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段落》 1. 01 [] 尤之萤在二零零八年八月过完十七岁的生日。她没那么喜欢这个日子,也不迷信生日愿望,但还是在吹灭蜡烛的那一刻体验到隐秘微小的快乐。 大约是因为距离做个成年人更近了一步。 但也只是更近了而已。 人生中的剧变依然突兀又不可抵挡,就像一中迎新大会的离谱话剧现场,周冲上台摔了个狗吃屎;周朴园疯狂忘词;头顶的劣质假发无故滑落,反串周萍的尤之萤也只能在哄堂大笑中按照台本坚持表演:哦,四凤! 虽然演出状况百出、惨不忍睹,话剧社的社长孙鹭还是向尤之萤表示了感谢,因为她的仗义救场。 原定的周萍是个高二的学弟,暑假打球摔断了手,至今仍打着石膏,无奈表示如果排《神雕》他还可以勉强演一下杨过,其他的恐怕无法胜任了。孙鹭急得头大,压根找不到替补,话剧社在一中早已过了辉煌期,现在是个边缘小社,成员少且流失严重,因为排练消耗时间影响学习,学生不乐意参加,家长意见也大。 一中在换了新校长之后已经渐渐抛弃过去“开放自由”的风格,不再拿“多彩校园活动”作为招生宣传语,一心以成绩为上,这很符合家长诉求,社团主管老师上学期找孙鹭委婉交流了几次,话剧社算是被和平“取缔”了,所以这一场其实是闭社大戏。 尤之萤不是话剧社的演员,她负责的是剧本部分,以前只在几场戏里打过酱油,孙鹭求了好几天,她才看在多年同学情谊上答应了,跟着排练了一周。 大家都不贪心,没有谁指望这次演出能多震撼人心,大放异彩,只想着顺顺利利,划个普普通通的句号。大概只有孙鹭还存了点额外的微妙心思——也许学校领导和社团老师看了他们的表演会深受触动,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爬起来,扪心自问为什么要谋杀一群话剧人青涩又热烈的理想。 谁也没想到啊。 结局是如此的“大放异彩”又“震撼人心”,在一中迎新表演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化妆间里。 表演服乱糟糟扔得横七竖八,化妆品无序地摊成一整排,二十几平的空间里找不到一片清爽空处。 “蘩漪”质问“周朴园”为什么能忘得那么及时那么干净,是不是年纪轻轻老年痴呆了,“周冲”正在向大家描述他在摔倒的那一刻有多希望地上就此出现一个地洞,“四凤”问他是不是小脑发育不好,“鲁妈”说:“地洞不行,地洞只能装你一个,我看得是个地坑才够。” 孙鹭在一片懊丧中强打精神安抚大家,顺便解释那个质量不过关的劣质发套跟尤之萤一点关系也没有,都怪她自己为了压缩成本偷拿了她大舅的闲置假发。 而此时,前面舞台正在进行最后一个传统节目,大合唱,曲目就是歌词如同咒语的那版一中校歌—— “绿淞河,宏雅塔,有待山下,地灵人杰——” 也不知道是不是话剧社的失败给了合唱团信心,那歌声激昂无比,穿墙入耳,与这后台化妆间的凄风苦雨交相辉映。 最快move on的是“周冲”。 他换掉长衫之后立刻做回了自己,如释重负,“演都演完了就别想了,最后一场了,反思复盘也没用是不是,换个角度看,我们今天的表演也不是一点优点都没有,至少我们的节目是今天晚上观众笑得最大声最开心的一个,给观众带来快乐这不是我们的初心吗?” “可我们演的是《雷雨》,著名家庭伦理悲剧。”一直没开口的“鲁大海”幽幽地说了一句。 “没关系啊,我们可以称之为——轻松一刻版《雷雨》。” “哇哦,好有道理哦。” “蘩漪”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当然了,那话怎么说来着,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他边说边晃荡到化妆镜前,尤之萤正站在那拆戴在头上的发网,他扭头小声说:“要不要帮忙,学姐?” 尤之萤同样小声回他:“闭嘴就好。” “好的学姐。”他顺从地做了个封口的手势。 孙鹭调整好情绪,扯过话头:“行了行了,卢游话糙理不糙,不管怎么样,我们每个人今天都尽力了,尽力了就行,别影响了一会吃散伙饭的心情。” 事已至此,社长又这么看得开,又想起等会有顿大餐,大家的精神头又起来了,纷纷应“好”。 前台大合唱结束,所有表演者集体谢幕。 掌声之后,散场。 观众席上的学生鱼贯而出。 几个男生跟随孙鹭送东西去社团仓库,其他人要回教室就回去,不用回的就先走,大家约好在清风街“小东吴”包厢见。 尤之萤回教室收好书包下楼,沿着林荫道往外走。 到中心喷泉那边,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周冲。 哦不,是卢游。 卢游,笔名“卢放翁”,高二(18)班的,高一进校以一篇发表在校报上的《卢游自传》杀进话剧社,最开始在尤之萤手底下做文本工作,后来被孙鹭发现了表演天赋,再加上话剧社日益萧条,他就莫名其妙做成了主演,这人乍一看五官端正,长相清爽,相处起来人也还行,就是话多加偶尔脑子缺根弦。 尤之萤看到他,挺诧异:“你不是去仓库了吗,飞过来的?” “我腿长啊,再说我们那栋楼比你们近多少啊,学校也是挺有意思,到高三给你们弄那闭关去了,去你们那破楼跑一趟跋山涉水的。” “别着急,这破楼人人有份,明年轮到你们享受。” “也是。”卢游朝她笑,露一口白牙,“对了,你今天好像在高一高二那边出名了,我刚回班里,我们班同学都问我演周萍的是哪个班的。” 尤之萤有点儿自暴自弃地说:“大概秃头的周萍确实比较少见吧。” 卢游没心没肺地笑,笑完又安慰她:“其实那发网戴你头上一点没影响,观众的眼睛那是雪亮的,毫无疑问,经得起秃头的美女那肯定是如假包换的真美女。对了,我同学还找我要你q号。” 尤之萤转头看他。 卢游:“放心,没给。怎么样,我现在是不是挺有觉悟?” “还行。”尤之萤敷衍他两个字,懒得多说话。 她连着两个晚上没怎么睡好,上了一天课又参加演出,提着精神念一大串台词,能量几乎要耗尽,终于体会到孙鹭说的“吊着一口仙气”是什么感觉。 卢游就不一样了,表现出与年纪很相符的活力,舞台上重重摔倒的那一跤既不伤害他的身体,也不影响他的心理,往门口走的路上他嘴巴就没停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尤之萤像个游魂似的偶尔嗯一声。她现在觉得少说一句话她能多活一分钟。 走到校门口,道路有些堵塞。明天放假,所以有不少住宿生的家长来接小孩,车子挤在路边,占掉了半截斑马线。 不断有学生从校门口出来,人声车声混在一起,嘈杂得很。 卢游接到一个电话,走到旁边安静点的地方去听。 尤之萤停在保安亭边的大树下,在这个空隙也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她中午发信息告诉向明意晚上聚餐,不回去吃晚饭,向明意在四点的时候回复了,很简短的几个字:好,注意安全。 既没问她是什么聚餐,也不问什么时候结束。当然,更不会叫她不许去。 孙鹭昨天还说她特别羡慕这种妈妈,“这点儿自由是咱们坐牢高三生的刚需。” 尤之萤看完消息,没再回复,手机塞回书包,抬起头时目光无目的地望向前方。 头顶树叶的缝隙中落下散碎的夕阳柔光,闷躁的暑气消散,有风吹过来,竟然能感觉到一点儿萧瑟的秋意。 卢游电话还没讲完,尤之萤转头看了一眼,有点没耐心了,正打算先走,视线转回来时忽然停了一下。 旁边路牙处,一个清瘦的身影站在那。 个很高,腿挺长,T恤是黑色的,裤子也是黑色的,右肩上斜挂着深灰色的书包。 全身上下色彩亮点儿的只有白色耳机线。 尤之萤第一感觉是挺意外,她竟然能一眼就认出来,明明他们在上周日才第一次见,这一整周她很忙,早出晚归,也几乎没打过照面。虽然他的长相是有那么点引人注目的资本,但也没到倾国倾城的地步。 想到这里,看到那瘦高的身影动了,他抬起手臂,背包在宽阔瘦削的肩背上晃荡了一下。 很快,一辆出租车停到路边。 他走过斑驳晃动的树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尤之萤想起自己停在破烂车棚里的两轮自行车。 “走了学姐!”卢游的声音让她回过头。 马路通畅了一点,两人走过 2. 02 [] 不得不说,“万事开头难”真是万能金句。 在戳破了第一层虚假和谐的窗户纸之后,一切都变得更简单,被郁闷和愤怒充斥的头脑会自觉地指挥后续行动。 先亮刀子的人占据天然优势,尤之萤冷漠又不客气地甩完那两句话,并没有因为看到对方清俊漂亮的脸而有任何收敛,在他皱起眉,垂眼看向她衣服上摔倒的湿迹时,她甚至走近了一步,因为他的身高,她需要略微仰着头,就这样盯着那双深黑色的眼睛说:“如果你讨厌我住在这里,就叫你爸爸赶我们走。” 足够的尖锐和凶恶。 尤之萤是这么认为的,只是她不知道此刻她的嘴巴上还残留着一些漱口后的白色牙膏沫,星星点点,散在嘴角和颊侧,像蛋糕上的柠檬味奶油。 一腔怒气充分发泄,尤之萤畅快利落地离开,在他还来不及开口说第一个字时。 最好他能生气得跑下楼去告状,让他们尽早知道带着两个拖油瓶组成幸福家庭只是一种想象。 直到回到浴室洗完澡,脑袋完全平静下来,尤之萤也没有对刚才做的事感到后悔。 她不讨厌周虔,也不反感他们谈恋爱,向明意的恋爱谈得开心,没什么不好。 但没想到他们会结婚,向明意要去做别人后妈,也许她还会再生一个小孩。 尤之萤不能理解,也不想这件事发生。 她认为那个拖油瓶二号周重西也一样。他嘴里说着“谢谢”,转头就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把向明意夹给他的菜倒在厨余垃圾里。 就在第一次见面那天,她看得很清楚。 吹完头发,尤之萤回到浴室收拾东西,这次不仅拿走了换下的衣服,连自己的牙膏牙刷和洗漱用品都一股脑拿回了房间,流理台一下子变得很空荡,只有靠右边洗脸池的置物架上还剩下几样,藏蓝色的牙刷和漱口杯,薄荷牙膏,柠檬洗手液,所有者都不是她。 尤之萤住的卧室是个小套间,隔间里有马桶和一个不算大的洗手池,可以上厕所,但没有淋浴间。搬过来时,周虔让她自己选,可以住楼下的次卧,或者楼上这间。那时候周重西不在,楼上空着,是相对独立自由的空间,但现在和楼下已经没什么区别。 她决定以后只有洗澡才去用那个卫生间,这样一天只去一次。 将东西放好之后,尤之萤又把衣服洗了。之前只有内衣要手洗,后来外面露台的洗衣机她也不再用。 她不想和一个没有关系的人使用同一个洗衣机。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和他共用一个浴室。 终于在十点前躺下来,足够疲惫,几乎不需要酝酿就陷入睡眠。 这一觉睡得挺深挺久,但也并没有很安稳,断断续续做了些散碎的梦。 后来尤之萤梦到下雪天,天气冷得能冻掉耳朵,她和邻居小孩打架,互相将对方摁在雪化之后的泥坑里,雪水渗进耳道,似乎还有一条小蚯蚓一路朝里钻爬,好像要一直爬到脑袋里去,很冷很痒,让人抑制不住地恶心发抖。 她想要呕吐,但依然以微弱的优势制服对方。 尤之萤沉浸在胜利者的快乐中,从坑里爬起来,带着满头满脸的泥水,和耳朵里的那条奋勇前进的小蚯蚓,迅速又无防备地进入梦境的下一段,整个虚化场景朦朦胧胧,什么也没有,能看到的只有一双模糊的眼睛。 那是向明意的眼睛。 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喊妈妈,尤之萤在骤然醒来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耳朵,没有冰冷的泥水,没有恶心的蚯蚓,只有一层薄薄的汗,湿凉黏腻的触感。 真是个好真实的梦啊。 尤之萤茫然地缓了几秒,抹了抹脸上的汗,伸手打开台灯。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还没怎么亮。 这原本是一个可以睡到八点钟的奢侈休息日,对提前两周开学已经连续上课很久的高三生无比宝贵,可尤之萤已经没有睡意,睁着眼睛躺了一会便放弃了睡回笼觉,坐起身,拿过床头的书翻开。 往后看了十几页,读到“方向迷失,希望破灭,丽贝卡又开始吃土”,她合上书扔到一旁,起身脱掉睡衣,拣起床边的文胸穿上,从衣柜里拿衣服。 十分钟后,一个身影拎着书包从楼梯下来,额前还挂着洗脸时没擦净的水珠,长发拢在脑后扎了个松散的高马尾。 客厅静悄悄。 向明意和周虔都没有起床。 尤之萤脚步快,动作却很轻,几乎像猫一样没发出什么声音,很快走去门口,换上一双帆布鞋出门。 这里是旧城区的多层居民楼,老旧,但位置好。 住到这里两周,尤之萤已经清楚了方向、道路,下了楼,熟练地从楼道里推出她的自行车。 相比于昨晚回来时要死不死的状态,此刻的尤之萤看上去恢复了大半活力,在陌生的路人眼里大约也能勉强算得上朝气蓬勃,姜黄色T恤,浅蓝的薄牛仔短裤,帆布鞋是青蓝的,踩着脚踏的长腿纤细匀称,也有那么一点力量感。 香蕉黄的小车从东侧门径直骑出去,沿着街道一路向前,消失在熹微晨光中。 六点钟,光华巷。 向明阳站在面馆门口,手里剥着蒜,和隔壁糖水铺的李三闲聊,李三说前头清风街多了家新店,奶茶店,装修得漂亮极了,像是大城市里那种连锁加盟店一样,店里还搞了台拍大头贴的机子,这一看就是投那些年轻小孩所好嘛,清风街本就地段好,紧靠着一中,那街上随便哪家小馆子都称得上是人家一中的编外食堂,现在好了,时髦的奶茶店都开起来了,这老糖水铺子怕是更难活了。 向明阳笑说:“哪儿能呢,您这口碑好,酒香不怕巷子深。再说了,那清风街租金也高,咱们这位置不差了,就隔一条街,忙时能做学生生意,平常就清静点,靠街坊邻居也能活,是不是?” 话音才落,旁边小超市的老板骑三轮车路过:“老向,看后头谁来了?” 向明阳转头一看,惊讶:“欸。” 隔壁李三也抻头:“今天不是放假么,这大清早的你们家姑娘怎么来了。” “就是啊。”向明阳手里活没干完,攥着一把蒜头往路牙边走。 尤之萤骑到路边上,向明阳上下打量,“尤同学你这是……做贼刚收工回来?” “嗯,包里都是赃物。”低头停车的人微微喘气,绕远路沿绿淞河骑了一圈过来,运动量不小,她的皮肤白,脸上泛起很明显的红,鼻尖上有汗珠。 停好车,拎起前篮的书包,往店里走。 向明阳看她神态语气都平静,估摸不出状况,跟在身后进去,还想问一句,见她已经在最里侧的那张桌边坐下来,从书包里拿出了英语笔记。 ……跑这上早自习来了? 向明阳带着疑惑走回后厨操作间继续剥蒜。忙了半个小时,食材都处理好,看了眼外面角落的人,她这会没在背笔记了,耳朵里塞着耳机,也不知道在听什么,只瞧得见那么一个背影。 怎么还越养越瘦了这小孩? 肉也没少吃啊。 向明阳擦干净手,往煮开的热锅里扔一把面。 尤之萤低着头,又塞着耳机,没听到脚步声,是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热腾腾的一 3. 03 [] 对视的那一秒挺猝不及防的,对双方都如此。 不过很快,两个人都反应了过来。 尤之萤根据他身上背着的泳包、还没有干的头发推断他是从对面的游泳馆回来。 周重西当然也看到了她面前那只毫无威胁性的白毛小狗。 当他走到这栋楼正对着的香樟树下,尤之萤的身体依然停留在原处,但她的眼睛在看旁边茂密的绿化带,直到余光里那个身影没有停留地走进了单元门。 她转过头,重新盯住小狗的眼睛—— 快走吧! 然而,这是一只坚持性太好的小狗,它只在原处转悠,用鼻子探索地面,却绝不后退一步。 就在尤之萤思考如果现在转头返回它会不会追着跑的时候,单元楼里忽然有个身影走出来。 她刚一抬眼,他已经迎着日光过来了,那只萨摩耶转着脑袋绕着他,嘴巴几乎舔到他的球鞋和裸露的脚踝,他完全没有躲,只是弯腰拾起拖在地上的绳索,然后用了一点力气牵住小狗,走去香樟树的方向。 尤之萤看到他的防水泳包上有个图案,是一只棕色的小刺猬。 他站在树荫里,朝她的方向侧过脸,眉尾轻微地抬起一点:“你不进去吗?” 已经过了变声尴尬期的声线,当然不会难听,只是有点低。他的语气算不上不耐烦,但同样和热情也没什么关系。 那只小狗往草丛里钻,但绳子牢牢握在他手里。 尤之萤将车子推进楼道停好,往楼上走,到二楼的时候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她走上楼进屋,没关入户门,在玄关换鞋,坐在西阳台的周虔和向明意同时回过头看她,他们坐在那边的藤椅上聊着什么。 “之萤?”周虔的声音。 “嗯。”她应了一声。 “午饭吃了没有?”向明意的声音。 “在外面吃过了。” 踩着拖鞋走进屋,尤之萤把书包扔在靠近落地灯的单人沙发上,这时候门口有另一个人进来。 尤之萤听到他迎接了类似的一波问候—— “重西回来了?” “嗯。” “羊羊跟你一起?”羊羊是他姑姑家的小孩。 “他没来,去找同学了。” 这好像是一种表现自己是个称职监护人的普遍程序。尤之萤低头开着书包的拉链,有点儿想笑。 门口的脚步声走去了厨房,紧接着有轻轻的水流声。 尤之萤拿张纸巾擦了汗,从书包里拿出没吃完的绿豆沙,走去厨房里,倒进小号的玻璃保鲜盒中,放到冰箱的冷藏室。 转过身时,看到另一面的操作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周重西正在往制冰盒的冰格中倒饮用水,握着广口杯的湿漉手指有清晰的骨节。 旁边的盒盖上有剩下的两个冰块,不够喝一杯可乐,他拿起来丢进嘴里。 视线在他微微鼓起的右颊停留了一会,尤之萤觉得自己的口腔和喉咙好像都有点发冷。 在他将盒子放回冷冻室前,她从厨房离开了。 既没有说出“谢谢”,也没有说出“对不起”。 回到楼上房间,给手机充上电,尤之萤看到孙鹭给她发了信息,点开一看,是很短但情绪很饱满的一条—— 【宝贝猜猜我今天遇到了谁!!!!!】 这个称呼和惊叹号都足以表现发信人的心情。 孙鹭大多时候都能维持比较冷静的状态,只有极度兴奋的时候会叫她“宝贝”。 尤之萤觉得如果不立刻回复,孙鹭可能会憋死,便马上回了一条,让她有话直说,别卖关子。谁知道孙鹭居然回:你q上等我,我在做试卷!等我做完这张! 居然还能做试卷,看来也不是很急。 【算了,那明天见面说吧。】 尤之萤这样回复。 虽然周虔说过楼上小书房她可以用,里面有电脑,但她没有进去过,那里现在还是周重西的独有地盘。 直到晚饭前,尤之萤正从楼梯上下来,裤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 孙鹭居然直接打电话过来。 尤之萤看了眼厨房的方向,周虔还在炒豆角,向明意正在搅拌鸡蛋。 起码还有两个菜要做。 她便倚在楼梯的扶手上接电话。 听起来,做试卷也没有让孙鹭的心情变平静,她的语速极快,跌宕起伏地详细叙述了在书店碰到陈乐鸣的全过程,连对方说的每句话都能原话复述,尤之萤难掩惊讶:“你这种记性怎么会做不好古诗词。” “那怎么一样?”孙鹭还在持续输出,“今天好想偷拍他,可惜没带相机。我的形容词真的匮乏,真的。” 有这么夸张吗? 尤之萤也见过陈乐鸣好多次,平常课间上厕所孙鹭总要拉她从二班门前走过,他的五官是挺端正的,个子也算高,皮肤黑了点。算好看吧,但经过孙鹭的嘴,她仿佛看到了罩在陈乐鸣身上的一层金光,闪得人眼睛疼。 “他居然剪了头发,简直是犯规,这样一来脸就更清楚了,而且皮肤好好,一点瑕疵都没有,而且嘴巴也很好看……” “你的词汇量真的匮乏。”尤之萤嘲笑她,“你是不是想说面若冠玉,肤如凝脂,鸢肩公子二十余,齿编贝,唇激朱。” 正说到这里,听到了一点其他的声音,侧过头往上看,周重西从她的视线里走下来,眼睛避无可避地,看了她一下。 隔着一级台阶的距离。 尤之萤想起高一时后座的女生封菱在早读课后给大家科普男明星的眼型,她在残存的稀疏记忆里为周重西的眼睛找相似的配对,挺优越立体的眉骨,有点窄的双眼皮,瞳仁很黑,眼尾极轻微地向下……哦,完全记不起来了。 反正,温度不高的眼睛。 垂着眼眸看人的时候,冷清感太重就会显得傲慢,即使从鼻梁到唇角的线条是相对柔和的,也不影响整张面容的“拒人千里”,和他空口吃冰块的奇特爱好很吻合。 孙鹭在电话里叫着:“哎呀你是不是被卢游上身了!我说正经的呢,他真的是一中最好看的尤之萤你要相信我。” 尤之萤挺想说,鹭鹭,你相信我,他肯定不是。 但她忍住了,换了委婉的表达:“我不是很懂今天的你。” 于是,孙鹭给她一个简单粗暴的回应:“你不懂很正常,你又没有喜欢过谁,你这个绝情谷长大的女人。” “……” 好吧。 这就是聊天终止的时机。 厨房的 4.04 [] 这话换别人听了可能挺莫名奇妙,家里的东西想喝就喝,跟他说干什么。 但在这个家就不一样了,可乐是周重西买的,冰块也是他做的,尤之萤确实需要向他开口,毕竟他们之间的状态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共用的洗脸台和露台晾晒区都泾渭分明,靠左边的尤之萤使用,右边归周重西,连摆在露台两边的盆栽植物也是各浇各的水,尤之萤晚上去露台吹风看月亮绝不会站到他用的那半区域。 如果没有昨天晚上摔的那一跤和今天下午从天而降的拦路小狗,大概会这样持续很久。 开口的时候尤之萤并不知道会不会被拒绝,甚至没考虑这个问题。她的执行力很强,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大约在她心里,这件事也没什么特别。 那句话说完,她已走到周重西身边,后者没显露出多意外的神情,只是侧头看了她一眼,将旁边台子上的瓶装可乐拿起来放到她面前的位置,“冰块自己拿。” 他继续喝自己的。 倒是挺慷慨的作派。 尤之萤在餐柜里拿了一只和他一样的磨砂玻璃杯,打开瓶盖要倒可乐时听到旁边清淡的声音说:“先加冰。” 有什么不同吗? 她的手停了下,压下反问的冲动,决定尊重一下矫情怪的癖好。 取出冰盒放了三块冰,可乐倒进去,气泡汹涌,伴随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是冰块在呼吸。 很快,气泡散开,液体变得澄澈,尤之萤捏起杯子喝了一口。 很爽。 但不能改变她对喉咙口被气体充斥的讨厌。 尤之萤不喜欢碳酸饮料,但她继续喝着,对周重西说:“昨天……我说话重了点,现在给你道个歉。” 他掀眼看她一下,目光没什么起伏,也没接话。 显然,是个记仇的。 尤之萤也不指望他是多宽容的人,继续说完自己的话,“我也不想对你那么凶,但是摔倒真的很疼啊。”她抬起了右手,“我摔伤了,你看。” 短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臂纤瘦白皙,皮肤细腻得有点儿像瓷玉。 周重西的眼神扫过她肘部那一处暗红色的擦伤,很短暂地停了一下,然后视线收回,“地面脏了,需要弄干净,我只是做了这件事。”他说完仰头将杯中快要化掉的冰块倒进嘴里,走去洗碗池边,拨开水龙头冲洗玻璃杯。 尤之萤又喝了口可乐,也走过去了,她倚靠在橱柜旁,看着他侧脸上的一颗小小的痣,说:“所以我也不怪你了,周重西。” 大约是头顶灯光的影响,他这种冷白皮在光线里有种透明感,有什么瑕疵都能衬得一清二楚,不过他脸上只有那颗痣,在颊窝的位置,有点特别。 如果笑起来的话,应该刚好会陷进窝里去吧。 尤之萤正在想这个问题,他关了水龙头,直起身,立刻比她高很多。 “你也可以怪着,无所谓。” 杯子放回餐柜,人走出了厨房。 “……” 软硬不吃啊。 长长的影子在视野里离开,尤之萤收回了目光,转头将手里剩下的半杯可乐倒入洗碗池的下水口。 第二天清早,尤之萤被闹钟准时叫醒,昏头涨脑地爬起来迎接残酷的周一。 单休堪称人间酷刑,容易给人一种好像放过假了又好像没放过的极致虚无感。 她像往常一样用最少的时间洗漱完毕,下楼时周虔刚把热好的早餐端出来,她一边喊了声“周叔叔”,一边拿保鲜袋装了鸡蛋和包子就要走,周虔提醒她:“还有牛奶,之萤!”说着拿了一盒过来递给她。 “谢谢。”尤之萤接过来塞到手中提着的纸袋里。 到了学校,刚跨进教室正门,身后有人旋风一般跑来,撞到尤之萤的肩膀,连连朝她道歉,又马不停蹄奔向座位:“快快快,老曹已到一楼!收东西收东西!” “妈的神经病啊,他是不是离婚被赶出家门了,天天住学校是有什么毛病?” “就是,吃早饭呢跑来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吃饭吗?!” 后排男生骂骂咧咧,又一阵窸窸窣窣,手里的东西往书包里塞。 有几个女生正趁着早读前的这点空档抓紧看几页小说,时下最流行的青春疼痛系列,正看得心如刀绞,这时也赶紧找地方藏,独家签名版,万一被收缴,真就损失惨重。 尤之萤就在一片混乱中走到自己的座位,孙鹭本来趴在后座的身子已经完全扭回来,问她数学试卷最后一道题做出来没有,“等会给我看看,昨晚脑袋都要想破了。” “我找找。” “你先吃饭。” “好。”尤之萤开始剥鸡蛋。 班主任老曹顶着半秃的脑袋从后门晃进来,班里只坐了一半人,另一半要么在路上,要么在食堂,见教室里的同学吃早饭的吃早饭,背书的背书,一派和谐景象,老曹满意地绕了一圈从前门晃出去了。 大家一秒复原。 孙鹭又扭过身子趴到后桌,继续刚刚被打断的话题。 尤之萤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 “我觉得你不能磨蹭,等到高考后哪里来得及呢,那后街凤凤饼屋的好东西一开售还能抢光呢,你去晚了那就只能拿点甩卖的散称蛋糕边,陈大帅哥怎么也算是上等奶油泡芙吧,万一有人捷足先登,你到时候就两眼一抹黑了啊鹭鹭,虽然人家陈乐鸣说过高中不谈恋爱,但你可以先铺垫起来建立感情基础,把他圈在你的可控范围内,等高考一结束火速捅破窗户纸把人拿下,就很完美。”后座的情感顾问谈月同学如是说。 “可是这会不会打扰他学习,让他觉得我很烦。”孙鹭一副还没开窍的表情。 “这需要技巧了,你可以找点自然的契机接近他,比如放学假装偶遇,顺路问他几道题,他不是喜欢学习吗,你就从学习入手好了,总之要慢慢缩短距离,你这天天远远观望一下的有什么用啊,他看起来是不太好搞的样子,但你温水煮青蛙嘛,一年的时间也够了吧。” 说到这里,忽见前座的尤之萤侧过头来。 “要一年那么久吗?” 孙鹭和谈月同时看她。 “天哪。”孙鹭先呼嚎,“一年我都没有把握好吗?” 谈月笑了:“撇开对象谈时间,没意义呀。反正我就不信这世界上有追不到的男的,他们又高贵不到哪里去的。” 孙鹭看向尤之萤,后者正咬着吸管喝牛奶,点头说:“有道理,快记下来。” 孙鹭想翻白眼:“……你真被傻逼卢游传染了是不是。” 卢游那家伙,每回社团里开会,孙鹭说点什么,他总要作恍然大悟状,来一句“社长说得对,记下来记下来”。 没头脑的虚假捧场机器。 此时的高二(18)班,卢游刚跟人胡说八道完毕,正在座位上疯狂补作业,忽然毫无预兆打了几个喷 5.05 [] 卢游上一秒在心里夸“哥们挺有种啊”,下一秒就后悔了。 周重西这一推堪比拉响战斗的号角,一下子把事情搞大了,对方的两个伙伴见状立刻冲上来,推搡成一团,导致卢游被动卷入肢体冲突,混乱中无辜被人甩了一巴掌,又一屁股撞到桌角上。 更倒霉的是,这场面被老班当场目睹。 卢游十分郁闷,天知道,他原本只打算动口不动手地进行君子式劝架而已,结果就变成和那俩人共进退的冤种一个。 现在好了,早读课以在办公室站军姿的形式进行。 在老班的训问中卢游才听明白事情的起因,原来徐嘉旭和周重西英雄救美。 高个子那个叫蒋尧,六班过来的,人很差劲,经常跟高三那班社会人一起玩,属于学校里的混子一个,转班过来之后天天逗弄后排一个很内向的女孩,大约是看人长得清秀有点兴趣,经常开些玩笑,扯人辫子,这次是抢人家书扔着玩,正好落到周重西椅子上,周重西没给他,直接扔回那女生桌上,结果蒋尧又去拿,徐嘉旭就过去叫他别欺负女生,于是就激怒了蒋尧。 事情交代完,照老班的规矩该领罚了,蒋尧为首的三只臭虫要写检讨,蒋尧还要给那女孩道歉,并且让家长过来交流。 不过正义的一方也没落什么好,老班原话是“虽然动机不坏,但也动手了,扰乱秩序,影响很差”,如果不是他阻断及时,肯定会造成伤害性的后果,因此承担班级值日三天。 等于两边各打一顿,略有轻重罢了。 下午放学后三个人留下来打扫教室,徐嘉旭忿忿不平说老班处事不公。 卢游扔了扫把说:“他就这和稀泥的德行,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现在更怕的是蒋尧那人记仇,这次又是检讨又是道歉,他颜面全无,这梁子肯定结下了,他社会上的狐朋狗友多的是,要在校外逮着给我们套麻袋一顿猛打,那只能任人宰割了。”说到这,转头看周重西,“我看蒋尧那眼神是真挺恨你的啊新同学。” 徐嘉旭一听也觉得麻烦了,“完了,最近我们还是一道走吧,这要是落单了,岂不是给人可乘之机?” 周重西正在那扯垃圾袋,本来就挺烦了,头也没抬地说:“至于么,别给自己吓死了。” 卢游冷笑了一声,“你还是小心点吧。” 与周重西的不以为然不同,徐嘉旭对此高度重视,后面连续几天做什么都拉上他们两个一起,要不是放学回家不同路,他都能跟着周重西上公交车。 就这样,等卢游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和他们成为莫名其妙的饭搭子。唯一的收益是他可以每天拿周重西的物理作业抄。 而报复心强的蒋尧确实有所动作,但大概是因为找不到时机,只能搞点不痛不痒的事恶心人,譬如在体育课上一堆人打球时故意叫他的人去撞周重西,又假模假样说“sorry”。 这些事尤之萤当然不知道,虽然她试图与周重西拉近距离,但高三所在的博爱楼实在偏僻遥远,她中午也几乎不在食堂吃饭,他们的日程重合度很低,在学校里碰面太需要运气。 所以她能做的便是放弃骑车上学,并且早上晚十五分钟出门,这样就可以和他乘坐同一班7路公交车。 她的理由是“车好像有点问题,正好最近也骑累了”,没有人多问什么。 周五的早晨,尤之萤又一次在公交站台追上前面人的脚步:“早啊。” 今天她在床上找皮筋花了点时间,走得很匆促,一路从楼上跑下提上早餐,又快步出门,有点喘气,“你忘记拿牛奶了吧,我的给你。” 实际上她知道他喜欢把牛奶塞在书包里。 但她已经主动打招呼好几天,也该说点别的了。 “不用,我拿了。”周重西似乎觉得莫名其妙,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牛奶。 尤之萤把这当作话题开启的标志,说:“我昨天没怎么睡好,露台的门好像没关住,被风吹得一直响,你听到了吗?” “没听到。” “哦,那你睡得挺好吧。” 她的语气太自然,自然得让周重西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他意识到她现在做的事是在跟他聊天。在打卡式的问候三天之后,她开始聊天了。 无法忽视的怪异感。 目光对视的时候,尤之萤不自觉又被他脸上那颗小痣吸引,这一次更清晰,包括皮肤上细细的茸毛。她到现在还没有机会看到它陷进颊窝里去。显然他是个不好取悦的人,但她也还没有真正做些什么。 那就践行所有社交关系的通用真理——“一切从赞美开始”吧。 在她的脑袋里这么想的时候,手也已经抬起来,指着自己的右脸:“你这里有颗痣……有点可爱,有没有人和你说过?” “……” 周重西轻微地顿了一下。 她仰着脸说话,清黑的眼睛看着他,清早稀薄的日光清晰照出瞳孔的颜色。 对比之前在昏黄廊灯下恶狠狠地对他说“有病治病”的时候,很违和。 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没必要去思考她的行为逻辑,也没必要配合她奇怪的聊天,不搭理她什么事都没有。 他也这么做了。 尤之萤没有听到回答,只看到那淡红色的唇抿了一下,然后他撇开了视线。 车就来了。 等她再转过头,周重西已经塞上了耳机。 他们一前一后上车,车上已经有很多人,只有后面两排还有空位,周重西坐到最后排的位置,尤之萤并没有跟过去,她握着栏杆站在前面空处。和前几天一样,一路毫无交流地到站下车,走去校门的那段路,也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进了校园,经过篮球场,那道身影走进教学楼。 尤之萤还要继续跋涉,前往高三闭关楼。 当她再见到周重西,是在下午放学后。 事情很出乎意料。 尤之萤原本和孙鹭一起去食堂吃晚饭,但向明阳给她发了短信,说晚上炖了大骨汤,让她过去吃。 她是在清风街的一家台球馆后面看到他的,不止他,还有另外三个男生。那状况,尤之萤以前看见过,也听说过,但没想到现在主人公变成了周重西。 她本要抄近路去舅舅店里,从那家台球厅旁边穿过去,无意中瞥了那么一眼,惊讶地停住脚。 当然,现场也没多激烈多刺激,毕竟又没有打起来。 隔着一段距离,周重西背对着她的方向。 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看到他要走,那三人故意堵他的路。这种情况,依据尤之萤的理解,要么是随机被勒索要钱,要么就是刻意找他的茬。周重西身高挺优越,看上去也不太弱,生人勿近的气质很能唬人,不像小混混拦路勒索的常规选择对象。 尤之萤再一看,中间那位有点儿眼熟,见过的,但不知道名字。 她还想再看两眼,就见周重西把书包从肩上拿下来,挂在手臂上。 不是,对方三倍人数,他想干嘛? 没再继续观看,尤之萤张嘴喊了他的名字,人也快步过去。 四双眼睛同时看向她。 尤之萤没去关注周重西的表情,走近了一点去打量那三个人,蒋尧也盯着她,左边那个男生靠近小声对他说:“是奇哥追的那个,高三的。” 蒋尧已经认出来了:“哦。学姐啊。” 尤之萤还是没想起他的名字,但记得看到过他和郑辛奇一起。 “你们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啊,认识啊?”蒋尧的眼神在周重西身上绕一绕,又绕回尤之萤脸上,歪着嘴痞笑两声,“同班同学,打个招呼。”他朝她走两步,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近。 尤之萤正要退开,有人走 6.06 [] 周六的晚自习可以自由选择上不上,除了周日不回家的住宿生,也有不少走读生会留下来上完第二节自习。尤之萤原本在犹豫,后来被孙鹭说服,决定待到八点钟。刚好她也不太想回去吃晚饭。 这天晚上是没有老师来看班的,教室里的气氛相对轻松自由,有认真学习的,也有趁这个空档聊天休闲的。 情感顾问谈月不在,孙鹭只能在写语文试卷的空隙中向尤之萤抱怨,说陈乐鸣太难追,这周的唯一进展是周三和他在校门口偶遇了一回,共同前往对面书店,期间交流不到十句,全是她找的干瘪话题,没有一个能够激发暧昧情愫。 尤之萤头脑中只有些空泛的想法,实践经验缺乏,不像谈月那样有说服力,尤其是想想自己,好像也没有比她走得更远,便没有开口做那狗头军师,只贡献耳朵。 后来,孙鹭面带忧虑地提到一件事:“我听说他们班有个女生也在追他。” “这很正常吧。”尤之萤说,“只要你的审美没另辟蹊径到一定程度,总有人与你相似。” “这话没问题,就是竞争对手突然显明化了,我有点措手不及,而且人家有天然优势。” “什么优势?” “近水楼台啊。” “是哦。”尤之萤反应过来,这当然是优势,而且她也拥有。 这个晚自习效率不太高,到离开时,尤之萤堪堪做完一张试卷。 她在站牌下等公交车时是有那么一丝后悔的,骑车毕竟还是更方便省时,尤其是现在这个阶段,时间对她很宝贵。在周重西身上花费的这些值不值得?会不会是白费劲? 谁也不知道。 尤之萤进屋时,向明意在吃西瓜,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盘子,里面是切好的小块,她用叉子吃。尤之萤猜是周虔弄好的,向明意没有这个耐心,以前她们家里愿意这样把水果弄得精细化的只有向明阳。 尤之萤换鞋时,向明意喊她过去吃西瓜,等她应着声走过去,向明意叉着一块西瓜递过来,她想拿手接,又想起没洗手。 向明意的手臂往上移了移。 尤之萤愣了一下,有点不自然地低下头吃了那块送到嘴边的。 这种母女间的亲近举动,并不是第一次,但她就是没法像别的小孩一样去享受。 嘴里那口刚咽下去,向明意将手里的盘子给了她:“吃完再上去吧。” “你不吃了么?” “我吃差不多了,还有活儿干。”向明意从沙发上起身,看一眼她的脸,“晚上睡早点,都有黑眼圈了。效率比熬时间更重要。” “哦。”尤之萤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眼睛。 向明意的视线已经从她身上移开,正好周虔从楼梯下来,他刚上去给周重西拿点西瓜,看到尤之萤回来,问还要不要给她切点。 “不用了,够我吃的。” 等他们两个都进了书房,她坐下来慢慢吃完盘子里的西瓜。 虽然晚上自习课没多用功,但尤之萤回到房间还是感到疲惫,有种什么也不想干的意思。平常回来都要在书桌前坐到十一点才去洗澡,今天松弛了下来,就提不起这劲头。 干脆早点洗完歇下来吧。 这么想着,便拿上衣服和洗浴用品去了外面的卫生间,她已经学聪明了,开灯的第一眼先看地面。今天也是干的。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她的控诉真的有用。 洗完了澡,拿毛巾包住湿漉的长发,收拾好脏衣服,尤之萤取了两张纸巾去清理掉在地漏处的头发。这算是洗浴间共用者的基本自觉,所以她不偷这个懒,但也就到这个程度了,她才不会因为地上走出一点湿脚印就去把地都拖一遍。 过度劳动显得愚蠢。 这话她上次骂他的时候忘记说,现在当然只能腹诽。 过了不到十分钟,周重西从卧室出来,外面的公共区已经恢复安静。 他走去卫生间,排气扇仍在发出工作音,后窗打开了半扇,整个空间依然弥漫淡淡的沐浴品香味,像是柑橘属的某种水果。 地面湿迹未干,淋浴间的玻璃壁上布满水珠。 周重西走过去关上窗,脱衣服时并不意外地看到白色流理台上的一根长发,他的手指落在那里,熟练地拈起它。 尤之萤裹着湿头发窝在小沙发上看了几页小说,拖延了好一会才去吹头发、洗衣服。在小阳台晾了内衣,其他的拿去露台,她走出卧室便注意到外面卫生间的门关着,门缝底下漏出的亮光显示有人正在使用。 没有别人,只能是周重西。 她在今天早上见过他,只搭讪了两句,他的情绪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仍然不冷不热的脸,只是眼睛有明显的惺忪感,回答她的话时声音也略微涩哑,像是睡得很饱还没完全醒过来的样子,总之,看起来毫无睡眠问题,好像昨天被人拦路欺负的事并不影响他。 尤之萤这么想着,走到露台门口,卫生间的门就在这时忽然打开了,她听到声响侧过头,便看见里头的人走出来,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和灰色的休闲短裤。 大概没用吹风机,擦得也潦草,他的短发湿湿的,像刚淋过一场春天的小雨。 视线碰了一下。 周重西似乎没料到会撞见她,看过来的那一眼有轻微的怔愣,很短暂,转瞬又恢复自然。 尤之萤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样子与白天不同,她慷慨地冲他露出友好的笑容,并不需要回应,她打开露台门,走去晾衣杆那边。 隔了几秒,那个身影也出来了。 他拿走了水池旁的拖把。 几分钟后,又拿回来,同时手里还带上了换下的衣物,尤之萤看到他将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往里面倒清洗液,风从一侧拂来,将他的白T吹得贴紧,几乎能看到衣服下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特有的劲瘦身体和骨骼框架。 她已经晾完衣裳,坐在藤椅上。 气温舒适,晚风凉爽,眼前有黑色的夜空和悠远的月亮,视线往下落便能看到绿淞河沿岸缥缈的灯火。 这种氛围很适合做点暧昧的事迅速推进关系。 只可惜对方明显是慢热型的,物极必反,尤之萤告诉自己要耐心一点,她至少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周重西,”她喊他的名字,找了个可有可无的话头,“卫生间的后窗户好像有点问题,你发现没有?” “什么问题?”他侧过脸。 “有点紧,很难关,也很难开,要推好几次,我今天差点夹到手了。” 尤之萤说话时抬起手,向他展示差点被夹到的是这只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