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君济》 1. 粮税 [] 浓重寒冬,雪风呼啸。 室内暖意融融,温丽湘端坐在靠窗书桌旁,身形瘦削,着一身竹绿海涛纹玉锦镶滚绛纱袍,颈子上围了一圈兔毛绒,正手执湘妃竹小豪在洁白宣纸上写下一排排簪花小楷,正是明经里的内容。 明经《礼记》所言:“凡居民,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地、邑、民居,必参相得……” “咳咳……” 一入冬,她这身子便容易生病。 身子一抖,连字也歪了。温丽湘轻蹙眉头,瞧着绢帕殷红血迹,又忆起了前世满门抄斩。 · 天空乍响轰雷,暴雨倾盆而下,黑色阴云直逼整个刑场。 刑场四处散落无头尸,血水顺着泥土沟壑四处蔓延,流到温丽湘襦裙下。 温丽湘全身皆被腕粗的麻绳捆住,跪在磅礴大雨中。 一颗头颅滚到她身旁,那是个女人的头,面目扭曲,皮肤被泥水泡发泛白发青,眼球爆出,正好与她对视,惊恐神情呼之欲出。 “阿娘……” 血腥味陡然变重,温丽湘轻轻动唇,声音却止不住发颤,鼻尖一酸,眼前模糊一片。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雨帘下男人身影无比清晰,身穿一袭绯红金丝麒麟纹官服,缓步朝她走来,手里拿一把染血的剑。 雨直直垂落,敲打在剑尖,发出铛铛铛的清脆声音,像珠盘玉落,又好似催命亡音。 温丽湘瑟缩身体,感到恐惧,她亲眼见证爹娘死在这人手下,时刻遵守的礼仪涵养生平第一次被抛之脑后,冲他大喊:“…你别过来!” 裴肃朗丝毫不受影响。 温丽湘眼神恨恨,忍不住咒骂:“你不得好死!” 语气尖酸刻薄,偏又被这轰轰雨声掩盖。 裴肃朗突然停步,剑尖点地,剑身血迹重新被雨冲刷干净。 “呵!今岁夏末连续三月干旱,百姓所获粮食颗粒无收,本官奉皇命兴修水利缓灾,你温家却伙同南郡郡守贪污荆司水利公款十万两银!你可知…就是这十万两生生葬送整个宛县百姓生命!……” 他说话语气不屑,又似乎含了浅淡的悲怆。 天空又响起阵阵惊雷,泥水飞溅得越高。 裴肃朗后面说什么,温丽湘听得不甚分明,被这大雨砸得头发昏,经这般磋磨,身体摇摇欲坠,跪都跪不住。 裴肃朗居高临下,周身暗涌肃杀,“该死的是你!” 脖子一凉,她还来不及惊呼,便彻底没了意识。 · 前世场景历历在目,温丽湘心跳得厉害,又咳了起来,一番惊天动地,骨头似乎都要散架了,她拼命压制,眼眶泛红,定定盯住前方虚无,将手中绢帕攥成一团。 距离重生已有三年,她不想再死一次,也绝不可能再让家族满门抄斩! 今年五月,奉微帝将会在长安城设立制举,选拔举子协助裴肃朗完成修筑水利任务。 制举与科举大同小异,三年以来,她专心修习明经,进士科目,已有把握能考中进士。 届时她自有法子查出真相。 · 屋外雪下得正大,雪天一线,天地间茫茫一片白。 两扇雕花檀木门隙开一个口,何莞进门带进不少雪粒子,不过遇着屋里的暖气也就融没了。 站在房门口的寸心缩缩脖子,将门掩上,接过何莞的绢伞收好,放在一旁,又向何莞行了个礼,“夫人好。” 何莞着一身鸢尾蓝锦霞纹织锦镶滚深衣,外罩一件同色捻着银线的褂子,乌黑发间裹着从彤短鎏金丝,富贵人家行头,面色却有些憔悴,又不像寻常贵妇那样养尊处优。 她拍拍身上的雪,示意寸心不必多礼,举手投足间颇显随意,问道,“昭昭可还在练字?” 昭昭是温丽湘的小名。 温家事事都是何莞拿主意,下人们对她向来尊敬有加。 寸心诚惶诚恐道:“回夫人,小姐练字已有一个时辰。” 听到动静,温丽湘随手将染了血的绢帕揣到怀里,佯装无事发生,脸上带了一抹笑,从屏风后面走到何莞面前,柔柔道:“阿娘。” 见着何莞身影,她眼眶还是忍不住泛红。 何莞笑了笑,理理她的发,将矮几上的桃酥递给她,“这是你最爱吃的桃酥,娘专门给你买的。” 温丽湘接过桃酥,终是忍下鼻尖酸意,顿顿道:“阿爹呢?” 每回生病,温培元几乎都会整夜守在她床前,寸步不离。 这会没见着温培元,便多问了一句。 “在庄园寻田呢。”何莞拉过温丽湘的手走到里间。 何莞母族乃是簪缨世家,世代在朝廷为大官,何莞是何氏一族的旁系。温元培祖上是田产豪族,积累了不少田产家业,光是在江陵,田产就有上万亩。不过地位不比簪缨世家。自何莞嫁给温培元,与嫡系关系也越发淡薄。 何莞向来疼女儿,自打三年前,女儿一心钻研经书,便在她的寝房设了一间书房。 何莞揉搓温丽湘的手,“你看你这手都冻红了,好学是件好事,不过也要注意分寸,寸心说你学了一个时辰,也该休息休息。” 温丽湘乖巧点点头,经历前世磋磨,实在珍惜与何莞的相处时间。 暖盆里的银木炭燃得劈啪作响,隐有几缕暗香浮在空中,烟雾氤氲,又添上一阵热气。 温丽湘的手也渐渐回了暖。她盯着火盆里微微冒出的火星子,颤了颤眼睫道: “阿爹往常巡田也就春季和秋季去得勤些,冬季早过了收获季节,怎的还去巡田?” 她的皮肤因常年染病总是苍白的,此时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室内的炭火太足,两颊铺着淡淡的红,呼吸有些急促。 何莞看着温丽湘,想着这三年来女儿越发沉稳,憋闷在心里的事仿佛也有了突破口,缓缓道: “今年下了几场暴雨,闹了洪灾,地里的庄稼都在水里泡烂了,无甚收成,你爹说是要请些水利工来瞧瞧,来年春天就要着手多挖几条水渠疏通河道……” 她果然没猜错。阿爹阿娘有事瞒着她,前世她爱好琴棋书画,胭脂水粉那些东西,早些年若非请教书先生启蒙,就是连书都不肯碰一下,也从不关心家里田产那些事,要不然也不至临死,她都不知道家族为何要被满门抄斩! 温丽湘瑟缩了一下身子,想起冷冰冰的雨淋了她满身,她被冻得寒彻入骨。 那人说的是干旱让整个宛县没了命,恍惚忆起他语气里的悲怆。 温丽湘垂下眼睫,睫毛轻轻颤了颤,拉住何莞的手,“阿娘,会死很多人吗?”说着抬起眼皮与何莞对视,纤细的手指抚了抚何莞掌心茧子。 何莞一愣,想起今日去买桃酥途径中,街道比往年多了不少流民乞讨,衣不蔽体,甚至有冻死的被埋在雪里。 何莞点点头,眉间聚了愁闷,又拍拍温丽湘的手,“行了昭昭,阿娘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 话刚说完,屋外突然响起一连串的咚咚声,步履匆匆,伴随温丽湘婢女木梨的惊呼声, “杜大人,不可!你不能进去,这是我家小姐的闺房!男子进去于礼不合!” 杜叶方是南郡郡守,坐镇江陵,无人敢拦,木 2. 交换 [] 温丽湘慢慢踱步到何莞跟前,蹲下身子,刚才何莞跪在地上,她是瞧得见的,心下涩然,握住何莞的手,“阿娘,眼下我们可还能拿得出那么多粮食?” 何莞见温丽湘一脸担忧,此般大的阵仗还能保持镇定,心下有所宽慰,回握女儿的手,心底似乎有了某种支撑,道: “昭昭此事无需你多操心,加上前些年的粮食库存,你爹巡田也是为了向佃农们凑粮,还是能凑够的,你尚在病中,快去躺着好好休息!” 何莞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安顿好温丽湘便又急匆匆出去了。 · 窗棂响起哒哒的声音,外边屋檐结了些冰棱,因着室内一阵阵的暖气被融出水来,水滴顺着棱柱往下滴,落到堆得厚厚雪地里,颜色氤深了一块,复又被茫茫大雪掩盖。 寸心提着酸枝木祥云纹食盒正进来,取出一些小点心,端到里间来,道:“小姐,这天儿可真是怪得很,刚才奴婢还同达叔说雪小了,不过去了一趟膳房就又开始下起了冰雹子。” 寸心边说,边拿起一块通体雪白的糕点放到温丽湘唇边,上面洒着淡黄色的花瓣,残留着淡淡的桂花香。 温丽湘刚刚才吃了桃酥,又想着何莞脸上似有异色,摆摆手示意寸心自己吃,重生这几年,对于田产倒是也耳濡目染。 自古以来,地主与佃农之间便有不可调和的利益纠葛,阿爹去向佃农要粮,此法子又真的会行得通? 寸心吃了糕点正餍足眯眯眼,看得一旁的木梨也忍不住尝了一块。 不对! 温丽湘突然坐起身,看向寸心道:“寸心,你是在哪瞧见的的达叔?” 达叔是府里的管家,也是阿爹阿娘的得力助手,往常阿爹巡田,他都是跟是阿爹一道去的。 寸心嘴里塞着桂花糕,含糊道:“就在前院,看样子急匆匆的,应是刚从外边回来……” 温丽湘轻蹙眉头,随手抓了一件莲青色袍子,罩着狐裘大氅便出门去了。 木梨急急呼了一声:“小姐!你的病还没好,可受不得寒呢!” · 外面不比室内,冰雹噼噼啪啪砸在地上,雪地被砸出一个个窝,溅起道道落雪残影,天也阴沉得厉害。 温丽湘穿过七弯八拐的廊道,走路间生起了一阵风,狐裘微微敞开一角,裹了不少湿意,终于在温府门口看见一个身穿褐色袍子,微佝偻着背的男人。 温丽湘一喜,道:“达叔!” 温丽湘是典型的南方人长相,不仅气质柔软,就连五官也十分柔和,两道黛眉下是一双弯得刚刚好的眼睛,因着浅笑,像是月亮,甚讨喜。 她白嫩的皮肤冻得通红,鼻尖也是粉红的,呼出一口白汽,快步上前道:“达叔,阿爹可是出事了?” 温达早些年走投无路,投靠温家,在温家呆了半辈子,就连姓也随温家,对温家很是忠心。 他满脸沧桑,脸上沟壑纵横,起皱的眼皮子微微耷拉着,两边颧骨也是被冻得通红,见着温丽湘出来,语气带着焦急,“这么冷的天,小姐你怎么出来了!老爷……哎!” 温达步履匆忙,也不欲与她多说话,“小姐,老奴现在有要紧事办,请小姐见谅,回来再细说!” 温丽湘注意到温达手里揣着一叠东西,似乎是银票,想了想,便跟在他在后头,到了城南耕田区。 城南几乎大半的地都是温家的田产,因着方便佃农农作休息,田边一排的石砌的瓦房望不到尽头。 最近的一间屋子带了一个院子,院里种了一棵槐树,看样子有些年头,枝头层层叠叠堆满了雪,风一吹,便扑簌簌往下掉。 院里围了一圈人,温丽湘走在田埂间隐约瞧见了她爹和她娘。走得近了,便传来一阵哄闹声。 身穿青灰色破布棉袄的王富手里拿了一把锄头,正是佃农里头领事的, “温老爷!温大老爷!我们叫您一声温大老爷,也求您别逼我们了,今年是个什么光景,您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哪还有多余的粮上缴给您!这个冬天您还要不要我们活了!” 佃农便是田产地主将土地租给农户,每年农户需要缴纳一定数额的批耕银,以此维持土地的使用权,同时还要缴纳一部分粮食交给地主。 温培元穿了一件深蓝色带毛绒领的袍子,衣料在一群农户总显得不可谓不华贵,人也显得富态,个子不高,唇上蓄着胡须,与一众面黄肌瘦的农民更形成鲜明对比,只不过额头破了一个口子,正汩汩流出鲜血来。 何莞不知何时也过来了,苦着脸,眼里满是心疼,为温培元擦拭血迹。 温培元摆摆手示意何莞停手,摸了摸脸上的血,眯眼看看,仍旧笑道:“王家兄弟,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上面要我缴纳十七万两的粮税,我一半会又如何拿得出来!你看这样成不成,来年你们只需上缴一成粮食,其余九成全部归你们所有,此次确是我强人所难,我待会也会补你们一人十两银子。” “老爷,钱送来了!”说着,温达便急匆匆挤进人群,将怀里揣得正热的一大叠银票拿出来,递给温培元。 温培元接过银票,见王富盯着银票眼神发直,拉起他的手,放了一张在王富手心里,“王家兄弟,还请你帮帮忙!” “这……”王富看着手里的银票,气势瞬间焉了下去,五十两银子的银票,这辈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刚刚砸了温培元一头血的李大柱满脸愤色,一把银票抢过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王大哥,俺们农民就靠这一亩二分地为生,有钱人的话向来是信不得的,你如今拿了这钱,来年他不要俺们租田怎么办?!难不成俺们喝西北风?!” 王富妻子田青扯扯王富袖子。瞪了他一眼,道:“大柱这话说得有理,难不成你忘了那些雇农?这么冷的天,温家说不要就不要了,你看看今年冬天冻死了多少人!” 说着,田青眼神恨恨,盯着何莞那身极好的衣服料子,“你可别忘了,温家可是江陵第一田产大户!” 温家田亩多达三千多亩,不仅有佃农,还有雇农,雇农则是由地主自行雇佣,每年缴纳雇农一定雇佣金,则不参与粮食分配。雇农不比佃农,自身没有土地,若没有主家雇佣,熬不过这个冬天。 王富想起和自己一起干活的马老汉,前两天就被冻死了,人还是他召人一起埋的。 王富一阵后怕,扬扬脖子,“哼!都是你们这些有钱人的把戏罢了!你要想凑粮,何不拿你这钱去换粮食?!” “不换!” “不换!” …… 佃农们反抗的声音此起彼伏,温培元面色越发难看,额头上的血已经凝固住了,经冷风一吹又在空气里暴露许久,颜色变得有些黑。 何莞叹了口气,买粮,就是掏空整个温家也 3. 落选 [] 田青的指甲藏着污垢,偏又想学着富家贵女染蔻丹,指甲留得长些,不过蔻丹颜色掉得差不多了,指尖在温丽湘脸蛋上划出一道浅红色血痕,见温丽湘不语,眼里又乍现狠意。 槐树下的裴肃朗肩头落了些雪,皱皱眉,他没想到这女人如此天真,竟以为自己跪下求人便能换取对方的同理心。 “你过去看看。”裴肃朗面无表情朝文子俊施令发号,明明做的怜香惜玉的好事,偏又那张脸又摆得如此不近人情,比这雪还冷上几分。 文子俊心里犯嘀咕,却还是老老实实遵照裴肃朗的嘱咐。 待将人解救出来,再一回头看,裴肃朗已经不见影了。 温丽湘神色淡淡,朝文子俊行了一个礼,“多谢这位大哥。”便裹着狐裘离开了。 · 郡守府今日来了一个大贵人,杜叶方刚刚叫侍女泡好一盏上好碧螺春,亲自奉给堂上的裴肃朗。 “不知裴大人在江陵停留已久,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裴肃朗端正坐在上座,拿起盖碗撇撇茶沫子,举手投足之间难掩清贵之气,轻轻抿了一口茶道,“杜郡守不必多礼,本官此次前来江陵是微服私访,也不想闹太大动静。” 杜叶方眼神上下左右转了一个圈,思量这话里的意思,呵呵笑了两声,继而斟酌道:“那大人来江陵私访所为何事?” 这是在跟他打太极。 裴肃朗面上不显山水,眼里幽幽闪过冷光,偏语气犹如闲庭散步般,慵懒散漫,“杜郡守不知道?” 杜叶方眼尖,瞧见那冷光,仿佛背后突然冒出一把冷刀子,吓得两股战战,哆嗦着身子跪伏在地,“下官惶恐!还请大人明示!” 裴肃朗不曾想她动静如此之大,心知此人果然有鬼,假借上头名义,强逼那江陵温氏缴纳同往年的相同粮税,田律上分明写得清清楚楚,若是遇上天灾,只需缴纳当年所获粮食三分之一。 整整十七万石,就算想要私吞粮税,这南郡郡守为何要如此多的粮食?! 裴肃朗心里七弯八绕,面上还是一派镇静,静默片刻,捻捻手道:“本官今日碰见那温家家主在城南佃农那砸得头血流,还以为江陵民风如此剽悍,我朝田税是重了些,百姓性子刁些,本官理解,只想知道郡守是如何管教百姓,特来此处向郡守询问一二。看来还是本官唐突了。” 裴肃朗其人最爱面无表情说些刁难话,眼瞧着杜叶方身子抖得越发厉害,他整个人坐得十分端正,颇有些高深莫测。 杜叶方颤颤巍巍道:“大人说的是,下官自明白该如何做了。” 裴肃朗轻巧将茶盏放在黄梨木桌上,温润男音缓缓倾泻:“既是明白了,这茶本官也喝得差不多了,就此告辞,郡守不必相送。” 待到裴肃朗彻底没了影,杜叶方才敢撑起身子,不知想到什么,额上冷汗岑岑,瘫坐在地上。 · 所谓春寒料峭,初春的风里还还带着未消融的雪意,长安城街正有几根桃花枝探出城墙,零星散布着几朵桃花,风一吹,桃花瓣落到温丽湘手里。 “小姐,长安好繁华啊!”木梨惊叹道。 寸心抵抵木梨手臂,“都提醒你多少次了,现下要叫公子!” 奉微民风开放,并不限制女子出行。 但史上没有女子参加科举先例,粮税一事莫名被解决,她便马不停蹄赶到长安参加科举。一袭青绿长衫,做儒生打扮,寸心木梨扮做书童。 温丽湘见着这桃花心情也渐好,微抿唇道:“无妨。” 长安城熙熙攘攘,麻衣如雪,满于九衢。 温丽湘也不欲多做停留,找了一间客栈安顿好,便又赶往尚书省报道。 尚书省掌管六部,天南地北的考生需要将家状交由户部衙门官吏审核。 天还未完全黑透,官署内还亮着灯火,堂首坐着一位户部考员,温丽湘将家状递给考员。 考员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眯着眼睛将家状放到烛火底下看了看,顿了一会道:“江陵温氏温非?” 温丽湘浑身都抖了一下,毕竟是伪造的家状。 她强装镇定,偏又声若蚊蝇,“是。” 考员难得抬起头瞧她一眼,打量温丽湘那细小身板,耷拉下眼皮,浑浊眼睛动了动,便知此人在考场上是个什么水平。 一个字,悬! 老考员将家状递给她,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温丽湘松了口气,唇边不自觉浮现一抹笑意,“谢谢大人。”说完,小跑着出了户部衙门。 耽搁一会儿,天便黑透了,一轮弯月倒挂天空,月光像是一层薄纱笼罩夜幕。 温丽湘有些看不清衙门外的台阶,脚一踩便空了,整个人直直朝地面扑去。 温丽湘连忙闭上眼。 “小心。” 男音温润,如清风拂面。 温丽湘闻到一股似墨带着刚抽芽的青竹香,搂住腰身的手移到胳膊,接着胳膊被一股更大力道桎梏,整个人重量完全承在那支手臂上,对方却能将她扶正。 她借力撑着男人的手臂,稳稳站好,男人离她更近了些,墨香味便更重,掩盖了青竹香。 温丽湘忍不住吸吸鼻子,忙抬手告谢,看到对方的脸,笑容僵在脸上。 裴肃朗! 脖子与脑袋分离血飚出来那一刻还犹如在眼前。 温丽湘呼吸发颤,恐怖如斯。 这男人亲手砍下她的头颅,下令抄斩她全家,血洒刑场,眼眶忍不住红了,清亮眸子裹着零零碎碎的恨,黑夜沉沉,倒也看不大清。 她快步错身,只想远离这人。 “等等。”男人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压迫,和前世语气相差无毫,甚至更甚。 温丽湘僵住身子,贴身褥衣已经湿湿哒哒黏在背后。 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她慢吞吞转身,小厮手里的莲花灯映照出男人的面容,一点一点铺陈在她的眼底。 眉毛仿佛洁白宣纸下笔最重一画,丹凤眼犀利十足,偏偏眼睑下方有一颗不甚明显的痣,鼻梁高度与眉眼衔接刚刚好。 温丽湘终于明白自踏入长安,男女老少总会谈起这位位极人臣的年轻权臣。 真是一副好皮囊。 裴肃朗又离她近了些,宽大袖袍随着动作轻轻一晃,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张纸,递到她面前,指节修长,淡青色血管若隐若现,“东西掉了。” 是明经《论语》摘抄纸,她随手压在衣袖夹层里,没想到掉了出来。 裴肃朗微微垂眼,烛火映照着一排排的 4. 名田制 [] 温丽湘思量千万种落选的可能。 有人在她耳旁高呼, “我考中了!” 难掩激动。 有人在叹气, “又落选了!” 正是晌午,六月初的太阳正烈,一圈一圈淡黄色的光晕笼罩整个地面,一股热气不断往上涌,着实让人难耐。 温丽湘身子娇小,费尽全力挤进人群,在尤为逼仄的的空间内几欲喘不过气来,再加上四周的嘈杂声,和因为暑气,使得周遭男子身上传来一阵熏人的汗味。 简直让她苦不堪言。 “…请让…让我一下……” 温丽湘屏住呼吸,艰难往后挪着身子,奈何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两张皇榜上,热烈的讨论声淹没了她的请求。 温丽湘家族是田产大户,算不得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可她时时刻刻谨遵女子该有的礼数,此刻已然是逾越了规矩。 她蜷着身子,胆战心惊地从男儿堆里缩出来,完全脱离人群。这才呼出一口气。 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鼻尖又萦绕阵阵青竹香。 温丽湘紧蹙的眉头先是舒展开来,接着又微微蹙着。 这香闻着越发像裴肃朗身上的味道又。 不对…… 她怎能将一个男人身上的香味记得那么清楚。 除开前世,他们不过才有一面之缘!何况距离上次见面已有半月有余。 额头的细汗顺着鬓角汇聚到下巴,温丽湘脸颊铺着桃花粉的红,小巧圆润的鼻尖也渗出汗。 刚贴完皇榜的考员正要往内院走去,温丽湘眼里闪过迟疑,瞳孔慌乱地动了动。 紧张的时候,她总会拿出随身携带的绢帕擦额头,不过今天因着做男儿装束,并没有带女儿家用的那些东西。 温丽湘只得用手胡乱楷了两把额头上的汗,儒帽歪了一点,露出一缕汗湿的发。 她咽咽口水,硬着头皮拉住张贴皇榜的考员。 正是检查家状的老考员。 老考员瞥她一眼,脸上的褶子透着不耐。 “…我不服。” 温丽湘明确表态,嗓子太过干涸,说出来的话微哑,不过蹦出的字,却是一字比一字有力,虽然并不能掩饰她语气里的别扭和生涩。 温丽湘从小体弱,很少出门,养成了个不善多言的性子,也不懂如何与人交流。 此刻拉住老考员的袖子,弱弱反驳,已是她能做的最大限度。 此种方法是她从话本上看来的,话本里的主角有德才兼备,因太过出众,他参加科举的试卷特意被人调换。主角不畏强权,在张贴皇榜那天,大闹贡院,反而赢得一片喝彩声。 这做法确是天马行空了,不过她也没别的法子了! 重来一世,她断不可像前世置身事外。 温丽湘想通此层,抬抬头,语气更加坚定了,与老考员对视:“我怀疑此次制举的公正性。” 一时间众人噤了声,面面相觑。 老考员蹙紧眉头,甩开温丽湘的手,松垮眼皮子又是一耷拉,上下打量这人。 这人他倒是记得的,递交家状时是最后来的,人瞧着不男不女的,现下还要在此处给他添麻烦,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他在此监考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这种人, “这次制举乃是圣上为裴大人选拔进士协助水利而设,此前你们也看过裴大人亲自监考制举,考试各个流程公开,你本事不济,何不在找找自己身上原因?!” 老考员哼了一声,“在这大呼小叫实难成气候!” 进士第一刘树撇撇嘴,率先表态:“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你不回去好好钻研学艺,反倒质疑官方权威,毫无大方之家气度,真是丢我们儒生的脸!” 进士第一开了头,其余儒生便开始议论起来, “回去再多学两年吧!”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裴大人就是科举出身,那可是我辈之楷模,她如此说不就是质疑裴大人决断嘛……” 众人皆目露鄙夷,喧闹成片。 饶是温丽湘做足了心理准备,也不得不臊红了脸。 深阁贵院的娇小姐哪受过这么大的指责! “何事如此喧哗?!” 贡院后边是礼部官员办公地方,裴肃朗今日来亲点即将协助他的进士,他还要再审考一二,再从诸进士里面选两个称心帮手。 听到贡院外嘈杂这才出来。 老考生立马换了一副面孔,恭敬朝他拱拱手,向他道明原委。 裴肃朗看向温丽湘,轻启薄唇道:“你质疑制举的公正性?也就是说你质疑本官的决断?” 众人小声耳语,温丽湘听得分明,无非是得罪了裴大人,没什么好下场云云。 老考员也是狠瞪了她一眼,那意思似在说休要再胡言乱语。 温丽湘隐在衣袖里的手攥紧了。 裴肃朗身上的味道一股一股钻进她的鼻腔。 不知怎的,她又忆起了前世满门抄斩的情景,血腥味浓稠得连暴雨都冲不散。 她这三年实在没有一天是好好安睡的了,闭眼时,脑海总是浮现眼球爆出的阿娘与她对视。 阿娘那么讲究一个人,却死得如此难看。 太阳光线似乎比刚才更强烈,穿透云层,灼烧温丽湘的脊背。 又汗又湿…又痛。 她不再躲闪目光,对上裴肃朗视线,掷地有声,语气和缓却又不容置疑, “经贴、诗赋以记背为主,策文我曾温习过同类型文章上百遍,我为何不能质疑裴大人的决断?试卷自可现在调出来,当众让儒生评判!” 裴肃朗不说话了。 他锐利的丹凤眼因强烈太阳光,不得不微微眯着。 深如黑夜的瞳孔渡上一层浅淡的暖光,让人觉得他好像也不是那么冷酷如冰。 他与温丽湘差了一个头的距离,只得稍微低头,敛着眼睛去看人。 这让人产生一种眼前的男人在看情人的错觉。 温丽湘瞥开视线,复又再与之对视。 裴肃朗的面容却越发俊冷,就连这初夏的阳光也无法消融半分。 疏离的声线入耳,“进士前三随本官入议事堂议事。” · 温丽湘心坠谷底,她想过裴肃朗或许会震怒,却没想过他居然完全无视她。 她仿佛又回到了血腥淋淋刑场。 阿爹,阿娘,她,温府上下三十六口全部斩首,埋在雷声震震的大雨里,什么都不剩! 她盯着裴肃朗的背影,微闭眼眸,复又睁开: “我朝推行名田制。 名田制在我朝建朝初期为 5. 服侍 [] 御景客栈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的客栈,坐落于长安城中心。 此刻二楼雅间内,温丽湘刚刚沐浴完毕,整个房间缭绕着雾气。 寸心将雕花木窗大大打开,又叫来小二将浴桶撤下。 入了夜,街道两旁挂着红灯笼,似两条游龙,望不到尽头,将黑夜染上一层绯红,弥漫上升。 迎面吹来一阵晚风,稍带凉意。 温丽湘身上只着一件乳白色薄长衫,站在窗户边,瞧着底下人头攒动。 昨日裴肃朗亲言他会亲自找她,议她协助水利一事,她都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 裴肃朗既对田制感兴趣,那她将他前世颁布的田制改革律法照搬过来,再随他一起走访民间记录田制弊端,也可将兴修水利拖上一拖。 眼下她无丝毫头绪,拖延水利也是最稳妥的方法。 她如此考量,偏裴肃朗这厮是个沉得住气的,她等得心急难耐,怕就怕在裴肃朗言而无信! 温丽湘微蹙眉头,考虑是否要亲自登门拜访裴肃朗,死缠烂打虽不是她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做派,可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 “卖糖葫芦勒!又香又脆的糖葫芦勒!” 叫卖声打断了温丽湘的思路。 长安街繁华且热闹,就算入了夜,也有不少摊贩摆摊,时不时传来一阵叫卖声,混杂着人们谈话声。 “两位姑娘要买什么味的?我这有好几种口味的,山楂味,山药味,黑枣味的……” 卖糖葫芦的是位年近七旬的老汉,头发花白,佝偻着背,一身蓝色粗布麻衣裤,手里把着比他还高的插糖葫芦的稻草杆,容颜沧桑,问着面前两个娇俏俏的少女。 两位少女衣着华丽,发间携金钗银簪,一着湖蓝色百花裙的少女取了一根糖葫芦,付给老人三个铜板,咬了一口裹着糖衣的山楂糖葫芦,眼睛微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般惊喜,“我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糖葫芦!” 另一名女子身着粉色月华裙,将信将疑也尝了一口,过后大为赞叹。 两人一下买了三四根。 温丽湘被两名少女吸引了去,脑袋探出窗户,一看那两人的穿衣打扮,分明就是长安城世家贵族小姐。 江陵远不如这般繁华,也未有如此不懂礼数的世家小姐。 风里带来夜市的喧嚣,也裹着丝丝缕缕寒意,激得温丽湘微微闭眼,未干的发梢也被风拂起。 她微微缩着肩膀,背部传来一阵凉意,不一会,她便小声咳嗽起来,肩颈轻轻颤动,像只折翼的蝴蝶,仿佛下一刻便会碎掉。 寸心进来屋子便看见自家小姐直愣愣地站在窗口,受着冷风,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叫人又心疼又气恼。 寸心微蹙眉,想起入长安一路出了不少突发状况,小姐吃穿用度不比府里处处皆有讲究。她时常觉得小姐从小养尊处优惯了,定是受不下这般苦难,却没想到小姐硬生生抗下来了,甚至冒天下大不违,参加制举。 这事还是小姐在路上说与她与木梨听的。 她极力劝阻,小姐却是铁了心要来长安。 想到此处,寸心的眉头蹙得更深。 若是小姐被发现女扮男装参加制举,那是要砍头的大罪! 寸心看看温丽湘,复叹了口气,拿起挂在木施上的儒袍,走到温丽湘身旁,将袍子披在她肩上,又理理温丽湘的发,“小姐,虽说入夏了,但晚上不比白日,您身子本就弱,在这风口必然是受不住的,奴婢这就将窗门掩上。小姐还是要以保重身体为重。” 温丽湘整张脸还氤氲着经热气熏染的薄红,平添了一丝平时见不到的风情。 她抿唇浅笑,拍拍寸心手背,“放心吧,寸心,这一路,我觉得我身体反倒不像从前那般弱。我没事。”寸心一脸不信。 温丽湘也不管她,望着那两个少女,还未离去。 她自顾自道:“你看长安是不是很繁华?也不知那糖葫芦是不是真有那么好吃?”温丽湘顿顿道:“若非我此次下定决心来长安,定然是见不到这般好风景的。” 温丽湘小时不爱读书是真的,但夫子会讲授一些关于女子礼仪涵养类的书籍。这似乎是世族女孩的必修课程。 温丽湘还记得《女四书》中的《女论语》有言:莫窥外壁,莫出外庭。 也就是说大家闺秀是养在深闺内院,不宜抛头露面。 温丽湘从不质疑过此类文章的官方性,可这一路她又觉得不完全是这样,现下见着这两个吃糖葫芦的少女,这种感觉更甚。 她们结伴出游,也未戴遮面的帷幄。 奉为圭皋的训言与实际情况出了偏差,她才知道,长安城原来是这样的境况。 不可否认的是,温丽湘内心有所向往。甚至对自己即将要做大逆不道的事也隐隐有了期待,不仅仅只是为了查清真相,似乎多了一点其他的什么东西。 少女们穿梭在各个摊贩之间,她们的裙摆随着步伐荡出一朵朵盛开的花,犹如夜空越发璀璨的星星。 温丽湘忍不住再往前探探身子,手指捏着窗棂边,微微泛白。目光追寻街上各式各样的女子。 直到又是一阵咳嗽,她才收回视线,叫寸心关起窗户。 · 温丽湘则走到内间,坐到紫檀兽面衔环纹八方坐墩上。 屋外传来一阵腻人香味,漂浮在空中。 温丽湘动动鼻子,微蹙了蹙眉头,便听见外边廊道上响起一道温柔的女音:“姐姐,你可真打听清楚了,裴大人今夜宿在此处?” 房门外响起一阵脚踩木板的咚咚声,偶尔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接着,两个身材婀娜的身影映照在纸糊的梨花木门上。 温丽湘因着她们口中的裴大人,心紧了一刻,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裴肃朗那张冷脸。 又听到一个女音略压低了声音,“好妹妹,此般大事,姐姐岂能含糊。应是妹妹还不知道,前不久边关传来梁王殿下大败羌族的消息,羌族主动向我朝求和。圣上龙 6. 遇刺 [] 温丽湘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劲。 梁王刘阜是当朝二皇子,十五岁便被奉微帝遣到边关,也是她素昧蒙面的表哥。 刘阜便是何莞嫡姐何锦的儿子,与何锦虽嫡庶有别,关系却亲厚。 除了何锦,自嫁出来,何莞与母族便无多少来往,加之何锦生下刘阜,死于难产,阿娘便不提要回本家的事,倒是时常讲述她与何锦还是少女时的趣事,以此缅怀往事。 刘阜的名声她是听过的。 战无不胜,矫勇善战,曾只身潜入羌族大本营,以一敌百,亲手杀掉羌族上任老首领。 世人皆称他为沙漠孤狼。 只是这其中有蹊跷之处。 刘阜为何能提前入长安?且无丝毫风声传出。 再者,她从未听闻裴肃朗与梁王交好,前世也未曾有过。 前世倒是有件关于裴肃朗的荒唐事,轰动朝野。 那时正是数九寒冬,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整个长安城。 一怀孕八月的妇人,衣衫褴褛,形销骨立,涨大的肚子几乎压弯她的整个脊背,颤颤巍巍跪在裴肃朗的府邸面前,哭诉裴肃朗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郎,腹中胎儿正是裴肃朗之子。 无人接应她,她便日日跪,半旬有余,直到她倒在白得刺眼的雪中。 一尸两命。 至于裴肃朗,依旧是那个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多了几句为世人称道的风流韵事罢了。 温丽湘每每想到此事,心底便生出一阵恶寒。 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 出身白丁又如何,两扇朱门隔开的是穷与富的距离。 所谓初心,恐怕也渐渐迷失不见。 重生前,她只同情女子悲惨至极的命运,重生后,她读了不少经书典籍,窥见了从未涉及过的深明大义。 裴肃朗这样的男人,实在德不配位。 她特地打听过那妇人的名讳,唤作陆婉儿。 · 室内燃了香,绿釉狻猊香炉摆在屋子最左侧,淡淡的烟雾攀升上空,逐渐散开。 模糊了温丽湘的脸。 寸心见自家小姐似乎又在发神,却也早已习以为常了。 也不知怎的,自年初小姐姐大病一场,总爱这样不言不语,一坐就是坐好半晌,有时坐一天的情况也是有的。 寸心咳嗽两声,讨喜的杏仁眼在眼眶转了转,预备将自己的听来的皇宫秘辛说与温丽湘听,道: “小姐,要奴婢说,还是得在天子脚下才能听见许多别处听不到的东西。这梁王殿下也真是惨,世人只知他军功赫赫,战如猛虎,不知他被圣上遣到边关,其实另有隐情。堂堂皇子金贵之躯,戍守边关生死难料,圣上此举恐是别有深意。” 寸心的话越发小声起来:“听闻是因为圣上不喜梁王殿下,所以才……” 温丽湘已经料到寸心接下来的话,忙正了脸色,“寸心,不得多言!” 寸心少见自家小姐有如此严肃之色,识趣噤声,她知温丽湘素爱看些话本,便将这皇宫密辛讲与温丽湘听,却不想温丽湘反应如此之大。 忙垂下脑袋,乖乖认错,“小姐,奴婢知错了。” 温丽湘拍拍寸心的手背,声音又软和下来,叫她去隔间和木梨一起入睡。 寸心只得应下。 · 外头突然吹起了一阵风,拨得窗棂做响。 温丽湘又将窗棂打开再重新关上,顿了顿,又到屏风后面,拨弄黑发,拿一只簪子将发挽成一个髻,穿上袖口绣了金菊的乳白色襦袍,出了房门。 俨然一副俊俏书生打扮,悄悄出了房门,往最里边的“天字号”雅间走去。 府中少有知道何莞出自长安何氏。至于所谓皇宫秘辛,她实在没什么兴趣知道。 温丽湘走得极快,襦袍下摆时时晃动,动作之间明显带着急切之意。 名田制本源自军中,前世因着裴肃朗时常议上书改革田制,她这位皇子表哥与裴肃朗可是针锋相对。甚至好几次命丧黄泉。 虽说她不喜裴肃朗此人,可眼下还得靠他查清贪污真相,总得万事谨慎。 她的身子娇小,步子轻快,闹不出太大动静。 “咚——” 走到房门前,温丽湘在两扇凤穿牡丹梨花木门前顿住脚。 屋里里面传来一声响,稍显沉闷。 温丽湘猜测应是地面铺了一层地毯,才导致发出的响声沉闷至极,又不尽然。 娇软发腻的软腔从门缝里泄了出来,“大人,你可知,奴做梦都想服侍您……” 连空气中似乎也沾满了这种浓郁的气息。 同属女人直觉让温丽湘察觉到声音里的邀约。 那是极度渴望的情潮。 温丽湘站在房门外听得真切,心下突突狂跳,想她向来循规守礼,此刻比起日日逛秦楼楚馆的公子哥还要放浪形骸,守在外面,听着里面即将掀起怎样一场惊天动地。 “咚——” 又是几声铺满暧昧的响动,夸啦啦放倒在地。 “出去!” 这会从房间透出来的声音是裴肃朗,她绝不不会认错。 隔着木门,似乎都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不稳,打碎了他语气里惯常有的镇定与疏离,涣散得实在不成样子。 很难想象,前世高高在上的男人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大人……” 陆小婉娇滴滴的声音带着祈求,似百转千回的鸟雀啼鸣,裹着怅然不归的情意。 温丽湘时常想,一个女人的情感应是像山又像水,亘古不变又缠绵悱恻。 房间里的响动越发大了,凌乱的脚步声似乎能够想象裴肃朗现下是多么失措。 “咚咚咚——” 像大雾笼罩了天地,分明模糊的声音变得越发清晰。 脚步声离木门越发近了。 温丽湘的心脏不受控制跳动,偏偏想起裴肃朗身上那股子淡淡的青竹香,如此想着,便也真的闻见了。 糅着一股子腻人的甜香,往鼻子里钻,而她仿佛抬不起脚般,全身僵住。 房间里,陆小婉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鼻尖泛着微红,与裴肃朗之间隔开一段距离,瞧着他整个人,跌跌撞撞,往房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