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流探案手册》 1. 侦探先生 铃兰入府 [] 六月中夏,烈日灼烤下的长安街道。商贩百无聊赖地摇晃竹编小扇,观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祈祷打烊之前能有零星生意上门。 一位女子走入视野,近七尺高,面容苍白而身形消瘦,从发式与衣着来看,应该来外地来的丫鬟。 开元时期,大唐国力达到鼎盛,是当世最繁华的国度,各国商人、使者以及旅客络绎不绝地来到长安。商贩的祖辈在家躺着,都有旅人送钱上门。他们心里瞧不上外地移民,常常抱怨游客,说他们不及土生土长的长安人质素有佳。 安史之乱后,唐领地内居民锐减,外商趋利避害,大半都撤资,旅客数量锐减,长安人自嘲这里是世界商贸中心遗址。 现在商贩们巴不得送钱的旅客多一些,除了脑子不清醒的,大多数人嘴上不敢有半点嫌弃。 商贩见女子接近,便主动上前搭话:“小娘子,来长安不看些伴手礼?薯芋可是长安的特产,是整个长安城最划算的伴手礼。” 铃兰微微低头,稍微打量一眼商贩手中的薯芋,太阳穴登时一跳。 这乌七八糟的成色,估计不怎么新鲜,但价格约莫是蒲州集市上新鲜薯芋的三倍。真是长安居大不易,房贵,米贵,菜更贵。 铃兰其实不差钱,她是清河崔氏小女的贴身丫鬟,七年前崔家娘子嫁给河东裴家的一名进士,前两年裴姑爷莺迁为同平章事,相当于大唐的宰相,她这个丫鬟的俸银也跟着水涨船高。 前面的日子里,铃兰吃住在裴府,月钱积攒不少,就是觉得东西不值得她掏钱。 蹙眉犹豫之际,她瞅见旁边长安小贩目光中一闪而过的鄙夷。 铃兰这下慌了,她可是向来好面子,信口就道:“这点东西太便宜,拿不出手。” 旁边的摊主趁机上前,拎着一只笼,插话道:“小娘子你若是想要贵的,这边的鹰鹞可是长安鹞中之王,拿来串亲戚送人最佳。” 铃兰低头一看,鹞是鹰隼,可是眼前的这只鹞,长得有点像一只普通的母鸡,于是问道:“该不是在诓我,这分明是鸡。” 摊主一听,赶忙递给铃兰一张纸契。这纸契的纸张精致,中间写着鹞的族谱,是鹞的血统证明书,下面有内廷鹞坊的印章。宫内豢养鹰犬之类宠物的地方为五坊,其中鹞坊负责宫内鹞的采购与饲养,有鹞坊认证应该错不了。 可是铃兰不管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这只鹞是一只母鸡。 摊主见铃兰仍在犹豫,卖力推荐道:“这鹞的祖辈跟着郭子仪参加平叛安史之乱的,身材矫健,” 铃兰一听郭子仪三字,眼前一亮,无论活几辈子都好面子,她逃不过消费主义陷阱。 她咬了咬牙,掏出三两银子,买下这一笼唤作鹞的母鸡。 去拜访别人不能空手到,何况她还是去长住的,礼物不可太轻,回头叫主家轻蔑了去。 走在路上她就在想,不懂长安炖汤的母鸡为何这么复杂,但看得出来,眼前的鸡是交过保护费,比普通的芦花鸡要高贵一点。就像现代社会上的塑料珠子,但贴上奢侈品的标,价格比深海里挖出的真珍珠昂贵,美其名曰保护海洋生物。 铃兰提着厚礼,走到南区一处大宅前。宅高有两米多,半褪色朱漆大门落满尘灰,大门上方门匾的“元”字都缺了最后一划。 她穿越到古代有七年,属于现代人的洁癖毛病依旧不改,两根手指提着门环,轻轻叩响两下,随后迅速抓起帕子擦了擦手指。 等了大约一刻钟,元家的大门打开,迎接她的是一位体态臃肿的老妇,身穿素色绸衣,但这绸衣洗得发白。 老妇自称姓刘,是韦家的仆人,人人都叫她刘姑,而这家夫人是京兆韦氏龙门公房的娘子韦沁橙,父亲曾是贞元朝的同平章事韦执谊。 铃兰小心翼翼跟在刘姑背后,她谨记崔娘子的嘱咐,不该知道的事她绝不插嘴,紧闭嘴巴默默听刘姑介绍元家概况。 元家家宅轩敞,种着各式奇花异草,可惜久未有人打理,花草都已破败,唯有门口野菜田还茂盛。 偌大的家宅里竟没见过几个仆人,算上自己这位新来的,家里一共只有三人。除了刘姑以外,家中还有一位陈姑,也是侍奉韦沁橙的。 路过韦沁橙的门房时,刘姑没有半步停留,仍往更深处走,铃兰忍不住出声:“不进去拜访一下夫人?” 刘姑瞥向铃兰,道:“夫人正病着,她怕过病气给你。” 铃兰点点头,瞧一眼门口的挂画,画中是一名身穿红色蚕丝外衬,头戴金钗的女子,大约就是韦沁橙。 韦家是关陇集团之首,和五姓之首的崔家同样奢侈,看夫人的衣着便知她以前的日子过得不比她家娘子差。 不过,只不过这种生活质量随着下嫁而降低。 铃兰闻到破屋里的灰尘味,呛得她喉咙发痒,用力咳嗽了两声, 但她也不敢多言,跟随刘姑到了一处简陋的书斋,书斋的门口紧紧闭合。 刘姑轻敲几下门,听到里面传来温和的年轻声音:“进来吧。” 听说,元邈在长安小有名气,有点类似她所在现代的顶流。 唐人偏好富态身姿,她忽想起穿越前的地方顶流——她后背打了一个激灵。铃兰艰难地摇摇头,把顶流的胖脸用力扫出去,她没什么可期待的。 进门后,铃兰迟钝地抬头,映目便是这里的男主人元邈。他身材不胖不瘦,高鼻宽目,肤色白皙,和北魏云冈大佛石像有点像。 还挺俊俏。 铃兰屏住了呼吸,这长相放到现代也不至于泯然众人。偏偏唐代审美与现代不同,唐人偏好富态且线条模糊的脸,清晰的轮廓线反倒是这个时代丑的特征。他还有点帅而不自知。 元邈觉察铃兰直白的视线,低头藏起下颌线。 刘姑也觉察到铃兰的走神,推了推她提醒,又向她告辞:“老身先去伺候夫人那里。你搬到这儿,是裴相和郎君的意思,老身不便插嘴。” 说完这话,刘姑头也不抬地离开了,临走前合起书斋大门。 这下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 铃兰穿越七年一直守在崔娘子身边,平时有杜鹃姑姑帮衬,她习惯懒散,这是她首次离开崔娘子。 她不晓得唐代礼节,丝毫没有男女设防的意识,见面用现代的破冰那套,朝着元邈伸手。 元邈愣了半刻,手悬在半空,“这是......” 铃兰抓过元邈的手,使劲地握了握,“你好,我是......” “桑雯外屋住着的铃兰娘子。”元邈先是一愣,顺势回握,“七年里琴艺又精进了。” 铃兰眼珠子一骨碌,元邈说的是她穿越前的原身。 原身是崔桑雯的贴身丫鬟,也负责掌琴。她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烧,之后人有点傻乎乎的,做事总慢半拍,但却弹得一手好琴。 当初桑雯和元邈互相试探的时候,桑雯不便出面,原身替桑雯每日以琴声回应。等到那两人互通心意,原身便退居幕后。 可惜有情人最终没能成眷属,相反这事败露后,老夫人责怪原身坏了娘子的名声,惩罚她沉湖谢罪。 铃兰就是在这个时候穿越过来的。 她睁开眼睛时,便见姗姗来迟的桑雯和满面泪水的杜鹃姑姑。之后的日子里,那两人因歉疚而待她极好,主母偶尔为难她,他们挡在前面袒护她。 后来桑雯嫁给裴相时,铃兰跟随桑雯和杜鹃姑姑一起搬去裴家,这些年没吃什么苦头,因此她对桑雯她们两人很是感激。 “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铃兰试探道。 “手。”元邈淡淡道。 铃兰赶忙低头,瞧见她还攥着元邈的手,手心沁出汗珠。她犹豫地看了一眼元邈,见他沉默地盯着她。 铃兰抽回手,下意识捏了捏衣角。她思前想去,元邈应是不知道当年的事。况且元邈看中的应该是桑雯的容貌,琴只是个幌子。 桑雯和元邈两人分别极为猝然,后面老死不相往来,原身的秘密应该不至于败露。 铃兰半掩饰道:“崔娘子的琴艺更好,以前在蒲州时,常听她和你在月下对琴。” 元邈古怪地看了一眼铃兰,忽岔开话题:“裴相说你医术不错,你跟着刘姑到夫人房里伺候。”他瞥了一眼桌上的滴漏,又道:“我先走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谈。” 他的语速极快,铃兰默了半晌,意识到元邈没有追问当年的事,但话中却有驱逐她的意思。 “元家一共三名仆人,全都派去夫人那里?你单独出门不会被当做流民?”铃兰连连发问。 “不会。长安的守卫认得我。” 说完此话,元邈转身离开,铃兰没有乖乖听命,紧随其身后。 元邈个高腿长,步伐也快,但见铃兰在身后卖力追赶,他有意放慢了脚步,直至铃兰跟上。 两人合上门后,便急匆匆出行,到一处茶楼附近的药铺前停下脚步。 站在门口的掌柜认得元邈,赶紧搀他进去。 甫一进门,元邈掏出一锭银子交给掌柜。掌柜的喜滋滋捧着银子,摆手招来药柜前面忙得不可开交的药工,交代他们快点配药。 铃兰看拽了拽元邈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以后不要再炼丹了,对身体不好,又糟蹋钱。”边说着,她捻了捻自己的手指,说道:“你手上好多炼丹时留下的烫 2. 明日顶流 探索案发现场 [] “雪吟姑娘........死了?” 崔思齐瞠目结舌,拍了拍元邈的肩膀,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 元邈点头,座上其他文客沉暗着脸,整个桌上笼罩一层阴郁。 崔思齐惊恐道:“顾炜到现在也没出现,该不会也发生了意外。寻常酒家姑娘去世不至于惊动大理寺。” 元邈摇头表示不知,望向窗外混乱的场面,瞧了瞧站在窗边铃兰。 铃兰没觉察隔壁观察她的目光,时不时斜目盯看对面的大理寺官员,看到他们身后没有自己熟悉的那张面孔,心里的一块大石才算放下。 她吐出一口气,忽发觉元邈的目光,转头朝着他回眸一笑。元邈顿了顿神,不敢与铃兰对视,装作不经意地撤开视线。 铃兰看着心虚的元邈,感到颇为意外,这男人有点腼腆,就像是母胎单身狗。 也是,古往至今所有顶流都是这种人设,外人看来仿佛一辈子没谈恋爱似的,散发浓郁的单身气息。 转年冬天,元邈会升任监察御史,随后遇到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他仅用一个月时间结案,也因此闻名于大唐,成为大唐顶流。 届时天下将有一半人是他的粉丝,就连下任皇帝也是其中的一员。等裴相决定退位下来时,元邈将如同坐了火箭似的,直接升任为同平章事。 不过等到这个时候,他也与铃兰无关了。 铃兰作为穿越者,终究觉得自己和大唐格格不入,也害怕她的介入而让整个大唐产生蝴蝶效应,更怕被位面之子绳之以法,所以她根本不敢在这等风流人物身边停留太久。 她只想替原身找到父母,之后回家乖乖做一名全职大小姐。 当然铃兰现在还不能与元邈脱钩。她想借助元邈的身份和能力,使得寻找原身父母的路走得更平顺一些。 “别看了,快给他烧穿一个窟窿了。” 听到这话,铃兰回过神,看到方才站在对面的大理寺官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边。 杨树林剑鞘戳了戳铃兰的肩膀,“他欠你多少钱?我先替他垫上,他估计一时半会还不起了。” 这话说得铃兰皱了皱眉,“我看着像凶神恶煞的债主?” “像。像极了。”杨树林在她身边竖起大拇指,煞有介事地表示:“再看他那个心虚样子,看着像把心肝脾肺肾抵给你了,怕你要债取走。” 他这话也不全是瞎说。 元邈的确是心虚。铃兰不像这里的女子,大胆直白地与他目光接触,让他产生一种与恐惧接近的感觉,即使这眼神里没有恶意。 正当元邈愣神思考的时候,崔思齐走到他前面,拍了拍手里的扇子,和杨树林接话道:“杨七郎还真是见色忘义,见到我们这些旧友不打声招呼,倒和面生的姑娘先聊上了。” 杨树林家属弘农杨氏的一支,在家中排行老七,荫官去了大理寺。长安的世家子弟互相认识,杨树林和崔思齐更是熟稔,偶尔互说些玩笑话,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杨树林苦闷一笑,“今日我轮值,申时二刻刚下值,跟着弟兄们正得闲来酒楼消遣,谁知道撞上这事。” “这么样说我可就放心了,见你们大理寺的人气势汹汹而来,还以为顾炜这小子也出了意外。”崔思齐手里捏出了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在杨树林坐下喝完一盏茶的功夫后,坊卫赶到酒楼,带着一行人进入对面的房间。 门口敞开时,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出来,呛得铃兰接连咳嗽两声。 元邈站在铃兰侧前方,回瞥她一眼,说道:“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铃兰拿着帕子捏了捏鼻尖,勉强地说道:“没事,从小胆子就大,不怎么怕血......” 说完这话她推了推元邈,视线垂在地面,说道:“你在前面,我做奴婢,不敢走在主子前面。” 元邈走在前面,查探一眼前面的场景,回头看了眼铃兰,见她狰狞地闭着眼睛,说道:“睁眼吧。前面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铃兰缓慢睁开眼,看见雪吟娘子的房间整洁如新,没有打斗纠缠痕迹,也没有迸射的血迹,尸体之上盖着一块白色的麻布。 看完舒了一口气,慢慢走近元邈,说道:“我就说我不会害怕。” 元邈忽地掀开盖尸布,铃兰看见下面雪吟娘子的尸体,胸口有大片干涸的殷红血迹,上面插着黄金烛台。 雪吟娘子手握着烛台的一侧,双目用力瞪大,目光交杂着痛苦与彷徨,她死状惨烈,任谁都看得出是死于非命。 其黑色瞳孔极为宽阔,无论从元邈还是铃兰的角度看过去,都会觉得她死盯着自己。 铃兰心里很是恐惧,手臂直打颤,紧张地缩在元邈身后,目光四处游移。 元邈站定窗台旁,轻推木窗,长安城的繁华尽收眼底。 雪吟娘子所居住的房间是酒楼里最宽敞的一间,这间厢房位于酒楼的最高层,这层楼多是客人们长期包下的厢房,鲜少有人在这层走动。 当然这酒楼不是秦楼楚馆,酒楼里的姑娘平时基本不会到这层,她们只能在楼下弹琴和歌。 不过,雪吟娘子前段日子向酒楼递交辞呈,定下这间厢房短住,据说再过五日雪吟姑娘就要回老家了。 “赴谁的约?”铃兰摆平了心底的恐惧情绪,看到周围这群人都欲言又止,心底有了三分猜测:“你们的那位友人?” 杨树林应声道:“酒楼的掌柜说,今日他来过这里,但一个时辰前便走了。” 听见此话,在场的崔思齐默不作声,古晏廷装作漫不经心地饮茶,视线挑向元邈,铃兰也 3. 暗室谜云 他的修罗场 [] 铃兰走后留下一地的血脚印。元邈收回视线,看见刚才扶住铃兰的男子正和崔思齐窃窃私语,这人他也不认识。 好在崔思齐主动向众人介绍:“这位是东川节度使高骛嫡长子高永,戊辰年生人,到今年虚岁刚弱冠,比在场所有人都小。大家可要手下留情,少给他灌酒,别给高郎君吓跑了。” “戊辰年.....和她是同岁。”元邈看一眼铃兰离去的方向。 杨树林倚墙而立,无心凑崔思齐那边的热闹,恰好他派出去侦查的下属赶到,在他耳边汇报侦查情况。 他听完下属的汇报,面容惶恐,立刻发问:“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属下不敢欺瞒。”下属道。 杨树林眉头拧成麻花,急得赶紧告知大家:“这下麻烦了。顾家的守门去过衙门报官,说顾炜今日出去一整日,到现在都没有回家,也不知去哪儿了。”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静默了,高永不懂圈子里的弯弯绕绕,先行打破沉默:“或许他是畏罪潜逃?” “不会。”元邈转而问高永,“你记得刚刚的铃兰娘子多高。” “中等身量,六尺多,比我低一些。”高永回答。 “铃兰大概在这个位置。”元邈伸手比了比自己胸口,说道:“她若想杀我,砍在胸口还差不多。顾炜和我差不多高,抹脖子要更方便些。” 崔思齐回忆着答:“雪吟娘子个子偏高,听说半边胡人血脉,有八尺半了,和你我差不多高。” 杨树林道:“这么说,肯定不是顾炜行凶。看房中没有打斗的痕迹,干干净净的,估计凶手是雪吟熟识的人。” 元邈点头,之后沿着血脚印反方向迈步,最终停到墙角有一块尚未干涸的血渍。 高永感慨道:“尸体倒在入口不远,血液竟会迸溅到这么远。” 元邈没空理睬高永,手指敲了敲身后的墙壁,侧耳倾听墙壁发出的咚咚声。 这个举动很快让在场人意识到了元邈的意思,屋子里似乎有暗道,就在眼前这堵墙后。 杨树林大步迈到元邈旁边,跟着敲击墙壁的砖块,两人很快把整面墙都敲击一遍,没有听到丝毫异常响动。 “这墙后没有暗道。”杨树林略显失望地说道。 元邈不以为然地看一眼杨树林,转回去拿过刚才他倒水的茶壶,在墙角的位置倒下茶水。 水流在接触地面后,慢慢流向墙壁,随后水涌入墙底的缝隙之中,之后水慢慢减少。 元邈解释道:“墙壁敲不出空心声,大致暗室有用其他建材加固过。无论加固使用水泥或是黑铁,都会引起地面轻微塌陷。” 地面上的水已经消失干净,只留下一片潮湿,显然是流向墙壁的另一端。 “这血液不是雪吟娘子的,似乎来自暗室里的人。”元邈推断道。 杨树林想了想,觉得元邈说得有道理,随即吩咐下属搜寻墙壁周围的机关。 在移动展示架上的琉璃花瓶后,墙壁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出现一道黑色的生锈铁门。 * 铁门的另一侧,顾炜听到源自墙壁的响动,豁然从睡梦中惊醒。他方才梦见抓着雪吟娘子的手,拉着她一路逃离长安,到自己家乡吴地隐居。 顾炜稍微一低头,见到自己右手确实捏着一只白皙手腕,只是这手腕有点粗,又定睛一瞧,这手腕属于一个异域打扮的男人。 他下意识站起身,瞧见男人的脖子留下血液,像小溪般流淌在地面上,甚至沾染在他的鞋底,将特殊染料漂染过的白色锦靴染成血色。 更令他无比恐惧的是,他左手紧紧握着一柄匕首,匕首上面也染着血。 由于顾炜所处的地方是个暗室,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在里面不断回声,他听到清晰的脚步声接近,抬头看见一群老友在暗室里相逢。 顾炜尴尬落了一句:“你们来了?” “嗯。”元邈是在场唯一应声的人,又不嫌尴尬地补充一句,“这下你今晚是真回不去顾家了。” 顾炜丢下匕首,也不管在场的人是否相信,焦急解释:“不是我做的,我醒来就是这个样子。” 他边说边朝着众人靠近,坊卫却反手制住顾炜,将他压去长安的大牢。 这间密室里涌入大理寺的人清点现场,其他的人因为目击到现场,也被杨树林带走去录口供。 元邈走出房间时,抬头仰望天空,见到太阳已经落下了,天上挂着零星几枚星子。 铃兰从隔壁房间钻出来,听到门响就跑到元邈面前,“你总算出来了,我这里又饿又困。那老板狮子大开口,说喝水五十文,吃一枚点心三两,还........” 不等她说完,元邈面色黑沉,冷声冷气道:“不是叫你回去了?总不会是等我,还是说在等其他人?” 铃兰察觉出元邈态度的不友善,但想不通原因,只道: “你在说什么?我当然是等你。这酒楼被官府人马包围了,我根本出不去。” “包围这里的是神策军,内侍省的穆椋带着他们来的。”元邈轻笑反问,“还以为你比我洒脱,没想到比我还难面对过去。” 穆椋是宪宗身边宦官,近几年得到陈抱朴的有心栽培,在长安城算是有头有脸的角色。 自从德宗起,宦官的权力日益增长,上至朝堂下至市井,几乎没有他们不插手的事,这件事也不是例外。 而当初差点和铃兰成亲的男子就是穆椋,铃兰自然惧怕见到他。 铃兰尴尬道:“和你不一样,我和他其实是.......” 元邈毫不留情地打断:“其实是你当初和穆椋走得近,他会错心意,向桑雯他们禀明此事,最后被赶出崔家。” 他继续说道:“后来你听说他入宫做了宦官,心里因愧疚这些年一直躲他。” 铃兰默了默,看到元邈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浑身无所适从,只得承认这说法,又问:“你听我家娘子说的?还是裴相?外面不知道他的身份,知道的也都说我是被退婚的一个。” 元邈道:“起初我听到的也是这个版本。不过宦官梳拢的女子也不少,穆椋在长安位高权重,却没听说穆椋有这样的风流韵事,显然有放在心里的人。” “嗯。说到你心坎里了,是和他同病相怜了,劝我?”铃兰反唇相讥,说完这话后她有点 4. [] 穆椋想了想,揭穿铃兰替崔娘弹琴的事,对他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虽然元邈会怪罪铃兰当年的欺骗,但这事旷日久远,用不了三日就气消。他在这个机会说出来,反而惹得铃兰不快。 这样仔细一想,穆椋替铃兰解围道:“没什么。铃兰以前傻,府内的人都推到她身上,老夫人没打算牵扯广泛,就只罚了她一个。” 说完他便闭紧嘴巴,不再多解释一个字,眼睛瞥向铃兰。 铃兰点点头,“现在没那么傻了。” 元邈瞧了一眼铃兰,“自作聪明。” 铃兰不解这话的意思,适时看见大理寺的人手靠近,催促元邈过去录口供。 元邈朝穆椋拱了拱手,“在下这里就先失陪了,改日再与穆少监叙旧。” “元郎君慢慢去吧,这里有咱就成。”穆椋望了望天幕,转头看向铃兰,说道:“今晚长安月色真不错。” 铃兰身子一哆嗦,皱着眉头朝元邈使眼色。元邈叫住铃兰,“怎么还傻站着。还不快和我过去,莫打搅穆少监赏月的雅兴。” “欸。我这就过去。” 铃兰转头对穆椋告别,“穆少监,那我有事就先告辞了。”说完她脚步轻快地往元邈身边跑去。 穆椋见她快步离去的背影,也明白了铃兰有心躲避他,忍不住冷哼一声,和旁边宦官交代道:“元邈崔思齐他们几个,平时和疑犯顾炜过从甚密,难免会相互包庇,可要多花些时间好好审问。” “那在场其他的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赶紧问,问完就放了。”穆椋望着离去的两人,小声→嘱咐一句:“等下那小娘子出来时候,记得知会我一声。” * 铃兰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宵禁时分,夜空高悬一轮圆月。借着这点光,她勉强能看清四周的路。 她惦记着韦沁橙的病情,并不打算留宿在大理寺。大理寺的人给她开了出行许可,以便她夜行时不至于被抓起来。 铃兰站在窗口打了个哈欠,望向隔壁元邈方才接受盘问的厢房,还能看见透过窗纸的灯光。 这可是太慢了,她不打算等元邈一路回去,问大理寺借了马车和人手,打算自己驱车回去。 才到门口处,铃兰还没走上马车,夜风一过,忽觉后背一凉,转头看见穆椋从暗影里走出。 穆椋说道:“长安城现在不比过去,夜里一个女孩子独自回去不安全。不如我送你回府。” 铃兰抬头瞧见穆椋身后的马车,车杆刷着金漆,车幔用的是上好的丝绸面料,挂着剔透玲珑的宝石。她回头又望了望即将乘坐的马车,两个字形容:磕搀。 她承认有一瞬间动摇了,竟愣在原地犹豫。 还没等她下定主意,忽感肩膀一冷,发现身上的披肩被扯下来,穆椋拽下他身上的那件裘皮,试图给铃兰盖上。 “别。”铃兰闪过那件裘皮披肩,又用力拉回原先那件,哪想到穆椋没有归还的意思。她急道:“这件是元郎君的,你快还给我。” “这披肩又薄又破,还打了补丁,可够穷酸的。既然能选择,就该选件好点的。”穆椋加大力度拽薄披肩,铃兰紧紧攥着不肯放手。 薄披肩哪经得两人这等撕扯,“撕拉”一声,这披肩裂了道口。穆椋这才彻底松手,铃兰赶忙把毁掉的披肩抱住怀里。 “哟。这是发生了什么,这么热闹。” 说话的人是高永,他刚录完口供出来。 高永家住剑南道,这几日才到长安,严格来说不算长安人,也与崔思齐等人不算熟稔,所以大理寺的人只简单问了几句,便放他离开了。 铃兰没有解释,只浅描淡写地带过:“就叙叙旧,没什么。” 高永表面点头,心里不信铃兰的说辞,但别人的私事他懒得过问,“元拾遗估计再过两个时辰才能出来,他说让你先行回去。” 刚说完这句,他不屑地瞥一眼穆椋,对此处刚才发生的事猜出七八分。 方才元邈托他护送铃兰回去,他原本还有所迟疑,哪里有公子去送身份低微的丫鬟的。但看过刚才的情形,他突然想接下这单委托。 “我刚到长安不久,对这里的路途不大熟悉,可否劳烦铃兰娘子引一下路?” 铃兰一听便知这是元邈安排的,她对长安也不算熟悉,哪里会有人让她引路。 她点了点头,欣然应允,转头告知穆椋,“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先走了,谢过少监的好意。” 穆椋没办法,绸缪了半天却杀出个程咬金,但也只得放两人离开。 虽然他在长安权势滔天,但却格外忌惮高永的父亲高骛。 玄宗时期大唐改变兵制,节度的权力和影响力逐渐扩张。从安史之乱以后,地方节度使心思愈发活络了,近几年俨然割据一方。 这天底下最不能得罪的人,除了中和殿里的那位圣人,就是地方节度使。朝中这些清流文臣尚且忌惮圣人,节度使们可不畏惧皇权。 穆椋可不敢得罪高家,在这里只得放弃纠缠铃兰,卖给高永一个面子。 * 直到高永的马车走了两里地,铃兰掀开马车帘,朝四周观望。穆椋没有跟上他们的马车,朝着皇宫的方向离去。 铃兰吐了一口气,回马车后方坐定,与旁边的高永道谢:“今日多谢郎君相救。” 高永“嗯”了一声回应,“也不是什么大事,碰巧顺路而已。” “说起来,郎君为何不远万里到长安这边,听说现在东川那边比这里还要繁华。”铃兰随口问了句客套话,没有弯弯绕绕的目的。 高永也知铃兰不是绕圈子套话,直言道:“来寻人。寻一位女子。” “来寻心上人?” “是。” 铃兰笑道;“她看到郎君的诚意,一定会感动的。也就是说,不就知道长安又要有喜事了。” 高永突然垂头,略显沮丧地说道:“上次见她还是十年前,她可能都不记得我了。” “十年前?那岂不是只有九岁?”铃兰惊讶不已。 “是。当初我在湖边落水,她救了我一命。当时向人打听过,她的家世与我匹配,之后我便下定决心以后向她求亲。”高永说着叹息一声,“听说她后来生了病,跟随家人去长安静养,基本不和家乡的亲戚走动了。” “生病?该不会是.....”铃兰骤然想起缠绵病榻的韦沁橙,年纪与高永相仿,该不会那位心上人是她? 想到这里,铃兰小心地提醒:“这样啊。那女子是否与其他人定亲?” 高永摇头,笑道:“河东裴氏的人说,她一直住在裴相家中养病,目前未曾与人结亲。” “裴相的亲戚?” 裴家还有这么一号亲戚? 铃兰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印象里有这么一号人,但她通常只在崔娘的厢房走动,裴府又有四百亩大小,她并不算了解每个院子的情况。 下次回去的时候,她打算问问崔娘。 马车驶停在元家门口,铃兰与高永道别后便落下马车。 铃兰轻推门,发现元家的门户没锁,蹑手蹑脚钻进宅子,抬头见到刘姑板着方片脸,守在大门一侧。 刘姑道:“进来吧,傻站在外面做什么,穿着这么单薄,回头病了府里可没有人手伺候。” “夫人睡了没?”铃兰进门,小心翼翼地询问。 “还没。夫人病得重,经常整宿失眠。” 铃兰问刘姑炊房的位置,捧着药包去炊房里替韦沁橙煎药,不出一会儿,她捧着一碗滚烫的汤药,径直走向韦沁橙的卧房。 刘姑把守在门口,也 5. 血色脚印 送一面铜镜 [] 案发的第二天,一声仓促的鸡啼打破元家的寂静。 铃兰猛地瞪开眼睛,起身伸了个懒腰,头盖磕碰到床顶木板。 虽说她住的是宅内一处独立的厢房,但这儿还没崔娘闺房外间轩敞,坐在床上都无法展开双臂,瞧着也就不到二十平。 这逼仄狭窄的厢房,干净又寒酸。 铃兰穿戴整齐衣裳,打开卧房的大门,外面黑压压一片,抬头看天色半明未明,不像是夏天的卯时。 将信将疑地前往后院,点了一盏灯朝鸡窝观望。鸡棚里传出窸窣响动,混杂在鸡咯咯哒哒的诡叫声中。 她往里面一探头,瞥见黑暗中的银光粼粼。暗角里的鬼祟人影正手提菜刀,听见铃兰的脚步接近门口,正要转头与她对视, “救——”铃兰吓得脸色发白,再一仔细看,见到手持菜刀的是元邈。她视线往下,见到元邈右手按着一只鸡。 “现在才寅时初。大半夜不睡觉杀鸡?” 说完她赶紧上前,躬着身子夺下元邈刀下的鸡,把那只鸡抱在自己怀里。 元邈眼睁睁看着案板空了,纳闷道:“你这是做什么?” “救鸡啊。”铃兰不以为然道。 元邈把刀递给铃兰,命令道:“快把它杀了,给夫人熬汤补补身子。听说昨晚夫人一夜未睡。” 铃兰朝后面闪躲,收紧怀抱护住瑟瑟发抖的鸡,道:“你家就一只鸡,杀了可就没了。这鸡还没下过蛋呢。” 这鸡是铃兰昨日花一百文买的那只鸡,也是元家炊房里唯一的一点荤腥,家里只剩下些野菜。 铃兰想了想,现代医学表明鸡汤营养价值不高,且熬久了会产生大量嘌呤,给病人身体造成更多负荷。古代的烹饪技术没有现代发达,熬鸡汤时间更久,煮一碗鸡汤所产生的嘌呤更多。 可是这种话该如何告诉元邈,他们肯定不会相信。 琢磨了一会儿,铃兰想到说辞,认真解释道:“留下这鸡慢慢下蛋吧,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再说,夫人昨晚熬夜今日肯定胃口不好,熬了鸡汤也都可能浪费了。” 元邈寻思着铃兰的话,想到昨夜在厢房廊道附近看见的药渣,瞪着铃兰怀里的鸡,说道:“先留一个月,等改日再把这鸡杀了。” 铃兰把鸡撂在窝里,那鸡应景地落了两枚蛋,这让铃兰喜出望外,举着两颗蛋向元邈炫耀:“看,你要是早杀了它,可能就拿不出这两枚蛋了。” 昨日是休沐日,今日元邈待到寅时三刻便离家上值去了。 铃兰忆起昨日炼丹炉里的两枚丹药,蹑手蹑脚溜到书房附近,趁着四下无人她想一探究竟。 可是到书房门口却怎么也推不开大门,书房门落前了锁,显然昨日她的举动引起了元邈怀疑,她今日怕是进不去了。 铃兰联想起韦沁橙的病情,总该不会也中了离魂丹。中了离魂丹的人身体渐渐衰落,直至最终脑死亡,极少数人能侥幸存活。 原身也中了离魂丹,却活到铃兰穿越那日。 在外人看来原身脑子不灵光,语言迟缓,但她翻看原主的记忆,发现原主的傻另有隐情。 原身记忆出现混乱,脑海中经常出现些古怪的画面片段,像是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亦或者是孤岛,还见过成片鳄鱼的海边,还有古怪的炼丹房。 她怀疑过原身是细作杀手之类的人物,但体内并没有任何内力,四肢绵软,手上唯一的指茧还是练琴留下的痕迹,一点不像是练家子。 是的。原身也只会弹琴作画,不会做饭。 铃兰离开书房后,她捧着早上的两枚鸡蛋去了炊房,站在炊房前足足发呆了两个时辰。 她愣愣地站在灶台前,到最后是陈姑看见了她,接下两枚鸡蛋炖了清淡的鸡蛋羹。 陈姑和刘姑对待铃兰的态度不同,刘姑当她是可有可无的住户,陈姑倒是像把她当做自家人,好心指点两句铃兰。 铃兰端着蛋羹去到韦沁橙的房间前,又是刘姑拦下了她。 “就交老身吧,你先回去好好歇着。等下郎君回来,我们应该抽不出空接待。” 铃兰讷讷地答应,心里总感觉元家上上下下透着古怪,男主子和女主子似乎是在过两个世界,韦家的两位姑姑对元邈冷漠得好像是一位租客。 * 申时天色渐渐昏黄,夏日天儿黑得晚,放值时街道两侧的树木与房屋轮廓仍清晰 元邈归家时,见到铃兰在大门口杵着,在门口处与她问候几句家事。 铃兰迎着元邈入了屋,她不会做饭,不过家里食材也不多,把野菜冷水下锅,看着水沸腾了,就当做是炖菜呈上去。 元邈食过晚饭后,独自离家出行,铃兰思及裴相的嘱托,跟在元邈身后一道离开。 行到半路时,元邈指了指不远处的饼店,说道:“下次去这间,是长安城最便宜的。” “这倒也是,每日食野菜对身子不好。”铃兰点了点头。 元邈站在旁边露天摊位前,拿起一柄铜镜递给铃兰,“是说你。” 铃兰揽着镜子照向自己,瞧见嘴角的胡麻饼渣,听到元邈道:“元家前方五里的胡麻饼,芝麻沾得少,价格不够公道。你刚到这里,难免会误入这间店。” 这一整日的行踪都被元邈猜透,铃兰放下铜镜,只得心虚承认:“我不会煮饭,下次......” “不必。”元邈向摊贩付了银钱,重新把铜镜拿给铃兰,“我鲜少在家饮食,夫人那边也有陈姑负责。你做好自己的即可。” 说完这话他便转身离开,也没等铃兰答应,他语气偏向冷漠和疏离。铃兰闭了闭眼,反应了一会儿,继续跟在元邈身后。 走到昨日发生两桩命案的酒楼附近,铃兰瞧见杨树林带人在附近巡逻。 杨树林看到元邈过来,赶忙走过来寒暄,提到前日的案子,杨树林生出些牢骚:“少卿那里催促破案催促得紧,崔家和顾家也在施压,但现场连凶器都找不到。” 官府扣押了崔思齐与顾炜两人,直至今日都没有释放出来。 仵作的验尸报告里称,雪吟娘子的死亡时间是在昨日未时,此时元邈还在元家等候铃兰入府,所以具有不在场证明。 同理,高永公子也因昨日到访较晚而免于拘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