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光复仇手册》 1. 001 [] 景熙五年,隆冬。 京中地处北方,一入冬更是满目灰白,毫无生机。偏偏皇帝高淳在这时下旨选秀,派了大批锦衣卫散布各地,探寻适龄女子,欲带回宫中备选。 冬日选秀,不合规矩。加之大燕自开国之初便立下规矩,每三年大选一次,如今距离上次选秀尚不足两年。 督察院的御史们身负监察谏言之职,对于此事断断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于是联名上奏,集结众人之力,试图阻止皇帝的荒唐行为。哪知奏书刚刚递进通政司,立刻被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刘勇压了下来。 说起刘勇,实在是个奇人。 此人原是崇惠年间的一名落第秀才,因为腹中颇有些文墨,后被选为教官。 教官不算官,远远满足不了他的“抱负”。在正途灰暗的情况下,他剑走偏锋,自阉入宫,后被派往皇四子高淳的宫中,照顾其起居饮食。 于高淳而言,刘勇亦师亦友,亲密之至。因此在登基之初,高淳不出意料地升刘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立朝堂、摄政事,代行批红之职。权利之大,连内阁也不得不礼让他三分。 一时间,朝堂几乎成了刘勇的天下。除了皇帝高淳,他不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高淳是他的保护伞、登天梯。他一面哄着高淳高兴,依旨筹备选秀,一面压下御史们的联名奏书,并且将领头的左都御史王行简斩首抄家,罪名是里通卖国。 里通卖国,这纯属无稽之谈。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这是想借机打压异党,杀鸡儆猴。 内阁大臣裴英心怀不忿,公开站出来替王行简发声。 与王行简不同,裴英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轻易动不得。可是刘勇虽然明面上不敢妄动,不代表私底下没有动作。当晚,一伙盗匪翻墙进入裴府内室,杀了裴英与他夫人。 试问哪个盗匪放着府库不去,反而要跑去世家大族的内室偷盗? 掩耳盗铃至少需要掩耳,而他刘勇彻底是连耳都懒得掩了。 这是威慑,更是恐吓。 就这样,在刘勇的全力推动下,选秀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半月后,礼部拟出一份待选名册,名册上共有来自全国的五千多人。 因为人数众多,官员们遵循旧例,在秀女们抵达之时,先派出一批太监去到宫外初选,淘汰掉当中相貌丑陋、外形不佳的;再由太医进行复选,排除当中身体有疾的;然后再由尚宫局的女官从举止、仪态、才能这三个方面进行考量,最终挑出一百人引入储秀宫。 储秀宫属西六宫其一,秀女们将在此暂住,女官会在此教导秀女们研习宫规,并观察其日常言行,十日后择优选出五十人,引到皇帝面前,由皇帝亲自相看。中选者当即依照品级封为后妃,落选者则作为宫女充入后宫。 二月十八,大吉。 这日天朗气清,宫内降下御旨,宣秀女入宫。为此,尚宫局按照礼部拟定好的名单,将两百人分为三批,分别于卯时、辰时、巳时依次入宫。如今眼前的便是最后一批,姜嫣是其中一个。 她跟在队伍的最后,亦步亦趋的缓步前行。抬脚跨过一道门槛时,她听见身旁有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欣喜万分的惊叹道:“不愧是天家居所,真是华丽威严,气派无比。” 姜嫣循声回头,就见说话的是一位身穿碧色织金短袄的姑娘。那姑娘约莫只有十三四岁,脸颊上鼓着两团粉嘟嘟的嫩肉,孩童气十足,正伸长了脖子环顾四周。 忽然“啊呀”一声惊呼声传来,姜嫣眼睁睁的看着姑娘脚下被石砖绊倒,身子直挺挺的朝自己倒过来。 姜嫣没有闪躲,反而伸出手,一把撑住对方:“没事吧?” “没事没事。”姑娘站稳身子,急急地向姜嫣低头施礼:“多谢姐姐。”说完,复而又抬起头,正巧对上姜嫣的目光。那是一双透彻如琉璃的眸子,却在倏忽间眸色微顿,紧接着又甜笑起来:“这些天我见了不少姐姐妹妹,却从未见哪个比得上姐姐这般神仙容颜,我猜姐姐来日定能封妃。” 姜嫣没料到对方如此率真直爽,愣了一瞬方才礼貌性的应道:“姑娘说笑了。” “还不知姐姐芳名,是哪家的小姐?” 姜嫣一面快走几步追上队伍,一面淡淡答道:“我姓姜,单名一个嫣字,江州人。” “姐姐也是江州人。”她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我爹爹是江州县令,孟端,我叫孟云祥。” “呵——”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什么小门小户的出身,也妄想当皇妃?” 紧接着有人附和:“就是,这些人哪里比得上您,真是痴人说梦。” “您别理她们,且让她们做着梦罢。” 姜嫣与孟云祥齐齐抬头,就见说话的是并排行走着的三名秀女。其中两人明显是在攀附权贵,而被攀附的对象是行在最中间一娇美女子,步态轻盈,身姿曼妙,一件橙红色描金披风披在身上,衬得她脖颈暇白如玉,富贵逼人。 此人门第颇高,姜嫣暗暗的想,又听她说话并无口音,是纯正的官话,想必是生于京中,长于京中。京中无小官,这样的人,姜嫣不愿轻易得罪。 然而就在姜嫣打算保持沉默的同时,身侧的孟云祥却莽莽撞撞的开了腔:“门第低又如何?本朝选妃从不以门第论高低,成祖爷的冯皇后还曾是农家女呢。” 橙衣女子语气不屑:“凭你也配提冯皇后。冯皇后出身虽低,可是德行贵重,早在入宫之前便在民间享有美名,而你呢?你可有半点美名被人颂扬过?” 孟云祥不忿,蹙着眉头一咬牙:“你……” 话未出口,姜嫣忽然一扯她的衣袖,转而轻声冲前方道:“看这位姐姐的仪态气度,必是出身高门显贵,如何是我们能相提并论的。” 对方嗤笑一声:“算你识相。”随即顺势微偏过脑袋,溜着眼角扫了姜嫣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令她忽然变了脸色。 姜嫣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敌意。 怀璧其罪,美貌本就是一把锋利的刀。 大燕选秀不比前朝,前朝衰亡根在外戚,后妃母家的势力越强盛,越容易动摇社稷根基。为了彻底扫清这个隐患,太祖皇帝曾特意立下规矩,大燕选秀以美为佳,不论出身。 容貌越美,将来在宫中的路便越长。 当下最要紧的是选秀,不必与人针锋相对。 姜嫣一边想着,一边收回目光,专注于脚下。及至百余步走过去,她随众人来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是通往储秀宫的必经之路,当中各式景观无数,一处处楼阁碧波如星罗棋布,穿插其中。虽时值寒冬,百花杀尽,然四周苍松翠柏、假山奇石令人目不暇接,颇有意趣。 “哇……真美啊!姜姐姐,你看那边……” 孟云祥忍不住连连赞叹,姜嫣抬起头,随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忽然一抹金光刺进眼底,她微微眯起眼,发现那是不远处的西山。 西山上积雪皑皑,此刻天光大亮,阳光挥洒在积雪上,映得整片山顶金光熠熠,不似人间。 恍惚间,姜嫣心头涌起一股恍如隔世的茫然。 曾几何时,西山之上,有人曾问过她这样一句话:“阿策,他们都说当了皇帝就会变成孤家寡人,你说是不 2. 002 [] 大燕曾有一支如神话般战无不胜的队伍,名为玄策军,自开国之初便由沈氏一族统帅。 沈门英才辈出,前有先祖沈瑭,后有沈敬之与其庶弟沈敏之。沈敬之战死沙场之后,沈敏之顺理成章地接替其兄主帅的地位,并与其嫡长子沈篁在军中深耕多年,威望极高。沈策的后来加入更让他如虎添翼。 沈策自小根骨奇佳,又得叔父沈敏之倾囊相授,是武场中的佼佼者。加之她熟读兵法,行事稳重,心思缜密,颇有大将之风。 崇惠三十二年,沈敏之率玄策军在莫乎河畔与敌军大战,沈策作为急先锋奇袭敌军大营,配合沈敏之一举收复了大燕朝失落百年的疆域。 捷报传回朝中,先帝大喜,当即赐爵沈敏之为定国公,世袭罔替,嫡长女沈筠嫁与东宫太子高滨为太子妃。 沈氏一门出了两位国公,又成了皇亲国戚,可谓是保全了沈氏百年的富贵荣华。然而就在众人皆以为沈家前途一片光明灿烂时,情势急转直下。 崇惠三十四年,一道八百里急奏自前线小钟山传来,顿时震惊朝野——沈敏之勾结外敌,带领八万玄策军投奔敌营,而他本人也凭此当上了敌国的“肃宁王”。 先帝震怒,当即下旨发落沈氏一族,全族无论男女老少一律处斩,一个不留。而当沈策得知这个消息时,距离行刑之日已过去半月之久。 她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小钟山,印象中自己依照计划率部前去山顶设伏,哪知半道上却意外遭遇敌军主力。 敌军主力怎么可能出现在那里,那么多人,那么大的动静,情报官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她至今仍旧记得长□□破胸膛的声音,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脸上,疼痛被彻骨的寒意淹没,一只巨大的手撕扯着她,将她狠狠拽进一道暗无天日的深渊。等再睁眼时,一时不能确信自己是否还在人间。 是自己身边的副将救了她。 从副将的口中,沈策得知了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先是叔父沈敏之率数千残部突围失败,战死沙场,堂兄沈篁尸骨难寻。再是沈氏被灭门,母亲自焚于府内。紧接着太子受牵连,太子妃被赐白绫,太子尊位被废。 沈策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搞清楚当中的隐情,她隐姓埋名,暗中查探,最终得知了一个令她痛彻心扉的结果——一切居然是高淳所为。 她哪里能想到在高淳温润谦和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勃勃野心。从一开始,他的目标便是储君之位。 若要争夺储君,首先便是扳倒太子。 太子乃中宫嫡出,八岁立储,德才兼备,百官拥戴,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既然无法撼动太子的地位,那么便从他身边最大的“靠山”——沈敏之身上下手。 高淳真狠啊,为此他不惜勾结外敌,暗中向对方透露消息,又通过各种手段致使情报延误,不仅要了沈敏之的命,更对他陷害栽赃,使他蒙受了不白之冤,身在九泉依旧遭人唾弃。 沈氏两府三百余口的性命,再加上八万玄策军忠魂,竟都为他的皇帝梦做了陪葬。 高淳,你不配为君! 仿如一场被植入骨髓的梦魇,沈策每每回忆起此事,总会不自觉地浑身战栗。为了沈氏一门,为了曝尸荒野的八万忠骨,她必须向高淳讨一个说法,必须在天下人面前揭开他虚伪、阴毒的真面目。 可是究竟该怎样做才能实现这一切?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她无计可施之时,忽闻皇帝高淳下旨选秀。 这无疑是个绝佳的机会——若要翻案,必得执掌大权,皇宫是权利的中心,而接近中心最快的办法便是成为后妃。 从前还被她视为拖累的女儿身,如今成了最好的掩护。人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几年光阴流转,她出落的越发姿容卓绝。再加上相由心生,心变了,容貌也自然随之改变,若无刻意提醒,不会有人将她与曾经那位靖国公沈策联系在一起。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沈策,只有姜嫣。 “啊——” 突然,一阵凄厉的嘶喊与咒骂声将姜嫣的思绪瞬间拉了回来。 “猪狗不如的东西,放开本宫!” “阉狗!都给本宫滚!” 谁人骂的这样难听? 姜嫣抬起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发现不远处的洗心池畔正聚集着一群人,约莫有五六个,身着青色内官服制。 “停——” 随行的尚宫局尚宫崔文芳见状,轻轻抬起手,示意队伍停下来。待众秀女们站定后,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迈着细碎的步伐,恭谨有加的朝着内官们迎了过去。 内官们察觉到她的靠近,转身让开一条路,露出人墙后的两道身影。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女子发丝散乱的跪在地面上,嘴里被塞了白布,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单薄而华贵的的衣衫上布满尘土,整个人显得黯淡而落魄;而男子则坐在相距五步远的一块石板上,身着月白色织金撒曳,后背挺得笔直,颇有几分身居上位者的贵气。 看见崔文芳走上前,男子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是端坐在原位静静的看着,直到崔文芳屈膝行礼,诚惶诚恐的开口道:“见过督公,臣下不知督公在此,还望督公海涵。” 督公。 莫不是东厂提督,薛淮,掌印太监刘勇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刘勇最忠心的走狗。 姜嫣站在远处一眼不眨的盯着他,发觉眼前人与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她曾以为相由心生,为虎作伥者多半相貌丑陋,哪知眼前之人生的修眉凤目,鼻梁高挺,皮肤雪白如玉,仿佛玉石匠人刀笔下的观音。难怪被人称为“玉面罗刹”。 “崔尚宫客气,敢问这些宫女何故在此?”薛淮声音尖而细,是太监特有的雌雄莫辩的嗓音。 崔文芳恭恭敬敬地颔首道:“今日是选秀之日,这些都是入宫待选的秀女。” 薛淮眉梢微抬:“哦,是秀女,我倒是把这事忘了。选秀这样的大日子,若是冲撞了实在是不该。”说着,他扶着膝盖缓缓起身,侧头对身边的侍从道:“去瞧瞧她。” 侍从轻轻一点头,径直走到那女子的身前蹲下,然后捏着女子的下巴轻轻一抬,顺势将女子的面庞暴露在天光下。 看着那张被打得通红肿胀的脸,崔文芳肩膀蓦地一耸,声音也跟着开始隐隐发颤:“孙……是孙嫔……” 薛淮漠然地瞥了崔文芳一眼,右手轻轻搭在腰间的绣春刀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刀柄:“是啊,好不容易爬到了嫔位,当上了主位娘娘,谁知竟敢在陛下耳边乱吹枕边风,污蔑刘掌印,害的刘掌印险些蒙受不白之冤。我原打算带她回东厂慢慢审问,可她硬是闹着要见陛下。”话到此处,他扬起下巴,望着天边十分虚伪地叹出一口气:“如今娇狂,实在是有负皇恩。若此娇狂之风继续在后宫盛行,岂不是要有大祸患。” 话音落下,侍者回到薛淮身边,附耳小声道:“督公,要不要先把人带回去?” 薛淮在思索的同时,目光扫过面前的一众秀女,末了看向崔文芳:“崔尚宫。” 崔文芳身形微颤。 薛淮仿佛有意安抚她似的,要笑不笑地一勾唇角:“选秀的事要紧,耽误不得,你且去吧。” 崔文芳愣了一下,紧接着如蒙大赦般的高声道:“是,微臣先告退了。” “等等。” 崔文芳面色一僵:“督公还有何吩咐?” 薛淮冷然一笑:“好好教导这些秀女,莫要让她们走上孙嫔的老路。” 崔文芳几乎将头埋到 3. 003 [] 孟云祥显然还未能从惊恐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她战战兢兢的抬起头,看着崔文芳嗫嚅了几下,末了还是未能说出一个字。 情势不妙。 姜嫣的心口隐隐发沉,心想若是这事圆不过去,被问出什么来,怕是自己也会受牵连。迟疑片刻,她躬身向崔文芳行了个礼,朗声开口道:“崔大人,云祥心善,方才看到那种场面,怕是吓到了。” 崔文芳侧脸看向姜嫣。她今年不过四十出头,然而眼角处已布满沟壑,配合着此刻锐利的目光,越发显得老辣且精明:“我在问她话,你何故插嘴?” 姜嫣乖顺的低下头:“是我鲁莽。” 崔文芳正过身子面对姜嫣:“你是哪家的?” 姜嫣垂眉敛目的看着地面:“民女姜嫣,江州人士。” “你与孟云祥相识多久?” “今日是初遇。” “即是初遇,彼此不甚了解,又怎能妄自揣测她人心思,你莫不是想替她掩饰些什么?” 到底是宫里经年的女官,一眼便看穿了姜嫣的心思。姜嫣倒也不慌,镇定自若地回答道:“我与她交情不深,实在谈不上掩饰二字,不过是看在一同进宫的份儿上,想替她求尚宫宽容她的失仪。” 崔文芳没有立刻表态,她认真的审视着姜嫣,直到鼻腔滑出一声轻“哼”:“区区一介民女,既无品级又无家世,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儿还有心思去照料旁人。”说着,她翻开手里的名册,粗粗的扫过一眼后,唤了声:“魏珂。” “在。” 姜嫣莫名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抬眼一瞧,发觉对方身穿橙红色描金披风,正是与自己起过口舌之争的那名秀女。 崔文芳回头对魏珂道:“魏珂,你与姜嫣同住青林阁。” 魏珂侧过脸,看向姜嫣。双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魏珂的唇角微微翘起,透出一股意味不明的玩味:“是。” 这时,守在一旁的宫女走上前来,作势要为二人领路。 姜嫣迟疑着看了孟云祥一眼,就见孟云祥正不知所措的望着自己,眼里写满了茫然与无助。可当下并不是说话的时候,开口便是犯错,哪怕是再多说一个字也是不合时宜。 罢了。 姜嫣转过身,跟在宫女身后,与魏珂一前一后的朝着不远处的松林走去。 正如名字里的“青林”二字,青林阁地处储秀宫西南角的一片松林当中,位置着实有些偏僻。姜嫣一边走着,一边抬头朝远处张望,透过影影绰绰的松枝,她看见小路尽头的殿阁前正站着一高一矮两名侍婢。 见一行人走近,两名侍婢行了个万福,声音脆似银铃:“见过二位姑娘。” 领路的宫女也此时也转身面对了姜嫣与魏珂:“二位姑娘,这两位是敏月和宝珍,这几日就由她们照顾您二位的饮食起居。奴婢得回崔尚宫那边听吩咐,这就先退下了。” “你等等。”魏珂忽然出声。 宫女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魏珂从袖口里取出一支攒金绣的荷包,又从荷包里取出二两银子。伸手将钗银子到宫女面前,她说话时不自觉的扬起眉梢:“劳烦你方才引路,这是打赏,收下吧。” “多谢姑娘。” 在宫内打典各处掌事、宫女是寻常事,这些都是一早便准备好的。魏珂这边给的不失规矩,宫女那头收的也顺理成章。 魏珂勾起唇角,有意无意的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侧的姜嫣,显然是想看姜嫣是否也会有类似举动。可姜嫣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只当做没看见。 的确,用金钱笼络人心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可是这种手段要么不用,用了便得用到极致,做个实打实的过路财神。否则一不小心给了少了,反倒会被人在背后诟病“小气”。 “请慢走。”姜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打发走了那名宫女。 宫女渐渐走远。 魏珂忍不住白了姜嫣一眼,嘴里小声讥讽道:“小家子气。” 敏月趁这时走上前,察言观色的凑到魏珂身边。她比宝珍虚长两岁,举止也老练许多,即便不说话,脸上也带着讨好式的笑意。 “姑娘,我叫敏月。”敏月微笑颔首,接着回头瞟了一眼身后的宝珍:“那是宝珍,将来二位若是有任何事,尽可以吩咐我俩。” 宝珍站在原地,表情木木的,并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魏珂再次从荷包里取出银子,抬手递出去。 敏月顺势全接到了手里:“多谢姑娘。” 魏珂翘着唇角扬起下巴:“往后我若是得了什么好处,绝不会亏待你二人。” 敏月捧着银子,弯着嘴角笑道:“多谢姑娘体恤,姑娘放心,我俩是六局二十四司里伶俐的丫头,定不会怠慢姑娘。”说着,侧身抬手一比:“请姑娘先入殿休息,我和宝珍先去将姑娘们的行李取回来。” 魏珂笑了笑:“牙尖嘴利,去吧。” 殿阁内并不算大,进门正对着的是一明厅,明厅的西侧是两间内室,中间连接着一条连廊。连廊狭长幽深,飞檐遮蔽住了头顶的光。一团明红色的光在不远处时明时暗,姜嫣走上前一瞧,发现是一炉炭火。炭是宫内最寻常不过的青炭,品质不算上乘,倒也可用。 迎着炭火站定脚步,姜嫣伸出双手,十指在炭火的烘烤下互相揉搓着。忽然余光中挤进一道人影,无需回头便知道是魏珂。 魏珂站在姜嫣身边,也学着姜嫣的样子用炉火烘手,同时出声问道:“你叫姜嫣?” 姜嫣盯着炉中明红色的火炭:“是。”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可有功名在身?家中有无兄弟姊妹?”她说话时不自觉的显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听着不像闲聊,更像是审问。 姜嫣手掌轻翻,并不看她:“我父母皆已亡故,弟弟早夭,如今家中就剩我一个,靠着祖茵过日 4. 004 [] 二人愣在原地,还是敏月先一步回过神来,快走几步到姜嫣面前,将手里的箱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敷衍着说道:“这一箱是姜姑娘你的,姑娘且收好。”接着又转身回到宝珍身边,抢过宝珍的箱子捧在手中,冲着魏珂笑出一脸谄媚:“魏姑娘,还是先进屋安置了吧。” 魏珂眉头紧皱:“与她废什么话?我们走!” 话音落下,魏珂走向东侧那间屋子,敏月与宝珍紧随其后。 姜嫣看着她们的背影,也不多言,只抱着箱子进了空着的另一间。 屋子不大,一眼便能将事物尽收眼底。一张床榻,一张小几,一条长桌。小几在长桌顺着墙根立在窗下,上面放着一只梅瓶,梅瓶旁摆着一盘蜜饯与干果。 姜嫣将箱子放在屋中央的小几上,顺手打开了箱盖。 依照旧例,秀女选秀可以带些随身物件进宫。然而宫里规矩多,有些东西外头看似平淡无奇,在宫里却是大大的忌讳。因此入宫前会有太监将所有秀女的物件收走核查,核查完毕后再重新发回秀女们的手中。 姜嫣在箱内仔细翻找,忽然心头一沉,发现少了一支刻刀。 那是堂兄沈篁在她十岁那年送她的礼物。沈篁自小文武俱佳,且极好金石纂刻,当初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分了一个给姜嫣。 小小的刻刀巴掌大,象牙的刀柄经由沈篁亲自打磨,尾端还镶了颗黄豆大的青金石。姜嫣原先总是随身带着,从不离身,如此长年累月的把玩摩挲,质地已然温润如玉。 按道理刻刀小巧,不该算作违禁之物,她暗暗细想,怕是某个太监看了这东西觉得稀奇,又见用的是上乘的金贵好料,顺手私藏了也未可知。 “混蛋!”手掌攥拳狠狠的敲击在桌面上,姜嫣一拧身子侧坐在椅子上,目光愤然的看向地面。地面上倒映着影影绰绰的松针林影,她双脚踏在林影缝隙间的金色阳光上,思索着该如何将这东西讨回来。 忽然窗外卷起一股冷风,吹得窗扇嘎嘎作响。与此同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是敏月与宝珍在连廊间来来往往。 魏珂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即便到了宫里也是排场如旧,样样都要最好的、最周全的,把两个丫头指使的团团转,没有一刻得闲。 半晌。 “姑娘您稍候,水已经备齐了,我这就给您取茶来。”敏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听到水这个字,姜嫣也莫名开始感到口渴。她起身走到门前拉开门,看见敏月正好从门前经过。 姜嫣出声道:“敏月,可否也给我送些水来?” 敏月皱着眉头瞟了她一眼:“我这会儿腾不开手,姑娘且等等吧,再不如您自个儿去小厨房瞧瞧,小厨房就在后院。”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姜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平静无波,丝毫没有因被怠慢而愤怒。 谁教这便是紫禁城真正的模样,拜高踩低,攀权附势。见风使舵的人太多,权势就是人的命,没有权势,人人可欺。 这些道理她原先是不懂得,直到经历了这些年隐姓埋名、东躲西藏日子,终知世事艰难,最险恶者不过人心。 也罢。 她踏过门槛,反手关上门,寻寻觅觅的朝后院走去。小厨房就在后院的角落里,一眼便能看到。两口黑黢黢的灶眼正对着窗口,灶上架着一支汤锅,一缕缕白烟顺着风直扑向窗外,又斜飞上天空。 目标明确的打帘而入,姜嫣猛一抬头,发现宝珍正蜷着身子蹲坐在灶前,脑袋深埋在双臂间。 而另一头的宝珍听见有人靠近,也倏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姜嫣看见了一双通红的眼,显然是刚刚哭过。 或许是彼此陌生的缘故,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僵滞。宝珍扶着灶沿儿站起身,同时侧过脸避开姜嫣的目光,尽量装出寻常模样:“姑娘是有何事?” 姜嫣也配合着看向窗外:“我有些口渴,想来寻些水喝。” 宝珍吸了吸鼻子:“水正在烧,待会儿就给姑娘送过去,姑娘且稍候片刻。” 姜嫣回头瞥了一眼:“那就劳烦你了。” “应该的。” 宝珍说完,缓缓屈膝蹲了回去,手上握着烧火棍,有一搭没一搭的捅着炉膛里的柴火。姜嫣见状作势要走,然而就在她伸手掀开门帘的一瞬间,动作却忽然顿住,接着转身朝宝珍走了回去。 宝珍从余光里看见她去而复返,眨巴着眼睛再次站起身:“姑娘还有何吩咐?” 姜嫣这次没有再避讳,站在窗前,坦然地看着宝珍:“我想了想,觉得还是该问一句,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宝珍眉心微动:“姑娘……”她的声音轻而细,仿佛是有所触动,下一秒她终究还是抿起嘴,瑟缩的将含在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姜嫣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看来你的难处当真是棘手,不肯说,想必是怕我帮不上你。” 泪水再次充盈了宝珍的双眼,她低着头,双手不停的搓动手里的烧火棍:“姑娘新秀入宫,处境不易,宝珍怎敢轻易拿自己的事劳烦姑娘。” 姜嫣柔声开口道:“如果不是忌讳我听,不妨说说,我既然开口问了你,若是能帮必然会帮,即便不能,也可同你一起想想别的办法,总好过你在这里暗自垂泪。” 宝珍泪盈于睫的望着姜嫣,双唇嗫嚅了几下,迟疑着说道:“前些天奴婢家里托人传来口信,说母亲病重,急需银子治病。奴婢的分例银子不多,平日里能给的都给了,这下又来要,真不知该怎么办。” “那位魏姑娘先前不刚打了赏吗?那里面该有你的一份。” 宝珍一听这话,眉头拧着的结又深了几分:“姑姑不肯给。” 姜嫣偏过头:“姑姑?敏月?” 宝珍点点头,艰涩的回道:“她资历比我老,自我进宫起便是她由带我,我事事都得听她差遣。我刚才已经问过她了,她不肯给,我不敢强要。” 宫里等级森严,尊卑分明。论年龄,敏月比宝珍大不了几岁,但是论资历却是实打实的压住了宝珍,唤一句“姑姑”理所应当。莫说是私底下扣压钱物,哪怕哪日敏月寻个由头打骂宝珍,宝珍也得受着,不能叫苦。 “你跟她说了你母亲病重的事?” “说了,但她说我月月将银子分毫不差送回家中,日积月累下来已然不是小数,家里不该连治病的银子都拿不出来,定是我那兄长胡诹了借口来向我搜刮银子,让我不理便是了。” “你兄长?你还有位兄长?”< 5. 005 [] 对于曾经在战争中求生的人来说,沉睡是一种奢求,一旦身边有任何有风吹草动,立刻便能从睡梦中惊醒。 姜嫣睁着眼睛侧躺在床榻上,静静的盯着面前的白墙。身后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魏珂,她正处在距离自己五步远的地方。 五步远,若此刻手中有利刃,姜嫣可以轻松斩下对方的首籍。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她的心里生出一股难以言述的兴奋感。 已经许久未有人敢这样“挑战”过自己。 她想做什么? 紧紧攥着的手心开始渗出细汗,姜嫣忍不住想要起身,想去打对方个措手不及,然而下一秒她及时按捺住了这个想法——没有切实的证据,绝不可轻易打草惊蛇。 这一刻,耳朵代替了她的眼睛,她调动起所有的感官,用探听敌军踪迹的经验去判断魏珂的位置与动作。 魏珂的脚步时近时远,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漫无目的,寻寻觅觅。期间或许因为夜色太暗,又或许是过于紧张,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是有东西掉在了地上。魏珂飞快捡起,静了片刻。紧接着又是一阵响动,随后便匆匆掩门而去。 暗夜里,寂静无声,只偶尔传来寒风拍打窗纸的哗哗声。 在确定魏珂走远后,姜嫣坐起身。 窗外浓云飘过,月光渐明。 她赤着双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目标明确的朝着预判的方向走过去。果然,她从一沓叠好的衣裳夹层里摸出一支金钗。 这是魏珂今天戴的那支,姜嫣走到窗前,迎着月光细细打量,就见这金钗做工十分精巧,花纹繁复细致,顶端嵌着一支金丝盘成的喜鹊,想必取得是“喜上眉梢”之意。 看来她是不忿自己白日顶撞她,打算给自己一个教训,于是急不可耐的安排了这场“栽赃”的好戏。之所以要选择这支钗的原因也不难猜测——这金钗造型别具一格,引得白天每一个见过它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自然印象深刻,不会有人对金钗的主人存疑。 如今一来,魏珂的金钗跑到了自己这里,自己的确是百口莫辩。而“偷盗”是失德的大罪,一旦罪名坐实,不仅选秀这条路彻底断了,还会受极重的责罚。 好手段,只可惜遇错了人。 姜嫣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金钗上的喜鹊,目光一瞟,偶然瞟到了窗下长桌上摆着的那盘干果,心里立时有了主意。 时间转眼便到了次日清晨,依照宫中旧例,宫内会指派教习女官前往各居所教授秀女宫规。为免误了时辰,在女官面前落了短处,各居所的婢女们会提前替秀女们梳洗、梳妆。 魏珂那边一早发了话,不许敏月与宝珍帮姜嫣做任何事,可话虽这样讲,敏月与宝珍却不敢真这么做。毕竟若是秀女失仪,归根结底是婢女们侍奉不周,到时候上头万一怪罪下来,底下人少不了一通责罚。 于是在敏月的指派下,宝珍端着一盆热水,轻手轻脚的来到姜嫣房门前,她倾身冲着门缝轻声唤道:“姑娘,时辰不早了,该起了,我来伺候姑娘梳洗。” 姜嫣虚弱的声音从门后响起:“宝珍,劳烦你替我向崔尚宫告假,我今日身体不适。” 宝珍随手将水盆放在一旁,推开门,轻手轻脚的走到姜嫣榻边。此刻时辰尚早,天光未见,宝珍只看见床榻上卧着一道虚虚的影子:“姑娘这是怎么了?” 姜嫣的声音低沉且沙哑:“无妨,我躺躺就好。” 宝珍语气担忧:“我去请太医。” “太医是替主子们瞧病的,我区区一介待选秀女如何劳动得了太医的驾,你即便是去了,怕也没有人会搭理你。更何况我这不过是小病小灾,若是闹的人尽皆知,反倒平白惹人笑话。”话到此处,姜嫣轻咳了两声:“对了,银子的事如何了?送出去了吗?” “已经托到人了,是尚膳监的一位小公公,说是今日便出宫替我送银子。” “人可靠吗?” “想来是可靠的,是敏月姑姑的同乡。” “敏月的同乡?你不怕他转身将这事告诉给敏月,到时她若追问你钱财的来路,你当如何辩解?” 宝珍一愣:“我……我没想到这一层。” 姜嫣叹了口气,暗想宝珍当真是心思纯良,这样的人,怕是注定要在后宫受欺负:“罢了,既如此,你便主动告知她,就说是我想拉拢你,私底下给你的赏,恰好救了你的急。但你虽收了银子,心还是在她那边,不会真的为我做什么。” “不能实说吗?” “你若实说,岂不是让她坐实了苛待他人的恶名,她定会觉得难堪,想来日后免不了变本加厉的为难你。” 宝珍低下头,语气里藏不住的懊恼:“我太笨了,难怪身边的姐姐姑姑都不喜欢我。” “你有你的好处,只不过往后记得要保护自己,对旁人要多些小心防备。” “也要防备姑娘吗?” 姜嫣一时沉默,思索了片刻才轻声答道:“也要。” “可是姑娘……”宝珍的话未说完,门外有人在唤宝珍的名字,是敏月的声音。 宝珍回头看了一眼,重新将视线挪回姜嫣身上。 姜嫣轻声道:“你去吧,务必替我把话带到,多谢了。” 宝珍一点头:“是,姑娘放心,姑娘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办好。” 宝珍说完不再多做停留,转身退出屋子。 姜嫣见她走远,收回目光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三粒剥好的花生。花生油润光滑,她轻轻搓弄着,仔细推演接下来即将发生的种种情景。 要么不做,做了便要做绝,不给对方还手的机会。她要让魏珂载个大跟头,要让她吃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不能让其全身而退。 她料想对方选择在深夜冒险行动,必然是打算在今日清晨发难,赶在教习女官到临前向崔尚宫检举自己,好打自己个措手不及。 6. 006 [] 话音落下,站在崔文芳身后的宫女们仿若游鱼入水般分散到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屋子不大,即便如筛金子般地将全屋筛查一遍,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姜嫣穿着单薄的寝衣坐在窗下的圈椅里,静静的看着眼前众人的一举一动。魏珂则与崔文芳站在门前,一言不发地等待着结果。 很快,忙碌的身影归于平静,几位宫女回过头互相递了个颜色,为首的那位微微颔首,快步走到崔文芳面前,行过礼后轻声道:“大人,我等并未搜出魏姑娘所说的那支金钗。” 魏珂立时变了脸色:“大人,这不可能!” 崔文芳兴师动众带了人来,如今一无所获,面子上挂不住,心里难免觉得气闷。此刻又听魏珂如此聒噪,不知收敛,不禁更觉厌烦。 然而魏珂对这细微的情绪变化毫无察觉,继续替自己辩解道:“大人,那金钗我昨日在外一直带着,如今在屋里不见了,只可能是被人偷了去,而与我同住一室的只有姜嫣。钱财动人心,除了她还能是谁。”她一眼不眨的看着崔文芳,却见崔文芳默然无语,并没有要表态的意思,心里不禁更是着急。上前两步朝着昨日藏金钗的地方走过去,由于怕目标过于明确引人怀疑,于是先左摸摸右探探,末了才将手伸进那叠衣服里。然而正是这一伸手,立刻令她的心凉了半截。 “怎么可能!”魏珂神色慌乱。 “够了。”崔文芳忍无可忍地叫住魏珂。 魏珂回头看向崔文芳:“大人,兴许是她将金钗私藏去了别处,也未可知!” 姜嫣听了这话,适时的开口道:“我从未碰过那支金钗,既然诸位在我房里未能搜出结果,不如去魏姑娘的房里看看。人有时记忆出了差错,把东西收起来却忘了,误以为是丢了或者被偷了也是有的。” 崔文芳轻轻一点头:“也罢,你们几个,去魏珂房里瞧瞧。” 不出半刻的功夫,宫女们去而又返,一众人站在门外回禀道:“大人,金钗找到了。”说着,为首的将金钗双手捧到崔文芳面前。 魏珂探头一瞧,顿时感觉一道凉意渗入脊背。她睁大眼睛问那宫女:“这……你们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对方轻声回道:“这金钗方才就放在姑娘的枕头底下。” 枕头底下! 姜嫣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魏珂,只见魏珂回过头,正好与自己四目相对。刹那间,她从魏珂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惊慌。 这金钗若是在某个夹缝或者角落里发现尚还好说,如今在枕头底下发现,任谁瞧着也不像是疏忽,更像是恶意栽赃。 “敏月、宝珍!”魏珂左顾右盼的寻找着两人的身影。 两人听到传唤从人群后方挤上前来,毕恭毕敬的行礼道:“姑娘。” 魏珂语气急切:“我问你们两个,今日我出门后,可有人进过我的房间?” “没有。” “她……”魏珂一指姜嫣:“她没来过吗?” “没有。” “你们确定?没记错?” “没有,真的没有过。” 这个答案犹如重锤一般击打在魏珂的脑门儿上。魏珂惶惶然的低下头,这一刻,她忽然读懂了方才姜嫣眼里的深意。 这是警告,更是恐吓。 姜嫣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魏珂苦思冥想,始终猜不透她究竟是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金钗塞进自己枕下。那么近的距离,自己怎么可能毫无察觉。难不成问题出在敏月与宝珍身上?可是自己那么多的金银打点出去,不至于输给一毛不拔的姜嫣。 栽赃嫁祸这种事稍有不慎便会弄巧成拙。此时此刻,魏珂不禁开始后悔自己莽撞的举动。 “崔大人,求您相信我,那金钗原本的确是丢了的。”魏珂低着头抬手拭泪。 崔文芳听着她这毫无逻辑的胡言乱语早已没了耐心:“罢了,既然东西找到了,此事便到此为止。只不过事情既然发生,总得有个定论。”她沉吟片刻:“魏珂行事轻浮,徒生事端,罚抄宫规三十遍。” 仅仅只是罚抄宫规。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互相朝对方递眼色——或是惊讶,或是疑惑。唯独姜嫣脸上平静无波。 她侧过脸,目光漠然地望着魏珂的侧脸,脑中不自觉地回荡起对方昨日的话:“储秀宫的秀女足有一百人,当中出身仕宦者过半数有余,其中不乏有名门之后。为了巩固家族荣耀,谁家不想方设法地各处打点,花重金打通各个关节,不惜代价地将人送到皇上眼前。” 崔文芳身为尚宫局尚宫,是选秀诸事的重要执行人,自然也是这些“关节”中的一环。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即便自己提前施压,自然会得过且过,不会真正责罚,哪怕自己提前施压,也收效甚微。这些姜嫣早有预料,可姜嫣的行事风格是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便会下死手,绝不给对方回头报复反咬的机会。 “崔大人。”姜嫣缓缓起身。 崔文芳循声回头,发现姜嫣的面色越发苍白起来,比方才更显憔悴:“你身子不适,坐下说话。” 姜嫣扶着圈椅的圈梁坐回原位,她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息了片刻,而后开口道:“此事也不能全怪魏姑娘,昨日我与魏姑娘因琐事起了争吵,魏姑娘一时气急,意气用事,也……” 魏珂听出了姜嫣的言外之音,疾声打断道:“姜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事不过就是一场误会,难不成你以为我是想故意诬陷你吗?” 姜嫣神情越发虚弱,目光也开始变得迷离:“自然……自然不是……我……”话音未落,她忽然身子一软,蓦地扑倒在地面上。 众人一时乱了方寸,崔文芳匆忙跑上前,蹲下身子将姜嫣从地上扶起来,同时回头冲身后的宫女大喊道:“快去请太医!” 不知过了多久,昏睡中的姜嫣忽然感觉手腕上一阵刺痛。 “嗯……”鼻腔中滑出一嘤咛,她轻轻睁开眼,很快通过周遭的陈列判断出自己此刻正躺在榻上,周围的空气中氤氲着一丝药香。 仿佛心有感应般的,她缓缓回过头,果然看见了一张熟悉却又严肃至极的脸——是陆景和。 陆景和侧坐在床榻旁的椅子上,身穿青色医官服制,正在垂着眼在姜嫣的手腕处施针。阳光从他的侧面映照过来,将他的面庞渲染得清晰透亮。相较从前,他越发清瘦,双眸深陷在眼窝里,虽然衬得鼻梁更加高挺,面容更加俊秀,但隐约添了几分病弱相。好在姜嫣是了解他的,他自小体弱,从未真正地健壮过,若非如此,出身武将世家的他也不会弃武从医。 姜嫣见房内并无他人,于是侧过身,想与他正身相对,却被他轻声叫住:“别动。”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犹如细沙划过丝绸:“你终究还是不肯听我的话。”说着,动作娴熟的撵动银针,趁着力气将银针拔了出来。接着将手边的各式物件收纳回盒中,然后端坐在姜嫣面前,定定的审视着她。 姜嫣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偏过头,瞟向屋顶上的横梁:“别这么看着我,我说过,这件事我非做不可。” “沈晏时!”陆景和忍不住微微倾身,声音虽小,可是每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十足的力气:“你知不知道你这条命是多少人合力从尸山血海中捞回来的,你怎么可以这么糟蹋。 7. 007 [] 姜嫣偏过脸,仿佛心有顾虑似的,低头看向地面上自己与陆景和交叠在一起的两道影子:“以我如今的身份,如何能劳动得了太医院那帮资历深厚的太医。而今年新录进来的医士又只有两位,其中一个是你,另一人则被派去了惠民药局。惠民药局在宫外,所以宫里那些无甚要紧的跑腿活计只能由你来做。我自小吃不得花生,吃少了呼吸不畅,吃多了便会昏厥。看着吓人,但歇息片刻便会恢复如初。所以我想过了,即便千算万算算错了,来的不是你,我也不会真的有事。” 陆景和怔愣片刻:“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姜嫣抬起头:“什么?” 陆景和面色凝重:“你是如何将太医院了解得如此仔细?” 姜嫣仿佛是心有顾虑,紧抿双唇,不肯开口。 陆景和一歪脑袋:“究竟是谁在帮你?” 姜嫣收回目光,迟疑许久后才缓缓说道:“我沈氏几代人苦心经营,人脉早已深埋于朝中。加之这些年朝局混沌,奸佞当道,多少忠臣良将枉死于阉党之手。所以想改换天地的,可不止我一个。若没有十足的准备,我又怎敢一个人独闯龙潭。” 陆景和起初没有明白姜嫣话里的意思,思索片刻后,忽然瞪大眼睛:“你私下里联络了朝臣,你要和他们里应外合?不,这不行!此事一旦被他人知晓,必会被扣上谋反的罪名,你万不可鲁莽行事!”他猛地扣住姜嫣的手腕,然而下一秒又意识到男女有别,匆忙将手撤了回去:“抱歉。”他偏过脸,气息变得紊乱。 姜嫣望着他的侧脸,目光依旧坚定:“此事我非做不可。那刘勇仗着自己身为掌印,是天子近臣,所有直达圣听的通路皆被他一力把持。折子递不上去,就连都察院的官员也被他一换再换,如今留下的哪个不对他俯首帖耳?前朝的路眼看是走不通了,唯有后宫还有机会。所以入宫之事我势在必行,更何况若想高淳低头认错,势必要先折了他的左膀右臂,叫他孤立无援。” 陆景和回过头,用一种近乎于愁苦的目光看向她:“你的目标不止高淳,还有阉党。” 姜嫣的眼里有了力度:“不止,还有郭从戎。所有手上沾有沈氏一门与玄策将士鲜血的人一个都逃不掉,我必要他们血债血偿。” “郭从戎也有参与?” 姜嫣轻轻一点头:“他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靠当初对高淳上位时的鼎力支持。” 陆景和听得胸口发闷,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可是郭从戎已是当今国丈,是皇后的亲爹,你如何斗得过他?” “斗不过也要斗,哪怕是我死了,也会化身厉鬼从坟墓里爬出来,找他们报仇!” 陆景和低下头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说道:“你可曾听闻过后宫中原本有位孙嫔?就是因为在皇帝面前说了几句刘勇的坏话,没过几日便遭了殃祸,暴毙在内狱里,可见阉党耳目众多,无论是在后宫还是前朝都是无孔不入。” “内狱?”姜嫣眉心微蹙:“这消息是哪里传出来的?” 陆景察觉到姜嫣神色异样:“怎么?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姜嫣迟疑着不肯开口。 陆景和心烦意乱的催促道:“你若知道些什么便说出来,也好过我没头没脑的胡思乱想。” 姜嫣缓缓开口:“孙嫔不是暴毙,她是被溺死的。”她将当时的所见所闻全部告知对方,话到最后,她温言劝慰道:“我暂时还理不清楚这当中是何缘故,不过你放心,我会小心再小心,不会轻易让我这条命折在他们手里。” 陆景和满眼忧虑的看着姜嫣,看到最后,他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口气:“我知道你向来心思缜密,算无遗策。就算是在战场上也鲜有错判,只是我担心……我担心后宫如此凶险,以我之力,不足以保全你,若是将来……”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陆景和随即收声,姜嫣也跟着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同时趁着脚步声还未及近,压低声音快速对陆景和说道:“待会儿回话的时候,就报我是中毒。” 陆景和睁大眼睛:“中毒?” “对。” “可是中毒不是小事,若是上面查问下来……” “相信我,就说暂时查不出毒物的源头,只说中毒便是。” 陆景和凝视着姜嫣的双眼,末了心领神会地一点头,他知道一切尽在姜嫣的计算之中。 这时,宝珍的声音从门的另一侧传来:“陆太医,药已经取来了。” 为了避免事情闹大惹来非议,崔文芳提早便将围在现场的女官、宫女们都打发了回去,自己也回到望春台坐镇,只留下宝珍一人伺候。而陆景和又借着取药的名义将宝珍遣派去了药局,这才有了方才他们二人私下密谈的机会。 此时药已取来,陆景和替宝珍开了门。简单地嘱咐了药材的用量与用法后,他回头看向床榻上的姜嫣,就见姜嫣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是在装睡。他提起药箱,对宝珍轻声道:“今日便先到此,明日我会再来复诊,此刻便先去向崔尚宫说明情况,其余的还烦请姑娘费心照顾。”说完不做留恋,抬脚便走。 宝珍看着陆景和走远,随即依照嘱咐去厨房处理药材,及至一切准备妥当后,她回到屋内,想看看姜嫣是否有好转。哪知就在她走进屋内,刚要关门时,忽然一道力量将门从外面撞开,速度之快、用力之猛令门险些蹭到了她的脸。 是魏珂。 魏珂视身侧的宝珍如无物,绷着脸径直走到姜嫣床榻前,冲着姜嫣的背影大声质问道:“你给我说清楚,那金钗怎么会出现在我枕头底下?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说着,伸手就要去掀姜嫣的被子。 宝珍连忙上前拽住魏珂的衣袖:“魏姑娘,崔尚宫让您在事情查清楚之前待在屋里别出来,您怎么……” 话未说完,魏珂猛地一甩手臂:“让开!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宝珍并没有要顺从的意思,反而横挪几步坚定的挡在姜嫣身前:“魏姑娘,您还是先请回吧,您这样可不合规矩。” 魏珂瞪大眼睛:“你说什么?我给了你那么多赏钱,你现在反倒帮着她对付我?难不成你们俩早有预谋,合起伙来给我设局?” 宝珍惊诧的慌忙摇头:“不是,我没有。” 魏珂一把抓住宝珍的手腕,咄咄逼人的质问道:“是不是你趁着我清晨离开,偷偷把金钗塞进我的枕下?” 宝珍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的摇头。 “啪——”魏珂一巴掌打在宝珍的脸上。 宝珍愣了一下,鼻腔里拖出一丝呜咽:“你……你怎么打人……” 怒火几乎烧尽了魏珂最后一丝理智,从前在家的时候,她向来是说一不二,从未有下人敢忤逆她,此刻受到如此对待,她只觉得受到了极大的羞辱。羞愤交加,情难自控,她摸不到姜嫣,干脆把气撒在了宝珍身上。看着宝珍的脸颊上泛了红,她忽然感受到了一阵沁人心脾的痛快,于是紧接着又是几下。 宝珍本能地侧身回避,脚下一个不稳摔在了地上,膝盖正好磕在了脚踏边缘。一阵钻心的疼痛瞬间灌满她的全身,痛得她眼前发黑、满脸泪水,奈何还没等缓过劲儿来,恍惚间又见魏珂不依不饶的冲着姜嫣而去。别无他法,她拼尽全力从后面抱住魏珂的腰,将魏珂一同绊倒在了地上:“您不能这样!” 姜嫣对身后发生的一切了然于心,但始终保持着岿然不动的姿态。既然装,便要装到底。她料定稍后崔文芳一定会来,只是不知还需要等多久。此刻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她双目紧闭,心里暗暗祈祷。 好在不出片刻的功夫,崔文芳果然带着几名太监推门走进,刚一抬眼便看见地上乱作一团的魏珂与宝珍。 崔文芳吓了一跳:“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两人在太监们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无需多言,崔文芳一眼便从两人的脸上与身上推断出大致的情况。魏 8. 008 [] 褚真眨巴着眼睛:“姑姑,这话怎么说?” 崔文芳看着褚真满眼好奇,沉吟着停下脚步。褚真八岁入宫,自小聪慧机敏,心思细腻,是她苦心孤诣数十年亲自调教出来的接班人。既然褚真对此事如此有兴致,不如趁此时机好好与她上一课,教教她宫中的生存之道。 崔文芳拉着褚真走到一片树荫下站定脚步,跟着又将身后的众人都打发了。及至见人都走远,这才转过身,严肃地对褚真开了口:“你记好了,后宫不是公堂,赏罚分明在这里行不通。在后宫做事,最要紧的莫过于“息事宁人”四个字——小事只当作没有,大事能压住便压住,而毒物害人更是大事中的大事,在宫中堪称禁忌,一旦宣扬起来怕是会惊动整个皇宫,到时候若是上头追问下来,必会被治个“办事不力、督察不严”之罪,所有人都没有好果子吃。更何况,今日清晨发生的事已经让所有人认定魏珂与姜嫣的不睦,既是不睦,若是用些手段,往对方饮食里放些不该放的,乍一看也算是合情合理,直接动手处置了便是。人呐,看事情往往是浅尝辄止,依靠直觉做论断。”说到这里,她抬手抚了抚褚真的肩膀,颇为感慨的叹道:“好在你不一样,你肯动脑子,去细想这其中真正的症结,不错。” 褚真浅浅一笑:“多谢姑姑夸赞,可是依姑姑所言,这位姜嫣姑娘心机未免也太深沉了些,连姑姑也算计了进去,可见绝非良善之辈。这样的人若是将来进了宫,做了咱们的主子,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咱们的主子是皇后娘娘,她将来即便得宠,又如何越得过皇后?” 褚真慌忙低下头:“褚真失言,请姑姑责罚。” 崔文芳温言道:“罢了,那依你的意思是……” 褚真抬头看了崔文芳一眼,又重新将头垂了下去:“不如寻个由头,免了她选秀的资格。” 崔文芳没有说话,迈步朝前走去,褚真见状,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脚下的积雪嘎吱作响,崔文芳遥望着远方的白雪青松,悠悠地开了口:“免了她选秀的资格容易,但是以她的容貌与手段,来日未必没有侍奉君侧的可能,这宫女跃上枝头变皇妃的例子还少吗?到时她若找咱们秋后算账,咱们该如何招架?所以,做奴婢的,做好分内事即可,万万不可凭一己好恶私下做决断。世事无常,无论何时都千万别把路走死了。不过话说回来,姜嫣……”话在口中咂摸良久,末了颇为玩味的笑了笑:“不简单,着实不简单。与我们而言,她或许是个可用之人。” 褚真望着被雪水沁透的鞋尖,仔细品味崔文芳的话:“姑姑说的是,不过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咱们该如何向魏家交待,向刘掌印交待呢?” 崔文芳忽然变了脸色,轻哼出声:“在后宫用毒谋害他人是死罪,留她一条命已是特别照顾,何须做什么交待?不过话说回来,魏珂为人实在是过于轻狂放浪,迟早会惹祸,魏家怎么会送这样的人进宫?” 这厢崔文芳与褚真渐行渐远,另一头的姜嫣也缓缓睁开眼。 房内此刻并无旁人,四下寂静无声。 姜嫣望着屋顶,重重心事令她出神,直到宝珍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见姜嫣睁开双眼,宝珍欢天喜地的将药碗放在一旁,侧身坐在了姜嫣身边:“姑娘,你醒了,可有感觉好些?” 姜嫣侧过身望着宝珍,仔细端详着她脸上的伤痕。魏珂下的是狠手,除了脸颊上浮起的一片青紫外,下巴上还有一条鲜红的血印子,像是指甲生划出来的。她轻轻抬起手,用手指刮了刮宝珍的脸颊:“今日多亏了你。” 宝珍垂眉敛目的笑了笑:“姑娘没事就好,刚才姑娘晕倒的时候真是吓了我一跳,陆太医没跟我说你的情况,我也没敢细问,不过既然崔尚宫没有特意嘱咐什么,想来是没有大碍。对了,魏珂姑娘已经被崔尚宫除名了,她参加不了选秀了。” 姜嫣轻轻一点头:“我知道了,下次若再遇上这种事,顾及好自己最要紧,不必为旁人太过拼命。” 宝珍笑吟吟的看着她:“真的不打紧的,我皮糙肉厚,姑娘不必为我担心。更何况姑娘是我的恩人,我理应如此。” “什么恩不恩的,不过是偶然遇上了,举手之劳而已,宝珍……”姜嫣扶着床榻坐起身,话刚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有些话点到即止即可,不宜说的太多:“罢了,总之,今日多谢你。” “姑娘太客气。”宝珍转身端来桌上的汤药:“姑娘趁热喝了吧,凉了伤药性。” 姜嫣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酸涩的苦味从舌尖泛到胃里,激得她险些将药呕了出来。 “敏月呢?怎么一直没看见她?”姜嫣咬着牙问道。 宝珍将药碗收了回来,接着又递上一杯清口的茶水:“不知道,大约是出去了。” 姜嫣听了这话没多说什么,只在心里暗暗替敏月叹息。敏月之前对魏珂那般谄媚,不难猜出她是将宝全押在了魏珂身上,只盼魏珂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将她也带离尚宫局,成为后妃身边的贴身女史。 一来后妃若受宠,身边的宫女也跟着受人敬重;二来寝宫内大都是轻松活计,平日里赏赐又多,不比尚宫局整日里受苦受累,被人各种差遣、责骂却盼不出头来。 可是如今这么一闹,她的美梦是彻底破灭了,又因为先前对自己多有怠慢,如今见面难免尴尬。 罢了,随她去吧。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褚真的声音:“姜姑娘。” 宝珍与姜嫣对视一眼,姜嫣使了个颜色,支使宝珍起身开门。 宝珍脚步轻盈的走上前,打开房门,只见面前除了褚真之外,远处的殿阁外另立着几道人影,脚边上放着一支大木箱子,似乎是带了不少东西。 褚真跨过门槛走了屋内,冲着床榻上的姜嫣行了一礼,恭谨的说道:“姜姑娘,依照宫规,待选的秀女向来多人同住,没有独居的先例。如今魏珂既已搬出青林阁,下官依崔尚宫的吩咐,请来了孟云祥填补魏珂的缺儿,您看可好?” 姜嫣没有立刻回答,她敏感地察觉到此事意有所指——请人来填空也就罢了,为何偏偏挑选了孟云祥? 头缓缓侧向一旁,姜嫣在心里一一盘算着各种的可能性,直到褚真轻声提醒道:“姜姑娘,您看我是否先将孟姑娘请进来?” 姜嫣猛地回头:“好,多谢崔尚宫细心安排。” 褚真行过礼,转身去殿外迎孟云祥,宝珍也紧随其后一同跟过去帮忙。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带来的行李一应挪去原先魏珂的屋里,与此同时,孟云祥寻寻觅觅地进了姜嫣的屋子。见姜嫣坐在榻上正准备穿鞋下地,孟云祥连忙快走几步将她扶了回去:“姜姐姐快躺回去,若是碍着我的缘故让姐姐身体不适,岂不是大罪过。” 姜嫣仰头看着她,就见她白嫩的脸颊上浮起两团红晕,似是一路走来被风雪磋磨所致:“我没事,喝些热茶暖暖身吧。”说着,起身走 9. 009 [] 姜嫣望着漫天的风雪出神,忽然背后传来脚步声,她顺势回头,正好对上敏月的目光。 敏月看样子是打算出门,未曾想正巧撞见了姜嫣。她下意识地抬脚想躲,然而又觉得不大合适。收回目光犹豫了一番,她故作随意的拿起不远处桌上的那瓶红梅花枝:“这红梅有些蔫了,我出去换些新的来。”说完作势要往外走。 姜嫣叫住了她:“敏月。” 敏月站定脚步,回过头。 姜嫣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神色淡淡的,语气也是淡淡的:“雪天道路难行,万一染了风寒或是跌倒实在是不值,还是待在屋里的好,若是想赏红梅,明日去院子里看红梅白雪岂不是更好?” 敏月似乎有些诧异,站定脚步并未说话。 姜嫣浅浅一笑,径直与敏月擦肩而过,回到了内室。 话说多了显得刻意,一句不提又显得过分冷淡。方才那两句关怀足以让对方明白自己无意为难与她,两两相安,将往后的十来日平安度过去便是最好。 夜晚,姜嫣熄了炭火躺在床榻上。 她向来睡眠浅,入睡慢,一双眼睛望向黑暗中的虚无,脑海中浮现出各色的人与事。它们毫无条理,如云如絮,聚散离合,忽然一声巨响传来,她肩膀蓦地一耸,起初以为是哪里发生了爆炸,紧接着巨响声又起,这才意识到是天降惊雷。 冬季雷鸣,是为不祥。 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异相了。茫茫然的,姜嫣感到一丝忧虑。前朝各方势力争斗已久,多少双眼睛盯着,正愁找不到由头攻击政敌。只是几声雷鸣,便可借由钦天监之手大做文章。 多事之秋啊。 忽然,一阵猫儿似的声音隔着门,七拐八绕地飘进姜嫣耳朵里:“姜姐姐。” 姜嫣收回思绪,支起身子:“是谁?”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我。” 是孟云祥的声音。 姜嫣坐起身,望向黑暗中模糊的影子:“你怎么来了?” 孟云祥披着被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外面打雷,我害怕,今晚我能跟姐姐睡在一处吗?” “这……”她有些犹豫:“怕是不合规矩。” 孟云祥站着不动,仿佛是有些进退两难——就此打道回府实在是害怕,再次恳求又未免强人所难。 “罢了。”姜嫣忽然改了主意:“上来吧。” 孟云祥像鱼儿似的一跃而上,隔着被子挤到姜嫣身边,声音里带了笑意:“姐姐刚才还不肯,怎的现在又回心转意?” 姜嫣仰躺在榻上,并没有立刻回答。孟云祥的出现勾起了她过往的回忆,曾几何时,还是皇子时的高淳也曾像这般面对着自己,委委屈屈的小声说道:“阿策,你陪我好不好,外面打雷了,我有些害怕。” 他母亲卫美人过世的那晚,恰好也是个雷雨夜。 他曾经那样怕打雷,如今时过境迁,养心殿中的丝竹管弦之音早已盖过雷鸣,再加上身侧美人相伴,想必正是沉醉其中,哪里还顾得上外头是何光景。 “姐姐睡着了?” 孟云祥的声音牵回了姜嫣的思绪。 姜嫣深吸了一口气:“还没。” “姐姐好像有心事,可是想家了?”孟云祥翻了个身,正对了姜嫣。 “倒也不是,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我儿时有一玩伴,也像你这般害怕打雷,每每到了这样的日子总会来找我。” “那想必你们的关系是极亲密的,定是闺中密友了。” 姜嫣稍稍侧过脑袋:“为什么这么讲?” “这种时候当然得要最亲近的人在身侧才好。就比方我,在家时我只会去寻我娘,府里的丫环即便陪了也是白陪,反倒会让我觉得拘束,生怕一不小心在她们面前失了态。” “是吗?” “是啊,我哪能说瞎话哄姐姐。今天我寻摸过来,也是因为与姐姐投缘,总不自觉地想要多亲近,姐姐不会嫌我烦吧?” “自然不会。” 话音落下,一道闪电劈空而下,霎时间将屋内映得一片青白。借着这一瞬的青白,姜嫣看见孟云祥身子倏地一抖。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怕。 “别怕。”姜嫣伸出手扶住孟云祥的肩膀。她本意是想借此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消除些许恐慌,哪知孟云祥顺势向前倾身,一头钻进了姜嫣怀里。 淡淡的脂粉香混合着少女的体温在胸前散逸开来。姜嫣身子不由得发僵,倒不是反感孟云祥,而是她从未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过旁人。 自小女扮男装生活在男人堆里,她习惯性地对所有人保持距离,纵然是面对高淳。 “姐姐,再陪我说说话吧。”孟云祥声音略有些颤抖。 “好,想说什么?” 耳畔静了片刻。 “你那位密友是个怎样的人?” “他……”姜嫣沉吟许久,若有所思的开了口:“说不清楚,我原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但到最后却又发现对他一无所知。” “那定是你们之间有误会。毕竟是自小的情谊,哪里有那般复杂呢?将来有机会说明白便是了。” “我也希望是误会,只是现实并不遂我意。你还小,许多事情还未有体会。世事无常,人心是会变得,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少不得要留几分小心。” “这话听着好生伤感。”孟云祥将脸颊贴在姜嫣肩头:“若真如姐姐说的那样,岂不是需得时时刻刻提防人心,一刻不能放松,那日子过得岂不辛苦?怕是没被人害死,倒是先把自己累死了。”话到此处,她轻轻叹了口气:“虽然入宫不过几日,但是这里的一切都令我感到害怕,先是孙嫔的事,后来再加上魏珂,如今我信的只有姐姐一人。那日若不是姐姐提醒,我难保不会一时失态说漏了嘴,没准儿哪日命就没了。以前在家时,我娘总说我是个实心眼儿,可是实心眼儿并不代表傻,我能分得出好赖。姐姐真心待我,我知道。旁人的心会不会变我不知道,反正对姐姐……我不会。” 姜嫣听着这话,心中虽未起波澜,却也涌出淡淡的温热。前路漫漫,道阻且长,若有知心人相伴,未尝不是幸事。只是,她不敢再轻信旁人。这世上能信的、能靠的,唯有自己。 次日清晨,姜嫣早早立于堂前,等候教习女官的到来。孟云祥倒是不如她勤勉,来得晚了些,好在并未误时辰。二人肩并着肩,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直到姜嫣的余光扫到远处一道人影,是褚真。 今日的褚真照旧是沉静端庄,月白色的披袄在晨曦下散逸出一层淡淡荧光,将她的面容衬托得鲜活莹润,越发显得她发饰、妆容过于老成,与她的年纪并不相配。不过这也难怪,宫中女官不多,大多数是靠熬资历熬上来的,唯她二十刚过,不打扮得老成些,怕是容易受人轻慢。 见褚真走近,姜嫣适时的迎上前,低头敬称:“褚司簿。” 褚真屈身行礼:“见过二位姑娘。” “褚司簿前来是有何要紧事吗?” 褚真双脚踩在飞檐下的晨辉中:“宫里各处都是人手不足,能派做教习的女官全部都派了出去,唯独剩我这个闲人,这便过来了。” 孟云祥一听这话,略带惊喜的开了口:“原来我们今日的教习是褚司簿。” 褚真浅浅一点头:“正是,两位姑娘快进去吧,别站在风口,小心染了风寒。”说着,领着二人跨进门槛,走入了正厅。 正厅的中央早已生了炭盆,暖意渗入每个角落。宝珍与敏月按部就班的奉上茶水,转身退了出去。二人就着茶水的位置顺势坐定,姜嫣的目光静静的跟随着褚真的身影,就见她站在香台前,不紧不慢的从袖口中取出火折子,从香盒中取了支檀香点燃。 站在袅袅的香烟中转过身,褚真微笑道:“两位姑娘都是端慧明理之人,入宫前,想必太监们已经将该讲的礼数规矩宣讲过了,这几日看下来,两位姑娘在这一道从无怠慢。所以依我看,多余的说教自是不必了,其余的……”她略略沉吟片刻:“若是二位姑娘有什么想知道的, 10. 010 [] 此时已近晌午,屋外天光明亮,暖阳和煦,风雪休止。 姜嫣听出褚真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于是站起身,从善如流的应声道:“司簿果然与我心有灵犀,我正想去外面走走。” 孟云祥没听出两人在打哑谜,也跟着一同趁兴站起身:“外面天气正好,我也想出去,不如我们一同送去司簿。” 姜嫣回头瞥了她一眼:“你身子弱,小心着了风寒。” “可是……” 未等孟云祥后半句话出口,姜嫣已然对褚真比了个手势:“司簿,您请。” 褚真微微颔首,走在前面,伸手掀开暖帘,将紧随其后的姜嫣让了出来。 二人一左一右走在路上,阳光下的雪地上折射出点点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褚真与姜嫣边走边闲话,及至快要走出储秀宫的宫门时,却是拐了个弯,转向了西侧殿前的一株青松。 青松四周无遮无掩,视野开阔,但凡有人靠近立刻便能察觉。 褚真站在树下,正正的面对了姜嫣:“其实姜姑娘是聪明人,想必知道我引你出来,是有话要说。” 姜嫣浅浅低下头,做出一副温驯的模样:“司簿请直言,在下洗耳恭听。” 褚真哈出了口热气:“我查了你的身世背景,你家世普通,祖上曾中过举人,但到你父亲这代没落了,转行做了镖师,前两年也已经过世了,如今除你之外,你的家里已没有其他人了。” “是。” “我说这些并非是有意提起你伤心事,只是要你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她放轻了声音:“像你这样的莫说是在宫里,恐怕在京中也无任何倚仗。宫里不比宫外,想要成事,少不得要人帮扶,除非你打算一辈子默默无闻老死宫中。” 姜嫣抬眼看向褚真:“司簿的意思是……” 褚真面色含笑,可笑意全浮于表面:“后宫中的娘娘不少,奈何心思各异,惹得风波频生,皇后娘娘虽正位中宫,难免也有力有不及的时候。尚宫局既归皇后娘娘统辖,不能不为娘娘分忧。因而这次的选秀除了充盈后宫、讨陛下欢心之外,也有意挑选一位衷心可靠之人,能够在将来为皇后娘娘效力。” 姜嫣眉心微蹙:“为皇后娘娘效力?我不过是区区秀女而已,无品级无封号,即便来日有幸中选,也不知何时才能得到陛下召幸,司簿现在便来与我说这些,是否为时尚早?” “你若肯答应,中选是自然的事,其余的更是不必担忧。论容貌,你在这一批秀女里是拔尖儿的;论才智……”她声音一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能如此干脆利落的让不喜欢的人从身边消失,这等手段,实在让人叹服。” 这是在拿话点她。 姜嫣面色严肃起来,定定地凝视着褚真的眼睛:“司簿有话不妨直言。” 褚真唇角轻轻勾动:“魏珂一事你我心里都很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你放心,既然事情已经盖棺定论,只要你肯顺服,不会再轻易重提。” 姜嫣心里起了防备:“你想要我做什么?” “其实无需做什么,只要你将来得宠便好。后宫中的女人都是指着恩宠活着的,你恩宠多一些,旁人那里就会少一些,皇后娘娘约束起后妃自然也容易一些。” “你要我帮皇后娘娘分宠?” 褚真忽然脸色一变:“姜姑娘,请慎言,在这紫禁城里,你与我一样,都是皇后娘娘面前的奴婢,如何敢与娘娘论及帮这个字。为娘娘做事是福分,也是恩赐。这恩赐可不常有,如今你碰上了,可得好好珍惜。否则,尚宫局若要哪个秀女除名,一句话便可。” 褚真的拉拢开始有了胁迫的意味。姜嫣垂眸看向地面,心里忽然有些后悔。在魏珂这件事上,自己的确莽撞,当时一心想着将计就计,期待着反击成功后的痛快,全然忘记了小心谨慎四个字。其实若是当时忍下那口气,将簪子偷偷藏起来,把事情敷衍过去,或许就不会如此时这般进退两难。 见姜嫣沉默着不肯表态,褚真继续开口道:“此事若换做旁人,怕是恨不能立刻去娘娘面前谢恩,拜谢娘娘赏识,怎得你却如此犹豫?莫不是心里有所顾忌?” 姜嫣侧过脸,有意避开褚真的灼灼目光。 褚真不肯给姜嫣丝毫喘息的机会,横挪一步再次挡在姜嫣面前:“姜嫣,你知不知道后宫里有多少女人一辈子都见不了皇上一面,今日的机会你若是错过了,日后一定会后悔。” 这时,远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姜嫣与褚真同时回过头,就见陆景和正提着药箱朝这边走来。 他依照惯例来为姜嫣复诊,刚一踏进储秀宫便看见二人的身影。出于礼貌,原打算走上前说几句闲话,然而下一秒察觉到二人神色有异,于是很识趣的站定脚步,隔着老远微微颔首。 二人屈膝行了个万福,算是作了回应。 眼看当下已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褚真收回目光回过头,倾身将唇凑近姜嫣耳边:“良禽择木而栖,若你想明白了,便来告诉我,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说完,后退两步转身离去。 陆景和的目光追随着褚真的背影,直至背影消失在宫墙后,这才放心朝着姜嫣走去。 四目相对间,他见姜嫣面色凝重,心头莫名一紧:“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姜嫣直截了当地回答道:“褚真想要替皇后拉拢我,让我为皇后办事,我若不答应,选秀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陆景和倏地一皱眉:“怎么会?” “怪我沉不住气,对魏下手太急。” 陆景和心里一惊:“被发现了?” 姜嫣心烦意乱地侧过脸,看向远处的红墙:“我原本以为就算被发现了也无妨,魏珂曾主动与我提起他父亲是通政司左参议,通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通政司若不抬手,底下官员们的一个字也传不进皇帝的耳朵里。这样要紧的衙门,无需多想便知道已经被王勇掌控。这些年来王勇与他的阉党为了排除异己杀了多少人,如今能留在通政司当官的,必然早已投靠于他的麾下。” “你的意思是魏珂是阉党想要推举的人?” “对。” 陆景和长吸了一口气,思索着说道:“这倒是极有可能。阉党在前朝虽然权势滔天,却险些在孙嫔身上栽跟头。吃一堑长一智,趁着这次选秀在后宫里安插自己的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姜嫣回过头:“正是如此。选秀一事 11. 011 [] 姜嫣的脸上没有表情,目光茫茫然地望向远方:“我不知道。” 陆景和难得在姜嫣身上看见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里也跟着着急起来:“昨日你说朝中有人在帮你,要不……” 姜嫣坚定地一摇头:“还不到时机,现在匆忙将他们牵扯进来,反倒容易坏事。” 陆景和没有再说话,沉默半晌后才试探着开口道:“你若是实在为难,不如退一步,等过几年,我想办法托人送你出宫。” 姜嫣转过身,静静的与他对视:“出宫哪有你说的这般简单,更何况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自然不能遇到些阻力便退缩。” “晏……姜嫣,我只希望你平安。” 他声音轻柔,轻轻摩挲着姜嫣的耳廓。一股暧昧而温柔的情绪在空气中暗暗发酵,姜嫣倏地侧过脸,做了个深到极致的深呼吸:“我们该回去了,再耽搁,怕是要引人起疑了。” 回到青林阁,陆景和请过脉后未再多留,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孟云祥闲来无事来找姜嫣闲话,却见姜嫣始终心不在焉,说起话来也是有一句没一句。 孟云祥扭着身子趴在桌前,将剥好的核桃拍进嘴里,边嚼边说道:“姐姐这是怎么了?自回来便魂不守舍,可是褚司簿为难你了?” 姜嫣手里捧着热茶,双手沿着杯身轻轻搓动:“没有,大约是昨夜没睡好,有些累。” 孟云祥依旧在剥核桃:“我听宝珍她们说,今天有位秀女被人从台阶上面推了下去,摔断了腿,就此从待选名单上除名了。” 姜嫣侧目:“被人推下去的?推她的那人可找着了?” “没有,当时人多,尚宫局派人去问了几次,但都没问出名堂,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姜嫣的鼻腔里滑出一声长而轻的:“嗯”。 孟云祥手上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没想到储秀宫竟是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这才是刚开始,往后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姜嫣没有说话,她有心开解对方几句,奈何自己心里也是千头万绪,实在分不出多余的精神。她静静的看着孟云祥手里的半块核桃,沉吟良久,只淡淡的说了句:“少吃些,这东西吃多了上火。” 夜晚风雪又至,炭火熄灭后,屋子里的温度陡然降了不少,冻的人手脚发僵,睡不踏实。 如此一夜辗转反侧一夜,姜嫣起身梳洗,心里反复盘算着稍后见了褚真,该如何应对。哪知褚真久等不来,眼看时辰已近午时,姜嫣打发宝珍出去打听消息。不打听不知道,这一打听顿时令她心头一震——今日朝堂上发生了大骚乱,督察院左都御史方植触柱而亡,血溅五步。 今年气候大异,江淮地区连日风雪不绝,洞庭湖一带结冰厚达一尺。百姓伤亡无数,大批流民南下,惨状不忍细闻。江淮官员一道道折子递上去始终没有等到朝廷的回音,于是派了名五品小官前往京中,哪曾想当时满宫里正忙着替皇上选秀,尽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那小官别无他法,转而将事情转告到了督察院,督察院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打探了一圈后得知折子被压在司礼监。 又是阉党作乱。 一众官员恨的几乎要把牙咬出血来。于是次日清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左都御史方植手捧奏章以死相谏,惊得皇帝险些当场晕了过去。 这是足以写入史册的大事,是朝臣们集体对皇帝的胁迫,此事若不谨慎处置,皇帝这“千古昏君”的恶名便背定了。 事态发展到了这种地步,皇帝再想袒护阉党已是不能,遂当场下令处死了几位秉笔太监,又将刘勇降了职,罚了三年俸禄。选秀事宜也就此作罢,并传令内阁立即打开国库,全力救灾。 可是选秀作罢,秀女们该如何安置? 姜嫣焦急地等信儿,及至等到了黄昏时分,才终于收到消息——为了安抚朝臣,打压阉党,皇帝决议将秀女们尽数发落去南京旧宫,似乎是要将此事彻底翻篇儿。 果然,时势比人强。心里的诸多算计到了大势面前,也不过是可笑而无力地臆想。 姜嫣坐在前厅的椅子上,眸色阴沉地看向地面,千万思绪在脑袋里缠成了一团乱麻。孟云祥临她而坐,表情虽然忧虑,却也夹杂着些许懵懂,显然并不十分明白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处境:“姐姐,南京旧宫是个怎样的地方?是不是很远?” 姜嫣转过头,盯着孟云祥静了片刻,忽然转向侍立在一旁的宝珍:“褚司簿呢?” 宝珍回答道:“不知道,想来尚宫局那边正忙乱的很,一整日都没见派人过来。” 姜嫣撑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的攥握成拳:“可否请你去一趟尚宫局,请褚司簿过来,我与她有要紧话讲。” 此时此刻,褚真是姜嫣唯一的指望,奈何自己与褚真的关系不好过明面儿,不方便亲自前去,只得求助于宝珍。 宝珍二话不说立刻动身,一盏茶不到的工夫便回了来。 姜嫣并未在她身后看见褚真的身影,心里顿时凉了半分。她站起身,快步迎到宝珍面前:“怎么样?人可见到了?” 宝珍抿着嘴轻轻一点头:“见到了,褚司簿让我给您带句话,说……”她迟疑片刻,艰涩的说了四个字:“圣命难违。” 多么简单的四个字,轻松将昨日情真意切的言辞抹的一干二净。 姜嫣长长地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褚真这是打算放弃自己,让自己乖乖认命。也难怪,这件事涉及朝堂上的党争,已不是小小尚宫局插得了手的。 可若褚真都不肯帮自己,自己还能求助于谁? 窗外隐隐的传来哭声。 孟云祥循声回头:“是谁在哭?” 宝珍压低声音:“想来是隔壁院儿的秀女,消息已经传开了。” 孟云祥努了努嘴,悻悻地没再说话。 屋子里忽然寂静一片,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窗外的哭声愈发尖锐刺耳,并且逐渐有了此起彼伏的趋势。混着窗外的风声,让人生出一种冷风萧瑟的悲凉。 “其实两位姑娘也不必太过忧愁。”宝珍有意缓和气氛,柔声开口道:“后宫佳丽三千,就算选上了也不代表什么,多少后妃一辈子从未见过皇上,可到了龙驭宾天之时,却要被拉去白白生殉。所以依我看,去旧宫里做宫女也挺好,有句老话怎么说 12. 012 [] 为了掩人耳目,姜嫣特意选在黄昏时分动身。 黄昏时分是宫女太监们交接班的时候,也是宫内宫外人员来往最频繁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浑水摸鱼最不易被察觉。 姜嫣迎着夕阳,走在青石铺就的长街上。百十步路走出去,她意外在远处金黄色的余晖中看见陆景和逆着光朝自己走来。目光交错的一刹那,她知道相遇并非偶然。 可是东边的天际已泛起一片鸦青,落日低垂,她实在没有时间为对方停留。 陆景和看出了她脚步间的匆忙与闪躲,却并没有要成全她的意思,反倒快走几步挡在她的身前,环顾四周后压低声音道:“跟我来。” 默契使然,姜嫣虽不情愿,但仍是跟在他身后,来到洗心池畔的一处假山前。 假山层层叠叠,如屏障般将二人包裹其中。 陆景和表情凝重的看着姜嫣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姜嫣侧着身,目光遥遥的看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尚宫局。” “没用的,她们帮不了你。” 陆景和说是实话,姜嫣心里明白,只是不肯就此放弃。总觉得应该再尽尽力,毕竟事在人为。 “我知道。”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但试一试总好过坐以待毙。” “我已经打听过了,秀女们将会在十以内被安排离宫,你到时候且遵照安排便好,等出了宫,自会有人来接应你,送你离开京城。” 姜嫣猛地回过头:“你要我走?” 陆景和的眉心几乎拧成了一个结:“就当是避避风头,等过两年再重新图谋也不迟。” “重新?”姜嫣的鼻翼微微翕动:“你可曾听说过战场上已经冲锋的先锋军有退回来,重新再冲的道理?” 陆景和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线:“我知道你不想,也知道你十分不易,可是当下局势便是如此,你我都没有更好的办法。” “一定有的,我不相信我只能走到这里。” 陆景和做了个深到极致的深呼吸:“如今朝中局势的复杂程度远远超乎你的想象,即便你留下了又如何?选秀被选中又如何?在权利面前,你我都是蝼蚁。” 姜嫣盯着他,忽然察觉到他的眼中透出一丝隐隐的惧色:“你今日是怎么了?怎得这般丧气?” 陆景和呼出一口气,背过身去,迟疑良久才缓缓开口道:“今日的事发生以后,刘勇将罪责全部归咎在东厂提督薛淮的头上,恨薛淮没能提前察觉朝臣们的动作,提醒他加以防备,认为薛淮存有二心,打算借机踩着自己上位。于是在薛淮入宫后将人扣在宫里,打得薛淮只剩下半口气,然后扔进了金台门附近的角房。这事儿整个太医院的人都知道,却无人敢去医治,只能由得薛淮在那里等死。”话到此处,他回头看向姜嫣:“我明白薛淮并非善类,可一想到他前一日还那样荣耀风光,今日却落得如此下场,我就……我就……” 他始终没能将“怕”这一字说出口。 昨日还位极人臣,今日便落得乱棍打死的下场,论谁能不惊骇悚然。尤其是当他由此联想到姜嫣。 姜嫣倒是表情镇定,思索着问道:“薛淮虽是他的手下,可毕竟也是东厂提督,人没了,他事后该如何向皇上交代?” 陆景和回过头与姜嫣对视:“何须什么交代,刘勇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与旁人终究是不同的,哪怕发生了今日这样震惊朝野的大事,仍不能将其置于死地。如今做事无非是将事情做得隐蔽些、低调些,且拖上几日,等拖的人彻底断了气,随意编个病症只说是病故便罢了。” “可是毕竟是在皇宫大内,他就一点忌惮也没有吗?” “皇宫里都是他的人,他怕什么?皇帝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他的一动一动皇上多半是一无所知。再者说,东厂提督的势力都在宫外,放出宫去犹如纵虎归山,哪里还能由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也是。”姜嫣一点头:“如今的薛淮与王勇而言是尾大不掉,趁机除之的确是上策,一旦错过这个时机,往后再想做些什么怕是难了。” 陆景和抿了抿唇,郑重说道:“所以你这次务必要听我的,先离开,离开之后再从长计议。” 天色愈发暗,寒风也愈发凛冽。 姜嫣独自一人走在横街上,边走边回想陆景和刚才的话。 陆景和到底是世家公子,虽心有苦楚,却从未真正直面过人与人之间鲜血淋漓地残害与倾轧。所以他会害怕,会退缩。他想从长计议,可是自己是否真的还有从长计议的机会。 身为女子,后宫是靠近皇权最直接的路。女子的青春韶华转瞬即逝,今日若是退了,下一次不知会等到何时。更何况宫里已有不少人见过如今的自己,将来该如何瞒过他们的眼睛? 姜嫣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她直视着前方幽暗而狭长的道路,眼里燃起了一团看不见的火。火光照亮记忆中的小钟山,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萦绕鼻尖,她猛地打了个寒颤。 若是不能报仇,倒不如当年战死于小钟山。 姜嫣深吸一口气,抬手扯了扯衣领,借着夜风的寒意让自己定下神来。奔涌的热血逐渐平息,她快速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周围的景象十分陌生,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错了路。 借着昏暗的月光,姜嫣仔细观察周围景物的轮廓。若是没记错,再往远处走便是金台门。耳旁回响起陆景和提到的话:“打得薛淮只剩下半口气,将人扔在了金台门附近的角房里。” 金台门地处皇宫西北角,与宫室相距遥远,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的确是一处关押人的好地方。 仿佛有一双手在背后推动,姜嫣说不清走到这里是有意还是偶然。 眼前浮现起那日在洗心池畔的一幕,薛淮就站在那里,扬起下巴睥睨一切,神色阴险而狠厉,整个人仿若一座嶙峋而陡峭的山崖,稍稍靠近便会面临粉身碎骨的风险。然而风险往往伴随着机遇,一个大胆的念头随即在心中应运而生——薛淮或许是自己唯一的转机。 王勇之所以要将薛淮扣在宫中,其根本是忌惮 13. 013 [] 短暂的呆愣过后,姜嫣下意识的想往出跑。然而就在她几乎要跨出那扇门的前一秒,一只胳膊猛地从后环住她的脖颈,将她一把拖了回去。对方拖拽的力气并不算大,挣脱并非难事,也正是因为如此,姜嫣试着卸去防备,随着对方的力道站定脚步。 “谁派你来的?说实话,否则我立刻拧断你的脖子。”沙哑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尽管声音轻如气流,但姜嫣还是听出对方正是薛淮无疑。她猛吸了一口凉气:“没有人派我来,唯一知道我来这里的人已经被你杀了。” “没有人?”薛淮语气狐疑:“你是哪个宫的?” 姜嫣迟疑了片刻:“储秀宫。” 耳畔陷入一阵沉默。 “替我做一件事。” “我……”还未等姜嫣做出回应,薛淮手臂猛地一用力,扯得姜嫣一个踉跄险些被绊倒。 “你没有选择,人死了,你脱不了干系。” 难怪他下手那样干脆。 姜嫣顿感不快,她抬起下巴,傲然的看向门外暗蓝色的夜空:“我没有选择,但你也没有。我若是拼着一死不受你胁迫,你便只有死路一条。” 耳畔的呼吸声越发的低沉,片刻后,环绕在姜嫣脖颈间的手臂缓缓松了开,随后一声闷响传来,姜嫣应声回过头,看见薛淮倒在地上,是个力不能支的模样。 姜嫣定了定神,走到墙边,捡起地上的半截蜡烛点燃。火光亮起,她将目光再次转向薛淮。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除了浑身是血、形容狼狈以外,他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剑眉斜飞,鼻梁挺拔,只不过大约失了血、又巨痛加身的缘故,他白皙的脸庞上生生白出了一层粉感,竟有几分像敷了妆粉的郎倌。 姜嫣默默打量着他,他也如对峙一般,侧卧在地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姜嫣,仿佛要从姜嫣的身上看出些什么。 “你不像寻常的宫女。”薛淮眸色阴沉:“你来到这里一定另有目的,说吧,想要什么?” 姜嫣没有立刻回答,她静默片刻后蹲下身,视线保持在与他齐平的位置:“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帮你。” 薛淮的唇角微微勾动,轻蔑的笑意中透出一股子邪气:“说说看。” 姜嫣回头看了眼地上的敏月,重新正回目光:“皇上下旨将待选秀女们送去南京旧宫,我想你把我从名单里面摘出来,留在这里,让我还有成为后妃的机会,你可办得到?” 薛淮面色一冷:“你是秀女?” 姜嫣应声:“是。” 薛淮一眼不眨的凝视着她:“你胆子不小。” 姜嫣偏过脸,避开他的目光。 薛淮接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嫣。” 薛淮静了片刻,目光扫向躺在地上的敏月:“她呢?” “敏月,是储秀宫青林阁的宫女。” 薛淮收回目光,闭了闭眼,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白玉坠子。坠子不大,不足半指长,雕的是一条游水的金鱼。他艰难地抬起手臂,将坠子朝姜嫣递过去:“想办法把这个交给昭宁长公主。” 姜嫣接过坠子看了一眼,又抬头打量薛淮。借着微弱的烛光,她察觉到薛淮衣裳上的血迹有了扩散的趋势,血腥气也更加浓烈了些,想必是方才那一番动作撕扯到了伤口,身体在极力忍痛的同时,开始隐隐的打起颤来。 都说太监是没根儿的软骨头,可在姜嫣看来,薛淮的骨头倒是硬得很,颇有几分铁骨铮铮的意味。 这样硬抗不是办法,万一有个好歹,自己岂不是白费功夫? 站起身环顾四周,姜嫣走到一张积满灰尘的长桌前,从桌下面捡起一支倒掉的香炉,又将香炉最上面的香灰拨去,探出手指撵了撵,又闻了闻,然后转身将香炉放在薛淮的面前:“这东西可以止血,能让你好受些。” 薛淮看向姜嫣的目光越发锐利。 姜嫣垂下眼眸:“我没有害你的理由。” 薛淮依旧注视着她,嘴里自言自语似的念了一句:“有意思。”然后呼出一口长气,气息带动着额前散落的发丝在空中轻轻摇曳:“尽快把事情办妥,一定要快,否则我即便想帮你,最后也只怕是无能为力。” 姜嫣重新将目光移回薛淮脸上:“我心里有数,但你也需记住,你若是不守信用,我日后定不会罢休。” “你要如何不罢休?”他目光玩味。 姜嫣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到时候再说吧,往后会发生什么还难说的很。总之,我态度摆在这里,你门上的锁我既然能开一回,又怎知我全无机会开第二回?”说完,转过身,作势要往外走,刚一抬眼却看见敏月横在地上的尸体。目光落在敏月身上静了片刻,她听见薛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你走吧,这个人我来处理。” “把蜡烛熄了,别让人发现。”不等薛淮回应,她抬脚跨过敏月,又将扔在外面门锁恢复回了原位,及至一切妥当后,这才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 昭宁长公主,姜嫣走在路上,心里暗暗地默念着这个名字。她是先帝最小的女儿,今年刚满十八,是先帝岚嫔的独女。或许是因岚嫔并不受宠,膝下又无其他皇子,对皇权一道毫无威胁,再加上自小与高淳关系还算亲近,高淳甫一登基便封她为长公主,食禄两千石。 从前碍于男女大防,姜嫣与昭宁交集甚少,印象并不是很深,只记得她是个懵懂天真的小丫头。这样的小丫头如今与薛淮有了牵扯,薛淮受难时求助的竟是她,这让姜嫣陡然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感。 怀着这样一点苍凉,她回到了青林阁。 正堂前,宝珍打着瞌睡坐在角落里,听见门口传来动静时猛地惊醒。 “姑娘,你总算回来了,路上可有遭人盘问?”宝珍迎上前来。 “没有。”姜嫣顺手抖了抖脱下的披风,压低声音问道:“云祥呢?” “孟姑娘困的厉害,我让她先去睡了。”宝珍说着,接过姜嫣手里的披风转身要走。 姜嫣叫住她:“宝珍。” 宝珍回过头。 姜嫣试探着开口道:“我今日在外面偶然听见小宫女们说闲话,似乎是在议论一位长公主,好像是昭宁长公主。” “昭宁长公主……”宝珍转过身子,拢了拢怀里的披风:“她有什么可议论的?” 14. 014 [] 昭宁拉着姜嫣,恰好避去了姜嫣方才站过的地方。她压低声音问道:“这东西怎么会在你那里?是什么人给你的?” 姜嫣望着昭宁,就见她相貌几乎未变,清秀的眉眼间依旧留存着几分稚气。听见昭宁这样问,她倒也不卖关子,将所知的一切全部告知对方。只不过言语有虚有实,话说七分,只拣重要的讲,多余的一句不提,以免让对方察觉到当中的异样——区区一名秀女,如何能探得这样隐秘的宫内密辛? 好在昭宁是真心在意薛淮,听完这番话心焦难耐,并未深究消息的来源与姜嫣的身份。她目光垂在地面上左右飘忽,绞尽脑汁的去思考该如何救薛淮出囹圄。踌躇片刻,她忽然转身,提起裙摆快步走下石阶,一路向南而去,是养心殿的方向,全然不理会身后侍婢的追逐与阻拦。 姜嫣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些好奇,像薛淮这样的恶人,如何能让昭宁这样高贵纯良的女子这般挂心? 尽人事,听天命。 如今能做的姜嫣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唯有等待。 当晚,宫里传来新的消息——被罢选的秀女们务必于三日后离宫,由锦衣卫护送;紧接着,次日清晨,敏月的死讯传来,明面儿上给出的理由是心疾发作,暴毙在宫内一处荒僻的角落。宝珍红着眼睛替敏月收拢了她留在屋里的东西,交给内官监,再由内官监转交给敏月在宫外的家人。 两件事犹如两片乌云,笼罩在青林阁中每个人的头上。一向活泼的孟云祥也变得恹恹的,时常一个人望着地面发呆;宝珍则在第二日被调用去了别宫,毕竟姜嫣与孟云祥已然失去了秀女身份,与寻常宫人一般,不该再有婢女伺候;姜嫣的内心无比焦灼,陆景和曾提起秀女离宫的期限是十日,如今十日改为三日,不知是何缘故,莫非是又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三日时光转瞬即过。 三日后的清晨,姜嫣仍未等来任何回音,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她与孟云祥并肩走出青林阁,一眼便看见了早已候立在外的宫女。 宫女走上前,轻声指引道:“两位姑娘快些动身吧,车驾已在宫外等候了。” 日光熹微,天色泛着冷森森的青白。姜嫣紧了紧衣领,今日的她身上穿的是入宫那日的衣裳,鹅黄色的披袄,配了缠枝莲的锦缎,边缘还圈了白獭兔的绒毛,整体虽不十分华贵,却也清丽端庄。她本以为自己穿着这身衣裳,能顺利走到皇帝身边,未曾想当初如何进来的,如今不得不如何再走出去,当真是莫大的讽刺。 怪自己棋差一着,天真过了头,信了不该信的人。如今回头再想,像薛淮那样的大奸大恶之徒,哪里会有什么信义可言呢?自己看见了他当时狼狈的模样,或许他早就恨不能剜了自己的眼珠子,哪会再回头费力的帮自己? 背信弃义,小人行径。 姜嫣在心里暗暗地替薛淮记上了一笔,这笔账,来日定要和高淳的那部分一起清算。 抬起头仰望天空,姜嫣做了个深呼吸。收回目光看向前路,她余光无意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是陆景和。陆景和身穿官服站在长街东侧的红墙下,双手交叠在身前,默默地望着自己。 在对姜嫣目光对视的瞬间,他不动声色地轻轻一点头,仿佛在说:“别怕,事情已安排妥当,一切照旧。” 到底是年少时的至交,她信得过陆景和,只是这一走不知道要走多久。 怀着心头些许的不甘与惆怅,她收回目光,脚步未停。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有人扯着嗓子高声道,是太监特有的尖锐嗓音:“前面的且停一停,慢走几步!” 领路的宫女停下脚步,回过头。 姜嫣与孟云祥也随之一同站定,循声看去,只见对方是一胖太监,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跑到近前了,又弯着腰喘了几口粗气,末了才艰难地开口道:“哪位是姜嫣?” 姜嫣轻声道:“是我。” 胖太监捂着心口:“督公想留姑娘问几句话,请姑娘随我来吧。” 在场除姜嫣外,所有人的脸上都透出遮掩不住的惊诧。而孟云祥在惊诧之余还有些许的恐惧,她探身到姜嫣耳侧小声说道:“姜姐姐,他们莫不是要为难你?你不要去。” 姜嫣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妨,你先去吧。” “那我在前头等姐姐。” 姜嫣不置可否地转过身,尽管她在有意回避陆景和的目光,但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灼热似火,烧得姜嫣不敢回头看他。 就这样的硬着头皮走出百十步,姜嫣彻底消失在陆景和的视野,不多时,她来到了内官监的一处偏房内。原以为自己会在这里见到薛淮,哪知胖太监带着自己跨进门槛,却是捧给自己一套内官的服制,叫自己尽快换上。 姜嫣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捧着衣裳回头喊住正要出去的胖太监:“公公可否明言?究竟是要我做什么?” 胖太监笑了笑:“都是督公吩咐的,姑娘且换衣裳吧,稍后自会知晓。” 姜嫣沉吟片刻,没再多言,挽起头发,换上内官的服制,跟在胖太监身后一路往西华门走去。来到宫门前,守门的太监似乎见胖太监是熟脸儿,简单打了声招呼便轻易放二人出了宫门。 宫门外早有马车等候,姜嫣坐上马车,颠簸了约莫有半炷香的功夫,末了来到了一座府宅的门前。门是处角落里的偏门,乍一看并不十分显眼,哪知进了门再瞧,才发现府宅内别有洞天,不是寻常家宅,倒像是哪位公侯贵胄的官邸。 姜嫣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最终被引入一间水榭。水榭门楣上挂着一幅匾额,上用青漆描着两个字——南隐,正对门的位置上还摆着一件八扇的琉璃屏风,上面雕着几丛镂空的翠竹。 姜嫣站在屏风前,情不自禁地被其精巧的做工吸引,就在她忍不住想要伸手要去触碰时,忽闻身后有人开口问道:“姜姑娘可还喜欢这里?” 姜嫣猛地收回手,转过身,一眼便看见门前站着一人。阳光从他的身后映照进来,明与暗的反差中令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姜嫣只看见他身体周围那层被阳光勾勒出的淡淡金边。虽如此,她依旧知道对方正是自己苦等三日的薛淮。 此时的薛淮一改往日内官模样, 15. 015 [] 薛淮灿然一笑,笑容仿佛初春江水里的浮冰,冰冷又荡漾。他转头朝着屋外高声喊了一句:“小伍,叫婉娘来。” “是。”门外有人应声。 片刻的功夫,一位女子顺着回廊走来,莲步款款的站定在门前,冲着薛淮盈盈一拜:“见过督公。” 姜嫣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方,只见对方约莫二十出头,生的柳眉杏目,粉面桃腮,容貌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是眉眼间颇具媚态,令人忍不住要去多看几眼。 这时一阵冷风顺着门缝吹来,带着一股子似有若无的脂粉气飘进姜嫣的鼻子。姜嫣鼻翼微微翕动,侧头刚想对薛淮说些什么,薛淮却是抢先一步,颇有几分得意的说道:“这位是婉娘,醉芳楼里最红的姑娘,我特意将她请到这里,为得就是让她好好教你些本事。” 教本事? 醉芳楼是京城里有名的青楼,青楼里的姑娘教本事,教的究竟会是什么本事? 姜嫣瞬间领会了薛淮的深意,刹那间,一股怒气不可抑制地顺着脊背直窜上头顶。她面色冷肃地瞪着薛淮:“薛大人莫非是想借机羞辱我?我姜嫣还没有到为了富贵荣华,要去自轻自贱的地步!”说完,将手炉重重地墩在桌子上,转身冲出门外。 门外有人把守,正是薛淮口中的小伍。 小伍是薛淮刚收不久的徒弟,看模样还是个半大孩子,做起事来透着一股未经磨炼的鲁莽劲儿。 此刻见姜嫣夺门而出,小伍心里一急,直接拔出腰间的佩刀:“站住!” 寒光凛凛的刀锋直抵姜嫣的脖颈。 姜嫣不惧刀剑,丝毫没有要服软退却的意思。两个人就这样对峙在天光下,直到薛淮缓步走出门,站在小伍身边,亲手握着他的手腕将刀从姜嫣肩膀上撤了下来:“都下去,我有话与姜姑娘单独讲。” 小伍懵懵懂懂的后退一步,带着婉娘退离了二人视线。 姜嫣站在原地,极力压抑着心里的情绪,不愿再多看薛淮一眼。 薛淮则是走到近前的红梅树下,望着树梢上的红梅轻声说道:“我并非有意羞辱你,我既然要让你宠冠后宫,图的便是一世,而不是一时。宫里容色倾城的女子太多,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即便你长得再美,皇上看一阵子便也腻了,倒不如另辟蹊径,在别的地方上下功夫。”话到此处,他伸手折下一截梅枝,转身走到姜嫣身边,作势要将梅枝簪在姜嫣发上。 姜嫣想躲,却下意识的忍住了。 “很美。”薛淮后退半步,像欣赏一件作品似的端详着姜嫣:“在伺候人一道上,我比你懂。宫里的娘娘们大都端庄有余,情致不足,一个个只会依规矩行事,像木头疙瘩似的。你说男人们为什么放着家里的妻妾不要,转头要跑去青楼眠花宿柳?”他背着手,浅浅一笑:“还不是为了那么点儿平时尝不到的乐子吗?这乐子虽然上不得台面,却当真厉害的紧。一旦体会到了其中滋味,便犹如上了瘾一般,一日没有便百爪挠心、夜不能眠。而对于你来说,想要真正地荣宠不衰,除了要让皇上喜欢,更要让他对你上瘾,对你欲罢不能,非你不可。” 姜嫣的身体开始隐隐战栗,垂在身侧的双手攥握成拳,指甲扣进皮肉也丝毫没感觉到疼。 薛淮说的是对的,她极力地保持着理智,暗想若非被要求献媚的人是自己,自己同样会认为这是一个下作却也十分高明的选择——相比起了解对方,挖掘对方的弱点,然后再加以利用,直接满足对方的最原始的欲望往往更加深刻、有效。 可是这是一份极大的屈辱,远远要比让她引颈就死艰难千倍、万倍。 一言不发地歪过脑袋,她用余光审视着薛淮,薛淮则用一种颇为玩味的目光望着她,仿佛她不是人,而是个什么有趣的玩物。 隐隐地,姜嫣只觉得身体在燃烧,红色的火苗烧穿了骨血,灼烤着她的神经。她狠狠地闭了闭眼,静默许久,声音轻成了一口气:“我听你的便是。” 薛淮眉梢微抬,仿佛是心满意足似的:“这几日你安心住在这里,只要不出园子,想去哪里都可。等开春了,我会寻个机会将你引荐到皇上面前,你且耐心等待便是。” 姜嫣没再说话,转身回到水榭,一言不发地闭上了门。 满园风雪被阻隔在外,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姜嫣一个人。姜嫣脱力似得靠在门板上,双眼定定地看向房梁,是个极力忍耐的模样,忍得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唯有泪水无声的滑落。 愤怒裹挟着不甘掩盖了悲伤,或许并不仅仅是悲伤,而是亲手碾碎曾经的自己,彻底与过去背道而驰的悲凉。 与此同时,薛淮与小伍缓步行走在园中。 薛淮走在前头,小伍跟在他身后。走了好久,小伍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您已然是位高权重,何必还要在后宫捧那女子上位?” 薛淮回头看了小伍一眼,侧着身子将小伍让到身前。轻轻将手轻轻搭在小伍的肩头,他扶着小伍继续向前走:“位高权重又如何,我头上永远压着个刘勇。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原以为只要不逾矩,便可平安无事,哪知他猜忌我如此深,竟动了要杀我的念头。若我当时在宫中有人,刘勇便不敢轻易动手,那日的事也自然不会发生,更不必劳动昭宁长公主,害我又多欠她一个人情。再者说,如今选秀的事儿黄了,皇上正郁闷着,若我在这时送他一位尤物供他消遣,岂不是恰如其分?” 小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师父果然是思虑周全,只可惜皇上明明知道了刘勇对您用私行,却并未重罚,真是气不过。” 薛淮轻挑唇角:“没什么可气的,他毕竟与皇上的关系非同一般,皇上唤他一声大伴。反正如今我已与他彻底撕破脸,来日方长……”话音未落,他忍不住轻咳几声,末了猛地一弯腰,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溅在白雪上,衬得殷红刺目。 小伍惊呼一声,连忙抱住薛淮的腰:“师父,我这就去替您请太医!” 薛淮从袖口掏出丝帕轻轻拭了拭嘴角的血,声音沙哑无力:“别去,我死不了。这点伤我不是没受过,不算什么。” 小伍吓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他拖着哭腔猫似得唤道:“师父。” 薛淮安抚式的摸了摸他的脑门儿:“你年纪不小了,该学着稳重一点。” 这时,迎面走来一小厮打扮的人,那人躬身唤了声“督公”,接着递上一封密信。薛淮勉强站直了身子,接过 16. 016 [] 既然已经低入了尘埃,便无妨再低一些。姜嫣麻木的心忽然因一个阴险的念头而变得鲜活有力起来——她要让薛淮作茧自缚,为自己所用。 “一旦体会到了其中滋味,便犹如上了瘾一般,一日没有便百爪挠心、夜不能眠。” 耳畔回荡起薛淮那日说过的这句话,姜嫣忍不住笑了一下。薛淮自认为是操纵棋局的人,可自己偏不随他心意,偏要将这棋局打散,亲自来做那执棋之人。 多么荒唐,多么有趣。 薛淮想让自己凭借房中之术套牢高淳,却忘了他虽没了根儿,毕竟也还算个男人。能让高淳上瘾的,岂知不会令他同样沉沦? 婉娘侧眼看着姜嫣,笑容里透着几分狡黠:“姑娘打的是什么主意?” 姜嫣提起茶壶为婉娘的杯子里添上茶水,故作羞涩的说道:“技多不压身,更何况督公与我有恩,我想报答他。” “太监可脏的很,你不嫌弃?” “不嫌弃。” 婉娘收回目光,定定的看向泥炉里的火光:“罢了吧,这事儿着实不干净,我只怕会污了姑娘。” 姜嫣没有出声,她将茶壶放回到泥炉上,搓着手沉吟片刻,末了才缓缓道:“其实你我都是一样的,你虽堕入风尘,但我若没了督公的庇护,照样得与人为奴为婢,日子过得怕还不如你。” 婉娘回头扫了姜嫣一眼:“姑娘与那日初见时不太一样了,我原以为姑娘是个烈性人。” 姜嫣抚了抚裙摆:“烈性又如何,柔婉又如何,女子生于世间,身似浮萍,既然无法如男子那般建功立业,便该懂得变通,不该盲目遵循礼教。毕竟活着比什么都要紧,而既然活着,又为何不让自己活得好一点?” 耳畔安静了片刻,姜嫣试探着回过头,就见婉娘正专心思量着什么:“婉娘?” 婉娘一怔,回过头:“嗯?” 姜嫣看着她。 婉娘定了定神,呼出一口气:“姑娘这话我听着甚是耳熟,仔细回忆,才想起督公当年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姜嫣起了兴致:“真的?” 婉娘的思绪顺着记忆飘回到从前:“我堕入欢场之前,也曾是官家女子,只因父亲获罪才致家道中落。官府查抄我家时,督公恰好也在当场,见我当时散着头发举刀要自尽,于是说了这番话劝慰我。也是从那时起,我与他结了缘。” 姜嫣蹙了一下眉头。 婉娘捕捉到了这个细微表情:“姑娘不信?” 姜嫣摇了摇头:“不,只是有些意外,我没想到他也会劝慰人。” 婉娘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儿微微一笑:“督公这人其实和外头传的并不一样,旁的太监来青楼都是想着法儿的磋磨我们,将心里那点儿见不得光的东西撒在我们身上,唯他不一样,每次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姑娘们都愿与他多聊几句。” 哪里不一样?姜嫣偷偷地翻了个白眼儿,若是她也如自己一般亲眼见过薛淮杀人时的模样,想必不会作出这番定论。 姜嫣不打算与他深究薛淮的人品,只直言问道:“那婉娘可允我所求之事?” “我答应你便是。” “替我保密。” “好。” 岁月匆匆似流水,婉娘教完了所有东西便告辞离开了,独留姜嫣一人继续居住在水榭。水榭有丫鬟小厮打理,倒无需她费力气,只是闲时无聊,总得想个法子打发时光。 既不能出园子,屋外又那样冷。姜嫣问丫鬟要来纸砚笔墨,开始在窗下描画丹青。 不得不说薛淮这处私宅极好,园中的景致一看便是经由工匠精心打理过,哪怕是隆冬季节百花杀尽,光凭着奇石苍林照样处处皆风景。 姜嫣不愿冒着寒日日风出去亲眼瞧,便将景色誊描在纸上,倒也别具一番意趣。 这日正午,正当她画得入神的时候,忽听耳畔有人问道:“画什么呢?” 姜嫣一惊,猛地抬起头,正见薛淮正站在书案另一端,低头端详自己的未完的画。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竟毫无察觉。 上次见他,还是初来乍到那日,距今已逾月余。姜嫣放下笔,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迟疑了片刻才礼貌性的问道:“多日不见督公,督公近日可好?” 薛淮直起身子,冲着姜嫣一勾唇角:“都好。” 姜嫣打量着他的面容,见气色的确好了不少,肤白唇红,神情也是个轻松和善的模样。她轻声道:“那便好。” 薛淮微微附身,双手撑在桌案上,顺势拉进了与姜嫣之间的距离。他眉眼间透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婉娘说你聪慧过人,她教你的总是一点就通。” 姜嫣脸一僵,忽然升起一种想给对方一巴掌的冲动。 有些事即便心里想通了,可身体依旧像起了本能反应似的,不听使唤。 “婉娘过赞了。”她侧过身,避开薛淮的目光,仿佛再多看对方一眼都是精神上的刺激。 “该夸就要夸嘛,你学得好,我心里也踏实。你可是我送给皇上的大礼,丝毫马虎不得。” 姜嫣不语。 薛淮倒也没有在意,他低头再次去看姜嫣的画,探过身子一边瞧,一边说道:“我不懂画,但在宫里各样的名画看过不少,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与那些名家们比肩,但想来应该是差不了太多的。” 姜嫣应声:“多谢督公夸奖,闲来无事的随手之作罢了,不敢与名作相比。” “谦虚什么。” “我没有。” 薛淮察觉到了姜嫣的疏离,不再与她寒暄。抬手摘下脑袋上的大帽,他随手扔在桌案的一角,转身坐去了窗下:“再过三日便是除夕,过了除夕便算是开春儿。开春儿后皇上打算择吉日出游,预备走水路南下去邱山。礼部已经拟好了日子,就定在正月十八,我打算在船上把你引荐给皇上。这样一来省了许多宫里繁琐的规矩,也能避开闲杂人的耳目,免得哪个不识趣儿的跳出来坏事情。” 这是正事儿。 姜嫣回过头:“那这日子岂不是就在眼前?” 薛淮一点头。 姜嫣胸口忽然觉得有些发闷。从前不知何时能见到高淳时,心里总是着急;如今日子临近,自己却不知为何那样紧张。双手交叠在身前,她不住的揉搓着:“也好。” 薛淮继续说道:“到时我会将你安插在随行的婢女里面,等时机到了,自然会有人提醒你该怎么做。” “好。” “除夕是大日子,你若是缺什么,或者想要什么,便告诉我,我差人替你办。” “都不缺,也没什么想要的。”话音落下,姜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补充道:“到是有一个物件儿,若是 17. 017 [] 周围所有人都是忙忙碌碌,唯有姜嫣一人被要求躲在船舱里,尽量不要在外面露面。她是薛淮给皇帝准备的大礼,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绝不能因任何意外的发生被搅乱。直到次日皇帝携众妃登船,姜嫣这才按照规矩,随船上的宫女太监们跪在岸前的泥土地上。 此刻晴空朗日,远方忽然传来响动。姜嫣偷偷抬起头循声打量,就见最先头是兵马司开道,人数足有百十人;紧接着是卤薄仪仗,华盖五十四,执扇七十二,孔雀雉尾和鸾凤十六,幢十六,幡十六,纛十六,旌十六,旗一百二十个。玉辂一架,上面载着天子与后妃,玉辂精美宏丽,四周坠以美玉为饰,光抬辂人便是二十八位。之后还跟着手执大刀的、手执弓矢的、手执豹尾枪的,各三十人。手执荷殳戟的各四人。侍殿前执曲柄黄盖的一人。执净鞭者四人。在华盖之间,除十匹仪仗的马外,有骑马的卫士百人。总计千人有余。 一行人浩浩汤汤自远方而来,姜嫣默默期待着能瞥见高淳一眼,然而就在太监摆好梯子,迎天子下辂时,耳旁传来小伍的斥责声:“快低头!敢对皇上不敬,你不要命啦!” 姜嫣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头低了下去,等重新抬起头时,已到了太监、宫女登船的时候。 也罢,心中想见的迟早会见。 邱山距离京城并不算远,之所以选择水路,一是因为走水路快捷,只需三日便到,陆路则需五日;再者水路不必在途中接触到不相干的人,免了许多隐患。如此,一行人自京城一路南下,次日便行至宛州附近。 而随着距离京城越来越远,姜嫣的心也越来越不安。 入夜,她辗转反侧许久,终于还是披上衣裳,偷偷溜到船板上吹冷风。船板上并无旁人,所有的守卫都被派去了天子所居的主船上,倒是给姜嫣留了几分自由。 月光如银,江面微波荡漾。姜嫣趴在船尾的栏杆上,乌黑如缎的发丝漂浮在风中,衣裙沙沙作响。她单手撑着下巴,侧头看向远处的船舷,船舷上挂着一盏灯笼,如萤火般随风摇曳。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姜嫣脑海中不由得想起这首张若虚的这首《春江花月夜》,一时间有些沉醉。忽然,火光熄灭,她起初以为是风吹灭了烛火,稍后会有人重新点燃,哪知迎着月光仔细再瞧,她猛然瞥见一道极不寻常的人影。 那人影手中握着一把短刀,弓着腰正摸索着朝前探,不多时,另有几名同伙跟了上来。 来者不善。 是刺客? 姜嫣心头猛的一惊,随后扯开嗓子大声示警道:“来人!有刺客!快来人!” 声音很快吸引了刺客的注意,姜嫣一边喊一边往船舱跑,刚跑了没几步,一支羽箭从侧面斜插着朝着她飞来。她下意识地低头一躲,顺势朝羽箭飞来的方向瞥了一眼,愕然发现河岸旁不仅埋伏了弓箭手,越来越多的刺客也趁此时机往船上泅渡,看数目足有近百人。 这样大的阵仗,绝不是寻常的毛贼,显然是冲着人命来的,怕是要杀尽全船人才肯罢休。 慌忙跑下船舱,她猛的推开小伍的房门。不顾三七二十一直接将对方从睡梦中拽了起来。 小伍迷迷糊糊的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发现是姜嫣,不由得高呼道:“你你……你……你干嘛?” 姜嫣没工夫解释,她想看看周围是否有暂时的藏身之所,及至遍寻无果之后,重新站在小伍的面前:“会水吗?”她语气简洁又干练,带着十足十力度。 小伍懵在原地,张着嘴迟迟发不出声音。 “啪”的一声脆响,姜嫣一巴掌打在小伍脸上:“回答我!会不会水?” 房门外已经开始隐隐传来杂乱匆忙的脚步声与哭嚎声。 小伍捧着脸,哆哆嗦嗦地回了一个字:“会……会。” “走。”姜嫣一把拽住小伍的袖子,带着他快步朝船舱外跑去。 行刺的刺客动作极快,只是转瞬间的功夫,第一批人已然成功登船。周围不断有宫女太监们四散奔逃,姜嫣左脚刚踏上梯子,迎面便是一道寒光袭来。 到底是战场的多年历练,姜嫣仅凭着条件反射及时将小伍甩去身后,然后稍一侧身,看准刀锋落下的刹那抬脚飞踢,将刀踹飞到了空中,接着追出一个肘击,狠狠地打在对方小腹位置。 对方脚下不稳,哀嚎着滚下梯子。姜嫣趁机抬手一捞,在空中握住刀柄,然而就当她即将砍下这一刀时,忽然意识到小伍还在身旁。若被小伍看见自己就这样把人杀了,岂不是要对自己的身份产生起疑。 千钧一发之际,姜嫣的犹豫令对方抓住机会。只见刺客一脚将姜嫣踹翻在地,然后抢过姜嫣手里的刀,作势要往姜嫣脖子上刺。 小伍年纪小,人倒是机灵,尽管心里怕得要命,仍是顺手抄过一旁桌案上的铜香炉,在紧要关头双手高高举起,狠狠地朝着刺客的头上砸去。 随着“当——”的一声响,刺客重重的趴倒在姜嫣身上。 姜嫣手忙脚乱的将刺客推开,然后拉住小伍的手,一刻不停的继续往出跑。顺着梯子爬到甲板上,二人目光所及之处几乎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由于这艘船上大多都是宫女、太监,面对强敌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如杀鸡宰羊般被人屠戮殆尽。 姜嫣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不断在面前倒下,挣扎,咽气。浓重的血腥味,寒冷的夜风,一如当年小钟山的月色,所有的碎片拼合在一起,瞬间将她拉回到记忆中的那片荒野。 一时间,热血向上涌入头脸,她的视野开始变形,一个遥远而凄厉的嘶喊声开始在耳畔回荡:“小将军,快走!阿策,快走啊!” 快走,快走! 姜嫣艰难地支撑起几近散乱的意识,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跋涉,跌跌撞撞的来到栏杆边。翻过栏杆便是涛涛江水。她回头看向小伍,咳血似的,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跳下去,快。” 小伍吓得哇哇大哭,拖着哭腔问道:“你不跟我走吗?你如果死了,叫我怎么 18. 018 [] 姜嫣越走越快,渐渐地,她开始迎着寒风拼命朝前跑。 快一点,再快一点,哪怕四肢开始麻木,意识因寒冷变得模糊。她在心中默默祈祷——母亲、叔父、哥哥,还有那些受屈枉死的冤魂,请再给我一点力量,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不能就这样倒下。 说不清自己走了多远的路,姜嫣只觉得经历过跋山涉水般的艰难后,终于看到了一间草舍。轻轻叩响草舍的门,片刻功夫,门缝里漏出稚嫩的小脸,是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门外形容狼狈、浑身颤抖的姜嫣,奶声奶气的问道:“你是谁呀?” 姜嫣双手环抱住身子,抖得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好在小姑娘的身后紧跟着出现了位老婆婆。那老婆婆到底是经历过事情的人,见姜嫣这副模样,连忙将她请进屋里,又顺手将墙上挂着的一件羊毛毡子披在她身上。 “丫头,你这是打哪儿来啊?可是遇到了什么事?”老婆婆语气关切。 姜嫣低声道:“婆婆,救……救命……” 那婆婆是个热心人,在听完姜嫣的描述过后,立刻去左邻右舍招呼来两名半大小子,一行人紧跑慢赶的跑到姜嫣所说的位置,顺利将薛淮抬了回来。 众人七手八脚的将薛淮轻轻的平放在卧榻上。 那老婆婆见他伤得极重,不是个乐观的情形,忍不住皱起眉头,侧脸问姜嫣:“这人是咋啦?我们村有个郎中,我去给你叫来?” “不必。” 薛淮毕竟身份特殊,是个太监,若是被人察觉,怕是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姜嫣胡诌了个缘由,只说:“他是我夫婿,在山路遭了贼匪,才弄成这样,我懂得一点医理,自己来便罢了。”说完,思索着又道:“婆婆,可否借你家剪刀一用?还有煮沸的水。” “行,你等等,我给你拿去。” 不多时,老婆婆搬来一只小巧轻便的药炉放在姜嫣身边,接着点上热炭,架起小铁锅,又往锅里倒入八分满的水。趁着烧水的功夫,姜嫣与老婆婆闲聊了几句,得知对方姓辛,村里人都称她为辛大娘,带着个名叫巧儿的孙女过日子。村是桃源村,具体的位置姜嫣即便听了也不大熟悉,因而也不深究,只记住这村子不大,只有二三十户人,但每家多少沾着点儿亲,说起来都是一家子人。 水很快沸腾起来,姜嫣分出一点热水将剪刀烫了烫,随后回头对辛大娘说道:“烦请您避一避吧,我要给他治伤了。” 辛大娘认真的一点头:“你要什么就喊我,我能听见。” “多谢您了。” 辛大娘迈步向外走,刚一抬头便看见孙女巧儿正扒着门缝朝里面偷看。她登时一瞪眼,鼓着嗓子边朝外走,边驱赶道:“小娃娃瞎看什么,去,去,出去玩去。” 随着门扇轻轻一磕,屋里只剩下姜嫣与薛淮两人。 姜嫣握着剪刀,目光一寸寸的在薛淮身上探寻。扯过衣摆轻轻用力,她顺势将对方的衣襟划开成两半,露出他完整的上半身。 伤痕映入眼帘,姜嫣心猛地揪在一起。 一道道伤痕纵横交错,新伤叠着旧伤,几乎织成了一张网。翻开的皮肉经过江水的浸泡,边缘变得惨白而肿胀,活像小孩儿张开的嘴。尤其是左肩上的那处,姜嫣小心翼翼地探手按压,一股混着血丝的浑浊液体随之汩汩涌出,带出一股强烈的腥臭味。姜嫣屏住呼吸,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凑近了再看,这才看清楚伤口最深处的那抹白,竟是他的骨头。 刀口再深半寸,他这条胳膊便保不住了。 竟伤得这样重。 姜嫣的手隐隐地开始颤抖,她不是怕,而是觉得震惊。沙场上的铁血男儿她看过太多,可像他这样儿不吭一声的倒是头一回遇见。 万幸,自己能救他。 残酷的战场逼出了姜嫣处理外伤的好本事,虽不是医者,也几乎可以和太医院里外伤科的圣手比肩。 姜嫣定了定神,作势继续去剪薛淮的湿淋淋的长裤。 忽然一声低低的嘤咛从身侧传来,她回过头,就见薛淮半睁着眼睛,眼中尽是惊恐与不安,声音哑的像刚吞下一块烧红的火炭:“你要做什么?” 姜嫣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身望着他:“我看看下面是否有伤。” “滚开……不要……滚!”他努力想要摇晃脑袋,却因力不能支变成了筛糠似得颤抖。 姜嫣以为他这是伤情恶化,不理会他的拒绝,打算强行上手。哪知这样的举动引来薛淮不顾死活地反抗。 “你再乱动,我就将你绑起来!” “滚!”薛淮不理会他,拼了命的想要往床下翻腾。 姜嫣扔下手里的剪刀,单膝抵住床沿,然后倾身猛地朝薛淮扑过去。温热的双手扣住对方还算完好无伤的手腕,彼此的距离骤然拉近,一股滚烫的气流烘蒸着姜嫣的脸颊,是薛淮的鼻息。 “我不会害你。”她觉得自己是语气已经恳切到哀求的程度。 可薛淮双目通红,目光依旧凶狠的仿佛要吃人:“你不许……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姜嫣一听这话,反倒是遇强则强,顺势一抬下巴:“好啊,但你也得有命杀我才行。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来,反正看见的就我一个,到时候你要杀我也方便;要么我现在就替你请郎中,郎中看完之后会不会将你那点儿事传出去,又会传给谁,你得花点儿时间、费点儿心思去查。你选哪个?” 薛淮不说话,像是盯仇人似的盯着她,同时胸腔里发出风箱般的喘息声。全身力量都用来喘息了,他喘的豁了命。 姜嫣不惧与他对视,却也不愿无谓的浪费时间。两人就这样对峙了片刻,姜嫣以为他安生了,服软了,于是收回目光低下头,哪知刚要继续动作,忽然又听见一声压抑至极的嘶吼:“姜——嫣——” 姜嫣动作倏地停下,身体定格在那里,半晌,颇有些落寞地开口道:“那你想让我怎么办?我该怎么救你?” 这是他最后一点自尊,既可怜又可悲的自尊。仿佛是作为人最后的证明,没了这个证明,就真的与畜生再无分别。 他不想当畜生,他想做人。 姜嫣无意为难他,甚至可以一走了之,任他自生自灭。她是能做到的,真的能做到,怜悯与同情绑架不了她,更何况对方是薛淮,是那个作恶多端、卑劣诡谲的厂公薛淮。 可对方偏偏救了自己的命。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姜嫣始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难道是因为舍不得放弃培养多时的棋子?可是比起冒着生命风险,以几乎失去一只手臂为代价,那点儿不舍又算得了什么? 姜嫣真是有些糊涂了。 “人活着,比什么都要紧。”她声音轻似叹息,像是在劝慰,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不是也曾这样劝过旁人吗?命没了,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薛淮不言不动。 姜嫣望着地面,忽然梦游似地吐出一句:“那我允许你杀了我,反正如果不是你,我这条命也早没了。只是你得等我几年,等我了却心中的一桩夙愿,到那时候你自来取命便是。” 蠢话,真蠢。 怎么会有人这么蠢。 也罢。 薛淮一扯嘴角,深深地闭上眼。他在痛苦的漩涡中跌跌撞撞,直到远处亮起一点光。他不知道那是陷阱还是出口,只是本能地被它吸引,想朝着它奔去。 就这一次,横竖就这一次。 摸摸索索的扯过手边的被角,他胡乱盖在脸上。 姜嫣回头看他,纵然他挡住了面容,可姜嫣依旧从他胸口清晰而 19. 019 [] 月光下,姜嫣身披月白色的银辉,发丝在风中漂浮。她轻轻“哦”了一声,柔声解释道:“我睡不着,想着白天晒好的药还没碾完,干脆晚上做完罢了。呀——你怎么没穿鞋?” 薛淮低下头看向自己赤着的双脚,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我……” “快回榻上去。”姜嫣伸手作势要去扶他,却被薛淮侧身躲过。 薛淮声音艰涩:“我自己可以。” 姜嫣犹豫了一下,还是隔着一层衣衫托住他的手腕:“你不必同我客气。” 不是客气,他只是不想让自己像个毫无价值的废物。 “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姜嫣一边朝前挪步,一边轻声开口道:“这几日我有许多事情想问你,可你总不理我,我心里着急,只能自己出去打探。听村民说,距离这里最近的驿站大约有三十里。若是走路的话,至少两个时辰。” “这么远。”薛淮有些意外。 姜嫣扶着他小心翼翼的坐回榻上,随后关上房门。屋内的光线随之昏暗下来,借着幽微的月光,她望向榻上那道影子:“要点灯吗?” “不必。” 姜嫣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薛淮的对面:“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淮在夜色的掩盖下做了个深呼吸:“显王谋反。” 姜嫣心头猛地一震,四个字如同四把刀,毫无预兆的朝她飞来。 薛淮口中的显王正是废太子高滨。高滨受玄策惨案的牵累,致使太子尊为被废,幽禁南宫。直至新帝高淳登基后,才封高滨为显王,出宫前往封地,而封地恰好就在宛州。 难怪。 当年的悲剧不仅毁了沈氏全族,也毁了他。 姜嫣的手心开始冒汗:“显王会怎样?会被赐死吗?” “你竟问的不是皇帝,而是显王。”耳边传来薛淮的哂笑:“我不知道,至好不过幽禁,至坏不过赐死,也就是这样了。” “那皇上呢?” “那艘船上光锦衣卫就驻了百余人,那些个毛贼不足为惧,只不过这事儿既然发生了,总得有人承担责任。守卫巡查是锦衣卫的事,他们没能事先察觉,这次免不了要倒一场大霉。” “那……”姜嫣迟疑片刻:“你呢?” “我无事。刘勇怕我抢功,这次出游处处防着我,一应事务全不让我插手,这下子反倒让我一身清白,不必搅在里面与他们掰扯不休。” “你运气不错。” “运气?”薛淮轻笑:“我伺候刘勇鞍前马后十多年,他每一个眼神我都清楚是什么含义。这次是我故意成全他,毕竟前些日子我已经让他栽了好几个跟头,要是再来……皇上该不高兴了。” “皇上竟宠信刘勇到这种地步?” “那是自然,皇上身边的老人儿除了他再没别人了,曾经倒是有位小公爷与皇上……”薛淮噤了声:“罢了,乱臣贼子,说多了犯忌讳。” 薛淮到底是东厂提督,平日里监察百官言行,最懂得口齿上的分寸,哪怕是在这样的乡村野地也毫不懈怠。 姜嫣长吸了一口气,缓了缓心头那因“乱臣贼子”四字泛起的些许波澜:“也罢,我看你这伤势,估摸着这几日差不多能动身了。我想若是宫里见你久久不归,怕也是个麻烦,还是早些离开吧。” 薛淮顺手撩开被角,侧身躺了下去:“明日替我递一封信去驿站,我先把消息放出去,探探情况再说。” “好。”姜嫣见薛淮准备入睡,也转而蹲在地上,伸手掸了掸面前已经铺好的地铺。 薛淮看着地上那道浅浅的影子:“地上凉,你要不……上来睡吧。” 影子在黑暗中微微一动,静默片刻才缓缓应声道:“不必了,我睡这儿挺好的。” “你还怕我轻薄你不成?” 姜嫣声音弱了下去:“不是。” “那是厌恶我?嫌我脏?”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有些话说的太多反而变了味道,薛淮心烦意乱的背过身子:“罢了,睡吧。” 姜嫣看着他的模糊的背影,身体定格在原地,心里却当真琢磨起了这个问题的原因。 都说男女大妨,可薛淮不算正经男人,彼此又都是都是漂泊在外的落难人,着实不必守这些繁复的规矩。更何况她对外宣称他俩是夫妻,哪有夫妻在外分床的呢?若被人看出异样,又是一桩麻烦。可姜嫣依旧觉得不该与他睡在一处。 到底是哪儿不该呢? 她带着这个问题钻进被窝,还未来得及深想便又睡了过去。及至次日,天光大亮,为了节省时间,她一大早便出门替薛淮送信。 “到那儿只说要甲字十七号,旁的不必提,记得是甲字十七号,千万别弄错了。” 临行前薛淮反复叮嘱,而那封所谓的信其实根本不算信,因为上面只写着八个互不相干的字。 “这是你们厂内的什么密语?”姜嫣拧着眉毛,侧脸问他。 薛淮抿着唇,狡黠一笑:“那是自然,干我们这行的,没些个高深莫测的玩意儿遮掩一下怎么行,万一被截了岂不是泄露得满天都是,那东厂可真的就成笑话了。” 姜嫣带着信出了门。 薛淮则像之前那样躺着养伤。起初并不觉得什么,躺到后来越躺越心焦,身子下面跟有火烤着似的,实在是待不住。 撑着身子下了地,他见外头阳光明媚,拖过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开始一眼不眨的盯着姜嫣离开时的方向发呆。 而与此同时,巧儿从一旁跑了出来。巧儿从一开始就对眼前的陌生人抱着十分的好奇心,此刻见他终于露了面,也不怯生,直接走到他面前,睁着大眼睛,笑眯眯的盯着他看。 薛淮被看的有些不自在,想开口驱赶又想起姜嫣的嘱咐,于是只好闭上眼,脑袋仰靠在墙上,像个入定老僧般假装周围的一些都不存在。 可是小姑娘明明存在,不光存在,还会说话:“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像画儿里的人一样。” 薛淮眉心微颤,仿佛受了惊吓似的猛地睁开眼睛,接着就见巧儿正朝着自己越走越近,然后伸出沾满了干泥巴屑的小脏手,摇摇晃晃地要去触碰自己的脸。 薛淮起身想躲,却因为动作过猛牵扯到伤口。 “嘶——”薛淮捂着胳膊皱眉。 “巧儿!快过来,别打扰人家公子。”辛大娘的及时出现替薛淮解了围。她将巧儿拉到身前,目光慈祥的打量着薛淮:“小郎君,你可好些了?呦,真对不住,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你家娘子跟我提起过你不能说话。不过你运气可真好,有这样一位医术高明的好娘子,我们当时把你抬回来的时候,都以为你八成是活不了了。哎——也是多亏你家娘子日夜不休的照顾你,她自己也病着呢,你以后可得对她好些。” 她也病着? 也是,她也泡了一夜江水,怎么会不病。只是当时见她精力充沛,牙尖嘴利,才让他忽略了这件事。 薛淮心里一紧,怔愣片刻冲着辛大娘轻轻一点头。 辛大娘笑着又道:“你家娘子去驿站得好些时辰呢,你还是进屋歇息吧。” 薛淮想了想,摇摇头。 “那你这样一直晒着可怎么好?” 薛淮还是摇头。 辛大娘笑了笑:“罢了罢了,那你在这儿等吧,有事你就去隔壁屋叫我。” 辛大娘领着巧儿回了屋,周围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暖阳明媚,微风拂面,薛淮始终一动不动的坐着,目光遥遥的望着道路尽头,渐渐地,他开始因辛大娘刚才提起的“她也病着”感到担心。 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会不会路上遇见了什么事?会不会身体虚弱,还没走到就晕倒了?会不会……想到最后,他开始懊悔,自己不该让她出去送信,不该让她走那么远的路,可是她病了为什么不说呢?当时让她送信的时候, 20. 020 [] 耳畔一片宁静,直到姜嫣发丝间插着的木枝忽然落了下来,“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如雾般的黑发流泻而下,披散在姜嫣的肩头。 薛淮一愣,接着弯腰想去捡木枝。 “你别动,我来。” 就在姜嫣弯腰的同时,漂浮起来的发梢掠过薛淮的脸颊,一股清香幽幽的透入薛淮的鼻腔。刹那间,一股暖流顺着胸口涌上来,顶得他的灵魂直往上飘。 姜嫣拾起木枝,重新绾起头发,一边绾一边问薛淮:“那封回信上说了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呢。” 薛淮肩头蓦地一颤,略显迟钝的回答道:“没事,且多留几日吧。” 姜嫣若有所思的一点头:“那也行。” 当夜,薛淮躺在榻上望着姜嫣的背影,心里朦朦胧胧的生出一个念头——他想反悔送姜嫣入宫的约定,想把她留在身边。 念头一起,连他自己也惊了一下。 若想将来不轻易被挟制、打压,那么后宫中势必要有自己的人,既可以里应外合,又可以时时在皇上的耳边吹风。这个人必须要够聪明,够有胆识,容貌也要极佳。 可是貌美者多,貌美者聪慧又果敢的却是可遇不可求。若没了姜嫣,他没有自信能在短时间内找到第二个。 可是他总还是想为姜嫣做点什么。 白日里,姜嫣在院中忙碌,时而洗米摘菜,时而清扫屋舍,时而又帮辛大娘做一点农活。薛淮出不了力,只拿着块木头坐在能看得到姜嫣的地方一点点的削着,不知是在做什么。 姜嫣看见了,随口提醒道:“别太用力,小心扯着伤。” 薛淮不理会,只是专注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很快又是几天过去,期间薛淮总会时不时的消失一阵儿,姜嫣虽有些疑惑却也没多问。这日,姜嫣端着一盆豆子从屋里走出来,迎面正好遇见刚进门的辛大娘。 辛大娘一脸喜气地揽着姜嫣朝着薛淮走过去。 姜嫣不解,侧脸看向辛大娘:“您有事儿跟我说就行。” 辛大娘连连摇头:“不成不成,那不成,这事儿得说给你俩一起听。” 薛淮这时也听到动静,抬起头看着二人在自己面前站定。顺手掸了掸身上的木屑,他将手上的东西揣回怀中,又礼貌性的站起身,默默等待对方开口。 辛大娘脾气爽直,倒也不卖关子,笑着道:“我们村里有个老例儿,就是要让村里最年轻的小两口在婚礼上为新人撒糖,寓意人丁兴旺,长青不衰。刚好村东李家的儿子三日后娶亲,我想让你俩去撒糖,沾沾喜气。” 姜嫣蓦地瞪大眼睛,想说的话太多,全然拥到嘴边,打了几个磕绊才急急的开口道:“不……我俩……我俩不行,我俩不是村里人啊,不是村里人怎么行呢?” 辛大娘一摆手:“没啥不行的,你俩好歹住了些日子,又不是纯过路的。” “没有别人了吗?” “哪儿还有啊,这些年不太平,赋税高,又闹灾,官府也没人肯管,年轻的能跑的早跑了,桃源村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家伙和小娃娃。等老李家的儿子成了亲,怕是过不了几日也要带娘子去别处讨生活。” “可是……” 可是她与薛淮根本不是夫妻,这种讨吉祥的事儿要紧的便是虔诚,万一弄虚作假被发现了,那属于是触人霉头,是要遭人记恨的。 情急之下,姜嫣又想到了个借口:“其实我俩是私奔出来的。”她红着脸瞥了薛淮一眼,就见薛淮一脸平静的站在那儿,并没有要配合自己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胡诹道:“我娘家嫌他是个哑巴,给我另指了一门婚,我不愿意,所以才逃出来,然后这不路上就遭贼了。” 辛大娘颇为讶异的“啊”了一声,紧接着她扯过姜嫣的手,满眼心疼的安慰道:“不要紧,丫头,我不知道你们是打哪儿来,但我们这里不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你们也算是死里逃生过的,如今这个世道活不活得过今天都说不准呢,且不去理会它。依我看,你们不如就在我这儿拜天地。我已经看过了,往后一连三日都是好日子,姑且把事儿就在这里办了,若是再等来日,不知还得等到何时呢!” 这不是姜嫣想听到的结果。 “大娘,我看还是……”话未出口,姜嫣忽然掌心一热,是薛淮握住了她的手。 薛淮看向辛大娘,微笑着一点头。 辛大娘的笑容顿时像是绽开的一朵花:“那就明日吧,择日不如撞日。” 薛淮再点头。 “你……” 姜嫣话未出口,薛淮手掌轻轻一用力。 或许人到了年纪就爱替人操办这些热闹事情,辛大娘带着十足的喜气又出了门,说是要去替二人置办东西。 看着辛大娘走远,姜嫣回头看向薛淮,她表情严肃:“为什么要答应?” 薛淮扬起下巴,紧绷的唇角透出隐约的笑意:“为什么不呢?人家好歹救了咱俩的命,你硬是推拒,不怕伤和气?更何况又不上户籍,不过是演场戏罢了。” 姜嫣蹙起眉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婚丧嫁娶是要敬告天地诸神的,与户籍有何相干?岂能随便拿来做戏?” 薛淮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有些心慌:“你这么介意?是因为我是个阉人?我不配……” 话没说完,姜嫣忍无可忍的转身便要走。 “你别走。”薛淮说着,下意识的伸手去拽她,哪知一不小心伸出的是那支有伤的手臂。一阵刺痛传来,他“嘶——”了一声。 姜嫣倏的回头:“扯到伤了?”她着急地低头检查薛淮的伤口,果然看见衣衫上透出几点斑驳的血迹:“你怎么……”责备的话没能说出口,她的一颗心便先软了下来。 脑海中忽然浮现起那日落水后,薛淮扑身过来替自己挡箭时的微妙感觉。 薛淮对自己无疑是有恩的,有恩就该报答。若有什么事儿是他想做的,只要不违反自己的原则,不算过分,其实答应也无妨。 “也好,这场戏我演。”姜嫣低下头轻声道:“只是你别再说那些话,别误会我,我介意的根本不是那些。” 薛淮沉默了片刻:“你不必勉强,我不喜欢勉强别人。” 姜嫣抬头与他对视:“没有。” “真没有?” “真的,这村子人丁不兴,的确该用喜事冲一冲。” 薛淮抿着嘴,唇角绽开一抹浅笑:“那你叫一声我听听。” 姜嫣疑惑的看着他:“叫什么?”话刚说完,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起了促狭心思,想有意逗弄他:“薛大人?薛厂公?” 薛淮一拧眉毛,刚要发作,姜嫣轻轻一踮脚,将唇送到了他的耳边。 “夫君。” 随着这声如丝般的低语,薛淮的胸口鼓胀起来,血液在身体里激荡澎湃。视线里浮起一层薄雾,他恍惚中感觉自己好像是醉了,又好像是快 21. 021 [] 姜嫣身子一僵,紧接着一把扯下盖头。粉嫩的脸庞露了出来,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只是一双眼睛朦胧的让人看不见真心。 “你什么意思?想反悔?”姜嫣表情严肃。 薛淮看着她这副表情,心里忽然有些怕:“不是……我……我就是问问。” 姜嫣将盖头扔在桌上,侧身避开薛淮的目光:“不是就好。” 好一个不是就好。 薛淮低下头,看着地面,忽然露出一抹自嘲式的微笑。罢了,有些事强求不得。他抄过桌上的酒瓶,仰起头,作势要把酒往嗓子里灌。 然而酒水还未沾唇,酒瓶就被姜嫣夺了过去。 “说了你不能喝。”姜嫣站在桌旁。 薛淮的脸冷硬的仿佛挂了一层白霜:“拿来。” “你这是在糟蹋我的心血。” 手掌攥拳猛地砸在桌板上,“砰”的一声闷响:“拿来!”他咬牙切齿,一瞬间又变成了那个阴鸷狠戾的东厂提督。 姜嫣站定不动:“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哪怕把我杀了都不行。” “姜嫣,你别以为我不敢!更别以为你能拿捏我。”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带着引而不发的力量。 可姜嫣向来是遇强则强,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薛淮,静默片刻后忽然一仰脖子,冰凉的液体在胸口滑出一条滚烫的线:“喏,喝吧。”她将空了的酒瓶扔回到薛淮面前。 薛淮瞪大眼睛看着她,看着她脸颊浮起红晕,看着她目光开始迷离,看着她身体一点点软下去,摇摇欲坠。 在姜嫣彻底瘫倒之前,薛淮站起身,一把揽过她的身体,将她捞了过来。滚烫的身体抱在怀中,他只觉得整个人像是着了火一般在燃烧:“姜嫣,你别太过分。”他的声音轻似气流,明明是句警告,却被他说的好像在求饶。 姜嫣目光迷离的看向他,忽然一扯嘴角:“你得快点好起来。” 薛淮低下头,唇贴在她的耳朵上:“在宫里没你想的那么容易,万一我顾不到你……”话含在嘴里,不敢再往下说,良久,他见姜嫣醉的沉了,转而将她抱到床上,自己侧躺在她的身边。 姜嫣顺势翻了个身,只将背影留给薛淮。 薛淮熄灭蜡烛,寂静幽暗的房间里,姜嫣蓦地睁开眼睛,定定地盯着眼前的白墙。她好歹是在男人堆儿里混迹过的人,若没一点酒量,岂不是次次都要落人下风。 那几口酒不仅没能将她灌醉,甚至不足以令她微醺。可是有时候清醒要比醉着更难,她不是傻子,薛淮的心意她早有察觉,从自己唤他那声“夫君”开始,她就知道薛淮彻底沦陷进了自己的温柔里。 心里蓦地涌起一阵复杂的滋味,姜嫣说不清自己那声“夫君”里存着几分真心,但退一步想想,若不是大仇未报,或许自己真的可以留在薛淮身边。 她承认薛淮身上的有种特质吸引着她,那种矛盾而又和谐的统一,坚强与软弱,冷漠与温柔。 他们是同一类人,都要披着一层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外壳立于人前。她可以是他的妻子,也可以是挚友或是亲朋,反正自己现在没了靖国公的名头,成了个被世人遗忘、流浪在人间的孤魂。没有人会在乎门第高低,身份是否相配,她自己更不在乎。只可惜世事难遂人愿,情势如此,如今她对薛淮更多的也只能是利用。 这无疑是出美人计,非单纯以美为饵,而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彩云追月逢知己,到头来镜花水月,求而不得,再难期许。 姜嫣啊,她在心底暗骂,你可真卑鄙,你活该家破人亡,颠沛流离。 喉咙里涌起一股焦糊的苦涩,姜嫣忍不住咳了几声。她感觉到身后的薛淮动了一下,他还醒着。顺势翻过身,她对上薛淮的双眼。 薛淮的眼睛很好看,是双多情的桃花眼,一眼便能让人着迷。 姜嫣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恍惚间有了心荡神驰的感觉。 薛淮试探着问道:“你是醒着?还是醉着?” 姜嫣不答,只是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冰凉的指尖激得薛淮身体一阵酥麻。薛淮心头一颤,翻身想要下床,哪知一双手臂突然从后面环住他的腰。 他只觉得整个人好似烟雾在飘,缓了好一会儿才艰涩的问道:“你要做什么?” 姜嫣侧过头,脸颊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脖颈上:“别动,你身体的每一寸我都看过,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话未出口,他的唇被一片滚烫所覆盖,目光都散乱了:“姜嫣……你不能……” 屋外一片寂静,偶有风拂树叶的沙沙声。林中偶有飞鸟掠过夜空,是夜枭在捕猎。忽然一声沉闷的低吼从屋内传来,带着极致的压抑,力道穿透皮肉骨骼,震动了肺腑,仿佛要将这二十多年满心满肺的痛苦委屈全部从心底呕出来。 “姜嫣。”他将脸埋在姜嫣的颈窝:“你疯了。”他的声音又哑又颤:“你让我还怎么舍得放你走。” 姜嫣不说话,只闭眼躺在满床的月光中一动不动。 薛淮见她似乎是醉得沉了,偏过头用余光看着她,看她秀气的眉眼,挺翘的鼻尖,还有唇边那似有若无的笑意,处处让人着迷,处处都是令人心猿意马的风景。 心头无端震动了一下,他凑近她耳边:“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说话,说话。”他支撑起上半身,趴在姜嫣身边,静静的看着她,看的虔诚,看的可怜巴巴,眼里噙了泪:“你这些都是哪儿学的?我没让婉娘教你这个。” 姜嫣微微抬起眼皮,睫毛遮盖了她的眼睛,她目光迷离的望着他:“我学的好吗?” 薛淮不回答。 姜嫣抬起手,用手指轻轻蹭过他的唇,然后一路游移向上,画过鼻梁,眉毛,最后拨过他垂在额前的一缕长发绕在指尖:“你真好看,像菩萨。” 薛淮一扯嘴角,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透不出来。 他只听姜嫣接着又道:“我知你人前风光无限,人后却要受尽刁难作贱,也知道你其实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人,你的心硬的时候比谁都硬,可是软的时候也比谁都更软,我都知道。”说着,笑了一下,脸上宛若流光浮动。 薛淮垂下头,肩头微微耸动:“你最好……”他从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声音:“你最好说的都是真的,否则……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姜嫣闭眼浅笑:“命早就许给你了,等能拿走的时候,我知会你,希望不 22. 022 [] 姜嫣心头陡然一惊。自己当真是睡糊涂了,居然漏想了这一点。薛淮虽不会当着高淳的面唤自己晏时,可是高淳没有顾忌,他想喊便喊。 姜嫣脸上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随即遮掩道:“怕是同音不同字吧?还是你记错了?” 薛淮思索着点了点头:“也许吧,我也隐约就记得那么一次。”他转身穿上衣裳,忽然摸到怀里有支硬硬的东西,顺手抽出来,他递给姜嫣。 是支发簪,木头削的,顶端雕了朵祥云。 姜嫣接过发簪莞尔一笑:“原来你这几日一直在做这个,嫌我之前用的那根木枝子太难看?”说着,干脆利落地绾起头发,将簪子斜插在脑后:“好看吗?” 薛淮用一种欣赏的目光审视着她:“好看,比金的玉的更好看。” 姜嫣翘着嘴角坐在榻沿儿上,伸脚去够地上的鞋:“那是啊,金的玉的你有的是,这个可就这么一支。只可惜我没什么能送你的。” “不必,我什么都不要。”薛淮上前几步蹲下身,直接将鞋子提到姜嫣面前。姜嫣猛地收回脚,双腿并拢蜷缩在榻上。 “来。”薛淮伸出手,仰头看向姜嫣。 姜嫣有些迟疑:“你……你放下就行,我自己来。” 薛淮抿唇浅笑,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我说过,我很会伺候人的。” 姜嫣只觉得舌头越发僵硬:“不不……不用不用。” “过来。”薛淮抓过姜嫣的脚,紧紧的握在手里,然后慢条斯理的替她穿上鞋袜:“怎么这么紧张?不习惯被人伺候?”他抬头看她。 姜嫣垂下眼眸,眉心掠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伤感。她当然不是不习惯被伺候,只是一想到这样的温存很快就要到头,心里便不由得有些落寞。 哪里来的落寞?难道是舍不得? 荒谬的念头如闪电般一闪而过。她不是笔墨针线娇养出来的寻常闺秀,向来自诩冷情冷心、理智残酷。如今连第一步都未走出,如何能在这里就被困住脚步。 三日后,姜嫣与薛淮离开了桃源村。 两人刚走了没半个时辰,前方有一行人骑着马疾驰而来,所过之处一片尘土飞扬。及至对方走近了,姜嫣这才看清楚他们正是东厂的人,一共有五个。 动作利落的翻身下马,五人一路小跑到薛淮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拳同声道:“请督公恕罪,小的来迟。” 薛淮立刻端持起他东厂提督的做派,双臂环抱在胸前,冷脸俯视着面前的几人:“我还以为你们都死了呢,走这么老远才看见你们。” 为首的那人忽然紧张起来,再次请罪道:“是小的办事不力,请督公责罚,但是督公您之前说让我们几个走远些,所以我们……”他无意间瞟到薛淮如刀子一般的目光,顿时就像是被噎住似的噤了声。 姜嫣倒是听出了些眉目,她狐疑的看向薛淮的背影,站在他身后小声问道:“走远些是什么意思?你早就见过他们了?” 薛淮摸了摸鼻子,故意装糊涂不肯答。 姜嫣却不是个傻的,她瞬间明白自从那封信送出之后,东厂就已经知道了薛淮在这里。人早几天就来了,可薛淮偏偏赖在村子里不肯走,只命令这几个人继续守在附近。至于这个“附近”怎么就变成了这么远的地方,八成也是怕他与自己相处时的画面被不相干的人看到,这才把人都支到了这里。 老狐狸,真有你的。 薛淮一指为首的那人:“回去再跟你算账!”说着,他接过属下递给他的缰绳,回头又道:“你们几个先走,我随后就到。” “是!”五人异口同声,其中两人合乘一骑,在阵阵的漫天黄沙中跑远了。 薛淮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朝姜嫣伸过去,作势要扶她上马。姜嫣却是一歪脑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你这么喜欢这里,不如再多待几日。” 薛淮笑的有些为难:“我没故意骗你,我只是不想那么快回去跟他们狗咬狗。”他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对,连忙改口:“不是,是看他们狗咬狗。” 姜嫣憋着笑,握住薛淮的手上了马。两人一骑如风般地往京城奔去。 游船行刺一事发生后,皇帝高淳直接打道回府,出游一事作罢,而事件的主谋显王也被缉拿回京,如今被锁在废弃多年的南宫里。 姜嫣与薛淮中间换了两匹马,到了最后一段路时,薛淮把马换成马车,以免太过招眼。的确,他东厂提督在京城是张熟脸,身边若是带这个姑娘被看见了,定要惹人非议。 人一入京,再也不似在外头那般自由。 马车里,二人换了套衣服,重新做了个京里人该有的打扮。 姜嫣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薛淮坐在她身侧,附身在她耳边轻轻唤道:“晏时。” 姜嫣睁开眼,侧头看他。 薛淮顺势开口道:“待会儿先跟我回府,其余的事等过几日再安排。” 姜嫣微微一笑:“都听你的。” 薛淮目光不动,依旧落在她身上:“你不怕我是故意拖着你,要把你留在身边?” 姜嫣做了个深呼吸,重新闭上眼睛:“你不会,你说过,你不喜欢勉强。” “那万一我非要勉强呢?” 姜嫣静了片刻:“那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一字一句全是浮萍潦草,全都不往深处去,说来说去都像是隔着一层,这是刻意要与他疏离。 薛淮偏过头看向一旁,忽然感觉虽然只是短短几日,但桃源村已成了上辈子的事情。 “晏时。”他沉吟良久,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语气诚恳又庄重,仿佛是在对她立誓:“三日后就是上巳节,陪我过完上巳。在此之前,别离我太远,我答应你,等上巳过后,我送你入宫。” 他说完,静静等待姜嫣的表态,可姜嫣始终是不言不动。就在他心里着急,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姜嫣缓缓开了口:“你是在考验我,还是在考验你自己?” 薛淮心头忽然一绞一绞地疼。从前被鞭子打,被刀砍都没觉得怎么样过,如今姜嫣一句话便能令自己疼的百爪挠心。好好一个人,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心里莫名涌出一股羞恼,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的攥握成拳头。 “停车!”薛淮忽然朝外面的车夫大喊。 车缓缓停了下来,薛淮不置一词,作势就要走。 姜嫣在身后急急的问他:“你去哪儿?” 薛淮没有说话,他是东厂提督,这会儿要是再不去诏狱里闻闻味儿,醒醒神儿,这“玉面罗刹”怕是真要成“玉面菩萨”了。 快步走在宽阔平整的大 23. 023 [] 自从上次马车上的不欢而散之后,姜嫣竟一连两日没有再见到他,日子很快到了上巳。 上巳日,三月三,除了郊外踏春,请客宴饮之外,为取其中的“万物生发”之意,女子们常相约情郎一同出行游玩,外头大街小巷处处都是热闹的风景,等入了夜,湖上会漂水灯,若是运气再好些,还能遇见火树银花的灿烂盛景。 回想起当时薛淮离开时的神情,再想到两日未见,姜嫣心里在愧疚之余难免有些不安。情况不妙,关系总这样僵着可怎么好,总得人得先迈出第一步。她记得薛淮曾提起过这个日子,想必会特别重视,于是赶在黄昏时分,特意换了衣服去门前等他。 如今春回大地,不必再穿得如冬日般臃肿。 姜嫣身着妃色斜襟长衫,头发全拢到左侧梳了个偏髻,只留了一缕头发散在胸前,那支祥云发簪也正好斜斜的插在鬓边,衬得整个人粉雕玉砌,好似当下正盛放的芙蓉。 天色从黄昏变为一片暗色的青蓝,府里的小厮在门前点起了灯,姜嫣百无聊赖地跺了跺脚,抬头看向天边的月亮。应该是不回来了吧,她一边想着,一边转过身,作势要走。就在她准备抬脚的同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薛淮的声音:“你在等我吗?” 姜嫣回过头,看见薛淮站在台阶下,门前灯笼里幽黄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虽肤色不显苍白,却掩盖不住他眉眼间的疲惫。她忽然就明白了薛淮两日不见并非因为自己,而是单纯忙于公务。 她不禁在心里暗暗自嘲,嘲笑自己实在是有些自以为是。 她看着薛淮,走到他面前,迟疑着说道:“原本想着等你一起出去转转,没想到你这几日这么疲累,那便……” “我不累。”他打断姜嫣的话,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 姜嫣抬头看了眼天色:“罢了,时辰不早了,这一出去又不知要耽搁到何时,别误了你明日的事。” 薛淮一把握住姜嫣的手:“时辰正好,天色暗些,才不会有人认出我,打扰我们的兴致。我去换件衣服,待会儿跟我从后门出去。” 薛淮回到屋里洗了把脸,又特意选了件柳色的道袍来配姜嫣。半柱香的功夫,他带着姜嫣一起出了门。 薛淮的宅子位于京城里极繁华的地带,当初置办的时候只想着要离宫里近些,免得在路上耽搁太多时辰,却未料当想要避人的时候,会这样麻烦。 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溜出来,两人终于走到了路上,薛淮始终不敢与姜嫣靠得太近,怕万一被人认出来会招人口舌。姜嫣反倒是主动挽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扯到身前。 薛淮明显紧张了一下,他侧头瞥向姜嫣:“你不怕被认出来吗?” 姜嫣看着他眉眼间淡淡的羞赧,忍不住笑了一下:“放心吧,只要不往灯下走,没人认得出你,毕竟谁能想到东厂提督大晚上会带着个姑娘在街上乱转。” 他忽然爱上了夜晚。 “也对。”薛淮低头偷偷去嗅姜嫣发丝上的茉莉香,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晏时,小伍说想当面谢你,船上那次多亏你。” 姜嫣回头看了他一眼:“是他自己运气好,不必放在心上,谢什么的就免了吧,心意我知道了就行。” 薛淮轻轻一点头:“也好。” 姜嫣闲聊道:“我看小伍岁数不大,成日里一口一个师父叫着,对你还挺死心塌地的。” 薛淮望着远方浅笑:“那是自然,我拿他当儿子一样对待。” 姜嫣一抬眉毛:“你这岁数给他当兄长还可以,当父亲……”她笑着拖长语调:“着急了点儿吧。” “那又如何,辈分这种东西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毫无意义,去年有个六十多岁的通判硬要给我当干儿子,跪在我面前头都磕了我都没要他。看着他那张脸,再听他管我叫爹,我嫌恶心。” 姜嫣听完咯咯直乐。 薛淮回头见她笑,也跟着抿唇微笑。 笑过之后,姜嫣又问:“那你为什么偏偏选了小伍?我看这孩子资质寻常。” “因为他跟我一样。” “跟你一样?” 薛淮轻轻一点头:“我们都是被拐进宫里的。” 姜嫣不解:“怎么个说法?” “我们都是被人牙子拐走,然后卖到宫里。” 姜嫣一皱眉:“怎么会呢?入宫不是要核查户籍的吗?” 薛淮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京城里每月都会有孩子因为各种原因身亡,人牙子里会有专门的人去打听消息,遇上哪家有丧的就给些钱,不让家人替孩子销户,这样就可以把拐来记在已身亡的孩子名下。” “竟有这样的勾当,没人管吗?”她回头看薛淮。 薛淮轻轻叹了口气:“这事情牵涉面儿太广,利益勾连太深,一般人管不了,能管的又不愿意去趟这淌浑水。我虽奏请过皇上,每年减少宫人的引召,但也无法完全抹消掉这门生意。” 姜嫣静了片刻,颇有些落寞的叹了口气:“真作孽,那你还记得你是从哪儿被拐来的吗?” 薛淮目光柔柔的落在姜嫣身上:“时间太久,记忆早已经模糊了,不过不管是从哪儿来的,这辈子都已经这样了,我不打算回头去寻他们。” “原本的生辰还记得吗?” “壬寅年,上巳日。” 姜嫣睁大眼睛:“那岂不就是今日。” 薛淮微笑着:“是。” 原来他当时做的是这个打算。姜嫣一时有些懊恼,自己当时应该多问一句,把事情问清楚。悠悠的做了个深呼吸,她收回目光看向一旁:“你应该提前与我讲清楚,让我好准备些东西,好好的替你贺一贺。” 薛淮抚下姜嫣挽着自己手,转而握在掌心:“不必,你什么都不必做,你能跟我一起出来走一走,我……”他压下心头的微颤,声音轻似耳语:“很欢喜。” 砰—— 远处的天空中一片光耀刺目。 是烟花。 姜嫣激动地跳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惊呼道:“快看,有烟花!”从前还是靖国公小公爷的时候,她看过太多的大漠孤烟,寂寥荒原,因而此生最喜欢的便是看尽繁华烟火色。 薛淮见她如此激动,献宝似地在她耳边问道:“想看 24. 024 [] 姜嫣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脸上涌,冰凉的手指越发冰凉,滚烫的脸颊越发滚烫。姜嫣开始感到惊慌,她本能的想起了薛淮,可紧接着理智便击碎了这个荒谬的念头。这一次,薛淮真的救不了她了。 她像个木雕泥塑似的僵在原地,任由高淳抱住自己,微弱而湿润的气流滑过耳垂:“我知道你最爱看烟花,我来的时候就一直在想你,没想到……没想到……” 周围忽然冲出来几人,要将高淳从姜嫣身上拉开。 “滚!”高淳嘶吼着,又加重了力气,发疯似的几乎要将姜嫣勒进自己的身体里:“都给朕滚!” “陛下——” “陛下——” 一众人纷纷跪倒在地。 “陛下的离魂症又犯了,快,快去请太医。” 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到皇帝的存在,在姜嫣慌乱而无序的目光里,人群如潮水般落下去,跪在地上,唯独瞥见那道绿色的影子依旧立在那里。她不敢去看他的脸,只能在心里暗道一句抱歉,毁了你的生辰夜。 就在姜嫣被勒得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一只手臂拦在她身前,然后狠狠一推,将高淳从她身上推了开。 高淳猛地一个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在即将跌倒时又被及时拽了回来,双脚稳稳踩在地上。他透过眼眶中的盈盈泪水,意外看见了薛淮的脸:“厂臣……厂臣怎么在这里?” 薛淮努力摆出一副谦恭的姿态,微笑着说道:“陛下累了,您再仔细瞧瞧,这位姑娘怕不是您心里想的那个人,她叫姜嫣。” “不可能。”高淳大喇喇的一摆手,跌跌撞撞的朝着姜嫣扑过去:“不可能,这就是我的阿策,你瞧。”他抬起手,手指轻轻蹭过姜嫣的脸颊,然后画过鼻梁,最后手掌微微一翻,指节轻轻触上她的唇,蹭下她唇上的一点胭脂。 姜嫣顺势拜倒在地:“皇上,民女名叫姜嫣。” 高淳恍恍惚惚的看了眼手上的胭脂,又低头看了眼姜嫣,随后迷茫的望着远方眨了眨眼:“是个姑娘,不是我的阿策。”紧接着倏的回过头,冲着薛淮一扬眉毛:“你的人?” 薛淮嘴唇微张,还没来得及说话胸口便被高淳狠狠锤了一下。 “好!”高淳情绪越来越亢奋,他双手扶在薛淮的肩膀上,不住地摇撼道:“厂臣有心了,满宫里只有你最懂朕的心思。”说着,猛地一吸鼻子,险些要落下泪来:“明日……等明日朕赏你,重赏。”然后又转身面对了姜嫣,像端捧一件珍宝似得将她从地上扶起来:“跟朕回宫。” 薛淮静静的看着高淳将姜嫣一把揽入怀中,然后索性抱了起来,亲自将她抱下城楼,又塞进了那座富贵惹眼的马车里。 他像个苍白的人偶,眼睛是虚的,目光是直的,仿佛一瞬间置身于虚空,周围的声音没有了,人也没有了,他的精神麻木而混沌,六感尽失,再也无法体会悲喜,只是顺着一种直觉,维持着自己表象上的体面,做着应该做的事情。 看着马车远去,他缓步走在来时的街道上。刚才那样大的动静,意料之中,周围的人又都知道了他是谁。喧闹的街市在此刻寂寞如旷野,忽然小伍从旷野的另一头迎面跑来。 小伍喘着粗气,脸上笑容灿烂:“师父我刚才去你府里找你,下人们说你出来了,我就来街上看看能不能碰见你,姜嫣姑娘呢?我以为她跟你在一起,还想着要和她道声谢。” 薛淮看着小伍,刚要张嘴,哪知一口鲜血喷涌出来,紧接着力不能支的跪倒在地上。红色的血沾上绿色的衣襟,化成了浓黑色的一片。 小伍着急的想要扶他起来,可他身体沉的好似一座岿然不动的山,他不知道该如何使力:“师父你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师父两天两夜几乎未曾合眼,身子哪里能支撑得住。他一边想着,一边将薛淮的手臂环在自己肩膀上:“师父,您再坚持一下,咱这就回去。” 一切又发生得太快,快到来不及反应。 姜嫣被一股无形的洪流裹挟进了乾清宫,她坐在龙榻上,看着高淳一步步向自己走近,作势要下跪,然而还未等起身,高淳的手便压在了她的肩头。 “别动。”他声音低沉。侧身坐在姜嫣身边,目光从始至终未离开她的脸:“让朕仔细瞧瞧。” 姜嫣被盯得莫名有些心慌,她没想到高淳能在那样的环境下险些将自己辨认出来,当时城外柳堤上见陆景和时,他还是看了好一会儿才不甚确定的喊出自己的名字。 她不自觉地向后瑟缩,目光看向一旁。 可高淳却扶住她的脑袋,迫使她正视自己:“看着朕。” 姜嫣不得已与他对视,目光在他脸上游移。他的嘴唇丰润而有棱角,鼻子挺立似小山,一双眼睛幽幽地注视着自己,眼尾微微略挑上去,透着一股莫名地的清媚,与从前一样。 忽然脖子凉了一下,是高淳伸手要去解她衣领上的扣子,她本能的抬起手。 “怎么,你要拒绝朕吗?”高淳的声音如柔云般缠绵在姜嫣耳边:“你以前从不会这样,无论我要什么,你哪怕做不到,也不会立刻拒绝。”他倾身过去,将下巴抵在姜嫣的肩头,脸颊紧紧地贴住她的脖颈。脖颈上的脉搏一跳一跳,鲜活有力,沁人心脾,正正好好跳进了他的心里。 次日清晨,乾清宫传来圣旨,封民女姜嫣为昭仪,封号靖,入主永宁宫。 大燕后妃品阶共有九级,分别是皇后、贵妃、妃、嫔、昭仪、美人、才人、选侍、淑女。向来毫无背景的女子若想往上爬,必得从最底层熬起,可如今姜嫣一封妃便是五品昭仪,实在是令人咋舌,更咋舌的是这位昭仪是东厂提督薛淮贡上来的人,这无疑是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一众官员在心底暗暗措辞,就等着上朝时遇见薛淮时,能够虚情假意的贺一贺,探探口风。哪知薛淮今日告了假,根本没来。 这又是在故弄什么玄虚。 永宁宫里,屋外茶花开得正艳,屋内宫女太监们纷纷跪地行礼,恭恭敬敬地朝着正位上端坐着的姜嫣道:“参见靖昭仪娘娘,恭贺娘娘喜获圣心。” 每宫里都有各自的掌事宫女与总领太监,永宁宫也不例外。掌事宫女名唤春信,本家姓卫,年纪不大,但办事老成稳重;总领太监名唤严瑞,带着另两名小太监,加上宫女们总计共有六人。 姜嫣侧头看了一旁摆成堆的各样赏赐,回头对春信说道:“春信,你看看那里面都有些什么,清点好了之后拿给我看看,我手上没有现成的东西可赏给你们,得等盘算清楚了再从那里面拿,你们放心,每人都有,一个都不会少。” 众人笑意盈盈的磕头再拜:“谢娘娘赏赐。” 姜嫣轻轻一点头,头上的珠翠随之微微摇晃:“都忙去吧,春信,你留一下,我有事问你。” 看着其余人退出屋子,春信脚步轻盈的走上前:“娘娘有何事吩咐奴婢?” 姜嫣思 25. 025 [] 姜嫣放下筷子,心头忽然觉得闷得慌:“严瑞。”她回过头,严肃地盯着对方:“回内官监,让他们重新给我派个总领太监。” 严瑞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慌慌张张的问道:“是奴才做错什么了吗?” 姜嫣做了个深呼吸,努力压下心头泛起的涟漪:“你没做错,但是本宫就是不想要你了,回去跟派你过来的那位讲,就说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 严瑞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没再继续辩白,只是哭丧着脸儿走了出去。 侍立在一旁的春信与宝珍被眼前这毫无头绪的一幕弄得有些不安。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春信试探着问道:“娘娘,您这是……” 姜嫣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表情恢复了之前的平和:“没事儿,与你俩无关。” 她以为严瑞会就此离开,换新人回来。然而到了傍晚,严瑞却是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捧着一本书侧躺在榻上,姜嫣一边翻看,一边听严瑞跪着回话道:“那边儿说让我先回来,等过几日会有人来替我向您请罪。娘娘,您就留下我吧,我保证好好伺候您。” 姜嫣不是非赶走严瑞不可,只是既然知道了他是薛淮的人,自然明白他必然会替薛淮充当眼线。她是抱着必死的心才重新走入这座皇宫,她需要薛淮的助力,却不希望薛淮与自己纠缠太深,被拖累的没了命。 “也罢。”姜嫣合上书,用眼角的余光溜着严瑞:“这几日你便在外头伺候,不许进来。” “是,多谢娘娘。”严瑞叩过头,转身退了出去。 这头严瑞刚走,紧接着就有太监过来宣旨,召姜嫣去乾清宫侍寝。如此情形一连持续了三日,第三日是新晋宫妃去拜见皇后的日子。 寅时刚过,姜嫣便等在皇后所居住的坤宁宫门前。起初宫外只有她与春信两人,过了没一会儿,其他各宫的娘娘接二连三的露了面。先是几位位分较低的李美人、孙才人、刘选侍,再接着是张昭仪、崔嫔、兰嫔。一位位娘娘们各个打扮的富贵惹眼,倒显得姜嫣今日穿戴的过于俭朴素净,头上只簪了两支镂空花鸟钗。 简单的与每一位都见过礼后,姜嫣见众人纷纷回头,也跟着回头望去,就见不远处的步辇上走下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容貌清丽非常。 春信低声在姜嫣耳边介绍道:“这位就是怡妃,冯致,从前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婢女,后来诞育了大皇子,这才慢慢被抬到妃位上。” 姜嫣心领神会的一点头,步伐从容的走到怡妃面前行了个礼:“怡妃娘娘万安,嫔妾是……” 话未说完,怡妃笑着迎上前,握住姜嫣正在行礼的手:“不必介绍了,满宫里谁人不识靖昭仪,刚一入宫就被连着召幸三夜,这样的福气,实在令姐姐我艳羡不已呐。” 姜嫣见她表面上一副亲亲热热的姿态,说出的话却像是藏着刀子,颇有几分要将自己架在火上烤的意味。 眼下立足未稳,不必太过针锋相对。姜嫣低下头莞尔一笑:“怡妃娘娘说笑了,娘娘这话实在令嫔妾惶恐。” 怡妃挑眉一笑:“如何会惶恐呢?” 姜嫣垂眉敛目的说道:“人活一世,而非一时,一时繁华鼎盛,倒不如一世细水长流。” 此话一出,周围开始窃窃私语。 这时后方又有后妃驾到,姜嫣顺势抽回双手,循着方向张望过去。只见远处一道清瘦的身影由远及近,那人身穿白色长衫,长衫宽大挺括,好似一片浮动的云包裹在身周。姜嫣静静的看着,忽然感觉对方的步态有些眼熟,及至走近了再瞧,才猛然认出她正是心中惦念许久的内阁首辅叶缜的嫡长女,叶瑰意。 “叶姐姐。”她口中喃喃。 看着叶瑰意的面容,姜嫣脑海中不自觉地涌现出许多从前的画面。 堂兄沈篁八岁那年与叶家小姐叶瑰意定了亲,一位是未来的定国公、声名显赫的少年将军,一位是首辅千金、才情卓绝名动京城的才女。两人彼此青梅竹马,时常相伴出游,虽有男女大妨,但周围人皆知两人是定过亲的,又是一同长大,因此也不十分避讳。 姜嫣从前总爱像只猫儿似的围在二人身边,看着二人时而打趣斗嘴,时而谈天论地。她自幼丧父,从未见识过寻常人家夫妻恩爱的场面,每每看见哥哥与叶姐姐,总会不自觉地将他们代入到自己爹娘的身上。若是爹爹还在世,想必也是同娘亲这般恩爱长情吧。 只叹岁月轮转,往事如烟,世间诸事难有定数,谁都不能幸免。 “你瞧她,又穿一身儿白,跟服丧似的,真晦气。”周围不知是哪位娘娘在小声讥讽。 姜嫣目光不动,只在心里问道:叶姐姐,难道你还是放不下哥哥吗? 她忽然回想起当时褚真提起的那句话:“宁嫔娘娘才情显著是不假,可是为人太清冷了些,不常与人往来。” 当年事发后,与沈家关系亲近的大多都受到了连累,唯独叶家长盛不衰,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姜嫣猜想这其中多半包含叶瑰意嫁给了新皇的缘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叶青这是在拿自己的女儿去投诚。 胸膛似有海浪翻涌,姜嫣深吸一口气,缓了缓神儿,朝着叶瑰意迎了两步,行礼道:“见过宁嫔娘娘。” 叶瑰意面无表情地瞟了姜嫣一眼,目光一扫而过:“妹妹不必客气。”随后与侍女走到一旁,站在了角落处的一片空地里。 她甚至没有问自己是哪宫的新贵,对皇宫内的所有事物都采取了一视同仁的漠视。 这时,坤宁宫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众嫔妃依照次序走入正殿。正殿的主位起初空着,及至所有嫔妃都入了殿后,才见皇后从侧面缓步走出来。 两名宫女一左一右侍立在皇后身侧,见皇后从容入了座,殿前众嫔妃一同跪拜,朗声敬呼:“拜见皇后娘娘。” 一道温和柔婉的声音传过来:“平身。” 姜嫣见周围人都起身坐到座位上,随即也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侧头不动声色朝皇后打量过去,姜嫣只见皇后郭蘅的轮廓与记忆里的不差多少,模样倒是变得端庄许多。毕竟当初与她议亲时她还是个娃娃,长到如今自然要添几分老成。 郭蘅后背挺得笔直,目光在面前扫了一圈,轻声问道:“哪位是靖昭仪?” 姜嫣连忙起身,再次跪拜道:“嫔妾姜嫣,拜见皇后娘娘。” 郭蘅向前比了个手势:“快请起罢,靖昭仪如今既入了宫,日后还要谨记为妃的本分,好好侍奉陛下,为陛下多多延绵子嗣才好。” 话音落下,她身侧女官端上一只漆盘,上面放着一对圆润硕大的珍珠耳坠。 姜嫣接过赏赐,转身递到春信手里:“多谢皇后娘娘赏赐,嫔妾谨遵教诲。”接着站起身,就在她刚回到座位正要坐下时,余光里忽然瞥见一道人影,又或者不是一道,而是一群——荣贵妃携着她身后的六名侍女,声势浩大的踏入了坤宁宫的宫门。 姜嫣此前并未见过荣贵妃的模样,但见这阵仗与气派,不难猜想一 26. 026 [] 叶瑰意听到声音,停下脚步,与侍女一同回过头,正好对上姜嫣的目光:“妹妹是有何事?” 姜嫣抿了抿嘴,轻声道:“妹妹一早听闻姐姐才情卓著,仰慕至极,总想来拜会请教一番。前些日子我刚入宫,一切未定,实在抽不出空,今日既见了,可否请姐姐一聚,你我茶话片刻也好。” 叶瑰意眸色清冷,表情淡淡的吸了口气:“罢了,你如今是炙手可热的新贵,我不过是个久居深宫的无宠嫔妃,你实在不必在我身上浪费精力,我给不了你什么。” 姜嫣一急:“姐姐无需给我什么,我只想与姐姐说说话便是。” “不必了,权儿还在宫中等我,我着实腾不开手。”说完,带着侍女转身便走。 姜嫣凝视着她的背影,见她越走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春信见姜嫣表情黯然,轻声劝慰道:“这位宁嫔娘娘自打入宫便是这个性子,并非是针对娘娘您。她平日里鲜少出门,也不与人结交,整日里就把心思全扑在二皇子身上。” 高淳如今子嗣不多,除了怡妃所生的大皇子高彬外,便只有宁嫔的二皇子高权。如今兰嫔虽怀着,却不知是男是女。 姜嫣问道:“她在宫中处境可还好?” 春信小声回答:“也还算过得去,宁嫔娘娘虽不与人交好,但也不与人结怨,再加上她无宠,其他娘娘们并不主动去刻薄她,只是下人们向来是拜高踩低的,少不得要在她的吃穿日用上克扣。” 姜嫣轻轻一点头:“我明白,她这样儿的人也不会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只是可怜了孩子,难免也……”话到此处,她不忍再说下去,一边缓步朝前走,一边对春信嘱咐道:“你跟下面管事儿的知会一声,叫他们不许苛待宁嫔。” 春信轻声应了声:“是。” 姜嫣偕着春信一路溜溜达达地回了永宁宫。刚踏入永宁宫的门槛,迎面便见四抬大箱子堆放在正殿前。宝珍听见动静从殿内迎出来,站在姜嫣身边与姜嫣轻声开口道:“娘娘,东厂提督薛督公亲自来给您送贺礼。” “他人呢?” “奴婢请他在殿内稍候。” 姜嫣忽然莫名有些紧张,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好不容易端稳了姿态正要迈步,却见薛淮已然迎了出来。 仅仅只是三日,他明显清瘦了不少。 姜嫣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恭敬而寻常的跪地行了个大礼:“微臣拜见靖昭仪娘娘,贺娘娘新禧,愿娘娘荣宠不衰,千岁无极。” 昭仪位分不低,又摄一宫主位,且这是姜嫣晋封后的初次觐见,的确当得起他这一拜。 姜嫣淡淡道:“厂臣免礼,快请起。”说着,朝春信使了个颜色。 春信心领神会,连忙将薛淮从地上扶了起来。 姜嫣静静地看着薛淮,直至对上他的目光。他目光倒是镇定寻常,未等姜嫣开口,主动说道:“娘娘入宫三日,微臣原该早些拜见,但想到初入宫时必定琐事繁多,不愿与娘娘繁上加繁,因而拖延至此刻,望娘娘莫要怪罪。” 姜嫣勾动唇角:“自然不会。” 薛淮慢条斯理的继续开口道:“这箱子里装着的都是微臣精挑细选过的物件,大件的少,小件的多些,方便娘娘日后随手抓来赏人。还有一应锦帛绸缎,都是些时兴的花样儿,娘娘自用、打赏皆可。另外还有几块石头料子,有青白玉也有田黄,成色都还算尚可,娘娘可寻位能工巧匠将其雕刻成章,想来日后会用得上。至于那几盒玛瑙珍珠什么的,可点缀在首饰上,但是女人家的东西微臣不大懂,只是瞧着不算太差,便一同奉了上来。” 一事一物全部细细嘱咐,像个不嫌烦的老妈子。姜嫣听着心头浮出一股暖意,她垂眸浅笑,后又稍稍一偏头,吩咐一旁的春信与宝珍:“你们两个去殿里把茶水备上,稍后本宫要用。” 春信与宝珍行礼离开。 见两人走远,姜嫣转身将这几个箱子都仔细扫了一眼,接着看向薛淮:“太多了,我用不了。” 薛淮垂眉敛目的看向姜嫣攒了金丝的裙边,低声说道:“若不是怕太过惹眼,我只想给你更多。” 姜嫣知道这里面的所有东西全都一一过遍他的手,一定是挑了又挑,反复思量许久才确定下来。喉咙里微微发苦,她背过身子,看向高处金色的飞檐:“严瑞是你的人。” 薛淮轻声答:“是。” “别在我身边安排眼线。” “我不是想盯着你,我只是需要确保你在宫内一切安好。” “可我不喜欢活在人眼皮子底下的感觉。” 薛淮静默片刻,抬眼望着她的背影:“就算我把人撤了回来,换一个人,我若问他些什么,他也不敢不答。若你实在不肯,我答应你,私下里不主动探听便是了。我虽是内官,但供职在前朝,而非后宫,不便日日前来。因此若是你有事,你可以随时通过他找到我。” 姜嫣狠狠吞了一口唾沫,努力压下心头将出未出的情绪:“也好罢。”她转过身,目光柔柔的看向他的脸,见他一张脸瘦的轮廓分明,连眼眶都有些微微凹陷,越发显得双眼深邃如幽潭:“憔悴了。”她淡淡道。 薛淮浅浅一笑:“累的,养几日便好。” “保重好身子。” “放心,我不会让你在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只是……”他迟疑片刻,思索着开了口:“宫里头都知道你是我送进来的人,日后免不了要给你吃钉子,你能避过去便避过去,若是实在不行,也不要抗衡得太过厉害,回头告诉我便是,我来处理。” 姜嫣抿嘴一笑:“我明白。”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接着又道:“有一件事我想托你帮忙。” 薛淮目光始终月辉般笼罩在她身上:“好。” “你还没问是什么事。” “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尽力去办。” 姜嫣的舌头开始发僵,默了半晌才开口道:“从前在储秀宫时,我与一秀女关系不错,如今她应该是被送去了旧宫,你是否能帮我把她接回来,送到我这里,若是为难的话,那……” “不为难。”薛淮很认真的一摇头:“这事儿不难办, 27. 027 [] 薛淮心头一惊,连忙俯下身要将她扶起来,可扶了几次始终吃不上劲,索性一把将她端抱在身前,快步朝寝殿走去。 宫女太监们听到动静也都追了出来,尤其是春信与宝珍,见姜嫣被放在榻上,连忙簇拥到她身边。 宝珍着急的问道:“娘娘,您没事儿吧?我去给您请太医。”说完,转身便要走。 姜嫣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别去,你们几个都出去,我有话要问厂臣。”她声音艰涩,精神略显恍惚,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脱身。 众人一招吩咐退了出去,只剩下薛淮一人守在她榻边儿。 侧身坐在脚踏上,薛淮打量着姜嫣,满眼尽是担忧与茫然:“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妥吗?” 姜嫣坐起身子,朝他倾身过去,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你仔细跟我说一遍,你是如何将这东西拿到手的?” 薛淮回想当时的过程,从收到手下人的回报,到派小伍前往当铺问询,再到定下地点去酒肆做交易,将东西拿了回来,所有事情事无巨细全说了一遍。 姜嫣接着又问:“你买它花了多少银子?” 薛淮回答:“三十八两十一钱。” 果然,姜嫣深深地一闭眼。她原本想着也有可能是有人恰好把两柄刻刀都买了下来,临退回的时候随手拿错了,但听到这样刻意而为的数字,她刹那间全明白了。 三十八便是三月十八,十一钱便是第十一个时辰,也就是戌时,地点是当时做交易的那间酒肆。 哥哥啊哥哥,用这种方法引我见面,不愧当年人人赞你“智计无双,才堪孔明”。 薛淮看姜嫣这幅模样看得心慌意乱,忍不住出声问道:“晏时,到底怎么了?” 姜嫣缓缓地睁开眼,眉头蓦地一皱,无奈至极的叹了口气:“看来……我又得麻烦你了。” 自高淳登基起,北方边境上始终不太平,常有瓦剌进犯。好在三月前大将军郭从戎大败瓦剌军,凯旋而归,大燕国威大振,于是皇帝打算在蓬莱州赐宴于郭从戎,皇后郭蘅作陪。然而不知是何原因,原本定在三月十五的大宴被推迟到了十八。 蓬莱州远在太液池中央,往来一趟要废不少时辰,因此高淳绝无可能在此日传召姜嫣,更何况有皇后在座,无论如何是不能打老丈人郭从戎的脸。 当夜,姜嫣扮作太监的模样,随薛淮出了宫,紧接着上了宫门外的一辆马车。马车内有准备好的衣裳,是姜嫣特意嘱咐的男装,她怕哥哥到时会认不出她。 只怪当年她的身份实在是藏得太好,连至亲之人也鲜有得知。 姜嫣在车厢内快速地脱下内官的衣裳,换上一件葛纱贴里,腰间虚虚地绕了圈玉带,然后用网巾束起头发,再簪上一支玉簪,如此还了她当年靖国公府小公爷时的打扮。 “好了。”她端坐在那里,摇着手中的折扇,疏散方才因一番动作而浮起的薄汗。 薛淮掀开车帘,刚要踏步上去,猛一抬头见姜嫣这幅模样,竟是愣了一下,直到姜嫣催促,这才后知后觉的上了车。 “很奇怪吗?”姜嫣问他。 薛淮一摇头:“不奇怪,很好。”他痴愣不仅不是觉得姜嫣装扮怪异,反而感觉十分地和谐统一,仿佛她原本就该如此这般,同时又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她。 不多时,二人来到酒肆门前,姜嫣一边下车,一边回头要拦薛淮:“你别去了,我一个人就行。” 薛淮一把拽住她的袖子,目光坚定:“不行。” “真没事儿,你相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他们,你若硬是不让我跟,我这就把你带回去。” 姜嫣拗不过他,只好等在车外,及至薛淮换了身常服后,这才双双踏入酒肆的大门。酒肆名叫杏庄,在京城里顶顶有名的,里面宾客不绝,出来进去非得侧身才能通行。 薛淮皱着眉头,不知对方为何要选在这种地方。姜嫣心里倒是清楚得很,自己这位哥哥狡猾的要命,人越多越能浑水摸鱼,若是见来人不对,转身走了也不会有任何人知晓。 当初交易刻刀的时候,是在三楼东侧最头的雅间,薛淮特意将地点问清楚,又提前定下这间屋子。此刻屋子正空着,两人顺势坐了进去。 小厮走进来上了一壶茶水,两碟点心,临走时薛淮叫住他,给他手里塞了二钱银子,并嘱咐道:“没有召唤不许进来,明白?” 小厮接过钱,连连赔笑:“客官放心,小的这便离开。”说着,把门带了上。 姜嫣没心思喝茶吃点心,只一动不动的坐着,薛淮见她神色紧张的仿佛要窒息,心里不禁开始胡思乱想——究竟是谁在她心里这般重要?竟让她如此挂念。 自己曾问过小伍交易的时候对方是何模样,小伍说是相貌挺清俊一公子,这令薛淮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莫非是曾经多年不见的情郎?总之不会是寻常的朋友,否则怎会让她又哭又笑。 他不禁回忆起当时姜嫣握着刻刀时欣喜到落泪的画面,那般深切,那般发自肺腑,一时间心头莫名涌起一股妒意。伏在桌面的手不禁攥成了拳头,他仿佛是要憋着劲儿给那人来一下子。 “把门打开,窗户也打开。”姜嫣这头等的心焦,她一方面是想透透气,另一方面又是为了方便沈篁观察自己。她不知道沈篁到底藏在哪个角落,但凭借自小一起长大的默契,她感觉沈篁就在附近。 薛淮不知道姜嫣是如何打算的,只听她吩咐一一照办。心里的妒火烧得越来越旺,姜嫣越是表现得紧张,越是在给他的妒火里添柴。趁着理智尚未彻底被烧变形,他在推开窗户后顺势用肩膀抵住墙壁,然后迎着窗外的冷风大口大口地喘息。 忽然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是门被快速闭了上。 姜嫣在心脏惊跳的同时回过头,竟真的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哥哥。 她舌头僵得厉害,未等哥哥两字出口,身体先如条件反射似的扑了上去。 沈篁张开双臂,在她扑进来的同时一把抱住。他从军多年,练出一副好体格,肩膀宽阔身姿笔挺,站在那里很自然的便透出一股堂堂威仪,可一张脸却又是书 28. 028 [] “哥哥!”姜嫣心里一惊,后退一步,一脸惊愕地缓了缓神儿,紧接着拔下发簪,散了头发,再胡乱抹了几把脸,蹭掉脸上用于遮盖肤色的妆粉:“你再看看。” 沈篁擦干眼泪,定定的凝视着姜嫣的脸,起初是困惑,再接着是惊疑,最后眉毛一抬,目光落在她耳垂上的那个小黑点上。 这是女子才会有耳洞。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揉搓着:“你以前可没这个。”他有些糊涂了,明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硬是无法说服自己去承认:“怎么可能呢?你以前……以前咱们还一起去风月楼里泡过澡,一起吃过我家丫环嘴上的胭脂呢,那时我怎么没有发现你是小妹,而不是小弟。” 姜嫣猛地一推他:“胡说八道!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哥哥,你自己私德不修,怎还来污蔑我的名声!” 沈篁一眼不眨地凝视着她,忽然咧开嘴大笑:“哈哈哈急了,开个玩笑,你看你急了还。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小弟怎么就成了小妹,不过,只要是你,你活着,那小妹也很好。” 姜嫣恨不能像从前一样扑上去和他在地上撕打一番。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竟丝毫未变,一样如当年一般没个正形,甚至越发趋于疯癫。 沈篁自小玩世不恭,从前上书房时,人人都怕先生,唯他胆子大,敢拿先生逗趣,在先生的墨汁里撒尿,结果被他父亲拖回去一顿暴打。打过后还丝毫不吸取教训,寻常小郎君都喜欢送爱慕的姑娘些珠钗、香粉什么的,偏他给人家叶姐姐准备一盒子知了猴,足有三十来个,吓得叶瑰意一打开就撒了一地,站在知了猴法阵里哇哇大哭,一步也不敢迈,他则是躲在一旁嘻嘻哈哈的看笑话。 叶姐姐到底性子和善,容忍他到毫无底线的程度,事后也没有翻脸,依旧与他相亲相爱。叶姐姐,姜嫣在心里直摇头,你可是真是喜欢他啊,若换了自己被他这样整蛊,那必定得打得他满地找牙。 但是话又说回来,沈篁虽然平日里没个端正模样,天资却是十分聪颖,文武皆通,过目不忘。十六岁参加殿试,被皇帝钦点了一甲第七,若非为了避嫌他国公世子的身份,那至少也得是个探花。 从前总听人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必能建立一番丰功伟业,光耀沈氏门楣,然而玄策军惨案发生后,他父亲战死,母亲死在牢中,亲妹沈筠自缢而亡,沈策不知所踪,未婚妻子叶瑰意更是嫁做他人妇,嫁的还是与自己仇深似海的高淳。 他这样神仙般的人,朝夕之间从天上跌落尘埃,再被人踏两脚,他怎么受得了。 姜嫣忽然就明白了沈篁这般做派是何原因,他的痛苦太深,已然将他撕扯到面目全非、人鬼难辨的地步,非得披着这层疯癫的外壳掩一掩,才能继续苟活在世间。 心头不由得一疼,姜嫣伸手握住沈篁的手掌:“哥哥,快好生坐下罢,我的时间不多,有话同你讲。” 沈篁温柔的将另一只手搭在姜嫣的肩头,目光却转向薛淮:“说话可以,但要等我先处理掉他。” 姜嫣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沈篁目光未动,只是添了几分阴狠:“小妹,我今日现身是因为我找你不容易,不想错过你。我虽不知道你与他交情有多深、对你我之事知晓多少,但我这张脸既已被他看到,便不能再放他离开。” 姜嫣心头巨震,她怎么忘了,沈篁是多么谨慎的一个人,以他的行事风格根本不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孤身赴约。 薛淮也听出沈篁话里暗含杀意,可他倒是不怕,双臂环抱在胸前,他坦然地抬起下巴:“你可别轻举妄动,你口中的小妹可是陛下新封的靖昭仪,若是没了我,这宫里她可就回不去了,一个大活人从后宫消失,你猜这会有什么后果?” 这话不仅没能令沈篁产生顾忌,反而触碰到了他心底最深痛的那根刺——自己最珍视的一切尽毁于高淳之手,如今好不容易得回了小妹,可小妹已然委身于仇敌。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作弄他? 沈篁倏的回过头,用手指轻抚姜嫣的鬓发,看向她的目光变得酸楚至极:“靖昭仪居然是你,你就这么把自己豁出去了?”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得眼眶发红、手心发痒。忍无可忍之际,他猛地一吸鼻子,咬牙切齿地抄起桌上的茶杯,“啪”地一下,正正地砸在窗扇上。 窗户打开,姜嫣只觉得一阵冷风拂面。仿佛是默契,也仿佛是直觉,她瞬间意识到这是沈篁在发信号,附近有埋伏。 她果断的挣开沈篁的手,快速挡在薛淮身前,然后握着发簪扬起手,将簪尖抵到自己的脖颈边:“你敢动他,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小妹!”沈篁双目圆嗔:“你疯了吗?为了他你要和我对立不成?哥哥知道你的用意,但是哥哥现在只有你了,绝不允许你把自己置身在如此危险的境地。薛淮他是东厂提督,他必须死,你也不能留在宫里。” 姜嫣面色肃穆,气势并不弱于他:“入宫是我必走的一步,所有直达上听的路子全部被刘勇堵死,后宫是唯一的指望。而且高淳如今依然对我有情,他不知我是沈策,只拿我当替身,我若不利用他岂不可惜?” “他若有对你有情,岂会灭你满门!” 两行热泪瞬间落下,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捅进姜嫣的心窝里。一时间痛得她几乎快要窒息。她咬着牙极力忍痛,然后艰难地开口道:“我已经见过叶姐姐了。” 这话来的毫无预兆,沈篁的眼底掠过一丝浮光。他满头满脸的热血瞬间退了下来,目光随着胸口的起伏开始有些慌乱:“与我何干。”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姜嫣哽咽了一下:“她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她以为你死了,却还惦记你,我看得出来。” 沈篁咬着牙:“与我何干。” “以她的容貌才情,若是肯献媚讨好,不至于受尽冷落。” “与我何干。”他仿佛是困兽被逼进角落,眼睛里透出引而不发的力量。 姜嫣不惧与他对视:“如今朝局不稳,内忧外患,民心不安,且不说民间饿殍遍野,单是朝堂之上含冤枉死的又岂止你我一门?我知你痛,可痛不在你一身,夙愿未成,大局未定,你我都需忍耐再忍耐。” 沈篁定定的看着姜嫣,目光从迷惘变得越发愁苦起来。侧身收回目光长吸一口气,他沉吟良久,后又重新回过头,抬手指向薛淮: 29. 029 [] 手指莫名一僵,姜嫣束好的头发重新散落下去。她扭头将脸侧向一旁,不敢再去看他。直到身侧飘来一道温和的声音:“我来。” 姜嫣没有动,任由薛淮做到自己身边,马车上有提前备好的梳子,薛淮一下下的梳理着姜嫣的头发。他的动作很轻很慢,这反倒令姜嫣有些不安。 “你不怪我吗?”姜嫣忍不住出声。 薛淮的动作顿了一下。此刻他心里也是一团乱麻,自己在皇宫里混迹了二十多年,怎会对过去的事一无所知,在刚才两人的交谈间,他已然将整件事在心里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难怪觉得姜嫣的装扮眼熟,难怪她身手那样好,难怪她不似寻常人对自己那般畏惧,也难怪上巳夜城楼上,皇上会有那样的反应。这些都因她不是民女姜嫣,而是靖国公府的小公爷,沈策。 看来玄策谋逆案的确另有隐情。 可若是如此,自己于她而言,究竟是情更深?还是可利用的价值更重? 她出身簪缨世家,高门显贵,那可是自己几辈子也摸不到的门楣,自己配与她谈情吗? 或许还是利用更重些罢,可是当目光瞥见她脖颈上被簪尖印出的红痕时,心头又顿时如融化了一般,绵软的没了样子。 活了这么些年,作践自己的人不少,可肯舍命护在身前的,她是头一个。 她举簪自戕的样子实在太可怕,怕到每每想起便会浑身战栗。簪尖儿那么锋利,脖子上的皮肉又最薄,血也流得也最急,一旦破开了多半就是没命。 她若没了,若真的死在自己面前,自己该如何自处,往后数十年光阴该如何敷衍过去。心头猛地抽痛了一下,他像是触电般的收回手。 姜嫣倏的回过头:“怎么了?” 薛淮略显失神地一摇头:“没事。” 姜嫣沉吟着说道:“我现在就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她说着,先是讲起自己的出身,何故要女扮男装,又是如何被选中入宫,伴读与高淳。再到后来沙场征战,拼尽全力从小钟山的尸山血海中逃出来。 上过战场的人身上不可能没有伤痕,她为了祛掉这一身伤,艰难寻得了“化骨生肌汤”。那是一种浴汤,人泡进去后只需三日便会全身溃烂,若是能熬过后三个月重塑皮肉的痛苦,便可新肌重生。 薛淮垂眸静听,表面上镇定,心尖儿却是在暗暗发抖,他不敢想象她这样一个女子是如何走到了如今。 女扮男装,撑起沈家门楣,建功立业,甚至还打算要娶妻。妻也不是真妻,只是摆着看的虚架子,单纯的名分而已。这岂不是要将她困死在本不该肩负的责任里。 更可恨她钟情之人是个冷情薄幸的,嘴上说着爱他,背地里却要了她至亲人的命。如今还要继续与他虚与委蛇,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而自己虽然能帮她,却也帮的很有限,没有办法事事挡在她身前。 晏时,我害怕。他在心底自语,怕得脸色发了白,从未觉得如此软弱无力。 脑海中不禁又浮现起在桃源村时的情景,时光如水,岁月和宜,自己日日与她相伴在一处,安心地做她的哑巴郎君。其实或是没有名分,只跟在她身边做个奴仆也可以,反正按道理自己配不上他,甘愿吃些委屈。 姜嫣回过头,见薛淮许久不言不动,坐在那里仿佛一尊白玉雕的菩萨,以为他是心里生气。静默良久,鼓起勇气说道:“是我不对,但我只是不想让你与我的事牵缠太深,所以才一直瞒着你,并非是对你不信任。如今你既已知道了,若因此担忧,我能理解,你我日后疏远些,这样慢慢也就……” “你想疏远我?”白玉菩萨的眼睛里含着一丝哀怨。 姜嫣回头对上他的目光,思索着又道:“有些话我不知道怎么说才算情真意切,但总之……”她顿了顿,垂眸看向一边:“你很好,我希望你能一直好下去,不要被我拖累。” 薛淮听着这话隐隐觉得不对,联想她当日说山茶又叫断头花,他心头一惊,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心脏好似碎裂了一般,他再也控制不住的握住她的双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抱着必死的心才去走这条路的?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能活着看到成事的这一天?若哪日你只有死了才能大仇得报,你一定会去死,是不是?” 姜嫣起初目光慌乱,而后越发坚定起来:“是。” 那我呢? 薛淮很想问她一句,那我算什么?被你用完后随手丢弃在人间的垃圾?可是他问不出口,因为没有立场,他看不透姜嫣的心。那旖旎的一夜仿佛顽童的恶作剧,做不得数,其余的回想起来,似乎也不过仅是君子之交,她从未对自己谈过一字一言的情爱。 也是,和自己这种人谈情爱太荒谬,自己是个阉人,与她这样的姑娘在一起,实在是不相配,是要害她遭人耻笑的。 双手从姜嫣的肩头滑落下去,他侧身端坐,又将头侧向一边,努力抑制住眼眶里将将要落的热泪。 次日清晨,姜嫣从永宁宫的床榻上醒来,在宫女们的伺候下梳洗起身。 今日是宝珍伺候梳头,她手法轻柔,一下下的画过发丝,令姜嫣不由得就想起了薛淮。 目光幽幽的看向妆台上正敞开的发簪匣子,匣子里装着一个个长条状的小盒,她目标明确的抽出最下面的那一支,打开来捧在掌心,是薛淮亲手削的祥云簪。他手巧,材料虽是寻常的木头,可被他化腐朽为神奇,纤长的簪身弧度流畅,触感如玉。 她手指轻轻地摩挲着,良久后,回头对宝珍说道:“把薛厂臣前几日送我的那几块石头料子找出来给我。” 宝珍恭敬的一点头:“是。” 几块石头料子摆在桌上,姜嫣附下身一一看过去,仔细掂量过后,挑了其中巴掌大的一块白玉。白玉触手生温,是品质极上乘的羊脂白膏。 她自小不是在闺阁里长大,针线一道是实在不通,但她受沈篁的影响,刻刀使的还算不差,从前也自己雕刻过一些小玩意儿。 白玉捧在掌心,她坐在窗下,迎着天光,捏着那柄象牙刻刀,开始一刀一刀的雕刻起了心中的那尊菩萨。及至将菩萨的轮廓大体勾勒出来,这才想起应该尽快见叶瑰意一面。 回头看向正拿着鸡毛掸子到处掸灰的春信,她轻声唤道:“春信,去趟长春宫,帮我下个帖子,就说我明日想约宁嫔出来走走。” 春信点头应声,立刻动身去了长春宫,然而长春宫那边依旧是冷清得没有人气儿,宁嫔更是连面儿都没露,直接用下人将她打发了回来。 春信站在姜嫣身边,略有些愤懑的说道:“宁嫔娘娘那边说二皇子身边离不开人,我没能见着她的面,她只打发了身边的婢女来回我。” 两道热气顺着鼻腔喷出,姜嫣手底下动作未停,盯着那块白玉缓缓道:“罢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这样吧,你再跑一趟太医院,先替我把陆景和陆太医请过来。” 春信问道:“娘娘要请太医,可是哪里不舒服?太医院里有许多医术高明的太 30. 030 [] 陆景和睁大眼睛看着姜嫣。 姜嫣引着他在桌前坐了下来。陆景和不似薛淮是内官,待的太久会令人生疑,到时候传出闲话会很麻烦,因此姜嫣只拣重要的讲,讲完后又道:“劳你替我搭脉,看看我如今身子究竟是什么状况。” 陆景和被姜嫣这番故事讲得心惊肉跳,缓了缓神儿,他呼出一口长气,手指隔着细纱帕子搭上了姜嫣的脉。片刻后,将手撤了回来。抬眼看向姜嫣:“体质依旧阴寒无比,但是大约是你年轻,又少了像从前那般卧冰饮雪,身子似乎倒也算是养回来了一些。” 姜嫣听到这话,不仅未感到欣喜,反而开始忧虑起来:“能怀上孩子吗?” 陆景和想了想,很郑重的答道:“能是能,但是几率不大,而且即便怀上了也留不住。” 姜嫣心口莫名松快了些许,默默听陆景和继续说道:“女子未足月便落胎往往比足月生育更加损耗身体,依我之见,还是不怀的好。” 姜嫣点了点头:“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那我替你开一副药方,多用些温和调理的药材,你日日喝着,既养身子,又可避孕。” “好。” “但切记一点,这药得一日不断地连着喝,若是时喝时不喝,可就不灵了。” “我记下了,但如此会不会被有心人看出些什么?” 陆景和思索片刻:“无妨,我私下里备两份脉案便是,绝不叫人生疑,你放心。” 姜嫣莞尔一笑:“你办事向来是最妥帖周全的,我没什么不放心。” 陆景和垂下目光,神色有些落寞,也有些担忧:“身在后宫却没有子嗣,日子怕是会不好过。” 姜嫣倒不在意:“我原本也不是真的打算在这里过日子的。” 陆景和一点头,重新对上姜嫣的目光:“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想你平安。” 姜嫣点头微笑:“我明白。” 陆景和走后,姜嫣继续雕刻着手中的玉,交代春信立刻取药熬药,然后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黄昏时分,天光渐渐暗淡下来。姜嫣将未完工的白玉好以整暇的放进盒子里,正端起手边的茶水要喝时,余光瞥见春信走了进来。 春信喜气洋洋的躬身冲姜嫣行了个礼:“娘娘,乾清宫那边传您过去。” 姜嫣放下茶杯:“这还未到传寝的时辰。” “许是皇上想您了。” 姜嫣坐上步辇,被太监们风光抬入乾清宫。掀开珠帘走进书房,她见高淳正伏在案前提笔书写着什么。走到屋子中央,她正作势要屈膝行礼时,却听高淳先一步说道:“免礼免礼,过来,过来让朕看看。” 姜嫣笑着走到他身边。 高淳将笔放在笔架上,顺势揽住她的后背。一双眼睛柔柔的看向姜嫣,眼里似有春水荡漾:“听说你请了太医,急着就想见你,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姜嫣将头顺势靠在高淳的肩头:“没事,请平安脉罢了。” “请的哪位太医?” “陆景和陆太医。” 高淳轻轻一侧头:“朕好像从未听过太医院有这么一号人。” 姜嫣垂眸看向他衣襟上的一朵青云:“新入职的,只是个医士,当初臣妾在储秀宫时,他曾替臣妾诊过病,如此算是结了缘。” 高淳点了点头,顺势将脸颊抵在姜嫣的鬓边,彻底将他拢进怀里:“也好吧,能进太医院,医术总归是不差的,你喜欢便让他专门儿伺候你,朕赏他晋升医官便是了。”他的气息又柔又暖,声音很轻:“说起来幸亏有厂臣将你从那批秀女里挑出来留下,否则朕岂不是就错过你了?” 姜嫣莞尔一笑:“有缘自会相见。” “说得好,有缘自会相见,只是……”高淳忽然一蹙眉,转而松开姜嫣用手指去掐眉心。 姜嫣轻声问道:“皇上怎么了?” 高淳拉着她的手坐回到椅子上,仰起头看她:“这几日公务太多,看得直叫朕头疼。” 姜嫣勾唇浅笑:“皇上身边那么多人,难道还不够替皇上分忧吗?” 高淳揽住她的腰,想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姜嫣却将手撑在案边儿上,语气柔婉的拒绝道:“别,皇上,若被人看见了可不好,有损您的威仪。” “什么威仪不威仪的,朕在自己宫中,难道还要被他们束手束脚不成?快来,坐。”他双臂环绕在姜嫣腰间,及至姜嫣坐稳当了,又将脸埋在姜嫣的胸口,狠狠吸了口气,吸出满心满肺的芬芳,连声音都透出迷醉来:“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知心人,要不你来替朕分忧?” 姜嫣拧过身子回头看他:“如何分忧?” 高淳抬起头,眯着眼看她:“嫣儿文墨如何?” “寻常而已。” “寻常足矣。”高淳笑着,随手从桌案上拿来一本奏折,单手在姜嫣面前摊了开:“你来读给朕。” 姜嫣心头一沉,刚想起身却被高淳揽了回来,她回过头,目光透出些不安:“朝政大事,涉及机密要闻,臣妾身为后宫,实在不宜过目。” 高淳笑容不改:“朕允你过目,谁又能说什么?来,你且读便是。” 姜嫣沉吟片刻,将那本奏折拿了起来,端持在胸前,朗声念道:“臣宁塘知府徐文洋谨奏,自北方饥荒之劫,江南蕃地承接逃民千万,逾越河山,彰显其困苦之深。如今人烟浩渺,逃民如蝗蔓延,摧残江南之稼穑,匪寇扰乱民生之本。愚民哀矜,无以自救,望圣明垂怜,遣兵镇压,以安民心,保江南社稷。臣等窃议,今若不早图之,恐非但百姓之难,更是社稷之患也。愿圣明察之。谨奉。臣顿首。”她目光继续下移,一行朱批映入眼帘:“刘掌印朱批,写道该从江南拨派驻军两万,总兵王鹤领军,尽快镇压。”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奏章上的内容虽短,却字字含血带泪,触目惊心。天灾所致,北方饥荒不断,大批流民南下,祸乱频生。徐文洋身为知府,想请皇上派兵镇压,掌印太监刘勇打算依他计划执行。 见姜嫣眉眼间若有所思,高淳随口问道:“嫣儿有何见解?朕是否该依大伴所言?” 姜嫣抬起头,合上奏章,表情严肃地转过身来:“皇上,今年北方的灾情当真如此严峻?” 高淳想了想:“有关北方灾情情况的奏折虽有上报,但似乎与往年无异。” 姜嫣扶着桌案站起身,面对了高淳:“可奏折上又提起逃民如蝗蔓延。” 高淳垂眸细思:“倒的确有些蹊跷。”接着又重新抬眼看向姜嫣:“ 31. 031 [] 当夜,意料之中,姜嫣被留在乾清宫过夜。这是极大的恩宠,按照规矩,后妃侍寝完毕后会被送回寝宫,此前有过如此待遇的除了姜嫣,唯有荣贵妃一个。 除此之外,高淳还借着天降祥瑞的幌子连晋她两级位分,从靖昭仪一步成为了靖妃,再赐她书房行走的特权。 书房行走非比寻常,这是要默许姜嫣议政。此事一出,朝堂上立刻变了风向。原本互相斗得你死我活的朝臣们突然将矛头对准了姜嫣。 皇后的父亲、兵部尚书郭从戎首当其冲地在早朝上指出此事,并提及牝鸡司晨四字,以示对皇帝的警醒。奈何高淳听过之后并未往心里去,几句话便草草敷衍了过去。 这可是烈火烹油一般的盛宠,火太旺了是要自伤的。姜嫣懂得,旁人也懂得。前朝不太平,后宫里一样不消停。 封妃礼一过,后妃们走马灯的来给姜嫣道贺,一个个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虽然知道她们各有私心,大都是虚情假意,但这毕竟是礼数,姜嫣不好不迎,否则落在外人眼里是摆派头,端架子。于是为了喘口气,索性离开永宁宫,跑到外头躲清闲。 她先是去了摘星楼,摘星楼上风太大,她饮了两盏茶便下了来,后又藏书阁翻了半日的书,及至日头稍落了些,她看着晚霞这样好,打算去洗心池畔走走。 洗心池上烟波浩渺,携着宝珍走在湖边的一排柳树下,柳枝随风摇曳,人行走其中,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你瞧瞧,这一入春真是就不一样了,哪哪儿都好看,是不是?”姜嫣回头冲着宝珍笑了一下。 宝珍撩开身前的柳枝,笑着一点头:“是,但这几日也越来越热,我估摸着今年的夏天或许会来得早些。” 姜嫣脚步缓缓停下,将手中的团扇抵在额头上,挡着阳光面对湖面极目远眺,唇边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真好,看着这风景,心胸都觉得广阔了起来。” 暖风抚鬓,云霞旖旎。 姜嫣心头难得一片宁静,忽然一阵隐约的争吵声随着风被送进她的耳朵里,她回过神,回头与宝珍对视:“你可听到了什么动静?” 宝珍侧耳倾听,接着抬手一指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凉亭:“好像是那边传来的声音。” 姜嫣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更何况她现在风头正盛,应当低调行事才对:“罢了,咱们回去吧。”她摇了摇扇子,刚要转身离开,却听宝珍说道:“好像是宁嫔娘娘在那里。” 姜嫣脚步一滞:“是吗?”她顺着宝珍的目光看过去,微微眯起双眼,果然看到叶瑰意正跪在凉亭前,还有一人站在她对面,只露出个背影。那人排场颇大,除其本人之外另跟了六名婢女随侍。 姜嫣一眼不眨的紧盯着那人,及至十来步走过去,她认出了对方是荣贵妃。 如此阵仗,除了她似乎也不会再有旁人。 远远的,只听荣贵妃中气十足的斥责道:“平日里瞧着你不言不语的,气性儿倒是挺大。宫中尊卑分明,我的位分既然在你之上,便有资格有权利管教你。”说着,侧脸冲身后的婢女一使眼色。婢女心领神会,上前两步走到叶瑰意面前,扬手要打她的脸。 “慢着!”姜嫣小跑着赶到凉亭,她先是冲着荣贵妃行了个礼,接着端正了姿态,气息急促的质问道:“贵妃娘娘这是何意?何故出手伤人。” 荣贵妃用眼角打量着姜嫣,而后忽然一扯唇角,目光中透出遮掩不住的恼恨与鄙夷:“靖妃,你怎么在这儿?” 姜嫣没有立刻回答,她不动声色地侧过头,目光瞥向身旁的叶瑰意,只见叶瑰意满脸泪痕地跪在地上,头埋在胸前,而在她后方不远处的石桌上放着几瓶颜料与画笔。看来她原本是在此处作画,不知怎地触上了荣贵妃的霉头。 姜嫣定了定神,朗声道:“嫔妾不知宁嫔因何缘故得罪了贵妃娘娘,但贵妃娘娘身居高位,心慈仁厚,想来不会真的与我们计较什么。如此轻易让婢女出手打人,岂非有损娘娘的气度与名声?” 荣贵妃目光阴侧侧的落在姜嫣身上:“我们?你什么时候跟宁嫔搭上了关系,开始替她出头了?”说完转而又看向叶瑰意:“宁嫔,你还真是人前人后两张皮,表面孤傲避世,背地里逢迎拍马的手段不知道有多高明!” 叶瑰意猛地抬起头,气息颤抖的呜咽道:“我没有。” 姜嫣见不得叶瑰意受欺负,刚想辩解几句,却突然听荣贵妃厉声斥道:“跪下!” 姜嫣不敢不尊,默然的跪在叶瑰意身侧。 荣贵妃俯视着二人,像是看被自己擒到的猎物一般盯着二人:“靖妃,别以为皇上宠着你你便可以为所欲为,你如今敢在前朝染指朝政,难道也准备在后宫无视尊卑吗?” 姜嫣低下头:“嫔妾不敢。” “你不敢?”荣贵妃哼了一声:“本宫要教训宁嫔,你阻拦本宫,那么原本该打在宁嫔脸上的巴掌你便替她受了吧。来人!给本宫赏她四十下!” 一旁的宝珍猛地扑在地上:“贵妃娘娘三思啊。” 叶瑰意也慌了神儿,连忙哀求道:“贵妃娘娘您要打便打嫔妾罢,何苦要靖妃无辜受累。” 荣贵妃没有丝毫收手的意思,她疾言厉色的大声道:“本宫打得就是她!就是要让她知道何为尊卑,何为本分。靖妃,你日日在皇上眼前晃,如今还想晃到朝堂上去,那本宫偏不随你这个愿,非得废了你这张脸,让你再也没有脸面出去见人!” 姜嫣双目圆嗔的瞪着荣贵妃,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架了起来。 啪。 啪。 一下下脆生生的巴掌打在她脸上,叶瑰意在一旁不断告饶,宝珍也哭着哀求不止,但这些都没能动摇荣贵妃的决心。 荣贵妃大约也是恨姜嫣恨得狠了,身边的婢女与主子心意相通,打巴掌的时候全部铆足了力气。四十掌打下去不说面目全非,至少也得是个满脸淤青,口中含血。 可是没有办法,洗心池那么大,周围没有旁人,宝珍一个人也无法逃离这里去搬救兵,没人能救得了她,这四十下必须挨。 就这样挨到第四十掌,姜嫣头昏目眩地倒卧在地上,满嘴都是血腥气。 荣贵妃看着姜嫣这副模样,心头痛快了许多,她趾高气扬地说道:“今儿个的教训记仔细了,往后若再敢不把本宫放在眼里,那便不是扇巴掌这么简单了。”说完,领着宫女们转身便走。 看着荣贵妃走远,宝珍与叶瑰意同时扑在姜嫣身边。 宝珍哭着跪在姜嫣面前:“娘娘,你没事儿吧?” 叶瑰意扶着她的后背,将她的上半身艰难的支起来,眼中的热泪不断滑过:“你……靖妃你这是何苦啊?”接着转头看向宝珍:“快去请太医,你们娘娘交给我,放心。” 姜嫣头晕的厉害,缓了好一会儿才在叶瑰意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手臂环住叶瑰意的脖颈,头侧抵在她的肩头上,她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叶姐姐……” 叶瑰意心头一动。 姜嫣哑着嗓子,声音含混的说道:“我终于能跟你好好讲几句话了。” 叶瑰意扶着她 32. 032 [] 姜嫣目光闪躲着想支起身子。 高淳见状连忙伸手按住她,半蹲在榻前:“别动别动,让朕好好看看。”他的目光不断地在姜嫣脸上游移,越看越心疼,越心疼就越愤怒,看到最后,他的怒火擦出了火星子,倏的转过身问道:“谁干的?” 宝珍小心翼翼地回答:“是荣贵妃娘娘。” 高淳鲜少发怒,此刻只见他瞪着眼睛抿着唇,脸冷的几乎能刮下一层白霜:“什么理由?”他言简意赅。 叶瑰意在这时开了口:“回皇上的话,靖妃这是替臣妾受过。今日下午臣妾在洗心池畔作画,哪知后来就遇上了荣贵妃,荣贵妃让臣妾替她画一幅飞燕图,臣妾说自己不会,她便认为是臣妾忤逆她,故意不画,因而要让婢女责罚臣妾。靖妃当时路过,恰好撞见当时的情景,主动过来维护臣妾,如此惹怒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因此打了靖妃。” 高淳呼吸越发沉重,他咬着牙,愤恨的看向一旁:“贵妃这是嫉恨朕宠着靖妃,想要报私怨呐!可是她这一打不仅打了靖妃,也打了朕的脸,来人!”他猛地站起身。 守在殿外的侍卫们冲了进来。 高淳回头厉声道:“贵妃打了靖妃几下,朕全要替靖妃还回去!” “皇上不可!”姜嫣连忙制止。 高淳转过头看向姜嫣:“有何不可?” 姜嫣强忍着不适,艰难地开口道:“我前几日听说贵妃的父亲正在外头征战,若是皇上打了贵妃,事情传到孙大人耳朵里,岂不是要影响战局。” 高淳侧脸扫了薛淮一眼。 薛淮心领神会地应声:“贵妃的父亲海国公孙廷光确实正在东南沿海抗击倭寇,如今战事正焦灼,持续了得有三个多月了。” 见高淳站在原地依旧忍不下这口气,姜嫣继续又道:“皇上,切莫为了臣妾乱了朝局,这样的罪过臣妾实在受不起。” 高淳皱着眉头,重新蹲在姜嫣身边,抓住姜嫣的一只手捧在掌心里。那只手纤弱美丽,让人看着忍不住就心疼:“朕这个皇帝做得当真是憋屈,连自己喜欢的人都护不住。” 姜嫣轻声安慰:“皇上不必自责,臣妾明白皇上的心意,不会与贵妃计较。” 高淳凝视着她,就见她再次扯着被角盖住脸,只留下一双迷离而疲惫的眼睛。高淳看着那双眼睛柔声细语的开了口:“你放心,朕一定不教你受委屈,日后定替你讨回来。”说完回过头,对身边的贴身太监邓采吩咐道:“贵妃这样跋扈必得受到些惩罚,且禁足三月,宣旨去罢。” 邓采领旨跑了出去。 薛淮在旁适时的提醒道:“皇上,那边儿的宴还摆着,您离开太久怕是不好。” “也罢。”高淳烦闷地叹了口气,再次将目光移回到姜嫣的脸上:“今天朕与内阁宴饮,方才在席间一听见你受了伤立刻便跑过来了,如今既已见了你,知晓了你的情状,不便再久留了。”沉吟着回过头,他仰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薛淮:“你留下,在朕回来之前替朕照顾靖妃,你是朕的身边人,朕信得过你。” 姜嫣听完这话心里一急:“皇上不必了,这么宫女太监伺候着,哪里需要劳动厂臣。” “陛下放心,微臣定会尽心尽力确保娘娘无虞。”薛淮此言一出,算是彻底敲定了高淳的主意。 高淳轻轻一点头,缓缓站起身,望着姜嫣说道:“好生歇息,朕晚些再来看你。” 看着高淳动身离开,叶瑰意也在这时告了辞,她望着姜嫣柔声开了口:“娘娘今日恩情嫔妾感怀在心,待娘娘好转,嫔妾定会亲自前来拜会。” 姜嫣一点头:“宁嫔姐姐慢走。” 寝殿里的人一个个都走了出去,唯独剩下薛淮一个人在榻前。他俯身坐在榻前的一支圆凳上,静静地端详着姜嫣,姜嫣的半张脸依旧被被角蒙着,一双眼睛略显瑟缩的看着自己。他心里隐隐一疼,伸手要去将被角扯下来。哪知姜嫣一侧身,却是避开了他的手。 “躲我?” 他明明面无表情,可姜嫣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姜嫣垂下眼眸:“不是。” “把被子拿下来,让我瞧瞧。” “别。” “为什么?” 姜嫣不答。 薛淮的脸冷得几乎快要结霜:“你一开始当着皇上的面儿怎么不遮?偏见了我才遮?皇上让我留你却想赶我走,严瑞要去告诉我你也拦着他,为什么?当真打算疏远我?” 姜嫣被他着一连串的发问问得更加头昏脑胀,忽然胃里一阵翻腾,她捂着胸口险些呕了出来。正巧这时陆景和与春信拿着药从外面走了进来,陆景和看见薛淮起先是一愣,然后很敷衍的道了声:“见过薛督公。” 春信也跟着道:“见过督公。” 薛淮轻轻一点头。 陆景和转身半跪在榻前,从药瓶里取出一粒药丸,喂进了姜嫣的嘴里:“这药是止吐的,娘娘若觉得犯恶心就吃一粒。” 陆景和的声音柔柔地缠在姜嫣耳畔。 姜嫣半闭着眼睛一点头。 陆景和将药瓶放在一旁,接着回过头,接过春信手中的药箱抱在怀中:“这里我来便是,劳烦姑姑看着药炉的火,莫让药烧干了。” 春信应了声是,转身便走。 春信走了,陆景和这厢从药箱里又拿出一瓶药膏,药膏装在十分精巧的青瓷盖盒里,盒里的膏体呈现略微透明的浅白色。 他拿着专门刷药膏的小刷子沾着药膏,轻轻地在姜嫣的脸上涂抹,一边涂一边解释道:“这药叫白玉新颜膏,里面混了几十种药材,旁的都还算寻常,只是其中的一味白葵十分难寻,非得到西南的密林深处才能寻得,每年能流入市场的也不过百十斤而已,磨成干粉就更剩不了许多。不过这东西疗效好,不是寻常药材可比的,连涂个三日便可消肿,而且涂在脸上趋近于透明,不必将整张脸涂成个满脸花。”说着,他看着姜嫣粲然一笑,笑出满眼的温柔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