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风月》 1. 第1章 回到大婚之夜 [] 死亡是什么感觉呢? 快到她没来得及回头看他最后一眼。 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思绪消亡的过程却又如此漫长,短暂的二十二载人生,一帧帧在兰殊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 “宁娶五姓女,不入帝王家。” 至魏晋朝始,“李、崔、卢、郑、王”五姓便是高门望族、上流之士的象征。 族中女儿个个才貌双全,秀外慧中,一旦涉及谈婚论嫁,比之金枝玉叶,还受世人追捧——娶金枝玉叶还得当祖宗供着,五姓女名气可媲公主,却个个都是体贴贤惠的可人儿。 大周时期,五姓七望已经到达了士族的巅峰,满朝文才武俊对于迎娶五姓女趋之若鹜。 其中,清河崔氏之女,贵为首选。 而她,崔兰殊,是崔氏第一美人。 五岁识琴,七岁知画,知书识理,貌冠全京。 无数儿郎的梦中情人,不过及笄,就被大周皇室看中,指给了章肃长公主与大周唯一异姓王秦葑的独子秦陌为妻。 彼时秦陌年不过十六,比之大周男子及冠成婚的习俗年龄,尚小许多。 是以不少人称道:“崔兰殊不愧是崔氏第一美人!长公主生怕他人把这完美儿媳争了去,竟不顾礼俗,早早给独子订了亲!” 可也有闲话入耳,道是:“秦陌心有所属,只是那心仪之人不堪匹配,长公主为了断他的念想,才一意孤行为他聘媳。” “就盼这第一美人名副其实,能够拢回他的心!” 刚过门时,崔兰殊对这类谣言,听信过几分。 只因秦陌,待她十分冷淡。 可她那会儿对秦陌一见钟情,少女情窦初开,爱慕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不惜使尽浑身解数,讨取他的欢心。 后来两人有了夫妻之实,兰殊渐渐懈怠了这些谣言。 因她的夫君从不拈花惹草,过门前三年虽不曾碰她,也未有过其它风流韵事,更没有旁敲侧击过她自个儿心有所属,欲纳妾入门。 与她圆房后,一有了欲念,也只宿她房中,从不在外寻花问柳。 在兰殊眼里,两人也算是过了一阵蜜里调油的生活。 直到双十年岁,幻梦破碎。 她在对他最为浓情蜜意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他深藏心底的秘密,知晓他另有所爱。 恍若一盆冷水劈头盖面,兰殊心里的妒意疯长,怨念横生,从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状态。 直到今天受下这一箭,径直穿透了兰殊的心房,疼得她有些迷途知返起来。 可惜,已经迟了。 只盼他能念及这场相护,以及这几年短暂的夫妻情分,放过她的家人。 -- 后来,兰殊如愿见到了平安无虞的乳母,带着两个幼年的侄儿,从街角那厢缓步而来。 此时的兰殊,已成了一只孤魂野鬼,不知今夕何年。 她游荡四处山头,找不到自己的坟墓。 生前记忆正在流逝,她静静站在街角,看着乳母步至洛川王府门前,抬起衣摆,缓缓下拜:“求王爷将姑娘的遗身,归还老奴!” “王爷不愿将她葬入秦家祖坟,老奴愿带她离去,还请王爷许姑娘入土为安,莫让她魂无所托,不知归路!” 街坊四邻议论纷纷,听来话头,乳母每日复求,已有三月之余。 王府闭门谢客,亦有三月有余。 今日,终得管家邹伯不忍,开了府门,红着眼眶掺起乳母,拭泪哽咽:“并不是奴等为难老夫人,王妃生前待奴等宽厚温柔,奴何尝不希望她能入土为安.......只是王爷不肯见人。今日一清早,王爷他……还将王妃给烧了!” 兰殊怔在一旁,美眸圆瞪。 大周朝土葬为尊,损毁死者尸体,是为大不敬。 乳母瞠大了双眸,怒而推开李伯,悲愤交加,撑着一副老迈的身躯,上前叩着朱门讨要说法。 王府家兵自不会让她进门,兰殊怆然飘入了王府,企图寻出一些自己的骨头沫。 民间传言,逝者融入大地,才能接连地下的忘川。 没有尸身载魂,人便不得往生。 秦陌,已恨她至连投胎的机会,也不愿施舍她了吗? 兰殊心口生凉,复而,自嘲一笑。 确是她,先害死了他的心上人。 在他眼里,其心可诛,她罪当,挫骨扬灰吧。 正这么游着神,隐约间,她在西南佛堂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 说是熟悉,却又,不识。 那人步履萧索,满头披散着白发,不该与她那风华正茂的夫君,有着相似的背影。 兰殊情不自禁地跟了两步,心想掠前睹一睹他的尊容。 那背影似有所感,迎风回首的那瞬,兰殊好似看到了那双她生平最爱的睥睨凤眸——透着猩红血丝的眸底,却像失了光的寒星,空洞,而毫无生气。 兰殊有些惊骇,正待仔细辨认他的面容,魂身忽而一浮。 不知哪儿忽然冒出的吸力,无形将她束缚,坠入一片漆黑之中。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传来疑是颂经的杂乱声,兰殊最不喜秃驴,掩着双耳,眉心紧皱。 而当一切归于沉寂,眼前渐渐出现了灯火之光。 四周开始出现模糊的景致,似庭院错落,曲径通幽。 兰殊的眉稍处,落下了一枚雪花,压在她密长的睫羽间,引得她眨了眨眼。 手腕间,隐隐约约,感受到一丝凉风灌袖的寒意。 可她已经作古,如何能感觉得到凉意?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谨小慎微的叩门声。 叩、叩、叩。 银裳连敲了好几下,里边儿毫无回应,丧气地垂下头,喃喃着埋怨了声,“哪有新婚之夜,把新娘子丢在门外的?” 转眸,只见自家姑娘目光空落了瞬,继而,定格了片刻,犹似琉璃的瞳仁中,泛出一缕惊异的光泽,忽而瞪大了双眼,张望着四周。 兰珠抬目四望,簌簌风雪下,处处张灯结彩的院子,底调黑瓦白墙。 门前一棵过檐的玉兰树,本是光秃秃的枝丫,此时系上了许多万紫千红的花球,除却凋敝之气。 旁边,一汪清池静寂,结着薄冰。 这熟悉的每一个角落,并非她刚刚身处的洛川王府,而是东宫。 秦老王爷为国捐躯后,章肃长公主难抵物是人非,选择了回宫寡居。 王府荒废数年,直至秦陌作质归来,方才重启故居,下令修葺,成了后来的洛川王府。 在这之前,秦陌一直暂居在太子表哥李乾的府中。 她与他少时的盛大婚宴,就是在东宫办的。 较之东宫前院的雕梁画栋不同,秦陌独住的这处小院,两室一厅,构局极小,颜色素朴寡淡。 刚嫁过来时,兰殊还纳闷了阵。 后来听邹伯解释,始知秦陌挑选这处简居,正是他刚从突厥作质归来的时候。 那时他在异国他乡遭了太多迫害与暗杀,犹如惊弓之鸟,只想僻静独处,不喜宽敞纷杂。 兰殊当时嫁得心甘情愿,听来只有心疼,全不介意与他在此蜗居,精心打理着他们的麻雀小院,来年一开春,就往那碧波池里撒了把芙蓉种子,开了一池的繁花,姹紫嫣红。 仿若一幅雅致的水墨画,横梗一笔浓彩,看得秦陌频频蹙眉。 长公 2. 第2章 梦境里的女儿香 [] 腊月的第一场雪,落得有些肆虐。 同缎而裁的婚服,一高一低,站在门前,寒风卷过袖襟同款的纹路,轻飘飞扬。 秦陌的眉稍微微一压,目光落在兰殊脸上,飞快而轻巧地打量了番,其间透着一丝探究。 少年不置可否,只微侧过身子,让出了一条进门的路。 直到崔兰殊规规矩矩走向衣柜,老老实实拿了衣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银裳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姑娘当真要睡在这儿?” 书房内,银裳嫌弃地环顾着四壁。 纱幕后,兰殊已经脱了红罗云锦大袍,正引臂去摘头顶的钗环。 银裳担心风漏冷了兰殊的身子,三步并两,先关上了书桌旁侧的支摘窗。 继而回到兰殊身后,帮着少女拆下那近乎两尺宽的凤冠。 头顶一松,兰殊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不睡这,若是出了院子,明儿非叫人笑话死了。” 可新婚夫妇不同房,即使在一个院子,传出去也是叫人笑话的。 “哪有人成婚不洞房睡书房的。”银裳心里不平,怨声载道。 兰殊却笑了笑,“有书房睡都不错了。” 总比到最后,连个坟头都没给她落的好。 上一世的今夜,兰殊足足在漫天大雪下候到三更天,最终晕倒在门口,磨软了少年两分铁石心肠,至少让她进了屋门。 后来,她便捏住他心口对她仅存的那点怜悯与柔软,不知兴过多少风浪。 也亏他忍她这么久,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最终触了他的逆鳞。 银棠左思右想,想不通,絮絮叨叨道:“姑娘到底是哪儿惹姑爷不欢喜了,非将您赶了出来?”小丫鬟的思绪乱飞,不禁脸颊一红,”可是那火折子,您没看明白?” 在银裳眼里,姑娘不过十五,正值少女羞赧的年纪,出嫁前虽听了嬷嬷的教诲,但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画册,她当时略了一眼,确实没敢细看。 兰殊闻言,心里忍不住嗤笑了声。 重来一遭,她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就是比那画册上更难以启齿的姿式,他都同她做过。 兰殊细细回想着上一世的今天,如实相告:“我是没细看,可我连他的头发丝也没碰着。” 她不过在他挑起红盖头的时候,轻轻唤了他一句夫君,继而,规规矩矩地起身为他宽衣。 手还未触到他腰迹的革带,就被他视如瘟神般,赶了出来。 秦陌不喜她叫他夫君,后来也不喜。 “没道理啊。”银裳盯着兰殊的脸出神不解。 她从小伴大的姑娘,拥有举世无双的美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知书识理又善解人意,堪为一株完美的解语花,断没有被人嫌弃的道理。 兰殊识出她眼底对她的满腔偏坦,心知自己便是杀人放火,银裳也会认为她是为民除害,哭笑不得的同时,不得不强撑着打趣宽慰:“许是他怕自己把持不住,毕竟我虽已及笄,迄今,还未来过葵水。” 银棠闻言默然,她家姑娘,确实晚熟一些。 此等非人为因素,实在无作他解。 银裳只得点一点头,着手给兰殊铺床,一壁忙碌,一壁不忘开解:“姑娘也别心急,您的好,相处久了,姑爷自会知道。何况您这么好看,我就不信这世上有哪个男人,能逃得过您的皮相。” 兰殊眸眼黯然了瞬,却佯作松快地瘪了瘪嘴,“说的像是我空有皮相而已。” “才没有的事!”银棠急吼吼地分辩,“但美貌本就是一项优势,别人想要还没有呢,姑娘理当自信才是!” 兰殊笑了笑,何尝不知她安抚的好意。 只是以色事人,终不得长久。 前世,她费尽心机,勾得秦陌近了她的身,可鱼水之欢再好,她搂着他的人,却拢不住他的心。 何苦来哉。 银裳帮她在罗汉榻上铺好床,打来热水让她洗漱。 本想使唤奴仆搬来浴桶,让她泡个舒舒服服的澡,考虑到不宜声张,叫人看姑娘睡书房的笑话。 银裳只好端着盥洗盆,吸了吸鼻子,狠下心委屈姑娘一晚。 兰殊有些疲累,并不在意这些,只想早些歇下,调整一下心神。 刚往罗汉榻上一靠,银裳帮她捻了捻被角,正准备吹灯。 屋外忽然响起短促而急切的敲门声。 秦陌身旁小厮元吉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从屋外传来,“娘子可歇下了?” 银裳看了兰殊一眼,提嗓冲着门前问了声,“何事?” “世子爷请娘子回趟主屋。” -- 秦陌一点儿都不想成婚。 当日他负手而立在京城各大高门贵女的画像前,眼高于顶,敷衍的目光扫过去,高个头的嫌人矮,瘦细长的嫌人胖。 太子李乾坐于厅前的黄花梨太师椅上,听他满嘴胡诌八扯,忍不住唇角抽搐,眉头拧上了天。 见秦陌左右不得心意,李乾视线一瞬,欠身旁侧的内务府总管会意,忙将最后一道杀手锏,崔氏第一美人的画像捧了来。 秦陌仍是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本想着如何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乜过画像中少女那一袭明艳的红裙,心口却莫名没由来地一缩。 望着她那双秋波剪水的星眸,少年难得没有评头论足,短促的沉默。 说来也无他意,只是不经意联想起近几日,他总是莫名梦见一位红衣女子的背影。 说是梦,也不过一瞬。 她挡在他身前,张着细白的双臂,纤细的身躯飘落而下,就像一片寒风里枯萎凋零的秋叶,一袭明艳的红衣,随风挥散。 他奋手扑了空,每每醒转,不明所以间,心里,总是一阵空落。 而便是这片刻的犹疑,李乾非得认定他对人家有意。 呵,多看两眼就是有意。 那他每天同李乾大眼瞪小眼好几个时辰,他俩早该冒天下之大不韪,私奔了吧。 李乾铁了心要给他聘媳,自然也不听他的辩解,当下就入了宫,与章肃长公主一同将此事敲定下来。 从交换的草帖上瞥见“崔兰殊”三个字后,秦陌的心口,这几月以来一直沉甸甸的。 他并不认识那样一个人,思来想去,他将这股沉重感,归结于,他讨厌盲婚哑嫁的感觉。 何况,他又不是没有心上人...... 大婚之夜,秦陌眉尾漫了些醉意的醺红,氤氲着眼色,漫不经心往床头一瞥。 红盖头下,那双轻轻颤抖的柔荑小手,莹润无瑕,与梦中那双背对他张开的纤手,细腻的肌理,几乎重叠在了一块。 他情不自禁挑了盖头。 大片火红下,崔兰殊姝色无双,含羞带怯地抬眼,一双明眸清灵澄澈,比之画像,更添三分生动的娇媚,当之无愧的,倾城美人。 秦陌忍不住嗤笑,李乾为了纠正他走偏的心思,在为他谋妻上,当真是煞费苦心。 这美人娇滴滴起了身,软绵绵唤了他声“夫君”,抬手伸向他的腰迹。 他将她柔弱无骨的手一握,在她以为郎情妾意,耳根通红时,把她推出了屋门。 < 3. 第3章 只是一时梦魇? [] 兰殊迈着莲步来到主卧门前,正好遇到东宫侍卫首领,即文昌侯府的小侯爷傅廉,从里边儿出来。 傅廉刚把秦陌那一嗓子召来的仆人们尽数带出了屋,远远望见她,恭谨地行礼作揖,“世子妃。” 兰殊福身回了礼,“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只见傅廉干咳了声,略有窘色,只是谦和地抬手请她一人进屋,自己也没有随在后头跟进来,而是谨慎地从外头,关上了屋门。 兰殊独个儿走进了里屋,只见秦陌寒色坐在了桌前,一张可堪入画的俊脸,下眼皮透着暗沉,活像顶了一脑门的官司。 兰殊走路的姿势素来优雅,动静极轻,没了环佩玉珰,像只猫儿似的,人靠近了也微不可察。 然秦陌自幼习武,耳聪目明,早早掀起眼皮,掠了她一眼。 兰殊已经卸了钗环,一头墨发,仅在发尾扎了条红丝带,略显慵懒地披在身后,垂至杨柳般的腰身。 令他不合时宜地回想起刚才的梦境,心口猛然一滞。 兰殊全然蒙在鼓中,不明所以,只见少年细长的眼帘一阖,像是恨不能把看到她的画面眨出去般,避过她,目光乜向了衣柜边。 衣柜前,站了一名与兰殊年龄相仿的少女。 她戴着口巾,正好俯下身,从一副紫檀木盒中,拿出了叠放整齐的一件女儿兜衣,摩挲了下布料,前后仔细检查了遍,继而,放置鼻尖,轻嗅了嗅。 口巾少女的神色专注认真,动作严谨,并无轻浮之意。 饶是如此,兰殊的脸色还是如红墨染了清水,羞意一点点从其间,蔓延了开来。 那少女似是想通了什么关节,茅塞顿开,紧皱的眉间舒缓,大大松了口气,转过头,正准备同秦陌开口,不料视线与兰殊在半空中交汇。 昌宁小公主久闻崔氏第一美人的鼎鼎大名,今儿个却是头一回见。 听多了坊间传言“娶公主不如娶五姓女”,昌宁一直十分好奇,这五姓女到底是有多美貌动人,连她这等金枝玉叶都盖了过去。 可惜白天新娘子入门的时候,盖头严严,未露一丝端倪。 昌宁只能期待在明日的宫宴上,一睹美人芳容,这会猝不及防对上,心里,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我个天爷,当真是绝色。 便是一身素色便衣,头发披散,面上未施任何粉黛,也丝毫不减兰殊的姿容。 那宛若繁星般璀璨的清眸,无辜又美好,往人身上一旋,却不管是男是女,都叫她看酥了半边骨头。 兰殊被她盯得紧紧,眼波微颤,不太自在地,觑了一眼她手上的兜衣。 本来心无旁骛欣赏美人的昌宁,低头,颊边腾然浮出了一大片红云。 “不是,嫂嫂,我、我不是流氓!” 昌宁急急上前两步,忙想着将兜衣俸上,物归原主,刚递手,又觉得此举十分不妥。 顶着头皮发麻,昌宁只好连忙转回身,小心谨慎地把衣物放回了衣柜中。 “查出什么了吗?” 就在此时,秦陌冷冽的嗓音响起,迫切将昌宁魂飞天外的思绪,拉回了正事上。 昌宁肃然摇了摇头,“没有问题。” 话音一坠地儿,秦陌有些不可置信,蹙起眉间,语气凛然,“没有问题?这么香你闻不到?” 他一副嫌弃她学艺不精的臭脸,昌宁直接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沉吟了会,微红着脸,走向了兰殊。 “嫂嫂,冒犯一下。” 兰殊不明所以,只见小公主牵起她的手,俯首,隔着口巾,鼻尖挨了下她的手背,轻吸了口气,又抬手,缓缓拨开她挽至身后的墨发,朝她颈间,克制有礼地嗅了一下。 兰殊眼睫轻轻发颤,犹如蝶翼般扑闪扑闪。 幸而对方是个姑娘,不然她定要被这暧昧的动作,搅得浑身哆嗦了。 秦陌静坐一旁,晦暗不明地望着昌宁的动作,脑海间,梦中他抵着她耳鬓厮磨的画面一闪而过。 少年隐在广袖下的双手,几不可闻地蜷缩了一下,心口一下又一下地猛抽起来。 昌宁心有定论地问:“嫂嫂身上的香味,可是从小就有的?” 兰殊愣了会,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昌宁目中闪过深深的艳羡之色,回眸,同秦陌一本正经道:“真没有问题,也没人用香害你,这香气是嫂嫂身上自带的,沾到衣服上了而已。” 秦陌一副不敢苟同的样子,好似她纯属查不出来,搁这糊弄他。 好歹是华圣手的关门弟子,不过检测个迷香,她还不至于拿捏不准。 面对秦陌的质疑,昌宁冷哼了声,“不信我,你今晚自个闻闻不就好了。” 昌宁作为李乾的胞妹,大周唯一的嫡公主,自小被惯坏了,说话向来直来直往,不知忌讳。 秦陌被她这么一呛噎了话,面色紧绷,下意识,瞥了崔兰殊一眼。 兰殊垂下眸,不可避免的害臊,眼底却闪过一丝清明,应是已明白了他喊她过来的意图。 秦陌从不信邪,打开衣柜那会,便在心里笃定了衣柜的香味有问题。 尤其是她离开时,还特地进门,接触了衣柜。 要叫他查出来她敢对他下药不轨,他定把她轰出去。 不料,却是没问题。 难不成真的只是一时梦魇? 秦陌不信鬼神,历了场没头没尾的春梦,又如何能和什么前世今生想到一块。 他默不作声,静静审视着眼前的美人。 按理而言,换作寻常少女,遇到这种情况,早该觉得心虚慌乱,或是当真被他误会,心生委屈了。 她没有,除了脸上有些如遭了搜身一般的羞赧红晕,整个人静悄悄的。 历过生死的人,这世上大抵没多少事,能叫兰殊心惊胆颤了。 她垂首而立,心里只有一点纳闷。 上辈子,他虽在她死缠烂打后,被迫让她进了屋。 但两人也是相安无事,一觉睡到了天亮,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他也从没在意过她身上的淡香。 今晚,是怎么了。 兰殊百思不得其解,秦陌已经驱赶昌宁离去。 转眼,少年的长靴,伫立到了兰殊面前。 兰殊微抬起首。 秦陌神色略有不自在,但也没再揪着她不放,凛凛瞰了她一眼,负手而立,看向衣柜道:“这些衣服看着都旧了,我明天安排人,给你做过新的。” 看似是对于今晚误会的安抚与宽慰,兰殊察觉到了他口气中的一丝不信任,亦不反驳,沉默了会,敛衽颔首,“谢世子爷。” 她千挑万选带进门的这些衣服,为了衬出她的明媚,颜色都十分醒目瑰丽。 总是碍他的眼。 做过也好。 -- 4. [] 秦陌睡得一点儿也不好,书房的罗汉榻上,残余了美人靠过的异香。 昨晚,她笼统待这不过两个时辰,竟也能留下香气。 兰殊身上的气息并不难闻,相反,可谓是国色天香。 可少年昨夜发了那样的梦,再嗅到这股熟悉的香,怎么,也无法安寝了。 秦陌坐在榻前,眼底发青,捏了捏眉心,正准备掀褥下榻,屋门被人轻轻叩响。 再见到那张困扰了他一夜的芙蓉面,少年实在难以露出好脸色。 兰殊秉承新妇之责,伺候他更衣洗漱。 说是伺候,兰殊望着他眼底的烦躁,很识相地只是试了试盥洗盆里的水温,浸湿帨巾,将外衣挂于衣架,便垂眸立于一旁,从始至终,没有碰过他。 洞房花烛夜将新娘弃至门外,任哪个女子历了这么一遭,都该是心灰意冷,凉下大半截心肠的。 秦陌对崔兰殊现下的态度,颇为满意。 要是她能够再动作利索些,少磨磨蹭蹭,就更好了。 入宫的驰道上,兰殊艰难提裙下车,身上的礼服繁重,走得有些慢。 怪只怪上辈子,秦陌太惯着......或是懒得管她。 任由她随性穿着,全无要求她行贵妇的端庄打扮。 成日在府中,还如做姑娘似的,只着轻便襦裙,随时在长廊上奔跑嬉闹。 这会儿层层华服缠身,反而不习惯起来。 顶着秦陌冷漠嫌弃的目光,她头皮发麻地垂首,只能奋力快步往前。 -- 先帝驾崩当年,李乾不过九岁。 小儿年幼,江山难托,先帝不得不留下遗诏,由摄政王秦葑兼中枢四位宰辅执掌朝政,辅佐太子,共理国政大事。 后来秦葑战死,章肃长公主未免李氏江山大权旁落,接过了亡夫的虎符,垂帘听政,代掌军机大事,制衡中枢。 起初,对于国朝最为尊贵最有权势的女子成了她婆婆,兰殊敬畏而胆怯。 重来一遭,坤仪殿内,两侧宫女福身挑开彩幕珠帘,兰殊再度朝那御座看去,却十分欣赏而敬爱长公主的傲然仪态。 毕竟表里如一的高傲,比佛口蛇心可强太多了。 兰殊上前行礼叩首,为她奉茶。 章肃长公主接过茶水,浮着茶沫的同时,双眸凝向了她身旁的少年,蹙起眉梢,“秦陌,什么出息?洞个房,比你新妇的气色还差?” 话音一坠地,兰殊不由愣怔。 此话,前世长公主并未斥过。 上一世,兰殊险些成为国朝第一具新婚之夜的冻死骨,伏小作低,最终逼迫新郎官软了心肠,得已入了屋,与他共枕。 虽未圆房,至少,没有那么多闲言碎语,落进长公主的耳中。 这回,分房这么大的动静,到底瞒不过。 秦陌当然听得出母亲隐晦的敲打,也不戳破,只字不提昨晚分房的事,直楞楞跪了下来,拱手作揖:“孩儿无能。” 他摆出一副新郎体力不济的孬样,故意顺着她的话,和她对着干。 章肃长公主唇角抽搐,剜了秦陌一眼,朱唇轻启,满腹训斥的话,呼之既出。 李乾坐在旁边,狠狠干咳了一声,打断了她滔天的怒火。 长公主见李乾目光示意着大殿四周的宫人,终究忍了忍,没有当庭发作,以免叫人传出去,令小夫妻更加难堪。 她温和缓慢地喝下了儿媳递来的茶水,甚至按民间规矩,给了兰殊红封。 继而,引她上前,又仔细端详了她一会,摇头斥了句:“素了。” 兰殊微微抬首,只见长公主伸手探向头顶的叠鬓,摸出一支流光溢彩的钗环,别到了她仅缀几点珠花的盘髻上。 上一世,兰殊身着世子妃的翟衣拜礼,搭配着满头珠翠,盛装打扮入宫,成为了国朝最美的新妇。 章肃长公主那时看她许久,妆容钗环无不完美,只觉多加一笔,都是画蛇添足。 这回兰殊仍着了规矩的华服觐见,深青色鞠衣,胸背鸾凤云纹织金,但为了不让秦陌久等,妆发十分简约,头上并无冠子,也无金箔点鬓,髻发上,只有几朵珠花映衬。 反倒将长公主疼惜小辈之心,勾出了几分。 “这簪可是姑母平日最喜欢的一支,弟妹好福气!”李乾对此温言笑道。 兰殊谢过长公主,仰首望着她一双睥睨的凤眸难得温柔了瞬,甚至探出手,朝少女的鬓角摸了摸,忽而体会到了何谓爱屋及乌。 长公主待她良善,皆沾了秦陌的福。 可在九年前,为保江山无虞,长公主向先帝献上秦陌代李乾出塞北作质,弃子求荣之举,让两人的母子情,从此蒙上了一层阴霾。 如今长公主权倾天下,两人是母子亦是君臣,一个拉不下面说,一个心里赌着气,交流间,总是别扭与苛责。 对比下来,自小在长公主身边长大的李乾,反而更像是她的孩子,更懂她的心意。 婚嫁之礼于东宫举行,兰殊于礼,也需给一家之主敬茶。 李乾作为一国储君,年方十七,却早有了成熟男子的稳重模样,威仪不浮于表,说起话来和风细雨,温润如玉。 只见他含笑接下茶水,亦给了红封。 长公主见状,眯缝了眼,直接问道:“你包了多少?” 李乾笑了笑,“自是要比姑母给的少,怎好抢您家长的风头?” “我又没要这风头。”长公主薄露笑意,轻嗤了声,转首问向身后的安嬷嬷,“前廷的席面在安排了吗?” 安嬷嬷如实作答,长公主听到太子特意召了梨园的戏班子进宫唱戏,双眸瞬向兰殊,“喜欢听戏吗?” “喜欢。”兰殊点了点头。 长公主续问她都爱听什么戏,兰殊想了想,答了几出知名的,长公主让安嬷嬷一一记下,“待会就让他们唱这些吧。” 李乾蹙起眉稍微笑道:“姑母不听素日最喜的《莺莺传》了?”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多大年纪了还听《莺莺传》......你没听见人小姑娘都爱《穆桂英挂帅》吗?” 李乾掩唇,似笑非笑起来,“弟妹刚刚不也说了《金玉奴》这类曲目吗?” 长公主愣怔,随即同他一并笑了起来,含笑间,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了秦陌。 兰殊在一旁看着他俩说起话来亲密无间,一个眼神便心领意会,忍不住,觑了一眼秦陌的神色。 只见少年薄唇微抿,直接冲李乾剜了眼,“你怎么不问问我喜欢听什么?” 李乾啧了声,“你又不爱听戏。席上备的可都是你爱吃的。” 秦陌脸色稍霁,轻哼了声。 兰殊以前没有领会,如今再看这三人的状态,反而觉得长公主当年忍痛让秦陌替李乾作质受苦,为的就是一个手足情。 皇城位于权力的漩涡中心,是个吃人的魔窟。 5. 第5章 既有幸重来一次 [] 兰殊已经努力跟紧他了,奈何衣摆太重,时刻要关注脚下的步子,一时不察,在一个假山转弯处,跟丢了步伐。 虽不如方才所言的初次入宫,兰殊识路的本事非常一般。 御花园的这片假山林蜿蜒曲折,她上一世绕了好几圈,还是没走明白。 早知道刚刚不逞那一时的口舌之快了。 兰殊懊悔地想。 好在她也不是个性子急的,原地坐在了湖边纳凉,等着秦陌消了愚弄的兴头,回来寻她。 便是他恶作剧彻底丢下她,到了午饭时分,也总会有人来找她的。 兰殊安然坐在湖畔边歇下。 原地待了一会,日头渐高,假山后边,渐渐传来了一些宫女们的嬉笑声。 她听到人声,本想上前问路,一靠近,被迫听了一耳的闲话,才发现她们嬉笑的是她。 “姐姐今天可看见了?那崔家的姑娘,真是美极了。” “再美又如何,不过一夜,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你说世子爷怎么想的,这样的美人,也能丢到门外,弃之不顾?” “还能怎么想,定是她不懂事,才讨了人嫌,否则洞房花烛夜,谁会闲着没事为难自己的新妇呢。” “这新婚之夜被赶出门,你说崔氏以后在后.廷,还怎么有颜面待下去?” 兰殊愣在原处良久,自嘲地笑了笑,转回身,静待人声离去。 却有一道尖细的男子嗓音响起,开口,便是一顿狠狠的责罚,“呦,这是事都忙完了?竟有空在这嚼舌根?都给我去内务府领二十个板子!” 殿前侍头刘公公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贴心人,此时出现在这,想必不是特地来听宫女嚼舌的。 兰殊从石椅前缓缓起身,理了理袖口长裾的褶皱。 不过一会,刘公公果然衔着笑意,绕过遮挡的假山,躬身来到她面前。 上一世,太子殿下也曾在新婚第一日,找她谈过话。 毕竟在东宫办的婚宴,昨夜之事,府内的仆人,俱已向他禀报。 前世,兰殊虽入了洞房,但在门外守到了三更天,照样是委屈。 御书房内,李乾长身玉立在书架前,手握一卷孤本,听完了刘公公的耳语,眉头紧皱更甚。 “昨日折子呈的多,孤一喝完喜酒,便回了前省办公......也忘了同府中下人交代,让弟妹受委屈了。” 东宫内事,不过一夜就传到了外人耳中,李乾自认是自己御下不严,没有约束好府内人的嘴。 谁能料到,秦陌那小子竟如此混账! 何况长公主的独子成婚,整个京城万众瞩目,想瞒也瞒不了。 兰殊摇了摇头,敛衽俯首,目光澄澈,“此事非殿下之过。” 李乾见她年纪虽小却性子温和,并不为一时委屈心怀不满,心中慰藉的同时,又闪过了一丝疑虑。 按理而言,新婚之夜,新娘子单纯为了自己的声誉,也断然要进洞房的。 秦陌的性子他清楚,小打小闹不少,真叫他彻夜看着一个弱女子冻在冰天雪地里,也是做不到。 拿捏男儿的怜惜,当是女子的专长。 可她一点儿挣扎都没有。 当真因秦陌的一时混账,彻底心寒了? “子彦他虽有些脾气,人却是好的。”李乾温言细语,带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要真说起来,我才是你俩真正的媒人。是我觉得你俩般配,才同姑母合计,定下了这门婚事。” 兰殊垂目而立,闻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太子殿下金口玉言定下的事,容不得拒绝。 却不代表秦陌一定会对她好。 李乾做的这桩媒,终归是好心办坏事,叫她落了个香消玉殒。 是以,兰殊也不得不问一句,“殿下是从哪里看出我们般配了呢?” 兰殊的声音轻轻的,不是质问的口气,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哀莫大于心死。 李乾沉吟了良久,似有理解,长长吁了口气,“我知道他昨晚的行为,大抵是伤尽任何一个女孩儿的心的。但孤还是希望,你能给他一个机会。” 兰殊短促的沉默,抬起双眸,“可他好像并不需要我的机会。” 毕竟,他现在爱的,以后爱的,从来都不是她。 李乾默然片刻,“你在崔家的境遇,我清楚。” 猝然的坦诚,上一世也有过,兰殊美眸圆瞪了片刻,便识相默了声。 人人都以为成为崔氏第一美人,当是何等风光,却不知这个头衔的背后,藏了多少辛酸与无奈。 乳母,姐姐,弟弟,便是那一张张她珍爱的面庞,不断萦绕在她脑海中,才叫兰殊没法舍下秦氏宗妇的尊贵身份,在一开始,就同秦陌恩断义绝。 李乾只警醒了她这么一句,也不多说,开口便是承诺:“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继承大典。如果你能在他身边待够三年,我以新帝的身份,先许你一个承诺。” 未来君王的一言九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伦理纲常在上,其他,届时你皆可要求。” 这个条件,李乾上辈子也提过。 可上辈子她对秦陌一往情深,一门心思扑在了他身上,岂会央求什么。 只道会伴在他身侧长长久久,同他延嗣繁茂,同他相濡以沫,不需要任何恩赐与奖赏。 这会儿,兰殊沉吟许久,敛衽下拜,同他叩首,重复了上一世的痴心话。 临了,兰殊适当拭了拭泪,补了句,“就怕一直入不了世子爷的眼。” 李乾的神情有了慰色,展露出了一点笑颜,温言唤她起身,“你这么好,子彦肯定会喜欢的。” 兰殊的清眸,藏在拭泪的广袖下,觑了他一眼。 她还是这么回答,不过是清楚自己在太子眼里,只是一枚棋子。 李乾是秦陌的兄长,偏袒秦陌,人之常情。 他既企图用她来转变秦陌的心意,自然更乐见于她一门心思放在秦陌身上。 是以,即使兰殊已别有所图,现在都还不是表现出来的时候。 李乾金口玉言续道:“你虽然说你不要,但孤既已作诺,便不会食言,若日后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有他这么一句,刚刚落下的金豆子,便算是赚回了本。 兰殊福礼拜谢。 李乾望她一眼,还待开口想要说些宽慰的话,门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秦陌听说自己故意扔在御花园的新妇被刘公公带到了御书房,不得不半路折了回来。 李乾听见通传,含笑与兰殊道:“孤已经叫戏班子入了前廷上台排练,弟妹不妨先去看看,席上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也可以帮忙指点一下。我留在这,替你骂一骂他!” 兰殊露出一点奉承的笑意,敛衽行礼告退。 -- 在东宫,两兄弟相差 6. 第6章 共处一室 [] 宫宴之上,兰殊的目光,顺着少年的视线朝右边望去,看向了那位已经坐在了矮榻上,掩袖低低轻咳的男子。 一身淡雅的青袍,身姿羸弱,脸颊间的苍白病态,为他添了一份独有的出尘风姿。 卢家四郎卢尧辰,太妃留宫照看的外甥,秦陌的结拜义兄,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前世的今日,秦陌入席后,也不许她开口同他说话。 兰殊还以为是食不言,寝不语,如今才知道,他只是不希望那个人,看见她和他说话。 开席后,兰殊当真谨遵夫嘱,坐在秦陌身旁,低头执箸,从头到尾没往他那厢流连一眼。 秦陌当然是顺心的。 要是昌宁不捣乱,就更好了。 昌宁小公主笑吟吟坐在了兰殊身旁,怕兰殊头一回入宫不知规矩,一直在旁边好心指点。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昌宁见兰殊语笑嫣嫣,美人莞尔如春风拂面,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可兄嫂之间,从头到尾,却没有一句交谈。 昌宁忍不住朝秦陌那厢质问:“表哥还和嫂嫂闹别扭吗?” 恰在这时,席内乐声休止,她清冽尖细的少女之声,毫不意外地绕上了房梁,引得众人侧了目。 秦陌一抬首,就对上了李乾晦暗不明的双眸。 李乾先冷眼瞥了他,再而,恫吓般的,看向了弱不经风的卢尧辰。 秦陌薄唇紧抿,不得不执箸向前,信手夹了几块鱼脍,递进了兰殊的碗内,“尝尝这个。” 若不是兰殊的眼儿尖,险些没看见他温情的神色下,眼底闪过的不屑与疏离。 兰殊微微弯眸,特意贴近了两分,靠在他耳边低语,在外人看来,小夫妻俩儿新婚燕尔,亲密无间。 然扑在少年耳边的话语,不过一句轻轻软软,而客客气气的,“多谢世子爷。” 秦陌感觉到了她的配合,舒心合意之余,忍不住朝她探了一眼。 兰殊拿来一个新碗,将鱼脍放入里面,添上了姜葱蒜末,乖乖拌料。 秦陌望着她手间搅拌的动作,引臂的姿势柔软优美,脑海中,竟然浮现出另一副画面。 豆大的灯火下,满是案牍的桌前,半截红袖闯入他的眼角,一模一样的轻柔动作,正给他拌同样的酱料。 男人忙了一天没顾上进食,她特意将晚膳送来了书房。 他不过吃了一口,便将她拽入了怀中,猝不及防啄了口她的樱唇,摩挲着她吹弹可破的脸颊,低声笑她,“是因为跟鱼一样滑,所以吃不得同类吗?” 唇齿间彷佛留下了她口脂上的香气,少年整个人如临大敌,心口忍不住又打起了颤。 他连忙将目光一收,僵了片刻,闭眸,捏了捏针刺般的太阳穴,不知为何会出现幻觉。 隐隐间,他又闻到了她身上天生的那点女儿香。 从她的袖口间溢出,恍若兰芝芳草。 转眼,兰殊把拌好酱料的鱼脍,夹回了他的碗中。 那银箸无意间叩击碗边的轻响,勾回了秦陌的心神。 面对她这样亲密体贴的动作,少年第一时间,先看了眼对面的羸弱义兄。 继而,在李乾和长公主的双重注目下,他只好同崔兰殊露出一点僵硬的笑意,起箸,尝了一口。 方才的幻境里,女儿家拌的佐料咸淡适宜,颇为对他的胃口。 秦陌潜意识以为这玩意差不到哪儿去,直接一口下去,却吃了一嘴的酸甜苦辣,五味陈杂。 “好吃吗?” 面对李乾时不时瞥来的探视,秦陌不得不极其昧心的,咽了下去,提了提唇角,笑得人心口发凉,“不错。” “那世子爷多吃点?” 兰殊澄澈无辜的双眸,闪烁着,划过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戏谑,把剩余的鱼脍,尽数添到了他碗中。 秦陌僵硬了笑容,“你全都给我,是要我给你再夹些吗?” 兰殊唇角含笑,下颌微扬,又靠近了他的耳畔,端着一副窃窃私语的亲密样,同他慎重道:“不是这样的,世子爷,我吃不得鱼。” 她温热的气息就这样轻轻扑在了他耳廓边,秦陌蓦然回想起方才幻觉中的那句——是因为跟鱼一样滑,所以吃不得同类吗? 他垂下冷冰冰的凤眸,视线不由落在了她的脸上。 少女的芙蓉面尚未从他鬓边离去,入目,是吹弹可破的莹润肌肤,白如美玉。 看着的确比鱼还要滑的多。 秦陌心口一滞,连忙将脑海里不该有的杂念晃去,撇过头,低声嫌弃了句:“你事还挺多。” 兰殊也不着恼,轻声细语道:“我吃了,事会更多的。” 她再不会像上一世那样,为了强求他的怜爱,故意吃下过敏之物,在他面前病倒,累得他照顾她一夜了。 -- 直到散席,秦陌才不急不徐地连灌了三大盏茶水。 见列坐上席的长公主与李乾俱已离去,他凛下眉眼,朝兰殊斥道:“都说崔氏女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你不知道你的拌料放咸了吗?” 便是传言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秦陌才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心存故意。 兰殊的眼眸澄澈,就跟丛林里只会吃素的麋鹿一般,睁大了眼直直望着他,樱唇轻抖了抖,佯作慌乱道:“啊,放咸了吗?” 她这番模样,少年怎么看,都看不见故意的成分。 果然刚才那一幕,那个案牍前贴心的可人儿,是幻觉。 少年轻飘飘瞟了她一眼,冷哼了声,转头离去。 兰殊规规矩矩跟在他身后,看了眼少年高高束着马尾的后脑勺,漆黑的发梢,随着他大步流星的步子左右摇晃。 她侧眸,几不可闻地偷笑了一声。 转眼,长廊的另一头,卢尧辰携了一帮同伴翩翩而来,明眸善睐地朝着秦陌走去。 兰殊脚尖一顿,识相地没再往前跟上,扭头回了殿内,佯作落下了什么东西的样子。 秦陌的眉眼经年都是一副霜雪覆盖的冷冰冰样,这一刻,却难得有了一丝温柔,虚托了下卢尧辰作揖的手,勾起一抹吝啬的笑容,“四哥的身子骨好了吗?” 卢尧辰身如修竹,露出一缕无奈的笑容,“这副废躯这辈子是好不全了,现在还能出来走动,我已觉得万幸。就是可惜昨天,没能如约参加你的婚宴......” 卢尧辰眼含愧怍,秦陌连忙摇了摇头,“生病也不是人能控制的,宴席什么的,来来回回也就那样,素是无趣,四哥不来,刚好少喝几杯,对你的身体也好。” 卢尧辰不置可否,眼底的愧怍还未散去,他身后一群同伴倒先笑开了声,“世子爷这话可就谦虚了,您娶的可是崔氏第一美人,多少男儿羡慕不来,婚宴怎会无趣呢?” “吾等昨晚还想闹洞房的呢,可惜太子殿下念及您和崔家姑娘年纪都还小,脸皮薄不经闹,都不许我们过去。” “毕竟是洞房花烛夜,人生头等喜事,要我也不想别人打扰啊!” “春宵一刻值千金嘛!” 他们几个都是些玩世不恭的世家子弟,风花雪月惯了,说话也没个遮拦。 卢尧辰见秦陌抿唇不语,回头瞪了他们一眼。 几人见状噤了声。 卢尧辰含笑同秦陌提及他在 7. 第7章 梦里,又是和她。 [] 秦陌回过头,发现兰殊避退下人后,自个径直从衣柜里拿出了另一床被褥,放到了屏风外的美人榻上。 她默默铺好了两副床,主动问他睡哪个。 秦陌愣了会,毫不见外地,往床榻前一坐。 一双深邃的凤眸与她四目交汇,秦陌带着他惯有的倨傲,轻轻巧巧地打量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也含满了探究。 面对少年全无谦让地选了床榻,兰殊不嗔也不恼,仅一个颔首,用极柔和的声音询问道:“耳房已经备足了水,世子爷要不要先洗漱一下?” 秦陌注视了她一会,回答:“你先去。” 兰殊乖乖听命,而后,从衣柜拿出换洗的衣物走入耳房,至挽着柔软的湿发出来,她都没再同他多余一句话。 更没有欲擒故纵,隔着屏风,在浴室中弄出一些有的没的的声响。 见少年在里屋一直迟迟不动,兰殊以为他没发现她已经洗漱完毕,不得不从铜镜前起身,拿着帨巾绞着头发,走进屏风内,与他温言禀复:“世子爷,耳房的水已经换好了。” 秦陌乜了眼她身上端庄严实的素纱中单,低头,几不可闻地笑了声。 原还担心她会一.丝不.挂地出来,他连被角都拽到了手上,就等着反手将她一捆,卷成一条花卷,老老实实塞到床角去。 合着,他高估了她。 -- 待秦陌趿鞋从耳房出来,兰殊仍安静坐在了铜镜前,仔细绞着如瀑般的发尾。 高台上的烛火微晃,映着她白生生的芙蕖小脸。 摇曳的烛火下,少女的姿容如玉,像个描在画上,不真实存在的人。 她背对着他,正伸手去梳理头顶的湿发,犹如天鹅梳羽,手腕的袖口因她引臂的动作,滑落到了手肘处。 她的手,比那素纱袖衣还要白。 少年不由怔了会神,只觉得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 兰殊透过铜镜,瞥见了身后伫立不动的人,目光凛凛朝着她看,以为是自己绞头发一直亮着灯,打搅了他的安眠。 “就快擦干了。” 兰殊忙不迭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乱中失力,不慎扯下了几缕发丝,她疼得眼眶一红,也只敢几不可闻地轻嘶了声。 秦陌朝那地上掉落的青丝掠了眼,没再巡逻似的站在她身后,转头入了里屋,放下了床前的幔帘。 他并没有催促,但不过一会,屋内的灯就被兰殊熄灭。 秦陌面朝里侧,并未阖眸。 直到听见她在美人榻前掀开被褥的动静,隐隐传来了平缓入睡的轻浅呼吸声,确认她不会突然爬上他的床,秦陌才缓缓闭上了双眸。 忍不住,心里嗤笑。 他在干什么? 怎么跟防贼似的。 -- 现实中没人投怀送抱。 入眠后,少年的脑海中,又出现了一团乱糟糟的梦境。 梦境里,空澄的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梅雨,雨打芭蕉。 他坐在铜镜前,拿着一抹帨巾,仔细帮着怀里的一抹俏影绞头发。 他们像是在外淋了场雨,刚回屋洗漱完。 男人手上的动作已经竭尽温柔,奈何还是一时不慎,扯落了她几根秀发。 迎着女儿家回眸过来的嗔怒,他失了耐心般,嘴上厌欠了句,“这么麻烦,不然剪了吧。” 那樱唇上努起的弧度转而抿直成了一条线,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他嗤地笑了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趋渐灼热。 只见她有意无意的,只着了件一片式的裹胸裙,便出了浴桶,露着大片雪白的肩臂,沟壑深陷,轻纱柔软,紧贴着玲珑腰身。 “你是不是没有正经的睡袍?”他喉结微沉,抽了抽唇角,捏着她的耳朵,低斥了声。 却还是没抵住她的引诱,话音一坠地儿,男人擎住她的后脑勺。 揪在他臂膀上的指尖,渐渐发白,只见她的眉眼如秋波剪水,贝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他一壁观赏着她隐忍的样子,一壁禁不住伸出两指,钳着她的下颌,迫她将唇齿分离,贴近她耳边:“忍不了就出声,我想听——” 少年蓦然睁开了双眼。 整个人如遭了五雷轰顶,僵在了榻上。 秦陌的眼前一片发黑,心口似被人猛地砸了一下,咚咚狂跳的怀中,并没有香软可口的美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 幔帘外,少女的呼吸声又轻又浅,一点儿都没有想过惊扰他的安眠。 独有一丝异香从帘帐外溢入。 秦陌抵着鼻尖,香气萦绕不绝。 他心烦意乱地翻了个身,哑然察觉到下半身一阵湿漉漉的异样感,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少年脸色煞白,不得不撑腰起身,眼底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懊恼,犹如困兽一般。 懊恼完,又徒留一丝内心的迷茫。 没头没尾的梦,姑且认作是年少气盛、血气方刚的春梦。 少年仍是不懂,为何梦见的又是一名女子。 又是她。 -- 兰殊没有做任何的梦,睡得很沉。 直到秦陌出门晨练,银裳端着盥洗盆入屋,于榻前轻轻摇了她好几下,她才苏醒过来。 一睁眼,对上银裳惊疑不定的视线,“姑爷昨晚与姑娘圆房了?” 兰殊茫然了双眼,一张素白的小脸上,全无历过房事的靡靡艳色。 银裳微红着稚嫩的脸蛋,“门外守夜的元吉说,昨晚,世子爷叫水了。” 兰殊的双眸更茫然了,她竟睡得这么沉,连他起来了都不知道。 银裳望着兰殊懵懂无知的神色,失望之余,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盥洗过后,银裳于铜镜前为美人梳妆,捋着她一头乌黑的秀发,透过镜子看向她,忧思关切道:“姑娘还未来葵水,为了自己的身子,还是劝着姑爷再等等的好。” 这下兰殊倒是笑了。 她这话,说得秦陌很着急似的。 他根本不会碰她。 上一世,若不是她可劲儿地强求与引诱,她也不会沦为他枕席上的玩物。 至于昨晚,他本是爱干净的人,许是睡闷了汗,才叫人抬水洗漱的吧。 秦陌的体质十分特殊,夏天像块冷玉石,冬天却似个小火炉。 上一世,他时常忙到深夜晚归,她撑着眼皮守在床灯前等他,有时也会不慎困睡过去。 第二天,也只会发现自己抱着一个“人型巨偶”。 他动静向来不大,她都不知他几时回来的,也不知他何时上的榻,自己又是何时,不知廉耻地拱进他怀里。 但她确实极爱抱着他。 想起那些她自以为甜蜜的旧时光,兰殊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流淌而过。 有些可笑,又不可避免地,发酸发胀。 未等她琢磨出这是个什么心态,元吉从长廊大步流星而来,轻叩门扉,躬身恭敬入门,迎面给她,递来了一枚香囊。 “世子爷让小的送来给娘子的,希望娘子以后戴着。” 银裳眉稍微蹙,紧着将桃木 8. 第8章 她的眉眼迷离。 [] 两人头发交缠,男人抬手,钳住了女儿家雪白的下颌,盯着她的眼睛看。 她迷离的双眼,就像一幅如梦如幻的江南烟雨图。 女儿家见他修长的手指,渐渐握上了她的脚踝,那如秋波剪水的眸眼猛地荡了荡,“不,不要......” “不要什么?” 他明知故问。 见她咬着樱唇不答,将她的脚踝,高高架起...... -- 夜色阑珊,天色将明未明。 少年醒来之时,头痛欲裂。 他捏了捏额角,心中燥闷无比,按压着发干发涩的喉结,清了一声喑哑的嗓门,沉着嗓音,朝屋外喊了句:“来人!” 昨儿娘子在时叫了水,今儿个娘子不在也叫水。 元吉撸起袖口,朝着浴桶里试了试水温,回眸,忍不住觑了床头一眼,投来一丝疑惑的探究目光,成功被秦陌扑获。 “屋里太闷,热了一身汗。”少年面不改色地解释。 元吉敛眉颔首,望了眼窗外,不敢出声。 寒冬腊月,窗外正飘着鹅毛大雪。 世子爷不愧是那传闻中的习武奇才,这都能喊热。 -- 秦陌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既答应陪她回门,一大清早,少年准时出现在东宫门口的六乘马车边上。 太子殿下不许他薄待她,特意要他驾出御赐的车辇,陪她回门。 一路上,少年的脸色冷得很,眼皮都不带抬一下,一手支在旁边的置物案几上,一手捏着眉心醒神。 兰殊乖觉坐在旁侧,屏气凝神,不敢扰他,心里却闷闷地嘀咕,已经识相和他分居,没再逼他与她共处一室,怎得还是不欢心? 御赐车辇比普通的车辇宽敞许多,秦陌抵了抵鼻尖,还是嫌弃空间窄小。 他双手捂住眼眶,揉了揉眼皮,透过指尖,眼睛眯出一条缝,望向女孩腰上的安神香囊,心口深深叹了口气。 一点用都没有。 由内而外的体香,非足够亲近的情况下,一般是嗅不到的。却不知是不是梦境太过旖旎,秦陌对于她的气息,异常敏锐。 脑海中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一闪而过,少年毕竟未经房事,平白无故对一个女儿家生出那样的心思,终是为耻,而不敢看她的。 兰殊见他一直撇着脸,心里不由纳闷。 她知他对她不喜,这门亲事不喜,但也,不至于厌恶她到,连看一眼都嫌弃吧。 马车停在了一座高门大院前面。 房檐下的烛笼,描着方方正正的崔字。 秦陌一掀车帘,恨不能飞逃出去。 兰殊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半截袖口,斟酌再三,开口恳求:“世子爷能不能,扶我下车?” 秦陌皱眉回头看了她一眼,再瞥见帘外门口人潮拥挤,个个对他们翘首以盼。 娘家人都在门口候着,她大概是想有份体面。 秦陌没有回话,自顾自径直跳下了车。 兰殊见他头也不转,只能自嘲地笑了笑,轻呼了口气,提起裙摆,往车外走去。 跟随在车厢旁的银裳,主动前来掺扶她下车。 女儿家俯身探出车厢,旁边,忽而伸来另一只修长的男儿手掌,指尖透着少年青涩的削薄,掌心一片经年习武磨下的薄茧。 秦陌见她有些愣神,眉稍不太耐烦地挑了起来,就好似在讥讽,不是你说扶你的吗? 可当女儿家探出细白的小手,落在他大掌之间,触碰的那瞬,一股痒意透过表皮,迅速窜进了他的心房。 少年宛若遭了电殛,手心不可名状地痉挛了片刻。 兰殊不轻不重地依托着他,走下车来,眉宇间透着为人新妇的娇羞,朝着他浅浅笑了笑。 天造地设,郎才女貌, 要不是彼此心知肚明,一霎那,秦陌真要以为自己是个温柔体贴的郎君。 但便是假的,兰殊也想要这份夫妻和睦的表象。 不是为了让别人觉得体面,只是希望她真正的家人,觉得她嫁得好,过得好。 高堂之上,崔家老太太正对着秦陌笑脸盈盈,这身份尊贵的孙婿,她是颇为满意的。 兰殊坐在一旁,一壁陪笑,一壁目光游离,望向了大厅最末端的角落处。 那上一世在王府门口哭求她尸身的乳母,此时两鬓尚未斑白,正牵着两个年少的孩子,站在了门边,迎上她的目光,会心地向她点了点头。 士族百年基业再大,也不及皇亲国戚权势滔天,秦陌身份尊贵,又是天之骄子,她无疑是高嫁的。 所有人都觉得她嫁的很好很风光。 兰殊曾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此时此刻,兰殊坐在正席上陪着笑,不经再望向外头偏席的乳母与胞弟,她忽而不知,什么是真正的风光。 就在这时,她名义上的母亲,崔氏大房的温夫人,轻拍了拍她的手肘,“殊丫头这是犯什么傻了?没听到祖母的话吗,快给世子爷夹菜啊!” 兰殊回首,对上崔老太太冰冷警示的视线,不得不朝席上恢复着笑容,执箸,半抬起了身子。 她挽着袖口给秦陌夹菜,一抬手臂,露出了细白的手肘。 冰肌玉骨恍着人眼,秦陌眼睫微颤,眼看着,那宛若白玉如意的关节衔接处,他昨夜在梦境里反复摩挲的那颗朱砂痣,出现在他面前。 那一点红,犹如少女天然的守宫砂一般,任他如何占有,怎么也去不掉。 梦境里,他一直扣紧她的腕臂,反复亲啄。 少女的腰间,系着清心寡欲的檀香香囊。 秦陌恍若未闻,只嗅到了她拂袖间,扫过他眼前,从袖内泄露出的兰芝芬芳。 秦陌心神一晃,薄唇紧抿,抵住了鼻尖。 “怎么了贤孙婿,菜不合胃口?”崔老太太温言关切。 “没有。” 秦陌摇了摇头,冷漠着神色。 女儿家主动安坐回了椅上,藏于桌下的手,几不可闻地捂紧了自己的袖间。 她大抵看出了,他的厌恶从何而来。 秦陌一时间头皮发麻,第一念头,下意识想要解释,转念一想,又觉得,让她觉得自己讨厌她,也没什么不好。 明明如他所愿。 看向女儿家紧捂袖口的手,指尖揪得发白,他心口,却不明所以地抽搐了下。 -- 饭毕。 一场热闹的家宴过后,兰殊掺着崔老太太回到了暖阁内。 秦陌坐在旁侧,陪她说笑聊天。 周围仍是人声不减。 其间竟然不乏惦记着秦陌后院的其他女儿,借机给他递去恰到好处的秋波——毕竟这世道,哪有只娶一房的高门儿郎。 可惜这俊美的儿郎不解风情,甚至浑身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想寻找那个熟悉点的倩影,才发现,崔兰殊不知何时,竟把他一个人丢在了这。 崔府后院,通往花园的垂拱门前。 兰殊提裙追过了长廊,在水榭前,拦住了默然退席的乳母和胞弟。 她微微喘了口气,笑了笑,俯下身,翻着袖口,向两个弟弟,递了红 9. 第9章 她识相地远离他 [] 秦陌是大周出名的少年英雄。 他十四岁便随军出征,曾做为冲锋首将,率领骑兵打头阵。 当时敌方阵营见他面容稚嫩青涩,不过一毛头小子,便与众士兵调笑,谁去拿了这娃娃的首级,赏银一两。 后来两军交战,他驰马飞过,一枪挑下了敌军大将的首级。 “小飞将”由此而来,秦陌的身价也因此一战,水涨船高。 刚过束发的年纪,敌国对于他的首级悬赏,已有黄金万两两座城池。 弘儿的卧榻前,至今还摆放着当时民间盛行的辟邪泥偶——手握红缨枪,马踏飞燕的少年将军。 孩童见到自己倾慕的英雄,自然是十分喜悦的。 坐在廊下眯眯笑着的乳母却骤然直起了身躯,恭敬地拉着孩子退到了一旁,训诫的语气:“不要乱喊......” 秦陌面不改色,走过来,直接揉了揉弘儿的脑袋。 弘儿齐整的头发被他的大手拨成了鸡窝,心里却乐开了花。 启儿小心翼翼地冲他递去了矢羽,“姐夫来投壶吗?” 乳母被这声“姐夫”喊得心肝儿颤,忙想上前阻止,兰殊却挽住她,轻言细语安抚:“世子爷不会计较这种细枝末节的,我本就是姐姐。” 只不过望着启儿弘儿面对秦陌殷勤的样子,以及秦陌双眸里闪过的一丝对于哄小孩的不情不愿,兰殊不由想起一句俗言——这世上,孩童和小动物,最能分辩出真正温柔的人。 兰殊觉得她的弟弟们可能都随了她,眼睛比较瞎。 但她也没有上前缓和,静静等待着少年回应。 乳母被她挽着,也没再有所动作,心里却莫名生出了一丝怆然。 殊儿,喊他世子爷吗? 这么生分...... 孩子心思细腻,启儿望着秦陌略有不耐的神色,似也感觉到了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僭越了身份,羞赧地垂眸,捧在手心的矢羽,渐渐收了回去。 箭尾刚垂落至膝盖处,忽而,又被人从手里抽了去。 不过一个抬眸,俊美少年随手一投,矢羽正正落进了耳壶中。 两个孩子的欢呼抚掌声中,秦陌主动从箭筒里拿出了另一只矢羽,向旁侧的弘儿招了招手,“你姐姐刚刚教你的动作不太对,那样是赢不过别人的,过来。” 他说的漫不经心,却叫兰殊双靥登时发了红。 她不由轻咬了下樱唇,怀疑他是故意来下她的面,才答应陪他们玩的。 但看在弟弟们高兴的份上,兰殊暂且记下这一笔,默不作声,在一旁观看。 凝望着两个孩子灿烂的笑容,兰殊蓦然回忆起前世,弘儿染疫去世的画面。 清瘦的脸蛋,躺在病榻上,明明难受的不行,还是对她不停地笑,温言细语哄着她别哭。 那样青春正盛,才刚长开的小树苗般,却说自己一点儿也不怕死,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从戎,像姐夫一样,保家卫国。 “二姐姐,其实我一直想让姐夫教我射箭......可是我怕我学艺不精,叫他瞧了笑话,丢你的脸,就一直没敢开口。” 那时,秦陌刚好出征平定西北,正在沙场上浴血杀敌,并不知晓长安城有个病逝的少年,也曾盼过同他并肩作战的一天。 兰殊望了眼秦陌握着小小孩童的手,正在给弘儿做示范,不由心想,投壶也属射艺,弘儿那点关于他的,小小的私心愿望,此时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恰在这时,崔老太太身边的柳妈妈过了来。 柳妈妈见了秦陌,脸上堆满了笑意,对乳母张氏,却生出警惕,生怕她会在姑爷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随便寻了个活计,先把她支开了。 继而,同兰殊欠身,说是老太太有几句教诲,喊她回寿安堂听。 兰殊双眸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却不得不随在她身后离去。 而她一走,弘儿反拉住了秦陌,朝他招了招手。 秦陌挑起一边眉稍,俯下耳畔,只听小毛头声音糯糯地问:“姐夫,你是不是惹姐姐不高兴了?她今天一天都不是很开心。” 秦陌疑惑地望了眼崔兰殊的背影,她有不开心吗? 明明这一天,她一直都摆着一副笑脸。 而且,他也信守承诺,没缺她要的体面。 弘儿却一本正经地拽过他,贴在他耳畔,认认真真道:“不怕。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教你如何哄姐姐开心。” 秦陌弯着腰,蹙眉听他把话说完,忍不住嗤地一笑。 这样就能哄她开心? 崔兰殊是小孩吧。 他可没这闲情哄她。 -- 果不其然,崔老太太喊兰殊过去,说的还是上辈子的那些话。 除去一些场面话,诸如受了委屈可以同家里说,有什么难处也可以同家里说。 继而,便是提及老太太的娘家郑氏,她该喊句小表舅的一家子,要入京了。 也是要她提点的意思。 说来这表哥荣登恩科,授外任已有七年,至今才回京,这本事是真不怎么样。 要提点,凭自身才学,也难。 可他不止是崔老太太的亲侄儿,还是兰殊的姐夫。 沾上这一层关系,崔老太太要兰殊哄好秦陌,侍奉好长公主,有机会提拔一下她的亲侄儿,也完全可以苦口婆心说成是为了她姐姐兰姈的日子好。 毕竟,崔兰姈同郑祎成婚多年,一直无子,早犯了七出之罪。 正是怜惜她是崔家的女儿,郑家才到现在,都没有让她做门下弃妇。 兰殊听着老太太口中对于姐姐难掩的苛责,嘴上只能乖觉应声,眼底却晦暗不明。 -- 回家的路上,马车辘辘前行。 车厢静默无声。 秦陌下午还要回趟枢密院当值,直接坐在马车内,简单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间,脑海里的画面一闪,却好似回到了刚刚离开崔府门口的那瞬间。 他抬衣上了车,回眸,只见女儿家一双澄澈的双眸,泛起了湿意,红着眼眶,偷偷将两枚红封塞给了崔府的老管家,似是委托他,交给什么人。 上车后,她仍透过车窗,遥望着远远被甩在身后的崔府大院。 他见她愁容满面,随口便说了句:“想回家,随时可以回来看看。” 反正他也没空约束她。 女儿家却似是得了莫大的恩许,欣喜地对他弯弯了眼眸,红扑扑的眼眶,跟兔眼儿一样,含着笑,“谢谢夫君!” 秦陌睁开了双眼。 马车已经转了弯,驶向主干道,将高门大院遥遥甩在了身后。 少年懊恼地捏了捏太阳穴, 10. 第10章 听说你们,分房睡? [] 如今的赵桓晋,高升刑部尚书,依托职务之便,私下铲除了不知多少同他作对的官僚。 不论忠奸,得罪他,只有死路一条。 手腕之狠厉,与他春风拂面的作派截然相反,正正可谓是菩萨面容,修罗心肠。 只亏李乾敢用他,好在他够狠,也够忠心。 前阵子赵桓晋出了趟外差,这会刚回京复命。 李乾甚少私下召见赵桓晋,眼前迫不及待将他约来,想来今日要议的是件大事。 果不其然,待李乾踩着明黄云靴迈入屋内,一开口,便是明年登基之事。 李乾眉间尽是愁色,“今日姑母特意在凤阁召集了几大辅臣,对此事做了商议。中书省并不反对孤明年登基,毕竟是先帝遗诏,他们也没得托辞,可陆首辅不愿交出玉玺。” “他肯让孤继位,却凭着父皇当年给他的口谕——辅佐储君直至有执政之能,明里暗里说我还年轻,执政经验不足,玉玺,暂时还是由内阁保管的好。” 看似是为了江山,实则仍把李乾当三岁小孩。 玉玺不在帝王手中,不论他要做什么事,都还是要经过内阁的许可。 先皇驾崩当年,李乾年纪太小,这么多年过来,都是内阁把控朝堂,维持朝纲。 几位宰相掌权久了,自然也不甘大权旁落。 李乾现儿是长大了,根基却还太浅,根本没法与这帮老臣抗衡。 秦陌蹙起眉稍,与他一同发愁。 赵桓晋有意无意,说起今日回京,在皇城驰道上,遇见了陆贡的独女入宫游玩。 “我听闻周夫人已有两月身孕,陆首辅果真爱女心切,特地把她从南疆接回了京城安养。” 秦陌从来不关注任何人的后院和女眷,矮身坐到了太师椅上,讥诮道:“你说这个做什么,难不成叫我们把陆老头的女儿绑了,逼他就范?” 赵桓晋拱手作揖,“世子爷说笑了,周夫人身怀六甲,如何受得起这等惊吓?再则陆首辅如此疼爱独女,又怎会忍心让她出事呢?” 李乾听他话里有话,双眸盯向了他。 赵桓晋轻轻微笑,“微臣回京述职前,正好从云贵那厢路过,无意间听来了一些风声。过两天,等微臣的密探回来,兴许可以给太子殿下献上一策。” 李乾立时想到云贵现儿的节度使周荀,正是陆首辅的女婿。 赵桓晋看向秦陌,温言续道:“届时,怕是需要世子爷这等南边的生面孔,出面走一趟南疆了。” 南疆? 秦陌从未去过这个地方,却在听见这处地名时,心头没由来地猛抽了下,忍不住蹙紧了眉稍。 -- 议毕。 散场时,李乾叫停了秦陌。 赵桓晋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两兄弟有私话要说,躬身告退,先出了汇贤堂。 赵家的马车停在了东宫人迹罕至的西侧门外,赵桓晋一上车,侍卫拎起马缰,温声询问:“大人,我们直接回府吗?” 赵桓晋朝帘外看了眼,长安城内,暮色渐合。 “去醉仙居。” 他一连出差数月,许久,没吃过醉仙居的鹅梨饼子了。 这厢,书房内。 秦陌见李乾特地把他留了下来,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相商。 结果李乾睨了他一眼,轻啧了声,“十天半个月不理不睬,我东宫给你白养个人,给别人看的?” 这阵子,秦陌一点儿都没想过往后边的掬月堂去。 日子久了,总有闲话传进李乾的耳里。 李乾把他拎到了一边,严令要求他去兰殊的院子里看看她。 秦陌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抿直着薄唇。 最后,还是没能扭过李乾那一句来来回回的威胁“我管不动你了”,不情不愿来到了掬月堂门口。 迫不得已迈进屋门,入目,竟是两盆茶花。 秦陌眉头的青筋一跳,僵滞在了原地,警戒地端详了好一番,与他梦里的那两盆,品种不尽相同。 他梦里那两盆,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十八学士。 崔兰殊现在屋里摆的,只是普通的红山茶。 秦陌仰头瞥一眼,那屏风后的垂帘床,也不是拔步床。 这不是他梦境里的那个屋子。 秦陌悄无声息地舒了口气,登时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过敏,草木皆兵般,忍不住自嘲地嗤了声。 银裳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过来,捧着晒干的衣裳进门,先是惊喜,而后遗憾。 太可惜了! 她家姑娘,刚刚出门了。 -- 年关一过,兰殊怀揣着类似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每日都在翘首以待,今日,终于如愿见到了回京的长姐。 阿姐少时最爱吃醉仙居里的点心,兰殊特地在此设宴,点了一桌子兰姈爱吃的珍馐佳肴。 一晃数年,醉仙居的口味如故不变。 兰殊捏着衣袖,满怀期待地坐在桌前,一看见那个熟悉的丽影推开厢房门,便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阿姐!” 少女跑得有些迅猛,抱的力道也重,险些将人从门前扑了下去。 兰姈堪堪稳住了身躯,佯作蹙眉苛责,手却温柔地抱住了她,“都成婚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 兰殊摇了摇头,埋在她怀里不肯撒手,“我好想你......” 兰姈顺了顺少女额角的鬓发,素来平淡的神色里,难得露出了点温情的笑容,“阿姐也很想你。” 都是想。 兰姈是分隔两地多年的思念,兰殊却是生死相隔后的重逢。 上一世,阿姐比她离世得早。 一想到收敛兰姈尸身的那个画面,兰殊忍不住红了眼眶,张手去摘她头顶的帏帽。 兰姈紧忙抬手捏住了帽檐,带着点莫名的慌张,“我自己来。” 兰殊手一顿,静静站在了旁边等待。 兰姈摘帏帽的动作轻缓,生怕弄乱了一丝不苟的头髻般。 帏帽一撤,里边儿那张熟悉的美人面,双眸含笑着露了出来。 崔兰姈出嫁前,也曾是个牵动满城儿郎心肠的主。 只见她俩姐妹站在一块,乍一眼,有五六分相似。 兰殊的瞳仁生得像黑琉璃,浓密的睫羽,翘着好看的弧度,眼珠子一转,无辜又动人,配那一张娇靥,成就了世间男子难以抵挡的姝色无双。 兰姈的瞳仁色泽更淡,显得疏离清冷一些,举手投足少了兰殊那股子如猫儿般挠人心窝的娇媚感,多出不少爱搭不理的冷意,似若冰山美人。 便是嫁作人妇,阿姐的美貌一如既往。 兰殊却盯着她垂坠的刘海愣了好一会神,不由探出手,想抚起它。 兰姈比她高挑,扬起下巴退了一步,并没有让她得逞,“怎么几年不见,喜欢上动手动脚了?” 她嘴上言语调笑无谓,两只隐在袖间的掌心,却被妹妹这一突然的举动,吓得缩成了拳。 兰殊几不可闻地咬了下唇瓣,忍着心口的难受,退让了一步,开口问:“阿姐怎么留发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