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山松树》 1. 引 [] 2023.12.17日/李暮夕 本文于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请支持正版。 - 北京十一月,天色很暗。 晚间下过一场雪,站窗口往外望去,院子里一层薄薄霜白,好似被定格。 钟黎伸手去触,碰到冰冷坚硬的玻璃,忙又缩回。 耳边传来一声闷促的轻笑,似是忍俊不禁。 钟黎怔了下,麻木的神经末梢被牵动,带起久违的那种战栗又心悸的感觉。好在窗边暖气稀薄,不至于让人头脑昏沉,她过一会儿便镇定住,回头。 却是陆宴沉。 那一刻,她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一口气,下意识对他露出笑容:“怎么是你?” “你以为是谁?” 钟黎避开了他灼灼而蕴深意的眸子,岔开了话题:“早知你来,我就不来献丑了,我本来也不会品鉴什么评弹,都是西月……” “过分的谦逊可就是骄傲了。”顾西月咯咯笑着扑上来,从后面将她抱个满怀。 没等钟黎反应过来,她已经色眯眯地摸了摸她的胸脯,嘴里惊呼:“宝宝,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吃木瓜了,怎么胸又变大了?” 直把钟黎说得面红耳赤。 “差不多可以了,她面皮薄。”陆宴沉淡扫她一眼,眼神告诫。 顾西月哼一声,一点儿不怕他。 陆续又有别的人过来打招呼,有他们那个圈子的,也有一些电视上熟悉的面孔,约莫是来找机会的。看到钟黎,有些人也会露出惊诧神色,瞅瞅她,又看一眼她身旁的陆宴沉和顾西月,露出心照不宣的了然神色。 和容凌在一起时,钟黎被他带着出入各种场合,这样的目光也没少见。 一开始,她对此类目光还会感到窘迫羞愧,后来渐渐的也开始习以为常,甚至能微笑回应。 有些事儿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是不可逆转的。 不然,为什么总是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离开他三个月,她已像被剥去筋骨。 有时候看镜子里的人,甚至会觉得非常陌生。 明明脸还是那张脸,却像是只剩一个躯壳,无来由心生一种怖惧感。 “坐一会儿吧,难得来一趟。”顾西月拉着她到沙发里坐下,又让人上了点心,非要她说这几个月她离开北京去哪儿了。 她这样的出身,自小被千娇百宠,对人总是真切而不设防。 而在这个圈子里,她也算仅有几个不对她带有有色眼镜的人之一。 钟黎性格温软,尤其不擅拒绝别人好意,只好笑着说:“还能去哪儿?拍戏呗。” “到处走吗?” “嗯,手里头这部剧要到很多地方去取景。” “好酷啊,我妈都不让我出门——” 钟黎笑笑,心里却有一种别样的酸涩。 有人疼有人在意的女孩,才被管天管地不让上这上那。 陆宴沉看出来,搡一下她胳膊。 顾西月没会意过来,还抬头瞪了他一眼。 “时间不早了,我真的要回去了,明早还有戏。”钟黎起身告辞。 “我送你。”陆宴沉捞了自己的外套,不容置疑地起身。 到了外面空气还舒缓些,犹如出了闷窒的桑拿房,胸腔里的气流顿时顺畅起来。 长长的走廊好像没有尽头,脚踩在地毯上,陷入一片绵软中。 一路的无声无息。 钟黎本想在会所门口跟他道别,回头,却见他没有离去的意思,不由尴尬起来。 说起来,他们也算不上熟悉。 寥寥几次,都是容凌做东。 她本就不善言辞,更不是八面玲珑之人,加上对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天生的敬畏,此刻便有些局促。 但他与那个圈子里那些纨绔,多少还是不一样的。 她和容凌吵架的时候,旁人都在看热闹,或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来讨好容家少爷,唯有他会平声静气地劝几句,钟黎对他的印象不坏。 “是他有话要你带给我吗?”后来她还是开口。 陆宴沉说:“我这人怕麻烦,从不做传话人,一会儿他到了你自己跟他说。” 钟黎一时哑然。 北京的夜晚很冷,何况已经入冬,冷风刮过,她捏了捏手。 陆宴沉看她一眼,目光不由多驻留了会儿。 虽然见过她很多次,每次看到这张脸还是有种莫名心悸的躁动感。无关风月,纯属视觉上的冲击。 与四年前相比,她长开了不少,虽然仍是那样一张明丽娇柔的鹅蛋脸,略褪去了几分青涩,明眸动人,顾盼生辉,鼻尖一颗小痣平生几分娇憨与妩媚。身段却与脸蛋截然不同,肩若削成,盘顺条亮,一截纤腰不盈一握。 这样的绝代佳人,无与伦比的美丽,让人过目难忘。 陆宴沉忽然就有些理解容凌。 钟黎实在不适应跟人这样干站着:“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能等。” “那可不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前脚走了,你后脚开溜,一会儿他来看不到人,我上哪儿说理去?” 钟黎干笑,心道那还不至于。 但看他冷然眉宇,无动于衷的架势,显然不相信她。 她暗叹一声,只好作罢。 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两顾无言的尴尬。 不过,尴尬的其实只是她。 陆宴沉的表情如往常一样镇定,看似温和,实则冷淡,这也许是他们这个圈子里的常态。她以前不是很理解,后来就明白了,拥有太多,人的情感多少会渐趋于麻木。 但大多时候,其实他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有些问题她想要寻求一个答案时,旁人或不屑回答,或隔岸观火,笑看她着急的样子,唯有他不用异样的眼神看待她这个圈外人,会平和地给她一个答案。 钟黎想起不久前曾问过他的那句话,他听了后,略微沉吟了会儿,问她,如果换做她是容凌,会怎么选? 钟黎沉默。 陆宴沉又说,他们家那么多孩子,但不是每一个都有出息,有出息的就那几个,但凡他不那么有出息,她和他之间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听过很多难听的话,相对而言,陆宴沉说话算是委婉。 却更加深刻,叫人无力、绝望。 华灯初上,这座城市才真正揭开繁华喧嚣的一幕。 路边车流不息,流光幻影像时空里穿梭的光带,看久了,视觉疲乏,让人不知身在何处。远处黑沉沉的屋宇仍笼在夜色里,寂静无声。 “他来了,我走了。”陆宴沉拍了一下她肩膀,下了台阶。 钟黎回神,抬眸望去,不远处的路口停了一辆轿车。 有道颀长的人影站在雪地里,好似和夜色融为一体,不知道站了多久。 钟黎好一会儿才走过去,语声干涩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容凌说:“没多久。” 钟黎笑一笑,竟不知道要怎么继续了。 时隔三个月多月,早过了之前那阵歇斯底里的阵痛,而今只剩平静的漠然。 “陪我走一走吧。”后来他说。 “好。” 夜间的胡同很安静,月光洒在水泥地上,好似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两道影子投射在昏暗的地面上,缓缓移动,相依相偎,竟也像一对璧人。 钟黎说不清心里什么感想,就这样陪他走了好长一段路。 “回去吧,前面是死路。”她终是驻足。 容凌回头望着她,就这样静静望着她,眼中的情绪复杂到让她屏息。 她知道自己应该拂袖而去,应该冷着脸,但是事实上,她总是对他冷不下心肠。 钟黎到底还是笑了笑,温柔地说:“你别这样,说好了好聚好散的,以后还是朋友……” 他冷冷地打断她:“我不和前女友做朋友。” 钟黎静默,望着他隐在黑暗里的面孔,不知道该说什么。 容凌面色平静,但额头隐现的青筋还是显出了几分不同寻常。尽管他极力克制,极力维持体面,一开口,难免也有几分嘶哑:“决定了?” 钟黎下意识攥紧掌心,过一会儿,又释然般松开:“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恭喜。” “谢谢。” “什么时候走?” 他这样刨根究底,既让她无可奈何,又心中沉痛:“你别问了。” 容凌扯了下嘴角,轻轻一笑:“都决定要走了,还怕告诉我时间吗?” 钟黎真的难过他这样,他这样骄傲的人。 可有些事总要有一个了断,她听到自己清晰的声音:“后天上午。” 容凌不问了。 半晌,他才像是想起什么,从衣兜里取出一张纸条递她手里。钟黎低头看一眼,上面写了串电话。 “有事儿可以打这个电话。” “谁的电话?” “老陆。” “……为什么要找他?” “他人好。”他顿了下,又说,“别找老徐,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哪有你这样的,人家也没惹你。” 2. 初见 [] 四年前,夏末初秋。 杨帆本不想弄出动静,奈何搬动行李时不慎磕到桌角,吃痛下踉跄一步,将桌上的几罐红牛尽数扫落在地。 这个点儿,出租屋内很安静,大家都在午睡,“哐啷哐啷”的声音听来是如此触目惊心。 卧室门被人从里面拧开了,钟黎站在门口。 就这么静静望着他。 杨帆的脸上浮出尴尬,他干笑了一声:“对不起,我……我只是回来收拾一下东西。” 钟黎也有些尴尬,摇摇头,想笑一下。 结果只是机械地扯动了一下脸皮。 距离事情过去已经两个多礼拜,再多的情绪,也早在时间的蹉跎和繁重的工作中消磨殆尽。 钟黎是三年前进的娱乐圈。那年,她16岁,读到高一,成绩还算不错,在那个小县城里最好的高中念书,每次考试都是名列前茅。 但某日大伯和大伯母却找到她,为难地说,家里的钱只够一个人念书的,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也没用,不如早点嫁人,找个好归宿,全心全意供她弟弟上学。 事实上,她收了隔壁村老王家的2万块,打算把她嫁给老王家那个瘫痪的二儿子。 钟黎逃了出来,辗转了几个城市,最终来到北京。 一开始她是在一些小餐馆做洗碗工,后来经人介绍去片场当群演。 她长得好,肯吃苦,逢人就笑,和圈里好久个群头混熟了,大家看她乖巧懂事也会介绍一些活给她。 有段时间,她吃穿是不愁的,在东五环这边和几个朋友合租了一间房。 是那种大开间,北面是厨房和卫生间,南面是阳台,中间的客厅和餐厅是共用的,其余几个房间里住的都是在片场讨饭吃的群演。 和杨帆是两年前认识的,当时他因为得罪了一个地头蛇被人摁在胡同里暴打。 钟黎擅口技,模仿了一段警车的声音,那帮人一哄而散。 杨帆事后笑着说自己欠她一条命,得一辈子做牛做马来偿还。 钟黎不开心地说,别人都说,救命恩人长得不好看才要一辈子做牛做马来还,要是长得好看,被救的人都是要以身相许的。 杨帆楞了一下,脸慢慢地爬红了。 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其实相较于情侣,他们更像是伙伴。在外漂泊的人应该很有同感,太孤独了,身边有这样一个人陪着自己,哪怕并不是多么喜欢对方,也能得到一种心灵的慰藉。 他们就像两棵相依相偎的树,靠汲取彼此的温暖而存活。 房门在她面前“砰”一声关上,室内重新归于安静。 安静得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还在“哒”、“哒”、“哒”、“哒”地走动。 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 钟黎在原地站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走到窗边。 老小区,花坛里几乎寸草不生,偶尔还夹杂着一些已经风干的狗便。 停在楼下的那辆保时捷911锃亮光鲜,和这一切是这么地格格不入。 她看到杨帆上了车。 后座还靠着一个叠着腿看剧本的女人。 三十出头,一头长发盘在脑后,别了一根木簪,看上去非常地优雅且有气质。 像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她,陆曼抬眼,锐利目光在她脸上稍稍打量了一下。 她穿一件孔雀蓝无袖高领毛衣,身段玲珑,胸前的起伏如秀丽的山丘,非常大方地展示着,一件女士西装随意披在肩上。 陆曼,京圈大小姐,第七代导演领军人物,家里非常有背景,她自导自演过不少影视剧,后来转战幕后,拍摄的影片口碑褒贬不一,但无一例外都非常叫座。 圈里人戏称她是“行走的聚钞机”,“百亿票房女王”。 钟黎自惭形秽,逃也似的躲回了屋子里。 - 许是情场失意,这一年,钟黎在事业上却迎来了转机。 不久后,经纪人打电话给她,让她去参加谍战剧《黑白》的试镜。 这是大制作,名导名监制,号称投资三十亿,钟黎要竞争的是其中的女三号,一个愚蠢的花瓶美人。 这个角色演绎难度不大,但是对外形和技能要求极高,既要长相美艳、眼神天真清纯、身材火辣,还要唱的一首好沪腔小曲。 经纪人薛红都对她没报什么期待。 钟黎的演技其实不算差,虽然没有系统学习过,她在表演上很有天赋,颜值更没得挑。 但这个圈子里向来不缺有实力的人。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不红,连镜头都没有,就算演得好都会被剪掉,怎么会有出头的机会? 气运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钟黎倒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果不其然,钟黎为试镜精心准备了好久,去了片场才发现来竞争这个角色的人竟然比女二号还多。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女一号早就定了影后夏那,女二号人设一般,更有戏剧张力和悲剧色彩的女三号自然就成了香饽饽。 她觉得自己肯定要完蛋了,愁得在片场外面打转。 为了求个心理安慰,她从口袋里掏了枚硬币出来,往上一抛。 结果没有接住,只能笨拙地钻到墙角去捡起来。 竟然是人头。 她大急:“不算不算!”不忘四下里观望,见没人关注才准备作弊再投。 投个硬币宛如做贼,也是没谁了。 有人觉得逗趣,没忍住,闷促地笑了一声。 钟黎转头望去,发现走廊不远处的落地窗边倚着一位男士,笑睨着她,修长的手臂松松支在窗沿边。 他穿衬衣,身量很高,西装外套随意搭在一侧臂弯里。 分明他才是那个不速之客,可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自在,一双深幽湛黑的眸子平静无波,映出她略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但笑容也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就恢复了那副曲高和寡的冷峻模样。 她心里有点怄,忙摆正表情,不打算让陌生人看笑话。 “怎么在这儿?不进去看看?”另一位穿西装的男士从远处款款走来。 “不了,没什么意思。”他噙了一丝笑,点一支烟,信手在一旁的烟灰筒上点了点。 两人说笑着走远了,钟黎还站在原地。 擦肩而过时,她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木质香,有点像白松香,也能让人联想到冬雪覆盖下的松林,别有一种清冽镇定。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没有那么紧张了。 那天的试镜,她竟然奇迹般通过了,力败众多强有力的对手。 经纪人薛红也觉得邪门,事后想了想,说:“可能是本色出演吧。你想,这个角色要求演员演出一种清澈而愚蠢的味道,你还真挺适合的。” 钟黎:“……”这是在夸她还是在损她啊? - 钟黎是9月份进的组。 进组前,她专门去练习了如何唱沪式小曲,练到有七八分模样才敢进组开拍。 出乎意料,剧组的氛围很不错,导演虽然严厉,但不会无缘无故骂人。 几个主演也都是老戏骨,为人随和,偶尔还会给新人讲戏,钟黎跟着学到了不少,特别喜欢这儿,跟她之前待过的那些三流剧组完全不一样。 尤其是其中一个特邀主演荀慧雪,擅唱各种小曲,她发现钟黎在唱曲方面很有天赋,教了她不少唱腔技巧。 “黎黎,晚上有事吗?”快收工时,同组的崔芹喊住她。 钟黎忙停下步子喊一声“崔姐”。 她年纪不大,声音清甜,脆生生地喊人时还会专注地望着对方的眼睛,让人感觉被敬重,格外舒适。 崔芹出道十余年,最红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二线,这些年年纪上来了更不受重视,这次自降片酬才能在这部剧里得到一个客串的角色。 这个圈子向来是迎高踩低,年轻的后生有几个把她放在眼里? 她觉得熨帖,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还没吃饭吧?一起?天天吃剧组的盒饭,人都快吃吐了。” 虽然钟黎觉得剧组的盒饭其实挺好吃的,但还是笑着附和了两句。 崔芹的车是辆特斯拉,外观漂亮轻巧,洗得一尘不染。 钟黎上车前忍不住驻足观望了会儿,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些许羡慕。 崔芹也不免有几分自得,她喜欢和钟黎在一起,很大一定程度上是能得到这种心灵上的虚荣满足感。 当然,她喜欢钟黎也是真的,钟黎很讨人喜欢。 车在三环驰了会儿,往城郊开,沿途的景色逐渐陌生。 钟黎有点忐忑:“不是去吃饭吗?” 崔芹笑了:“饭哪儿不能吃?带你长长见识。” 半小时后,车辆抵达一处私人会所大门。说是会所,其实是一座建在山上的休闲度假村,方圆百里只有这一处建筑,璀璨的灯火将四周点映得恍若白昼。 停在门口的车辆不算多,但都价值不菲,不乏一些数字醒目的牌照。 泊车员过来帮忙停车,接了车钥匙,将车往地下开了。 钟黎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崔芹的车原来是没有资格停在大门口的。 不过,她神色自若,似乎习以为常了。 钟黎之前也听过一些关于这些私人会所的事情,名声大多不太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私人会所就和不正当交易挂上了等号。 随着近两年某些社会事件的频出,很难让人不想歪。 但是,进门后却发现这里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这是个商务气息很浓厚的私人会所,和外面的金碧辉煌、雕栏画栋相比,里面的装修相对典雅而古朴,甚至有些文艺。 过了大堂更是别有洞天,五步一阁十步一景,廊腰缦回伴着小桥流水的潺潺之声,雾气氤氲,如坠入人间仙境。 往里走了会儿,引路的小姐把她们带到一处独立的院门前就离开了。 “会唱曲的吧?之前拍戏时听你唱的沪式小曲挺有情调的。要是需要,我会喊你,如果我不喊你,你就不要乱出声,免得得罪人。”进门前,崔芹叮嘱她,抬手推开了包间门。 入目是一个大型的泳池,倒有点像她之前去过的一处汽车旅馆,但规模大了不止一倍。四周是半镂空的雕花壁墙,通往不同的开间。 转角处隐约传来人声,幢幢人影投映在昏暗的文化墙上,像老式的皮影戏。 “愣着干什么?跟上啊。”崔芹见她还在原地,回头喊了她一声。 钟黎的脑子已经有些懵,她没见过这种阵仗。 过了会儿她才回神,怕跟丢了崔芹,连忙迈着腿儿赶上去。 里头有张四方桌,但围着打牌的只有三人。三缺一也丝毫不损兴致,旁边散站着观战的几人,或看厌了去角落里休息。 橘色的光芒从头顶悬着的一盏回形灯里映照而出,衬得四周昏暗处愈加幽暗。 谈笑声却愈发清晰,声音不大,听在钟黎耳中却好像在耳边格外放大了一般。 这样的场合,她无来由地拘束,像只呆头鹅似的杵在中间。 崔芹跟个熟人聊了会儿,回头看见她,似乎是受不了她这副蠢样儿,不住给她使眼色。 她却根本没有意会,跟她大眼瞪小眼。 崔芹:“……” 旁边那个男人忍不住笑起来,似是调侃:“这你侄女?成年了没啊?” “陆公子,您惯会说笑,她今年快20了。”崔芹赔着笑,看得出表情很郑重,说话都格外透着几分小心,“小姑娘不懂事,但她曲儿唱得好。您上次不是说,想寻几个会唱沪式小曲的吗?她在我们这部戏里,有好几场唱这个的,连徐导都夸她唱腔好。” “徐靳的戏?”那个“陆公子”稍感意外,转了下手里的金属打火机,多打量了她两眼。 “是的。”崔芹笑着应和。 陆宴沉没看出什么,失了兴致,随手招呼她:“坐吧。” 崔芹连忙拉着她坐下。 钟黎根本不会打牌,被赶鸭子上架。打了一圈,她输得彻底。 她心里好像有几十只蚂蚁在热锅上爬,想问他们这一局多少,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急得如坐针毡。 “这位妹妹,你这是什么表情?”坐她对面的男人揶揄,似乎觉得她这样很好玩。 “没钱的表情。”旁边一艳女将手勾在他肩上,笑着掩唇。 身后两个女郎都笑起来。 钟黎脸上像是烧起来,但倔强地没有吭声。 “别听他们瞎说,我们不玩钱,你随意。”总算有个有良心的看不过去,笑着替她解围。 钟黎投去感激的一眼,发现是陆宴沉。 她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见过他了。 又一局惨败,不过她已经知道不用给钱,也就无所谓,甘愿当个背景板。他们随意打趣了几句似乎也觉得她无趣,兀自说笑着,不再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她在心里松了口气,这会儿觉得口渴,悄悄捧起 3. 初见 [] 钟黎再次见到杨帆是在一个慈善晚宴上。 她不是去参加晚宴的,她还没有这个资格参加,她是作为夏那的跟班去的。 她以前在婚纱店打过工,毛遂自荐帮夏那打理礼服。 宴会现场,众星云集,长长的红毯从大厅内一直延伸到广场上,闪光灯不断。 在红毯上拍照的明星无一不是盛装华服,巧笑倩兮。 红气养人是真的,当红艺人和旮旯里站着的糊咖完全不一样,精气神直接影响一个人的颜值气度。 隔着来来往往的人流,钟黎看到了杨帆。 他今天穿着一件米色西装,只在胸袋的地方别了一支红蔷薇,不时微笑着和上前打招呼的人说笑。 一改过去的腼腆青涩,今天的他格外光彩照人,笑起来时浮出一侧脸颊边的梨涡,站在一米七五美艳夺目的陆曼身边也毫不逊色。 “他终于苦尽甘来了啊,跑了那么多年龙套,还得是陆导慧眼识珠。” “是啊,他在《狙击》里简直帅死了!演技超好!” “48亿票房啊!宣布他是主演的时候我都替陆导捏一把冷汗,还以为这片要扑街呢!” “他刚和陆导爆出恋情那会儿被骂惨了,都说他是靠着陆导上位。现在人家火了,网上的风向又变了,都说陆导有眼光。” “哎,这个社会不就是这样?以前我和他一块儿出席过活动,他拍一整天,镜头还被剪光了,所有媒体都在采访另一个小生,真的是……” “他真的是很努力又有实力啊……” 钟黎听着角落里这些感慨,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怨恨?算不上。 但羡慕肯定是有的。 哪怕他不是她前男友,只是一个过去共事过的同事,人家现在大红大紫,她还在艰难地跑龙套。 这种落差感很容易牵动人的情绪。 那天,她称病早早地离开了现场,掩去一身狼狈。 - “……什么?刘哥,您没有搞错吧?我们黎黎为了这个角色,把下半年所有的通告全都取消了?现在换人?这……”薛红的脸色非常难看,几乎是靠理智强行控制着情绪。 一直安静坐着的钟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忍不住望向她。 “……好……那好吧。”薛红额头青筋暴跳,但到底还是忍了。 挂了电话,薛红沉着脸跟她说:“《黑白》的角色换人了,后面的戏你不用去剧组了。” 钟黎完全愣住了,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在《黑白》里饰演的女三号卓萱戏份不多,却是个不错的角色。 《黑白》一共有三部,之前她参与的第二部已经拍完了,第一部即将要在下个月开拍,第三部则要等到年后,目前已经筹备完毕。 薛红看着她,多少有点怜悯:“房地产行业不景气,三众和海天刚刚宣布破产,投资人换了天娱,他们要捧自己家艺人。” “那也不用非要这部戏吧?我已经拍完了……”钟黎讷讷地望着她,“我……我学了好久的沪式唱腔……” “钟黎!”薛红喝道,“你冷静一点!这行就是这样,拍完了都有可能上映不了。这已经是事实了,你别去想了,你还年轻,还会有机会的。” “还会有机会吗?”她定定地望着她,一双圆润清澈的大眼睛。 薛红看惯了这个圈子的瞬息万变,一步天堂一步地狱,但还是有些不忍,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她当然不会吃这个哑巴亏,但刚刚在电话里据理力争,徐靳却告诉她,他打算从大荧幕转战小银幕,准备筹拍一部大型电视剧,可以让她手里的谭美兮去演女二号。 谭美兮是她手里最有潜力的新人,这诱惑不可谓不大。 既然已经无可挽回,当然要把损失降到最低。 “可是,徐导说我演的很好,刘监制也说我演的不错。”钟黎垂着头喃喃,绷着的小脸透着股儿执拗。 坚决要换掉你的就是他俩! 薛红冷酷地想。 这种话怎么能信?不过是随口恭维两句罢了。 “你最近有没有跟杨帆联系?”薛红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问她。 钟黎怔了一下,摇头。 “那就怪了。”见她不解地望着自己,薛红恨铁不成钢,烦躁道,“猪!陆曼是天娱的大股东!就你这个脑子,怪不得角色会被人顶替!” 钟黎的脑袋嗡嗡作响,有那么会儿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在家里呆了两天,她觉得不能这么坐以待毙,经过一番漫长的思想斗争,还是厚着脸皮去了天娱。 可前台接待不让她进去,说要有预约,目光警惕地在她身上逡巡。 钟黎当然没有陆曼的联系方式,她也不敢去找杨帆,免得火上浇油惹怒陆曼。 在天娱公司楼下蹲点了两天,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让陆曼消气,请她高抬贵手放过自己。 其实,杨帆对她而言更多的是亲人,既然分手了,她就没有打算吃回头草。 站得久了,她在门口的花坛边坐下休息,拧了一瓶水。 来来往往的车辆都能看到她。 “这是在干嘛呢?”宾利车驰过安全杆时,陆宴沉发现了不远处的钟黎。 容凌在看招标资料,没搭腔。 “好像是要找陆总,在这边蹲两天了,陆总不见她。”司机老王解释说,“为了个什么角色换人的事儿。” 老王是个包打听,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陆宴沉就明白了,回头笑着对容凌说:“这么说起来的话,你我也有责任。” 容凌这次抬起头看他了。 “三众和海天破产,投资人换了天娱,可不就跟你我有关系吗?”话虽如此,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愧怍之色。 天娱不过是他之前投资过的一家文娱公司换壳前旗下的众多子公司之一,何况是投资的一部电影的角色更换问题。 他每年投那么多项目,大多交给手底下的人去打理,自己都不一定记得,怎么会关注这种小事? 车子即将越过她驰入停车区时,钟黎发现了这辆宾利。 不管是牌照还是规格,都很是不俗。 她小跑过来敲车窗。 司机老王将车停下,回头征询地看向容凌。 容凌神色如常,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页。 老王会意,这才将车窗降了下来:“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钟黎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略有些忐忑地问:“你们好,请问你们是天娱的股东吗?我找陆曼陆总,请问怎样可以找到她?” 司机为难地回头。 钟黎的目光也下意识朝后座望去。 因为视角盲区,她看不到后座人的模样,只窥见对方骨骼清晰的下颌线,还有翻着资料的一双手。 手指修长,很漂亮,宽展的手背上有淡淡凸起的经络。 应该是个成熟男人吧? “右转东走,从第二个小侧门进去,那里有个货梯。你到了27楼以后,就能在尽头的办公室找到她了。”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从后座传来,不紧不慢,是很纯正的京腔。 “谢谢谢谢。”她弯腰对他鞠躬,感激不尽。 没有人应承,车窗已经缓缓升起。 车辆驰远了,陆宴沉才稀奇地多看了他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得,这算是日行一善?” “容公子,不会是好上这口了吧?” 本也就是句玩笑话,没指望他搭腔。这些明星嫩模的向来都不入他的眼,往常去个场子一溜儿得了消息过来敬酒的,他眼也不抬一个,或者见也不见。那些个绞尽脑汁儿连个门都没法入的,大把。 谁知一直垂眸静坐的他轻笑出声,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干你屁事?” - 钟黎没有换回她的角色,顶替她的人是天娱新晋小花,也是天娱公司力捧的新人季心瑶。 《黑白》第一部很快投入拍摄,预计在年底前上映。 木已成舟,钟黎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虽然难受,自我调解了会儿就将这件事情忘到脑后了。生活还要继续,她靠着崔芹的帮忙也接了几个商演,虽然价格不高,维持生活没有问题。 这日出租屋内。 “瞧你,每天赚那三瓜两枣还乐呵呵的,真不知道在开心什么。”杨珏摇着头,不理解地叹气,“白长一张这么漂亮的脸蛋。” “你懂什么?黎黎这叫乐观,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天天开着宝马车怨天尤人。”葛珊珊吐槽。 “我乐意。”杨珏也不反驳,吹了吹涂好的指甲。 有电话进来,她挎上新买的香奈儿包包喜滋滋地出了门。 走路风风火火,不可谓不意气风发。 “这是傍上哪个大款了啊?”魏雨轻嗤,扣着水杯过来,仰头抿一口。 又将另一杯递给钟黎。 钟黎忙接过,轻声细语地说“谢谢”。 “好像是跟了一个什么姓程的公子哥儿,出手挺阔绰的,十几万的包包眼也不眨地送。” “那种公子哥儿,玩女人跟吃饭喝水似的,也能靠得住?” “玩玩而已,谁比谁当真啊?”魏雨笑,跟她干杯,“她也不见得是真心的。” “也对,长期饭票嘛,这不比要死要活地拍戏强?”葛珊珊道,“能混成一线才好。靠山山倒,自己能挣钱才是硬道理,还不用看人脸色。” “这个社会,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层次才能不用看人脸色啊?” 葛珊珊也笑了。 是这个道理,一线明星在那些真正的资本大鳄眼里也不过是比她们稍微高级一点的妓女罢了,没有本质区别。 钟黎没有参与这个话题。 人各有志,只要不伤害到别人,没什么好评判他人的。 她和宿舍里每个人的关系都处得挺好。 但说到底,其实出了校门,社会上的交情就如无根浮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散了,她也不会看得太重。 可如果人家对她抛出橄榄枝,她也不吝惜善意。 杨珏给她介绍过一些活儿,虽然是杨珏瞧不上的,她也挺感激的。 “有个新活儿,唱曲,一小时这个数。去吗?”那个礼拜六,杨珏喊她。 说完不忘加一句,“放心,是正经人,就一生日趴。知道你不走我这条路,我不会害你。” “好啊。”钟黎连忙道谢。 去的那天,杨珏特意带她去做了头发,置办了新衣服:“你瞧瞧你,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一张脸,怎么都不会打扮呢?” “没钱。”钟黎很实诚地笑道。 杨珏默默翻个白眼:“不都说女人就算兜里只剩一千也要拿出七八百买衣服的吗?你是不是女人?” 钟黎只是笑,无所谓地耸耸肩。 化完妆,杨珏有那么会儿的迟钝,定定盯着她。 “……干嘛这么看着我?”钟黎觉得发毛。 “走吧。” 开的是她那辆宝马,杨珏一路哼着小曲儿。等一个红绿灯的口子,她手在方向盘上敲了下,忽然回头问她:“说真的,你没想过走点儿捷径吗?” 钟黎笑笑当没有听懂:“任何捷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胆儿小,不敢赌。” 杨珏笑笑也不再说什么,人各有志。 - 去的是个位于西单胡同深处的私人会所,杨珏递上邀请函才得以进入。 4. 初见 [] 钟黎决定还是和杨珏坦白,免得后来再引火烧身,反被泼一盆脏水。 谁知,将那晚生日趴上的事情说给她听后,她不屑道:“他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没吃什么亏吧?” 这发展有点出乎她的意料,钟黎摇头。 “那就好。我前几天就跟他掰了,你也别多想了。” 见她浑然没放心上,钟黎也松了口气。 果然如魏雨所说,玩玩而已,也就她真的把这种关系当真。 年前没什么事情,钟黎赶了两个通告就空闲下来,大多数时间是待在出租屋里抠脚。 “有个活儿不错,报酬很丰厚,你可以去试试,但不一定能选上。”某日,杨珏忽然找到她说。 钟黎照例先问报酬几许,得知具体数目后,嘴里含着的一口水都没咽下去,跟她大眼瞪小眼。 “瞧你这点儿出息,一辈子没见过钱似的。”杨珏嗤之以鼻,给了她一个地址,“说起来,这活还是程驰轩那鳖孙介绍的,说是分手费。我呸!什么来头的人物,这么大排面?给他唱个曲儿能直接跻身皇亲国戚了?” 等到真的过去面试那日,杨珏瞠目结舌,把之前的话全咽了下去:“我错了,这还真是皇亲国戚。” 可不,颐和园旁边的四合院,坐南朝北,独栋带院,有钱也买不到的地方。而且,这宅子还有些年头了,据说以前是一位伟人的故居,没开放前,都不让参观呢,后来不知怎么辗转拍卖出去了,成交价令人咋舌。 引路的人把她们带进门,穿过翠竹掩映的中庭,抬头,阳光从密密匝匝的竹叶间撒入,在地上扑簌簌地晃动,有种年光乱煞,撩人春心浮动的意境。 以至于那天她有种恍惚的不真切感。 她们没被带到主宅,而是东边的一栋配楼前。 廊下等了好多人,钟黎匆匆一扫,竟然发现不少一二线女星都在其列,更加好奇这是个什么面试。 “跟选妃似的。”杨珏悄悄跟她吐槽,说不定是什么附庸风雅的老色鬼。 不过,能让这些人这样趋之若鹜,显然报酬倒是其次的,里头的人才要紧。 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钟黎更加好奇。 等了快一个多小时才轮到她。这还算快的,很多人进去不到两分钟就被轰了出去,被引路的那人直言有辱清听。 哪怕是一些一线女星,也丝毫不给面子,偏偏被训的都是灰溜溜离开,不敢置喙。 她更存几分小心,上个楼像做贼,叩两声门,听到里面有人唤她才进去。 这是个大开间办公室,老美风格设计,厚重的提花窗帘合得严实,将室内辟出独一份的清净幽阒。 百叶窗开着,偶尔泄进两声鸟鸣,桌角随意摆着一盆素冠荷鼎。 容凌就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握一支钢笔,低头很专注地书写着什么。 从钟黎的角度望去,正好能看到他骨骼分明的下颌线,头发很短,但额前的碎发是乌黑而细软的。 白色的衬衣工整熨帖,只领口微敞,解了两颗扣子,薄薄的布料掩不住鼓胀的胸肌。 听到动静他搁笔抬了下头,看到是她后,稍稍顿了下:“怎么是你?” 钟黎的脸微微发烫,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分明是很平淡的一声质问,她却有种无所遁形的局促感。心里乱糟糟的,不免又想起几天前被他撞到差点被程驰轩占了便宜的事儿。 不知道他会怎么定义她这个人? 但是转念一想,他们也算不上认识,他怎么想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我来唱曲,你出题呗。” 小姑娘还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这话听着硬邦邦的。 容凌笑了下,没搭腔。 钟黎后知后觉的,也觉得自己造次,又道:“总不能让我自己瞎唱吧?都不知道你们这儿选人是什么标准?” “那你还挺聪明,知道要点题。” 不是听不出他话里的调侃,钟黎有点难为情,抬头望过去。 他的眼皮薄而窄长,目光凉淡,看上去有些冷冰冰的。 但是,锋利的剑眉下却有一双勾人的凤眼,多情又似无情,薄薄的嘴唇显得禁欲又挑逗,侵略感十足。 钟黎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在同一个人身上感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温雅端方、气势凌人。 她后来随口唱了一首《天涯歌女》,不忘斜着眼儿打量他。 却见他懒懒支着下颌,垂下眼帘,有些一言难尽的表情。尤其是唱到“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时,他终于没忍住,神色微妙地望着她。 她唱的很难听吗? 她心里不太高兴地想。 直到后来侯应祁推门进来,夸张地说:“你这是真选人还是假公济私给自己谋福利啊?敢在你爷爷的大寿上唱这曲儿?真不怕他老人家直接把你俩打包丢出去啊?” 不知道是清楚了始末后,这首歌唱的不合时宜,还是因为“你俩”这两个词,莫名有种勾勾搭搭、狼狈为奸的味道。 钟黎的脸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 - 钟黎那三脚猫唱功,自然没有被选上。至于是谁被选上了,她已经没有这个闲心关心。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场面试最后的画面,想到自己无知无畏唱曲时的样子,烦躁地操起枕头在怀里蹂躏,腿儿在空中乱蹬。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故意在撩拨他啊?好丢人! 11月,北京的气温已经急转直下,路上行人纷纷换上了厚厚的大衣。 晚秋的阳光有种焦黄的镜头感,将车辆如织、行人往来、落叶纷飞的这一幕定格成油画般的浓郁景色。 钟黎趴在窗户上观望了会儿,又翻出手机,得知今日天晴,她决定要去戒台寺进香。 路上花了点时间,下车后,她支付了票钱,爬了一路的台阶才抵达正门。 庙宇之内幽静雅致,宝相庄严,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苍翠欲滴;近处,朱红色的殿宇掩映在金色的枫叶林之下,抬头,枝叶罅隙中筛落片片光斑,在地上明晃晃地摇曳。美不胜收,如画中的仙境。 钟黎拜过菩萨,拿了挂条去许愿树下许愿。 她闭上眼睛,虔诚祷告,许完愿踮高了脚尖将挂条往上抛。 可惜身高不够,第一次没有挂上。 挂条掉落在地。 她捡起来,又努力挂了几次,奈何都没有成功,还不慎将之抛到了最底下的树杈。 她沮丧极了,努力伸手去够。 一只修长的大手替她揭下挂条,略略抬手,不费什么力气就将挂条挂到了最高的那个树杈上。 钟黎喜不自禁地转身:“谢谢你啊——” 是位很高大的男士,她堪堪够到他肩膀,目光往上,她怔住了,仰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道:“是你啊。” 这样的相遇,有些出乎意料,但好歹有了几日的缓冲。 钟黎虽然有一丝不自在,倒没有那天离开时那样不自在了,只是眨了眨眼睛望着他。 她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有几点小聪明都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 容凌没答,抬头望向垂落的许愿条,问她:“你信这个?” 钟黎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们好像不是很熟吧? 但是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你站在他身边,会不自觉被他牵动情绪,下意识对他言听计从。 她讷讷点头:“可以给我带来好运。” 他勾了下唇角,似乎是听到了一个什么笑话:“那你拿回你的角色了吗?” 钟黎一噎,忽然有点生气。 他们很熟吗?他不会觉得这样很冒犯吗? 而且,他怎么会知道她的角色没有的事情? 钟黎怎么都想不明白,本来想回怼他两句,可目光落在他那张棱角分明又自带威慑力的侧脸上时,话又憋了回去。 算了,惹不起。这才是真正的祖宗啊! 彼时她虽不清楚他的具体身份,大抵也知道他大概是哪一个层面上的人物了,这种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儿跟那些有点儿小钱就招摇过市的富二代可不一样,是真正一般人没办法接触到的上层圈子。 从她从没有在任何娱乐新闻上见过他,那些女星争破头也想着去表演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的节目,钟黎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了,至少是没有媒体敢拿来报道调侃的那一类。不然他这样的皮相气质,搁长安街上走一圈回头率肯定百分百。 说实话,钟黎对他的第一印象不算差,但也不敢太靠近,直觉他不太好相处,让人感到害怕。 “吃饭了吗?”容凌忽然问她,声音里少了些平日惯有的冷漠疏离。 “啊?”她没有反应过来。 他垂眸望着她,重复了一遍,语气自然到仿佛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我问你吃饭了没有?” 钟黎懵懵懂懂地摇头。事实上,她当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因为正常人不会对一个才见过几次的人问这种话。 不过,显然容凌不是一般人。 - 宾利车驰入了一处胡同里,七兜八转,停在了一个四合院门口。 泊车员出来停车,另有侍者带他们穿过回廊庭院,进到一处雅间。 钟黎之前和杨帆来过一次这里,根本没被允许进门。 别看这家餐厅位置不显眼,却是这边非常有名的米其林餐厅,每个时间段只提供十个位置,需要提前预订,还必须穿正装。 今天她穿的很休闲,上身是一件森系毛衣,下面搭了条蓬蓬裙,一看就不是什么昂贵的款式。 可服务人员好像没有看到,笑脸相迎,不但替她拉开座椅、斟茶倒水,点菜时全程弯腰侧头望着她,轻声细语地询问她有无忌口。 钟黎翻过一页页菜单,在看到一份炒饭要78,一份鱼子酱要好几千后,她默默合上了菜单递给他:“你自己点吧,我不会。” 在心里默念“阿门”。北京人都这么冤大头的吗? 其实她到现在还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要请她吃饭。 成年人的世界其实非常简单。 请人吃饭,无非几种情况——朋友之间联络感情、事业或工作上有求于对方。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求于她呢? 那就只有另一种原因。 < 5. 初见 [] 年前,钟黎终于接到了一个戏份比较多的角色,是在一部校园网剧里饰演女主角的闺蜜兼恶毒女配。 但是,正式拍摄那天导演却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久,眉头紧皱。 钟黎一开始还不是很明白,直到去洗手间时偶然听到两个工作人员在嘀咕:“这是女配?长得比女主还漂亮啊,她这是素颜吧,都没怎么化妆。” “不然书冉一直在那儿闹啥呢?说这个美女演她就不演了。” “也对,这要真播出去,女主角要被群嘲的吧?书冉的黑粉可要乐死了。咱这本来就是小成本网剧,也没挑多漂亮的女主。” “应该会换人吧。虽然长得漂亮,一点名气都没有……” 钟黎心里大急,回头就找到导演说自己这个发型不太符合剧里的形象,愿意主动扮丑。 导演看了她的爆炸头新造型表示很满意,女主角也满意了,拍摄继续。 这天有一场戏是在室外篮球场,饰演女主的书冉不知为何心情很差,这一段一直拍到半夜8点还没结束。 “刘导,我不舒服,我要去车上休息一下。”她烦躁地说。 导演连忙赔笑脸,让人把保姆车开过来。 三个助理一道过来,陪着她上了远处的保姆车。 “有人捧就是不一样啊。”剧组一个女配感慨道。 “一直听说她背后有人,只是不知道是谁。”另一人好奇道。 “她刚签了长河影业你知道的吧?长河是隶属于长河集团的,老板是谁?不用我提醒你了吧?” “……不是吧?厉……”这人捂住嘴,“他不是有老婆了吗?” “混到这层次的人,身边谁没有几个女人?有老婆算什么?” 中场休息的时间越长,待在室外的钟黎就越冷。 她的这场戏拍的是夏天,所以她只穿了一件短袖。虽然现在还没到寒冬腊月,夜间的温度也快到零下了,冷风吹来,她冻得瑟瑟发抖。 她蹲在路边玩了会儿石子,忍不住抬头朝远处的保姆车望去。 车内传来淡淡的黄光,暖气打得很足。三个助理照顾着书冉,一人在帮她扎头发,一人帮她煮泡面,还有一人帮她捏肩捶腿。 钟黎吸了吸鼻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好像大冷天被塞了一块黄连,淡淡的苦涩在唇齿间不自觉溢开。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头顶传来温和低沉的嗓音。 钟黎抬头看到容凌时,真的有种在做梦一样的感觉。 这是距离北京一千多公里的宁市,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儿。 因为太过惊讶,她眨了眨眼睛,失神地望着他。 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现在的样子不太好看。脸上画满雀斑、爆炸头,还搭配了一件土掉渣的花衬衫。 她懊恼极了,有气无力地问他:“你怎么在这儿啊?” “过来见一个合伙人,他说要请我吃饭,他的小女友正好在这边拍戏,顺道过来看一下。” “哦。”钟黎点点头,没说话了。 她把头深深地埋到膝盖里,只希望他快点走。 面子里子在这一刻算是丢得彻底。 那晚,容凌跟她说了会儿话就走了,似乎真的只是路过。 她等了半个小时后,导演却来告诉全组人员说太晚了,这场挪到明天再拍,让他们回去休息。 钟黎去换衣服时又听到更衣室里有人议论了:“什么太晚了,分明是女主不想演了,跟她男朋友去吃饭了!真无语!” “你们刚刚看到她男朋友了吗?真是厉宏朗?长河集团那个厉宏朗?” “没看清,就看到她上了一辆京A8的劳斯莱斯。” 这些都和钟黎没什么关系,累了一天的她连忙去酒店吃饭了。 饿到现在,她没有吃一点东西,肚子饿得快失去知觉了。 酒店是那种老式的宾馆,门口摆着个柜台,到了夜间只留一盏应急感应灯在跳。 钟黎有点害怕,忙加紧步子。 谁知还没进去后面就有人喊住了她。 钟黎回头,一个西装革履的陌生青年站在旁边的槐树下等着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 “你认识我?”钟黎搜索了一下,确定记忆里没有这样一个人。 “我是容先生的秘书,谢平。”叫谢平的青年对她大方一笑,言简意赅道,“请跟我来。” 钟黎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都没有细问就跟着他上了车。 路上驰了十几分钟,最后车停在当地一家很有名的酒店门口。 酒店的装潢大气奢华,水晶灯亮如白昼,脚下踩着的地毯让她有种虚浮感,像是踩在云上一样不真实。 目的地在走廊尽头,推开包间门时,钟黎可以明显感受到里面一道道目光齐刷刷落到了她身上,她不由脚步虚软。 里面一桌人共有男男女女七八人,有穿正装的,也有穿常服的,但大多都气质不俗。 容凌毫无疑问坐在主位上。 他的西装脱了,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比平日看着还要随和些。看到她,他随意敲敲旁边的空位:“坐我这边。” 在其余人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里,钟黎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下。 座椅是硬木软包,她却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这个位置,显然是目光聚焦之所在。 好在也没人问她什么,只当她是容凌的陪客。他们大多还是和他交谈,说一些行业内的事儿。 钟黎低头喝着茶,根本听不懂,但听了会儿也能听出点儿端倪。 比如她左手边这位,居然是本省最大民营建筑公司的老总,再左边那位是业内首屈一指的投资公司的高级合伙人,顺着过去是某大型集团公司的大股东…… 她平时见过的最大的老板也就是个三流饮料品牌的老总,这席间随便提溜一个出来都能碾压,实在怪不得她不紧张。 她以前没有见过这种阵仗。 耳边听着他们谈笑风生,说着国内近来各个领域的行情,从航空聊到基建,从基建聊到体育,再从体育聊到娱乐……她一知半解,只觉得敬畏。 不过好在这似乎并不是什么谈公事的正式场合,他们大多还都是在闲聊,像是给他接风的。 “怎么只喝水,不吃东西?”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原来是容凌侧过身问她。 席面上忽然静了一下,不少探究的目光落她身上。 钟黎的脸不自在地憋红:“……我吃了。” “我看你都没怎么夹菜。”他用公勺舀了手边的一团宽粉给她,“这鱼胶不错,美容养颜,你尝尝。” “谢谢。”原来不是粉丝…… 她用勺子戳了戳那团半透明的东西,乍看平平无奇,随便尝了口,顿觉鲜香扑鼻。 不是用佐料硬提出来的鲜味,而是一种很自然的美味。 价值百万以上的黄唇鱼胶,确实不凡。 这顿饭她根本没怎么吃,吃了也感觉消化不良。 除了容凌给她夹的一些菜,她根本没怎么动筷子。好不容易挨到结束,她才长出一口气,深感自己真不是块向上兼并的材料。 她站在台阶上等着,目光忍不住朝远处望去。 席间的几个老总围着他,在跟他打招呼,说一些寒暄道别的话。他一一颔首回应,态度和气,彬彬有礼。 别的不说,这表情管理能力实在让钟黎佩服。 至少,这一顿饭下来她没看出他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一直跟他们打太极还打得毫无破绽。 有些位置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一顿饭几个小时,天天这样不还要命了? “你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是不是在背后骂我?”他不知何时挽着西装走到她身边了。 钟黎吓了一跳,扶着胸口说:“你怎么走路都没声音啊?” 女孩受惊的时候眼睛瞪得滚圆,脸上没化妆,有自然的皮肤质感,水嫩嫩的,让人想要掐一把。 容凌看了她会儿,收回目光,迈着步子利落下台阶。 手工皮鞋在台阶上踩出轻微的响声。 钟黎见他走远了,没有明白,但还是快步跟上。这人总这样高深莫测,她真的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有时候甚至觉得莫名其妙。 司机早将车停到了近前,下车恭敬地为他开车门。 容凌却没上,朝她微微抬了抬下巴。 钟黎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是让她先上。 她连忙上去。 不过,这车底盘高,她又紧张,上去时崴了一下,好在没有出洋相。 她忙小声给自己找补:“我平时不怎么坐这种车。” “看出来了。”他声音里有笑意,修长的腿跨上去,在她身边坐了。 钟黎浑身不自在。 车门关上,空间变得密闭而逼仄,她莫名觉得紧张,鼻息间好像被他身上那种清冽的气息填满。 他身上有种冷调子的木质香,很淡,但存在感似乎又非常强烈。 这让她每次跟他挨得很近的时候都感觉不太自在。 “吃了这顿饭,什么感想?”安静中,他忽然开口。 像只是随口一问。 钟黎却真的审度了会儿,然后试探地问:“……我哪儿得罪你了吗?”不然干嘛要这么整她? 容凌:“……”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实在是很难沟通,比如此刻的他和她,思维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带她来长长见识,了解一下他这个阶层的人情往来,结果她居然是这么想的。 其实那时候他也只是随性而为,事后回想起来才明白,原来那时候他无意间已存了别样的念头。 不过他当时也没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他不是个喜欢深究的人。 当然,更多的原因是他累了。 耳边没有再传来声音,钟黎等了会儿,还以为他生气了呢,回去望去却发现他靠在座椅里睡着了。 他睡着时很安静,睫毛细而密,鼻梁笔直英挺。 这么近距离地看,看不到皮肤上有什么瑕疵,真是一副优越的皮相。 身材也是无可挑剔,她也见过不少穿西装的人,可没有哪个人能像他一样把很简单的西装和衬衣穿得这么有型,宽肩窄腰,一双比例优越的长腿,就这么松弛地靠在椅背里也很优雅矜贵。 不管是说话的时候、微笑的时候还是沉默的时候,哪怕是板着脸的时候,都有种天然的高贵,如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遥不可及。 一看就是……出身很好的那种公子哥儿,跟她八竿子打不着那类人,也是——绝对不能得罪的那类人。 他们开心时拿你当朋友,翻脸的时候,能让你知道什么叫不是人。 薛红常耳提面命地告诫她不要沾染这类人,出人头地、赚钱才是当务之急,千万别走了岔道儿。虽提溜着她们给她捞金是第一目的,倒也不乏几分真切关怀。 一路无话。 后来车在她下榻的酒店停了,他才睁开眼睛,按了按眉心,问司机:“到了?” “是的,容先生。”司机恭敬地回答。 容凌欲推门:“走吧,我送你进去。” “不用啦,都到门口了。”她掩住心里那种自卑的感觉,对他扬起一个笑脸。 在他的注视中,她飞快跳下去,钻入了宾馆里。 真跟只小松鼠一样。 他失笑,摇了摇头:“走,回酒店。” 司机应一声,车子重新启动。 - 在宁市拍戏的这一个多月以来,钟黎不可谓不累。 其实她饰演的景兰戏份不多,但是女主角书冉时不时就要闹腾一点事情出来,不是今天姨妈来了不想拍就是一条NG好几十次,剧组所有人只能陪着她一起站在寒冬腊月里等着,原本她只需要拍一个月不到的戏也延长到了一个多月。 不少人对她怨言很多,几个交流平台都有她的黑料。 不过她公司团队很厉害,都被压下去了。 这日休息,钟黎待在酒店里。 “背后有人就是好,想怎么造就怎么造。”跟她一个酒店房间的陈璐佳跟她抱怨,“不然就她那个演技,估计刘导都想抽死她。没办法,她全资进组,刘导也只能装孙子。” 钟黎不好搭腔,只能笑笑,继续用指甲钳修指甲。 陈璐佳盯着她看了会儿,其实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你长这么漂亮,就没人捧吗?” 就不说书冉那种捧,这种颜值公司居然就这么放任自流? “这个圈里最不缺的就是美女。”钟黎说。 “也对。”陈璐佳笑道,“要么家境好,那么有背景,不然是真难混。你看我,跑了七八年龙套了,不还是这样?我还是中戏毕业的呢。我跟我男朋友商量过了,要是明年再混不出什么名堂我打算退圈回老家结婚了。” 于我心有戚戚焉。 钟黎心道,暗暗叹了口气。 像这种小成本网剧一般也就拍一两个月,后期处理个一个月就能上映。 钟黎只是个配角,到了12月初她的戏份已经杀青。 她收拾了一下,准备明天打道回府。 但是,离开前一天发生了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 那天导演说有个片段后期有点问题,让她过去补拍一段,钟黎二话不说就过去了。 谁知书冉心情不好,在现场砸了一碗泡面,有不少汤汁溅到了她身上。 好在不烫,只是手腕上稍微红了一块。 看书冉还在和男主角吵架,她默默去卫生间整理了。 洗着洗着,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很酸 6. 初见 [] 夜晚的北京城总是很热闹。这是紧挨着边缘的住宅,往东就是大马路,到了六七点,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散步的、摆摊的、跳广场舞的不绝于耳。 可今晚这份喧闹好像没有影响到钟黎,她托着腮帮子坐在窗台前很久,甚至觉得自己的思绪已经游离于这份喧嚣之外,长了翅膀飞啊飞、飞啊飞,飞到了这座城市的另一端。 他在干什么呢?开会?还是休息?吃饭了吗? 有时候,人的行动是受中枢神经支配的,等掏出手机拨出那个电话她才反应过来这有点冒昧。 可也已经拨出去了。 电话响了两声,被人在那边接起,依然是那把低沉磁性的好嗓子:“喂——” 钟黎只觉得四周全都安静下来,下意识捂着手机,静了好一会儿。 容凌皱眉看了眼屏幕,确定还通着才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秘书敲门进来,他将电话随意搁到另一边,空出的手拿起签好的文件递过去,转身去了落地窗边继续听。 “不说话我挂了啊。”他语声很淡。 钟黎惊醒,连忙说:“别挂!你吃饭了吗?” “你打电话来,就是问我有没有吃饭?”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隔着话筒,他的声音听来有些遥远,有一种模糊而沙哑的磁性。 安静中,格外撩人心弦。 钟黎的脸红了,声音变得很轻:“……我上次在宁市说,要请你吃饭的。” 她这样,让人很想要逗逗她。 容凌微微拢眉,慢条斯理地说:“要请我吃饭的人很多。” 钟黎不知道要怎么接了,脸上的热度已经超过了阈值。 “不逗你了。”他轻笑出声,“我还没吃。” “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她有点诧异。其实打这个电话之前,她也没有想到他真的没有吃晚饭。 “下午有个会议。”他没多说。 知道他不是个喜欢解释的人,钟黎跟他说了地址,把电话挂了。 钟黎捏着手机在屋子里傻站了好一会儿,这才一溜烟跑进房间里去选衣服。 可她没有什么钱,买不起像样的衣服,也不怎么会化妆,精心鼓捣的反不如平时穿的好看。 “黎黎,你这是要去哪儿?”杨珏听到动静,好奇地过来敲门。 钟黎有点难以启齿,提着裙子在身前比划:“……一个朋友。” 算是……“朋友”吧? “男的?”杨珏笑得不怀好意。 钟黎被她笑得怪不好意思的,岔开话题:“你快帮我看看,我穿哪条好?!” 杨珏给她挑了件玫红色的吊带,里面搭件白色的毛衫。 “太冷了吧?”钟黎讷讷。 “要好看还怕冷?” “……可是,穿这个会不会显得我很轻浮啊?” 杨珏顿了一下,问她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几岁了。 “二十七八?三十……?”其实她也不是很确定。 他看着好像很成熟,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非常老练,但似乎也没有那么大,从外表上不大看得出年纪。 “你不早说。”杨珏给她换了最普通的穿着,画了个素颜妆就让她出门了。 约定的地点在三环那边的一处购物区,毗邻高校,这个点儿人流丝毫不减。 人来人往的步行街上,钟黎背着斜挎包站在台阶上,不时张望。她今天扎了个马尾,一件米色宽松的毛衣搭一件蛋糕纱裙,侧面望去,眼儿弯弯,鼻尖很俏,清纯又透着一点儿不谙世事的妩媚。 容凌从车里下来,远远就看到了她,不由驻足。 他等了会儿,有点想看看,这么近的距离她多久能发现他。 但他显然高估了某些人,目光来来回回逡了无数次,就是看不到他这个大活人。 钟黎失落地看了看手机。 他后来终于觉得自己过分了,抬步走过去:“等很久了?” “也没有很久。”她抬起头,眼眸晶亮地望着他。 容凌微顿,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她说要请他吃饭,其实就是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小馆子请他吃一碗阳春面。 面端上来,看到上面只洒了点葱花其他什么都没有后,他很明显地楞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 钟黎红着脸解释说:“还有别的,只是需要等一等。” “没关系,我也不是很饿。”他眉眼淡淡。 钟黎盯着他看了会儿,真觉得他这人有点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味道。 “你几岁了,容先生?” 他没正面回答,给她倒茶:“你猜。” 钟黎不太确定:“二十七……八?” 他笑了:“谢谢你。” 相处起来才发现他的话其实不多,但也不会过于沉闷,她说一大堆,他默默听着,但会适当地给一两句见解。 其实她是想活跃气氛来着,可说了一大堆才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好像太多了。 而且,回味起来某些话真的很天真,很愚蠢。 但是她不知道,对于容凌这样的人来说,天真和愚蠢其实是一种优点。 饭吃到一半,有个衣着光鲜的美女从外面进来搭腔:“少陵,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四下里打量一眼,目光又落到钟黎身上,轻轻掩唇,露出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钟黎听出了潜台词。 她想说的大概是:“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吃饭”? 容凌倒是很平静,客气地跟她寒暄了两句。 等她走了,钟黎才好奇地问他:“你不是叫容凌吗?为什么她叫你‘少陵’?” “这是小时候取的名字。” “那就是乳名咯?” 他微怔,失笑:“也可以这么说。” “好奇怪啊,我们那边,乳名都是很可爱的,没有取这么正式的。” “你也有乳名吗?” “有,我乳名叫……”她说到一半又紧急刹住,有点不好意思地偷看他一眼,“我说了你可不许笑哦。” “我不笑。”他微垂着眼帘,一本正经地说。 可是,等她真的说出她的乳名叫“宝宝”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忍住,直接笑出声来,牵动了宽阔的肩膀。 “都说了不笑的!”钟黎又气又恼,觉得被涮了。 他的自制力很强,马上就收起了笑容:“不笑不笑。” 可那语气,哄小孩似的。 她有点儿羞耻,又觉得委屈。 他是不是真拿她当小孩啊? “我过了这个年就二十了。”她望着他,强调,“成年了。” 后面的那句话声音却很轻,似乎有所指代。 说完后,她自己也回过味儿来,脸颊微红,但仍是执拗地盯着他。 容凌望着她,一时哑然。 没有好感是假的,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其实不应该招惹她。 这种小姑娘,一旦沾上,会非常麻烦。 “走吧,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他起身道。 - 钟黎那晚其实不是很清楚,他为什么突如其来的冷淡。 她实在算不上聪明,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之后她鼓起勇气给他发过消息,但他都是隔很久才不咸不淡地回一句,以至于钟黎觉得自己之前的感觉都是错误的。 人家压根就对她没那意思,是她自作多情。 再次见到容凌是在不久后的一个商演饭局上。 她作为去表演节目的嘉宾之一,和公司里的其他小花一同前往。 不过,主角是谭美兮,她和其他人只是陪衬。 出发前,薛红在保姆车上再三叮嘱谭美兮不要耍小孩子脾气,这次的主办方来头不小,且邀请了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千万别得罪人。 谭美兮不以为然,到了现场,远远看到人群里众星捧月的那个男人,忽然就不说话了。 其余人和她是一样的想法。 据说对方来头很大,多少大能上赶着奉承,还以为是个年过半百、挺着啤酒肚的油腻中年人,结果,竟是这样一个器宇轩昂、风姿卓绝的男人。 “好帅啊,怪不得都说最帅的男人不在娱乐圈。”不知是谁的小助理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叹。 “看看算了,别想着往上攀,攀不上。这些公子哥儿,哪个外表不是人模狗样的,可私底下呢?人家可瞧不上我们。别看人长得好看修养不错就往上扑,有你们苦头吃的。” “你说的怪吓人的。” “你以为我危言耸听?向海儿怎么出事的忘了?大晚上的跟人去公海。” “……不会吧,不说是意外吗……” “这是容家人。”有人忍不住开口打断她们。 “容?哪个容?”一人惊呼,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闭了嘴。 但架不住有人八卦:“这四九城里排得上号的,还有哪个容?”又低声说了一个名字。 四周皆是一静。 后面这帮人像是得了默契似的,径直绕过了这个有些敏感的话题。 钟黎不懂,但看她们讳莫如深的样子,也没好多问。 谭美兮是表演的主角,她不出意外,是轮不到她们这些替补上去出风头的。 钟黎中场去休息时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脚步忽然一顿。 不远处走廊的落地窗边,灯火辉煌,容凌单手撑在栏杆上眺望远处,姿态慵懒。 他身边站着个同样穿西装的女士,身高优越,笑容大方,正侧头跟他说着点儿什么。 他点点头,偶尔笑一下。 她认识这个女人,商清,是中宸集团驻北京办事处的负责人,财经报道上的常客,一位非常优雅又有能力的女性。 两人站在一起,犹如一对璧人。 她连衬托的资格都没有。 “我说你最近怎么心不在焉的?让你去试戏你也不认真,原来心思都在这儿呢。”薛红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边,恨铁不成钢,“你在发什么疯,这种高枝也是你能攀的?别毁了你自己!” 薛红越说越气,勒令她好好干活拍戏,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钟黎没有反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薛红说的没错,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更加觉得自己之前是鬼迷心窍,痴心妄想。 回去后,她刷了好久的朋友圈,含着眼泪把他给删了。 - 随着《你是我的青春》的热播,钟黎被黑得很惨。 她饰演的女配景兰非常不讨喜,不停在男女主之间搞破坏,自私敏感又狭隘,不但对帮过她的女主捅刀子,还处处嫉妒女主,把女主的奖学金搞黄掉、离间男女主感情。 钟黎去刷各种平台上关于自己的消息时,每每都会心惊肉跳。但是,又有一种微妙的满足感。 过去,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热度。 “不用去管,黑红也是红,就你这种咖位,黑你还是给你抬咖了呢,总比你过去糊得默默无闻要来得强。这是你最近的商务,你看看。”薛红将一张表格递给她。 钟黎在看到上面的代言费时,眼睛都睁大了,欣喜溢于言表。 “瞧你这点出息。你好好拍戏,等以后有了名气,还愁没有钱挣吗?”薛红嗤之以鼻,不忘耳提面命教育她,“庄蔷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在最红的时候息影,还以为自己能够凭子上位,结果呢?现在人家玩够了,一脚踹开她,她现在复出都只能给一些后辈做配。这些公子哥儿,玩女人就跟吃饭喝水一样,能有什么真心?” 钟黎默然,不知道要如何应答。 不得不说,薛红嘴巴虽毒,但说的非常在理。 像容凌那样一出生就站在金字塔顶端、阅尽千帆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又怎么会稀罕她这样的?早有无数优秀的女人为他翻山越岭,为他出生入死,为他着迷为他痴狂,她连在其中充当炮灰的资格都没有。 就算是鲍参翅肚吃厌了,偶尔想要尝尝清粥小菜,这种喜欢也不会长久。 拥有太多的人,很难真的对什么上心,也很少会珍惜什么东西。 而且,人家根本就对她爱答不理,她干嘛还要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 算了,就当是杜丽娘游园惊梦一场,梦醒了,不该去想了。 钟黎是个很乐观很健忘的人,难受一阵后马上就忘了。 7. 初见 [] 钟黎吓了一跳,连忙拒绝他:“我对你没那意思啊,你别误会了。” 谭旭也没想到自己会被直接拒绝:“连个机会都不给?!” 看他孩子气的样子,钟黎笑了:“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他似乎还有点不服气。 钟黎下意识道:“成熟的,情绪稳定的……” 谭旭:“你嫌我幼稚啊?” “没有没有,我比你还糊,是我高攀不上。” 谭旭也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那晚说开后他就没有再提了。 钟黎本来还怕他不开心,之后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句,结果发现他一点儿都没放心上,比她还心大,也就放心了。 不久后,钟黎接了一部小成本网剧,合作对象就是谭旭。 不过,他演的是男主角,她演的是女二号兼男主角的白月光前女友。 年底时间紧张,只筹拍了一部分室内戏。 这日刚刚拍完一场,钟黎和谭旭坐在院子中庭里闲聊。 远处忽然吵吵嚷嚷走来一群人,导演和监制都赫然身在其列。 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容凌,他快一米九的高个儿,走哪儿都是鹤立鸡群的,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他目光冷淡扫来时,她下意识别开了视线,不跟他碰触。 一颗心不受控制地乱跳,难受伴着苦涩。 她胡乱抓了把爆米花塞进嘴里。 谭旭:“……这是我的爆米花?!” 钟黎:“你经纪人不是不让你吃?我帮你分担了,作为偶像要做好身材管理,不能像我这种糊咖一样摆烂。” 谭旭:“……” 容凌自然也看到了钟黎。 她不故作老成的时候,其实很小,看着比实际年龄好像还要小一点,不说话时,看上去很文静。 侧脸柔嫩,眉眼温柔,有种南方水乡的气韵。 但那双圆圆的眼睛好像会说话,黑而亮,富有光泽,开心时、沮丧时,全都写在眼底。 青涩中带着浑然天成的妩媚。 大冷的天,她只穿着件一字肩毛衣,露出白皙莹润的肩膀。 有点清瘦羸弱,但很美,蝴蝶骨纤薄明晰。 她身边坐着一个男孩,约莫是这个剧组的某个演员。 容凌只看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上次他路过那片小区时看到的那个。 他无甚情绪地勾了下嘴角,面色阴寒,跟淬了毒似的,抬步继续往前走,路过她时没有丝毫停留。 钟黎望着他远去的冷漠背影,心尖儿微酸。 - 从几个工作人员的嘴里,钟黎得知了这部剧的主要投资来源。 容凌来探班之前,剧组也没人知道他会来。 就连导演和监制都吃了一惊,生怕招待不周,连忙组织了饭局。 不过,意料之中地被拒绝了。 这位容先生的秘书说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心领了,吃饭就免了,大家自便就好。 这样层次的人物,本来就没指望他会赏脸,导演和监制都表示非常理解。 晚上,钟黎和谭旭还有剧组另一个女配在门口的大排档撸串。 他们仨都是糊咖中的糊咖,也不怕被狗仔拍什么,吃得非常自在。 谭旭正大着舌头跟她侃大山呢,目光忽然停在她身后某处——不动了。 钟黎后知后觉地转身望去。 一辆银色的宾利缓缓停在了路口。 不管是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豪车,还是这京A8连号的特殊牌照,都和这条有些杂乱破败的狭窄小街有些不搭。 钟黎认出了车辆,自然也知道了这辆车的主人。 她的呼吸有些滞塞。 然后,她看到车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只黑色的漆皮鞋踩在油柏路上。 鞋子很干净,一尘不染,和他这人一样一丝不苟。 但是,和这个脏兮兮的老街有些不搭,真不搭。 容凌挽着西装外套朝她走来,没有等他们招呼,径直在她对面的空位上款款落座:“冒昧打扰,不会不欢迎吧?” 这个笑话有点冷,但没有人敢笑。 不管是衣着、气度、谈吐……还是别的——比如他身后那辆价值逼近九位数的豪车,以及他身后毕恭毕敬的秘书,都让人感觉那么遥不可及。 一开始谭旭还主动跟他说点儿什么,怕冷场引起他的反感。 可说了两句,他只是点点头,态度不冷不热,他就有点说不下去了。 明显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也根本没有共同话题。 谭旭和另一个女艺人很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把时间留给他们。 “怎么,不认识我了?”他抬起玻璃壶给她倒茶。 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很简单的动作,做来也是极为优雅。 像他这人,天生就有一种矜贵在骨子里,是从小金银细软绫罗绸缎浸泡出来的。 是她这类人无法企及的。 “怎么不说话?” 钟黎摇摇头:“不知道要说什么。” 容凌将倒好的茶推到她面前:“确定不说?” 钟黎垂着头,没答。 “那我说了。”他眸光深邃,定定落在她身上,让人有种无所遁形的审视感。 钟黎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开口:“为什么删我?” 钟黎的嘴巴有些干,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 原以为是心照不宣的道别,没想到他会摆到台面上来说。 还能是因为什么?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只是不想让自己以后太难过。 还是他这么霸道,只能他先删了她吗? 钟黎默了会儿,忽然就有些委屈:“那加回去,你先删我好了。” 他怔了一下,神色明显缓和了不少:“我为什么要删你?” 钟黎:“你都不理我。”她也是有自尊的好嘛? 她委屈的时候,声音的调子就特别软,有种天然的娇柔。 容凌笑了:“我哪有不理你?” 钟黎:“我给你发消息,你隔好几个小时才回。” 容凌:“我工作很忙,每天都要开会,有时候一天要出差两次。我看到就会回,不会故意不回。” 这话有真有假,不过他只在乎结果。 这一刻,他只想这样说。 钟黎望着他,半信半疑,眼瞳却渐渐有了亮色,像黑暗里突然被点亮的灯火。 但是很快,又湮灭了下去。 她咬着唇:“还是算了。你这么忙,太麻烦你了。” 容凌:“我不嫌你麻烦。” 钟黎张了张嘴,望着他平静深邃的瞳仁,没话反驳了。 她只好掏出手机,在他的注视下把他加回来。 只点了一下,就加回来了。 原来他没把她删掉。 她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说不清什么滋味。 “走吧,很晚了,女孩子别在外面待到太晚。”他站起来,要替她付撸串的钱。 “我付过了!”她连忙道。 他点点头,不置可否。 司机把车开过来,他很绅士地替她打开后座的车门。 钟黎踯躅一下,还是上去了。 好车的性能都非常优越,高速行驶在路面上也感觉不到什么震动感。 可这样却显得车内更加安静。 隔声玻璃将前后座隔绝了,后面就相当于一个密闭的小空间。 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昭示着,车还在行驶。 余光里看到容凌靠坐在椅背里,微微阖目,似是睡着了。西裤包裹下的一双长腿,因坐姿绷出了几道褶痕,更清晰地勾勒出结实的肌理。 看着很清瘦,隐隐暗藏力量。 鼻息间都充释着他身上那种淡而冷寂的松木香,还有一点儿很淡的烟味。 他刚刚在外面抽过烟了? 不知为何,钟黎心里有种莫名的紧张。 虽然她这时候不是很清楚自己在紧张什么。 “刚刚那个,是你的小男友?”黑暗里,冷不防他忽然问起。 钟黎楞了一下,忙矢口否认:“不是,就是一个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 “嗯。” 其实她这会儿的脑子乱糟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问她这个。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急着否认。 她觉得自己有点儿乱。 好在他也没多问。 一开始她松了一口气,可过一会儿,又莫名有些不得劲。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得劲什么。 可能他就是随口一问吧,他这个人,心思太深了,真的很难猜。 可能这就是成熟男人吧。 车辆送到时,已经是晚上9点了。 钟黎挎着背包下来,却发现容凌也下来了,抬头朝她身后的酒店望去,剑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们剧组就安排这种地方住?” 钟黎脸蛋微红。 确实,这酒店的条件算不上好。 是那种很老的宾馆,据说是上个世纪建的,墙皮都有些脱落,房间里的卫生条件也堪忧。 好在她什么样的房子都住过,这条件比起地下室什么还是好多了。 “挺好的。”她小声说。 他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把她送上楼。 楼道里也很安静,脚踩在地毯上轻若无物。 钟黎在门口站定,等了会儿,见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回头望着他:“我到了。” “你住这里?”他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门牌上。 7109。 这是尽头的房间,后面就是工厂,算是最差的。 她竟然都不 8. 初见 《雪落山松树》全本免费阅读 [] 那天的事情回想起来就像做梦一样,钟黎一整晚都没有睡好。 每次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容凌的那张脸。 他深不见底的瞳仁,他扣着她时那双宽大修长的手,绷紧时略微凸起的指骨,还有他唇上的味道……他离开时,望向她的那个眼神。 其实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她的拍摄工作很繁忙,她很快就不去想这件事儿了,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工作上。 拍到1月初的时候,她的戏份杀青了,收拾了一下告别了剧组就回去了。 剧采用的是边拍边播的形式,第一季只有12集,赶在年节档扎堆之前上了。 钟黎这次饰演的是白月光女二,虽然人设比之前的那个恶毒女配好多了,但放在这种偶像剧里,这种女二肯定是要挨骂的。 她也没指望自己的风评有多好,不过,播出后反响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虽然一开始也有一些观众说讨厌她,不喜欢看个纯爱剧还要看男主有白月光,女主的粉丝更是骂得难听,但播出后更多还是在夸她漂亮、演技好,还有说男主眼瞎看上女主的。 她随便点开一个时尚交流平台,就有博主发了相关动态: 【我的天这个女二也太好看了吧,就是白月光的感觉啊#春风拂过你#钟黎】 还附了三张剧照。 钟黎这才发现,自己在这个平台还有了专属的词条。 她马上注册了一个号,认证了一下。 陆续的竟然有不少粉丝关注她。半天功夫,居然破十几万了。 她发了一条短视频,下面还陆续有人跟她问好,都非常友好,有夸她漂亮的,有说她演技好、期待她新剧的。 感觉像做梦一样。 她又打开了几个时尚交流平台和社交媒体平台,不管是图文的还是视频app,无一例外,没有什么骂她的,刷到的基本都是好评,就算有批评也没有言辞过于激烈的。 刚刚播出的时候,有路人粉剪辑过她的cut,说这个女二号还蛮好看的,结果被女主角阮元瑶的粉丝一通乱骂,说她想红疯了。 阮元瑶是童星,也是这部剧的一番,虽然比不上那些当红小花,拍了十几年的戏,路人缘一直不错。 那段时间就没有说钟黎好话的,偶尔有夸两句的也都被限流了。 有经验的杨珏说,这是在防爆,应该是阮元瑶的公司跟平台打过招呼了。 像某论坛、某博和某站这些社交媒体平台,有一些直接隶属于一些影视文化公司,而大多都和一些知名的影视文化公司有合作。 阮元瑶是天娱签的第一个女艺人,和季心瑶并称为天娱“双瑶”,虽然这些年因为热度不行资源下滑,也不是钟黎这种没背景没公司撑腰的艺人可以比的。 “还是得背后有人啊,你看看,你的这条cut视频播放量快破500万了!结果连榜前三十都没进,这肯定是被限流了。她那条播放量才不到100万,暗箱操作要不要这么明显啊!” 钟黎不是很懂这些数据,有人剪她她还是很高兴的。 没想到随着剧的热播,风评完全逆转了。 钟黎释然的女二号人气完全盖过了女一,还被剪辑到各种MV里当成白月光素材,播放量居高不下。 “可能她公司后面没钱砸了吧。”杨珏嗑着薯片点评说。 钟黎还是一知半解,不过也没去深究。 对她这个脑瓜子来说,她想不了太复杂的事情。什么算法什么推荐,她通通一窍不通,是好事就行。 与此同时,业内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东陵文娱CEO徐怀跳槽去了一家新公司,并在旗下成立了一家集艺人经纪管理、影视投资、营销宣传为一体的全产业链的子公司,天娱也被合并到这家公司里,不过名字暂时还是沿用了天娱的称号。 这是一家致力于头部影视作品的开发与制作的新公司,成立不过半年就在深交所上市,一路畅通无阻,据说背景非常惊人,幕后有大佬支持。 薛红私底下问过她,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跳槽去这家新公司。 钟黎还在犹豫——事实上,是懵逼。 虽然她现在有了点热度,跟谭美兮那种一二线女星完全没办法相比。 她怎么都没想到,薛红跳槽还会挖她。 见她犹豫,薛红又说她待在这家小公司里根本没有什么前途,她也想捧她,但是这家公司根本拿不到什么资源,管理层还有一系列的毛病。但是新公司完全不一样,不管是资金、管理、发展方向什么都不是这种小公司可以比的,她有什么好犹豫的。 钟黎其实也很心动,但是她想到了她的违约金。 听了她担心这个后,薛红直接笑了,说区区六七百万对天娱来说根本不是什么事,她可以向那边申请。 而且大概率不用付一毛钱。 果然如薛红所说,解约非常顺利。 她改签到天娱后,还给安排了新宿舍,就在银泰后面,条件很好。 只是她有点舍不得原来的舍友,还没有搬过去。 - 晚上有个饭局,薛红让钟黎去挑品牌方提供的衣服。 钟黎挑了一件烟粉色的裙子,出门后才后悔。 虽然现场和车里都有暖气,下车到酒店的几分钟真的冻得她瑟瑟发抖。 “你还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啊。”同行的谭美兮打量了她两眼,不忘扯了扯肩上厚厚的狐裘。 钟黎往下看,她还穿了光腿神器。 钟黎好后悔,问她:“你还有多的袜子吗?” “没了。”谭美兮撇开头。 她是瞧不上钟黎的,不过是演过几部小网剧。 一个演员还在某短视频平台直播带货,真的掉价。 虽然短时间能挣钱,但是对口碑影响很大。 这是个和品牌合作方的饭局,主角是谭美兮,她最近刚刚代言了Z家的一款新产品。 钟黎只是个特邀嘉宾,是捎带的,推广了该品牌下面的一款面膜。 吃饭的时候,全程是谭美兮和对方运营总监的各种互相吹捧,离开时钟黎也被远远抛在了后头。 她有点心不在焉,也没注意到电梯门开了后,里面出来一行人。 最前面的这位穿一身藏蓝色西装,是最近金融时报的常客——天正影业的新任CEO。 他身边的男士比他略高半头,单手入兜,神色淡漠。 这家品牌的运营总监一看到就上去了,热情地跟对方打招呼:“徐总,竟然能在这儿见到您……” 说了一通才发现徐怀旁边的男人,有点吃不准。 印象里好像没有这号人,但这人器宇不凡,不像是一般人。 徐怀附耳跟他说了句什么,运营总监的表情好像是僵了那么片刻,人也不像之前那么热情了,反而有几分拘谨。 气氛也变得有些莫名的古怪。 站在不远处的钟黎也看到他了,不过也只是看着其他人跟他打招呼。 她连挤进去的资格都没有。 她低头踢了踢鞋子,心里有点儿闷。 “零下五度,你就穿这么点儿?”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继而她肩膀微微往下一沉,一件带着男人体温的西装把她裹了起来。 钟黎下意识拉住西装领,回头望去。 居然是已经离开的容凌。 “你不是走了吗?”她望着他,有惊喜,也有难以置信。 “走吧。”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手搭在她背部微微托了一下。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触碰她的肌肤时,也只是轻轻一托,绅士有礼。 但那种温度还是像烙印般留在她皮肤上,钟黎在原地愣了会儿才小跑着跟上去。 电梯到了,他抬手挡住电梯门,示意她先进去。 钟黎抬眼看了他会儿,没动。 “我脸上有花?”他失笑。 她抿着唇摇摇头,钻进了电梯里。 不管是小时候还是长大以后,没有人会这么照顾她。 虽然听上去有点肤浅,对他来说也好像只是举手之劳,可对她来说,实在是很难得的善意了。 因为过去她基本都是被忽略的那种人。 电梯到了一楼时,司机已经把车开过来了,绕到后座为她开门。 钟黎钻进去。 车里暖气很足,一瞬有种从寒冬腊月过渡到春天的错觉。 她穿的高跟鞋足有15厘米,站久了脚跟发酸,后跟还有些磨破。 她悄悄把脚从鞋子里拿出来,搁到松软的地毯上。 他的西装很宽大,质感细腻而挺括,披在身上很舒服。 加上暖气的吹拂下,她不觉就睡了过去。 车中途停了一下,司机下去了,过一会儿拎着两个小袋子回来交给了容凌。 钟黎看到他打开其中一个袋子,翻出了一盒创口贴。 随手撕了一张,替她贴在了脚后跟上。 另一个袋子里是一双女士拖鞋。 “换上。”他把鞋子放到她脚边。 “……哦。”她把脚搁入了拖鞋里。 尺寸正好,很舒服。 她悄悄回头打量他一眼,他的目光已经转到了窗外。 偶尔划过的流光映照在他脸上,轮廓立体,英俊逼人。 她心里好像有一只小鹿在不停地撞。 过一会儿才发现这不是回住处的路:“……这是去哪儿啊?” “到了。”容凌一笑,已经迈步下去。 钟黎下车后,抬头朝面前的高耸入云的建筑群望去。 以前来过这儿,西临长安街,前面不到百米就是国贸桥,当之无愧的CBD中心,不过没靠近过这个园区,不分昼夜都有人卫戍巡逻,不能随意出入。除了一些研究院所,这两年也有一些合作的重磅企业入驻,不过不对外出租开放。 车入了园区绕着开了一段路,在一栋灰蓝色的建筑门口停下。 大堂里没什么人,锃亮的大理石地面光洁如新,只有两个保洁在低头拖地,显得格外安静。 前台接待看到容凌楞了一下,但明显训练有素,弯腰鞠了一躬就不再多看。 到了顶楼,钟黎跟着他从电梯里出来,径直走到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办公室前。 这是钟黎第一次来他的办公室。 宽大、整洁,但并不是她见惯的那种现代化商务式装修,反而有些复古、厚重,采用大面积的中式横断木格子和镂空雕花设计,随处可见的高档硬木摆设。 南面办公桌的地方是半弧形落地窗,墙角随意搁着一盆北美冬青。黑灰棕色中点缀着一抹红,为这沉闷单调的色泽里增添了一抹亮景。 西面是整面的书架,有序地放置着各种书籍,脚下是浅棕色和白玉拼铺的木纹石。 “喝点儿什么?”他在煮茶区问她。 钟黎:“我都不知道有什么,怎么选啊?” 容凌回头看她,唇角有一抹笑。 钟黎不解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