琅头埋在膝间,肩头微颤着,无声地掩面痛哭。 谢致僵在半空中的手像是无所适从,他犹豫半晌,温热的手掌轻轻搭在江琅肩头,轻拍两下,像是一个安抚的动作。 江琅极低的哽咽声再也抑制不住,她喉间呜咽着,猝不及防,无助般扑在谢致怀中。 谢致猛地一愣,他动作僵硬,双手悬在江琅背后,不知道要放在哪里。 谢致顿了半晌,房内落针可闻,除了江琅低低的抽噎声,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飞快的心跳声。 他手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耳边悲戚的呜咽声回荡,他脑海中浮现出江放凶神恶煞的模样。 谢致屏住呼吸,他极轻的深吸一口气,将眸底不知何时升腾而起的冷意压下去。 他动作极轻,生怕再惊扰吓到江琅,一只手掌轻轻盖在江琅后脑,另一只手掌覆在她颈边那道疤痕上。 江琅浑身一颤,如坠冰窟,恐惧如潮水般涌上来,她瞬时浑身僵直,张口想喊叫,喉间却发不出声音。 但那手掌温热有力,像是春日的煦日般,一点点将她心底掩藏多年的恐惧驱散。 江琅怔然地目视前方,她拨开张牙舞爪的深渊迷雾,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摸寻到了一丝陌生的熟悉,像是母亲温暖的手掌抚摸着她的面颊,动作间满是爱意。 可这里不是冷宫,母亲也早就离开,“爱”这种字眼对她来说总是过于遥远。 但这一刻似乎不是这样。 江琅渐渐回神,谢致揉着她脑后的头发,他的声音近在咫尺,轻缓的声音在空荡的夜里显得那样不真实。 谢致俯在她耳畔,温柔地说:“殿下别怕,没事了的,我在这里陪着殿下,永远都陪着殿下,往后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殿下。” --- 江放气恼地夺门而出,他甩开高重,不要他的搀扶跟随,高重只得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敢真的离开。 江放满心怒火无处宣泄,在街上乱闯乱撞,不多久就引来了巡夜的锦衣卫。 今夜带队的锦衣卫正是上次同魏海意见相左的那位,名叫秦榜。指挥使和北镇抚司使下狱连带着一批人都被革职,他正赶上这个空子新升百户。 “什么人?”秦榜提刀上前,一队人将江放团团围住。 月色晦暗,江放狼狈不堪,秦榜没认出他,警惕地盘问:“问你话!聋了吗!” 江放满面怒火,他挥拳就打,锦衣卫齐齐拔刀,眼看着就要和江放动起手。 高重从浓重的夜色中追来,他急声叫住锦衣卫,把腰牌亮给秦榜。 江放咒骂几句,一拳砸在秦榜脸上,气恼地往芳心阁的方向走。 秦榜压着心中的火气,等江放走远,他压着舌尖的血意,忍着怒意,正要给高重赔笑脸,就又被有气没地儿撒的高重迎面来了一拳。 秦榜被他这一拳打退几步,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咬着牙道:“高千户,我......” 高重不等他说完,在他肩头狠狠撞了一下,怒声道:“巡什么街?还不快滚!” 高重不敢耽搁,可雨夜昏暗,等他朝江放离开的方向追过去,早已寻不到江放的身影。 他在大街小巷间穿梭,生怕江放今晚再出什么事,经过一处漆黑的小巷时,忽然有人压低声音叫他的名字。 他听着像是谢致的声音,他倾耳细听,隐约听到什么“王爷”的字眼。 高重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难道是王爷出了什么意外,遇到了出来寻找他们的谢致,现如今在倒在这小巷里? 他可以确定那是谢致的声音,而谢致不会无缘无故躲在这样偏僻的小巷里。 高重根本来不及多想,箭步冲进去。 惊雷炸响,暮春的最后一场大雨下了一整夜,势若瓢泼,路旁的树枝被疾风卷断,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巷中,鲜血顺着沟壑流淌进排水道。 裴玉和谢致并肩而立,漠然地看着高重的尸体被拖拽在雨水里。 “谢大人不伤心吗?”裴玉唇角划过冷漠的笑容,“跟在永王身边,也算共事了几年。” “裴大人不欢喜吗?”谢致情绪没有一丝波澜,淡漠地说,“借军粮一事扳倒沈令,挑拨永王夜闯公主府,若是今日永王失手杀了殿下,明日大内就要下立渝王为储君的诏令了。” 裴玉望着暴雨冲刷血迹:“明昭公主设计让人收购仓廪粮食的时候,也没对在下手软吧?如若在下公务交接得快了些,又或者账目查得慢了些,这倒卖军粮的罪名也要分我一份了。” “与狼共舞,本当如此。”谢致侧过身,“裴大人应当已经想好了明日在御前的说辞。” 裴玉隔着雨帘,凝视谢致良久,他粲然笑道:“这个自然,在下同渝王淮王在公主府夜宴,听到打斗声寻过去,正撞上了醉酒闹事的永王。” “裴大人不畏强权,仗义执言,谢致自有谢礼送到府上。” “哦?”裴玉环臂而立,“谢大人能给我什么?” “锦衣卫奉旨办差,抓了一批贪官污吏,但行事过急,其中不免有些误会,裴府的子弟们能不能离开诏狱,就看裴大人明日在御前怎么回话了。” 漆黑的夜幕中闪电蜿蜒,谢致神色阴冷,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裴玉神色一僵,他微眯双眼,靠近谢致:“你不怕我杀了你?” “用我的命换裴府嫡系子侄的命,裴大人如果愿意,大可在御前说明今日所见。”谢致轻笑出声,“可裴大人,这高重也不是我一个人能杀得了的。” 暴雨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裴玉凝望着谢致在雨幕中款款而行,他像是孑然于天地间的孤魂,不怕死,不惧辱,无坚不摧。 “谢致。” 裴玉缓缓笑起来。 谢致。 28. 安心 [] 江琅垂着头,她眼睫轻颤,颈侧还有清晰的青紫色指印,她极轻地摇头,低声道:“儿臣无话可说。” 江放恼羞成怒,他推搡江琅:“你装什么样子!五年前你就是这副模样,你脖子上那伤明明是你自己划的,装可怜扮娇弱,和你那下贱的母亲一个样子!” 这句话宛如一个火苗,把十二年来将熄未熄的引线彻底点燃。 “够了!”启成帝骤然怒斥。 暖阁内陷入寂静,鸦雀无声。 启成帝的目光一一游过裴玉、江逐、谢致、沈贵妃和陈林运,最后掠过江放,落在江琅身上,他看着江琅越发清秀的侧脸,她微微蹙起眉,受了委屈沉默的模样和记忆中的那个人一分分重叠。 启成帝长叹一口气,扶起江琅:“起来吧。” 沈贵妃不甘心地喊叫:“皇上!” “好了!”启成帝不耐烦地说,“十七年前朕错怪阿琅的母亲,让阿琅在冷宫受了十二年的苦,如今难道你还要朕偏袒这个逆子,再让阿琅受这般委屈吗?” 陈林运起身行礼:“事关皇家体面,请皇上决断。” 启成帝握着江琅的手,她唇角发紫,搀扶着启成帝缓缓坐下,动作间露出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江琅把袖子放下来,艰难地扯唇笑道:“大牢里落下的,已经没事了,父皇不必忧心。” 启成帝轻拍着江琅的手,他看看陈林运,又看看江放,最终痛心疾首地摇摇头。 “永王江放德行有亏,醉酒伤人,虐打手足。”启成帝缓缓舒出一口气,看向江放,“但念其实属醉酒无心,且侍君纯孝,令永王赔付公主府白银两万,黄金五千,罚俸一年,革除其朝中职务,无诏不得入宫。” 陈林运颇为震惊,他刚要出言质疑,启成帝便抬手拦住他。 “永王身边的侍卫高重,纵主行凶,传令锦衣卫通缉高重,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启成帝敲着桌面,细细地打量裴玉:“昨日是裴大人听到府中异动,带着两位王爷赶过去,才没让永王酿成大祸。” 陈林运望着启成帝,听他缓缓说:“你立了功,明昭公主当谢你,朕也该赏你,前户部侍郎下了诏狱,空缺还一直没有补上,朕看也不必再选,就让裴玉摄户部侍郎职,往后有合适的人选再另行商议。” 裴玉波澜不惊,叩首谢恩。 启成帝挥手:“都出去吧,让太医给明昭公主和永王好好瞧瞧,都别落下什么病,首辅大人留下。” 陈林运等众人都离开,失望道:“皇上还是对永王心存希冀。” “他毕竟是朕的儿子,先生,今日之事众口铄金,究竟谁是谁非,先生也说不清吧?” “可永王打伤皇女是事实!” “朕撤了他的职务,沈令入狱,他如今只有一个王爵虚名,已经惩戒他了。明昭公主和淮王统领锦衣卫,裴玉是永王妻兄,如今突然挥戈相向,朕也对他另行封赏,先生,朕能做的都做了。” 陈林运却摇头:“皇上若真秉公执法,就当严惩永王,裴玉的职差变动怎么能同此相提并论?永王蓄意谋害皇嗣,理应过三司会审,皇上若能将永王下诏狱,就是将裴玉论罪处置了,老臣也绝无二话。” “先生。”启成帝几乎是在恳求他,“朕从去年就一直病着,只有永王尽心尽力地在御前侍候汤药。朕听闻先生的孙子也是不服管教,成日里眠花宿柳、纵情风月,上次为了房里一个丫头出走江州,这次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可先生仍旧对这唯一的孙儿多有包容,朕爱子之心正与先生之心相同啊!” “臣的孙儿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账,可他有过失,是臣一家之祸,永王行事有差,那是国之危难啊!” 陈林运看着启成帝含泪,他不忍地挪开目光:“也罢!永王受了惩处,臣也能给朝臣一个交代。只是皇上也说了,这是最后一次,若是永王再做出此等天理难容之事,臣纵然以死进谏,也断不能再容他祸乱我朝江山!” --- 出了皇城,云琴就跟着江琅上了马车,二人一起往公主府的方向行去。 江逐和裴玉牵着马,徐徐走在大街上,江逐思忖道:“就这样把锦衣卫放手给皇姐了?” “这锦衣卫是块烫手山芋,拿不稳反而引火烧身,锦衣卫早晚都是殿下的,不急在这一时。”裴玉十指轻敲手背,“就先让明昭公主替咱们收拾完这个烂摊子,到时另有对策。” “你昨晚见着谢致的事情,若是告知父皇或二哥,那皇姐她——” “不可。”裴玉早就考虑周全,他止住脚步,望着江逐。 “口说无凭,永王不能凭空指责我不敬,咱们也不能平白把明昭公主和谢致牵扯到一起,没有证据,再多话都是空谈。” 裴玉俯身掸去袍角的灰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今日之事不过挫永王一时之锐气,想要斩草除根——” 裴玉牵着马,和江逐并肩前行,他从容淡然道:“谢致留在永王身边未必是件坏事,棋局总是变化莫测,想要破局致胜,就要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殿下可信我吗?” 江逐释然笑道:“这世间除了你,我还有谁可信呢?你既然说他有用,自然有你的道理,留下他就是。” 二人并肩同行,在裴府外,裴玉抬步正要走,江逐却在身后叫住他。 裴玉错愕回首。 江逐露出温柔的笑意,他真诚地说:“不论什么事,你只管放手去做,我永远信你。” --- 公主府的侍卫护主不力,皇上传了口谕,将原先的那些侍卫全部撤换,不再任用,让江琅自己挑选些可心中用的侍卫到公主府上。 云琴拿着侍卫的名册,将所有人的身世底细都查了个底朝天,才敢将这些人放进府上,生怕再有那样的事情发生。 府上住着两位殿下,皇上派遣她来府上,说着是让她来教导掌事,但若二位殿下真有个什么差池,第一个要被怪罪的就是她。 云琴将那晚府上泄露江琅居所的几个小厮重罚之后驱逐出去,又将府中的下人聚在一起,好一番训诫威慑。 待到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她亲自服侍着江琅歇下,再三嘱咐素珠好生侍候,才身心俱疲地离开。 云琴刚回到卧房,江琅就披了一件斗篷,在素珠的掩护下从公主府偏门离开,熟稔地穿梭在小巷之中。 江琅心里记着谢致告诉她的锦衣卫巡街路线,她谨慎小心地避着锦衣卫,谁料刚从小巷里绕出来,迎面就撞上一队锦衣卫。 她在锦衣卫的呵斥声中停下脚步,从袖中翻出一块腰牌,那为首的锦衣卫夺过腰牌,刚看一眼,当即就点头哈腰地将腰牌双手递还回来。 江琅戴着斗笠,他们瞧不清江琅的模样,只见她颔首一笑,转身消失在深巷之中 29. 汤药 [] 江琅揉着肩膀,坐在干净的石凳上:“没想到读书做学问这样累,近些天陪着让儿读书,总觉得肩颈酸痛。” 谢致闻言站起身,他活动着僵硬的手腕,若有所思地望着江琅。 江琅回头:“怎么了?” “没什么。”谢致没再多说,他在江琅身后站定,双手抬起来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该从哪里下手。 “你没给别人揉过肩吗?” 谢致轻笑一声,如实回答:“我在永王府原先是谋士,如今大小也是个锦衣卫百户,还真没人支用我做这些事情。” 江琅点点自己肩颈的一个地方:“一回生二回熟。就这里,上点力气,没什么难的,谢大人没给旁人按过,难道还没有人上赶着来巴结你,伺候你吗?” 谢致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倏地加深,他朝江琅手指所在的位置看去,等江琅撤回手,又迟疑片刻,才轻轻将双手搭在她肩膀上。 谢致手上一向没什么轻重,他并不敢用力,怕伤到江琅。 他轻轻为江琅捏肩,小红炉边上飘袅着稀薄的白烟,烟雾升了没多高就被微微拂动的风吹散,他正出神,忽然觉得江琅动了一下。 江琅像是忍了好半晌,回头皱眉:“谢大人。” “嗯?”谢致回神,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江琅顿了顿,忍不住说:“你没吃饭吗?” “......” 谢致瞧着她偏过来的侧脸,柳眉攒起,像是极其不满意。 他有些意外,适当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江琅随着他的力道舒展了一下肩颈,安静下来。 但这安静不过须臾,紧接着就是接连不断的: “......你上点劲儿?” “不是,左边点——再右边点。” “你手腕是不是没好全啊,要不我找个太医给你看看?” “......谢致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还不如素珠啊?” 江琅忍无可忍:“不是,你到底行不行啊?” 几只小雀穿过繁盛的枝叶,刚抖落着翅膀落在石榴树上,就被一声短暂的哀嚎惊得四下飞窜。 江琅咬紧牙关,忍过肩膀上一阵酸麻的痛感,就听头顶上幽幽传来一句:“殿下,这次力道可以了吗?” 江琅还没回答,院内又是一声极短暂的闷哼。 “殿下,这次位置找对了吗?” 谢致声音带着笑意:“殿下,我需要看太医吗?” “殿下……” 江琅努力地深呼吸,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谁知谢致还要再来:“殿下,我行——” 她捱不过酸麻的痛感,仰起头嚷嚷:“谢致你……” 江琅声音骤停。 她抬头,在看到谢致的瞬间错神。 谢致双手搭在她肩上,他眉梢微微上扬,眼角波光流转,犹如春风无意拂过池水,吹散这双眸子常年笼罩的迷雾。 江琅有些恍惚,谢致生得很漂亮,清秀俊朗,那日他穿着文人的宽袖袍,像极了意气风发的少年。 裴玉早几年也算是风流公子,可让谢致和裴玉并肩而行,谢致未必会逊色于裴玉。 可真正让她失神的,是她第一次在谢致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旁的东西。 除了精明算计,除了伪装掩饰,除了那日的枯槁绝望。 她回过神,怔了怔。 这其实只是一个人卸下防备后,最纯粹,最常见的欢愉而已。 可她竟然下意识地觉得这种情绪,不会出现在谢致的身上。 两人对视着,同时动作停顿,相视无言。 谢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眼中的笑意渐渐收敛,又变成了以往那副让人琢磨不透的模样。 江琅轻咳两声,掩饰道:“昨天落枕了,挺疼的,你……刚才那样就可以。” 谢致温声回答:“好。” 江琅目视前方,思绪却又绕回方才。 为什么她会觉得谢致不会拥有欢愉的情绪呢? 如果她没看错…… 那这就是她第一次在谢致眼中看到这种纯粹干净,源自内心的情绪。 竟然是和她嬉闹的欢笑? 谢致没再说话,恪尽职守地捏着肩。 江琅过了一会儿,忍不住主动开口:“你伤都好了吗?” “都好了,永王妃让人送了药。” “嗯,那就好。” 谢致力道刚好,江琅肩膀上僵硬酸痛的感觉稍缓,但同时院中突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她同谢致在一起的时候,也并不是时时都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在树荫下品茶对坐,静默不语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但那似乎都和今晚不太一样。 江琅莫名觉得院里的氛围怪怪的,她似乎应该说点什么。 片刻后,江琅尝试着没话找话:“你觉得永王妃如何?” 谢致答得很快:“不知道。”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 “女子的弯弯绕绕。”谢致垂眸看向她,“我属实不太明白。” 江琅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偏头要看他,谢致却说:“别动,会扭伤。” 江琅又老老实实地转回来。 “就因为捕风捉影的一句话,江放就认定了你纵犬行凶?你对他来说还有大用处,那日的处罚太重了。” 谢致笑笑:“和殿下在牢里受过的刑罚,不算什么。” 江琅伸出十指,她手指关节处还有拶刑留下的伤痕,她反复看了看:“刑部的人得了江放的意思,后面几次是下死手,还好我命大。” 谢致撤回手,他将小红炉拎起来,倒出一碗姜黄色的汤药:“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江琅不爱听这种奉承的话。 她望着谢致的动作,看不清碗里是什么:“不过你挨了打,回去还有人给你送伤药,还有个床榻能容身休憩。牢里……你不知道那里,最多的就是老鼠臭虫,我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透过狭小的窗子看日升月落。” 谢致咬着字眼,打趣道:“日升月落,听起来也很风雅。” 他端着药碗走到江琅跟前,江琅诧异道:“不是茶水?” “我可没说过煮的是茶。” 江琅争辩道:“你方才分明说吃过我煮的茶,我们的债就一笔勾销。” 谢致半蹲在江琅面前,药碗很烫,他就那样端着药碗,仰头望着江琅,笑着说:“对呀,什么时候殿下想着给我煮茶,我吃过了,咱们再议银子怎么还。” 江琅望着他人畜无害的笑容,半晌愣是没想出来怎么反驳他,她气极反笑,指着这清香四溢的汤药:“这是什么?” “药。” “这还用你说?”江琅环臂,睨着他,“治什么的?” 谢致看着热腾腾的雾气,轻声道:“驱寒。 30. 狂风 [] 谢致不是在询问,他说得格外肯定:“殿下房内挂那么多的帷幕,是因为殿下恐惧,只敢把自己藏在重重帷幕后的一方黑暗里。殿下在怕他,永王做了什么?” 江琅喉间干涩,她触摸着颈边那道突起的疤。 她当时年少不知轻重,这一下划得太深,她已经不记得刀刃割破皮肤的那种痛感,只记得温热黏腻的鲜血顺着指缝滑进她的袖口,触目惊心的血把她身上洁白的衣裳浸透。 她跌坐在地上,拼命地想握紧手中匕首,可无力感渐渐蔓延上她四肢,她张唇,喉咙里发出呜咽声,恐惧感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匕首从自己手中滑落,不甘地睁大双眼,倒在华丽冰冷的宫殿。 江放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血,他惊恐地指着江琅,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出宫殿。 “我刚从冷宫出来的时候,江放恨我夺了父皇的宠爱,也恨因为我和我母亲,让父皇冷落了沈贵妃,他夜里闯进春和宫,就像昨日一样。” 谢致一时失神,他想起昨夜的江琅像是受惊的小兽,她满手的血,攥着他的那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可那时江放也才十五岁,他恨我却不敢杀了我,他——”江琅鼻尖发酸,涩声道,“他撕扯我的衣裳,要把我扔到春和宫外,我不肯受辱,又反抗不过,就用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 “殿下那年,十二岁。”谢致声音很低,他怎么也没想到那道疤竟是这样留下的。 江琅揉揉眼睛,扯唇笑道:“对啊,我当时就想,死了也就算了,死了我就能见到我母亲了。我怕他,又恨他,下手没轻重,要不是太医来得快……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真傻,我死了父皇也不会让江放给我偿命,我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的、有尊严的活着。” “那些我受过的屈辱,我都要一一还给他们,死在那时候岂不是太亏了?你说是不是?” “是啊。”谢致深深望着她,他垂眸,缓缓说,“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 江琅深吸一口气,她望着谢致的眼睛,如释重负地弯眉笑起来:“当然,江放现在如丧家之犬,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呢?” 明月不知何时被阴云遮挡,二人头顶阴云密布,几滴雨砸落在江琅额头,谢致见状熄了火堆,将小红炉收回房内。 他花了好几个晚上,把许宅破旧的桌椅都给拆了,想办法运进来一些好木头,自己动手做了桌椅和床榻。 许宅的堂屋焕然一新,屏风换上气势恢宏的千里江山图,屏风之内,雕花的床榻上悬着床帘,绛朱色的缎子同江琅卧房内的如出一辙。 他将小红炉放回屋内的桌子上,看着自己费心换新的陈设装饰,唇边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他勉强笑了笑,转瞬间,将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 雨势转大,豆大的雨珠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谢致走出房门的时候,江琅正冒着雨往檐下跑。 谢致下意识地拾起倒在墙角的伞,院子不大,他还没撑开伞,江琅就已经跑到了他跟前。 她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谢致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她,江琅接过帕子,擦着脸上的雨水,抬步往房里走,轻车熟路地摸出蜡烛点燃,嘴里还嘀咕着暴雨来得太突然。 谢致听着她的碎碎念,倏地笑出声,他摇摇头,放下伞打算关上房门回屋。 可他余光不经意间一瞥,瞧见不远处的石桌上,药碗仍在上面摆着,碗里的汤药却被一点都没剩下。 这是—— 江琅不满的抱怨声从里屋传来:“谢致,你煮的什么药啊!闻着清香怡人,比太医院的糟老头子开的方子还难喝!快去给我倒碗茶来,我压一压!” 谢致错愕地望着房内忙碌翻找的身影,他心头被不知名的情绪给轻轻扫了一下,眉宇舒展开来,眼底显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从袖中摸出早就准备好的蜜饯,在狂风侵袭而来,吹灭烛火的前一刻,背靠着满室温意,轻轻合上房门,将漫天风雨阻隔在一室之外。 --- 暴雨在竹林间肆虐,陈林运穿着居家的衣裳,张伯阳在旁侍候着笔墨,看到陈林运袖口磨破,忍不住说:“阁老也该做两身新衣裳了。” “前段时间,钧儿操心着给我做了两身,还搁在那没穿呢,旧衣裳舒服。” 张伯阳闻言笑道:“小公子心里还是孝顺的,就是年纪小,贪玩,这次出去这么久了,还没什么消息吗?” 陈林运搁下笔,忧心忡忡道:“找着了,在沧州呢。听说我在御书房昏倒,送了信说要回来。也二十来岁的人了,就是不让人省心!沧州打仗,江州连年灾害,青州不知怎么又有百姓聚众闹事,官府大门都砸了,我也没那个闲心管他了,随他去!” 张伯阳劝道:“小公子也可怜,爹娘都没了,只能指望着阁老您。依下官看,不如在朝中给他谋个差事,让小公子收收心,也该成家立业了。” “他?算了吧。”陈林运摆手,“这么多年了连个举人都考不过,人才衰微啊,年轻这一辈里除了裴玉,没一个中用的,不然裴玉也升不了这么快。” 说起裴玉,人人都说他是青年才俊,陈林运却对他有些别的看法。 裴玉中进士的文章他曾看过,那文章恢弘大气,陈词慷慨,可裴玉这些年辅佐着江逐,从他才作为中可以窥见,他是小心谨慎、玩弄权术之人。 不过七年时间,裴玉并没有经历巨大变故,行事作风又同十几岁的时候没什么差别,不过是收敛了性子,不再纵情风月。 怎么他就和当年中探花时判若两人了呢? 张伯阳也叹息:“瑄京都尚且如此,别说地方上了。去年下官去青州,那边的衙门里的官吏眼睛都长在头顶,他们都倚仗着永王的势力,连下官这个监察官都要受冷落,别说那些贫寒百姓了,只怕有冤无处诉。” 陈林运负手走到窗前:“我刚做上内阁首辅的那年,地方上倒也出了个可堪重用的人才,进士出身,可惜他性子耿直,不懂变通。” 张伯阳闻言忙道:“现在正值用人之际啊!这人在哪里?阁老应当重用此人啊!” 陈林运却苦笑:“我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他调任江州知府,可这官场早就烂透了,他想做出一番成绩,却被朋党排挤,不过一年,他连遭贬黜,最后蜗居在江州当了个知县。” “这......阁老说的是?” “就是他,贪墨,死在刑部大 31. 审讯 [] 雨珠断线似的砸在伞面上,江琅不疾不徐地走进法堂,她将伞递给素珠,牵着江让迈进法堂,陈林运及三法司的官员当即起身行礼。 “明昭公主,淮王殿下。” 陈林运从首座上走下来,他面容沧桑,是强撑着精神来法堂审讯沈令。 谢致代掌北镇抚司的消息传入陈府,陈林运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气得昏死过去。 那谢致是什么人? 那是除高重之外,永王最依仗的亲信。 他教唆永王收受江州富商的银钱赈灾,倒卖江州官职。凭陈林运想,永王能主动找上门来,请他严惩受贿的吏部郎中,也必定是谢致在背后出谋划策。 高重死有余辜,锦衣卫高官人选未定,这千户的位置好不容易空出来,他原本以为皇上会真的选一些有真才实干的人进去。 谁曾想皇帝还是满心挂念着江放,锦衣卫千户的位置兜兜转转,又落在了永王府出身的谢致身上。 陈林运微微抬起头,望向法堂外沉闷压抑的苍穹,阴云密布,不见天日。 他为官几十年,一生为国为民,坚守本心,匡正朝纲。 但此时此刻,他油然而生一种力不从心之感。 似乎几年后的结局早已注定,不管他做些什么,都无法扭转,不能更改,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万里河山毁于一旦。 江琅朝陈林运施礼,笑道:“首辅大人是主审,本宫和淮王是以锦衣卫的身份来监审,阁老请上座。” 江让等陈林运向他行过礼,又向陈林运还礼,跟着江琅在一旁落座。 今日本该是谢致跟着江琅和江让来法堂庭审,但谢致推病不出,江琅在几位百户中,挑中了秦榜。 沈令还没被押送到法堂,江琅正襟危坐,她拨弄着茶碗,笑道:“司礼监昨日把和沈令里应外合的太监送进了诏狱,首辅大人怎么看?” 陈林运最恨宦官,他神色难看,冷哼道:“扔了两只不上台面的臭虫出来顶罪,司礼监欺人太甚!” “本宫也不信司礼监这套鬼话,锦衣卫也不是好糊弄的,今日审完沈令,北镇抚司诏狱还等着他们呢。” 陈林运面上怒色疏散,他朝江琅微微一笑,正要说什么,沈令被押送到门外,陈林运一看到沈令,猛地一拍惊堂木:“提进来!” 沈令被按着跪在地上,在诏狱里待了这些天,他一直没见过外面的人,却也想清楚了,自己这次逃不了一死,既然要死,也要体体面面地死。 可在看到江琅和江让的那一瞬间,沈令顿感火冒三丈,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江琅:“你......你?!阁老!同在内阁几十年,要杀要剐我都别无二话,为何让妇孺幼子来折辱我!” “放肆!”陈林运看沈令气焰嚣张,怒声呵斥,“你不过是一阶下囚,怎敢冒犯二位殿下!” 沈令斜眼睨江琅,嗤笑:“她?阁老的高枝攀错了吧?” 江琅抿了一口茶,她含笑凝望着沈令,一点也不恼怒,她把沈令蓬头垢面的狼狈尽收眼底,惋惜地摇头:“沈大人这些天在诏狱反省罪过,自然不知道外面的变动。” 沈令面露惑色,他顺着江琅的目光往外看,才发现门外立着几名带刀的锦衣卫。 门外有锦衣卫侍立,法堂之上也必定有锦衣卫掌权人,严陵被他牵扯,前些日子已经住在他隔壁的诏狱牢房了。 沈令环视堂上诸人,他顿时犹如被泼了盆冷水,心一分分冷下来,虚汗也止不住地往外冒。 这堂上除了他熟识的三法司官员,就只有陈林运和...... 江琅和江让! “荒唐!”沈令脱口而出,“锦衣卫关系重大,怎么能由她掌权!” “沈令,本宫奉劝你谨言慎行。”江琅搁下茶碗,目光转冷,“淮王代掌锦衣卫,本宫从旁协助,这是父皇点过头的,你一介罪臣,不静思己过,还敢藐视圣旨吗?” 沈令跌坐在地上,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怕,扯着干哑的嗓子:“永王殿下呢!我要见殿下!” “自然有你见永王的时候。等定了罪,上刑场那日,莫说永王,本宫也会念着相识一场,去送你一程的。” 江琅看向陈林运,陈林运会意,他和沈令在内阁周旋了这么多年,沈令做过的所有见不得人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 沈令罪不容诛,陈林运根本不会再让他活着走出牢狱。 “沈令,你前几日供出严陵和锦衣卫北镇抚司使,他们和你串通,打通沿路关卡,送卖粮食。可据本辅所知,早有官员上书弹劾你,但这奏折本辅没见着,皇上更没见着。” 陈林运横眉道:“司礼监还有谁同你狼狈为奸!” 沈令先是一愣,而后笑容森森,他张狂地在堂下放声大笑:“首辅大人,锦衣卫?你们这么有本事,自己去查啊,问我?没有人跟我串通,这都是我一人所为。” “一派胡言!”江让皱眉,起身呵斥,“你一人怎么可能做得了这样的谋划,皇城内外都是你的党羽!” 沈令扫视江让,完全不把他一个小孩子放在眼里:“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淮王殿下难不成想屈打成招?” 陈林运看他这般不配合,抽出面前筒子里的签子就要往地上扔。 “首辅大人。” 江琅站起身,手轻轻搭在江让肩上,陈林运止住动作,不解地看向江琅。 “沈令,沈大人。大人在朝为官几十年,自然清楚这次在劫难逃,横竖保不住性命了,就开始为难咱们这些审案子的了。” 沈令直起身子,警惕地望着江琅。 江琅在沈令身边缓缓绕行,她声音轻缓却有力:“先前你肯供出严陵,却迟迟不敢吐露出司礼监内应的名字,是因为大人知道,这内应在司礼监位高权重,这些太监又心狠手辣,徒子徒孙众多,喜欢下黑手,严陵关进诏狱,对大人没什么影响。可若是司礼监那位进了诏狱,大人的家眷就要小心了。” 沈令脊梁爬上寒意,江琅说得一字不差,他供出锦衣卫,是因为他和严陵分赃不均,数次起冲突,严陵若是不进诏狱,难免不对他家人下黑手。 可今日他一见到江琅,就懊悔不已,没料到自己无心之举,倒是成全了江琅,阴差阳错之下,反让自己落到了江琅手中。 “大人想清楚了吗?” 沈令嘴硬道:“无人指使!” 江琅见他执迷不悟,笑着摇头,一挥手,锦衣卫提进来一个浑身骚臭的宦官,就倒在沈令身边。 这宦官下半身被便溺浸透,沈令在鼻边挥手,皱眉厌恶地往旁边挪,可他往后没退两步,就撞上了锦衣卫冷硬的刀鞘。 沈令一惊,看江琅缓缓走向他:“沈大人,认识他吗?” 沈令盯着那宦官看了半晌,没敢轻易回答。 江琅轻轻扶了扶鬓边的碧玉簪子:“沈大人若是不肯交代,本宫就只能带着锦衣卫去沈府,问一问府上的内眷了。” 沈令恨恨地凝望江琅,江琅全然无视他的目光,见他迟迟不肯交代,扬了扬下巴:“秦榜,去把沈夫人和小公子也请来吧。” 秦榜得了命令,抬步就走,沈令一下扑上去,抱住秦榜的小腿,双眼猩红,压着声音怒喊:“江琅!” “沈令。你最好想清楚,锦衣卫受 32. 谭净 [] 陈林运满怀心事地离开法堂,他听到有人叫他,惊喜地回首。 疾风吹卷他的白须,他神色疲惫,看到来人时先是一喜,又沉下脸,抬手就打。 “祖父!”陈盛钧捂着耳朵,拧着眉头,“打可以,别揪耳朵,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怪难看的。” 陈林运甩手向前:“你还怕难看?瑄京谁人不知道你厉害啊?一言不合就离家,这次又跑哪野去了?” 陈盛钧忙不迭地跟在后面,嬉皮笑脸道:“这不是听说祖父在御书房昏倒,我赶紧就回来了吗?祖父可好些了吗?” 陈林运手捋着胡须:“怎么?我若是好些了,你好继续去四处闲逛?” “哪能呢?祖父有疾,做孙儿的定然是要在床前服侍啊,祖父想哪去了。” 陈林运侧目瞧他,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说实话。” 陈盛钧扶着陈林运上轿子,自己跟在轿边,低声道:“去了趟沧州,看了太多战乱流离,樊塔每天都在死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瞧多了,心里难受,还是家里好。” 陈林运猛一掀轿帘,怒不可遏:“你跑沧州去了!还去了樊塔!” 陈盛钧忙给陈林运扯下轿帘,低声说:“祖父!您也是做首辅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啊!在大街上骂孙子,让别人看到对您名声多不好?” “你再也不许去沧州!” 陈林运一生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南下治水时被洪水卷走,连尸首都没找到。另一个,也就是陈盛钧的父亲,正是在沧州的战乱中被赤勒军俘虏去,找到人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 陈盛钧知道沧州是祖父的心病,他连连答应:“是是,再也不去了。我这次去也没人知道,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轿子缓缓停落在陈府门前,陈盛钧不要别人伺候,他搀扶着陈林运,为陈林运换衣、脱靴,伺候着陈林运吃药、上塌。 等四下都没人了,陈盛钧坐在床边,凑近了低声问:“我听说,现下明昭公主和淮王管着锦衣卫呢?是祖父在陛下跟前力荐的?” 陈林运沉思片刻:“你不要插手朝中事。” “我知道。” 陈盛钧放荡不羁,陈林运虽然对陈盛钧的风流事看不过眼,但陈盛钧不考取功名,不踏入官场是祖孙二人的共识。 陈林运一辈子为国家呕心沥血,已经折了两个儿子,绝不能看自己唯一的孙子再重蹈覆辙。 陈盛钧挽起袖子,给陈林运捶腿:“那也不能真的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当个睁眼瞎?陛下身体一年比一年差,这锦衣卫交到明昭公主和淮王手上,是皇上改了立储的意思吗?” 陈林运摇头:“权宜之计罢了。明昭公主是女子,本就不是储君人选,淮王太过年幼,渝王一向不受待见,皇上心里还是想着让永王继承大统啊。” “祖父不是从来不过问立储的事情吗?”陈盛钧早就琢磨出陈林运的心意,“咱们陈家几十年勤勤恳恳,处处小心,被沈令打压着也不作声,祖父现在名满天下,又得皇上信任,不正是当年所期望的吗?” 陈盛钧小声嘀咕:“从前永王也荒唐,祖父何必蹚浑水,皇上偏心永王,渝王和淮王哪有胜算?” “今时不同往日啊。”陈林运摆摆手,没让陈盛钧继续捶腿,“永王残害手足,视民生为儿戏,南郡的雪灾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国朝衰微,若是再没有一位贤明的君主,赤勒军就要踏平我朝八州了。” 陈林运静默片刻,他苍老的手缓缓握住陈盛钧的手腕,语重心长地说:“钧儿,瑄京恐有变动,你不能久留,明日你就离家,但不许再去沧州。” 陈盛钧这次回来,其实并不想走。 他记忆中的祖父一直是腰背挺直,说话办事都不容他人置喙的。 可他离家半年,在法堂外远远看着陈林运,都有点不敢相认。 陈林运腰也弯了,白发无端生出好多,回头的那瞬,面上更多的是操劳的疲惫,在内阁和皇上之间周旋的沧桑。 “祖父。”陈盛钧拍拍陈林运的手背,恳求道,“我半年才回来一次,就让我多住几天吧,我也想祖母了。” 陈林运看着孙儿恳切的目光,自己也实打实地半年没见过孙子了,他笑叹着:“那就多留几日吧,等你祖母午睡醒了,去见见她,成天惦记着你呢。” 陈盛钧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一声,他坐在床前,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怎么了?” 陈盛钧犹豫道:“祖父,我这次去沧州,见到了一个故友。” “是谁?” “沧州谭净。” 陈林运坐直身体:“你怎么认得他?” 陈盛钧挠挠头:“十六岁我不是和家里赌气,跑出去了吗?” 陈林运吹胡子瞪眼,一巴掌拍过去:“十年前你就去过沧州?!” “没有!”陈盛钧大声否认,“是在琼州,我见过谭净一次,他一个人坐在酒楼里,我看他器宇不凡,就和他一起喝了酒。祖父,这谭净纯善质朴,真乃义士!” “你的意思是?” 陈盛钧小心提议:“此人或许可为国效力。” “义士和做官是两码事。” 陈盛钧辩驳:“可这谭净有一颗赤子之心,单说他捐献家财,为沧州军解决军粮,这就比朝中那些腐蚁强上百倍!” 这次赤勒军来势汹汹,打得李奕措手不及。 去年年底的时候,沧州也下了大雪,沧州不同于江州,那是苦寒之地,种不出粮食,肥沃的草场在冬季是一片荒原,没有充盈的粮食,没有御寒的衣物,沧州死了不少军士。 沈令倒卖粮食,李奕要扩招兵马,这次琼州仓廪的粮食就是全调拨给沧州,也只够解沧州燃眉之急。 更何况都调给沧州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沧州一时能得以保全,其余七州又该怎么办呢? 若不是谭净及时驰援,李奕未必能守住樊塔,沧州大地又会沦陷为战火不断的人间炼狱。 “这谭净在民间备受称颂,他原本也是沧州谭家的大公子,谭家是望族,他断不是碌碌无为之辈。祖父只管向皇上举荐此人,如何用谭净是皇上的事情,若是谭净能入朝为官,对祖父来说也是助力。” 陈林运若有所思地望着陈盛钧,他点点头:“谭净的事情我会考虑,钧儿,这都是你想出来的?” 陈盛钧环臂:“那当然!” “裴玉和你年纪相仿,已经是正四品大员了,祖父不让你入仕,你身无功名,你怪祖父吗?” 陈盛钧神色古怪地望着陈林运:“祖父,您没病糊涂吧?不让我做官四处逢迎,我还怪您?我脑子也没病啊。” 陈林运看他一脸不正经,抬手就要揍他,陈盛钧灵敏地跳开,他眉宇舒展,环臂放声笑着,和他父亲当年一 33. 俞随 [] 谭净垂头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人不是乞丐,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背后插着稻草,前面搁着“卖身救母”的牌子。 沧州有战乱,难民许多都逃往了相邻的琼州,街上卖身求活路的人不在少数。 只是很少有这样正值青春的儿郎。 谭净没嫌弃他满是泥的手弄脏自己的衣袍,这衣袍是他母亲亲手给他做的,可他现在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不解地看着这个青年。 青年像是走投无路,连连给他磕头:“公子,可怜可怜我,买了我吧,我母亲等着救命呢!” 谭净反问:“你母亲治病要多少钱?” 青年面露难色,底气不足地小声说:“二十两,沧州打仗,药材都翻倍地涨价......” 谭净一怔,这才明白为什么这样年轻的儿郎在街上,却无人问津。 琼州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地,又与沧州接壤,说不准哪天琼州失守,赤勒军就打进来了,人人都想留着钱财保命,谁肯在这个关头花二十两,买一个可有可无的儿郎? 谭净在身上摸了半晌,最后在怀中掏出自己从小佩戴的玉佩。 这是幼时父亲特意为他打造,在逃出军营前,妹妹悄悄偷来还给他。 谭净把玉佩递给那青年:“或许值些钱,你拿去吧,我只有这么多了。” 青年兴高采烈地接过玉佩,谭净抬步要走,那青年跟在他身后,谭净停下来看着他:“你不用跟着我,我放你自由身,快回去给你母亲治病吧。” 那青年捏着玉佩,犹豫道:“可公子给了我玉......” “送你了。”谭净没再看那玉佩,只是说,“我不需要了。” 青年还想说什么,谭净已经走远了,他捏紧拳,看清楚谭净离开的方向,疾步冲进周边最近的当铺。 不过一会儿,青年就又追上谭净,他把沉甸甸的银子塞给谭净。 “公子的玉值钱,可那当铺的老板只肯给五十两。二十两我留下,剩下的要还给公子。” 谭净将钱袋还回去:“我用不着。” 青年固执地说:“世道乱,哪里用不着钱呢!我叫姜钦,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姜钦无以为报,我家住在青角巷,公子若用得着我,只管来青角巷找我。” 谭净淡然一笑,他要把钱袋还给姜钦,姜钦却怎么都不肯收下,两人退让之际,姜钦把钱袋往地上一扔,一溜烟跑了。 谭净拾起钱袋,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路过一家酒楼,店小二正在外吆喝着殿内招牌酒:笑春风。 笑春风是沧州特产。 从前谭净的妹妹最爱在家中酿酒,他们兄妹二人最爱笑春风。 谭净脚步一顿,掂着手中的钱袋,挑在酒楼的大堂角落,望着窗外来往的行人,闷声喝着酒。 不过一会儿,陈盛钧阔步迈进酒楼,他方才在街上把谭净的所作所为尽收眼底,一进来就拎着酒坛坐在了谭净对面,自来熟地和谭净攀谈起来。 江琅听谭净说到这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家破人亡,流离奔波。 江琅从前只知道谭净和陈盛钧相识,但不知道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下相遇。 江琅沉默半晌,才缓缓打破沉寂:“这次在沧州,你找上陈盛钧,他回来势必会向阁老提起你。本宫举荐你入朝,反而是害了你,阁老是最合适的人选。” 谭净了然地点点头,他沉思片刻,又说:“殿下要我出面收购粮食的时候,我便向许先生提起过,此事看似天衣无缝,却瞒不过一个人。” “沧州总兵李奕。”江琅不自觉地摸着自己鬓边的碧绿簪子,“伯清和他是旧相识?” 谭净摇头。 “不认识,可他知道我没有余力去买粮。李奕担任总兵后,赤勒军仓皇逃窜,我家原先的管家没死,他趁那将军战死时,偷走了我家变卖家产后留下的银票,来到琼州,交给了我。” “哦?”江琅恍然大悟,“伯清把这笔钱,都给了李奕?” 谭净微微笑道:“这笔钱应该用在沧州,战后沧州大地满目疮痍,李奕答应我这笔钱用作沧州重建,并且不对外说是我送去的银钱,这样大家都不会知道谭家的惨状,也不会有小人落井下石,诋毁我谭家百年声誉。” “李奕做到了。”江琅钦佩地望着谭净,“李奕守沧州的十年,民众安居乐业,是百年里少有的安稳。” 江琅听完谭净平静地阐述,她这才真正明白许知谦为什么选中了谭净,为什么放心将谭净送来她身边。 这样的忠义之士,生死钱财都置之度外,他愿意散尽家财为民造福,自然见不得江放糟践庶民。 他在青州这些年,深知江放手下的衙门腐败贪婪,所以谭净义无反顾地投靠了江琅。 江琅缓缓站起身,她和江让走到谭净面前,谭净也站起身,不明所以地望着江琅。 只见江琅和江让拱手弯腰,向他示礼,谭净大吃一惊,他着急忙慌地要去搀扶,可他是男子,不敢触碰江琅,只能慌乱地搀起江让。 他一紧张,说话舌头就打结:“鹅位殿下,这是何意啊!” 江让颔首微笑道:“先生大义,不计较个人得失造福沧州万千百姓,令人钦佩!” 谭净连连摇头,将江让扶起,朝江琅不好意思地笑笑:“殿下谬赞了,在下生在沧州,长在沧州,怎么能一人享乐,看万千同乡陷在水深火热中呢?” “那伯清这些年是和姜钦留在了青州?” “正是,我与守真是结拜兄弟,这些年相依为命,也做了些生意,有些积蓄。” 谭净和姜钦都没娶妻,他这十年都没怎么和姑娘说过话,更不用说是深夜和国朝公主秉烛长谈。 他没说几句话就耳根发红,不敢看江琅,低着头,进来这么久他都没记住江琅的长相,只记得殿下似乎很喜欢鬓边那支很普通的碧绿簪子,时不时总爱扶一扶。 “对了,殿下。”谭净后知后觉地想起,“许先生让我给殿下带句话。” “什么?” “锦衣卫谢致,如果依谢致所说,他是周南山的儿子,他在南郡的身份查不出破绽,那周正身体不好,平日不出门,见到他的人少之又少,若要找到见过周正的人,还需要些时日。” 江琅眼眸转动:“也并不是很难,眼下就知道一个人,他必定见过周正。” “哦?” 34. 陪伴 [] 沈令急促地喘着气,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人就在牢门边,但不管他怎么喊叫询问,他一个字都不回应。 火石摩擦声在这样隐秘幽暗的环境中格外刺耳。 沈令后背满是冷汗,他听到了隐秘黑暗中的细微的脚步声,油然而生的恐惧感促使他极其想往后退,他想让后背贴在墙上,多少寻些依靠。 奈何秦榜把他绑得太紧,他根本动弹不得,脚后跟在地上蹬了半晌,也没挪出多远的距离。 谢致停在沈令前方,居高临下地睥睨沈令。 他瞳孔微微转动着,似乎想穿透沈令的烂皮囊,找寻他肮脏腐烂的良知。 半晌,谢致失望地摇摇头,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谢致举着蜡烛,骤然抽走他眼上的黑布,刺目的光芒晃得沈令偏头躲避,待到眼睛能适应光亮后,他看清谢致的模样,露出惊诧的神色。 “是你?”沈令眯着眼睛,不自觉地放松些,“是王爷让你来的?” 谢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笑。 沈令心底像是被万千蚂蚁爬过,被这黑暗中意味不明的笑容刺挠得四肢百骸都难受。 “哑巴了?王爷让你带什么话来?”沈令提高声音,勉强给自己壮气势。 谢致仍旧没有说话,沈令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张口想骂,谁料谢致突然抓住他散乱的头发,将他拖拽到墙边,按住他的头不由分说地撞了上去。 诏狱中传出一声惨叫,但没有人能听见。 谢致在来之前,已经将今晚值守的弟兄们都打发走了。 这一下撞得极重,鲜血登时就顺着沈令的脸流淌下来,沈令耳边都是嗡鸣声,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张着口,极力控制着僵硬的下颌,想说些什么。 谢致松开手,顺着力道将沈令摔回地上,看他匍匐在自己脚边,一副苟延残喘的模样,轻笑出声:“沈次辅,贵人多忘事,恐怕不记得我了吧?” 沈令唇齿间含着血,盯着谢致阴冷的笑容,仔细端详片刻,凝眉道:“谢致,你不是城外猎户的儿子吗?” 谢致在江放身边崭露头角的时候,沈令就让人去查了他的过往,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曾经醉酒纵马,害死了谢致的父亲。 他原本没想让谢致留在永王府,沈家和谢致有杀父之仇,他竟然还能风轻云淡地投在永王门下。 这样的人要么是冷心冷血,只要前程不顾血缘,要么是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隐忍蛰伏,伺机而动。 可谢致的确有些真本事,帮永王化解了南郡的困境。 沈令让人日日回禀谢致每日的行径,跟着谢致的人去了半个月,回来的时候语气中都透着鄙夷。 这谢致用沈家买自己父亲性命的钱向高重行贿,又是赌场的常客,好不容易手头攒点钱,还被骗着买了一些字画赝品。 简而言之,是个眼皮子浅,胸无大志,只知道玩弄权术的阴险之徒。 他心里完全没惦记着为父亲伸冤报仇的事情,在一次醉酒后甚至说,父亲的死反而成全了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这样的人,既然对永王有用,留下他也没什么。 沈令是这样想的。 他并不觉得一个锦衣卫的小官差能掀起什么风浪,何况谢致投靠在永王府,也算是向沈府示好。 把谢致留在身边,总比放去对手跟前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收了银子,说过当初的事情一笔勾销,我和王爷可没有逼你——” “当初?” 谢致眸中带笑,但那笑容在言语间倏地转冷,他垂着眼皮,扫过沈令:“当初的事情,沈次辅说的是什么?江州的事情在我这里永远翻不了篇,我可没有说过一笔勾销的话。” 谢致清亮的声音如惊雷般在沈令耳边炸开,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在片刻的怔松过后,死命地挣着绳子的束缚。 “你不是瑄京人!” “让次辅大人失望了,略施小计,换了个身份,没想到你手下那群酒囊饭袋连这些都查不出来。” 谢致展颜,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叠整齐放在一边。 “大人还不知道吧?我是临川人士,五年前背井离乡,逃亡来瑄京的。” 沈令的身体在一瞬绷直,他在这一刹那忘却疼痛和咒骂,他死死盯住谢致半明半暗的脸庞,极力掩饰自己的颤抖:“你——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谢致轻声道,“我没沈大人这么大的本事,能想出这么多折磨人的法子,只能有样学样了。” 谢致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交错的刀疤。 每一刀都是他自己划的。 每一刀都是奔着死去的。 “明昭公主数月前曾在刑部大牢住过十余天,沈大人知道刑部那群混账都是怎么对公主的吗?” “你,你是虞士渊什么人?门生?家仆?子侄?” 沈令缓过神,他咧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颤声道:“是了,你是虞士渊的朋党,你接近永王意图不轨,这次军粮案是你——” 沈令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被谢致踹翻,后脑勺重重撞在墙壁上,脸上身上蹭满墙面的灰霉,还没等他熬过头上的剧痛,缓过劲来,一只干净的皂靴毫不留情地碾在他胸口。 “是我又怎么样?沈令,你做了这么多孽,法场上手起刀落太便宜你了。我听说你一直想再见永王一次,不可能了,沈令,还有什么遗言,今晚就一齐说了。” 沈令大惊失色:“你......你......” 他偏头啐出一口血,脸色苍白:“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皇上还没下旨要杀了我,你不敢,你不敢......” 沈令越说越没有底气,他仰视着谢致,眼前人是那样风轻云淡,他的脚碾压在他胸口,目光冷漠,像是根本不在意他的话,在锦衣卫诏狱里杀死他,就像杀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他根本不在乎。 沈令的生死,他自己的生死。 沈令喉间干涩,他勉强咽了一口唾沫,他竟然什么都不在乎。 不会的...... 过往的碎片在沈令脑海中聚集,他突然眼中一亮,犹如抓到什么救命稻草:“我知道虞士渊的女儿在哪里!你是虞士渊的人,你一定知道他有个女儿,我知道她在哪......你不能杀我!” 谢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放肆地狂笑出声,骤然神色一凛,毒蛇般地凝望沈令,一字一顿道:“你还想骗我?” “你连我都不认得,怎么可能知道阿萱在哪里?”谢致挪开脚,挑起唇角,他半蹲在沈令面前,拾起脚边的刀,笑容阴冷。 沈令双腿打颤,裤子全湿透,像是所有的希望都被浇灭。 匕首贴在沈令颈侧,猝然间,沈令只觉脖子上一凉,一阵刺痛猛烈袭来。 那伤口和江琅颈侧的如出一辙,谢致下手精准,并没有要了沈令的性命。 沈令面容扭曲,他惊恐地望着谢致,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流,慌乱间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嘴边溢出鲜红的血。 “后悔吗?”谢致手抹去刀刃上的血,自己的手指被划破也不在意。 沈令牙关打颤,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谢致!” 谢致将指尖的血抹在唇边,他握紧刀柄:“这五年,亡魂难安,我活得不见天日,你们却在瑄京逍遥自在,我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生不如死。” 谢致抓住沈令的头发,扯着他的头用力往墙上撞,等他再松开手,沈令犹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嘴张得很大,却说不出半个字,怨毒地盯着 35. 生辰 [] 江琅将门合上,房里里没点灯,窗纱是新换的,又蒙了黑色的厚重帷幕,连月光都透不进来,她把嘈杂和光明都关在门外,只身走入黑暗中的幽静。 谢致坐在地上,一只腿撑起,手臂自然地搭在上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致其实看不到江琅,但他还是凭感觉往江琅的方向看了一眼,声音像飘在旷野的风:“沈令死了。” 他喃喃自语,这话不知是说给江琅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江琅平静地点点头:“他罪有应得。” “沈令的家人呢?”谢致突然问。 “关在沈府,一个都逃不掉。” “沈令的儿子都难逃一死,家中女眷也大抵要充作官妓,沈令为官多年,朝中就没有些旁的声音吗?” 江琅淡笑道:“自然是有的,有人说罪不及家人,沈令的亲友未必都是为虎作伥的恶人,不应该被牵连。” “有人把这些话回禀到殿下跟前了?这人是谁?” “是我。”江琅拿了个垫子,在谢致跟前坐下,“于情,我并不赞同把沈府的人一并处置,但于理,斩草不除根,祸患无穷。” 江琅微顿,轻声道:“我不会插手这件事,也会告知三法司和锦衣卫秉公办理,该怎么样,都是他们的命数。” 谢致深吸一口气,他像是竭力平复着情绪,半晌才缓缓说:“不是所有人都像殿下这样想,沈令的家人并不是清白无罪的。” 他仰起脖颈,悲凉的申诉回荡在阴暗的诏狱廊房。 “去年,沈令的长子抢占民宅,争抢中三人丧命,死的正是许知谦的父母和年迈祖母,许知谦悲痛欲绝、投告无门,有沈令强权镇压,三法司草草结案,许知谦反而被关进刑部大牢,殿下不正是那个时候救下许知谦的吗?” 前年,沈令的堂弟看中渝州的几间铺面,店主抵死不从,沈令堂弟带着陈家的兄弟一把火烧了那铺面和店主家宅。 那店主的女儿才四岁,救出来的时候浑身都烧焦,怀里还护着襁褓中的弟弟。 今年二月,沈令的叔祖父看中一个良家女子,打死那姑娘的父亲,把姑娘抢进家门,他年老体迈,做不了什么,就放纵府上的兄弟叔伯轮流糟蹋那姑娘,人在三天后抬出沈家,至今尸首还烂在荒山! “前不久,又有一个姑娘被抢进沈府,殿下,他们不该死吗?” 江琅知道沈令的种种恶行,谢致所说的人早就在锦衣卫缉捕名单上了,只是沈令没下狱,那些人根本动不得。 “他们有罪,有律法惩治。”江琅眉间微蹙,她听黑暗中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声。 今夜的谢致很不寻常。 他撑地起身,在无边的黑暗中摸索着,最终在窗边停下脚步,他看着手上包裹着的帕子,自嘲地笑道:“律法?” 江琅心中的异样感被放大。 谢致总是一副风轻云淡、宠辱不惊的模样,她几乎没见过谢致流露出什么旁的情绪,但深夜的叹息总是透着悲凉。 他似乎很难过。 江琅这么想着,不自觉间朝谢致的方向走去。 谢致在同一瞬间转身,漫无目的地在屋内踱步。 今日的刀锋不止对准了沈令,也没留情地砍在了他自己身上。 疼痛让他清醒,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痛快,同时也把他再次拉进了暗无天日的悲痛深渊。 他没受什么伤,但此刻的疼痛让他步履蹒跚,他走得很慢,找了很久,才在江琅身前站住。 “殿下。”谢致站不稳,他想依靠些什么,可黑暗中他只能寻找到江琅,布满伤口的手伸出来,又被理智拖拽回去。 “律法能惩戒的,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良臣。”谢致说,“殿下亡母之痛、江放将刀架在殿下颈侧,他数次蓄意谋杀皇嗣的时候,律法何在?” “许知谦双亲惨死、无辜少女被曝尸荒野、沈令和江放一手遮天,首辅的儿子真的死于意外吗?为什么首辅迟迟不许他孙儿入仕?李奕的士兵在沙场九死一生,最后变成朝野争斗的牺牲品。” 谢致缓缓舒出一口气,江琅看不到他,却仿佛能隔着浓稠的黑暗,窥见他苍白无力的脸庞。 他自嘲地笑着:“江州连年成灾,青州官员贪腐,沧州血流成河,琼州仓廪被蛀虫搬空,还有渝州、淮州、凉州、朔州......这些仅仅只是溃烂巢穴中微不足道的一角,当我问出这些时,殿下觉得,律法何在?” 律法吹响正义的号角,穷凶极恶之徒逍遥法外,真正惩戒的却是无罪的忠良。 江琅眼睫轻颤,她不知是出于什么情绪,双手向前探,顺着谢致黏腻沾血的衣袖,摸到他冰凉的指尖,感受他指尖克制的颤抖。 她突然觉得心底缺了一块什么,像是最喜欢的琉璃熏炉忽然被砸得粉碎,又像是和母亲当年病逝时,她独自一人留在冷宫守着凄清的夜,孤独悲怆之感一下下敲击着她最深最隐秘的心理防线。 明明这不知名的悲痛并不属于她,但她就是感觉到了。 “谢致......” 江琅掌心握着他的指尖,像是一颗冰封的玉石被温暖的篝火簇拥。 谢致眉心跳动,他不自觉地握住江琅算不得温暖的手掌。 “那你呢?”江琅问,“如你所说,偏倚扭曲的律法,也曾惩戒过无罪的你吗?” 谢致沉默半晌:“殿下觉得呢?” “我只想听你告诉我。”江琅握紧他的手,她很急切,却没有质问,轻声道,“沈令除了害死南郡主簿,还做了什么吗?” 谢致没作答,他缓缓抽回手,克制地后退,良久,朝江琅揖礼,低声道:“沈令宅子里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是被沈令抢来的,父母都死了,她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殿下放了她吧。” “你认得她?” “听说过,那姑娘住在城外青山村,殿下让人一查便知。” 江琅还要再问,正此时,谭净敲响房门,他捧着一盏蜡烛,搁下一碗热腾腾的素面。 谭净搁下素面就闪身离开,留下一豆微弱的烛火,江琅方才想说的话在唇边打了个转,又忍了回去,她端起面碗,捧给谢致。 “锦衣卫的记档上写今日是你的生辰,六月十二。我原本给你在琼楼备了席面,可事多纷杂,把咱们都绊在了这里。也挺好,就是这里没什么好东西,你好像不爱吃肉,我让素珠给你煮了素面。” 犹如滴答的流水敲在蒙尘的心房,谢致望着冒着热气的素面,蓦地鼻尖发酸。 江琅拉起他的手,捂在温热的碗壁,眉眼含笑:“生辰快乐。谢致——” 江琅顿了顿,轻缓的声音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有力:“律法的根烂透了,总会有人为国朝的延续挖除腐肉烂根,如果我能活着走 36. 姻缘 [] 谢致收到琉璃熏炉,已经是在五天后了。 他把熏炉小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忽然笑起来。 熏炉的边缘处竟有一个磕出来的豁口。 “谢千户。”屋外突然有人叫他。 谢致将熏炉收起来,他敛起笑容,不紧不慢地开了门。 宋天问环臂而立,似笑非笑道:“忙呢?” “不忙,宋兄有什么事吗?” 宋天问轻笑一声:“谢大人升了千户,我一直没来道喜,今日寻了个闲工夫,专门来看看谢大人。” 谢致挑眉,并没把宋天问的话当真。 宋天问因为他为南郡献策,已经把他当成了不顾民生疾苦的奸佞。 高重死的那天,他升了千户,道贺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来和他攀交情,但宋天问两次和他擦肩而过,连一个笑脸都没给他。 今日宋天问也不是来道贺的,而是来奚落他的。 宋天问靠着墙,讥诮道:“新北镇抚司使昨日上任了,诏狱往后可不归谢大人管了。你看这,我不过晚来了几天,连道喜都赶不上了。” 谢致笑而不语,宋天问又说:“没想到人人惦记的镇抚使竟落在了那位沧州义士身上!听说还是阁老去御前举荐的呢,明昭公主和淮王殿下正缺人手,谢大人怕是新官上任,火还没烧起来呢,就要受冷落了。” 谢致关上门,熟练地落锁,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是吗?” 皇帝把谭净拨去锦衣卫,并不是给江琅增添助益,而是安插一股势力跟江琅抗衡。 没人知道谭净跟闲鹤斋有关,也不会有人想到谭净效力于江琅。 皇帝筹谋这么久,为了给江放铺路,哪怕是个没有资格即位的江琅,他也不敢放权,费尽心思找了个谭净来制衡江琅。 可聪明反被聪明误。 谭净做上北镇抚司使的位置,锦衣卫才算真正落在了江琅手里,成了江琅无往不利的尖刀。 宋天问见谢致要往外走,展臂拦住他:“谢大人去哪啊?” “宋兄终日闲散无事,自然不知道事多难抽身,分身乏术的滋味。”谢致绕开他的阻挡,回眸淡淡道,“与其终日盯着我,想着法儿来看我的笑话,不如顾好自己的前程,我的事情你管不得,也管不了。” 宋天问面色一僵,他骤然转身,想和谢致理论个清楚,谁料他一挥拳,正撞在谢致掌心,竟像是撞上一块钢板,被他的力道生生给撞退几步。 “宋兄既然喜欢养狗,自然知道好狗不挡道。上次恶犬误伤王妃的事情我已经为宋兄担下了,宋兄若还有什么想说的,我不介意带你去王爷跟前辩白清楚。” “借过,多谢。” 谢致掸袖,从容离开,徒留宋天问在原地咬牙切齿地咒骂。 --- “积香寺?” 江琅放下手中的书卷,错愕地问,“谢致让我去积香寺?” 积香寺不是什么出名的寺庙,在瑄京城东南角,那里住的大多是一些贫苦人家,积香寺比起那些达官贵人去的寺庙,显得格外简陋破旧。 平日里除了些民妇去祈福,寺里总没什么人。 谢致倒是会选地方。 江琅原本穿着一件海棠红的画裙,她临行前又换上了青色的褙子,把鬓边的碧绿簪子放回首饰匣,想了想,又卸了旁的钗环,对镜看了半晌,最后戴上帷帽才迟迟出门。 谢致负手站在佛塔之下,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只身前来的江琅。 帷帽挡住江琅的视线,但她还是绕过一众人,准确找到了谢致。 谢致今日穿着粗布衣裳,用网巾束着头发,江琅稍微联想了一下,再给他手里塞一个锄头,他就成个活脱脱的农家小哥了。 江琅弯唇笑道:“好雅兴啊,今日来求神拜佛,求什么呢?” 谢致扬扬下巴,江琅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佛塔周边的砖地上,雕刻着一个个莲花图案,几十朵莲花相连成圈,将佛塔围在中间。 “殿下知道这莲花的说法吗?” “说来听听。”江琅顺着莲花的路径,和谢致漫步闲谈。 “积香寺边住得都是穷苦人家,积香寺里求得最多的,除了消灾去病、天降横财,就是求佛祖保佑,来世生在帝王家。” 江琅踩在莲花图案上,她低着头,有风轻送,掀起二人的袍角。 谢致的鞋子很旧了,也似乎不太合脚。 谢致见她没接话,说得缓慢:“这个佛塔是祈福的地方。踩着这些莲花,转上三圈,可保一生平安无虞。转上七圈......” 谢致停顿少顷,等江琅偏过头好奇地望着他,他才眼尾上挑,含笑说:“可保生在帝王家。” 江琅的脚步骤停。 “灵吗?” 谢致还真想了想:“灵不灵的,谁说得准呢?殿下试试不就知道了。” 江琅和谢致并肩绕着佛塔走,她余光瞥向谢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江琅问:“琉璃熏炉还满意吗?” “很满意。豁口大小磕得刚好,殿下费心了。”谢致边走边侧过脸,望着江琅,“琉璃熏炉是谢我在大牢探望殿下,那旁的呢?殿下又怎么谢我?” “都做千户的人了,还这么小气?” 谢致摊开手:“殿下的银子也欠了许久了,就和这次谢礼一次还了吧。” 江琅慢悠悠地停住脚步,她停在了两人最初见面的位置,朝谢致走近一步。 谢致也不躲,江琅弯唇笑道:“三圈走完了。” “我还以为殿下会走七圈。” “帝王家?”江琅自嘲地笑道,“生在帝王家,那可不是祈福,是自找苦吃。” 江琅一瞥,看到一旁的石碑上还刻着一行字。 有情人同行三圈,保长相厮守,相遇三生。 而后的一大段,都是求捐香火,江琅从袖中摸出几两碎银子,随手放进功德箱。 谢致摸着下颌,望着江琅的动作,笑道:“这祈愿不错,若是往后殿下有了中意的驸马,可以带驸马来这里走一走。” 江琅挑眉回望:“瑄京城还有人敢娶我?” 谢致手指朝莲花的方向点了点:“佛怜众生,说不准还有好姻缘等着殿下呢?” “那你今日来这积香寺,是求什么呢?你也信佛吗?不像吧?” 谢致垂手立在那里,他抿唇微微一笑,语气遗憾道:“佛怜众生,却不怜我。我不信佛的,我更相信殿下。” 江琅下意识地去扶鬓边的碧绿簪子,手伸出去才想起自己出门前把簪子搁在了首饰匣子里。 她顺势将鬓边的头发挽在耳后,拨开帷帽,和谢致四目相对。 “此话当真吗?” “自然。”谢致展颜,神情难辨真假。 江琅摘下帷帽,谢致顺手接过来,二人驻足在佛塔下,日头渐渐悬上高空,两个短小的影子依偎在两人脚边,他们站得很近,那影子瞧上去跟紧密相依似的。 谢致抬起手,帮江琅挡着太阳:“谭净果真将买来的粮食都送去了沧州,殿下不给自己留点后路吗?” 37. 行刑 [] 御书房里,启成帝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江放拍抚着他的后背,忙着倒热茶,又忙着递痰盂,急得一脑门子的汗。 “这群太医都是废物!”江放气急败坏,“怎么一点都不见好呢?” “不怪......不怪太医。”启成帝喘着气,就着江放的手喝了口热茶,“上了年纪了,放儿,你坐下,我有话嘱咐你。” 江放没真的坐下,他转到启成帝身后,拿捏着力道给启成帝揉肩:“父皇要说什么?” 启成帝点点桌上的奏折:“这次江州闹灾,内阁已经拟定了工部侍郎柳又明为钦差,同户部郎中裴玉一起南下,万事由这两人做主斟酌商榷。” 启成帝不许江放去见沈令,自从沈令下狱之后,江放就整日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不知道沈令已经死在诏狱,尸首被谢致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谭净帮着谢致处理尸首的时候,曾看到沈令被上了拶刑,十指都被夹断,血肉模糊。 谭净回报启成帝,沈令多次寻死不得,竟妄图一把火烧了诏狱。 不过锦衣卫救火及时,沈令没被烧死,只是脸被烧得面目全非。 启成帝听过后没多说,沈令一日不死,江放为避嫌,就一日不得出永王府的大门,启成帝只催促着内阁敲定沈令的罪行。 三法司判沈令死刑,内阁驳了三法司拟定的秋后处斩。 今日就是沈令上刑场的日子。 江放神思恍惚,他听启成帝说着话,目光却不由得投向皇城之外。 舅舅对他很好。 江放无可否认,生在帝王家已经是极好的命格,他又像是格外被上天眷顾,父皇母妃和睦,自己有父母的疼爱,又有舅舅的宠溺,他比自己的弟弟妹妹都要幸运。 他这二十多年过得太一帆风顺,这次栽的跟头让他措手不及,他甚至都没想出来应对之策,就失去了处处袒护自己的舅舅。 启成帝清楚今天沈令要上刑场,他刻意把江放传唤进宫,实在是不忍儿子亲眼看着亲人离去。 他拍拍肩膀上江放的手:“孩子,来。” 江放跪在启成帝身边,启成帝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你舅舅闯下弥天大祸,谁都救不了他,你要学会接受生离死别,早晚有一天,父皇和你母妃也会离你而去,放儿,父皇希望到了那一天,你能真正独当一面,在父皇离开后,做一个好的君主。” 江放惊诧地抬头。 启成帝缓缓说:“渝王生母卑贱,他又是个没主见的,只知一味地偏信裴玉。让儿年纪太小,阿琅是姑娘家,当初让她嫁给赵家本想她能有个依靠,谁能想......孩子啊,这江山往后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这是启成帝第一次对江放说这样的话。 朝野皆知皇帝有意让永王为储君,但启成帝从未亲口说过这些。 “父皇......”江放看着启成帝眼角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的皱纹,哽咽道,“我......父皇能长命百岁地活着呢,儿臣......儿臣......” 启成帝把江放拉起来,他叹息着:“好孩子,父皇知道你的孝心,但人生弹指一挥间,总有离开的时候。朝堂有内阁,你不必事事躬亲,但要记住,身为君主首要的是要深谙制衡之术,内阁学士相互牵制,权利才能长久地握在你的手上。你年纪轻,才趁着这几年要历练,更要在朝堂上立威,父皇想让你去江州。” “江州?”江放错愕道,“父皇尚在病重,儿臣怎么能远行去江州?” 启成帝摆手:“父皇的身子自己清楚,这次去江州你要多听多看,有柳又明和裴玉在不会出什么差错,江州八城有良田万亩,江州的粮食运往琼州仓廪向北做军粮送去沧州、朔州,往东是青州,通商贸繁荣,江州的民心至关重要,孩子,你必须去。” 江放还是犹豫道:“可原先南郡雪灾一事,江州民众对儿臣颇有微词。” “正因江州民众对你有误解,你才非去不可。有些事情,作为皇子可以逃避,若你成了君主,也要看着你的臣民对你成见颇深吗?” “好。”江放涩声道,“儿臣听父皇的,几日后同柳又明裴玉一同启程。” “还有一事。”启成帝虚弱地咳喘一阵,缓缓说,“江州是阿琅母亲的故乡,她没有名分不能葬入皇陵,阿琅昨日来求朕,想借此机会南下为她母亲立个衣冠冢......当年的事,朕也该对她有个交代,几日后阿琅带着让儿与你们同去,父皇做了三十年的皇帝,余生唯一的愿望是看你们兄妹和睦,放儿......” “儿臣明白。”启成帝眼眶湿润,江防内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揪起来,他用力点头,“儿臣记住了,这一路上都不会和她再起冲突,父皇,儿臣此行少则两月,多则半年,父皇千万保重身体。” 启成帝又是一阵咳嗽,他喝过药,没什么精神,江放没敢多留,他服侍着父皇歇下,怅然地走在空旷凄清的宫道上。 江放路过日晷时驻足,今日没有太阳,天阴沉得厉害,日晷的指针淡墨般落在石台上,江放不经意地看过去,怔住神,又挪开目光,他想往前走,双脚却像是深陷泥沼。 他目光又移回日晷上,要午时了。 雨珠轻轻落在他额头上,他浑然没感觉到,耳畔回荡只有自己炽热粗重的呼吸声,午时就要行刑,他再也见不到疼爱自己二十多年的舅舅了。 要去见吗? 他不敢。 他不忍看到舅舅人头落地,不想看到法场上流淌着至亲的血液。 小时候他做不出功课,被父皇骂的时候,总是舅舅来把他高高举起:“我看看咱们的小殿下哭鼻子了,哈哈哈走,舅舅带你出宫去,喜欢什么舅舅都给你买来!” 再大些,他被朝廷中的琐事缠得心烦意乱,也是舅舅来揽着他的肩膀:“别整日愁眉苦脸的,走,舅舅带你喝酒去,什么事儿说给舅舅听,舅舅帮你料理。” 可现在,江放觉得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自己去江州能干什么,他要怎么做呢? 再也没有人能告诉他了。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啊—— 现在不去刑场,他该去哪呢? “王爷!”远处的呼唤引去江放的目光,裴语念撑着伞疾行在宫道上,她是裴家嫡女,自幼养出大家闺秀的仪态,从来都不会这样匆忙疾行。 可裴语念担心极了,她知道今日是沈令的死期,可江放从御书房出来后,她就怎么都找不到他了。 裴语念提着裙角,三步并两步地追到江放身前,气喘吁吁道:“王爷......” “语念。”江放迷惘地望着日晷,“我该怎么办......” “回家吧。”裴语念费力地举起伞,不让雨珠落在江 38. 洛城 [] 时间随细雨般流逝,石台上的指针终究还是会指向中央的刻度。 刽子手饮下烈酒,沈令一生罪行罄竹难书,砍刀高举的那一刻,多少数不清的怨恨、咒骂与仇恨一齐拥上刑场...... 谭净和谢致远远地跟着江琅,刑场上滚烫的鲜血飞溅,那晚的诏狱,沈令到死也没能闭上眼。 他一生放肆张狂何等畅快,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沈令问谢致—— 他活这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呢? 为了民生?百姓?钱财?国朝? 统统都没有。 最后一缕牵挂同落地的鲜血一起定格,他舍弃妻子、手足、舍弃他自己的性命,孤注一掷地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永王江放身上。 永王殿下啊—— 再来一次,沈令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牵起江放稚嫩的手,他会坚定地守在江放身后,用自己的一切,哪怕是生命推着江放往前走。 他渴望着江放坐上皇位,为他重新正名立碑。 可沈令不明白,他永远也不会明白,国朝命运的轨迹已经在无声中悄然偏离原本的方向。 一个卑微帝姬、一个无名谋士、一个孤弱幼子。 他们怀着对生的渴望,怀着对律法的崇敬与厌恶,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在偏僻肮脏的土壤中顽强地扎根、生长。 这场皇位的追逐随着沈令的死亡才真正地拉开序幕,注定不死不休,永不回头。 暴雨如注,天地间的宁静被暴雨撕扯,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积满雨水,狂风吞噬官员的低语埋怨声,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城楼下。 启成帝撑着病躯亲自送行,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员无一人告假,整整齐齐地立在风雨中。 启成帝愁绪满怀,他最爱的儿子,他的女儿、他曾经爱人的衣冠都会在这一天远行向南。 江放红袍加身,他向皇帝和贵妃叩首,目光掠过启成帝,落在了抽泣的贵妃和裴语念身上。 “父皇、母妃要保重身体,儿臣不能常伴父母身边尽孝......” 江放话没说完,贵妃擦干眼泪扶起他:“儿啊,去吧,王府母妃会照看着,过几日我就把语念接进宫来住着,谁也不能欺负她,此去路途艰辛,你没出过远门,这......我怎么放心呢!” 雨势如瓢泼,将人群三三两两地隔开,江逐陪在裴玉身边,远远地看着裴语念,他郑重地说:“衡之,你放心,阿念姐姐是你唯一的妹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她出事。” 永王南下赈灾,启成帝官员都要赴城外送行,人头攒动的泥泞地里,江放、柳又明、裴玉都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唯有江琅格外耐心地等候在远处,她牵着江让,身后跟着素珠、云琴和谭净。 谭净接管锦衣卫日子不久,他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锦衣卫建立统一、强势的势力,他在谢致的指点下,忽略锦衣卫一众纨绔子弟,挑中了平民出身的秦榜。 他能做的只有整合锦衣卫尚且能用的儿郎,他们有的是被世袭富家子弟欺压排挤,这才投靠谭净,为自己搏一个前程。 也有的是秦榜患难兄弟,愿意跟着秦榜追随谭净,好好赌上一把。 更有慕名而来,他们仰慕崇敬谭净散尽家财为沧州送粮的义举,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希冀,想跟着谭净有一番作为。 不论哪种,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 追随谭净,效忠淮王。 是淮王,而不是江琅。 但江琅却不在乎这些,只要锦衣卫能成为她无往不利的尖刀,于她而言,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江琅望着依依惜别的众人,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场合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曾经这样的门前冷清,或许对她能算是好事。 江让也早就适应这样的冷落,可今日他皱着眉,望向远处,像是有什么期盼。 “走吧让儿,下雨了。” 江琅牵着江让,刚要离开,只见一熟悉的身影逆着人群向他们走来,他挥手急声高呼:“二位殿下!” 这人淋着雨,没管同僚的劝阻,朱红色的官服被泥点子溅得污脏,他仍执拗地来到江让跟前。 “小殿下。”程长宴鬓边花白,他握着江让的手,失声哽咽,“小殿下如此年少,江州洪灾凶险,难民暴动,下官......若是小殿下有个三长两短,下官怎么有脸去见故去的淮王殿下啊......” 启成帝这次让江放南下,明摆着是给江放铺路,给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个时候程长宴略过江放,他逆着潮流来和江让告别,对他百害而无一利。 可程长宴必须来。 他深受已故的淮王的恩情,江让是他看着长大的,不怕僭越,他真把江让当成自己的孩子,此去吉凶难料...... 逆流而上又怎样呢? 若连恩情信义都抛诸脑后,畏首畏尾苟且偷生,他还做什么官?讲什么仁义礼孝? 不如辞官回家,守着两亩地苟且度日去罢了。 可程长宴不甘心啊...... 为什么呢? 为什么心怀大义之人要屈居人后,不学无术的脓包却能在人前占尽风头? 永王哪里配做国之储君? “程大人。” 雨中,朱红色的官服缓缓跃入众人的视线,他在程长宴身后止步,递上一方带着竹纹的干净手帕。 而在他之后,乌压压一排官员或是真心,或是曲意逢迎,神色各异地驻足在江琅的马车前。 程长宴孤身前来是逆势而行,可一行人逆行而来,就犹如无数溪流汇入主流,恍惚间让人觉得来向明昭公主和淮王殿下送别才是大势所趋。 陈林运站在人群的最前端,还不断有不明所以的官员往这边走来,声势之浩大,连远处的启成帝和渝王都不禁瞩目。 “殿下总要长大,这些事情越早经历,反而越好。”陈林运望着江琅,“有明昭公主照料淮王殿下,程大人该放心才对。” “首辅说得对。”程长宴用袖口拭泪,“首辅说得对,淮王殿下跟着公主,下官该安心啊......” 江琅向陈林运施礼:“阁老一生为国奔波操劳,江州灾情虽凶险,可这次有阁老坐镇瑄京,万千险阻都必将迎刃而解。” 陈林运还礼:“承殿下吉言,此行我不能再时时督促淮王殿下的学业,殿下若有不解之处,可请教裴郎中,抑或传书回京。此去愿江州百姓安康无灾、二位殿下一帆风顺。” 陈林运身后,各色官服交错,他们凝神望着江琅和江让,像是要重新认识这两位总是被遗忘、总不露锋芒的皇嗣。 首辅越过最有可能入主东宫的永王,也没有同渝王寒暄谈笑,他毫无预兆地走向明昭公主和淮王。 “阁老这是支持明昭公主?” “胡说什么呢?”青衣官员连忙给同伴使了个眼色,“阁老向来不参与党争,再说,这储君人选,永王之后有渝王,再不济还有小淮王,和明昭公主能有什么关系,谨言慎行吧......” 阁老亲自送行,他们跟在陈林运之后,心思各异却异口同声地重复:“此去愿江州百姓安康无灾、二位殿下一帆风顺。” 下一瞬,江放凝眸看过来,裴玉诧异地驻足,江逐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被簇拥的江琅。 众人脸色或诧异、或迷茫、或愠怒。 在不起眼的一角,唯有谢致唇角微微上扬,他的目光越过一众人,在空中短暂的和江琅相接。 “恭贺殿下。” 他嘴唇翕合却无声。 浩荡天地间,唯有江琅 39. 欠债 [] 那人双眼迷蒙,双脚离地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闯了什么祸,他看着这阵势,又瞅了瞅谭净凶神恶煞的脸,酒一下醒了七八分。 “贵人恕罪贵人恕罪,下官贪杯误事,冒犯了贵人——” “下官?” 江琅上下打量他,这人也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腰间坠着的玉打眼一看也不是寻常物件,怎么瞧他都是一副纨绔浪荡模样,甚至还没有前面那个笑容可掬的裴玉顺眼。 “你是哪里的官员?” 他被谭净像抓小鸡仔一样提着,憋得脸通红,干着急指着谭净说不出话。 谭净将他扔在地上,他刚要松一口气,一把泛着光亮的刀就架在他脖子上。 他酒彻底醒了,颤抖地指着谭净的刀,简直要崩溃:“官爷,有话好说,这是干什么呢......” 站在谭净后面的谢致唇角不自觉地弯出弧度。 谭净不耐烦:“问你呢!在哪当差呢?” 那人像是怕极了,他嗫嚅半晌,才说:“临川主簿......” “临川主簿怎么跑洛城来了?”谭净晃晃他颈侧的刀,“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哦不......下官俞......俞随。” 俞随吞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道:“这位官爷是锦衣卫的吧?都说锦衣卫的哥哥们丰神俊貌,下官今日看您果真是潇洒不凡、颇有大侠......” 谭净仔细打量一遍俞随,又看了一眼江琅的神色。 他撸起袖子收回刀,手脚麻利地把俞随的手给扭到背后,压着声音,笑着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锦衣卫?” 俞随干笑道:“这......这洛城跟瑄京比起来是小地方,但下官早些年走南闯北的也算见过些世面,大人这一身锦衣卫的行头,还有您那把绣春刀谁人......” 谭净稍一用力,俞随疼得嘴角直抽:“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下官这胳膊腿儿可不比诏狱的长棍,掰不了几下就折了......” 江琅把俞随由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谭净还要审他,江琅却摆手:“既然是无心之失,本宫和淮王也并没受着什么惊吓,放他走吧。” 谭净握着俞随的双手把他往前一推,他没站稳往前扑了好几步,差点一头撞在柱子上。 俞随走起路来两脚像是找不到方向般,边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些什么“多谢大人”,边狼狈地往馆驿的房屋里钻。 “真是个醉汉。”谭净故意提高声音,骂道。 秦榜提溜来馆驿的主事,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一众锦衣卫提刀护着江琅和江让往前,生怕再从哪蹿出来这么一个冒冒失失的家伙,冲撞二位殿下。 江放这次是真的没有刻意为难江琅。 他仅仅是让自己和江琅一南一北暂住着,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的理念互不干涉,其余的他有的,馆驿也都照常供给了江琅。 谭净没回卧房去休息,他亲自守在二位殿下门外,连秦榜说要来替他片刻他都不肯。 “谭大人。”素珠悄声走来,“殿下有请。” 素珠是苦出身,手脚比起宫里做粗活的宫女还要麻利,没多大功夫,长久没人住的空房就被她收拾得干净妥帖。 江让坐姿端正,一笔一划地临着字,江琅双手交握站在一旁,欣慰地偏头看着江让那比自己强十万八千里的字。 “去查。”江琅食指轻搭在拇指上,轻敲着指关节,“这个俞随什么时候做的官,他这样的货色绝不是科举出身,他走了谁的门路,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都要查清楚。” 谭净回想起俞随那十足十的醉汉模样,忍不住问:“殿下,他不像是装的,咱们刚说要找俞随,他就自己送上门来了,这也太巧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或许是真的把自己灌醉了,做戏当然要做全套。你只管去查,事无巨细都要来报给我。” 谭净应了一声,提步要走,江琅又叫住他,冷笑道:“慢着。找你信得过的兄弟,盯着俞随的住处,我倒想看看他费这么大心思,这出戏到底是演给谁看的。” 江让握着笔,等谭净走出去,才抬起头:“姑姑,我也不明白。” 江琅揉揉江让的头发,坐在他身旁温柔地说:“让儿说说看,你刚来驿站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驿站的主事早早等在门外,迎接二皇叔和我们。” “那如果你是驿站的主事,你早知道当今最受宠的皇子、两位钦差带着公主和皇孙要到馆驿休憩,你会怎么样?” 江让沉思片刻:“我明白了。驿站的主事必定事事留心,这俞随不过是个临川主簿,若非早有预谋,怎么会如此突然闯到我们面前?” 江琅想捏捏江让板着的笑脸,想想又觉得江让也十岁了,就顺势拍拍他的肩头:“他是在报信,告诉他想见的那个人,他就在驿馆,速来相见。” --- 馆驿的主事老丁气得直跺脚,揪着俞随教训个不停:“你说在房中不惹事,我才让你在这多住一晚上,你倒好!差点冲撞了贵人!” 俞随摸着下颌大笑:“丁兄见谅,实在是你们洛城的春风楼佳人娇俏,这酒没喝两盏就醉了。” 俞随从袖中抖出一张银票:“贵人就是贵人,宽宏大量,到底也没怪罪不是?一点心意,丁兄笑纳,全当小弟的赔罪。” 老丁冷哼一声,就着俞随的手瞟一眼那银票上的数目,紧绷的唇线瞬息间咧到耳朵根:“哎呦!” 他瞧准四下无人,忙不迭把银票踹进怀里,笑逐颜开:“你看你,说什么赔罪不赔罪,我哪能真怪你呢?还是你们这些商贾有本事,买来个官位攥在手里,体面有了,银钱更是不缺,不像我们啊......” 俞随打着哈欠,笑道:“丁兄对不住,昨夜实在是有些累了,小弟还要再回去倒个回笼觉,先行一步。” 老丁忙说:“你啊你,快回去吧,可不能再乱闯乱跑了,横竖他们就在这里待一晚,明日我提了酒再去找你喝个畅快!” 俞随摆摆手,他迈着懒散的步子悠闲地往房中去。 回廊转角处,谭净动作极轻,他刚要跟上去,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竟没察觉到身后的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当即抽刀回砍。 “哎——” 那人闪得倒是极快,像是极其熟悉谭净的招式,笑哈哈地走上来,热络地揽住谭净的肩膀:“伯清!行啊!这身行头可比在青州的好多了!” 谭净看清来人,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放声笑道:“守真!” 姜钦腰间别着一支萧,他扬扬下巴:“你萧忘家里了,我这次给你带来了。” “你不是跟在许先生身边吗?”谭净忽然问,“你怎么突然来这里了?是先生要带什么话来吗?” 姜钦一愣,他尴尬地干笑两声,挠挠头:“许先生没让我带什么 40. 转意 [] 俞随捂着眼,长叹一口气,总觉得心一跳一跳的疼,实在没眼再看桌上的一片狼藉。 俞随深吸好几口气,才勉强忍下把他踹出去的冲动:“你怎么就这么来了?那锦衣卫盯着我呢,你来的时候没人看见?” “他忙着叙旧呢,没瞧见我。这不是看你急不可耐,大早上满身酒气的,昨天晚上没少喝吧?” “那你说呢,昨晚......”俞随忽然想起什么,他一顿,不可置信地瞪着眼,“你是趁着那锦衣卫说话的功夫溜进来的?” “不然呢?” 俞随看看掉一地的茶叶,看看谢致,又看看那壶还冒着热气的龙井。他一拍脑门,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快哭出来了:“你怎么泡的茶?” “随便抓了一把,倒点热水进去,就这么喝了啊。” “暴殄天物啊......”俞随捂住眼,“你会不会喝茶啊!那一堆不值钱的茶叶你不喝,你不会别动我龙井啊!” “你哪那么多毛病?能喝不就行了,满身贵公子的娇气,早点改了你俞家早就成天下首富了。” 俞随哑口无言,他指指自己,气笑了:“我娇气?我......我家从前那么多龙井都到狗肚子里去了,还都只喝第二泡,别的喝不完就浇花,你怎么张口就来啊,到底谁娇气啊?!” 谢致摊开手:“不认识,这人谁啊,真够畜生的。” 俞随说不出话了。 谢致瞟他一眼,补充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俞老板有这样的朋友,平日里也要好好反省,修身养德啊。” 俞随忍不了了:“有话快说,说完快走!我头被门夹了,好好的临川不待,还专门跑洛城来等你!” “总算有一句说对了。”谢致欣慰地望着他,“回去记得找个郎中看看头,记我账上,反正欠这么多了,不差这一点。” 俞随:“......说事儿!” 谢致清清嗓子,人模人样地端坐着,他垂眸,再看向俞随时玩笑神色一扫而净:“阿萱,有消息了吗?” 俞随也正了神色,摇摇头:“我这两年南北都找遍了,哪都没有她的音信。” 谢致垂眸,他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俞随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瞧着不忍心,也不计较什么茶叶不茶叶的了,盘膝在地上一坐。 “没消息没准是好消息呢,没人找得到这丫头,她指不定躲在哪好好活着呢,往后日子还长,有俞老板给你一掷千金,你还怕没有相见的日子吗?” 谢致点点头,不予置评。 俞随望着谢致清瘦白净的侧脸:“我可听说,沈令死了?” 谢致漠然得仿佛不关己事:“死了。” 俞随略思索片刻,一骨碌翻坐起来,他胳膊随意搭在谢致肩头:“你既然杀了沈令,从瑄京走了出来,这次就别再回去了。” 谢致微微抬起眼皮,眼睫的阴影垂在眼下的乌青处,显得格外疲惫。 “你只管跟我走,别的我来想办法,现在这世道就没有花钱摆不平的事儿。黄哲青还在临川的大牢里,等你见过他,我们就去找阿萱。不就是个假身份?你要多少我给你做多少,保证你离开之后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你。” 俞随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可谢致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样,直到俞随迫不及待地用手肘戳戳他,他才恍然回神一般,淡淡地摇摇头。 俞随急了:“你不跟我走,等赈灾完了,你还要回去?” “我的事情还没做完。”谢致语气坚定,这话落在俞随耳中,甚至觉得他太偏执,“你回临川去吧,过些日子我去找你。” “这不是我们早就说好的吗?沈令死了,黄哲青也在咱们手上了,你还有什么没做的?” 谢致没回答,静静地望着他。 俞随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脊背瞬间凉飕飕得冒冷气:“你是想——阿致!你现在......那不是你能做到的!” 谢致朝他扬起手,俞随还以为他回心转意,瞬间激动地热泪盈眶,想都没想地跟他击了个掌。 谢致抿唇,无声地翻了个白眼:“你走,留点钱给我。” 俞随尴尬地收回手,硬着头皮犟了两句:“你那位殿下酒楼开得风风火火,你找你殿下要去啊,也别总抓着我一个人薅啊。” 话是这么说,俞随还是自觉地从袖中摸出两张银票递给他:“真不跟我走?你再好好想想,在江州办什么事都方便,等你回了瑄京,再说什么都晚了。” 谢致像是早就想好:“想过了,不走了。” “就为了翻案?”俞随心有不忍,他拍拍谢致肩膀,“阿萱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 谢致扯唇,涩声道:“都已经这样了,你觉得我还能回得到过去吗?” 俞随抿紧唇没作声,不多时,腰缠万贯的俞老板沐浴更衣后,摇着扇子溜达到轮值的秦榜身边。 “哟,这位官爷瞧着可比晌午那位面善。官爷不当差?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秦榜心说自己是脑子闲出问题了,才绕着远路往你这跑。但他总不好说自己是来监视俞随的,就笑笑没吭声。 俞随眼睛一转,开怀大笑:“我明白了,一定是听老丁说我这里有春风楼的好酒,官爷也想尝一尝。走走走,这算什么大事儿,小弟带官爷你去春风楼喝,美人把盏才更有滋味呢!” 俞随说着,就自来熟地搭上了秦榜的肩膀,不等秦榜拒绝就揽着人往外去。 秦榜转身的瞬息,谢致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出,等秦榜仓促地回头看的时候,长廊上哪还有人影? 秦榜抬手抱拳:“多谢俞主簿好意,在下还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 俞随盯着秦榜离去的背影,眼角的笑容渐渐凝固,他心有余悸地回房,冷汗顺着后背就留下来。 这群锦衣卫和他前两年在瑄京见到的那些截然不同,俨然训练有素、纪律严明。 俞随不由得为谢致捏了一把冷汗,在瑄京几年都过着这样的日子,成天在刀尖上行走,脚下就是刀山火海,还真是—— 富贵险中求啊。 俞随自以为糊弄过去了秦榜,没人知道他和谢致匆匆见了这一面。 他按照谢致说的,没在洛城多留 41. 刺客 [] 谭净心底像是有什么苗头一闪而过。 还没等他细想,姜钦又说:“要我说许先生还是俗人,总以身世论高低,咱们一起投靠他,都是送了银子的。谁知他事情只做一半,把我不高不低地按在那里,这几个月我是一肚子火气。” 江州又潮又热,他们门大敞着,偶尔溜进来的一丝风让谭净酒醒了一半。 “这件事,要等我去问过殿下。你的文章在闲鹤斋夺过魁首,殿下也看过,总不会一直压着你不用的,说不定是另有打算呢?” 姜钦“嗐”了一声,摆手道:“哪这么麻烦,上赶着去讨差事,岂不是让殿下看低了咱们兄弟?我看伯清你那锦衣卫就挺好,飞鱼服绣春刀一配上,威风八面啊,随便拣个什么百户的给兄弟也行啊。” 谭净被“锦衣卫”这三个字一激,一下子拨云除雾,明白了江琅话里的深意。 姜钦突然辞了青州的差事,从许知谦身边离开,说得好听是来投靠好友,说得不好就是在变着法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了。 凭什么谭净入了瑄京,摇身一变成了人见人怕的北镇抚司使。而他窝缩在青州,当个无人问津的小笔吏呢? 但谭净明白姜钦这不满不是冲着他来的,他和姜钦十年兄弟,姜钦绝不会因为他高升而嫉妒。 白日里姜钦见到他的时候,是实打实地替他高兴。 可谭净这下犯了难。 姜钦的差事难安排。 现在是在江州,江琅能过手干涉的事务那是相当有限的,更别说在这关头给姜钦谋个什么一官半职的。 锦衣卫更是不行。 姜钦开口就是个百户,可秦榜也才是个百户。 秦榜是实实在在搁锦衣卫里熬了这些年,才借着机遇混出名堂的,他眼下正想方设法地凝聚人心,想把锦衣卫铸成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 这个关头把一个籍籍无名的姜钦安排进来,又是他的挚交好友,这让锦衣卫那些舍身卖命,要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又怎么想? 谭净起身,他理好衣袍拿起萧,笑道:“这件事还是问过殿下再决断,殿下爱惜贤才,知人善用,从来也不刻薄人,怎么会看低咱们呢。” 姜钦还想说话,谭净把萧递给他:“我成日带着刀,出入带着也不方便,你替我收着,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你保管着,我放心。” 姜钦闻言接过萧,小心地用袖子把上面的水渍擦干净,抱在怀里:“这是要去哪?” 谭净已经出了门,又回头说:“一个主簿都能乱闯乱走,我总觉得这地方不对劲,你路途劳累,早些歇息,我再出去巡一圈。” 白天这馆驿倒还算热闹,没想到入了夜这样冷清,谭净仔仔细细把馆驿查了个遍,什么也没翻出来,可他越走越觉得反常。 不寻常的东西找不到是常理,可这样偌大的馆驿,连一个活人的影子都找不到—— 可就太不对劲了。 江州暴雨连绵,下午短暂地停了一阵。入夜月亮又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微弱的月光透过云层落在屋檐,整个驿馆看上去死气沉沉的。 他一回头,猝然瞧见一个清瘦的黑影站在草堆边,双手垂在两侧,一动不动地,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他看了多久。 谭净登时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滑,他被凉风吹散酒气,警惕地把手按在刀柄上,轻手轻脚地往那边靠。 那人似乎听着声响,察觉到他的动作,竟毫不避讳地在身上摸索着什么。他刚要弯下腰,谭净就抽刀出鞘,毫不犹豫地往黑暗中那人的方向劈砍而去。 那人反应极快,像是早有预料,刹那间躲开谭净的动作。 谭净骤然扑了个空,他当即脚蹬地面接力,反手又是一刀,但刀根本没碰到那人,就被一道极重的力道弹开。 什么东西在撞在他刀刃上,清脆的撞击声在他耳边回荡,谭净握着刀柄,虎口震得发麻。 他挥刀还要再打,只听利落的破空之声迎面而来,电光火石之间,直奔谭净面门袭来。 谭净动作极快,闪身躲过去,坚硬的珠子擦耳而过,一串血珠飞溅,谭净耳廓一阵刺痛,伸手摸过去,感受到鲜血的粘腻。 是个练家子,不好对付。 谭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今晚的月亮藏在云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一丝光亮都投不出来。 他掌心出了汗,听着对面平稳的呼吸声,缓慢地深吸一口气,活动着手腕,仔细听着黑暗中的动作声响。 珠子的飞弹而出的力道十足,谭净可以肯定这是个男人。他准头分毫不差,能把这种随身佩戴的珠子当成暗器,必然是下过苦功夫。 “把你那些下三滥的手段都收起来,这里外都有锦衣卫的好手,你以为自己还走得了吗?”谭净说。 那人没回答他,谭净捏的手指关节咔嚓作响,他扔下刀,赤手空拳地稳步向前。 他看不到那人究竟站在哪里,但他脚下一个转弯,猝然间竟准确地反手扣在那人胳膊,猛地发力,要将那人过肩摔到身前。 但那人摇晃了两步,竟稳稳地站在原地,没被谭净扯动。 谭净唇角弧度一僵,心底暗叫一声不好,他刚要抽手,手腕被那人抓住,他的力气不算很大,却有四两拨千斤之势,动作间就要将谭净甩到身前。 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抗衡着,谭净手肘猛地向后,正中那人胸口,只听他闷哼一声,手上力道一松,谭净顺势脱身,挥手就是一拳砸在他脸上。 旋即,谭净手向那人身后一捞,一柄锋利的匕首应声出鞘。 “还藏着这个呢?” 谭净笑意清冷,他不给对手留任何喘息的机会,握着匕首几步上前。 与此同时,一颗珠子飞速而来,谭净根本来不及躲避,珠子重重地磕在他膝弯,谭净单膝猛地摔跪在地上,瞬时那人疾步而来,飞脚将匕首斜踹出去。 谭净当机立断,摸起脚边的刀,雪亮的锋芒在那人颈边擦过。可他速度极快,刀刃仅仅是浅浅地划破他的肌肤,他脚步一转,按着谭净的肩膀一跃而起,单手死死勒住谭净的脖子。 谭净顿觉喉间一紧,窒息感一涌而上,但他没有掰扯横在他颈前的手臂,反而将那手臂牢牢按住,另一只手抓紧绣春刀,瞬息间刀刃就架在那人颈侧。 但谭净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因为这身手不凡的“毛贼”,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镇抚使,是我。” 谢致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刻意提防些什么。 他见谭净止住动作,自己手上力道一松,谭净转过身,仍旧紧紧握着刀,皱眉不解地看着他。 “你怎么——” 谢致当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指屋檐,低声道:“这里不对劲。” 谭净四下环视,可天色实在晦暗,他根本看不清屋顶上的状况。 他没收刀,朝谢致点点头,又指指江琅所在的阁楼,两人不约而同地往阁楼的方向走去,脚下一点动静都没有。 等走出一段距离,谢致停下来,朝身后浓稠的黑暗凝望良久,才缓缓出声:“这里没有人了。” 谭净望向黑暗,什么都没看到,又转而看向谢致:“你怎么知道?” “我已经在馆驿里走了两圈,方才那边有些动静。”谢致说着继续往前走,“此地不宜久留,去找殿下。” 江放午膳后就和柳又明一起往南郡去了,谢致现下在锦衣卫挂职,依着规矩,他该听从江琅、江让或者谭净的调遣。 但江放若是执意要谢致跟他一起走,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江放没有。 他留下了谢致,做他安插在江琅身边的一双眼睛。 江放答应启成帝不和江琅针锋相对,但不代表江放和江琅之间的新仇旧怨能一笔勾 42. 误伤 [] 江琅房内再没了动静。 秦榜在锦衣卫兄弟们的掩护下放出了信号,四面八方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前来刺杀的黑衣人们看情况不对,抽身想走,却一个个被一排飞旋而来的珠子打在腿窝。 他们没有防备,吃痛地跪在地上,只觉得膝盖被震碎般传来剧痛,来不及再撑地起身,身边锦衣卫们的刀就稳稳架在他们颈侧。 谭净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不用再分身乏术,集中精力同那几个黑衣人动起手来,不过几招,黑衣人全都惨叫着倒在地上。 楼上的打斗声止歇,不知道谁发出吹了一声哨子,所有的黑衣人面色一拧,须臾间,纷纷面露痛苦之色,口吐黑血倒在地上。 谢致不疾不徐地走入众人视线中,谭净没有同这些刺杀的死士周旋的经历,没想到他们自尽得如此干净利落,都没来得及命锦衣卫塞住他们的嘴,阁楼里的黑衣人都悉数断了气。 江琅被谢致护在身后,安然无恙,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有溅上。 谢致颧骨处青紫了一块,那还是在外面的时候被谭净打的,他袍角上沾了些许血迹,旁的再看不出打斗的痕迹。 谭净掀袍跪地,叩首道:“二位殿下受惊,殿下恕罪!” “事发突然,贼人早有预谋,伯清不必自责,快请——” 江琅声音顿止,谭净茫然抬头,见谢致手中握着一把银色的匕首,他抽刀出鞘,几乎没有迟疑,扬手甩出匕首,明晃晃的刀锋直冲谭净而来。 谭净愣在原地,他目光落在谢致青紫的颧骨处,没料到谢致会在此时此刻对他动手。 但那匕首贴着他的脸颊向后飞去,利器刺入血肉,背后响起轰然倒地声,有一个诈死的黑衣人胸前没入匕首,浑身战栗地滚下楼去。 谭净回过神,当即喊道:“秦榜!” 秦榜忍痛上前,当下找不到什么能塞住那人嘴的东西,他单手扼住黑衣人的下颌,另一只手利落地脱下自己的长袜,想也不想地塞进贼人嘴里。 “在外面的时候,将镇抚使错认成了刺客,镇抚使不要见怪。”谢致退到江琅身后,单臂挡在江琅一侧,以一个保护的姿势护着江琅往楼下去。 谭净摸着脸上被匕首划出来的血口,心里不由得嘀咕,谢致这人还挺记仇。 他打他一拳,他就划他一刀。 不然以谢致的准头,匕首别说擦着他的脸飞过去,就是根头发丝都碰不着。 江让听着外面动静停了,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谭净和素珠护着江让往楼下去,谢致和江琅站在黑衣人面前,他单手扶起秦榜,示意身边的锦衣卫带着秦榜下去治伤。 “这里有我。”谢致回头对谭净说。 谭净的官职在谢致之上,理应是谢致听他调遣才是,但谢致把话说得这样理所应得,他一时还真找不出什么话去反驳。 谭净望向江琅,见江琅朝他点点头,默许谢致留在自己身边。 谭净领着一队锦衣卫,大步流星地往外冲:“你们跟我走!” 江琅这边闹成这样,大部分的锦衣卫闻声而来,裴玉那边疏于防守,还不知道情况怎样。 谢致绕着那黑衣人转了两圈,问江琅:“殿下想怎么处置他?” 黑衣人怒目圆睁,匕首刺得位置刁钻,根本要不了他的性命。 他不怕死,本来想着死前再杀一个北镇抚使司,怎么都算赚了,消息传回去,他的家人也能多拿些银两。 但他没得手。 如此一来,他落在江琅手上,日子可就难捱了。 “关起来吧,不必审他,盯紧点,别让人死了。”江琅环视身边的锦衣卫,“若人死了,我可只找你们要人。” 谢致明白江琅的意思,他会心一笑,不要旁人近江琅的身,从一旁抽出一把干净的刀,护着江琅往外走。 在这个关头来刺杀的人,最有可能是冲着裴玉来的。 江州的水患不止因天降横灾,河堤失修,各地官员都要跟着落罪。 在这个时候,来治理水患的官员的态度就格外重要了。 他如何向皇上回禀江州的灾情缘故,直接关系到这些官员的身家性命。 若是旁人还好说,柳又明那是出了名的臭脾气,根本不正眼看他们这种朝廷的蛀虫。 至于裴玉,裴家嫡长孙,妹妹是王妃,自己前程似锦,正想着借这件事立功挣前程呢,哪里看得上他们那些贿赂巴结。 这些官员知道裴玉到了洛城地界,很快就要去他们各自的地盘上盘查问罪了,他们坐不住了,生出些旁的歪心思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想杀裴玉保命,但他们是万万不敢动江琅和江让的。 杀朝廷官员虽然是兵行险招,但尚有一线生机。 前些年,朝廷派来巡盐查税的官员也没少出意外。 可若淮王和公主命丧于查此,他们就彻彻底底活不了了。 但今日的黑衣人确确实实是奔着要江琅二人的性命来的,既然如此,江琅的猜测渐渐成型。 若是裴玉也遇到了刺杀,那这两批刺杀的人,必定是受不同的人指使。 他们这里的人是想浑水摸鱼,解决了江琅和江让,再把脏水泼到江州官员的身上。 江琅牵着江让,在谢致和一众锦衣卫的簇拥下来到了裴玉的居所。 入目一片狼藉,和江琅那里的惨状不相上下,满地都是尸首,黑衣人蒙着面,乍一看和方才那些人没什么不同的。 裴玉胳膊上挨了一刀,医师正在为他诊治。 裴玉见江琅来,起身要行礼,江让先一步上前按住他:“裴先生不必多礼,伤势如何了?” 裴玉捂着手臂上的刀口,忍痛道:“不碍事,二位殿下如何?” 江琅环视院内:“镇抚使和谢千户及时赶到,本宫同淮王都无恙,裴大人这里怎么打斗如此激烈?” 裴玉朝谭净那边看去,谭净身边还立着一位丰神俊貌的男子,他见状掀袍下跪:“在下姜钦,见过二位殿下,二位殿下受惊了。” 谢致目光扫过姜钦,走上前去,从他腰间抽出一腰牌,正是谭净随身佩戴的那块。 姜钦解释道:“在下原本在房内等伯清回来彻夜长谈,听到这边有打斗声,觉着不对劲,便喊醒旁边几间屋子的锦衣卫,直奔裴大人这边来了。” 谢致听完,没多说什么,他又看了一眼姜钦,将腰牌递还给谭净,只笑道:“腰牌十分要紧,镇抚使收好。” 谭净一向谨慎,腰牌从不随意摘取。 他同姜钦喝酒夜谈,顺手卸了腰牌和刀,临行时竟然把腰牌落下,被姜钦拾到。 今日姜钦用此腰牌,调动了附近的锦衣卫,护了裴玉周全,这是立了功。 江琅不多说什么,谢致自然也没有立场去苛责谭净。 但江琅信任谭净,同姜钦却素未谋面。 许知谦把姜钦压在青州,就表明了他对此人的态度。 若是再有下一次,姜钦若存了些旁的心思,借着这腰牌犯下过错,为江琅闯下祸事,再或为一己私利反叛江琅,那时就追悔莫及了。 谭净面色一赧,将腰牌收好,听裴玉继续说:“这些贼人是冲着我来的,牵连二位殿下,下官罪该万死。” “没想到刚到洛城,他们就按捺不住了,这么急着动手,洛城倒是个是非之地。” 夜深,江琅没有久留。 她吩咐谭净传令,今晚起锦衣卫巡夜的人数要再添一倍,裴 43. 拜师 [] “裴大人。” 姜钦正要俯首行礼,裴玉忙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姜公子不必多礼,昨夜若不是公子应变得当,恐怕我已经身首异处。公子于我有恩,当受裴玉一拜。” 裴玉说着,拱手要作长揖。 姜钦哪敢真的让裴玉拜他,他往后这些日子进出都要跟着裴玉,若是和裴玉关系处的好,他的差事自然也好办许多。 “裴大人说的哪里话,这都是姜钦分内之事。” 裴玉俯身,帮姜钦摘去衣裳上沾上的叶子,笑道:“姜公子是打青州来的吧?” 姜钦朝裴玉笑笑:“是,昨日刚到洛城。” “我听闻公子和谭大人相识多年,交情深厚。昨日公子立了功,怎么殿下只赏了个总旗的官职呢?” 姜钦顿了顿,没料到裴玉是来同他说这个的,他面上没表露出什么,状似不在意地一笑。 “殿下自有她的考量,不论是总旗还是旁的,都是殿下的恩典。咱们该感念殿下的恩德,哪还能挑三拣四的?” 裴玉单手负在身后,步子放得缓:“可我看公子胸怀大志,才干见地都卓越不凡,屈居在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总旗,实在是可惜了。” 昨晚裴玉看到姜钦竟然能拿到谭净的腰牌,就断定这两人交情不浅。 谭净是个忠正固执的人,他坐在北镇抚司使的位置上,就是替江琅拿捏着整个锦衣卫。 裴玉旁敲侧击过谭净,凭他的家世背景、他的义举和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若能为裴玉所用,必能成为渝王的一大助力。 可不管他怎么说,谭净都软硬不吃,一心一意效忠江琅,横竖都是油盐不进。 昨晚裴玉一见到姜钦,就觉得此人或许是收拢谭净的一个契机。 姜钦有野心。 打昨晚江琅一众人离开后,裴玉就让人留意着谭净和姜钦的动静。今儿一早就有人来回话,谭净从江琅那里离开之后,径直回了居所去见姜钦。 姜钦露了脸,救了人,原本是值得高兴庆祝的好事情。但谭净回房不知道和姜钦说了些什么,没过多久,姜钦就独自推门而出,面色阴沉得难看。 紧接着,姜钦担任锦衣卫总旗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裴玉略思索一番,就把其中的弯弯绕绕给想了个八九不离十。 姜钦必不满江琅的安排,但一时又不好发作,满腔怒火憋在心中,裴玉这才专门来竹林寻他。 裴玉明白姜钦心思多,想博得这种人的信任诚心,真心相待、直言直语是最简单直接的法子。 他对姜钦说:“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锦衣卫不能让公子施展才干,壮志难酬,公子何不弃暗投明,我愿为公子作保,在渝王面前举荐公子。凭裴家的势力,公子来日地位不在谭净之下,岂不快哉?” 姜钦停下脚步,露出诧异的神色。他看着裴玉,并没有当下拒了裴玉。 姜钦皱着眉,他像是在心里盘算着什么,就当裴玉以为他因金钱权势动心,将要松口答应的时候,姜钦却朝他行了个大礼。 “裴大人。我与伯清是患难兄弟,我不远千里奔赴江州,也并不是投靠明昭公主,而是要伯清生死与共。” “没有伯清,就没有今日的姜钦。伯清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此心非金石所能撼动,裴大人的好意姜钦心领了,姜钦乃乡野之人,若是言辞中有冒犯之处,还请裴大人恕罪。” 姜钦低垂着头,没去看裴玉的神色。 裴玉这样的世家贵公子,入朝为官后一直顺顺当当的,哪里受过什么顶撞磋磨? 姜钦拒得这样直截了当,话说得更谈不上委婉,他原以为裴玉会为此愠怒,就算面上不发出来,也要记恨在心里,往后给他穿小鞋、下绊子。 谁料裴玉垂眸看着他,目光中竟多出几分赞许。他忽然朗声大笑,也不顾身上的受了伤,忍痛俯身,珍重地扶起姜钦。 “公子不忘旧情,忠义守信,实乃真君子。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裴玉惭愧。若公子不嫌,裴玉愿与公子结为挚友,公子往后就唤我一声衡之吧。” 姜钦长松一口气,他就着裴玉的手起身,裴玉又问了他生辰年月,姜钦比裴玉小上几个月,他笑道:“承蒙衡之兄不嫌,这是姜钦的福气。衡之兄便同伯清一样,唤我守真吧。” --- 江琅后半夜基本没合眼,她找谭净要来了一份洛城官员的名录,所有人的家世底细都一一翻看过去,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面前的白纸上写了几个人的名字。 江州巡抚,杨耀宗。 洛城知县,胡亮。 这两人在洛城算得上是位高权重,昨日行刺裴玉的事情做得周密,定是那些官员们琢磨了许久,寻觅的良机。 在这二人的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二人若说自己全然不知,那是没人会信的。 这二人若不是庸碌草包,则必然是筹划这件事情的主谋。 江琅和裴玉昨日来洛城并没有进城去,也没有报给洛城知县胡亮,今日一早,裴玉才递了消息进城。 到半晌午的时候,胡亮和江州巡抚杨耀宗一起从城中出行,礼数做得十分周全。 他们瞧着裴玉身上的伤,又惊又怕,不停地向江琅磕头请罪,唯恐二位殿下受到惊吓。 江琅再三请他们起身,他们才战战兢兢地在马车前引路。 入城后,江琅一行人不再住驿馆,胡亮收拾好了家里的住宅,恭恭敬敬地将江琅、裴玉和谭净请进去。 灾情紧急,裴玉不敢耽搁,他草草换了伤药,就要胡亮带着他往河边去看。 胡亮面露难色,他支支吾吾地,半天没应答。 还是杨耀宗见状笑道:“那边一片污糟的,裴大人想问些什么,咱们常在洛城,当下就能答了大人,何必费时费力呢?” 杨耀宗是江州巡抚,品级在裴玉之上,一袭大红色的官袍分外惹眼。 “也好。”裴玉不好刚一来就同杨耀宗起冲突的,他和杨耀宗掀袍落座,“我对洛城情况尚不熟悉,劳烦杨大人受累讲讲灾情如何。” 杨耀宗和胡亮对视一眼,笑道:“好说好说。这灾情说到底也是天灾啊,这场雨从开春一直下到现在,眼看着水位涨了不少,我与胡知县就有心加固河堤。” “谁料我们民工还没招募完,东边的海水倒灌,又赶上洛城连日暴雨不歇,事到如今,咱们也是有心治水却无从下手啊。” 裴玉扫过他们二人,他正襟危坐着,唇角抿着一抹笑意:“这些天了,二位大人同洛城的一众幕僚官员就没想出什么良策吗?” 杨耀宗摆摆手,意味颇深地笑笑:“我同诸位大人日夜盼着裴大人到来,如今裴大人到了洛城,万事尽可迎刃而解,大人怎么还反问我们呢?” “杨大人,这话我倒不明白了。”裴玉说。 “裴大人从瑄京来,为的是赈灾。这赈灾么,自然要有赈灾的银钱,洛城府衙账目十日前就亏空了,咱们就等着裴大人带这笔赈灾银来救急呢! 44. 老弱 [] 江琅是被房外的说话声吵醒的。 她睁眼的时候,谢致正看着窗外的姜钦,对他的高门大嗓颇为不满。 “裴大人请咱们殿下一同往县衙去,那巡抚难缠得紧,裴大人说只有殿下去才......素珠姑娘,你摆什么手啊,殿下在不在房内,你好歹容我去回禀,别......” 素珠看着姜钦大步流星地迈过来,她不敢高声言语,朝姜钦挥手他又看不明白意思,懊恼地跺了跺脚,等姜钦走近才慌忙拉住他,低声说:“殿下正歇着呢,你声音小些......” 姜钦登时噤声,他捂住嘴,尴尬地笑笑:“我这不是,这不是着急吗?姑娘见谅,裴大人那边催得紧,殿下歇下多久了?” 素珠伸出手指比划:“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大人不然再等等?” 姜钦能等,但裴玉那边可等不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杨耀宗仗着自己比裴玉品级高,处处拿话堵裴玉,根本不让裴玉往灾民和河边去。 裴玉碰了一早上的软钉子,若是江琅不去,他就是去了县衙,也什么都办不成。 姜钦正为难,里面传出声音:“素珠,让姜大人进来吧。” 素珠应了一声,引着姜钦走入房内。 谢致侍立在一侧,他缓缓地活动着手腕,目光投落在姜钦身上,并不如平时那样和善。 江琅坐在上首,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自己的脖子,不知道怎么,脸色竟有些赧红。 姜钦一走进来,就觉得这房内的气氛怪怪的。 但他不敢多看,更不敢多问,将裴玉要他说的话带到,就跪在下面,没再多说什么。 江琅早知道裴玉今日必定遣人来请她,便说:“守真到厢房稍坐,待本宫梳洗更衣后同守真同去。” 素珠招呼着早就候在门外的小丫头们进来,谢致和姜钦一前一后走出去。 姜钦看着谢致神情淡淡的,他刚到锦衣卫,还没同谢致搭过话。 他原本想趁着这个机会和谢致攀谈两句,处好同僚之间的关系,他往后若能顺顺当当地往上升,身边也能有可用可靠之人。 他跟在谢致后头,谁想还没等他开口,谢致头也没回,径直往东边的厢房去了。 谢致这一走,姜钦心中闪过一瞬茫然。 素珠说殿下歇下了,既然殿下歇下了,谢千户怎么能在殿下房内呢? 难不成是殿下不愿意见他,故意找的推诿之词? 再有,素珠给他安排歇脚的厢房在西边,谢致这么一走,他也说不好谢致是有意还是无心,总之他是不好跟过去了。 姜钦杵在原地,愣了片刻。 自己就是来传个话的,也没得罪谢千户啊。 殿下和谢千户怎么都显得莫名其妙的? 姜钦轻“啧”一声,眉峰轩起,到底还是没腆着脸叫住谢致,怀揣着满腹心思,自己往西边的厢房喝茶去了。 素珠给江琅梳起发髻,拿起各样的首饰在她鬓边比划:“殿下要去见官员,这钗环首饰要体面又贵重才好,挑哪个呢......” 江琅往首饰匣子里看了一眼,反倒挑起方才刚卸下来,单独搁在一边的碧绿簪子:“这个吧。” 素珠拧起眉:“这......瞧着和殿下的身份不相称,平日戴也就罢了,今日......” 江琅把簪子插在发髻上:“洛城县衙正闹饥荒呢,我何必戴贵重的首饰去惹眼呢?这个就很好,许先生挣些钱也不容易,咱们且看裴玉和杨耀宗暗地争锋吧。” 江琅戴了帷帽,她不便独自去见官员,就带上了江让,领着一队锦衣卫,浩浩荡荡地往县衙去。 杨耀宗和胡亮跟在马车后头,悄声嘀咕:“咱们能一时镇住裴玉,这明昭公主和淮王也跟来了,这可怎么是好?” 杨耀宗嗤笑道:“我看你是把胆吓破了,裴玉我都不放在眼中,何况他们?一个姑娘家,一个还没长全的孩子,能把咱们怎么样?来耀武扬威地找排面罢了,咱们敬着就行,还能有什么差错?” 胡亮瘪瘪嘴,欲言又止。 杨耀宗说得不无道理。 可他也不是单怕二位殿下,明昭公主身边还跟着北镇抚和一队锦衣卫呢。 前些日子他找人去瑄京打听了,都说明昭公主身边常跟着的就只有一个叫秦榜的百户。 北镇抚上任后,凡事要同二位殿下商议,同殿下走得也近些。 可除此二人之外,现下明昭公主身边还有一位二十来岁的锦衣卫,那是个千户,从前是跟着永王的,不知怎么,来到洛城后也寸步不离地跟着明昭公主。 这位谢千户逢人爱笑,他们见过面,他说话也算和善,瞧着倒是比谭净和秦榜都好相处。 秦榜昨夜负伤,今日就换了谢千户随侍左右。 可就是这样一位和气友善的千户,他远远地看向胡亮和杨耀宗时,那眼中隐着的笑意并没让胡亮觉得亲切。 这笑像是冬日冰冷的阳光,看着明亮可亲,却没一丝温度。 胡亮觉得遍体生寒。 此时这位谢千户正跟在二位殿下的马车边上,和谭净一起左右护卫着,一柔一刚,这架势简直让人望而生畏,不敢上前。 “上次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龟儿子,竟然浑水摸鱼,直奔着二位殿下就去了,若是二位殿下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胡亮说。 “胡说什么!”杨耀宗当即压着声音呵斥他,“哪有什么上次,殿下遇刺咱们顶多是失职。哪还有什么旁的?你若再乱说,别怪我不讲情分,保不了你!” 胡亮悻悻地闭上嘴,他的宅子离县衙不远,没走多久,前面的马车就停了下来。 明昭公主戴着帷帽,隔着皂纱,胡亮看不真切公主的容貌,也窥不见公主是个什么神色。 他在杨耀宗手下多年,最要学会察言观色。 传闻中这位明昭公主是个没气性,软弱无能的。 但如今锦衣卫在她手中,裴玉又执拗地要明昭公主来县衙,胡亮心里犯起了嘀咕,公主真如传闻中的那般吗? 他要自己看过才知道。 胡亮哈着腰,跟在杨耀宗后面,刚想趁着没人注意他,偷偷抬头多看公主几眼,摸清楚公主是个什么神色态度,就被一道笔直挺拔的身影给挡了回来。 谢致阻挡在杨耀宗和江琅之间,和谭净一左一右护着二位殿下往县衙走。 他像是不经意地往这边一瞥,胡亮的窥探正和他冰冷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上,胡亮登时头皮麻了一下,忙低下头,再不敢多看一眼。 谢致为公主撑着伞,他的目光一闪而过,压根没看胡亮,下意识地扫视周遭环境而已。 但胡亮感觉到了威胁,是一种无声无形,但犹如横刀相向的警告。 县衙里,胡亮早就让人收拾过,整个县衙是一副破败穷酸的景象。 门外的石狮子缺了半只脚,院里的矮松叶子都黄了,池塘假山处只有满池污脏的雨水,连个鱼的影子都没有。 裴玉见状,倒不意外:“胡大人廉洁清贫,府内摆的都是些寻常物件,伺候的下人也没多少,不想这县衙里也如此简朴,倒别有一番风致呢?” 胡亮混笑道:“裴大人真爱说笑,这哪有什么风致呢?没钱修罢了,前几日池子里的鱼都给邻近的百姓做羹汤了,如今紧着赈灾,哪顾得上这些虚的。” 杨耀宗也说:“不是下官邀功托大, 45. 默契 [] 杨耀宗坐在堂中,脸色铁青,裴玉带着一班子的户部官员在隔壁查账,他几次想起身去阻挠,都被身后的人生生按坐下。 杨耀宗恨恨地回头,撞上一双含笑的双眼,谢致颔首,看着十分谦逊有礼,挑不出错处:“杨大人,查账急不得,喝茶。” 胡亮就坐在杨耀宗对面,也是急得一脑门子汗。 其实裴玉现下看的账都是假的,杨耀宗是怕裴玉心思缜密,从假账中扒拉出什么蛛丝马迹,才坐立不安地想去打断他们。 但胡亮不然。 初夏的天,外头下着雨,算得上清凉。 可他身上快被汗浸透了。 查账—— 他想不了杨耀宗那么周全,他现在又惊又怕,没想到这明昭公主如此说一不二,她说要查账,杨耀宗连一句话都插不上,就被几个沉着面孔的锦衣卫给架走了。 他身后就站着一名锦衣卫,那个名叫姜钦的,他隐约能察觉到姜钦的目光在他身上徘徊,又落在他淌着汗的脖子上,像是洞悉般地笑了笑。 那声音低,和对面的谢千户笑起来像极了。 胡亮本来就心虚,此刻被这春水波澜般的笑声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热血直往脑门冲,霍然站起身。 “胡大人有话想说?”姜钦当即按住他的肩头,笑着问他。 “没......没什么,这位大人,在下想......”胡亮压低声音,“在下想去更衣。” 姜钦豁然笑道:“好说,大人随我来。” 胡亮朝江琅和江让行过礼,没敢看杨耀宗,深深低着头,避猫鼠一般溜了出去。 他怕的不是裴玉,而是江琅和她手下的锦衣卫—— 那位北镇抚使司,方才还在县衙中,这会儿却不见了身影,连带着少了几个威武高大的锦衣卫。 县衙的账册都是假的。 可他城外的宅子里藏的有真账册。 他和杨耀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些年他背靠着杨耀宗,过手的钱财不少,但相当一部分都是仅仅从他手中过了一遭,最后都进了杨耀宗的口袋。 杨耀宗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城府极深,面上笑着,背地里捅刀子。 胡亮深知若有一天东窗事发,杨耀宗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一脚踹开,推他出去顶罪,连他的妻小都不会放过。 他玩这些阴谋心机比不过杨耀宗,他算计不过,只能想方设法地在手下留好杨耀宗的罪证,来日或许能救自己一命。 但现在事情尚且没有盖棺定论,这账册要是落在公主和裴玉手上,那他和杨耀宗就都没活路了。 胡亮原本打算借着出恭的功夫,让自己的小厮回府传话,好叫夫人赶紧把账册送回娘家藏一藏。 但跟来的锦衣卫未免太较真。 姜钦抱着刀,寸步不离,连他出恭小解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胡亮提溜着衣裳,忍了半晌,面色难看:“这位官爷,你这样看着我,我实在是——” 姜钦迟迟地笑起来,他恍然大悟般转过身,胡亮看他背过身,刚要朝自己的小厮招手使眼色,只听身旁响起“唰”的一声。 姜钦抽刀出鞘,就在他身侧比划着:“灾年世道乱,殿下都遇了贼人,胡大人可要处处当心啊。” 那刀一出鞘,胡亮的小厮脸色唰白,怎么都不敢过来了。 身侧架着一把明晃晃的刀,胡亮撩开衣袍,气恼之余又不免心悸,他愤愤然甩下衣袍,恼怒地负手往堂上走。 姜钦不慌不忙地收起刀,往旱厕一瞥:“哟,胡大人,这会儿又不急了?可不能憋着,对身子可不好!” 胡亮心虚地回到堂上的时候,杨耀宗主动和江琅搭起了话:“眼看着就晌午了,不如下官摆几桌宴席,也不上什么山珍海味,清淡小菜,总不好让殿下和户部的大人们饿着肚子劳碌。” 江琅就早上眯了那么一会儿,刚觉得要睡着的时候,就被姜钦一嗓子给吵醒了。 她在这里坐了半晌,困意打不住地往上窜,茶一杯接着一杯地下肚,吊着精神翻看胡亮断案的记录簿。 江琅困意没消退多少,舌根倒是又苦又涩。 说这胡亮是烂泥扶不上墙,他倒也知道做戏做全套,上的都是劣等茶,放在瑄京皇城,下等的宦官都不看一眼。 “说的也是。”江琅望向胡亮,“那劳烦胡知县去安排两桌席面,切记不可铺张浪费。” 胡亮一听,当即喜出望外,若能让他走出这件屋子,在县衙里走一圈,同人交谈接触,就是姜钦盯得再紧,他都有办法把消息给送出去。 杨耀宗也想趁机跟着往外走,谢致眼疾手快,尽职尽责地将他按回木凳子上,又给他倒了一盏茶:“想必杨大人是牵挂着灾民们,但凡事心急反而不可得,杨大人稍安勿躁,喝茶。” 杨耀宗不耐烦地瞪一眼谢致,喝茶喝茶,喝什么茶?! 他在这坐了一上午,茶水喝了七八杯,茶叶一次没换过,味道都被冲淡了,也掩不住这茶的涩口。 他这会儿舌根都发麻了,也不知道胡亮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这茶叶。他看明昭公主也喝了不少,她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这种茶竟然也能入得了口。 县衙的灶房离正堂不远,但胡亮七绕八绕,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重新回到堂上。 姜钦跟着他迈进来,和江琅短暂地对视一瞬,江琅搁下记录簿,笑着问胡亮:“饭都备好了?” 胡亮点头哈腰:“是,殿下,请殿下挪步偏厅。” 江琅走下来,朝谢致看了一眼,却没往偏厅去。 “跟账目沾边的事情总要仔细点,素珠,把诸位大人的饭给送到廊房去,至于杨大人和胡知县——” 江琅拢袖往外走:“姜钦,裴郎中没翻完账册之前,二位大人的起居吃食就交给你看顾了,闲杂人等不必放进来,免得惊扰二位大人,这也是为二位大人的声誉着想。” 姜钦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地把二位殿下和谢致都送出去,他站在原地,手指上下拨弄这刀柄,望着杨耀宗和胡亮,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二位大人稍坐,这查账最是急不得,看来接下来这几天,咱们可有得相处了。” 江琅走的时候带上了桌案搁着的那本记录簿,饭还没摆好,她就靠在软枕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着。 江让午饭不在这里用,素珠带着他另寻了间安静干净的廨房,他读书认真,想 46. 守候 [] 谢致夹起黄瓜,仔细端详片刻后,填入口中:“是,自幼相识。” “你是南郡人,他是临川人,怎么会自幼相识呢?” “他父亲经商,他大小就跟着走南闯北地胡混,常往南郡来,一来二去的不就认识了?” “交情如何?”江琅看他难得一道菜吃了这么多,就继续给他夹黄瓜。 “殿下不是找人查过了吗?我在南郡的牢房里没人管没人问的时候,是他来给我抬棺收尸的,这交情自是不消说的。”谢致垂眸看一眼黄瓜,没犹豫,吃得津津有味。 “查过归查过,有些话我想听你亲口说。”江琅说。 谢致闻言动作一顿,他饱含深意地看向江琅:“怎么?我说的殿下就信了吗?” 江琅抬袖,借着扶簪的动作遮住自己的脸:“这要看是什么话,咱们谢千户总不爱说真话,谁分得清哪句真哪句假呢?” “殿下都亲自为我布菜了,冲着这份情意,我也要给殿下交个实底儿了。” 江琅刚从青椒炒肉里翻出一条细肉丝,正要夹到谢致碗里,结果他这话一出口,江琅登时动作一滞,心尖像是被什么灼烫的字眼给激了一下。 她改了主意,将肉丝夹到自己面前,放下碗筷没再动,挺直脊背,端正地坐着。 江琅压着心头泛起的涟漪,不知名的情绪让她不觉中红了耳垂,她一本正经道:“什么实底儿?说出来我听听?” 谢致瞧着她,莫名笑了一声,他摇摇头,仍旧去夹那盘凉拌黄瓜。 “俞随是个经商奇才是假,但好在可信可用,若是殿下从江州富商身上入手,俞随是个不错的人选。” 江琅捏着耳垂,点点头,没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午饭用的差不多了,素珠进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发现这两个人旁的东西没怎么动,一盘登不上台面的凉拌黄瓜倒是被吃得干干净净。 江琅用过膳就更困了,她倚着软枕靠了一会儿,眼皮直打架,手掌撑着额头,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下点。 谢致捧了本书坐在她旁边,他唇边浮起笑意,轻手轻脚地出门去把素珠叫进来,让她服侍着江琅去休息。 裴玉那边的账目一时半会儿查不完,杨耀宗和胡亮有姜钦看着,江琅可以安心睡到晚上,好好养一养精神。 他原本打算往前堂去,姜钦世故圆滑,心思颇深,又初来乍到的,他对姜钦多少有些不放心,想着亲自去盯着杨耀宗和胡亮,不让他们传出什么消息,做什么手脚。 但他还没走出院子,素珠就匆匆从房内追出来:“谢千户,殿下请您进去。” 屋房的窗子已经被关上了,看不到里面的境况。这两日谢致寸步不离地跟着江琅,众人都习以为常了,没人多看多说些什么,都各自做着手中的事情。 谢致没立刻进屋去,因为江让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廨房走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本书,定定地站在原地,凝视着谢致。 素珠觉得江让的神色奇怪,正要问上几句,江让却冷冷地蹬了谢致一眼,一声不吭地转过身,重重摔上了房门。 素珠一头雾水,领着谢致往房里去。 县衙的廨房简陋,坚硬破旧的木板床上铺了一层褥子,人躺在上面,稍微动一动木板床就咯吱咯吱地响。 这里没有床帘,没有层层帷幕,谢致绕过简陋的屏风,就瞧见江琅侧着身子躺着,手垫在脸颊下面,撑着眼皮等他进来。 “我有件事情,要你帮我走一趟。”江琅捏捏眉心,疲惫地说。 谢致挡住她的双手,不让她继续撑着精神,侧过身子站在床边,替她挡着外头的光。 “什么事?殿下吩咐。” “你去找俞随,我要同他谈一笔生意。我是带着诚心去的,要他带着江州的商户们募捐钱款,不管他要什么,你都不必许诺,也不必拒了他,原封不动地把他的话送回来就好。” 俞随这样的人,在江州的名声颇盛,多少富商为求在乱世中得以保全,都会想着效仿他的行径。 他先前捐了一笔钱,在江放那里谋得了主簿的官职。 江琅原本是不愿与这种人为伍的,可也正因为俞随撒了那么多银子出去,只要了一个主簿的位置。 这让江琅对他刮目相看。 求而不贪,江琅大概能猜出,谢致之前花掉的那些钱,都是从俞随这里拿来的。 俞随在临川建粥厂,开庄院,给难民容身休憩。 如此看来,此人良心未泯,未必不可为她所用。 谢致取出一块干净素雅的帕子,随手搭在江琅眼睛上,看江琅紧蹙的眉心稍缓,才说:“好。” 帕子上有一股极淡的清香,像是竹叶上朝露的味道,将人的忧虑烦思一扫而空。 江琅手挪到眼角处,意识模模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脑海间突然一个念头闪过。 她猛地一睁眼,掀开帕子的一角,露出半只眼睛望着谢致,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嗯?”谢致一直望着她,“睡得不好吗?” 谢致听素珠提起过几次,江琅夜里总是会被梦魇住,惊醒的时候浑身都是冷汗,久久不能回神,总是休息不好。 “不是......”江琅攥着帕子,别别扭扭地问,“你今日就走?什么时候走?” 谢致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诧异,他手抵在唇角,朝江琅温柔的笑笑:“放心,睡吧。等你水着了我再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江琅翻过身,小声嘀咕道。 谢致看着她的背影,笑着不说话。 江琅这一翻身,把被子卷去了身下,后背有一道缝隙没盖上被子,漏了出来。 谢致怕她睡着了着凉,俯身去帮她掖被角。 他刚一动,江琅就一个翻身,茫然地看着他,看谢致还在床边,她皱皱眉:“我睡了你再走?” 谢致把被角掖好,改口道:“拿着锦衣卫的腰牌,夜里也能赶路。等谭净回来我再走,殿下安心睡吧。” 初夏的江州阴雨不绝,处处泛着潮湿的味道。屋檐滴滴答答落着雨,阶前的青苔泛着新鲜的青绿,房里有木头潮湿腐朽的味道。 江琅精神不济,很快陷入沉睡。 梦境遥远模糊,屋檐漏雨的声音愈来愈近,县衙的廨房被越推越远,她猛地回头,看到了冷宫的朱墙残颓,处处都是衰败的暗红色。 冷宫的夜比江州要冷,要更漫长。 沤着落叶的枯井像是怎么都清不干净,永远泛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江琅小时候听冷宫里的老婆婆讲过,那井里死过人。 那老婆婆是先帝的贵人,犯了事儿进了冷宫,几十年都没能再迈出这道门。 47. 她想 [] “谢致现下在哪里?” 素珠忙道:“谢千户说领了殿下的旨意,往临川去了。” “他可说了什么吗?” “并没说什么,谢千户没同淮王殿下顶撞,听完训斥就走了,谁也没理。” 江琅觉得额角一阵阵刺痛,她推开茶盏,追问道:“都谁听见这话了?” “谢千户是在潭大人回来的时候,才从屋里出来。除了奴婢和谭大人,还有几个从公主府里带出来的小丫头也听着了。” 素珠又说:“那几个小丫头是奴婢仔细挑选出来的,不会乱嚼舌根,此事断不会外传,殿下放心。” 江琅沉默半晌,没应答。 她趿着鞋,推开窗子,见谭净正在檐下立着。她换了衣裳,把谭净也叫进房内。 谭净行过礼,看着江琅的脸色,约莫着殿下的心情不大好,就没贸然言语。 “找到了吗?”江琅主动出声。 谭净这才敢答:“并没寻见,那小厮机灵,绕了几圈就是不去碰账册。咱们不好直接搜宅子,我留了两个人在那里盯着,赶回来向殿下回禀。” 江琅静了须臾,没继续问胡亮手里账册的事情。 “上次你说,你是巡夜的时候遇到谢致的,你们还交过手?” 谭净点头:“正是。” 谭净回想起那日的情形:“殿下看见他的手了吗?” 江琅撑着下颌,凝眉道:“有什么不对吗?” “他手上有射箭骑马留下的茧子。”谭净意外地说,“从前许先生说他是猎户家的儿子,我便没在意此事。但前几日,殿下偶然提起他是南郡主簿周南山的儿子,这就不对了。” 江琅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谭净道:“周家公子身子不好,平日里只以读书习字做消遣,怎么学得了这些功夫呢?” “他能和你过招?”江琅眉心攒起。 谭净摇头,如实说:“真动起手来,倒也能抵挡一阵。他像是没找过专门的师傅,拳脚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有他随身带的那珠子,邪门得狠,瞧着不像是什么暗器,倒像是......” “像什么?” 谭净皱皱眉,他也不敢断言什么,那日他和谢致交过手,回去和姜钦提起了谢致的拳脚路数。 姜钦听完一拍腿,当即就说:“什么珠子,那不是小孩子打鸟的弹丸吗!这也能做暗器伤到你?” 谭净把姜钦的话复述一遍,江琅听完,没多说什么,她让谭净继续去盯着胡亮和她的家人,自己也没再回胡府,带着江让就在县衙的廨房住下了。 这几日县衙大门紧闭,有锦衣卫把守着,进出的人都要记录在册。 素珠跟江琅念叨了几次江让和谢致的事情,想着让江琅问个明白。 谢致究竟哪里得罪江让了,江让如此不待见谢致,若是不清不楚的,二人之间生了龃龉,往后江琅在中间也为难。 但江琅每次就是听过就罢了,自己从来不提,也没说着要找江让说些什么。 她照旧地看顾着江让的功课,如常地按谢致的药方吃着药,锦衣卫每日的回禀也一字不落地听着,就像是那日院里的冲突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裴玉这几日都没露面,他和一众户部官员在阁库足不出户,硬是把江州洛城十年的账目都拿出来,翻了一遍。 江琅也没闲着,她往河边去了几次,加固河堤的民夫双脚泡在水里,泛白的皮肤都沤烂了。 民夫做着活,苦些累些,能换些吃食,一日两餐,勉强能填饱肚子。 但那些妇孺老弱,家里的房子田地都被淹了,成日里缩在破庙里,可洛城能有多少寺庙? 去得晚,挤不进去的人,就抱团窝在巷子的避风口。 在洛城的大街上走一圈,入眼之处,满目疮痍。 哪里能想到这里曾是良田万倾,人人心向往之的地界? 江琅从临川闲鹤斋账上拨了钱,开了粥厂,给百姓救急,但能得到救济的百姓不过是灾民的冰山一角。 裴玉想从查账入手,直接给杨耀宗和胡亮扣一顶贪污的帽子,从他们手里拿钱赈灾。 但是这两头老狐狸藏得深,一时半会儿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裴玉等得起,洛城的百姓不能等了。 江琅每日都往城里去,或散发些粥饼,或煮了退热驱寒的汤药,亲自送到那些病弱的老人孩童手上。 这些东西都是公主府带出来的人和锦衣卫直接去办,有些甚至分发的事情甚至是江琅亲力亲为,并不经洛城县衙的手,也不用洛城县衙的人。 洛城潮湿,地面都沤着水,江琅在街上巡了三天,又熬着几个晚上跟裴玉商量着杨、胡二人的事宜,没睡过什么囫囵觉。 素珠眼瞧着心疼,殿下每日吃的药都比吃的饭要多,操劳着灾情和贪墨的诸多事情,寝食难安,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她和谭净都在跟前劝了几次,殿下都没听进去。 淮王也来劝江琅保重身体,江琅嘴上是答应了,但在江让看不到的时候,还是成宿成宿的不合眼。 偏裴玉还爱挑午后、晚膳后,这样殿下要休息的时候来议事。 裴玉由头寻得正,素珠也是满心抱怨,不敢说出来。 许知谦在青州,听闻了江琅这边的灾情艰难,他送来闲鹤斋上个月魁首文章时,让人带来了一万两的银票,给江琅支用。 江琅支了三千两出来,旁的暂时搁着没动。 江州不止洛城有灾情,往后的路还长,闲鹤斋账面上就这么多钱,她不能一时全部都投在洛城。 许知谦送来的文章放了几日,江琅终于在一日用过晚膳后得了一会儿空,打开一叠厚厚的文书,揉着眉心,疲惫地靠在软枕上,逐字逐句地读下去。 江州闹了水灾,路上泥泞坎坷,这封信迟了小半个月才送到。 这些文章的题目是江琅上次拟定的——试问烽烟。 战事关乎民生,不论贵胄还是百姓,人人都对沧州的军情有不一样的看法。 有人讲沧州应当停战,江州连年遭灾,难以供应沧州的军粮。若不是谭净在民间重金收了粮食,送去做军饷,江州在洪灾之前,就要先闹饥荒了。 但有人则不然。 他们主战,并且认为沧州总兵李奕应该寸土不让,坚守樊 48. 谢爹 [] 一场暴雨将洛城的灾情推入谷底。 城中虽然建了雨棚,但还是有许多灾民淋了雨,受了寒,夜间就陆陆续续地发起热来。 江琅睡到半夜,也觉得手脚冰凉,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的。 清晨时分,江琅身上没有力气,她喉咙干得厉害,料想自己应该也是吹风受寒,身子禁不住,又开始发热了。 她昨晚没让素珠守夜,是姜钦带着几个锦衣卫把守在院子里。 现下时候还早,她这时尚且不知道城中的情况,就没叫素珠进来伺候。 这几日奔波劳碌,大家都辛苦,今日若是没什么大事,倒是可以在县衙休整一日。 江琅掀开单薄的被子,勉强撑着身子,趿着鞋站起来,头又沉又蒙。 昨晚的茶水放了一夜,已经冷了,她指尖触到冰凉的茶壶,又蜷缩着收了回来。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本就受了寒,凉茶是吃不得的。 “姜钦。” “殿下——” 姜钦抱臂靠着墙,听到江琅的声音一个激灵,瞥了一眼身旁侍立许久的人,径直走到门前回话。 “去烧些热水,等半个时辰后,再去把素珠和伯清都叫来。” 江琅吩咐完,原本打算回床上去再眯一会儿。 她刚一转身,房间的门就“吱扭”一声响了。 这廨房不大,布局简陋。 江琅为着方便,用一架屏风将屋子隔成内外两间。 平日里,她见谭净、裴玉就在外间,里间就搁了一张床,一张靠着墙的木桌子。 门一开一合,外头的阴雨压抑的天光一闪而过,熟悉的身影在屏风上掠过。 江琅手撑着桌子,头疼得厉害,她使劲掐了掐眉心,朝屏风上掠过的影子看了一眼,往外间走去。 “回来了?” 隔着屏风,谢致没贸然走进来,他见江琅穿戴还算整齐,又主动绕出来,才抬眸认认真真地望着江琅。 “回来了。”谢致说。 他像是心神不宁,瞧着也不高兴,为了不让江琅担心,牵强地扯起笑容,状若无事地应答着。 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雨,他能在这个时辰就回到县衙,定是昨夜冒雨奔马。 江琅看他衣裳还干爽着,头发像是被重新梳起来的,虽然发丝没滴着水,也依稀可以窥见发上的潮湿。 这是专门换过衣裳,收拾过形容,才来见她的。 “什么时候赶到的?”江琅转身取出自己贴身用的帕子,递给他。 谢致低头瞧了一眼,笑着接过来:“寅时三刻到城外的,守城的士卒不认得我,险些没能进城。” 谢致接过帕子,没顾自己头发还湿哒哒的贴在一起,他仔仔细细地将江琅从上到下端详了一遍,收起笑容,攒起了眉头。 “殿下瘦了。是杨耀宗胡亮不安分?还是裴玉又找什么麻烦了?” 江琅“啊”了一声,她摸着自己的脸颊,没摸出自己哪里瘦了,只觉得脸上烧得发烫。 “都没有,是我这两日出门多了,可能吹了风,不打紧。” 她还没撤手,谢致温暖的手掌就覆在她的额头上。 “又起热了。” 谢致将帕子展开,他隔着帕子握住江琅的手腕,掌心的温暖和江琅冰冷的腕骨触碰着,他没等江琅作何反应,就领着江琅到床前,弯腰几下就铺好了床。 “俞随......”江琅说。 “先休息吧。”谢致打断她,手上动作不停,先给江琅掖好被角,又出门去吩咐了几句,提着一壶热茶回到床边。 他自己先试了水温,又重新给江琅倒了一杯热茶,等茶壁变温,才小心地递给江琅。 江琅捧着茶盏,在谢致的注视中一点点把茶都咽下去。 她手脚渐渐有了温度,望着谢致凝重到没有一丝笑容的面容,轻声说:“俞随还是要见的,不能因为我自己耽误救灾。” 谢致没言语,他又倒了一杯茶给江琅,江琅没喝,捧着暖手。 谢致知道江琅主意大,见不到俞随是万不肯休息的。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担心地望着江琅,良久,才说:“殿下还是先见一见谭大人吧。” 说完,谢致就转身出去了。 不多大会儿,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素珠听闻江琅又发了热,忙活着让小丫头们去烧水煎药请大夫,又从隔壁翻出一床还算新的被子,抱着被子,和谭净一起往屋里进。 “谭大人,殿下身子要紧,若无什么大事,就先别说给殿下了。” 谭净也是这么想。 但昨夜城里狂风暴雨肆虐,今日一早,手下的人就来回禀,城里不少人都咳嗽呕吐,身子差的老幼更是烧了一夜。 今早有几个奄奄一息,赶着送去医馆才救回来。 旁的事情都能搁一搁,但这件事怎么能瞒呢? 江琅听完谭净的话,心头一紧:“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症状吗?郎中们都怎么说?用药了吗?” “症状轻重不一,但大都是感染风寒的那些。郎中说呕吐或许是因为街上污水烂泥多,吃食上不太干净,倒也没什么大碍。” 江琅手里捧着的茶盏已经冷了,素珠给她又加了一床被子,江琅趁素珠弯腰的空隙,低声问了一句:“让儿和谢致呢?” 素珠面露难色:“殿下养好身子要紧,何必为旁的事情费神呢?” “他们又见面了?” 素珠踌躇半晌,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她瞒着藏着,殿下也不会信,仍旧是为此挂心。 “淮王殿下一早就来给殿下问安,正撞上谢千户从殿下房里出来,淮王殿下就......就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了谢千户,让他滚......让他回房思过去,不许再来这边。” 素珠见江琅不做声,又试探着说:“不如奴婢去把淮王殿下请过来,殿下当面问个清楚。再不然,奴婢去谢千户那里探探口风?” 江琅摇摇头,只让屏风外侍立的谭净去将俞随领过来,等俞随吊儿郎当地逛过来后,江琅吩咐素珠和谭净守在房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俞随在屏风外磕了个头,笑嘻嘻地说:“下官俞随,见过殿下。” “俞老板。” 江琅换了个称呼,言外之意就是没把他当成临川主簿,今日请他来,仅仅是因为他是江州首富。 她揉着方才被谢致触碰过的腕骨,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像是江州屋檐无意滴落的雨,一点点渗进枯涸干硬的土地。 他是冒雨赶回来,似乎只是为了能在破晓时见到她。 他是在担心自己吗? 江琅揉着手腕,理清思绪,缓缓说:“想来谢千户已经把该说的都说过了,俞老板既然肯来洛城,想必是愿意出资赈灾。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俞老板想要什么?” 俞随笑了两声,也没绕弯子,直接说:“我要盐引。” “口气不小。”江琅目光骤然凌厉,她冷哼一声,对屏风外说,“俞老板是生意人,果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我是生意人,轻重缓急也拎得清楚。赈 49. 取暖 [] 江琅原说晚上宴请俞随,但谢致找了个锦衣卫来传话,推说自己染了风寒,不宜在席面上露面。 清早还好好的一个人,他身体又不像江琅的这样差,哪会说病就病呢? 谢致往日里有个什么事儿,不管多远多晚,都要自己亲口和江琅说才行。 但他这次找了个锦衣卫传话,并没往江琅这边来。 入夜时分,素珠让人收拾出一间还算宽敞的屋子,摆了好酒好菜,俞随早早地就到了,就是迟迟没等到要赴宴的另外两个人。 江琅撑着伞,疾行于大雨中。 谢致从清早回来后,就瞧着不大对。 他像是有什么心事,话少了许多。 平日里他是最不在意旁人奚落讽刺的话的,但今日因为江让的一顿责骂,他第一次避着没来见江琅。 江琅提着衣裙,低头瞧着路,她神思纷乱,一会儿想着怎么分派银两,一会儿想着江让和谢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还发着热,脑袋昏昏涨涨的,千丝万缕交织缠绕着,她越走越冷,怎么也想不明白。 六月末的洛城潮湿闷热,她没走多久,后背生出一层细汗。 江琅停下脚,顺着伞檐的弧度,望向屋檐切割出的昏暗天空。 “因为阿致相信殿下。” 谢致相信她。 昏黄的天空逐渐被青灰色替代,最后一抹残晖消失在天尽头,天空蓦地暗下来。 谢致...... 他真的那么相信她吗? 他说他留在自己身边出谋划策,是要她替周家翻案。 但,若是他根本不是周家子呢? 谢致为什么要这样全心全意地辅佐她、信任她、守护她呢? “殿下好雅兴,这么晚了,怎么往这边来了?” 突如其来的人声将江琅惊了一跳,她骤然回首,远远瞧见裴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跟在了她身后。 “裴大人这是去哪儿啊?”江琅不答反问。 裴玉一笑:“今晚守真不当值,下官约了他煮酒听雨。听说殿下病了,下着雨怎么往外跑呢?” “裴大人消息灵通,还听说什么了呢?”江琅仍旧不回答,兜兜转转地绕弯子。 “下官听闻今日县衙来了一位贵客啊,临川主簿俞随,他来得倒应景,也够及时。不然不管殿下有多少私库,都要搭在洛城了。” “本宫哪有什么私库呢,都是原先父皇赏的,为洛城百姓略尽绵薄之力罢了。裴家世代簪缨,裴大人手头若是宽裕,不如接济本宫一些?” 裴玉却说:“殿下挥洒万两的气势去哪了?怎么反伸手找下官要钱了,殿下身边的那位谢千户,不是很中用吗?怎么,连他也没法子了吗。” 裴玉抱着一坛酒,单手撑伞,从容不迫地和江琅擦肩,笑声朗朗:“我竟忘了,淮王殿下今儿一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了谢致的脸面,谢致心里怕是正恼着呢,哪肯再出力?” “殿下,有些东西就像是没驯服,硬套上脖圈的虎狼,野性未去,终有咬断绳索,反扑主家的一日。殿下要当心了。” 裴玉说完从容离开,江琅在原地站了会儿,流淌的雨水顺着屋脊往下砸,雨珠在江琅脚边炸裂开,她望着被打湿的裙襦,下意识地扶了扶鬓边的簪子。 碧绿色的玉石触碰着凉凉的。 裴玉的话像是飘扬在风中的飞沙,江琅听过,也就让他随风飘散了。 谢致的过往她并不清楚。 但是江琅不会相信裴玉说的话。 谢致是怎么样的人,她不需要从旁人口中来了解。 如果真要听别人说些什么,她只希望这个人是谢致自己。 锦衣卫住的地方都在一处。 谢致和谭净住对面,他们两个的卧房离众人的居所有一小段距离,江琅到谢致房门外的时候,四下都没什么人。 只有远处一间房屋敞着门,裴玉臂弯里环着一坛酒,袖口也翻上一节,靠在门边上,等待似的看着江琅。 姜钦不知道在房里捣鼓些什么,他也没想到江琅会在这个时候来这边,穿着个露肩的汗衫背对着江琅,翻腾地找什么东西。 江琅没在门口多逗留,她正要抬手敲门,门却自己先开了。 房内似乎也没点灯,比外面还要黑。 门闪出一条缝隙,谢致侧着身子,不动声色地往裴玉的方向睨一眼,他展臂,类似一个保护的动作,护着江琅往房里走。 那日在府衙外,胡亮窥探江琅神色时,谢致也是这般动作。 这样的动作近看不觉,从远处看,尤其是从裴玉那个视角看,就像是谢致揽着江琅的肩头,十分亲昵地往房里进似的。 裴玉挑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谢致,单手扣住酒坛口,朝谢致扬了扬:“谢千户,来喝酒吗?” 不远处传来“咣当”的关门声,裴玉对于谢致沉默的回答心领神会,他耸耸肩,恰逢姜钦从里冒出个头:“谢千户?他不来吧?说来也奇怪,我总觉着他不爱搭理我,可我想了这些天,也没想出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他。” “谢千户性子古怪,连我同他讲话,他都不怎么理会。他啊,也就在明昭公主跟前能收敛一些,不来也罢,没外人在,咱们才能把酒言欢,秉烛夜谈啊。” 姜钦也不见外,他搭着裴玉的肩,两人并排回屋去,好的跟亲兄弟似的。 雨势渐大,雨瀑将相隔不远的房子分隔开来。劈里啪啦的雨声落在屋顶,犹如交织的战鼓。 谢致本想点一根蜡烛,但摸黑找了半晌,半根蜡烛也没找到。 “上次走得匆忙,房里没蜡烛了,一直也没去领,我去旁边借一根来。” “诶。” 江琅匆忙间拉住谢致的手腕,她抓住了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又慢慢松了力道,手指轻轻地扣着他的手腕。 “外面下着雨呢,出去要淋湿了,不要蜡烛也无妨的。” 谢致瞧着她的手,点点头,他引着江琅坐下:“冷吗?” 江琅搓搓指尖:“还好,不算冷。” 谢致十分自然地把手探向她额头,触手仍是滚烫,他在房里环视一圈,最后从木柜里取出一件干净的外袍,罩在江琅身上。 “有什么吩咐,让人来知会我一声,我就去了。这么大的雨,还发着热,烧坏了算谁的?” 江琅皱皱眉,轻声嘀咕一句:“找谁算谁的。” 谢致没听清楚,刚要再问,江琅又说:“我让素珠请你去席面上,你推说病了不肯去,我这不只能自己来一趟了?” 谢致把门窗都关紧,看着江琅身上单薄的外袍,犹嫌不够,生怕她冷又不肯说。看着看着,他一低头,又瞧见她的鞋都被雨水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