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后的第七年》 1. 纪衡 [] 又是深夜,春寒料峭。 “夫人,夜已迟了,歇下吧。”流月剪掉多余的烛芯,转身就看到桑梦云困倦到极致的秀气呵欠,满眼心疼。 流月是桑梦云出嫁前就陪着她的侍女,一路陪着桑梦云走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情分早已不一样了。 “再等等,我自己说过的话,总不该言而无信。”桑梦云收了呵欠,重新把手贴在了汤婆子上,笑着回答。 或许是汤婆子的温度提醒了她,桑梦云扬声对在偏间待命的侍女道:“司琴、墨画,春夜寒重,你们也去小厨房端碗羊肉汤喝,别冻坏了。” “是,夫人。”偏间传来两道脆生生的应答,随后有轻巧的脚步声离去。 流月在小塌上坐下,挨着桑梦云。 她知道,当夫人把其他人都支开,就是有话要单独对她说了。 果然,桑梦云放低声音,对她说:“流月,你明日去福越楼打听打听,老爷近日是不是都在那用膳。” 只一个眼神,流月就明白桑梦云的意思。 不多时,司琴和墨画都回来了,让还没来得及说更多的桑梦云有些无奈,“琴、棋、书、画”四女是前头“梅、兰、竹、菊”放出去后,新提上来的一等侍女,短时间内磨合的终究不那么称意。 她无奈叹气:“流月,只能辛苦你了,多指点一下。” 流月点点头,莲步轻移,从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桑梦云日间锈到一半的绣品。绣品上已能看出图案雏形,赫然是一副麒麟送子图。 说到这,又是桑梦云的伤心事一桩了。 她与纪衡成婚六年,始终没有孩儿,每当她和纪衡谈及此时,纪衡总是面色清淡地宽慰她:“夫人莫急,缘分到了,孩儿自然会降临。” 之后便止住话题不再谈论。 有个两三次,桑梦云便也不爱和他说了。 可每次外出赴宴,别家夫人都不由自主地谈论到自家孩儿,每每此时,桑梦云都只能不尴不尬地应付两句,无人知晓她内心究竟有多羡慕。 为此,她曾经发了狠地找郎中看方,喝了无数汤药,甚至吃偏方差点吃出问题,最后被纪衡发现,严厉制止,这事儿才算暂时停了下来。 为了断绝桑梦云疯了一样求子的状态,纪衡甚至整整两个月没有碰她。 到如今,桑梦云也只是闲暇时候悄悄绣点求子图案,遇见送子娘娘的庙,进去虔诚地拜一下,旁的也做不了了。 出乎意料的是,桑梦云拿起绣品没多久,就有前院小厮来门前报信:“夫人,老爷回来了。” 桑梦云立刻将绣品放到一旁,由流月服侍着将披风披上,要去门口迎接纪衡。 门一打开,刺骨的寒风就冻得主仆二人齐齐一哆嗦,但刚才还劝着桑梦云早些歇息的流月却没有再说什么,她再清楚不过,只要夫人醒着,一定会亲手接过老爷的外披,这是夫人成婚六年从不曾懈怠的习惯。 高大的身影从院门外走来,乘着静谧的月光,愈发挺拔。 走得近了,才能看见那张让人见之不自觉惊叹的惊艳面容,剑眉星目却又唇红齿白,是一张兼容了柔美和英挺的完美面容。 那是她的丈夫,纪衡,乃本朝立朝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桑梦云站在门口,还未开口,先呼出一口冷气,那手才离开汤婆子没几分钟,便又被冻的通红:“夫君,你回来了。” 说着,便想拉住纪衡的手,迎着他回房。 可她热情递出的手没有触碰到另一只手,只掠过一片沾染着寒气的冰冷布料,纪衡好似没发现什么,淡淡出声:“如今夜里寒凉,我归家晚,你不必在门口迎我,早些睡也无妨。” 桑梦云收住自己一刹的愣神,小心接上:“下次我会注意的,今日不过是久不曾见你,有些欢喜……” 她观察着纪衡的神色,发现他眉头微微一蹙,立刻止住,转换话题:“小厨房里一直温着羊肉汤,喝上一点暖暖胃再睡吧?” 等见到纪衡的眉头又舒展开,桑梦云才暗自松一口气,柔声吩咐:“司琴,盛一碗汤来。” 纪衡褪下外披交给桑梦云,刚在凳子上坐下,眼睛余光一瞥,就看到了被桑梦云丢在床上,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绣品。 他的眉毛再度拧起来:“这是什么?阿云,你还是在想着孩子的事?” 桑梦云背对着纪衡的身形一僵,暗道不妙。 当时纪衡是真的发了好大一通雷霆,把她所有求子的东西全都扔出了府,如今也才过去不到半年,大抵还没完全消气。 桑梦云紧紧咬住下唇,有些难堪地转身,她其实一直都有些怕纪衡冷脸,怕他对她有什么不满,这样的担心,在纪衡成为丞相后,日益增长。 外面有些风声她也是知道的。 但这一切担心都不能和纪衡说,或许有些没影的事,她若真的说出来,最后成真了也说不定。桑梦云不无苦涩地自嘲。 “夫君……我……”可想要孩子的念头,她也没办法矢口否认。她怎么不想,有时候半夜做梦,梦到自己的孩子走丢了都会惊醒过来。 但醒了却发现现实更为残酷。 纪衡没回家的日子里,她大半时间是睡不好的,甚至不抱着纪衡的东西,她连入睡都难以做到。 桑梦云不知道,自己吓到身体都抖了起来,脸色煞白,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看起来好不可怜。 她还没想清楚可以怎么“狡辩”,司琴就端着托盘,从偏间走了出来。 桑梦云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对司琴满意过,她快步上前,端过温热的碗,亲自放到了纪衡面前,带着点讨好意味地笑着:“夫君,先喝汤暖胃,你的身子重要。” 纪衡轻睨她片刻,沉默着接过汤匙,开始喝汤。 桑梦云“得救”般松了口气,习惯性地想找流月,却发现流月也早已退回偏间—— 纪衡不喜欢有旁人在自己的卧房里。 先前等纪衡回家的时候,时间似乎被拉得无限漫长,现在纪衡就在她眼前了,可她竟然也觉得好难熬。 因为她还是没有想明白要怎么把那副绣品给糊弄过去。 可无论如何,她也不想再被纪衡扔东西了。有些在他眼里无足轻重的小事,却要 2. 替嫁 [] 纪衡那方面的需求很大,从成婚起,每三日总是要尽兴一日的。 但自从崔梦云求子心切的事被他发现后,纪衡好像一下就对这事淡了下来。府里也没有旁的姬妾,崔梦云不免多想,可她又不敢问。 几年前她被外面的夫人们撺掇了,回家小心翼翼地和纪衡提纳妾的事情,纪衡白日里什么都没说,到了晚间却翻来覆去地折磨她,把她弄得感觉自己快要死掉了,才低喘着气,冷嘲一声:“你以为我纪衡,什么女人都下得去手?” 这话一直被崔梦云记在心里,时不时就拿出来细细琢磨一番。 她才不会以为这是纪衡说与她的情话,她是如何嫁给纪衡的,崔梦云从没有忘记过。 这是她窃来的姻缘,虽然不是她主动的,但纪衡显然不在乎个中缘由,他是一个只看结果的人。 当年定国公战死沙场,十万大军也跟着埋尸沙场,仅有三皇子一支小队仓皇回朝,向圣上禀报定国公通敌卖国,致使战局完全颠倒,圣上大怒,定国公府满门获罪。 但又念在国公府是从开国皇帝起就跟着征战沙场的忠诚之将,在此之前代代忠烈,甚至纪衡的三个兄长也都前后战死沙场,圣上感念定国公一脉的苦劳,最终只是把定国公夫人和世子一撸到底,贬为庶人,家产充公,且放他们一条生路。 定国公府遭此大难,最慌的是他正在议婚的儿女亲家,崔家。 崔梦云的嫡姐崔梦缘自幼便和国公府世子爷定下了亲事,及笄礼刚过,议亲流程刚走了一半,亲家遇到这样的事,就算当场悔婚都不会被旁人指摘。 崔梦云的嫡母和父亲本来是打算悔婚的,结果家里真正的当家,崔梦云的爷爷,当朝礼部尚书大人,竟然拍板决定—— 结! 这下真是把崔梦云父亲这一支给拍傻了。 她父亲是尚书大人唯一的嫡子,却没开什么灵窍,于仕途上庸庸碌碌,即便是在父亲的庇佑下,也将将混了个从七品芝麻官,反倒是他的庶出弟弟们,各有成就。 崔父自己不行,就把脑筋动在了儿女身上,儿子还小,看不出读书的天赋没关系,但是女儿大了,要好好利用起来。 先前自己的嫡女能和定国公府世子定下婚事,向来都是崔父心中的一大骄傲,结果这会儿变成了个戴罪庶人,还要把他宝贝的嫡女嫁过去?不成不成! 可父命难违,宝贝嫡女也跑来他跟前哭诉自己不愿嫁。 崔父一咬牙,把自己那早早死了姨娘,沉默寡言的第二个庶女替换上了花轿。 这样父亲的命令也没有违背,自己的宝贝嫡女也保住了,他可真是聪明,反正女儿家的闺名只有在婚书上才显露出来,纪家又哪里知道,崔梦云不是嫡亲大小姐呢? 虽然事后替嫁这事儿被老尚书发现,狠狠发落了他头脑不清醒的崔父,但跪了一天祠堂的崔父回到自己院子,还是觉得自己胜利了。 崔梦云是被囫囵推上花轿的,崔父甚至从头至尾没来见过她一面,只派了大夫人身边的管教婆婆,在送到男方家之前一直在叮嘱崔梦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并盯着不让崔梦云逃跑。 而嫁妆上,崔父和嫡母也做了克扣,原先一百二十抬沉甸甸的嫁妆盒子是想都不用想了,纪衡现在根本提供不了像样的彩礼,还是个庶人,他就自认晦气,搭个庶女进去已经很了不得了,嫁妆直接扣成三十二抬,凑了个“半”,还都是轻飘飘的。 总之,一场议亲阶段很隆重,成亲像是搭了个草台班子的亲,算是结完了。 崔梦云的花轿一在纪衡母子现下租的院门外放下,所有和崔府有关的人都散了个干净,连杯喜酒都不讨,好像走得慢点,也会被问罪似的。 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花轿,和崔梦云的陪嫁丫鬟,流月。 崔梦云陷在回忆中,难免动作滞缓,早已躺在床上的纪衡等得有些不耐烦,开口催促道:“阿云?” 所有的回忆泡泡都在这一声呼唤中粉碎,崔梦云回过神来,把灯烛熄灭,才熟门熟路地爬上了床榻。 但不知怎的,平日里都躺在外侧的纪衡今天居然躺到了本该属于她的里侧,害得她直直往内侧探去的手压在了一块饱满紧实的肌肉上,是纪衡的腿。 一只干燥温暖的大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崔梦云整个人瞬间失重,不受控制地往里扑去。 错乱间,她好像听到了一声极浅极浅的笑,但太轻了,她直接当成是错觉。 因为她完全嵌入了男人的怀抱中,感受到手掌下那被薄薄肌肉包裹住的,几欲要喷薄而出的脉动力。 成婚六年了,崔梦云对于这样直接的接触还是非常羞涩,即便此时她衣着整齐,衣衫不整的另有其人。 这不是她的问题,而是纪衡的问题,因为下一刻,那个平日里和她连话都说不了几句的男人又开始了—— “肚子饿了没有,好几天没吃了。” “自己脱。” “坐着,扭。” 崔梦云真的感觉自己很辛苦,本来这事儿就让她无暇思考,可纪衡总是喜欢换着花样玩,像今天这样,若是有哪个指令没有做到位了,或是慢几拍才给出反应,她都不敢想象纪衡会怎么折磨她。 厮磨她的耳垂害她又痒又躲都不算什么,有时候不满意多了还会攻击她的护甲,从轻重程度看他的不满意程度。 崔梦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是个这么娇气的人,在纪衡的掌控下直想哼哼,委屈的不行。 而今天的纪衡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在她经过千难万险,好不容易快要登上巅峰的那一刻,居然错身离开了。 崔梦云直接被卡在了登顶前的最后一个大坑里,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她气急之下,再顾不上什么对纪衡的害怕和小心翼翼了,抓着纪衡精壮的手臂就狠狠来了一口,结果这男人的手臂不知道是不是用铁做的,反倒把她咬的腮帮子疼。 这下更委屈了。 崔梦云直接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趴在床上,把自己整个埋进柔软的被子里,就开始默默流泪。 这时候的她总是要更多愁善感,就像现在,她甚至产生了后悔嫁给纪衡的念头—— 她都知道的!哪个好人家的夫妻……是这样过日子的! 吏部侍郎夫人早就告诉过她了,男人都是这样对待野地里来的狐媚子的!像她们这样明媒正娶的正妻,都给足了尊重的! 她知道她不是纪衡想娶的那个妻子,不管他是国公府世子,还是如今的丞相,她的出身都配不上纪衡,但是他也不能—— “啊!”惊呼声才脱口一半,崔梦云立刻抓了一小团被子塞进口中,防止溢出更多的惊叫。 她不由自主地随着男人的节奏一晃一晃,那男人还极富音律感地低声嘲笑她:“又哭了?多稀罕,一时不顺着你的意,就哭, 3. 嫡姐 [] 崔梦云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身边的温度早已冰凉。 她躺在床上,昨夜的委屈劲还没散干净,在那一股情绪的支配下,居然直接在被子里蹬起脚来,好像那可恶的男人就在她面前,硬生生地受着她的“毒打”。 才蹬了几下,冰冷的空气无情地钻进暖洋洋的被窝里,终于把崔梦云给冻清醒了。 她呆愣了一瞬,立刻用被子把自己的脑袋整个蒙住,羞赧不已—— 她刚刚究竟在干什么?真是……真是……三岁的小孩都不会这样了! 直到自己憋到呼吸有些困难了,崔梦云才重新探出脑袋,深吸一口被子外的清新空气,唤道:“流月。” 早已在屏风外等候的流月立刻走了进来,取下挂在屏风上的衣裳,掀开床幔,开始伺候崔梦云起床。 因为只穿着肚兜,崔梦云两条白花花的胳膊避免不了暴露在空气中,因外面的冷空气激得立了一层小小的米粒,却完全不损这双手臂的莹白柔腻。 但主仆二人都没空关注这双手如何秀美,崔梦云现在只想立刻穿上保暖的衣物,她一边哆嗦着,一边在心里暗骂纪衡。 要不是他,她何至于如此狼狈地穿里衣!那么冷的天,也不给她留一层长袖在身上。 真是……真是把她当什么狐媚子了! 可若真要让崔梦云直截了当地拒绝纪衡,那再让她吃一万个熊心豹子胆,她也是不敢的。 “夫人。”流月暗含心疼的声音唤回了崔梦云的注意力。 “怎么了?”她问。 流月轻轻抚过崔梦云肩颈那一片的皮肤:“好深一个牙印,要不要抹些药酒?”光是看着,流月都觉得疼,不敢想象夫人到底受了什么苦。 自家夫人成婚六年多,现在都快第七个年头了,流月当然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天真侍女,她当然知道这牙印是怎么回事。 可老爷和夫人的玩一些小情.趣是一回事,看到夫人受到伤害心疼又是一回事。咬在谁身上,谁才疼呀! 她家夫人未出阁的时候就尝尝受到忽视和欺凌,但却还是会努力地保护她这个小婢女,这样好的小姐,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完全顺心的事。 这样咬,说好听了是感情好,说不好听了,老爷到底有没有把夫人当妻子看,都是个问题哩。 牙印要是不小心被旁人看到了,旁人只怕会背地里嘲笑夫人不知羞的。 流月心中的小小怨愤崔梦云并不知晓,她茫然地反手摸了一下流月抚过的地方,确实摸到了一圈整齐牙印,昨晚被她忽视的一些小细节才重新涌上心头。 崔梦云又开始委屈了。 这牙印真是好没道理!她虽然咬了纪衡一口,可就他那梆硬的肌肉,崔梦云这么个弱女子,又哪里能真的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结果这男人非要“报复”回来,还很坏心眼地在她困极的时候才咬她一口,把她咬醒,等到她下一次又想睡了,再咬一口,居然还能精准咬在同一个地方。 反反复复,至少咬了她三次! 每日要早起上朝的人不是他吗?为什么他看起来生龙活虎精力充沛,反而是她这个可以睡更久的人像是被吸干了精气一样? “唉,算了。”崔梦云咬了咬唇,想想还是算了,“现在穿得多,遮起来也没事了,省的药酒味更惹人注意。” 给其他人闻到倒没什么,要是被纪衡闻到了,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他总是在这些莫名其妙的细节上挑她的刺。 流月自然都听自家夫人的,也不再说什么。伺候着崔梦云穿好了衣服,便扶着她去了偏间用膳。 才用完膳,也不知道那些小厮是闻着味儿了还是怎样,立刻就端着苦味熏天的药罐子进来了。 崔梦云习惯性地嘴角向下一撇,复又想到纪衡昨日透露出来的意思,立刻就振作了起来,生平头一次喜笑颜开地接过了药罐,捏着鼻子一口而尽。 旁边的侍女们都很诧异,虽然夫人平日里也从不耍小性子,但总归是要看着那药罐子愁眉苦脸半天,才皱着眉慢慢一口口咽下去的。 今儿怎么……? 换班过来的知书是新提拔的四个侍女中性子最活泼的,她年岁也不大,刚十五出头,脸上还有着尚未褪去的明显婴儿肥,笑起来看着就团团圆圆的,一派喜庆。 “夫人,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苦药都变蜜罐子了。”可爱小姑娘的打趣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活跃气氛,像现在,大家一并都笑了起来。 包括刚被苦到脸差点都皱起来的崔梦云。 这时候不用她说话,自有别的人说吉祥话。 崔梦云刚把流月递过来的蜜饯放进口中,就听到年长知书三岁,沉稳许多的钰棋笑着点她:“你这小妮子,连夫人都打趣上了,自己天天乐呵呵没点眼色,瞧瞧,都要吃成小猪了。” 知书被“批”,赶紧收了笑,拉着崔梦云的袖子就想撒娇告状,却不成想自己“哼哼”两声没发挥好,真发出了小猪一样哼唧的声音。 这一下不得了,整个房间里的人都笑开了花,崔梦云笑得靠在流月身上直不起腰了,连还端着托盘的小厮都低下头闷闷耸了两下肩膀。 知书完全愣住了,她动作比脑子快,挨着崔梦云脚边跪坐了下来,一头埋进了崔梦云宽大的云袖中,好像这样就能把她整个人都藏起来似的。 崔梦云的笑意收都收不住,努力了半天,才勉强正色道:“好啦,大家不要笑了,不然咱们小知书真要变成小粉猪,钻到自己新挖出来的地缝里去啦。” 知书脸颊绯红,半是幽怨地抬起头,摇着崔梦云的袖子,拖长了音:“夫人……” 见知书真的要羞死了,崔梦云这才赶紧为她做主:“行了行了,都散了去做正事,可不兴逮着知书一个小姑娘欺负。” 房里所有人年岁都比知书大,闻言便都收敛了自己放肆的笑声,脸上带着散不开的笑意,接连退出了房间。 等到再也没有多余的声音,知书才重新抬起了头,非常不好意思地跪在地上道歉:“夫人,都是奴婢爱现……” 崔梦云把知书掺起来,笑道:“无事,我喜欢你们这样欢喜鲜活的样子,人气越盛,总归是好的。不过出了院门,你还是要多和你流月姐姐多学学,总不能让人家以为丞相府的侍女都是靠爱娇,才得了主子青眼的。” 她虽觉得知书这样无伤大雅,但在府内府外的不同还是得提点一下。现在不管教好,以后万一出了事,连他们这些做主子都要受牵连。 这么些年,她看见了不少这样的事,心中自然有杆秤。 知书连连点头,看样子,是记在心上了。 崔梦云也就没再多说,她知道,流月会更细致地教导这些新晋一等侍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 4. 和离 [] 出乎崔梦云的意料,真正见到崔梦缘的那一刻,她发现,这个让她未见先败的女人看起来竟然意外的憔悴。 “长姐?”崔梦云有些不敢相认。 崔梦缘身边只跟着一个眼生的丫鬟,从小便伴着她一起长大的碧霞不见了身影。 她脱口而出:“碧霞呢?” 崔梦云会有这样的疑问很正常,嫡姐对碧霞好到离谱,但凡是自己有的、可以复制的,全都会再给碧霞备一份。可以说,当时她们院中的庶出小姐和碧霞一起出去,人家只会以为碧霞是大小姐。 最开始,崔梦云还很羡慕碧霞,以为她是因为和嫡姐在一个院子里养着,就得到了嫡姐的宠爱。小小的她甚至生出过“如果我是碧霞就好了”的念头。 那时候,崔梦云真的认为,做个得宠的奴婢比自己这个庶小姐好太多了。 直到后来,流月跟着她一起出嫁,两人说私房话的时候,偶然提起碧霞,崔梦云这才知道,碧霞得宠,其实是因为她能帮着崔梦缘争宠。 崔府是一个庞大的家庭,尚书大人有五子六女,刨去出嫁的女儿们,光是其余五子开枝散叶,就又诞生了三十多个孙辈。 崔梦缘虽是嫡长孙女,让阖府上下新鲜了一下,但自她之后,女婴呱呱坠地了一大串,崔梦缘即便还是最白嫩的那个,但数量多了也就不稀罕了,更何况大人们总是更稀罕男孩子。 小小的崔梦缘或许是格外早熟,对大人们的态度特别敏感,不过三四岁的她,就开始学会察言观色讨好大人。而当时被指到她身边伺候的碧霞比她大四岁,正好也是个人精,很快就发现了小小姐的意图,便开始教授小小姐如何获得大人的注意力。 由此,崔梦缘越来越得宠,甚至在她的嫡亲弟弟出生前,一度让父亲忽略了庶出弟弟们而独宠于她。碧霞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这样一个异常得力的帮手,崔梦缘肯定是打定主意一辈子不放走的。 所以崔梦云才觉得奇怪,但她这几年也不是白活的,这话刚一出口,就察觉到了不妥。 果然,一听到“碧霞”这个名字,崔梦缘的脸色立刻就冷了下来,她冷哼一声:“一个背主的贱蹄子,休要提她。” 她敛下眼皮,再抬眼,又变成了刚才那个虽然憔悴,但还是难掩风华的纤纤少妇:“云娘,看来如今你的日子过得挺好。” 这声“云娘”一叫出口,崔梦云好像瞬间重回少女时代,高高在上的嫡姐满头珠翠,轻慢又随意地赏赐了她一个眼神后,就在碧霞的搀扶下,离开了她灰扑扑的世界。 不知怎么想的,崔梦云竟亲自走过去,扶住了崔梦缘的另一只手。 在两只手搭在一起的那一瞬间,崔梦云鼓起勇气直视嫡姐的脸,捕捉到了那一抹极熟悉的、从前没看懂的慢笑,是高位者对不太有趣的小宠物露出的施舍笑意—— “走吧,我们进去叙旧。” 这里仿佛变成了嫡姐的主场。 *** 崔梦云把嫡姐带到了会客厅里,甫一在客座落下,崔梦缘就开始四处打量整间会客厅。 她什么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她对这个会客厅的布置并不满意。 崔梦缘并没有过多掩饰自己的神情,从方才她这个生性怯懦的庶妹过来搀住她的那一瞬间,崔梦缘心下就已经有了计较。 她今日过来,其实也是走投无路赌一把,却没想到这居然是一个“收割局”! 但还不等她准备好一出“惊艳开堂”,她那个这么多年都无甚长进的庶妹居然抢先开口了:“长姐今日突然到访,是有什么急事吗?妹妹先给姐姐道个歉,这么多年也没给姐姐姐夫送过像样的贺礼,是妹妹的不是。” 她这一抢白,确实打乱了崔梦缘的节奏,但她反应很快,立刻接上了话:“云娘说这些,是和我生分了不成?” 话落,她又轻叹一声,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满脸落寞:“莫要再提什么姐夫了,我……与那人已和离了。” 这真的是一个过于惊人的消息,崔梦云再是脑洞大开,也没想到嫡姐居然和如今琅琊王氏当家人嫡幼子和离了…… 想了半天措辞,还是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姐姐莫要太伤心……” 崔梦缘勉强扯起笑容,十分脆弱的模样:“云娘莫担心,我与那人和离已有月余,再是伤心也缓过来了,你不用当我是个什么脆弱的瓷器,那些我都放下了。” 崔梦云讪讪一笑,胡乱应了几声。 嫡姐说她放下了,但现在受到惊吓的其实是她呀!她完全没有安慰一个主动上门告诉别人,自己刚刚和离的少妇的经验呀! 崔梦缘好像是看出了她的尴尬,脸上的表情再度落寞起来:“云娘,你如今是在嫌弃姐姐和离的身份吗……” 崔梦云连连摆手,走到嫡姐身边,执住她的手:“长姐说的什么话,你是我的姐姐,一笔写不出两个崔,那样的话,说了多伤姐妹情分呢。姐姐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妹妹会尽量帮你的。” 说着,她递了个眼神出去,站在厅内的下人都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嫡姐带过来的那个丫鬟和钰棋。 “现下清净了,长姐有什么苦楚,尽管说与妹妹我。”她拍拍崔梦缘的手,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崔梦缘停顿了许久,好似终于忍不下心中的怨恨,悲戚地低啜了起来。崔梦云并不催促,只等她哭个痛快,直到终于将不知积累了多久的痛楚一并发泄出来后,才渐渐转回平静。 即便是痛哭了一场,嫡姐脸上的精致也不减半分,甚至因为眼角的湿润,更添一份羸弱,憔悴的美人,看得久了,也别有风味。 她终于开口:“我真是……被碧霞那个背主的贱奴害的好惨呀!” 崔梦缘刚嫁入琅琊王氏的时候,很是过了一段风光的日子,她娘家强盛,自己又是京城颇负美名的小娘子,还嘴甜会哄人,夫家上上下下都对她很和善。 只除了一点,她夫君才完婚两个月,便开始频繁伸手向她要钱。虽然在这之前,夫君已经将他们这个小家的账都交给了她,让她很是得意。 < 5. 求助 [] 崔梦缘说到恨处,咬牙切齿:“那孩子绝对是贱人碧霞自己害死的!” “孩子死的那天,她又在大堂直接晕过去,随后被郎中查出有了三个月身孕。一个不能带在身边养的孩子没了也没关系,反正她即将又有一个可以亲自抚养的孩子,好精密的算计,好歹毒的母亲!” 这个结论,是崔梦缘离开王氏后,在无数个睡不着的深夜里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 得出这个结论的那一瞬间,她简直不寒而栗。她只是想让碧霞死,没想到碧霞连自己亲自生出来的孩子都能毫不留情地当作博弈筹码。 她……输的不冤。 可知道自己比不过碧霞狠心,和承认自己比不过区区一个奴婢,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以崔梦缘的骄傲,这辈子都不可能放下这件事,除非碧霞跪在她的面前亲口认输。 崔梦云没想到嫡姐会对自己说如此辛秘,仅仅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出发,她很同情嫡姐的遭遇:“长姐,你且等着吧,苍天有眼,善恶到头终有报。像这样不忠不仁不义之人,终将会为自己犯下的罪过付出代价的。” 崔梦缘很感动地眼含泪花,和她对视一眼,随即又微微垂头,掩住了脸上的冷意。 指望苍天?靠天不如靠己!她一定要亲手,让那对狗男女付出代价! 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 “云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应下长姐。” “长姐请说。” “能不能……暂时收留我一段时间。”这话对她来说显然也是难以启齿,声若蚊蝇,崔梦云差点都没听清楚。 这个请求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崔梦云先是宽慰嫡姐:“长姐开口,妹妹无有不应,只是尚书府且就在西边三里地处,姐姐未曾先回家禀告父母吗?” 如果是嫡姐自己觉得以灰扑扑的和离之身回家很丢脸,也算有道理,她从来都是最爱面的。但从道义上来说,万万没有高堂俱在的情况下,和离女儿住到已经出嫁的妹妹家里的。 除非…… 崔梦缘又流下了一串欲要破碎的泪珠:“云娘,这世道……对我们女子真是好苛刻呀,那哪里还是我们的家,那根本就只是崔廷玉一人的家罢了!” 崔廷玉是她的嫡亲弟弟,崔父唯一的嫡子,比崔梦缘小了整整十二岁,如今也不过十岁出头。 原来崔梦缘早就回过尚书府了,先见了母亲,母亲也很是可怜她的遭遇,答应了要让她留居府上,结果崔廷玉那小兔崽子下学一回来,母慈女孝的景象就一触即破。 那小兔崽子毫不留情地痛批了他嫡亲姐姐不守妇道、违背风序良俗的礼仪教化,说她绝对不能留在府内,会影响尚书府的口碑。更是把这事儿闹去了崔父那,崔父无脑支持自己儿子,就这么把崔梦缘赶出了尚书府。 崔梦云目瞪口呆。 但还真是,她们父亲这一支,女儿们陆陆续续出嫁,却基本上都随着自己的夫君外放,如今定居在京城的,竟只有她一人。 嫡姐这是真的万般无奈,才来投靠她了。 崔梦云没有说话,看得崔梦缘提心吊胆,她眼珠一转,试探性问道:“云娘,姐姐今日也和你说说心里话,你不会是还介意着从前吧?” 崔梦云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想要掩饰,却没骗过这个刚从琅琊王氏那个成分复杂的超级世族中离开的年轻媳妇。 崔梦缘心中升起了隐秘的得意,面上却丝毫不显,她主动将手搭在崔梦云的手背上,诚挚道:“那些个老黄历,在我这儿早就翻篇了,你与妹夫是金玉良缘,我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呢。不像我,如今是和离之身,又人老珠黄,只怕之后就算能找到营生,也只能孤零零一生了。只盼云娘你以后多与姐姐来往,经历了这么一遭,总算是教我看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厚道良善人。” 说着,又开始揩起泪来。 话说到这,崔梦云再也不能说出什么婉拒的话了:“姐姐说的哪里话,你我姐妹不互相扶持,又指望谁能雪中送炭,姐姐尽管在我这儿住下就是了,莫要提什么孤零零和离开的话了。总归这府上也就夫君与我两个主子,姐姐来了我才觉得热闹呢。” 崔梦缘眼神一闪,关切道:“云娘,你……这么多年不曾有子?” 崔梦云咬住下唇,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崔梦缘看出她的羞涩和难堪,但出于此刻“雪中送炭”的几分真心,她还是咬牙继续问这个有些冒犯的问题:“你是有什么难处不成?若是你身子骨不强健,我略通两分药理,倒是能帮你调养一下。” 崔梦云摇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多谢姐姐关心,不过夫君已经找人帮我调理了。” 她快速转换话题:“姐姐,府上院子还有多间空房,你想清净一些还是热闹一些?” 崔梦缘见状,也从善如流地转变了表情:“一切全凭妹妹做主了。” *** 给嫡姐安排好房间,安置好嫡姐的一切后,崔梦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一关上门,她就毫无形象地瘫在了自己的软塌上,钰棋和知书一人捶腿,一人捏肩。 一回到绝对放松的空间里,崔梦云才感觉到自己到底有多紧张,她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而这样的颤抖她越是想控制住,越发作的厉害。 “你们先退下。”她挥挥手,把两个侍女都挥退了,只留自己一人躺在软榻上。 她一边深呼吸,一边回想刚才的应答,品味自己是不是有哪里应对的不到位。 想着想着,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 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昏暗,她的思绪还未清明,缓慢又迷茫地眨了下眼睛,却发现眼前的视线还是暗的离奇。 “唔……”崔梦云发出一个代表自己醒过来的音节,想要抬手揉下自己的眼睛。 可手才刚刚抬起,就被一只钢铁一般的钳子狠狠夹住了手腕,吓得崔梦云所有瞌睡泡泡全都破碎,在她发出惊恐的尖叫声之前—— “早上走的时候在睡,回来还在睡。”纪衡意味不明地评价了一句,听在呆愣的崔梦云耳中,就是在指责她懒惰,没有尽到女主人的职责。 她被吓醒了,但却还没完全醒,放在平时,绝 6. 出门 [] 崔梦云连忙侧身找个窗户看去,这一望,刚刚才降点温度下去的脸颊又烧的跟什么似的。 她嗫嚅着找补:“夫君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倒教我乱了时间。” “今日休沐,听你语气,倒像是不想我在府中?” 一句错,句句错。 崔梦云现在甚至恨起了刚才想事情都能想睡着的自己,可越恨,就越急,越急反而越说不出话。 好在她平时不善言辞的时候太多了,纪衡也没有非要从她这听到什么回答。 “听闻今日有客人到访?”他淡淡开口。 崔梦云的情绪被截断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嘴巴却有自己想法般:“是的。” 纪衡掸了掸袖口,再问:“是你姐姐?” 崔梦云这次说不出话了,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纪衡腰间的那块玉佩上—— 纪衡是一个多么长情的人啊,这块玉佩,从她嫁入纪家,正式和纪衡第一次面对面时,就挂在他的身上了。 到如今也快七年了,即便是在京中这样换挂配成风的情形下,纪衡甚至甘愿做个“怪人”,也不允许任何人擅自去碰这块玉佩。 犹记得新婚不久,她不过是拿起这块玉佩擦拭了一番,就受了纪衡一整天的冷脸。 纪衡肯定以为她不知道吧,这玉佩是他和嫡姐的定情信物。他哪里又想得到,当年嫡姐早就在后院炫耀过了。 她不过略作试探,就被狠狠刺伤。 自那之后,崔梦云再也不敢做这样“以卵击石”的蠢事。 纪衡背对着她,还在等她的回答,崔梦云掩下自己的哀伤,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吐出了一个“是”字。 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做人,还真是难得糊涂…… 纪衡转过身来,面色虽看不出什么,说出的话却比六月飞雪还令她寒心:“你安排她住下了?” 冷,从心底深处升起的寒冷在刹那之间就遍布了崔梦云的全身,她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甚至连牙关都有些不受控制了。 她真的很想鼓起勇气,质问纪衡:你今日这么早就归家,是否得到了心上人拜访的消息? 可她还是不敢的。 崔梦云再三咬紧了牙关,才让自己的声调尽量正常起来:“暂时安排嫡姐在紫竹居住下了,夫君是有什么建议吗?” 她当时做这样的安排,也是有自己的小心思在里面的。紫竹居算是整个相府里离纪衡书房最远的庭院,但离她的正房距离又不算远,就算问起来,她也可以说这样是在保护嫡姐不受外界打扰的同时,又不怠客。 纪衡顿了一下,才回答她:“无事,这些你安排便好。” 他这样不明不白的话,让崔梦云猜的实在难受,或许是那块静静挂在他腰间的玉佩实在是太刺眼了,竟给了她抗争的勇气。 她问出了自己以为永远不可能问的话:“夫君特意问这些,是有什么缘故吗?” 纪衡似乎也很意外崔梦云会这么问,他轻瞥了个眼神过去,一下就把崔梦云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勇气给击得粉碎。 她甚至极不明显地后退了半步,藏在广袖下的手再度紧握成拳,仿佛这样,才能让她在纪衡冰冷的审视中支撑着她不要继续溃败。 “随便问问。”等了许久,也只等来这样轻飘飘的四个字。好像是纪衡在警告她,不该你问的,别问。 崔梦云彻底放弃了,她重新缩回了那个怯懦的壳子里,小声应了声,权当是对纪衡的回应。 她突然有些泄气,突然感觉一切都那么重复枯燥,又索然无味,日头是这样一日又一日地重复循环,她的人生也是永远在别人的后面,作为备选。 崔梦云重新在软塌上坐了下来,纪衡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一只脚已经抬起来,即将跨出门槛了,但崔梦云没有力气再多问一句,多跟一步了。 她以为纪衡会和往常的每一次一样,毫不留恋地走出她的世界,却没想到,他居然收回了那只脚,还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坐在软塌上的崔梦云,眉头微微皱起。 在这样的眼神催促下,难言的伤心盈满了崔梦云心间:我已经退让到快要失去尊严和自我了,你为什么还是在步步紧逼? 她也不说话,就低下头,佯装自己累了。 可刚刚才睡醒,谁会相信她又困乏了。 纪衡几步走回崔梦云身边,道:“不走么?回府时见到流月去福越楼,原以为是你馋了,想趁着今天休沐,带你去试试福越楼新菜……” “但若是不想,那便算了。” 崔梦云眼睛一下就瞪圆了,她火速站起了身,急到直接抓住纪衡的袖子,拉着他就往外走,还反过来催他:“既然被你撞见了,那快走快走,省得流月多跑一趟。” 纪衡还以为是勾起了崔梦云的馋虫,嘴角含笑地任由她牵着往外走,又哪里知道崔梦云这样的动作完全是因为心虚所致。 她第一次派流月出去偷偷打探纪衡的行踪,居然就被他本人给撞见了?崔梦云心都快被吓到跳出来了好吗! 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在警告她,忒吓人了也! 一路忐忑,崔梦云还要强撑着精神和纪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今天的纪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马车里也不看书了,就拉着她说话,他们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呀?往常问他三个问题都总要漏掉一个不回答的男人,今日却像是把她当做什么 7. 新嫁(上) [] 纪府这场婚礼注定是特殊的。 一场父亲战死沙场后满门获罪的不祥婚礼,虽然只是一个庶民的婚礼,却几乎引动了全京城权贵的侧目。 他们在看,一个罪臣后代和尚书孙女的结亲,到底会不会成功。 纪衡的婚礼,不过是他们揣摩圣意的一个工具,顺道也看看热闹。 崔梦云就是在这样满京瞩目又无人在意的奇怪情况下,嫁入的纪府。 她的三十二抬嫁妆、被抬轿人丢在纪府大门口、半个时辰都没人出来接她的一系列事情也在一天之内,传遍了整个京城。 往前再推二十年,都不会有人比她这个新嫁娘更可怜了,除了那些私奔的“逆女”。 不过崔梦云对这一切都不在意,当她手中的牵红被一只属于男子的手接过去后,一切的不圆满都消失了。 她的红线,被纪衡接了过去。 即便没有鞭炮喧鸣,没有锣鼓欢庆,没有宾客祝福,但崔梦云俨然就是那一刻,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可或许人生下来就是来受苦的。 如梦境一般的拜堂过后,她替嫁的事立刻就被发现了。 纪衡是见过嫡姐的,不止见过,两人还互送信物、倾心相交。 嫡姐年少成名,美貌过人,聪颖灵慧,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乃少见的才貌双全之人。 当年和定国公府世子纪衡定下亲来,京中无一不称道二人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而崔梦云呢?不过是瘦瘦小小,毫不起眼的丑小鸭一只。身形比嫡姐小了一圈,容颜也远不及嫡姐,才华更是不用说了,在尚书府的启蒙学堂不过识得了常用字,诗词歌赋这些文雅的玩意儿是沾也没沾过的。 尘絮何以能与星辰相比? 崔梦云心中是做好了面对暴风雨的准备的。果不其然,掀了盖头后,年少的纪衡一见盖头下陌生的脸,眼神立刻沉了下来。 吓得崔梦云连眨眼都不敢了。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一直到崔梦云的眼睛因为太久没眨,干涩到泛起泪花,纪衡才像是终于退让了半步:“你是崔家从哪里找来的?” 他以为崔梦云是崔家从外面随便买来的女子。 纪衡一说话,崔梦云终于敢喘气了,她眼睛一眨,积蓄已久的泪水也掉了下来。 很神奇,湿润的泪珠划过她尚且带着三分稚气的脸庞,竟让纪衡的喉头不自觉滑动了一下。 但他们两人谁都没发现这一个小插曲,即便发现了,估计也不会在意,因为没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我是……我叫崔梦云。”崔梦云声音颤抖,被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利索,最后那名字报出来的时候,差点让耳朵灵敏的纪衡都听不清楚。 但他好歹是听清楚眼前这个女孩到底姓什么:“你姓崔?是崔家的堂亲?还是远亲?” 看她这模样,也不像是尚书府里养出来的小姐,瑟瑟缩缩的,不大气。这是纪衡对崔梦云的第一眼评价。 “不是的……我是嫡姐的庶妹。”崔梦云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纪衡却听懂了。 这下他是真的惊讶到了:“你是崔始峰的亲女儿?” 崔始峰就是她和嫡姐的父亲,崔梦云赶紧点点头,眼眶还是湿润着,沾湿了长长的睫毛,这样显然不舒服,但崔梦云甚至不敢用帕子擦干净,就这么傻傻地难受着。 最后还是纪衡看不下去了,把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又看着这个庶女一脸受宠若惊地接过去,却还不知道该怎么办,纪衡心中的怒与愤竟然悄悄地消了一截。 他亲手用这帕子给崔梦云擦了泪痕,虽然擦得崔梦云的脸都有些痛起来,但崔梦云不会抗议,他便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纪衡坐在椅子上,和坐在床上的崔梦云隔着好几米远,开始聊天。 也可以看作是纪衡单方面的“审问”。 “你知道你要嫁的人是谁吗?”-“知道。” “你们所有人都同意了这件事?”-“父亲决定的。” “没有想过反抗?”-“……没有。” 崔梦云实在是太闷了,一点多余的话都不说,纪衡都有点无奈起来了。但是看她这闷葫芦的样子,估计也就是一个乖乖听从父命的呆瓜。 她不是看不起他的那群人。不知怎的,纪衡心里突然蹦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他沉沉地注视了崔梦云许久,终是不愿伤害她,便压抑着怒火直接走了。 把那个笨笨的披红呆瓜一个人留在了喜房里。 这就是崔梦云的新婚之夜。 之后一个月,崔梦云都没有见到过纪衡,直到她病重的婆婆终于支撑不住,撒手人寰,她才再度见到纪衡。 白事的操办当然是纪衡一个人完成的,没人教过崔梦云,也没有人在意崔梦云本应该起到哪些作用,她就是纪府的隐形人,给她一口饭吃,只要求她别作妖。 崔梦云本也没有什么野心的,她很知足,因为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如今和纪衡住在同一间府邸内,就已经很开心了。 她以为她的一生就会这样平淡但幸福地度过,却没想到,婆婆的死,撕开了她悲惨生活的口子。 纪衡还是不见她,但越来越多的眼睛却落到了她身上。 8. 新嫁(下) [] 纪府又平静了好一段时间,直到管家突然出现在了崔梦云面前。 “夫人,这是府上的账,请您过目。”管家将一本厚厚的账簿交给了崔梦云。 崔梦云被这一手突然袭击给弄迷茫了:“管家先生,怎么突然要将账本给我了?”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小声道,“我不会看……” 管家也笑了起来,抓了一把自己短短的山羊胡,一派运筹帷幄的高人模样:“夫人,我知道的,但是我会教您。以后您总得自己学会看,不然如何为公子守住家业?” 这些都是定国公府一并跟出来的老人,还是喜欢称呼纪衡为“公子”。 或许是管家长得一派慈祥,说话又像是为崔梦云着想,总之,崔梦云欢欢喜喜地信了。 她心中也鼓着劲儿,想要学出一番成就,证明自己并不是梁婆婆口中那样一无是处的“蠢货”。 但她人生的第二个打击出现了,管家拿出的账本,她怎么都理不顺,只有管家亲自上手,那在她手中怎么算都对不上的账目立刻就平了。 管家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崔梦云遭受到了比在梁婆婆手下讨生活更大的打击—— 她几乎要信了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蛋。 崔梦云想做最后一点努力,她偷偷遣了流月出去,让她去找找算术书,打算自己开点小灶,不要永远都这么没长进。 然后流月一身狼狈地哭着回来了。 崔梦云大惊失色,在她多番追问下,流月终于哭着告诉了她真相。 她的伤是一个小厮推出来的,好不容易买回来的算术书,被路过的帐房先生撕成了两半,还被狠狠嗤笑了。 帐房先生走后,那小厮还想欺负她,被她狠狠打了一个大耳刮子,气急败坏之下说了些见不得人的话,最后被其他小厮给带走了,流月才逃过继续被那小厮欺负的可怜境地。 可当崔梦云问她,小厮说了什么时,流月却捂着嘴巴,不肯再说了。 若说崔梦云不了解崔府的每一个人,但流月她怎么可能不了解呢?那小厮骂的定然是她。 但崔梦云不着急,她优先给流月上好了药,才握着她的手,真切道:“流月,在这个府里,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若连你都瞒着我,我只怕再也不会有快乐的时候了。” 流月哪里还撑得住,立刻就扑在崔梦云肩头,哽咽着复述了那小厮的“腌臜之语”。 “你主子不得公子喜爱,还不如绞了头发去做姑子来的快活!” “学个看账,十来天都没看出管家在着你们玩儿呢!只怕连驴都比你主子先开窍!” “两个小娘皮没人疼又没人爱还这么开心,该不会早就偷了汉子了吧!” …… 他还不止说了这么几句,纪府虽然人丁不旺,但还是有几个下人路过的,却根本没人帮助流月或是制止这个口出狂言的狂徒,直到他露出想要动手打人的意图时,才有人站出来把他拉走。 再是一对隐形人,那也是公子拜了堂的妻子,总不好把她唯一的婢女给随便打杀了。 流月哭的伤心,浑身颤抖,也就没有感受到崔梦云同样气到发抖的幅度。 她没有想到,这个府里的人,居然是这样欺辱、污蔑她和流月的。 或许让崔梦云听到了下人对她的议论,都不会这么愤怒,因为她从小就没有感受过当主子该是什么样子。但流月可以算是她在纪府的精神支柱,在某种程度上说,流月甚至比纪衡还要重要。 纪衡是她心中明月,是高不可攀的雪山圣莲,那流月就是潺潺流水,静谧无声地流淌在她的生命里,却缺她不可。 骂她可以,骂流月、不行。 崔梦云做了一个决定。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和管家学习,但主动开始和他聊天了,话里话外都是向他了解纪衡,不仅如此,还主动走出了这间院子,向别的下人去了解纪衡。 虽然大家看不起她,但崔梦云的“笨”几乎已经刻进了每一个仆人的脑海里。对一个“笨蛋”,大家竟然很默契地失去了防备。 崔梦云得到了纪衡的踪迹,然后她堵到了她又两个多月没见过,但会日日回府的夫君。 这一次,崔梦云很争气,没有在纪衡面前卡顿任何一个词,把自己和流月遭受的所有委屈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了纪衡。 说到自己受到的戏弄时,她很平静,既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愤愤不平,唯有说到那小厮伤害流月的时候,崔梦云脸上的表情才生动了起来。 脸上每一根绒毛,都在告诉纪衡,她!很!生!气! 不仅是纪衡被崔梦云惊到了,纪府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样一个面团捏的人,竟然也会发飙的么! 在崔梦云的强烈要求下,纪衡不仅严惩了那个欺负流月的小厮和账房,还把戏主的管家给一并辞了,所有家仆全都扣了月银。 阖府上下,全都整顿了一番,又雇了一个新的管家,这事才算完。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等纪衡整顿完,结果纪衡一转头,发现他突然勇敢了一次的小妻子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回了那个小院子里。 因为崔梦云快吓死了。 她告完状,心中为那小厮判定的最狠的结局也不过就是打十个板子,结果纪衡轻描淡写地,就将那小厮推流月的那只手给砍了…… 她突然发现,纪衡不是她想象中的翩翩君子,而是一个她根本不了解的陌生男人。 崔梦云推己及人,很害怕纪衡突然秋后算账,想起了她什么不好的地方,把她也给收拾了。 所以她又悄无声息地藏了起来。 但这一次,她再也没有那么好的运气。纪衡居然开始踏足这个院子了! 虽然这本来就是纪衡的房间不错,但这半年来,一直都是崔梦云在住,她潜意识中,已经把这个小院当成了独属于她的地盘。 现在,她的领地被侵犯了。 此时的崔梦云身上还有着一股食草动物的警觉,当大型食肉动物充满威胁地踏足她的小窝,立刻就响起警报。 可她又是那么弱小,除了警觉,她好像什么都没办法做。 直到绝望的小动物看到猛兽的爪子里,拿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红果子。 那是……?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带了一串糖葫芦回来。”纪衡眼中含笑,晃了晃手中的那串红果子,就这么看着他浑身不自在的妻子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浑身的毛刺好像都被这串糖葫芦给抚平,崔梦云重新回归了柔顺的食草动物状态。 9. 互喂 []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福越楼到了。 崔梦云出门的次数不算多,除了别家夫人邀请,以及一些必须要参加的宴会,她几乎不怎么出门。 倒不是天性不爱出门,只是她太闷了,不知道可以有哪些事情可以作为消遣,左右在府里也能将戏班子请过来唱。 在崔梦云的想象中,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奢侈的娱乐活动了。 当初在崔府,只有像春节、中秋这种重大的节日,或者老夫人的整数大寿,才会请戏班子来府中热热闹闹地唱上一日。 但崔梦云不知道的是,她的爷爷,礼部尚书崔大人,是一个用尽全力塑造自己清廉节俭形象的官员,所以崔府上下都厉行节约,走的是“两袖清风”的派别,女眷自然也就不能铺张浪费,一切娱乐活动都从简安排。 这样在别人府上是最粗陋不过的娱乐,在崔府已经是天大的活动了。 在这样的氛围熏陶下,与其说崔梦云被养成了一个很闷的女孩,倒不如说根本没人教会她怎么去玩乐。 去外面吃东西,崔梦云倒是也试过,但她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选择在大堂吃。 大堂形形色色的人有多少呀,即便再高档的酒楼,也免不了那些没有素养的有钱人出入。当崔梦云亲眼看到一个衣着华丽的胖子往刚刚端上来的菜品中吐了一口口水,用刚刚剃过牙的筷子在这道菜中搅弄了半天,才夹了一筷子,喂到一个小美人嘴边的时候,她差点吐了。 在这之后,崔梦云对外出唯一的期待都消失了。 结果今天又在种种巧合之下,不得不踏足酒楼,若是起先还有闲心担心流月的话,当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她脑中便只剩下“恶心”二字了。 不在床.上的时候,纪衡虽较为严肃,但礼仪方面没得指摘。像是现在,他就先下了马车,十分优雅地伸手接应崔梦云。 结果一回身,就看见了他的妻子一脸视死如归? 这表情实在是有点离谱,离谱到纪衡都转头看了一眼目的地,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崔梦云带错地方了,不是要带她去福越楼吃饭,而是要去大理寺自首? 但还不等他说什么,崔梦云的手就重重地搭了上来:“多谢夫君。” 虽是道谢,可她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格外柔弱,仿佛久病之人第一次下榻后虚软的模样。 纪衡压下脑中的奇怪联想,扶着崔梦云从大门走了进去。 流月早已等在大厅,一见到崔梦云和纪衡,就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老爷,夫人。” 崔梦云顺手就将原先搭在纪衡臂弯中的手抽了出来,转而拉住了流月的手。 纪衡的臂弯突然就空了下来,他的手掌不自觉地抓握了一下,好像要抓住什么,随后重新垂落在了身侧。 他的眼神扫过崔梦云和流月交叠的臂弯,什么都没说,流月却感觉自己背后闪过一道寒芒—— 好像被什么很具有威胁性的危险生物给盯上了! 她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虽什么都没发现,但还是引起了崔梦云的注意:“怎么了,流月?” 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只有一瞬,让流月以为只是错觉。她低声回答崔梦云:“没什么,夫人,只是看看。我已订了雅座,点了您和老爷爱吃的菜,我带您上去。” 她这话说的也蛮有意思,多年的默契让崔梦云秒懂了流月的真实意思:没有被老爷发现我来此处的真实意图,您且放心用这一餐吧。 纪衡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他垂落的手第二次感觉到空落落的。 从来不愿委屈自己的丞相大人立刻开口:“阿云——” “到我身边来。” 他们不过才穿过大堂,走到楼梯边上,最多不超过二十步。但是已经窃窃私语着走到纪衡身前的主仆二人都定住了身子。 流月从善如流地放开了崔梦云的手,头也乖顺地低了下来。 纪衡大跨一步,追上了崔梦云,重新将她的手夺回了自己的掌心中,五指微微紧扣。这时,他的眼睛才像是终于得到满足的猫咪一般微微眯起:“要上楼了,夫人要小心。” 流月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还是乖乖地低着头,没人能看清她的神色,也就不知道她此时又在心里骂纪衡了。 她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侍女,别家的侍女都会为自家老爷和夫人恩爱而开心,但流月不是那种眼睛只盯着“恩宠”的侍女,她更看重的是夫人。 她不会忘记,夫人刚嫁过来的那半年所遭受的一切,她是下人,远比夫人接触到了更多府内的腌臜,她不相信这一切没有纪衡的首肯,或是默许。 因为不曾忘记,所以她很难原谅,即便她知道,一个小小婢女,根本没资格对主人家产生任何不好的情绪。 但她就是为崔梦云不值! 当然,她不止讨厌纪衡,她更讨厌崔府的所有人! *** 流月定的雅间很妙,靠近的是那条更僻静的街,偶尔能听到马车车辙滚动的声音,但剔除了那些吵闹的叫卖,倒显得更幽雅了。 更不用说满桌崔梦云爱吃的。 纪衡一眼扫过去,就发现除了他在府中用膳时出现频率最高的两道大菜,旁的热菜和冷碟就没有他特别喜欢的。 不过他也没那么重口腹之欲,何况他那刚才还满脸脆弱的妻子已经欢欢喜喜地落座,满脸期待地望着他了。本就是以她为主的一顿饭,没必要计较什么。 他在心里想了一大通,才振袖一挥,在崔梦云身边翩然落座。 崔梦云很有眼色,她拾起筷子,第一筷夹的就是纪衡最爱吃的清蒸鱼,满满一大块雪白漂亮的鱼肉,充斥着丰盈的、鲜鱼自带的最纯粹的鲜香气味,放进了纪衡的 10. 表弟 [] 纪衡的脸冷了下来,身上散发出了一股崔梦云从未见过的,高高在上的冰冷气势。 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崔梦云呆呆地在这两个男人之间转换视线。 那男人一点不怵纪衡的气势,注意到崔梦云的观察,竟还对着她扬起一个温和的笑。这样,看起来居然更像崔梦云平日里见到的纪衡了。 “嫂嫂好,小弟名唤陆文黎,家母是纪大人母亲的亲姐姐,嫂嫂唤我文黎或表弟就好。”和纪衡这个曾是武将世家出身的世子相比,陆文黎显然是一个完全的文士,他身量没有纪衡那么宽阔,却看起来文质彬彬,也算得上是高大挺拔。 这样的陆文黎,很容易让第一次见面的人就产生好感,尤其是他这张脸,在崔梦云这就是一张能让她“爱屋及乌”的王牌。 可纪衡的表情实在是太难看了…… 虽然还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但崔梦云完全能看出来,纪衡现在不爽到了极点。 嗯,她是怎么解谜纪衡“不爽”的,就不用说了,都是小事、微不足道的小事…… 陆文黎和纪衡最像的,是他的眼睛,不,只是眼型很像,若再配上两人的眼神,竟然顷刻间就变成了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若不是崔梦云对纪衡的眼睛形状研究很深,只怕也不能在须臾之间发现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陆大人。”纪衡终于开口了,口中的称呼却和陆文黎的“热情”完全相反。“陆大人既知自己是不请自来,为何又能坦然打扰?” 是真的一点情面都不留。 但陆文黎一点都不觉得难堪,他甚至连表情都没变一下,还是那张对着崔梦云笑得温和的脸:“兄长这是还在生弟弟的气吗?文黎曾说过,不论你我兄弟二人在政见上有何相悖的地方,但私下里,我们永远都是兄弟,就像姨母曾叮嘱的那样。” 陆文黎的话好像触动了纪衡的开关,他紧绷的表情渐渐放松了一些,却似乎又有些不情愿放松下来。 崔梦云观察着现场情况,突然灵光一闪,知道自己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了。 只见她脸上也扬起和世家夫人社交时的得体笑容,又参照陆文黎的身份,再添了三分慈蔼,柔声道:“文黎,别光站着说话,一起坐下来吃点,和夫君叙叙旧吧。” 那陆文黎自来熟的很,有崔梦云这一句话,竟二话不说真坐了下来。 纪衡刚松下去的那一分表情又重新紧绷了回来,崔梦云心下便有了考量,她不经意般问道:“文黎,你是怎么发现我们在这的?若是再来迟几分,指不定我们都打道回府了呢。” 陆文黎羞涩一笑,竟有几分少年气:“说来还真怕嫂嫂笑话,我其实早就到福越楼了,原先定了悦雅阁,就在最靠近闹市街的那侧,凑巧看见了哥哥嫂嫂下车……” 他停顿了一下,带着几分羞愧意思:“也是犹豫了许久,才决定前来拜会。” 陆文黎端起一杯茶:“小弟以茶代酒,先向嫂嫂赔个不是,这么多年竟从未正式上门拜访过嫂嫂,生分了。” 和崔梦云对饮了一杯,陆文黎犹觉不够,再斟满了一杯,这次敬向了纪衡:“这一杯,是向表兄道歉,弟弟只会埋头苦读,脑袋不灵光,也没什么本事,投入左相门下,在立场上竟与表兄站到了对面……弟弟惭愧。” 纪衡连茶杯都没碰,只冷冷道:“惭愧?那你现在就和左相决断,为兄定能保你毫发无损。” 他话直白到这份上,是真的一点情面都没给陆文黎留,看似是厌弃到了极致,但崔梦云却看出了掩藏在他这份冰冷厌弃下的痛心。 纪衡好像是看重这个弟弟的,但他也真的很生气。 崔梦云将这个结论记在了心里,然后低下头,默默夹菜吃。 不出她所料,从纪衡的那句冷嘲热讽开始,这两兄弟的对话渐渐跑到了她无法理解的层面,两人引经据典地开始“吵”了起来,一文雅、一冷硬。 崔梦云听得头疼,脑袋越埋越低,差点整个脑袋都要埋进碗筷里了。 她甚至又开始偷偷委屈了:你们这些做官的,能不能自己找个清静的地方去吵架,干嘛非要选在别人好不容易出门吃一次的时候吵? 她的胃都快被吵痛起来了! 可那两人好像越说越入迷,陆文黎甚至渐渐维持不住自己文雅的样子,有了几分“脸红脖子粗”的模样。 崔梦云捂着自己的腹部,幻痛让她脸色有些发白,她犹豫地转头看了眼纪衡,发现对方直直地盯着陆文黎,又失落地低下了头。 算了,再等一会儿吧。崔梦云这样鼓励自己,却没想到这样的自我安慰刚出现,就听到纪衡一锤定音:“今日再做争辩也无甚意义,就这样吧。” 为了不让自己的惊喜展示的太明显,崔梦云控制了一下自己,缓缓地抬起了头,眼睛却晶亮地让所有人都难以忽视。 陆文黎本来还有话要说的,但他的余光也看见了崔梦云的模样,心突然被 11. 别扭 [] 他这样无头无绪的发难,还真是难住了崔梦云。 什么叫见到陆文黎,她很开心啊?她明明今天才是第一次听说纪衡还有这样一个表弟。陆文黎对她来说,甚至是比之家丁都陌生“一面亲戚”好吧? 虽然一看到他和纪衡有四分像的脸,她对陆文黎的好感度就确实提升了一大截。 可再怎么样,纪衡这话,都是毫无道理的污蔑! 崔梦云的眼睛垂了下来,委屈巴巴地盯着两人挨到一起的衣摆,闷声道:“你在说什么呀……” 饶是心里有些生气,可她面对纪衡时,说出口的话也永远都是软绵绵的,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纪衡突然伸手,一把将崔梦云拽进了怀里,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小脸托到了自己面前,随后俯下身去,狠狠一口咬在了崔梦云饱满的红唇上。 “嘶——”崔梦云吃痛地嘤咛出声,双手全抵在了纪衡胸口,想要把他推开。 可那男人的怀抱如钢铁一般坚固,教崔梦云动弹不得,甚至因为她的反抗举动,更惹怒了这个男人,才刚放开咬出一道深深痕迹的下唇,舌尖又轻轻探了出来,舔舐过那道牙印。 捏着她下巴的手不知何时移到了崔梦云侧脸,轻轻一按,就让崔梦云条件反射般张开嘴了。 这下,那“入侵者”更是肆无忌惮地闯入别人家大门,将别人家里排列整齐的雪白玉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磋磨过一遍后,又纠缠着家里那粉色的小宠物,根本不管人家是不是不情愿被纠缠,粘上去就不肯再放开,连家门口屋檐下滴落了水珠都不管。 纪衡不管,但难受的是崔梦云,她想要抽回被纪衡压在胸前的手,擦一擦自己流出来的口水,却发现那男人已经霸道到拒绝她收回任何自己躯体的支配权。 他以为崔梦云想逃。 “啵”的一声从两人刚刚分开的地方传来,崔梦云还来不及为这靡靡之音而脸红,就看到缠着她不放的男人一脸阴鸷地盯着她:“怎么,嫌弃我了?” 他少见的多话:“才见了旁的男人一面,就有了别的想法。” 崔梦云就算没被他亲懵,却被这两句意味不明的话给指责懵了—— 什么叫见了旁的男人,有了别的想法?? 他……在他心中,她难道竟是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不成! 崔梦云不可置信地呆呆看着纪衡,豆大的泪水一颗一颗接连不断地涌出了眼眶,她沉默着流泪,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伤心到几欲失声。 纪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他抬起手,试探性地想要扣住崔梦云的肩膀,却被她反应很大地错开了,那只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你……”纪衡想说些什么,却又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快速掉落的泪珠瞬间就蕴湿了崔梦云前襟的布料,她第一次没有怯弱地低下头,而是睁大了自己早就被泪水染花的双眼,一脸倔强:“你平日里说我什么,我都不做反驳,但你……不能这样污蔑我……” 她哭得太伤心,颤抖的哭腔自是不用说了,中途还因为呜咽而有所停顿,让她本应十分铿锵有力的反驳都变得可怜起来。 看着这样可怜又可爱的崔梦云,竟有一股无名火窜过了纪衡的小腹。 察觉到自己的异样,纪衡立刻收敛了所有细微的表情,再次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我没有污蔑你,乖,坐过来。” 崔梦云完全不听他的,纪衡越是让她坐过来,她的身子越是往后撤。 再是软弱的女子,面对这样致命的人格侮辱,也不能屈服了去。崔梦云心里坚定着,她这次绝对不能让纪衡又随便糊弄过去。 可就下了这么一个决心的功夫,就被伺机的猛虎抓住了漏洞,一爪子将猎物给擒入了怀中。 “啊!”崔梦云短促地惊呼一声,坚定的表情都在急速的位移之中变了模样。 “猛虎”的大脑袋压进了“猎物”脆弱的脖颈之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做什么!你放开我!”街市的喧闹就在耳边,眼前这个男人却对她接连做出如此多的孟浪之举,崔梦云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耳垂红到要能滴血。 “别动,让我休息一下。”男人就这么贴着她的颈侧,不肯动了。 崔梦云哪里肯,刚才还胡言乱语 12. 重逢 [] 崔梦云从一出生,就不是一个被幸运眷顾的小孩,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旧是一个不怎么幸运的人。 就像现在,她和纪衡还没走进主院,就有丫鬟先一步上前禀报,暂居府上的那位娇客,方才刚收拾好,便又过来了,说是想拜谢夫人。 “我与老爷都不在府上,姐姐是否已经回紫竹院了?”不知怎的,崔梦云竟有些紧张。 那丫鬟摇摇头,恭敬道:“客人在正厅里坐着呢。” 崔梦云迟疑了一瞬,才对那丫鬟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随后转头询问纪衡:“夫君,要不要一起见见姐姐?” 她心中默念着“不要、不要”,可纪衡却好想读透了她的心,却偏要和她对着干:“走吧。” 说罢,甚至越过了她,抢先踏进了院门。 这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的纪衡,这么……这么的积极,好像已经迫不及待要去见谁了一样。 那还能有谁呢?院子里不过只有一个人在等他罢了。 虽然崔梦云一直知道纪衡很宝贝他和嫡姐的定情信物,长长久久地把那玉坠戴在身边,但崔梦云也一直都在宽慰自己:哪怕是一只小宠,养久了也是有感情的,一个玉坠,代表不了什么。 直到今天嫡姐真正出现在了纪衡眼前,她才知道,正是这样的长情,所以他更加无法忘记的,是玉坠所代表的那个人啊。 可是她呢?她又算什么呢?刚才还在马车里和她勾勾缠缠,转头立刻就被心中魂牵梦萦的那人完全引走了心神…… 她爱上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看她的人,真的有意义吗? 崔梦云心绪沉沉地望着纪衡挺拔的背影,脑子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当年,将她从冰冷湖水中拉出来的那只手—— 那天是她十一岁生辰,因为长期没有得到好的照顾,当时的崔梦云看起来像一个营养不良的七八岁小孩。 这样的孩子,是最容易成为被欺负的目标的。一直以来,崔梦云也确实就是那个被欺凌的角色。 因为听说了长寿面的说法,那一天的小崔梦云,特别想要拥有一碗长寿面。从族学下学后的她便没有按照之前躲避众人的路线,溜回自己的小破院子,而是打算绕去后厨,用自己攒了半年的零钱换一碗长寿面。 可小小的她还没有走到后厨,在路过小花园的时候,被当时闲得无聊的三房四房的孩子发现了,他们立刻指使崔梦云当他们的捡球小童,把那花球踢得满院子飞。 很不巧,当球传到三房最霸道的那小子脚下时,他狠狠飞起一脚,居然将那球远远踢进了不远处的湖中。 那是尚书府中最有观赏价值的景观,尚书大人别的都不爱,唯独爱一口泛舟赏景,因此这湖被挖的很大,还建了一个小小的“湖心亭”。 对一个刚刚十一岁的孩子来说,那湖就像深不可测的大江大河一般。 崔梦云很有安全意识,她不想去捡这个掉到湖里的球,可那群混小子却逼着她,一定要让她捡回来。 推搡间,崔梦云离那个湖越来越近,最后不知道是谁伸出了脚,绊了她一脚。 崔梦云掉进了湖里。 那时虽已渐渐步入初夏,可春末的寒意尚且还有遗留,湖水对她这样一个体弱的小孩来说,和寒冰也没什么区别了。 更不用说,崔梦云根本不可能会游泳。 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进了水里,心里溢出的恐惧会驱使着她做出一些错误的“自救”行为,比如疯狂地摆动四肢,并大张着嘴巴呼救,然后落水者就会因为大幅的动作迅速丧失体力,口鼻也因为没有防护而呛水窒息。 那么多人围在岸上看着她绝望地呼救、挣扎,却竟然没有一个人流露出想要把她救上来的意思。 她永远忘不了,和冰冷咸腥的湖水一起流进她血液里的,是那些和她同宗同族的亲人的冷眼旁观和大肆嘲笑。 她的手渐渐没了力气,脚也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痛,鼻子和胸口全是生水的气味,呛得难受极了,眼前站成一排的人影也渐渐变得模糊。 应该是吃不上那碗长寿面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念头从崔梦云脑中恍惚闪过。 在她放弃了挣扎,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终于出现了一只好像带着金光的圣手,那手极富生命力地抓住了她缠满水藻的胳膊,一把将她从水中拽了出来。 崔梦云其实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湖里出来的了,她只记得,自己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看到了一双此生永远不会忘记的、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就是纪衡的那双眼睛。 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新被指派到身边的流月。 她落水的事被来府上做客的定国公府世子,纪衡捅到了尚书面前,尚书大怒,惩戒了那群没有同族情谊的涉事孙子孙女,又让尚书夫人亲自给崔梦云指派了一个丫鬟。 因为已经过去了十年,后续的事崔梦云也有些记不清了,只有“纪衡”这个名字,悄悄落在了小少女的心底,和那双眼睛一起,成了少女心中遥不可及的梦。 对小小的崔梦云来说,这是一份不沾染任何绮色的感怀。毕竟一个尚书府的庶女,和定国公府世子爷的可能,本就犹如水中月、镜中花,更不用说,这是和她嫡姐定下亲来的未来姐夫。 她从没想过去做一个贪婪的偷窃者。 直到她带着父命披上红妆,嫁给了她心中的明月,成为他拜过天地的妻子。 崔梦云从来不敢去想,她的到来对纪衡是否不公平。 13. 闲聊 [] 三人坐了下来。 崔梦云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看纪衡和崔梦缘聊得畅快。 面对崔梦云的时候,崔梦缘一提起琅琊王氏,就恨不得生啖其肉,痛到极致。可她在纪衡面前,说起王家,居然一派云淡风轻。 甚至能细细地为纪衡普及如今王氏年轻一代的人员分布。 哪个行省,是王家哪一脉主要遍及地,谁和谁有些别扭,谁和谁好的能穿一条裤子…… 只要纪衡问了,崔梦缘又恰好知道的,她都当做在拉家常一般,将这些王家不愿为外人道的秘密全抖了出来。 听得越多,崔梦云的神情也渐渐变得端正起来,甚至在心里偷偷佩服起嫡姐,她在这样公婆不和、夫妻不睦的境况下,竟还能打探到这么多对外人来说是辛秘的消息。 嫡姐确实很适合做世家妇,崔梦云由衷地感慨。 “王家倒是还有不错的子弟,像那王式尧,下半年才行及冠礼,但现下就在文麓书院甲字班,等着明年春闱下场一试呢。” “哦?”纪衡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这王式尧不过十七便有举人功名?” 她不提秋闱,显然是已考过了乡试,又压了三年,明年才准备第一次下场逐鹿。 见纪衡有兴趣,崔梦缘也有些来劲,便细细道来。 原来,这王式尧本只是王家一旁系出嫁女所出之子,但此女出嫁后受到婆家上下苛待,忍耐三年,婆家甚至变本加厉,这女子怒而寻求本家帮助,成功和离。 和离后,才发现竟已怀有三月身孕,因为身体原因,她最终生下了这个孩子,取名王式尧,记入王家族谱。 但在王式尧一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再次嫁人,再嫁时没有将他带走,王式尧便在族人出资的育善堂中长大,直到四岁开蒙,显露出过人的读书天赋,被接到本家培养。 崔梦缘为什么对王式尧的过往这么清楚,只不过是因为王式尧过于出众的读书天赋,把和他同辈的王氏子弟全部碾压成了渣渣,某些人对他怀恨在心罢了。 比如她的前夫,身为如今王氏家主嫡幼子,前有聪慧的亲大哥,正式入学后又不幸与王式尧成为同窗,作为一个天赋平平的孩子,他噩梦般的人生从那一刻开始拉开帷幕。 所以他将因长辈的失望、大哥的压力和同窗的竞争力而累积的压力,全部怪到了可以算是孤儿的王式尧头上。 可对他再是恨得牙痒痒,也只能看着王式尧一路发光,十一岁便凭着过硬的实力考近当今读书人的圣地——文麓书院。 之后又是如传说一般,被院长和一众大儒争抢,最终成为院长的关门弟子,十三岁夺案首,十七岁夺解元,如今对着会元的名头虎视眈眈,野心勃勃地想达成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传奇。 她那前夫似乎把说王式尧的坏话当成了自己的爱好,不论是甜言蜜语骗崔梦缘钱的时候,还是事情败露和她恶语相向的时候,总是会把王式尧拉出来溜溜。 托他的福,王式尧几乎成为了崔梦缘最了解的王氏族人。 现在和纪衡转述起来也是,一派熟稔的模样,仿佛自己就是王式尧亲姐姐一般的熟悉。 “这王式尧万般皆好,唯有一点,让王氏族人叹惋。”把王式尧的神异之处一一道尽,崔梦缘这才略带可惜地总结道。 纪衡神色不变,倒是崔梦云露出了好奇的模样。 目标中的那个人没有没有上钩,让崔梦缘暗道可惜,但此时也不好再卖关子,她只得不甘不愿地揭开谜底:“他说什么也不愿接受长辈为他说亲,甚至搬出了文麓书院院长做他的靠山,倒是逍遥。” 崔梦缘说的不算隐晦,但纪衡日常对这块并没有过多涉猎,是以一时竟没什么反应。 倒是崔梦云,一点就透,她捂嘴笑道:“那以姐姐的了解,若是这王式尧真三元及第,被人榜下捉走,岂不好笑?” 崔梦缘冷笑一声:“榜下捉婿?只怕他们有的捉,没得回!王家……” 她不再说,但两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纪衡显然对今天的会面很满意,他少见地和颜悦色,对崔梦缘温声道:“崔小姐既是阿云姐姐,我便也称一句阿姊,阿姊尽管将这里当做自己家,有什么不顺心的 14. 偶遇 [] 白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是以一直到吃过晚饭,崔梦云才终于得空,清闲下来。 她又坐回了最爱的软椅上,流月便去关了房门,脚步轻轻地回到崔梦云身边,坐在了软椅旁的小凳上。 主仆俩人手一个绣品,若是有人推门进来,只会以为她们在用绣品打发时间,却不知她们只是以此为幌子,掩饰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 由流月回禀崔梦云,今日外出打探到的东西。 “夫人,我已探明白了,老爷近几日并没有在福越楼用餐过,倒是陈侍郎,已经连着半旬都在福越楼用餐。”流月一边整理着今日打听到的消息,手下动作却一点不慢。 陈侍郎乃当朝吏部侍郎,正是崔梦云交好的那位夫人的丈夫。 虽然最开始,因为陈侍郎是纪衡的拥趸,他们的夫人才会交好。 但侍郎夫人本身就古道热肠,对崔梦云多有帮助,两人的相交便渐渐脱离了前朝的影响,真正发展成了手帕交。 可惜这样好的夫人却嫁给了一个好色的男人,成婚后,因为容貌不够秀美而不得丈夫喜爱。好在侍郎夫人娘家强盛,吏部侍郎也不是个脑抽的,虽夫妻感情冷淡,但好歹给了正妻足够的敬重,膝下一个嫡长子于读书一道小有天赋,倒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侍郎夫人自己婚姻生活不太顺遂,却不是一个见不得别人好的,她就时常提醒崔梦云,让她当心纪衡被陈侍郎带坏,还把陈侍郎各种□□的暗线、路线一一告诉了崔梦云。 这福越楼,就是陈侍郎新进最爱的外宿暗线—— 只需订一间福越楼的雅间,酒足饭饱之际,只需从雅间背门走出,从福越楼后门离开,再拐过三个小巷,就能直达花满人间的后门。 在花满人间潇洒完了,若是想回家,再原路返回,在不知情人眼中,看起来就只是在福越楼干干净净吃了一顿。 崔梦云第一次听到侍郎夫人告诉她这条暗线,对侍郎夫人的敬佩之情简直要溢出来了:这么神秘的路线,她是怎么发现的! 如今再看陈侍郎那有恃无恐的模样,只怕陈侍郎自己都不知道,他那点小算盘,早就被自家夫人全捏算的一清二楚,只不过人家懒得与他计较罢了。 被侍郎夫人念叨的多了,她还真的担心起了纪衡会不会真的被同僚们带着去外面乱来。 现在听到他没有,崔梦云不禁松了一口气,习惯性地又想反省自己时,侍郎夫人的诫告却突然涌上心头: “不要对男人有任何愧疚,遇事只管从男人身上找原因,咱们女人已经很辛苦了,为什么还要听了那些男人的胡话,把他们的错往自己身上揽?” 在侍郎夫人看来,陈侍郎天天出去乱来,根本就是他自己做不到“存天理、灭人欲”,结果居然有人指责她这个被囿于后院的妻子“管不住自己的丈夫”? “他是我的丈夫,又不是我的儿子,何况就算是我的儿子,我又能怎么样呢?” 侍郎夫人这样与世道相悖的言论,真的是震撼了崔梦云很久很久。这言论犹如一把蒲扇,轻柔地在她一片迷蒙的思想中注入一缕清风,那风行动虽慢,却从没有哪一刻停止过改变崔梦云的思想。 那丝刚刚冒了个苗头的愧疚立刻缩回了地底,消失的无影无踪。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如今的崔梦云,早已发生脱胎换骨的改变了。她可能仍旧不是一个眼界开阔、聪颖灵活、坚定强大的人,但是她绝对不会是一个想不开的人。 人活一世,难得糊涂。不糊涂,她早就被纪衡腰上的玉坠给难受死啦! *** 第二天,崔梦云起了个大早,纪衡刚离开家不久后,她也出了门。 今天是她每月固定的出门日,她们几个交好的手帕交如这般相约一聚,也持续快一年时间了,今天的小聚地点是陈夫人选的,她自己的陪嫁庄子,倚梅园。 崔梦云斜靠在马车内小憩,脑内却在疯狂思考,要不要将昨日流月探听到的和陈侍郎相关的消息告诉她。 她想了一路,都没有把这个两难的问题给想明白,直到掀开马车帘,一眼就看见那站在红梅树下,神情平淡却从容的陈夫人。 崔梦云一下就豁然开朗。 “梁姐姐。”崔梦云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没用任何人扶,脚步轻快地快步走到梁喜英跟前,与她见礼。 “梦云妹子,你今日来的可真早。”方才还称得上是冷淡的梁喜英一见到崔梦云的小圆脸,所有冷淡都不翼而飞,她看崔梦云的眼神,像极了可靠的大姐看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小妹妹那般。 “梁姐姐,这会儿我先不打扰你,之后你若得闲,我单独给你说个事儿。”不远处有一辆马车渐渐靠近,崔梦云娇俏地对着梁喜英眨眨眼睛。 梁喜英点了点头,拿起手帕轻轻扫下倚落在崔梦云肩头的那瓣红梅,叮嘱道:“知道了,你先进去坐着,喝点热茶暖暖身子,莫要冻着了。” 崔梦云点点头,乖乖走进了园子。梁喜英一直注视着崔梦云缓缓前进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被数也数不清的红梅树林彻底吞噬。 “回神了,阿英,你还是那么喜欢小云妹妹。”那马车里装着的另一位夫人早就下车了,她也不出声,就这么饶有兴致地看着梁喜英看崔梦云。 太有趣了,这场景简直比天下所有风景都有趣。 梁喜英转过身子,脸上一点被打趣的窘迫都没有,淡淡道:“你也是,还是那么喜欢打趣别人,阿襄。” 被唤作“阿襄”的女子名为李元襄,和梁喜英是“穿同一条开裆裤长大”的交情,因为“丈夫无所出”的缘故叛逆休夫,如今带着一个不知道和谁生的女儿,自立门户,将生意做到大江南北,实乃奇女子一枚。 她被梁喜英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但还是笑嘻嘻的模样,围着梁喜英转了一圈,才摇摇头,继续嘴欠:“算了,阿英如此无趣,还是小云妹妹好玩,你继续在 15. 分歧 [] 崔梦云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梁姐姐定下来的聚会园子里碰到昨天刚刚见过的陆文黎。 “文黎,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们聚会,从来都不会有外人打扰的,按理来说,梁姐姐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的。 崔梦云心里认准了梁喜英不可能有问题,那绝对就是陆文黎的问题了。 还不等他回答,崔梦云又问:“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虽然周边根本没有什么别的观赏庄子,但万一陆文黎的车夫打盹,直接走错方向了呢? 果然,陆文黎往周围看了两眼,略有些不好意思:“不瞒嫂嫂,我……确实是迷路了。” “我与友人今日在寒梅涧中小聚,中途离席后,竟迷失在这万片梅林中,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双手作揖,躬下了身子,看起来好生局促。 听到这,崔梦云终于搞明白,陆文黎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了。 梁喜英这个庄子,占地很广,种植了数万株梅树,偌大的梅林将整个庄园分成了两块,一边是今日用来做她们姐们聚会点的“倚梅园”,另一边是冬日里租借给外客赏景用的“寒梅涧”。 不过……倚梅园和寒梅涧中间少说隔着数里路程,这陆文黎,是怎么从庄子的一端迷路到庄子另一端的? 她心中有疑问,嘴上也直接问了。 哪成想那陆文黎在她的追问之下,连耳廓都开始泛红,头压得更低:“其实……我已在梅林中找了半个多时辰的路了。” 还不等崔梦云再说什么,一道清亮的女声从他们背后传来:“小云妹妹,这位是哪家的先生,也想要参加我们姐妹间的聚会吗?” 一听到这声音,崔梦云立刻就将陆文黎忘到了脑后跟,脸上绽出灵动的笑颜:“阿襄姐姐!你也到啦!” 她小跑回李元襄身边,很自然地拉住了对方的手,还小小地晃了一下。 李元襄单手反环住崔梦云的手,十分“豪迈”地将她拉进了怀里,维持着这样“保护者”的姿态,才微眯起眼睛看向陆文黎:“阁下是?” 怎么还不自报家门?她没说话,却明晃晃地传达着这样的意思。 陆文黎好似也有些被李元襄的气场给震住,他垂下眼睛,十分守礼地微微侧过身子,便要开始自我介绍。 却没看到在他做出这样“君子”的动作后,李元襄颇感无趣地撇了撇嘴,对陆文黎的初印象渐渐成型:又是一个迂腐的书呆子。 “在下陆文黎,与纪衡纪大人是舅表兄弟,如今在翰林院任职编修。” 等陆文黎再抬头时,李元襄的表情又变得热情爽朗起来,一点看不出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原来是小云妹妹的表弟,那也便是我们这群老姐姐的弟弟了。” “弟弟有什么难处?告诉姐姐们,我们帮你解决。” 几句话的功夫,崔梦云就被她护到了身后。 崔梦云本不想管这事了,本来也和陆文黎没多熟,结果正巧对上了陆文黎悄悄递过来的求救眼神。 这对在崔梦云心中,和纪衡无比相像的眼睛。 她心软了。 “阿襄姐姐,左右不过是不小心迷路了,唤个识路的带带路便是。”她往旁边看了一下,可惜周边往来的多是婢女,不适合给一个外男带路,便让流月亲自跑一趟,去找梁喜英借人。 这一小会儿等待的功夫,三个人也不好就这么干站着,便在不远处的炉灶边坐下了。 这本是梁喜英特意安排的“围炉煮茶”,结果居然被一个臭男人给沾了,李元襄心有不爽,眼珠一转,就开始笑着给他挖坑:“表弟人在翰林院任职,今日怎的没有当值,反倒跑到这偏僻的庄子里?” 陆文黎独自和两个陌生的女子相处,尴尬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在两个“姐姐”的注视下,活像只呆头鹅:“今日上峰特许,才幸得一日休闲,又得友人热情相邀,便来这寒梅涧赏梅饮酒。” 崔梦云对这个表弟有一点好奇,又因为李元襄在身边壮了胆子,便主动询问:“表弟年纪轻轻又一表人才,如今婚配否?” 陆文黎本来只囿于耳朵范围的红晕一下就扩散开来,奇特的是,他的脸不见红,高领没有遮挡严实的脖子反倒露出了一抹熟透的红。 他什么都不用说,就这表情,已经解释了一切。 李元襄兴奋了,这种说起婚配居然还会脸红的男子,可是稀罕玩意儿!居然给她逮住一个,这不得狠狠薅一波! 她当即开腔,一连串问题砸下来,别说陆文黎这个未婚男青年了,就连崔梦云都被说晕了。 “弟弟几岁了?祖籍是哪里的?现在家住哪里?以前可有过婚约没?喜欢什么样的?对未来的妻子有什么期待吗?” 她摆出一副要为陆文黎做媒的架势,把崔梦云都看呆了—— 阿襄姐姐……平日不是最讨厌媒婆了吗?说媒婆都是嘴上没半句实话的老虔婆,心掉到下水沟里都能脏了水沟的腌臜玩意儿。 陆文黎倒不知道李元襄平日里如何,但他红着脸,一副禁不住戏弄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很坚决:“多谢这位姐姐关心,但陆某当下对儿女之情并无甚期待,男子汉大丈夫,唯有立了业方有资格成家。” “陆弟弟是不是想岔了。”李元襄惊讶挑眉,“世人都道成家立业,成家明明就在立业之前嘛。” 陆文黎连连摆手,仿佛完全招架不住李元襄的逼问:“陆某所思,与世人所念或有出入,但陆某心意已决。” 李元襄还想再说什么,崔梦云却看陆文黎这快要缩起来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她将手搭在了李元襄的手背上:“阿襄姐姐,你就饶了我这表弟吧,正巧,梁姐姐的人也过来了,放他回去和自己的友人饮酒去吧。” 得崔梦云这样一句话,陆文黎如获大赦,立刻站起身子,朝两人深深作揖,跟着被遣过来带路的小厮快步离开。 看他那速度,仿佛慢上一步,就要被野狼叼了去。 看来孩子真是被吓得不轻。 等陆文黎的身影终于看不见后,李元襄才终于像是憋不住了一样,大笑出声。 崔梦云有些疑惑:“阿襄姐姐?” 李元襄一边笑,一边和崔梦云解释:“小云妹妹,你这表弟,可比你夫君有意思多了。” 她刚才那副说媒的架势,完全就是唬人的,想看看陆文黎到底会是个什么反应,却没想到他竟然给了自己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先 16. 出谋 [] 李元襄心有不服,却知道梁喜英她们说的才是对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在接受了她的思想后,又像她一样有践行的底气。 所以虽然她私心里很是看不上纪衡,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只不过偶尔会在心里偷偷发些牢骚,比如若她是小云妹妹的夫君,绝对会把崔梦云宠到天上去,哪里会像纪衡那个眼瞎的王八蛋一样。 纪衡心里还念着前未婚妻的事几个人都知道。 所以纪衡在这几人心中,就是大写的负心汉。 除了李元襄曾提过一嘴“不如和离了,左右姐姐可以养着你”的话,倒是没人劝崔梦云和纪衡分开。而李元襄在了解了他们两人的过去后,也歇了撺掇崔梦云和离的念头。 只在心里感叹“纪衡那家伙还真是好命”。 纪衡不珍惜,但她们姐几个可是稀罕崔梦云稀罕的不行。 除了她长得就很合她们眼缘之外,真正俘获她们的,是崔梦云那如水一般温柔、又充满力量的内心。 别看她平日里乖乖巧巧,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似没什么主见。可真遇着事了,能率先撑起一片天的,一定会是崔梦云。 可惜,她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她的强大,总是出现在为别人考虑的时候。轮到她自己的事,这家伙居然又会全然缩回去。 这样可人又气人的妹妹,她们怎么能不多照看着点? 崔梦云静静地听着姐姐们吵吵闹闹,只觉得浮躁的心都静了下来。 她捧着茶杯,垂眸看着茶壶上袅袅升起的白雾,一言不发。 心思最细腻的金玉燕第一个发现了崔梦云的异样,她赶紧支起手肘拐了下和她挨着的何万青,递了个眼神过去。她们的动作也引起了正在斗嘴的梁喜英二人注意。 这下,四个姐姐全看见崔梦云的失神了。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又是平日里惯没个正形的李元襄伸手揽住了崔梦云的肩膀,抬起她的下巴,调戏道:“瞧瞧姐姐的小美人儿,怎的走神了?可是遇着什么伤心事,告诉姐姐们,别的不说,骂人只管教你畅快了去。” 崔梦云轻抬眼皮,又长又翘的睫毛轻扫过下至,不小心泄露出的苦涩教李元襄心中一紧。 那抹淡淡的苦很快就被崔梦云藏了起来,她尝试扬起一个笑,却不知道今天的伪饰功夫格外不到位,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怪异表情。 李元襄一手捏住崔梦云的脸颊肉,轻轻往外扯了扯:“不想笑就别笑了,这样看起来多可怜。” 崔梦云的表情立刻就垮了下来。 其他三人也嗅到了不妙的信息,纷纷将茶杯放回了暖融融的炉面,准备全神贯注地听崔梦云的烦恼。 哪成想,崔梦云一开口,就将她们雷了个里焦外嫩:“昨日,嫡姐住进了我府中。” “什么?!”叫最大声的是何万青,她肉多,气息也足,这一喊没控制好声量,震得旁边的金玉燕脑袋都晕了起来。 但金玉燕没空指责何万青,她略微偏离了何万青一点,就焦急地追问:“云妹此话当真?她怎么会住到你家里去?她自己没有家不成!” 她本是要嘲讽崔梦缘有家不回,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到已经出嫁的妹妹家里,却没想到崔梦云居然点了点头,居然还流露出一丝同情:“嫡姐如今和离了,父亲不愿接和离的女儿在家中长住,嫡姐万不得已之下,才寻到我这,我见她实在可怜,便安排她住下了。” 金玉燕瞪大了双眼:“可怜?!糊涂啊云妹!” 梁喜英听完,沉眉肃目,直击问题核心:“对于你嫡姐暂居府上一事,纪衡如何表态?” “夫君应是极高兴的。”崔梦云又将目光落在了面前的茶杯上,整个人好像失了气力,肩膀都耷拉了下来。 “你别自己猜,将纪衡做了什么一一道来,容我们分析分析。”梁喜英没有听了崔梦云的话就义愤填膺,她近乎不近人情地做出要求,反倒将崔梦云从低沉的情绪浪潮中拉出来了一点。 她打起精神,将昨天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 “梦云,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不要考虑任何人,就说你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听完崔梦云的描述,梁喜英沉思片刻,再抬头时,清冷的眼神直直望进了她的眼底,好想要把她整个内心都剖出来似的。 “我……”被那目光追击到退无可退的崔梦云迟疑着,却还是不敢将已经冲到嘴边的那句话给说出来。 梁喜英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充满了鼓励意味。在这样循序渐进的引导下,崔梦云封闭的内心终于打开了一个小口—— “我不想的,我很害怕……” “不想,那昨日为什么不拒绝呢?你可以给她安排一个清净的庄子。”梁喜英继续诱导。 “我怕,怕纪衡生气,也怕嫡姐生气。”她终于说出来了,沉在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她怕自己赶走了纪衡的心上人,纪衡会生气。 但她也被嫡姐那股隐隐凌驾于她之上的气势给震慑住了,在嫡姐面前,她好像永远都是尚书府后院中那个不受重视的灰扑扑庶女,不能违抗嫡姐的命令,否则就会引来责罚。 这是位卑之人难以跨越的心理障碍,这怪不了崔梦云软弱,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要怎么和过去那个弱小 17. 划策 [] “姐姐们,那我该如何做是好?”崔梦云眼含泪光,眼里全是依赖,可把她们心疼坏了。 要怎么应对,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一句话,以不变应万变。 “你已是落了下风,不好贸然行动,不然显得你小肚鸡肠,反倒不美。”金玉燕敲了敲杯面,眼珠一转,“这样,她不是只带了一个婢女吗?那你就好好关心一下她,给你那嫡姐再安排两个照顾生活起居,让她感受一下家人的温暖。” 让婢女盯着崔梦缘,不仅能掌握她的动向,还能防止她偷偷搞小动作。 何万青又一拍手,赞道:“妙哉!我们燕儿脑袋瓜子就是灵活,阴人的小妙招一个接一个。” 听闻此话,金玉燕立刻就对着何万青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若不是知道她性格一贯如此,只怕要被何万青噎得心中生了嫌隙了。 好姐妹不嫌弃她嘴笨,可她说话实在太难听了点! 梁喜英被何万青的耿直发言给逗笑了,她捧着茶杯为金玉燕说了句公道话:“万青,你这话说的,没看燕儿都被你气得出窍了。” 何万青憨憨一笑,看起来面团似的毫无攻击性,说出来的话却教人心中一凉:“你们想的我都想不到,要我说,也别整那么复杂了,防得住一个上门的姐姐,还有千千万万个在门外排队等着的妹妹,倒不如让梦云妹子赶紧怀上孩子,然后把她那夫君弄得生不出新的就成。” 崔梦云三人都被何万青的“狠心”发言给惊住了,只有一直没说话的李元襄哈哈大笑,赞同道:“青青,不愧是你,另辟蹊径是独一份呀!那我也提个不成熟的小意见,小云妹妹的孩子也无所谓是不是纪衡的,能怀上就成。” 眼看这两个女的越说越离谱,梁喜英抄起手边装饰用的团扇,对这两人的脑袋,一人来了一下。 李元襄人瘦,脑袋的皮估计也薄一点,被敲得痛呼出声:“大英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手劲儿怎么还是这么大!” 两人从穿开裆裤起就是勾肩搭背的好姐妹了,小时候李元襄是没少被天生大力的梁喜英按在地上打,原以为她出嫁后收了性子,再也不复从前荣光了,哪成想这家伙居然不输年少! “你不会天天都在后院里面扎马步打拳吧!”她捂着脑袋,大声指控并造谣。 梁喜英一个冷冷的眼神扫过去,李元襄立刻从快要弹起来造反的状态蔫了下去。索性靠在崔梦云肩头,假装柔弱:“唉,需要小云妹妹的肩膀靠一靠,不然脑袋就要鼓大包了。” 插科打诨的不说话了,正经出主意的才继续开口。 “玉燕说的有理。”梁喜英又恢复了平日的稳重,“掌握敌人的动向,利用好手中的情报,根据敌人的目的改变自己的决策,才能把控住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战局。” “情报,即是一切。” 她是武将之女,从小在父兄的耳濡目染之下,对论兵策有很深的感情。梁父曾亲口说过:“可惜我们喜英是女儿身,否则定能摘得个大将军的名头当当!” 如今论起策来,还是不改年少所学的那一套。 “是极!英姐所言极是,云妹要趁着她对相府了解不深,直接把她耳目全部封闭了,才能把这隐患给掐灭。”金玉燕情说到激昂处,一手拍在桌上,把石板都拍响了。 只有这时,才能看出三分她也是武将之女的影子。 事实上,除了何万青和崔梦云,其余三人都是武官之女,虽然出嫁后各自走了不同的路线,但若不是极为相似的性格底色,这几人又怎么可能聚在一起,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心之交呢。 姐姐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发表了自己对于解决这件事的看法,崔梦云也听得十分认真,大有收获,只剩一点疑问。 “那若是夫君主动呢?”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连平日里说话最没心没肺的李元襄都没有插科打诨,趁机给她灌输一些离经叛道的思想。 纪衡在崔梦云心中太特殊了。 有些话可以开开玩笑,像是何万青说的“让纪衡生不出别的孩子”,但有些话是 18. 争执 [] 早上出门的时候,崔梦云只觉得马车行进特别慢,走了许久才走到梁姐姐的庄子。可回来的路程,却觉得特别快,才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崔梦云心中装着事,没太留意周围的环境,也就没看到那个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男人。 她低着头,从马车里钻出身子就要下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出现,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她的手臂,稍一用力,就把崔梦云整个扯进了怀里。 猛然被“偷袭”的崔梦云吓坏了,她甚至都没敢发出声音,一口气提起来,连呼吸都顿住了。 浑身失去控制的失重感让她整个身体都僵直了,直到撞入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她僵着的肩膀才微微松了两分。 其实在刚刚被拉过去的那一瞬间,崔梦云就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在面对姐姐们时候那样完全放松的感觉,意识和□□像是被分割成了两部分。 脑袋冷静地下达指令,身体却紧张地拒不接收信息,直到她的脚重新踩到坚硬的地面,僵住的身子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夫君?”崔梦云才刚刚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就被打断了。 “怎么现在才回来?”纪衡旁若无人地揽着崔梦云,一点要将她放开的意思都没有。 两人从前从未在外人面前有过任何亲密的肢体接触,他今日这样的“一反常态”,不仅没有让崔梦云高兴,反而让她感觉如芒在背。 一整日努力压抑的情绪突然爆发了出来—— 又是这样,纪衡待她,总是像个对待一个召之即来的小玩意儿一样,随他怎么高兴便怎么摆弄。 哪怕是念着给她正妻该有的尊荣一分,也不应当在这里对她做出这样孟浪的动作呀! 她垂下了眼睛,不愿回答。 可这小小的抗议并没有被男人放在心上。 因为低着头,所以崔梦云并没有看到,男人危险十足地眯了眯眼睛。 他挑起崔梦云一缕散落的碎发,轻慢地卷弄在手指上,慢条斯理地附在她耳边轻声问:“是又见到了哪个外男,乐不思蜀了?” 崔梦云猛然抬头,终于看清了纪衡脸上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嘲弄。 她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被伤到的心绪,手忙脚乱地把自己那缕被缠在纪衡手指上的头发收回,声音颤抖:“我不想和你说话……” 一片混乱之下,她甚至没听明白这个“外男”到底是意有所指还是无差别攻击,反正都是对她人格的侮辱,也没什么差别了。 崔梦云想走,纪衡却不让,他紧紧握住崔梦云想要甩开他的手腕,却在看到她吃痛的神色后,不自觉松开了一些。 “连续两天都去见陆文黎,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他终于把自己真正想问的东西说了出来,可这话却让崔梦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院里不知何时,已只剩他们夫妻二人,甚至连偌大的马车都已经悄然退场。 …… “纪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许久,崔梦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是真的没想到,纪衡居然会问出此等教人难堪的问题。 “什么叫连续两天去见?你派人跟踪我?不……重点不是这个……”崔梦云气到语无伦次,“不管是昨天还是今天,我都没有要去见文黎表弟,即便见了,也都再守礼不过。可你居然……” 她用力地想把自己的手扯回来,却怎么扯也扯不动,反倒把自己整只手臂都扯得发麻。 她不敢相信如此冰冷的诋毁居然会是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君亲口说出来的,可纪衡却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现在做的事对崔梦云的伤害有多大,继续开腔:“文黎表弟?才认识多久,就叫的那么亲热。” 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疼痛反而让崔梦云冷静了下来。 她停下挣扎,就这么定定地看着纪衡:“你原来,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纪衡不回答,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崔梦云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眶已然是红了。但她努力克制着,不想让泪水成型,让纪衡嘲笑她的脆弱。 “如果你是这样看我的,那我无话可说。” 她 19. 惩罚 [] 崔梦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被纪衡扔到了床上。 纪衡脱衣服的动作让她警铃大作,心中第一次升起对这事的抗拒感。她拽着被子连连后退,直到脊背抵上了床围,退无可退。 那种被猛兽盯住的感觉让她头皮发麻,慌不择口道:“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 纪衡已经在解衣带了,听到崔梦云这话,脸上的笑愈发温柔,可说出的话却让崔梦云打心底里开始寒颤:“我不过来,那你想让谁过来?” 到了这地步,崔梦云已经不愤怒了,她其他的情绪已经完全被害怕所淹没。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纪衡,哪怕是发现她替嫁、最应该愤怒的那一天,纪衡都没有对她露出过这样阴森森的模样。 崔梦云被吓得眼中泛起了泪花,软声哀求:“纪衡……你别这样,我们好好说话可以吗?我有点害怕……” 他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她撕碎一样。 纪衡的手探了过来,轻轻抬起了崔梦云已经被泪花染湿的小脸,轻缓又温柔地为她拭去溢出的泪珠,似叹惋道:“你在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呢?”如果你心中没有鬼的话。 崔梦云被吓到屏息,身体颤抖个不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睁着眼睛怯弱又紧张地盯着纪衡,泪珠一颗接一颗地往外滚落。 晶莹的泪珠落到了纪衡指尖,晕开成一团已失了余温的冰冷水渍。他曲起手指轻轻掸去那团水渍,唯有指尖湿润的痕迹表示刚才有一滴伤心害怕的情绪落在此处。 “乖,不要抗拒我。”他俯下身子,无限靠近崔梦云,温热的呼吸轻轻扫在她的脸上,惊得她连忙闭上了眼睛。 虽她的身子还在止不住地颤抖,但这样的姿态太过于乖顺,让纪衡以为她已经做好了全盘接纳他的准备。 一个轻吻落在崔梦云的眼角,他轻轻吮.去了那滴欲要落下的泪珠,是纪衡对乖女孩的嘉奖。 咸湿的热泪融在了他的舌尖,化作一阵热意,直通四衢。 崔梦云的外衫不知何时,全然散落在了床上。床帏早已落下,在这个从未让她感觉到寒冷的半封闭空间里,牙齿竟然轻轻战栗了起来。 纪衡只着一身薄薄的中衣,泛着珍珠白光泽的绸质里衣柔顺地贴在他的肌肤上,热力和掌控力从那若隐若现的肉.色中喷涌而出。 他的双手已经环成一个圈,将崔梦云完全控在了自己臂弯里的狭小空间内。 纪衡伸手将崔梦云头上固定头发的卡扣和金钗全拿了下来,扔到一旁,亲眼看着她如瀑的黑发散落,与自己的长发交织在一起。 一直盘桓在心中的烦躁才略微减轻了些。 崔梦云闭着眼睛不愿再看纪衡,其余的感官却突然灵敏了无数倍。 她听到了纪衡越发明显的呼吸声,闻到了纪衡身上不显的檀香气,还感觉到了—— 凶狠的豺狼将她按在了掌中,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利爪,像是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珍爱玩具一般,放在掌中搓来揉去,得意极了。 被夺取的那一瞬,崔梦云再也抵抗不住,整个人瘫软在了那贪婪的豺狼怀中。她大口喘着气,身子一起一伏,竟让她自己也分不清,她此刻的颤动,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动.忄青了。 她仍旧闭着眼睛,心中涌起了厌烦和痛恨的情绪。 崔梦云不明白,为什么纪衡能一边言语羞辱她,一边行动轻慢她。她只不过是想要一份对妻子应有的尊重,为什么一直是一种奢求呢? 突然就有一些厌烦了…… 但她更痛恨自己,恨自己不争气,不过是被随意拨动了一下,这身子就迫不及待地背叛了主人的意志,像那见了粮仓的耗子一般喜滋滋地窜出了窝,好不热烈。 是了,她这样轻浮的模样,又哪里值得起那样沉甸甸的尊重呢? 崔梦云刚开始还有点余力去想这些,但很快,她就没了思绪浮动的力气。 腰被高高抬起,两条白玉柱儿打着弯垂落下来,好不可怜。 “纪衡……你别……”拒绝的话溃不成军,反倒带着无尽缱绻的小勾子。 察觉到自己可怜的语调后,崔梦云心中又气又怕,也是没想到纪衡今天竟然会用这么可怕的手段惩罚她。 她呜咽着,扯过被子盖在了自己脸上,不愿面对即将发生的事。 …… “嗯……呜呜呜……”羞耻的声音还是从她口中逃逸而出,她赶忙压下更多的嘤咛,用哭声遮掩起来。 崔梦云的双颊不知是闷的还是羞的,红得滚烫,但所幸用被子挡住,除了自己没人知道此刻她有多难堪。 纪衡收回湿润的手指,重新将手搭回了崔梦云腰上。却没想到眼前那个把自己的脑袋藏起来的女孩,感觉到那一抹潮湿后,竟扭着腰肢就想躲开,仿佛在嫌弃什么。 这给纪衡气笑了:“你自己的东西,嫌弃?” 他强硬地钳住了崔梦云的腰,不让她躲。在强力控制下,躲是躲不开了,崔梦云还是藏在被子里,歪开脑袋,狠狠一口咬住了被子,好像咬住了那个让她难堪的男人一般,借此出气。 而被纪衡搭住的那一片,附近的小绒毛都矗立了起来。 他就着这股力,将软绵绵、一丝力气也没有的女人整个拉了过来—— “啊!”这一下太突然,惊得崔梦云不自觉放开了揪着被子的手,抬起来在空中划拨了一下,想要找一个着力点,却不小心打中了男人的胸膛。 纪衡借机掀开了一直盖在崔梦云脑袋上的被子,一张娇艳欲滴的粉靥映入眼帘。 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突然食指大动,只想将这朵含苞待放的娇艳牡丹全然吞吃入腹。 …… 每次结束的时候,崔梦云都觉得自己是从一场劫难中侥幸偷生的幸存者。 她大喘着气,倒在软枕上,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抬起来。 反观那全程出了大力气的男人,竟然还如没事人一般坐在床上,将手伸出床帏外,拿了一条干净的帕子为她做简单的清理。 “来人,送水。”一边为崔梦云擦拭,一边传唤叫水。 崔梦云任由纪衡摆弄,魂飞天外 20. 病倒 [] 本以为这事就这样翻篇了,却没想到,崔梦云夜里突然发起了低热。 初时只以为是着凉了,喝点药和暖汤就行,却没想到这低热反反复复持续了半月有余。 直到梁喜英庄子里的梅花开始凋谢了,崔梦云才停下了这让她备受折磨的发热。 平日里笑起来就圆乎乎的小脸蛋都瘦出了清晰的轮廓,虽还染着三分病气,瞧着却较从前更美艳了些。 若说她那嫡姐曾在同龄贵女中享誉“第一美人”的名号,那大病之后的崔梦云,光看脸部轮廓与五官,竟出落得比如今的崔梦缘更娇美两分了! 不过此时根本无人在意容貌这种微不足道的事,以流月为首的侍女都为自家主子大病后的清减而忧愁不已呢。 尤其是大夫给崔梦云诊完脉后,说她“虽内火已褪,但心气郁结,若不及时化解,只怕很难根治”,更是让她们担忧。 …… “夫人,您有什么想吃的吗?”流月小心翼翼地扶着崔梦云靠在垫起的枕头上,担忧地望着犹带病容的主子。 这半个月里,除了一定要喝的药以外,崔梦云每天都只能再喝下一点点小米粥,再多的,就一点都吃不下了,即便强逼着自己吞咽,也反而会吐出更多的东西,反倒伤身。 按照大夫说的,主子现在应该好起来,能有胃口吃东西了。 但看崔梦云的样子,流月真的很担心,她又会什么都不想吃。 幸而没有听到她最害怕的拒绝,崔梦云虽还有些虚弱,但那低热一退,整体情况真是好上了不少:“今儿个倒有了些精神,给我做点带油花的热汤吧,再来些易克化的点心,我填补填补。” 实在太久没好好吃东西,崔梦云想起美食,也觉得自己口舌生津。 病中那段时间她其实是想要好好吃东西,快些好起来的。但生病的时候不知怎么了,一吞咽除了小米粥以外的任何东西,都会泛恶心,整个脏腑都在翻江倒海,像是要把胆汁都给吐干净才好似的。 每每此时,她都特别想见到纪衡,可偏偏这半个月,竟没见到纪衡一面。 大夫说她心气郁结,指不定就有一分是为这个原因。 不过这倒是崔梦云误会了,自她病倒以来,纪衡便一直宿在书房。倒不是怕过了病气给自己,反而是为崔梦云着想,一是不将外面的寒气带给她,二来也是让守夜的侍女能更好地照顾病人。 他事务繁忙,一在书房住下,整个人就无限制地投入了办公之中,恨不得将一天十二个时辰全都用在处理公务上。偶尔累极起来走动,便会溜达到后院看看崔梦云。 只不过纪衡总是挑在半夜,他准备洗漱之前,才会去看看崔梦云。真到了房门口也不进去,就站那面门思过一样停驻个半盏茶的功夫,又走了。 他从小练武,童子功极其扎实,夜深人静时悄悄过来,别说早早入睡的病人本人了,就连在榻边守夜的侍女们都没有发现纪衡曾经来过。 最后竟让府上的人都以为,夫人生病这半个月,老爷从未过问夫人的情况。 是以当正在吃东西的崔梦云看到刚得了消息,便立刻赶过来的纪衡,那口郁结在她脏腑的闷气再度发作,梗的她心口生生地疼。 纪衡见她脸色不对,立刻挥开了着急忙慌的流月,亲自接过崔梦云,为她顺气。 等崔梦云脸色终于不再那么难看,缓过气来的第一时间,就极委屈又暗含幽怨地指责纪衡:“夫君这会子怎么有空过来了?” 只一听,纪衡就明白了崔梦云刚才的难受源自于何处。 他没有立刻解释这个误会,反而先是捧着她的脸细细打量:“瘦了许多。” 在崔梦云眼中的控诉快要凝成实质之前,他才终于不紧不慢开口:“我来时,你都已睡下了。” 只一句话,就让崔梦云缓了神色。 她真的很好哄,也不去求证纪衡是否真的做到了,只要有这样一句话便好了。因为更多的时候,她连这样一句解释也等不到。 “那你下次……不论回不回来,总还是要差人知会我一声。”崔梦云双眼都柔了下来,因为体力尚未恢复,说起话来反倒像在嗔怪,“我每天,都还是点着灯等你的。” 虽然我生病了,但只要是我答应过你的,一直都未曾食言过。 她就这样静静靠在床头,眼波粼粼,不曾再说更多,却无端叫人恍了神。 也不知道今日是不是有喜鹊在枝头报过喜了,纪衡不仅特意过来与她解释,甚至还接 21. 备选 [] 心中有了期待的事情,时间过的就特别快。 在崔梦云难以抑制的期待中,休沐日终于到了。 天还没亮,崔梦云就醒了过来,她翻了个半身,静静注视着身边还未醒的男人。 睡着的纪衡失去了平日的攻击性,看起来居然像极了一个她想象中,会把山中的精怪都迷住的俊美书生。 他肤色极白,却又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透着代表着健康的肉粉色。在她的细细打量下,也没发现他脸上有什么瑕疵。崔梦云见过的男人不多,细看过的男人也只有纪衡一个,却也知道生成这般模样的,绝对是万里挑一了。 崔梦云看了又看,视线最终落在了纪衡又长又密的睫毛上。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睫,总觉得应该是不如纪衡的好看,又观察了纪衡半天,确认他不会醒过来过,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在了他的睫毛上—— “哇!”崔梦云在心里小声地感叹。 居然,居然和她的睫毛摸起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诶! 她的睫毛扫过去,只觉得有什么软毛刷子一扫而过,而纪衡的睫毛,摸起来居然硬.硬的,还有一些扎手! 因着这新奇的触感,崔梦云玩的有些不亦乐乎,起先还只是轻轻地碰一下、碰一下,玩到后面,心也野了起来,居然拿手掌去蹭纪衡的睫毛。蹭一下,就偷笑一下,完全没有发现,有一只手,早已悄悄抬了起来…… “啊!”在又一次悄悄蹭他睫毛的时候,一只不属于崔梦云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了她纤细的腕骨,温热的手给崔梦云在外面晾凉了的手带来热意,却让她心里一惊,低声叫了出来。 崔梦云的手被牵着移开,原先被遮住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睁了开来,眼中哪有半分迷离?看样子,已是清醒许久了! 纪衡也不起身,学着崔梦云的样子微微侧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此刻的崔梦云像极了一只被捏住翅膀的小鸡,动弹不得,任由纪衡握着她的手腕,将手塞回了温暖的被窝里。两只眼睛瞪得圆溜,硬是把那双平日总自带三分风情的桃花眼给睁成了无辜可怜的圆眼。 好像在说:咩咩咩?我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可怜小羊,不要为难我呀。 纪衡就是不说话,把崔梦云看得再也撑不住,终于讪讪笑了起来,没话找话:“夫君,你也醒了呀……” 她微微动了下手,却叫纪衡再度收紧了三分力道。 这一动,终于让纪衡愿意开口了:“夫人今日醒的早。” 就在崔梦云满怀希望地以为自己刚才荒唐幼稚的行为得到了宽恕的下一秒,他如恶魔般轻轻启唇:“为夫的睫毛好玩吗?” 她脸上的希冀完全僵住了。 “嗯……怎么说呢……还……还蛮好玩的。”见自己逃不过去了,崔梦云支支吾吾,但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她不知道,此刻的她到底有多可爱,饶是纪衡这样自认铁石心肠的男人,都差点被她这可怜可爱的模样给逗笑了。好在表面功夫他早已修炼的炉火纯青,叫崔梦云半分异样都没看出来。 她甚至以为纪衡快要生气了。 眼见崔梦云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紧缩,纪衡才放缓了神色,松开了一直捏着她手腕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来,跨过崔梦云的头顶,绕到了她背后,把她整个人连同被子卷成一团,塞进了自己怀里。 两人之间本就趋近于无的距离这下是完全消失了。 因为刚刚睡醒的缘故,两人都只穿了薄薄的里衣,这样的相触,在崔梦云心中,和光着.身.子也没什么两样了。 她的脑袋轻轻磕在了纪衡的颈弯里,就着这样的姿势,肆意红了脸庞—— 她的腿,磕到了一块让她熟悉又陌生的突起。 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感觉到了吗?这是你摸我的睫毛摸起来的。” 崔梦云只觉得此刻自己正被架在火上转着烤,她磕磕巴巴道:“对、对不起……” 那沙哑的声音显然不满意她的反应,不依不饶道:“只道歉,可不能让它消了去。” “我……”崔梦云慌了,“那要、那要怎么办。” 她虽是这样问,心中却是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毕竟也成婚这么多年了,除了最开始那一年多,两人尚有生疏。自第二年起,纪衡简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总是可着劲儿,用一些崔梦云想都不敢想的方式去折腾她。 崔梦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可她的坚强隐忍却没有获得纪衡的赞许,甚至让他不满。因为有一次,在崔梦云真的被纪衡欺负哭的时候,她听到纪衡问她:“怎的还这么害羞。” 她觉得纪衡也是忍到了极致了。 梁姐姐说过,男人都是些痴心妄想的玩意儿,既希望妻子人前端庄大气,又妄想她在床.上.风.骚.放.荡,可但凡是一个正经的女人,怎么可能把自己掰扯成这么分裂的两种性格? 她想,自己是永远无法变成纪衡喜欢的那种妇人了,所以纪衡在那方面,肯定也是对她多有忍让的。 没有哪两个人生来就是合适的,纪衡愿意忍耐她,那她也愿意再努力一点,少叫一点苦。 毕竟……纪衡没有找别的女人,她心中也是有窃喜的。 她低着头胡思乱想,却没看到男人盛满了欲.色的暗沉黑眸,他死死地盯着胸前毛茸茸的小脑袋,眼里露出的欲.念能把崔梦云整个吞噬殆尽。 若是她稍微抬头看一眼,只怕又要被纪衡给吓哭了。 他表情可怕,说话的声音却四平八稳,唯有沙哑的尾音泄露一点他的忍耐:“阿云,用手帮我,像从前那样。” 他诱哄着自己从未丢失自己性格里那份宝贵纯净的妻子,只要幻想着她柔软洁白的手抚上他的丑陋,浑身就像醉酒后那样滚烫。 这要求完全没有出乎崔梦云的意料。说起来,一个月里,这样的要求没有十次也能有五六次,可崔梦云在心理上还是觉得很羞耻。 当她的手触上那熟悉的东西,还是会像第一次碰到一样,细小的寒毛从小臂一直蔓延到了手肘处,才将将停了下来。 女人的僵硬怎么可能逃得过纪衡的双眼,尤其是当他唯一的弱点被掌控在女人手中时,第一个感知到她所有细微变化的人,就是他。 舒爽和无奈两种感觉一同盘踞在他的脑海里,纪衡感受着崔梦云磨磨蹭蹭的动作,只觉得再任由她发挥,只怕自己能憋死在这榻上,只能深深叹了口气,投降般亲手握住了崔梦云的手,带着她动了起来。 崔梦云这才放松了下来。 每一次都是这样的,纪衡虽对崔梦云提出要求,却也知道崔梦云惯来不爱这些花样,不过最终也还是会默默配合他,如此可爱。 一想到这,他便也会心软,带着她去探索新世界。 哪成想好心办坏事,竟让崔梦云染上了“坐享其成”的坏毛病,这么多年下来,总是纪衡自己一个人在努力,叫这懒家伙舒舒服服地享受去了! 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语气但凡重一点,他 22. 独游 《替嫁后的第七年》全本免费阅读 “夫人……?”司琴抱着金玉盒子,身影被偏间的珠帘挡着,影影绰绰。 她也听到了那小厮的回话,一时竟有些不敢回主屋了。夫人有多期待和老爷一起去城外庄子散心,她们全都看在眼里的,可现在…… 崔梦云好像许久没说话,又好像立刻就回答了司琴:“那盒子,物归原处吧。” 是一声轻浅的叹息,掩藏了无尽的失落。 崔梦云看向铜镜折射出来的自己—— 精致的妆容,已全然变成了脂粉掩饰下的可笑狼狈。 她应该要习惯的,她从来都只是纪衡的备选这一事实。一旦有公务或是客人,她的优先级都会往后一挪再挪,即便是和她先做下的约定,也不会改变。 她本应该高兴的,纪衡的事业发展的如日中天,她也成为人人艳羡的丞相夫人,虽还未请封诰命,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等纪衡的地位再稳固一些,她一个一品诰命,是逃不了的。 可为什么,还是会难过的落泪,心痛到难以呼吸呢? 因为在梳妆,妆台上并没有手帕,崔梦云干脆直接用手指抹去自己眼角不争气的泪水,用力睁了一下眼睛,努力把仍在酝酿的泪水憋了回去。 不应该落泪的,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事更重要。 崔梦云不断在内心对自己这么说,想要抵消从心底升起的苦涩,却怎么也无法完全驱散。 “夫人。”流月担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原来是司琴放回金玉盒子后,直觉自己顶不住老爷爽约的局面,直接把正在准备出行物品的流月给叫了过来。天塌下来了,都有流月姐姐顶着。 崔梦云透过铜镜看到了流月,她努力扬起嘴角,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流月,你看看,今日的我簪哪支钗子合适。” 她的视线又落在了面前摆开的一排首饰上,那是刚才司琴给她试过后,全都不满意的。 不必再折腾了,将就着也便过去了。如此精致,又有什么用呢? 流月敛下眼中的担忧,顺着崔梦云的话细细观察了一下摆在梳妆台上的首饰们,结合她今日的妆容,很快就从中挑选出了一枚碧玉如意钗。 “夫人今日一身青缃,再添一抹碧翠便是极好不过了。”流月将那碧玉如意钗轻轻穿进了崔梦云的发髻中,确实如她所说,这玉钗和她的青黄相叠的服饰相得益彰。 “刚刚竟没发现,这玉钗是正正好,不淡不俗。”崔梦云轻轻抚上了新簪的玉钗,虽是在评价它,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她的心并不在这房间内。 可她又表现的如此平静,不愿多提纪衡一句,反倒让流月也不好主动提起,万一是她害的主子更伤心,那罪过就大了。 就在流月焦急不已,不知道如何让崔梦云转移注意力的时候,崔梦云亲自提起朱笔,在额头画了一个小小的花钿。 “好了,这样便齐全了。”崔梦云轻轻放下笔,站起了身,就朝门外走去。 这一套动作下来,反倒是把流月给整懵了:“夫人?您这是……?” 崔梦云脚步不停,只在要跨过门槛的时候顿了一下:“别愣着了,便是只有我自己,也是能出去散心的,反正东西已经准备齐全了,走吧。” 浅黄的裙摆曳过门槛,仿佛把盘桓在这个院子里的低沉气压一并扫清了一般。 流月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脆生生应道:“是,夫人!” *** 因为纪衡的失约,虽然崔梦云最后还是出门了,但并没有去之前说的那个庄子,而是直接往城东去了。 城东那边有一座白马山,此山因山上的白马观而得名,相传当年开朝太祖能从各路起义军中异军突起,最终问鼎,就是一老道鼎力相助,等太祖称帝,大赦天下时,老道上了一座无名山,开辟白马观。 白马观十年落成,落成后的那一天,老道坐化在了观中。 民间相传这老道是完成了下凡的使命,回天上做神仙去了。 太祖感念老道的帮助,追封其为国师。此后,白马观香火不灭,最神奇的是,来观中参拜过的,大多都说白马观显灵极了,这样的说法多了,逐渐让白马观成为京中百姓最爱来的福泽圣地。 白马观兴盛起来,山脚下的一大片设施也就慢慢有人开发了,正巧有一条溪水从山中贯穿而下,形成一雅致景观,成为京中少年少女最爱的踏青地。 崔梦云今天就是打算去这儿散心。 不过这块踏青地并不是全然平坦的,溪水蜿蜒,从小山丘和崎石堆间流出,踏青的人可以自由选择是在“上游”的小山丘上择地而栖,还是在“下游”的平坦草地上围坐谈笑。 崔梦云选择了去安静的小山丘。 喧闹的快乐不适合今天的她,她只想对着山中幽谷,简简单单地发一下呆。 车夫卸下了出游的物件后,便驱着马车去另一边,给马儿喂草去了。 崔梦云站在一边,等着流月和司琴将东西备齐,又觉得有些无聊,便提着裙摆,朝更为僻静的小溪上游走去。 这座小山丘也不是她第一次来,有一次李元襄曾带她来过。也是那一次,李元襄带着她在光天化日之下褪去鞋袜,将脚浸泡在了清泠的溪水里,好不畅快。 现在天气尚未转暖,崔梦云自然是无法复刻这一行为,但她还是来到了之前与李元襄一起戏过水的平坦巨石上,静静看着溪水潺潺,自高向低,头也不回地往前一路冲去。 “有人吗?” 崔梦云耳朵一动,恍惚间竟以为听到了求救的声音。 她凝神屏息,等了一小会儿,却没有再听到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摇摇头刚准备离开,就又听到了:“有人吗?” 这一声,比起之前,竟明显虚弱了一些。 “有人!你在何处?需要帮助吗?”崔梦云立刻应上,并开始探着脑袋寻找声音出处。 可这座小山丘的地形尤其崎岖,崎石众多,崔梦云看来看去,也没看到哪里有人影。 好在她的声音及时传给了对方,那人明显精神一振,声量大了一些:“原是一位姑娘!姑娘身旁可还有旁人?小生不慎掉落这窄沟中,伤了膝盖,若姑娘能找人搭把手,拉小生出去,实在感激不尽!” 崔梦云往回看了下,车夫已经带着马车不见了踪影,流月和司琴倒是 23. 撞见 《替嫁后的第七年》全本免费阅读 “多谢姑……夫人搭救,小生王氏子楚,近日随师长于附近城镇游学。敢问夫人家在何处,小生改日必上门答谢。”书生一获救,就拱手作揖道谢,看清崔梦云的打扮后,立刻改口。 崔梦云也是此时才看清书生的打扮,原来还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 她心下也松了一口气,虽她早已为人妇,这般独自搭救外男,终究还有些冒险。但既然是个未及冠的少年郎,便没什么关系了,论年纪,她还是姐姐呢。 她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先生言重了,我不过搭把手的功夫,不值当什么。” 王子楚显然是个重礼数的,闻言抬起了头,诚挚的目光与崔梦云相触即分,却将自己的感激明明白白传给了她:“我一人上山散心,却不慎掉落这孤僻窄沟,若非夫人救援,还不知我会落到何等境地,夫人莫要小看自己这搭把手的功夫,于我已和救命之恩也无甚差别了。” 他还道:“夫人莫要叫我先生,我还是个未出师的无知小子,唤我子楚便可。” 和煦又知礼的语言总是能迅速拉近两个人的关系,王子楚的长相又一点攻击力也无,叫崔梦云看了就觉得亲切,便也不自觉卸下了一点心防:“瞧你还未及冠,那我便托个大,唤你一声子楚弟弟,我姓崔,你可叫我崔姐姐。” 她看了一眼王子楚的膝盖,才发现被污泥沾染的外衫上还有早先已干涸,现在却又洇湿了一点。被王子楚从容的气质所唬,竟没发现他一直借着身后的大石支力,才能如常人一般与她交流。 “你这伤……”她本想问王子楚还能不能走动,但一想到这崎岖的地形,还是打消了自己把他扶回平地的念头。 崔梦云从怀里掏出一条没有任何标识的帕子,走到溪水旁打湿又拧干,再回来递给王子楚,“你先用这手巾处理一下伤口,且在这等我一刻钟,我去找人来帮忙。” 她让出了自己这块好地势,将王子楚扶过来坐好,就立刻离开了这里,去寻流月和司琴了。 原先觉着自己和流月她们离的不算远,真要走回去了才发现,这短短的距离因为这些崎岖的石头变得难走了无数倍。 等她好不容易再带着车夫他们一起回去,都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 虽比先前说的“一刻钟”久了太多,但王子楚显然半点怨言都没有,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背靠着崔梦云让给他的大石,像极了误落凡尘的仙人。 崔梦云听到了司琴细微的吸气声,心下暗笑:果然不分男女,都是喜爱好颜色的。 车夫早已知晓主人家寻他来干什么,二话不说就将王子楚扶了起来,选了个省力的角度,将这看起来仙气飘飘,实则相当扎实的俊美公子背了起来。 崔梦云看的出来,车夫的动作有些惊到王子楚,但这少年素养极好,虽惊讶睁圆了双眼,却也没有出口喝退。 “子楚弟弟勿怪,我看你难以在此崎岖不平的山路中行走,才让他直接将你背下山去,若是惊扰到你,我在此代为赔个不是,你莫要往心里去。” 王子楚赶紧小幅度摇头:“怎么会,在下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不知好歹,反去责怪恩人。” 车夫憨憨一笑,不多言语,专心背着他下山。 *** 崔梦云本来打算直接把王子楚送去医馆治疗的,虽看起来并没有伤到骨头,但动作稍微大一点,伤口就撕裂流血也怪吓人的。 只不过他们一行人才将王子楚带到马车附近,就听到有人语调怪异地高呼出声:“那是……子楚兄?” 崔梦云转过了身,看到了五六个成群结队、做书生打扮的男子。他们并不是都像王子楚一样尚未及冠的少年,甚至不乏一些法令纹已经很深的中年男子。 出声的人看着二十多岁,身着玄青色丝质长袍,眼尾细长上吊,给他偏阴柔的面相增添了三分凌厉,看着就不大好相处。 若是平时,崔梦云看到这样的人,隔着老远就要绕路走了。但此时她虽第一眼有些惧,却以为是王子楚的师兄弟,看在他的面子上,也应是好说话的。 或许是发现王子楚不见了,来寻他的友人吧! 她才刚扬起笑,还未来得及开口,对面那吊眼男子打开了折扇,挡住自己半张脸,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讥笑道:“看不出来,子楚兄竟是崇尚一代奸雄曹公,学起他的私人爱好了。” 崔梦云读书不多,对方说的什么“曹公”她更是不认识,可光是听语气,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她站定在了原地,收起了柔和的欣喜,板起了脸。 冰冷的视线从她双眼中射出,扫视着对面这群满身不善的男子。 再是多愁善感,在外她也能好好端起丞相夫人的架子。别的不用她多做,只肖冷下一张脸,表个态便好了。 这一招向来有效,但崔梦云忽略了一点:从前使出这一招,都是在那些畏惧纪衡的外人们面前,今天碰到的这些书生,根本就不知道她的身份。 是以当她冷下脸,不仅没有让对面这些人害怕,反而被完全无视了。 他们也没有盯着崔梦云干什么,只是将她彻头彻尾地无视了。 好像若不是能用来嘲讽王子楚两句,崔梦云这个人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这样极端的傲慢才真的伤害到了她。 崔梦云不知道该怎么反击,王子楚却很清楚陈于流的痛脚,立刻开口:“世人只道有长舌妇,我看这说法还有偏颇,明明于流兄就是当世杰出长舌夫,怎么无人褒奖一二?” 果不其然,那最看不起女子的陈于流立刻跳脚:“王子楚!你这满口粗言秽语的莽撞小儿!” 乖乖趴在车夫背上的王子楚叹气:“于流兄还是这般爱说笑,不过于流兄放心吧,等我改日登门拜谢恩人时,一定会带上于流兄一起。” 陈于流:? 关我什么事?这小子的思维跳跃如此之快,他跟不上了! 王子楚乖善地笑了起来:“我登门拜谢,于流兄也要为自己的粗鄙发言而负荆请罪呀。” 陈于流争辩:“我说错什么了?你们孤男寡女从山上下来,谁知道你与这妇人……”他故意不把话说全,不仅引人遐想,还留了话口用以辩解自己没有凭空捏造。 好歹毒的诛心之言。 崔梦云给他气得面色发白,流月和司琴更是差点就要冲上去撕打这个血口喷人的贱人了。 连那车夫的气息都重了起来,重重吐出两口气,把那吊眼男给震住了一瞬。 “我当先生是这位小先生的友人,原只是一个满口疯言疯语的穷酸书生,我气量大,不与疯书生计较,你们莫要挡了我送小先生去医馆的路,省的马车可碰到你们,还要让医馆多照顾一个病患。” 崔梦云冷声打断陈于流,转身不欲再与这来者不善之人掰扯。 结果那陈于流反倒不肯了:“圣人果真是圣人,千年之前便留下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至理名言,今日回去,我定要再好好钻研圣书至三更,方可抒发心中崇拜。” “可别。”王子楚还是那副谦和有礼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扎得陈于流全身血气倒流,“圣人感应到你的崇拜,只怕要难受到连夜托梦院长,叫他将你这浊流除名。” “不知以后是不是该改口,叫你浊流兄了?改名大喜之日,浊流兄一定要发帖,请我上门拜贺呀!” “王子楚!你……”陈于流被气得面色铁青,话还没说完,车夫就已经操控着马车往他们跟前走,吓得几人立刻散开,生怕真的被这不长眼的车夫给磕碰着。 马车四平八稳地往下山的大道上驶去,留下陈于流形象全无地在原地怒骂。 不过再怎么难听,都已经传不进崔梦云他们的耳朵里了。 *** 没了叫骂的陈于流等人,王子楚坐在马车里,表情有些难堪。 “崔姐姐,真是对不起……”他在为刚才的插曲道歉。 崔梦云倒是没有迁怒的意思,她早早就收起了冷脸,温声道:“这不干你的事,你不要苛责自己。” 她这么说,但王子楚并没有被宽慰道,还是满脸内疚:“都怪我平日里对他们多有忍让,让他们产生了我软弱可欺的错觉,才会连累崔姐姐你也受他们编排。” “崔姐姐放心吧,我不会让你白白受这样的污蔑的。” 王子楚铿锵有力地做下了这句承诺,便不再多提令人糟心的陈于流了。 他主动转换了话题,挑着轻松的话题聊了起来:“崔姐姐今日来白马山,是想去白马观参拜吗?” 这个问题让崔梦云猝不及防想起了被爽约的事,她笑容一僵,却在王子楚真挚开朗的神情中压下内心的难过,也以轻快的声音回答他:“这倒不是,只是单纯想来散散心,白马山的景致在京中也很有名,便选了此处。” 王子楚眼神闪动了一瞬,最终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仍旧是开朗笑道:“那还真巧,我也是听说白马山有崎石景观,才趁兴而来,试想偷得浮生半日闲,却不曾想……”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好像戳中崔姐姐伤心事了,但既然她不表现,那便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王子楚没表现出来,崔梦云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在这样轻快的交谈氛围中也起了谈性:“如果不是摔落窄沟,那你选择在这边观景确 24. 诘问(入v公告) 《替嫁后的第七年》全本免费阅读 在听到纪衡声音的第一秒开始,崔梦云的思绪就完全陷入了混乱,但她的身体还是条件反射般,立刻从王子楚的身前弹了起来。 原先那轻轻捏在指尖的绣帕早已经完全攥进了手心,揉成了一团。 她转过身子,终于看清了纪衡。 他仍旧维持着那准备进入车厢的姿势,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和王子楚,仿佛已经给他们定好了罪行。 “我……”崔梦云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可不知怎的,在王子楚面前侃侃而谈的崔梦云像是被山中灵鹿带走了一般,现在的崔梦云,连要从哪里开始解释都想不出来。 她心里急得冒泡,嘴巴却越难说出完整的话来。 纪衡也不说话,就这么沉沉地看着她。 王子楚倒是猜到了突然出现的这个男人是谁,但说实话,此时他还真不好开口。他的越俎代庖,很可能加剧冲突,便也只能屏息憋住,等着崔梦云破局。 好在崔梦云的思绪没有出走很久,惊慌了几个呼吸,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开始磕磕巴巴地解释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 听完崔梦云的解释,纪衡总算是收起了那副要吃人的表情,当着马车里四人的面,戴上了温文尔雅的社交面具,对王子楚致歉: “刚才失态,还请小先生见谅,实在是刚才的情况太巧合,我一时误会。如今误会已解开,那便快些送小先生去医馆疗伤吧。” 嘴上谦虚,说完了却完全不在意王子楚是否不介意刚才的误会,将崔梦云拉到了自己身边坐好,便靠着闭目养神了。 直到把王子楚送到了医馆里,都没有再说话。 待司琴和车夫二人将王子楚安置妥善,马车重新启程离开后,他才重新睁开了眼睛。 崔梦云也重新变成了那个在纪衡面前娇怯软弱的“阿云”。 “你还没解释,为什么和那人靠的如此近?” 果然,再次开口,纪衡第一句话,就是诘问她。 纪衡的诘问来得很急,好在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沉默,崔梦云早已把思绪理清楚了。 等纪衡一开口,崔梦云就紧张地解释:“马车急停,一时不察,才摔了过去……”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纪衡满意,他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反而把崔梦云看得心肝颤颤。 良久,他才出声:“你应该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 崔梦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再次被迷雾给糊住了。 她就是一个永远也猜不中纪衡心思的笨蛋。 她的双眼不自觉就想露出哀求,希望纪衡能够照顾一下猜不中他心思的笨蛋,也给她一个好好解释的机会。 流月和司琴早就去了原先纪衡坐出来的那辆马车上。 现在么,也不知这马车原先要去哪里,此刻又正往哪去。 成婚快七年了,她还是没有读懂她枕边人的功力,她真是没用啊……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还是没能等到纪衡心软的崔梦云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虽心中有所预感,但看到熟悉的景致,还是不可避免地失落了一下。 她还以为……是要去城外别庄。 崔梦云收起心中的情绪,准备下车,却没想到那个一路上都无比深沉的纪大人突然发难了。 “阿云,你没有什么再要解释的了?” 崔梦云扶住门帘的手一顿,像是被抓住错误的孩子一样,怯怯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她以为能糊弄过去的。 崔梦云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法子,索性破罐破摔:“夫君想听的,是什么解释?” 这话好像点燃了纪衡一直隐忍的怒火,他怒极反笑:“我不过是问你,为什么和一个外男在马车里靠的如此近,你难道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崔梦云迷茫:“我做错了吗?这辆马车本就不大,四个人坐在里面已是有些拥挤,何况子楚……何况王小先生还受伤了,腿要伸开就更坐不下。” “我与小先生闲聊两句,却碰上马车急停,才……” 她顿了下来,只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意外,到底要她解释什么? 可纪衡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爆竹,看起来更生气了:“子楚?叫的如此亲热,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不如一并告诉我。” 这样带着三分嘲讽意味的诘问,终于让崔梦云听懂了他的画外音,可反而让她觉得还不如像刚才一样什么都不明白。 太叫人伤心! “纪衡。”她背对着车帘,微微侧过脸,眼眸低垂,好似有些承受不住般,红唇轻启、微带颤抖。 “你若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直说,但你不能这样污蔑我,已经第二次了。” 几天前,因为陆文黎,两人发生了争执,她缠绵病榻半月,如今才刚刚好转,纪衡就又要来戳她心窝子了么? “你若总是用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将我定罪,那我无话可说,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泥人被逼急了还有三分火性。 这次纪衡没有再装深沉,立刻接上:“我爱怎么想便怎么想?阿云,我都已亲眼看见了,你却连一句解释也给不愿给我?你与一个尚未及冠的外男有什么好聊的?竟忘我交谈到感受不到马车的动向而……” 纪衡好像说不下去了,眼中流露出了嫌恶的情绪,正好让崔梦云捕捉了去。 这一丝嫌恶,彻底刺痛了崔梦云的心。 她受到了刺激,思绪好像飞了出去,嘴巴在说些什么,也控制不住了。 “而怎么样,不知廉耻地扑到别的男人怀中?你是在介意这个吗?可是纪衡,你能告诉我要怎么避免吗?” 那马车三边都可以坐人,当时王子楚伤了腿,崔梦云便将平日自己坐的面朝车帘挡帘的软榻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