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后被迫基建养人鱼》 1、第 1 章 瑞安王府。 “王君一直没出门,可别是被王爷折腾的没命了吧?那些磨人的刑具,我远远见过一次,做了一个月的噩梦。” “听闻丞相家的哥儿年满十八是准备娶妻入仕的,好不容易熬过了哥儿嫁人年限,却是不能了。” “那王爷岂不是……不厚道啊,江公子我曾见过他打抱不平,为咱哥儿女子出头惩治纨绔,如今……少了个好官。” “你小声点,该改口叫王君了,细碎话要是被王爷听见了,砍脑袋事小,被抓进那暗室,想死都难。” “姐姐你可别吓我。” “嘘,刘总管来了。” …… 魏游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一条海蛇死死绞着他的腰身,意图将他拖入水中,窒息感和恐慌感一并袭来,他无法挣脱束缚,与蛇在海面上沉浮,突然,无波的海平面卷起百米高的巨浪,无法动弹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海水从头顶倾倒而下。 “王爷……王爷……” 然后被唤醒了。 一口浊气消弭于空气中,他双眼落在床顶四爪盘龙雕花上,看样子还未从梦境中脱离,特别是腰腹间,被海蛇紧紧禁锢的感觉并未随着苏醒而消失,反而愈发强烈。 无意识动了动身体,他抬手推搡重力来源,想把压着他的东西拂开,然而大掌触及之地是一块温软滑嫩的肌肤。 没有蛇尾巴,这是一条腿。 一条肆无忌惮横在他身上的腿。 腿的主人朝他怀里拱了拱脑袋,柔顺的发梢扫过,魏游的颈部有些发痒。 不等他进一步动作,屏风外听到动静的守夜小厮低声道:“王、王爷,时辰到了,该进宫了。” 两指撩开床幔,魏游越过室内喜庆的红艳定在躬身人上,温声道:“什么时辰了?” 听着这喑哑缠丝的嗓音,小厮不敢深想,头埋得更低了:“回王爷,已是卯时一刻。” 卯时……才早上五点多。 魏游揉了揉眉心:“你……” 噗通—— 双膝在地板上磕撞出一声巨响,听得魏游太阳穴突突地疼,那小厮不知看到什么,死命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魏游:“……” 这又是怎么了? 他不过想问问能不能送个水来。 顺着小侍恐惧的源头看去,那是一个散落着器物的小匣子,器物表面打着亮光,阴阴凉凉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魏游一阵闹心。 都三天了,一个不消停,只要见到他一皱眉,所有人立刻跪地求饶,原身给他们的阴影太大了。 “咳。” 特意的咳嗽立竿见影,匍匐在地上的小厮停止复读,哆嗦着身体等待判决,魏游摆摆手,语气颇为无奈:“准备热水,本王要沐浴,另外,把刘总管叫进来。” 王府总管刘和德,一个月前被皇帝指派给他,是王府里的大管事,也是魏游这三天接触下来唯一觉得可用的人。 他等了片刻,发现地上的人一动不动,蹙眉道:“还不快去,你也想被本王‘厚待’?”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小厮连磕三个头,手脚并用爬出寝殿,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见,魏游才收回视线,对着满屋的金丝楠木叹了一口气。 这事说来挺荒诞的。 他穿越了。 这话要从三天前说起,魏游还是个捧出一大天王和一位影帝的王牌经纪人,因为手下的影帝解约准备开独立工作室,所以难得清闲一段时间,适逢发小结婚,他在婚宴上畅快地贪了几杯酒,心想着这忙碌了近三十年,总算能好好休息一回。 偶像剧手底下艺人也接过,他剧本接触过成百上千本,小说里的桥段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种伪科学的臆想,但事实告诉他,当非科学来临时,相信科学是没用的。 他真穿越了。 这是一个历史上毫无记载的国度——大荆国,身体的主人是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王爷,也叫魏游。 这个魏游是大荆皇帝第六子,一个月前弱冠礼上被册封为瑞安王,即将前往南方封地,不过在离开前,他向皇帝求娶丞相嫡哥儿,皇帝赐婚。 照理来说成婚是一件大喜事,但这场婚事绝非单纯联姻,原身的男媳妇江盛,是因为丞相之子江少卿打扰他强抢民女的好事,为恶心对方娶的。 可以说,这婚事是单方面施暴。 瑞安王暴躁易怒,王府内专门设置一处暗室,一旦他心情不佳,喜随机挑选府内小妾或下人,进行惨无人道的虐待,这回娶江盛,他特意找人打造新鲜虐身玩具,待新婚之日用在他身上。 只不过没来得及跨进房门,先醉死在酒桌上,他醒来时就是醉到模糊的状态,是被人抬进洞房的。 想到这,魏游百感交集。 如果他没喝醉,有些事好商量,但实际上现在距离成婚已经过去三天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一件不落。 思索间,魏游肩膀一痛。 他赶紧顺了一下怀里的人,这几日,江盛舒服时赏脸“哼哼”摸他腹肌,不爽时往他胸口揍几拳,甚至用他皮肤磨牙,安抚若是晚一步,他身上的伤又得多一处。 又凶又娇。 丞相嫡哥儿江盛,是个温润贤良的,看来是误传。 门再次被推开,屏风外人影走动,几名下人捧着衣物首饰进来,微风吹动床帏,露出外头一位四五十岁的公公来。 “王爷,是否需要安排侍女服侍?”瑞安王府总管刘和德在屏风外低垂着头,躬身道。 自从婚后,王爷习惯略有不同,他不敢自作主张,从细小衣物到入宫面圣,往日由他打点的事均细细问过才吩咐下去。 “免了,换洗的里衣放置在晾架上,人出去。”他没有在外人面前洗澡的癖好。 不一会儿,屏风后的浴架子挂了两件锦衣丝帛,风一吹便轻轻荡起,质感极佳。 刘和德做完本分的事退出房门,阖门不忘提醒:“王爷,您要的药膏置于温池左手边,若有其他吩咐只需唤老奴一声,老奴在门外候着。” 屋内只剩两人。 床上的人睡姿随意,魏游掀开被褥,头一次没分寸,更何况零零总总共三天,留着的痕迹触目惊心,他放轻手脚抱着人踏进温池,娴熟地替人清洗上药。 过程中,江盛一直睡着。 幸好是炎炎夏日,否则真说不好会感冒,魏游替他套上舒适的里衣,抱回床上,大红色喜布下,地上散落的的凤冠霞帔早已不见了踪影,该是有人换了。 轻轻把人放在床上,他侧过头,铜镜中映出他的身影,比不得现代镜子亮堂,却能清晰魏游的表情,似是十分意外。 这身体和他很像。 镜中的魏游沉默半响,看向宽阔的十指,又撩开及腰的长发露出干净的脖子,那距离下颌骨四指处的位置有一颗明显的黑痣。 与他的身体位置相同。 不是身穿,左手上没有以往独居做菜疤痕,反而有因练习射箭留下的茧子,魂穿?可他的的确确拥有现代生活完完整整的记忆,没有这个朝代的任何相关内容。 床边发出一声低喃,长睫微微煽动。 要醒了? 魏游收起杂乱的思绪,半垂着眼看他,一缕阳光破开窗户落在白净的脸上,江盛下意识躲避阳光,正好撞上他的眼睛。 哪里来的帅哥? “……你是谁?”江盛恍惚了一下。 初醒的双眼蒙着一层雾气,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魏游扫过他微肿的红唇,停留在他白净的脸颊上,软嫩软嫩的,像是糯米团子。 看得出来,丞相家把他养的极好。 江盛刚睡醒迷糊,视线一眨不眨盯着魏游锁骨处的红印,魏游顺势低头,倏然想起这是古代,自己打着赤膊没穿上衣不合礼,转身扯过一旁的里衣套上。 也就错过醒来的人抱着被子偷偷打量他。 魏游动作快,丰神俊朗的侧脸一闪而过,只留了一个挺拔的背影,透薄的里衣稍稍贴着肌肤,勾出背后健硕的肌肉线条,那明显的红痕随着对方的动作隐现衣间,房间内燃起一丝暧昧。 红痕的意味太过明显,江盛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些绯色画面,他偏过头,耳朵微微泛红,却也只是一瞬间。 他想起来了。 这是一个衣冠禽兽! 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那是骗人的,他记性好的很,不会认错,三天前他穿书替嫁的那个草菅人命害死小哥儿的可恶王爷就长这样。 物证还摆在地上呢。 古代版手铐,皮鞭,弯钩,还有些江盛看不出使用方法的道具,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光线穿透窗户,铁钩表面泛起一层亮光,吓得江盛缩回脑袋。 有一点点害怕,就一点点。 魏游听到动静,手上系着带子没回头:“起吗?” 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磁震,江盛头皮一麻,自然而然想到三天前那一晚。 温柔磁性的声音令鱼丢了防备,缠绵的吻让鱼软了尾巴,吻得鱼天旋地转引发成年情潮热,然后…… 江盛脸更红了。 他一条刚成年的人鱼怎么受得了这些? 于是当场从了。 这能怪他吗? 他才十八岁刚成年,禁不起诱惑。 想起旖旎的画面,江盛暗暗检讨自己,不该为美色.诱.惑。 他是一条有道德有正义感的人鱼,要坚守底线,就算面前的人长得帅,是陪他度过情热期的又如何,是恶人就受到惩罚。他要替天行道,锄奸扬善! 干完这一票早点回家。 江盛深吸一口气,放缓呼吸,趁着魏游把他当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哥儿,瞄准他的后背,为一次能抽飞一条虎鲸的尾巴暗戳戳蓄力。 然后,猛地向前一甩—— 2、第 2 章 站立的人纹丝不动。 怎么没反应?是尾巴出问题了吗? 江盛摁下心慌,重新蓄力一甩—— 这回,脚底一重。 江盛微愣,好像没有抽飞的感觉,他抬起头顺着腿向前看,脚下是一片白色的布料,他甩出去的脚虚软地点在魏游胸前。 不知何时,这人转身回来。 脚尖触碰到一层丝薄的布料,温热的体温隔着里衣传递到脚心,烫的江盛心头一颤,想抽回腿。 却被一只更烫的手禁锢。 “你身子未好,动作慢着些。”魏游摸着微凉的脚,微微责备。 话音刚落,身上被忽略的酸楚直窜脑门,江盛酸的动作一顿,后知后觉腿无力的原因。 呸,不知节制!臭流氓! 那张小巧的脸一阵青一阵红,霎时间比倒翻的颜料还精彩。 见他浑身炸毛像是一只小奶猫,魏游嘴角似弯非弯:“可是腿酸得下不了床需要我扶着你?” 谁想让你扶着。 他又不是残疾人。 眼看着魏游的手欲靠近,江盛厉声制止:“不许碰!” “真不要?你既然嫁与我,便是我的夫郎,夫夫扶持是应该的,”魏游道,“若夫郎当真走不了露,我抱着你就是。” 小拳头死死抱紧被角,嘴上硬的很:“我就算是摔了也不要你扶!” 睡了一觉而已, 他又不是中风瘫软不行了。 “夫郎既然不喜那就不勉强了,一会儿我们要进宫,夫郎可莫要忘了才好。”魏游没有勉强,说完便起身拉远距离。 江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嘟囔一句:“谁要你假好心。” 虚情假意的伪君子,骗的了别人骗不了穿书的他,刚才就一怀柔政策,他才不上当。 房门关上。 屋内只剩江盛一人。他缓慢地,镇静地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如果忽略他赤红的耳廓的话。 啊啊啊啊啊——— 新婚夜怎么就半推半就从了呢,便宜了魏游那个坏蛋,要不是当初吻得太过舒服引发他情潮热,才不会让对方有机可乘。就当被狗咬了,至少魏游长得好看。 强装的那点镇定在魏游离开后瞬间崩裂,江盛一把抓起被子底下的尾巴甩了甩,倏然整条鱼冻住,一点点平躺回床上。 他忍了忍。 没忍住,不争气地揉了揉腰。 “魏游残暴人设怎么改走温柔路线了?魅、魅力有点大……这原作写得也对不上,书里写魏游是出了名的阳痿,这几日是怎么回事,头一回人鱼情潮能医治这方面问题?还是每次都行?我怎么没听说有这功效——嘶,这哪是什么伸张正义的人鱼卫士,三天下来,我都快熬成酸菜鱼了。” 想不通。 江盛从被褥中抱起虚软无力的鱼尾巴,委屈巴巴吹了吹:“鱼鱼吹吹,痛痛飞飞,下次、下次一定帮你报仇!” 门外,魏游实在忍俊不禁。 多大的人了,说话还说叠词。 丞相家嫡哥儿江盛,半个月前刚满十八,本以为是个温润聪善的性子,没想到是个又凶又怂的小傻子。 如果是原主,单凭一次叫板挑衅行为,小傻子被打百八十次都是轻的,也不知道怎么生了这副性子,怕是被丞相府保护的极好。 “派两个人替王君更衣。” 想起原身放置的道具,魏游抓起背后闷热的长发,随口说:“一会儿把房里的那些东西扔了,本王看着碍眼,还有前几日被我迁怒的几人,找个大夫替他们治,本王不希望听见府内半点风言风语。” 刘和德面上不显,心下一惊。 王爷几时关注过下人死活? 莫非是王君吩咐的? “是,”小心忖度他的心思,刘和德拿过侍女手上的外衫伺候魏游穿衣,“王爷,膳食已让伙房备齐,我这就吩咐下人端到前堂。” 瑞安王八菜不重样的早膳,魏游一个人哪里吃的完:“不必了,端到这儿来,另外,今日天气烦热,再添一个冰盆。” “奴才遵命。” 刘和德手上动作不停,心里却纳闷这段时日王爷的转变。 变化是从王爷成婚后一日起的,不是说他不接受,只是有些突然,明明前一晚还阴沉地命他收集折磨人的新鲜法子,第二日却又亲自给王君喂清粥,连以往视之草芥的下人奴婢也得到了宽恕。 难道真是因为王君? 若真是,等从宫中回来后,他必紧急召集府内仆役,敲打一番,让每个人清楚这位在府里的地位,可不是后院那些不值一提的花花柳柳,这是王府的小主子,免得一些个不长眼的冲撞王君,连累了他们。 刘和德办事效率高,八菜铺桌齐整,魏游和江盛洗漱穿戴完入座。 人参燕窝汤,糯米红枣糕,小烤嫩鹿肉,香焖紫薯……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没有一丝多余的油光。 江盛馋得眼睛都在垂涎。 但魏游不动筷,他也不敢动,要是下毒害他怎么办? “没毒,放心吃。” 面对江早写在脸上的不信任,魏游用实际行动表示菜里没毒,他端起一小碗燕窝,用勺子搅动后喝了一口,等实实在在吞咽了两回,江盛才犹犹豫豫端起碗。 应该没毒。 一勺入口,江盛眼睛锃亮。 这燕窝,正宗。 虽然没有现代好吃,但江盛吃得很香,因为贵啊,这都是钱!江盛怕浪费,舌尖舔去唇角的残留,又舀了一勺放入口中慢慢品尝,偷瞧了魏游一眼,又松了口如嘴,脸颊单侧鼓起。 像是一只偷吃的小松鼠。 魏游喝一口,他喝两口。 魏游喝完放下碗,他已经两碗见底,还抽空瞥了他一眼,见不是抢食物又继续和美食作战。 小小的身体大大的胃,魏游支着下巴,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不紧不慢道:“骗你的,我提前吃解药了。” 咣当一声,勺子掉落在碗里。 “你,咳咳咳——” 下咽一半,江盛被他的话一惊,汤水进入气管,呛得他说不出话来,拼命咳,直不起身。 怎么办? 七步散还是鹤顶红? 他就知道这人不是个好的。 侍奉在一旁的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脚尖能瞧出花来。 呆呆傻傻的。 魏游见他咳得满脸胀红,替他顺了顺背,嘴角轻弯:“悠着点,我开玩笑的。” 江盛:“……” 这人是有多无聊,居然戏弄他! 江盛扭头想骂回去,刚起身喉间的痒意再次翻涌而上,这次反应剧烈,咳得泛起生理性眼泪。 难受。 等尾巴好了,一定要把他抽过来抽过去,抽成煎饼果子喂鲨鱼! 魏游见他平缓了些,推了推红枣糕,示意:“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江盛抿紧嘴没动。 谁知道有没有毒,人鱼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反正他不吃,万一七窍流血多难看。 魏游忍住笑,也不多劝,慢条斯理夹起一片鹿肉细细咀嚼,又故意从他面前拾起一块红枣糕轻嚼慢咽,吃完再喝点汤润润嘴。 等他转过身,发现江盛馋的只差把嘴巴凑到盘子上了。 好饿…… 肚子都咕噜咕噜叫了。 江盛搭着脑袋揉肚子。 好想吃…… 魏游看着有趣,拿起红枣糕递到江盛嘴边,轻声问:“吃吗?” 香甜的枣糕近在咫尺,只要张嘴就能咬到,江盛动了动鼻子,圆溜的黑眼珠滚了一圈,瞧瞧枣糕,瞧瞧魏游,舔唇后又瞧瞧枣糕,再看一眼魏游。 总觉得不靠谱。 江盛偏头露了个后脑勺,偷偷吞咽口水,死守底线不为一块云云小糕折腰。 反正看不见就不馋了。 掩耳盗铃是没用的,该受的诱惑一点没少:“没骗你,如果下毒你还能活到现在?哪怕确实有毒,毒素进入体内渗透五脏六腑,无法根治下不如做个饱死鬼。” 好像有点道理。 江盛又转回来。 魏游眼底划过笑意,捏枣糕的手欲往后撤半寸。 这一动作让摇摆不定的江盛急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伸长脖子嗷呜一嘴衔住枣糕,操着凶狠的眼神瞪魏游。 真坏! 骗人不说还克扣甜食! 江盛吃到枣糕后一口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警惕地看着魏游,见他不抢,才慢慢咀嚼。 一开吃,江盛享受地眯起眼。 枣糕香香糯糯,这头咬下去另一头膨胀起打在牙齿上,蓬松软弹,咬下的一口入了味,一阵枣甜味自蓓蕾蔓延,淡淡的,一点儿也不腻。 真好吃。 他摸摸干瘪的肚子,心想肚子可以吃十块,不,一百块! 要是能露尾巴就好了,他能边摇边吃,边吃边摇,活动尾巴消化快,还能多吃一块。 江盛吃得香,魏游收手的动作却几不可见的微顿,他曲起指尖,残留的温软消散不去,等抬头看清江盛美滋滋的模样,又无奈又好笑。 天赐夫郎还真是个傻的。 他又递了一块,问:“甜吗?” “唔——”吃得不亦乐乎的人赏脸抬起头,分了他一个眼神,“甜。” “甜啊,甜就对了,”魏游捻了捻发热的指尖,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我让人掺了春/药。” “魏游!!!咳咳咳——” 3、第 3 章 俗话说逗人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进宫路上,江盛全程背对魏游生闷气。 王府总管内官刘和德本次同行进宫复命,现在却夹在两人之间坐立难安。 两方置气容易伤及无辜。 马车内空气焦灼,但刘和德不得不硬着头皮打破沉寂:“王爷,后日启程前往东岭,奴才按照吩咐将所备之物进行调整,库房内物品能卖则卖,不易保存之物折为银两,请王爷过目。” 魏游闻言接过单子查看。 比起账目,其实他更在意东岭这块地。 东岭整体位于大荆国东南部沿海,东靠大海西靠山地,北接江南南部丘陵地区,南攮森林无人区,地广人稀,多深山蛮夷部落,是大荆国流放开荒之所。 它下辖八州二十六县,设建州为府城,其中建州、鲤州、浦州、涵州靠海建城,明州、岩州地处东岭中心位置,平州、饶州各占据西北、西南角。 东岭穷,财富聚集在建州和鲤州,其他六州经济困难,州城中心比京城附近的村镇都不如。 而就是这样一块贫瘠的土地,一个月前,划为瑞安王的封地。 封地穷,再次返京不知何年马月,库房里的东西留着腐烂积灰不如卖了换钱,缺的吃的用的抵达封地就地购买。 魏游一目十行,眼神在最后账目最后一笔大额银两上打了个转,合上册子:“嗯,不错,护送的军队今明两日确定,通知一个月前租赁的镖局吧。” “是,今日早朝或有大人刁难,奴才听闻一些大人不满拨款之事。”刘和德道。 “怕什么,金口玉言。”魏游语气淡淡。 “那赈灾粮米一事?” 东岭暴雨洪涝,多州出现饥荒,急需朝廷开仓救粮,此次王爷前往封地外,还授命赈灾东岭。不过这次赈灾给的不是粮米,而是银两。 为了避免层层贪污,赈灾银两派人送去而非层层交付,赈灾物资经过太多人的手,最后用于赈灾的或许只剩下三分之一,前朝更甚者,十五万赈灾银两剥削剩一万多,结果可想而知。 前朝没了。 但这次运款的是王爷…… 马车拐弯晃悠了一下,刘和德收起心思,不管陛下给粮还是给钱,都不是他该管的。 魏游把单子扔给刘和德:“不急,等下了江南再议。” “王爷若到江南购置粮食,沿路能省不少麻烦事。”刘和德自行解释道。 魏游却说:“买粮?谁说本王要买粮?” 赈灾怎能不买粮呢? 那饥荒的百姓如何安排? 刘和德心里一提,他以为王爷成婚后有所改变,难道老马失蹄,看错人了。 “那王爷该如何——” 魏游有一下没一下摆弄着进宫腰牌上的“瑞”字,手臂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他转过头。 上车后充当隐形人的某位东倒西歪,困顿的脑袋一下没一下地撞空气,强撑着眼皮克制入睡的欲望。 晚睡又早起,合该困了。 王府虽在内城,距离皇宫不远,但前往皇宫的路算不得平整,马车座位下铺了一层软垫,他坐着都觉得颠簸疼,更何况身边这位。 魏游腾出点位置示意人躺着休息一会儿。 那头江盛见魏游看过去,以为嘲笑他体力,他强打起精神正襟危坐,还狠狠瞪了魏游一眼。 他可是强大的人鱼。 绝对不能在敌人面前露怯。 刘和德醒过神,背后冷汗直流,要不是王君,他刚才差点僭越了:“王爷,王君……” “这些到了江南再议,府内随行人员安排如何了?”魏游没有追问他,而是换了话题。 刘和德观察魏游的脸色,没敢多问:“此次前往东岭人数缩减为六百人,三护卫营三百六十人不变,原外院杂役匠人等减为一百二十人,内院太监丫鬟等一百人,另有管事典仪二十人。” 刘和德说完看向魏游,见他拧眉,知道六百还是多了。 缩了一半还有这么多人,魏游不想要也养不起:“管事本王有用,留着,典仪挑两个足已,王府不养闲人,内院人数过多,不要超过三十,外院匠人有哪些?” 想了想,刘和德回:“大夫、铁匠长、木匠长、鞍匠长、镞匠长、羊牛马群长、绣娘等。” “统共多少人?” “约莫五十。” 技术人员在哪里都是紧缺人才,服务业就得靠后了,再说王府就他和江盛,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 “匠人不减,杂役小厮三十足已,外院不要超八十,”魏游说完瞥见刘和德面露难色,问,“还有什么问题?” 刘和德有些迟疑:“若是太监丫鬟不超三十,后院几位……” 后院? 魏游静静地听着,忽然肩头一沉。 他停下转木牌的手,偏过头,鼻尖碰到了一点冰凉。 这是他挑的骨玉簪。 玉簪表面雕刻着精致的花纹,看似低调清简,却与江盛清秀乖巧的样子最为适配,第一眼看到时就觉得适合他,果然,他眼光不错。 魏游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 发簪的主人许是觉得有些痒,脑袋下意识往他脖子处蹭了蹭,这一动并未醒来,许是单侧耳朵紧贴着坚硬的肩膀,靠得不舒服,他换了个着力点,又不动了。 这番亲近显然取悦了魏游,魏游盯着他卷翘的睫毛,勾起一个浅笑。 还挺乖。 和早晨张牙舞爪的模样截然不同。 “……”目睹全过程的刘和德把到嘴的话咽回去。 四十二年的太监从业经历告诉他,这种时候不适合提“十七房侍妾”,否则他这颗脑袋估计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至于可怜无依的王君…… 为了全府的安危,您多多担待。 - 马车入了宫门,改换轿子。 皇帝还未下朝,魏游事先被交代进宫后前往宣政殿,与先行前往珍妃寝殿蕊清宫的江盛兵分两路。 宣政殿中。 “与大莱四年交战,国库空虚,谁也不知这仗要打到何时,该放着以备不时之需,拨给东夷是下下之选。” “非也,一月前东岭连绵暴雨山崩,更有台风覆盖沿海,东岭商贾大多以海运获利,此次粮米不成海运受阻,境内迫不得已向朝廷求助,依老臣之见,若朝廷今日不肯出粮,日后恐有怨言。” “前朝亦有江南案例,因朝廷不发放粮米,逼沿海富商大族投靠倭寇海患,险些酿成大祸。” 饶是如此,武将仍然不满道:“派人前往江南自行购粮即可,何必向朝廷索要粮米?” 花白胡子的老人反驳他:“覃将军此言差矣,近两年大荆天灾人祸不断,南北方连年饥荒,两国交战朝廷对江南再三征粮,本地不足更何况卖与东岭。且皇上早已下旨临近两省开放粥棚,筹集先行赈灾款以安民心,等瑞安王携朝廷赈灾款前去便可度过难关。” “由瑞安王……”未尽的话消弭于一声叹息,“可怜那浴血奋战的将士冬日怕是不好过。” 闻言,高硕魁梧之人怒火中烧,要不是地方不对,甚至可能冲上去把人打一顿:“炎炎夏日过半,本该采购冬日御寒衣物的银两交予瑞安王,且不说他是否能帮东岭度过难关,依郭尚书所言,我等戍边战士怕是要死于粮草不足地冻衣寒!” 啪—— 硬物撞击地面荡起响亮的回音。 皇帝把奏折扔在地上,打断一众乌泱泱的争论:“朝堂之上岂是闹市?圣旨已下,东岭的粮款清点完毕,今日寻你们来是商讨国库空虚一事!” 皇帝胸脏起伏不定,不大好的身体咳嗽不止,面红耳赤的一众官员顿时哑了火,大气不敢喘一声。 殿内寂静无声,皇帝心下窝火,刚要发怒,外头一太监硬着头皮躬身禀告:“皇上,瑞安王来了。” 皇帝点头宣召。 不稍多时,太监引魏游进来。瑞安王身穿紫金蟒官袍,勾出挺拔的身形,一出现便成了所有人的焦点,先前大臣们关注少不觉得,如今见他干脆利落行礼,确实与年轻时的皇帝颇为相像。 “游儿来了。” 皇帝打量了他一番,神色稍缓,游儿打小活泼,加上他和珍妃的护爱,性子上难免带些不成熟的骄和傲,如今成婚后倒是沉稳了不少。 “看来皇儿对此次赐婚亦是十分满意。” 魏游由着皇帝打量,也不怕穿帮,反而回看了两眼。 皇帝今年四十有五,外表看却年近六十。 在原身记忆中,父亲威严伟岸,不怒自威,每次原身见到他便像是老鼠见了猫,根本不敢细看,那些明摆在脸上褶深的皱纹,他从未关注。 接连咳嗽让这位权利最高者驼起背,更像接近迟暮的寻常老人,不似脑海里浮现的那般可怕。 但这也只是看起来。 魏游余光撇了一眼列在最前头的大臣,在某个头戴平翅乌纱帽,身着红紫圆领官府,留着黑胡短须的人身上停了一小会儿:“那是自然,父皇慧眼识姻缘,帮儿臣挑了个好哥儿。” “哈哈哈。” 皇帝仰面畅快地笑了三声,睨着眼微朝右侧头。 功高遭忌惮,无论是谁都免不了。 大荆丞相江眠捏紧笏板,低眉敛目:“得王爷喜爱,是臣子的福气。” 大臣们神色不明。 真赐婚还是假强要,众人心知肚明。不过皇帝既然想要皇家面子,底下的大臣就不得不揣着明白装糊涂。 最大的茬找完了,魏游横眼扫过一周大臣,皱眉:“你们几个怎又惹父皇不快?” 皇帝不作声,苏侍郎却笑道:“王爷有所不知,连年战役国库空虚,陛下三日前下旨并拨款赈灾东岭,覃将军今日旧事重提,以北境战况胶着为由对此颇有微词。” 魏游心下微动。 这声音是刚才挑起事端的那人。 简单介绍后,苏侍郎把话题扔到他身上:“现东岭划为王爷封地,不知王爷有何建想?” 魏游轻轻转动手指上的玉扳指:“这种小事,既然是父皇下旨,覃将军莫非要抗旨不尊?那正好,直接砍脑袋就是。” 苏侍郎一噎。 动不动杀人,果然是个傻子,为这种小事砍武官脑袋,是打算让大荆内部动乱吗? 苏侍郎干巴巴道:“覃将军也是心急戍边将士。” “不是你说他抗旨不遵吗?怎么又替他辩护,莫不是年事已高老糊涂了。”魏游见缝插针。 苏侍郎今年四十七,从政十六年,在这朝堂算是个“年轻人”,完全称不上年事已高。 大荆国无嫡无太子,太子之位就属遵循大统的大皇子和贤才兼备的三皇子呼声最高,苏侍郎是坚定的大皇子党,与亲三皇子的六皇子自然不对付。 这不逮着了机会,迫不及待给他下套,不愧是大皇子麾下的好狗。 眼见着要吵起来,皇帝出言制止:“好了,有这闲工夫不如商议国库空虚一事该如何填补。” 殿内一时无言,苏侍郎上前一步:“王爷自小聪慧,臣等争论半日无法达成共识,不如请王爷也商讨一番。” 覃将军不屑:“我们一群人都没法子,他一个刚议政的能有什么计策?” 苏侍郎继续捧高:“臣信瑞安王。” 一众大臣看戏,苏侍郎脸皮真厚,谁不知道王爷是个草包? 一碰到政事,瑞安王就支支吾吾半天没法子,要么就是格局小,还没下三品官员的建议好,闹出不少笑话。久而久之,皇帝也不愿意点他。 问他不如问六岁小儿。 不过这次魏游没有推脱,大方面对:“苏大人可真是本王肚子里的蛔虫啊,本王这三天茶不思饭不想,确实想为父皇分担一些,这不,今早灵光乍现,路急匆匆赶来。” 这三天你不是在婚房里乐不思蜀吗? 苏侍郎把到嘴的话咽下去,讪讪:“不知王爷又何良策?” “必然是苏大人想不到的妙计。”魏游语气隐隐得意。 皇帝也来了兴趣。 游儿还未议政,一问政事便像个鹌鹑缩起来或者臊红脸答不上话,从学时便少不了少傅朽木不可雕也的牢骚,他偶尔也翻阅皇子的策论,游儿的策论确实一言难尽。 今日怎么一改常态,竟反驳苏侍郎来了? 皇帝兴致盎然:“说来听听。” 魏游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他欣赏一番苏侍郎的黑脸,扬了扬下巴得意道:“京城这么多有钱大官,随便按个名头抄两个不就有钱了,父皇觉得如何?” 这确实不是苏侍郎能想到的妙计。 皇帝:“……” 皇帝:“胡闹!” 4、第 4 章 幸好今日百官早朝结束,只剩下十几位机要官员商讨此事,否则不知道该是何场面。 看笑话的人中,最无奈的是皇帝,第二是丞相,摊上这么个女婿,上辈子捅了天了吧。 他叹了一口气,替魏游解围:“臣有话说。” 皇帝早就想转移话题了,见丞相有话说,赶紧点点头,允了。 “皇上忧国忧民之心天地可鉴,此次南灾北患均需用钱,既然覃将军与苏侍郎意见相左,那便取中庸之道,东岭赈灾银两留一半给北境。”丞相不得不站出来,顾全大局。 苏侍郎一听,嗤笑道:“丞相大人水端平也不怕翻了车,两边讨不到好。臣看还是再加一些税在商贾上,再添些好处,简单有效。” “不可,”丞相无视他的冷嘲热讽,继续说,“加税根本还是搜刮的百姓的银两,恐生暴.乱。” “丞相这一分为二,不见得药到病除,到时候东岭若是知道播的款项少了一半,大人觉得他们会作何想?” 面对满朝质疑,丞相依旧不低头:“东岭地广人稀,陛下给的赈灾银两足够东岭度过两次山洪台风。” 皇帝原本觉得丞相的话颇有道理,听见自己的私心被毫不留情戳穿,他瞬间变了脸。 丞相显然无畏,又扔下一枚炸弹:“至于国库空虚,北境粮草不足一事,臣建议五品以上及家中多店铺的官员捐一月俸禄,既能解决拨给东岭的缺口,又能凑足战场所需。” 疯子。 苏侍郎没想到丞相会搞这一出,这是被皇上下旨赐婚的事冲昏了头,脑袋都不想要了。 大概还嫌不够,丞相铿锵跪地:“臣愿意做表率,出三月俸禄以充国库。” 大殿上鸦雀无声。 魏游心里啧了一声,有点佩服自己老丈人的胆识了,先打皇帝的脸,又动百官的利益,怪不得原身迎亲时见到丞相府冷冷清清。 真不知道他怎么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帝都得娶臣子安抚百官,他倒是敢提。 一个月俸禄在达官显贵中算不得多,现代捐款活动不少,古代却少有,国事用取于国库,国库不足,增加赋税,羊毛出自羊身,最终苦的是百姓,对官绅毫无影响,依旧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因为饥荒到不了他们头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怎么剥削百姓无所谓,谁想动他们蛋糕,丞相位子坐太久该弹劾换人了。 所有人陷入丞相怎么敢与满朝文武作对的震惊中,唯有魏游注意到皇帝盛怒的眼睛。 这回真生气了。 在一片暗讽前,大殿上突然响起魏游不合时宜的求知声:“丞相俸禄是多少银子?” 苏侍郎看了一眼丞相,幸灾乐祸:“丞相正一品,俸钱三百两,俸料三百石,加俸六百两。” “月俸?那倒不少,反正不过两三顿宴会的钱。”魏游随意道。 什么两三顿宴会,谁家两三顿宴会需要这么多钱?设宴是可收礼抵过的,就像参加婚宴送红包一样,主家只赚不赔。 一看就知道锦衣玉食不缺钱的,苏侍郎被瑞安王说的心里有点堵。 他忍着牙酸道:“是年俸。” 魏游皱眉:“年俸这么点?那你们捐一个月不够,三个月也有点少,要不凑个整,一年吧,正好本王向父皇多讨要的银两也不用分一半给北境了。” “对了,五品以上强制捐,五品以下可以劝说劝说,捐一个月也不错。既然是为国为民的好事,要是向京城百姓告知朝廷的行为,指不定他们也捐,也别说是援助北疆,说是为东岭祈福,笼络民心。” 末了还加一句:“这主意好,本王真是个天才。” “……”丞相深深看了他一眼。 瑞安王怎么回事? 贪赈灾款这么理直气壮的吗? 他们同意捐了吗? 官员集体无语,百姓是觉得好了,他们不好。 皇帝看了魏游一眼,眼神探究,底下十几位官员相互推搡,不吭一声。 魏游见没人回答,就近点了个人:“苏侍郎觉得本王的建议如何?” 苏侍郎要被气笑了。 瑞安王可真敢狮子大开口! 无论心里如何编排瑞安王,面上还得笑嘻嘻:“王爷有所不知,以下官为例,府内亲眷下人上百人,平日衣食住行、家中子弟读书银两、月月下人月银等,无一不是开销,府内存银其实并不多。” “况且王爷所说的三月俸禄是没法办两三场宴会……额,老臣意思是,府内拮据,恐怕……” 魏游沉吟片刻,状作不解:“苏大人府上没钱?本王记得,五天前醉香楼上,苏大人次子眼皮不眨拿五千两为一名花魁赎身,当日银两不足还向本王借了一千两,次日便还了。原本本王以为苏府有人精通经营之道,看来是本王想岔了,令公子竟是真爱啊。” 话音刚落,不仅苏侍郎脸色骤变,丞相同样黑了脸。 看戏的臣子低头忍笑,一个家里逆子买花魁,一个女婿成亲前逛花楼,真是一出“一箭双雕”的好戏,不枉费他们在这听了半宿瑞安王的屁话。 “恭喜恭喜,祝苏大人早日得孙儿,为苏府开枝散叶。”魏游淡定道喜。 他不在意别人的眼光,这几年娱乐圈跑剧组抢资源,一步一个脚印,没点演技和厚脸皮都当不成王牌经纪人。 况且他目的达到了。 余光滑过最高处,皇帝的目光没有逗留在丞相背上,而是认真分析起魏游最开始的提议——抄家的事情。 五千两真金白银赎一个青楼女子,要知道此次朝廷赈灾粮款也才八万两! 侍郎俸禄多少? 皇帝仔细回想,应该是六十两,且苏书郎家从商,加俸一百二十两是没有的。 是该好好查一查了。 大荆不禁止朝廷官员经商,但必须是正经营业所得,苏家申报的商铺非利润大的产业,不该这般阔绰才是。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很难拔除。 王爷爱挥霍是皇家有钱纵容任性,一个正三品臣子之子花钱如流水,触动皇帝敏感神经。 皇帝意动,魏游趁热打铁:“本王喜好交友,名字便不一一说了,本次回府倒是可以翻一翻账目欠条,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反正是原身做的事,丢的也不是他的脸。 他笑着朝一些大臣颔首,对面的老人们脸色不变,背后却冷汗浸透。 谁家没一两个混账东西,瑞安王名声败坏不在乎,他们要脸。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见没人再反驳,冷笑着拍板决定:“那便按瑞安王和丞相的计策来,五品以上及家中多店铺的官员捐三月俸禄充国库以备北境战局,可有异议?” 没人回答,魏游又开口了:“父皇,儿臣也捐五百两!” 语气还有些肉疼。 面对自己宠爱的儿子,皇帝乐呵呵道:“那朕也从私库取一千两吧。” 一众大臣含泪称赞:“陛下英明。” 七月暑气逼人,连空气都显得烦闷。 魏游那头游刃有余,江盛却苦不堪言。他狠狠戳了一下绣绷,泄愤的动作偏了角度,针尖戳进食指,疼得江盛嗷嗷叫,却在珍妃看过来时收起,低着头委委屈屈按压伤口。 魏游什么时候来啊,他受不了了! 这珍妃看着雍容华贵,温柔可亲,泛着母性的光辉。 全是假的,装的。 要求他跪地祈福不说,还说他礼数不周要学什么宫廷礼,这不能动那动作不标准的,来来回回重复好几遍,他没好的腰差点断了,好不容易解脱魔爪,说要休息一会儿,又把绣什么香囊安排上了。 说的好听,东岭蚊虫多挂个香囊能驱蚊,他鳞片多蚊子叮的进去吗?还不是给那混蛋的。 府里有专门的绣娘,魏游根本看不上他这破烂玩意儿,珍妃就是来看他笑话的。 江盛偷瞥了一眼外面一排宫女太监,人太多了,跑不掉,而且容易牵累丞相府的人。 算了,忍忍。 话说那混蛋怎么还没来。 肚子都饿了! 珍妃见他一脸委屈,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温声软语:“盛哥儿可是觉得无聊了?那不如我们……” “不不不,母妃,”江盛怕她又搞什么幺蛾子,赶紧拿起绣花针否认,“绣香囊,有始有终的好。” “母妃是想让你吃些东西休息一会儿,既然盛哥儿有这份心,那便继续吧。”珍妃接过茶,可惜道。 他可不敢吃。 江盛低头老实巴交与刺绣作斗争,正好错过珍妃掩在茶杯后淡下的弧度。 看看看,都看百八十回了。 江盛如坐针毡,他就算没抬头也察觉到他身上珍妃冷漠疏离的目光。他心里憋着一股怒气刚想直视回去,却听见门外太监传来一声宣告。 “皇上驾到。” 宫内涌出不少人,珍妃和江盛缀在后头,魏游抬头却见一双澄清透亮的杏眼寻找他的位置,待看清他后眼睛刹时明亮了半分。 入殿后,两人敬了茶,赐了礼。 大荆元后过世后后位空置,无需请安,皇帝特设魏游成婚第三日进宫面圣,一道吃顿饭,算是寻常家宴。 皇帝尝几口搁下筷,拉魏游聊些家常后问道:“今日早朝所提的点子真是你突发奇想?” 他的儿子他自然清楚,从小宠到大沾了些坏毛病,对国事半分不上心,纨绔行为倒是学了十成十足。今日点子虽是丞相提及,后头附和的行为却不是游儿的行事风格,更何况贸然动达官显贵的俸禄一事,就算是他这个皇帝也需考虑再三。 原本还想夹一块肉的人筷子悬在空中,眼神游离不言语,时不时往身侧瞥,不明白皇帝如何察觉的。 一脸心虚样,背后是谁指导他政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皇帝先是叹息一番,又正对江盛夸赞了几句:“丞相家的嫡哥儿不错,你虽做事不着调,选王妃一事上却难得擦亮了眼。” 嘎? 江盛咀嚼的动作一顿,被夸得莫名其妙,朝堂之上有他什么事。 “被儿臣看上是他的福气。”魏游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想着其他事。 大荆国还未立太子,瑞安王是唯一一个成年后封王封地驱逐出京的皇子,也是唯一一个排除皇位继承权的皇子。 身份很是微妙。 皇权至上的朝代,要说皇帝喜欢他,却封他为王,将之赶出皇城,未来必定卷入藩权争斗之中。 要说不喜欢他,瑞安王骄奢.淫.逸无恶不作,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事迁就,就连这回明目张胆报复丞相之子江少卿而求娶他最亲的弟弟江盛为王君的事,皇帝最终也随了瑞安王的意,替两人赐婚。 想不通皇帝的真实想法。 “最终可是皇上替你们牵了姻缘,”珍妃将一切看在眼里,笑着补充,“丞相家的嫡哥儿文采斐然,臣妾听闻若非嫁给麟儿,是有意愿今年九月入仕的。” 大荆哥儿若是满十八未嫁,可考功名娶妻,虽子嗣难了些,京城不乏有人入仕,就说如今大理寺的右少卿便是。 “有这事?”皇帝眼角笑痕淡了。 “是啊,皇上或许不曾听闻,京城有八大才子,丞相家的盛哥儿是唯一一位哥儿当选才郎的人。” 江盛心里一紧,他想起来,原身好像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来着,难道要他作诗? 他上过学,以前老师教古诗文每天随堂检测,他默写下一句忘了上一句,现成的古文都记不住,更何况自己创作,平仄押韵都不懂,半点文墨没有,可千万千万别让他现场发挥来一首。 魏游注意到他手上紧张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在他面前横,在皇帝面前倒是怂。 大荆国曾有皇后为哥儿,不阻止哥儿入仕,但当今皇帝和瑞安王恰好是男子为尊的一派,乍一听此事,皇帝对江盛的态度急转直下:“既然当了王君,分内事多上心些。” 一家子打哑谜,江盛听不懂他们含蓄的话,怎么一会儿有说有笑一会儿有翻脸不认人了。 被数双眼睛盯着,没人替江盛解围,一家三口的氛围他又融不进去,江盛不自在地攥紧膝盖的衣衫。 又下意识拉拽魏游的袖摆。 魏游表情不变,藏在桌下的手轻触微凉的手指,一点点包在手心。 等足了时候,珍妃敛下眼底的锋芒,最近吃斋念佛许久不见皇帝,心里又热切了几分,她转头吩咐侍女呈一盏蒙顶山茶来:“得知皇上今日前来,臣妾特意准备皇上最爱的蒙顶山茶。” 司空见惯后宫献殷勤的,皇帝语气平淡:“你有心了,不过今日朕乏了,你俩早些回去吧。” 珍妃笑容僵在脸上。 魏游向上拉提愣神的人,不经意间露出江盛手臂上的青紫,背后阴森森的芒刺才消失不见。 出了内门,换乘马车,江盛甩开魏游拉他的手,径直进入车厢。 魏游也不恼,迟他一步坐下,明知故问:“心头不快?” 加害者居然还有脸提。 魏游自顾自说:“父皇不喜哥儿入朝为官,母妃曾属意舅舅家表妹为我王妃,才对你有偏见。无需担心,我们不日离京,与他们相处时间不多。” 至于珍妃母家惹父皇不快,丞相揭发其贪污行为,被降职后由丞相连襟取代其位置一事,魏游没提。 江盛偏头看似不理实则竖耳听着,他撅着的嘴下去了些,心情依旧不爽快。 魏游问:“还有哪里受委屈了?” 江盛瞪他一眼,阴阳怪气:“不过是跪了一炷香的时间,为王爷您前往封地诵经祈福是臣妾的分内事,再苦也是值得的,祝您一路平安,长命百岁。” 口气一如既往,魏游放松绷紧的神经,人往后靠实:“夫郎此次同行,难道不是为我们共同祈福?” 臭不要脸,没咒他早死早超生就不错了,让他诚心祈福等千年以后吧。 “一炷香时间只能求一人,王爷在臣妾心中地位无可比拟,自然一心一意为您求福。” 低低的笑声传入耳中,马车内空间狭窄,两人身体紧挨着,江盛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人肩膀的震感,近距离的摩擦身体不免一僵。 耳尖也有点痒。 江盛恼了:“有什么好笑的!” 笑那么好看,碍眼。 “确实没什么好笑的,”魏游收起笑,嘴角的弧度却没放下,“那就多谢夫郎的心意了。除了祈福,在殿中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趣事?” 这回江盛不说话了,一旁听了一路的刘和德插嘴:“王君同娘娘学了礼仪和香囊刺绣。” 怪不得当时看见他就像看到了希望,在宫里学这些确实难为一个男孩子了。 不过,刺绣? 魏游想了想江盛拿针绣花的场面,视线不自觉移到他的手指上,后者把手指缩回了衣袖里。 “学的如何,不会光扎自己了吧?” 衣袖里的手指半曲起,又缓缓松开,江盛好胜心被激起,特别是在这人面前,怎么肯承认自己笨手笨脚:“我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扎自己手。” 魏游摊着手索要,打算拿来瞅一眼:“成品呢?” 江盛偷偷拽住衣袖口,把手指藏更深,若无其事:“这么点时间哪里绣得完。”说完还给了魏游一个“你又没绣过你懂什么”的眼神。 “那什么时候能见到?”魏游问。 这话就问到点子上了,他一个时辰一小片花瓣都没绣完,香囊那那那那那么大,绣到何年马月去。 江盛掰着指头数,心里得出一个时间:“起码半个月吧,你懂的,慢工出细活!” 他真聪明,在估算自己用时的基础上减了一半时间,正常人半个月肯定要的。 这么难的东西,谁一两天做得完。 魏游颇为同意:“我竟不知夫郎女工如此灵巧。” 江盛有点心虚偏头,没注意到魏游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说的还挺自信。 绣个香囊半个月,普通老百姓早饿死了。 不过为了看最终成品的兴致,魏游没当面拆穿:“等夫郎完工后,允许我观赏一番吗?” 江盛话都放出去的,当然要面子:“你等着。” 马车在一处检查口停了片刻后重新滚动,车外人声鼎沸,行人络绎不绝,比之王府街少了丝肃静,多了分人气。 吵吵闹闹的,不是回王府的路。 江盛警惕道:“去哪?” 5、第 5 章 还知道警惕,不算太傻。 车轮沿着马路滚过内城驶向外城,魏游两指撩开车帘,指了指车外掠过的街铺,提议:“作为祈福的谢礼,我请夫郎吃冰糖葫芦如何?” 江盛一脸怀疑。 真有这么好心? 怎么出了宫,这人又换了一副面孔。 不过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菜香盈满马车,江盛眼睛往窗外乱飘,嘴上却说:“冰糖葫芦值几个钱,就想糊弄我?” 慢行的马车与卖货郎擦街而过,将他甩在后头。 魏游摸着下巴,点点头赞同:“冰糖葫芦作为谢礼确实有些寒碜,午饭没吃饱吧?那不然请你去万福楼吃开丝酥饼、虾皇饺、白乳糕等点心,嗯……再额外加一枚雪糕?” 雪糕,古代冰激凌! 江盛两眼放光,古代冰激凌他还没尝过,这大夏天的,必然要吃上一口才过瘾。 心里雀跃的不行,面上还得装作一脸淡然:“还、还差些吧。” “差些啊,”魏游从怀里掏出干瘪的佩囊,掂了掂有些为难,“此次进宫所带银两不多,既然不够,那不然先欠着等下次吧。” 一旁,刘和德克制住摸囊袋的手,低头不说话。 煮熟的鸭子要飞了。 “不行!”江盛雷达预警。 欠着欠着搞不好人先没了。 不能下次,现在就去。 魏游为难:“你刚才不是说——” 江盛急忙摁住他拿钱袋的手,阻止他收回去:“勉勉强强,来都来了,哪有空肚子回去的道理?这次便宜你了,像我这么好商量的人可不多。” “夫郎说的是。” 像他这么贪吃的小馋猫确实不多。 车厢内江盛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好似他真占了天大的便宜,熟不知那按捺不住的嘴角早就翘上了天,露了底。 魏游偷逮住他乐不思蜀的小动作,余光掠过他鲜活灵动的眼眸,缓缓拨动手上的扳指。 天真、跳脱、胆小、好骗。 夫郎的性格与传说中的温润稳重毫不相干,是真性情还是坊间传闻有误,亦或是新任王君…… - 嘴巴解馋,心满意足回府,一早候着的门房见他们来了,停下踱步赶紧迎了上去。 一问,原来下午王府里来了不少人。 京城里全是人精,殿上魏游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小把柄威胁了一通,转头听说他们去万福楼时来了好些鼻青脸肿的富家子弟还钱,私下还递上价值连城的赔礼。 恨不得与他撇的一干二净。 库房内刘和德清点记录:“这箱是郑员外郎的小公子送来的五百两和一双金镶玉杯,这箱是吕大夫嫡公子送来的八百两和一幅名画,这箱是郭尚书送来的六千两和一枚南海明珠、一对玉如意……” 郭尚书? 原身印象中这是一位廉洁的朝廷命官,虽然记忆在脑海里都有,但有些隐藏的关系无法一下子串起来。 回想起宣政殿外听到的内容,魏游不禁问了一句:“郭尚书亲自送的?他何时欠本王钱了?” “王爷忘了?”刘和德隐晦地看了一眼江盛,示意不方便说。 魏游顺着视线看过去,发现他根本没在听,一门心思全在那颗浅蓝色的夜明珠上,挪不开视线。 “说吧。” 刘和德犹犹豫豫,提醒:“郭尚书是三皇子的外祖父。” 提到三皇子,魏游后知后觉。 皇家难有真感情。 但三皇子是例外。 原身小时候身子弱性格又阴沉,在宫中经常受欺负,唯有与大他三岁的三皇子较为合拍,说是合拍也不尽然,多是三皇子照顾他。原身躲在他身后理所当然的接受庇护,私下却耻笑这个母爱泛滥的同父异母的哥哥,是个蠢货。 清水泽川泛舟游,不管是魏游也好,取字清泽也罢,皇帝自始至终没把魏游放皇位人选之中。 但原身不懂。 一个月前,被皇帝一手封王操作惹火的原身强娶三皇子好友的弟弟江盛泄愤,三皇子前来劝说,原身不自我反思就算了,还骂对方虚情假意,说他封王正好少了个竞争对手,背地里嘲笑他。 两人差点因此决裂。 今日借了郭尚书的手,为远行的弟弟送些绵薄之力,也有试探和解之意。出生帝王家有这份心,在魏游看来,三皇子做得已经够多了。 刘和德出自皇宫,一个月前才入王府,对三皇子和六皇子的事还算了解,他询问:“王爷,要送回去吗?” 魏游沉吟片刻:“收着吧,送两份回礼到郭尚书府上,他会明白的。” 库房没什么事,魏游说完准备去书房。 刘和德把清点的事情交代给一旁的常务管事,后脚跟上:“王爷是否还要修书一封?丞相府与郭府隔着金鸣巷,近的很,奴才等明日王爷王君回门时一并……” 魏游一脚刹住车。 紧跟他的江盛一时不慎,撞在他的后背上,鼻子一酸眼睛簌的泛起水珠。 魏游罕见怔愣:“什么?” “明日是三朝回门的日子,”怕说错话,刘和德小心试探,“您和王君是要去丞相府的。” 说是肯定句,其实他心里也没谱,王爷近日阴晴不定,原本他怀疑王君撑不过第二日,没想到王爷却上了心,说一句关怀备至不为过,但回门之事不知是一时忘记还是压根不打算去,没有吩咐他准备。 万一要去呢? 所以他擅作主张备了些。 “嗯,”魏游愣神了一秒很快反应过来,“你做得很好。” 第一次结婚,没经验。 这么大的事差点忘了。 大荆婚嫁习俗,成婚后三、六、七、九、十或者满月,两位新人首次回妻子/夫郎岳父岳母家探亲,便是三朝回门,一般安排在成婚后第三日早上,表示对亲家的尊重。 原身意图让江盛难堪,自然没打算去,这回门不去,不说丞相家脸上无光,以后在王府也得不到好,没有王爷撑腰,说不定连下人也能欺负到头上。 “今日我们进宫面圣,”魏游暗算时间,“再过三日恐怕来不及。” 刘和德解释:“王爷想岔了,回门是成亲当日不算,成亲后数第三日,今才隔了两日不到。” 魏游想了想,表示明白了。 婚后第二日按照他们家乡的说法,实际是成婚后醒来的那一日,这的理解却不同,是指成亲后隔一天。也就是说他虽然来了三天,但满打满算,四十八个小时不到。 不管如何算,时间没错过就行。 魏游转身看向呆愣住连鼻子都顾不上揉的人,当即说:“是我疏忽了,明天我们回门。” 魏游这么一说,江盛却傻了。 人鱼生活在同一片深海省了弯弯绕绕,人类不一样,繁文缛节多,他不需要自然不会记这些。 一个正常人结婚后听到可以回娘家应该是什么表情? 江盛绞尽脑汁回忆起曾经看过的那些情爱小说,当场挤出几滴眼泪,掩面伤心欲绝,思家若狂:“多谢王爷。” 原本还在想明个儿去丞相家正好验证一番自己心中猜想的魏游,太阳穴突突直跳。 太过了。 在娱乐圈见过不少演技差的新人,这么一言难尽的魏游还是头一回碰上,你演就演,好歹黏在夜明珠上的视线收敛点。 魏游折回,一把捞起夜明珠塞他手里。 止哭,清耳。 被他的动作一吓,江盛假哭打了个嗝,没等他藏起手里的夜明珠,突然忆起一件事:“明日回门,怎不见我两位陪嫁?” 确实一直没见江盛的陪嫁。 魏游眉头微皱面向刘和德,江盛一双通红的眼紧随其后。 不是,你俩瞪我干什么! 王爷不是您让我把他们关柴房,饿两顿等着挨鞭子吗? 为什么现在像是我把人偷偷杀了似的! 一盏茶功夫。 时隔两天两夜,“因左脚先入门被罚柴房”的两个陪嫁哥儿重见天日,抱着江盛哭天喊地,江盛差点被两个男孩子的泪水淹没。 “主子,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柴房的老鼠比碗还大,吓得我俩晚上辗转难眠,生怕被咬上一口。” “听王府的人说主子您三天下不了床……”说话的哥儿后知后觉还有人在,哭声骤停后重新响起,“额,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您了!” 你一句我一句,场面一度混乱。 晚饭吃了少许,江盛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房洗漱,等所有日常活动做完,他才放任自己解脱地摔在床上。 长十八岁,他从没见过这么能哭的男孩子。 太可怕了。 到现在脑子里还嗡嗡作响。 夏日的夜晚蝉鸣蛙叫,烦躁的心渐渐平静,耳旁里被恣意的自然声填满,裹着一份亲切,像是回到小时候青山绿水的小渔村。 江盛是个穿书者。 三天前,他熬夜看了一本升级流小说,讲的是丞相家嫡长子江少卿平步青云,位极权臣,波澜不朽的人生故事。 书中恰好有一人与他同名,是江少卿的亲弟弟,因江少卿看不惯书中反派瑞安王欺凌百姓的作派,搅和了他好事,怀恨在心的瑞安王向皇帝请旨要娶他弟弟江盛,婚后鞭刑针刺炮烙……活活虐待致死,等江少卿第二年护送饥荒粮草、治理东岭南患时,小哥儿坟头草已三尺高。 待江少卿查清小哥儿所遭受的一切时,江盛哭得稀里哗啦,恨不得自己上去一尾巴抽死那个人渣王爷。 一闭一睁间,他穿越到了小哥儿婚嫁的花轿里。 原本是要伸张正义的,结果替人洞房了,重要的是,相处了几天,魏游好像也没有书中描述的那般残暴不仁。 望着雕花木质床顶想东想西半天,想起那张惹人嫌的脸,江盛撇撇嘴,心情更差了。 算了。 不管怎么样,再观察一段时日,目前还没找到下手的时机,让魏游多活几日。 想通这一日的纠结,江盛卸下担子深吸一口气,感觉举在半空中拉伸的手久了有点累,便卸了力放任手臂自由回落,嘴里砸吧砸吧祈祷明天早晨睁眼能回到家吃一百根冰棍。 预想中砸床板的手臂磕碰到温热的平面,他下意识捏了捏。 软软的,又有点硬邦邦。 这触感……像是胸肌? 感受着强烈的心跳和温热的触感,江盛给自己做足心理准备,才一点点转过头去确认。 然后,对上了一张深邃的脸。 他一愣。 之前没近距离仔细观察过,只知道魏游长得好看,现在一张脸距离他毫厘之间,才发现他比自己看到的更帅。 这张脸五官立体有型,略宽的额骨加上带峰的眉为整张脸铺下冷峻的基调,他的鼻梁高而挺,嘴唇淡而薄,唯有那双狭长的双眼,因为烛火的映衬,添了一层暖玉的光泽。 许是刚洗完澡,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挣脱束缚,沿着锁骨滑入里衣下挡住视线,引人遐想。 这么一看,好像也没那么惹人嫌。 男妖精勾起笑,魅惑:“好看吗?” 江盛喉结轻轻滚动,被牵着鼻子走:“好、好看。” 三观跟着五官走……走到一半,江盛回过神,既然他能穿书,那魏游会不会不是正常人。 传统仙侠小说里常说,妖精是会喝人血吃人骨头的,和他们善良正义的人鱼不一样,听说那些妖精最喜欢的就是吸人精气,采阴补阳。 这就说的通了。 怪不得这人喜欢收集美人放在后院,他所了解到的,瑞安王在娶丞相嫡哥儿之前,王府里暗藏十七房小妾,据说各个貌美如花,妖媚可人。 想想他自己,洞房三天每回结束都觉得自己身体被掏空,萎靡不振,不是他体力不支,而是事出有因。 因为,魏游,是妖精变的。 来回设想这种可能性,越发笃定,江盛猛地坐起身,扯过唯一一条被单裹住前胸,大声质问:“你是不是见我好看馋我身子,想采补我?” 魏游看他身板一眼,说:“没有。” 说谎。 他是他们小渔村最好看的人鱼,魏游怎么可能不馋他身体? 江盛怒目而视:“我不信,你肯定是采补我,不然你三更半夜爬我床干嘛?” “……” 魏游的笑有点绷不住。 一上一下对视了好一会儿,直到魏游终于无法平静地躺下去。 他撑着床板坐起身,曲起一条腿单手靠着,问:“我们是不是成亲了?” 江盛点点头。 “你爹娘成亲后,住一起吗?”魏游又问。 江盛又点点头。 “你爹在采补你娘吗?”魏游继续抛问题。 “怎么可能!” “很好,你类推,”魏游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所以你觉得我躺在这是为什么?” 江盛迟疑:“你想和我生鱼……生宝宝?” 魏游:“……” 差忘了,这里的哥儿可以生孩子。 魏游眼神奇怪地看了一眼他肚子位置,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哥儿的身体构造和他是一样的,所以为什么能生娃。 6、第 6 章 “臭不要脸!”江盛骂。 魏游:“……” 好像解释不清了。 空气片刻寂静。 两人对视良久,窗外宁息的蛙叫声再次响起,才把魏游从怔愣中拽出来。 江盛更是一掀被褥跳下床,动作一气呵成,要不是瞥见长发下绯红的耳廓,魏游都以为他天生缺一根筋。 见他穿鞋套衣,二话不说大有离家出走的阵势,魏游忍不住问:“上哪儿?” “你管我!”江盛怒气冲冲,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伴着几声下人的惊呼,离去时身影爽快,脚步声倒是响亮,生怕屋里人听不见。 年纪小脾气大脸皮薄。 魏游笑着摇头,没往心里去,慢条斯理地瞥了一眼衣架上静静悬挂的对蝶对鸟牡丹绣囊,对门默数。 数到第三百二十七,人回来了。 江盛不是空手而归,怀里抱着一床薄丝寝被,另一只手提拎一壶水,没让下人接手而是一个人进了屋,被单材质丝滑容易滑落,江盛没法腾出手,便时不时抬膝配合往上顶,免得被单落地上染灰。 出了一身汗。 魏游好笑地看他又冲了回凉。 等一屁股坐在单人榻上,江盛来回灌了几口水,因为喝的急,水珠从唇角溢出,他用袖子擦了擦。 始终未看江盛一眼。 理亏在先还学人扮冷酷,魏游忍不住逗他:“新婚不过三日,夫郎便分床而眠。” 江盛手抖了一下,水沿着杯壁划过指腹,积少成多载不住更多的力砸落地面,晕开一滩小圆渍。 “也不怕我另寻新欢?” 呸,不要脸。 什么新欢,府里还有十七房旧爱呢! 也不怕闪了腰死在床上。 原本江盛多多少少是有些恼羞,现在是货真价实心里不快,他嘭的一下把杯座磕在桌面,赌气道:“想去就去,我又没拦着你。” 说罢也不知哪里腾起的委屈,脱了衣服,鞋一蹬跳上床,侧朝墙壁紧闭双眼。 睡觉! 魏游半靠着床头木横,视线从没移开过远处的人,见他久不吭声,想了想,起身下了床。 心里头端着怒火哪里说睡就睡,听到轻健的步伐,江盛紧绷了神经,等脚步越来越近,呼吸也轻了少许。 魏游想干嘛? 打他?羞辱他?还是……和他一起睡? 那他肯定是要拒绝的。 鞋地擦过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等感觉人站在自己身后,江盛暗自捏紧拳头绷直身体等他动作,那脚步却只在榻前停了一小会儿,随后渐行渐远。 开门,又关门。 出去了? 愣了好半晌,江盛塌下腰,确定屋里没了另一个人的呼吸,目的达成,他本该高兴的,但心里却莫名烦躁。 真……去找新欢了? 明明下午刚给了他漂亮珠子,还答应他明天一起去丞相府回门的,做做样子都不愿意。 渣男。 算了,生气做什么,又不是他男朋友出轨,为无关紧要的人肝火旺不值得。 没过多久,魏游拿了膏药推门时隐约听到一声轻响,等关上门进屋又没了动静,他靠近床榻,床上的人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睡着了?” 呼吸平缓。 室内留了一盏烛灯,防止夜起看不着路,烛灯的光线不算亮堂,他的脸又藏在阴影里,魏游看不真切。 他等了一会儿,取下药膏玉盖食指沾了黄豆大小,手脚放轻,托着熟睡人的手心,小心避开对方的指尖,半举着,透过微弱的光找到红肿的地方。 刺伤集中在食指和中指上,密密麻麻的,碰水后更肿了。 小小年纪,逞强倒是无师自通。 药膏刚接触到被针扎的伤口时,固定的手不自觉瑟缩,魏游顿了一秒,放轻动作,缓缓将药膏抹匀,药性容易吸收。 等一处不落涂完,魏游对着他漆黑的后脑勺道:“这两日少碰水,香囊的事不喜欢就不做。” 江盛没反应。 魏游盖上玉盖,把药膏放一旁,俯下身连人带被抱上床:“单人榻下镂空钻风,容易生病。” 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人放在床内侧后,他把鞋子挪到床边,若是江盛半夜想上茅房也能穿着。 熄灯上床,没一会儿他便睡着了。 黑暗中,江盛闭着眼捻了捻上药的指尖,上头还残留着药物的清凉和他人手指的热度。 原来不是去找新欢了。 他蜷曲双腿变成尾巴,尾鳍轻轻摇摆,心情不错。 这回他睡得很快。 天未亮,魏游被刘和德唤起身,说是宫内急召,分析边境战况,安排明日护送赈灾银两兼驻守封地的人选。 身旁的人未醒,魏游嘱咐了几句,摸黑洗漱完匆匆往宫里赶。 江盛醒来后脸臭臭的,这人说话不算数,明明需要上朝却告诉他陪他回门,害他白感动一回。 “主子,王爷身边的来福说是等您醒了,告诉您一声,等下朝后王爷会去相府。”锦哥儿替江盛束冠时,云哥儿在一旁解释道。 铜镜内的唇角勾起一瞬,很快消失不见:“他爱去不去。” 成婚后哥儿的发饰有所改变,锦哥儿接过云哥儿从妆奁内取出的繁重头饰,想往他头上带,被江盛拒绝了:“就上回魏游选的那个简简单单的玉簪,轻便。” 云哥儿道:“今日回门,若是这般简朴,怕是要被人说道。” “说什么,皇上都不介意,其他人敢议论?”江盛把东西推远,“拿走拿走,这么重,戴着脖子疼。” 皇帝、珍妃是为了看笑话不点破,其他人可不是这么想的,这是不受宠的表现。 “来者何人?没有库房令牌不得擅自进入。”库房管门丫鬟香月阻拦了江盛一群人。 云哥儿好声好气:“主子是王府的王君,我们来取刘总管准备的回门礼。” 这张脸有点眼熟,江盛想了想,便想起来了,昨天他和魏游进入库房时见过她,照理来说不该忘了的:“昨日进库房你没要令牌。” 刘总管说王君得王爷喜爱,让他们不要得罪王君,可她觉得是刘总管看错了,否则怎的连回门都不陪? 慌张去了些,香月逐渐平静:“王爷是王府的主子,自然无需令牌,可王君不得坏了规矩。” 库房外日晒的很,他们站在炎日下汗流浃背,这丫鬟倒是留在阴影里寸步不让,乘着凉。 云哥儿看出来这人是在找茬了,不满道:“王爷是王府的主子,王爷正夫王君就不是你半个主子了?” “王君自然是奴的主子,可是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香月为难地后退半步,“王君莫要难为奴了。” 她退了,背后的两个守卫拿□□上前一步,一脸凶神恶煞。 云哥儿气急:“你这人怎的——” “云哥儿,罢了,去叫来福来一趟。”上梁不正下梁歪,江盛看了她一眼,坏心眼地把这笔账记在魏游头上。 远在宣政殿的魏游忍住哈欠,大清早醒来困倦,昨夜睡得不踏实,某人水喝多了夜起了两次,魏游浅眠跟着醒了,如今站在大殿上实在是困。 魏游忍住站着睡的冲动扫过全场,昨天熟悉的面孔都在,还看到了几位议政的皇子,这些个大臣皇子面貌精神,除了他以外全在专心讨论。 或许是年纪大了,觉少。 “苏侍郎提议小覃将军,游儿可是有异议?”皇帝眼尖他抬了一下手,问到。 全殿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魏游不慌不忙抬手打完哈欠,兴致缺缺:“小覃将军不是被安排运送军饷吗?” 行兵打仗粮草尤为重要,是皇子掌握势力提升威望的一个重要的点,皇帝身体越来越差,其他皇子及其势力在这方面必定是要争一争的,大皇子那头估计也想捞这份油水。 听苏侍郎的话就能猜出一二:“人员未定,不是非小覃将军不可。” 魏游看了他一眼:“那行啊,正巧年纪相仿一个伴。” 苏侍郎对他的配合感到意外。 “游儿,考虑清楚。”不光皇帝诧异,当事人覃洐也觉得荒谬。 覃洐是覃松武覃将军嫡次子,上头哥哥早年战死,他在领兵打仗方面颇有心得,年纪不大封官从三品云麾将军。 但看不上魏游。 实际上能看得上魏游的也不多。 一年前覃洐因一小兵不顾前程把魏游爆揍一顿后,原身见到他心里发怵,谁知道这人下次看他不爽会不会不顾性命把他杀了,疯了才同行。 但魏游又不是他。 小覃将军驻守东岭的事情,他乐见其成,多好的一个将领啊,死了可惜。 在京大部分将军早已站位,覃家综合来看都让他满意,他们属于皇帝党中立派,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为人仗义,妥妥的大荆好同事。 沦为皇子内乱牺牲品不如跟他混。 他满意,覃洐本人不乐意:“臣旧伤基本痊愈,臣恳请再次前往边线。” 他就算战死也不愿意为一个羞辱士兵的人卖命。 魏游淡淡道:“怎么,抛头颅洒热血是护国,运赈款驻东岭就不是安民了?我看你这将军也别当了,上回与本王说的好听,一视同仁,还不是两面派。” “王爷偷换概念倒是一绝,东岭是天灾,北边是人祸,孰轻孰重王爷自己掂量。”覃洐绷着下颌线完全看不上魏游。 考虑到儿子安危的皇帝其实也觉得不妥:“归德将军等也在闲暇中。” 中立派的几位老臣纷纷出来支持覃洐。 有人同意当然也有人反对:“云麾将军虽抗击山贼暴民有功,在北境却无多少建树,此次伤及肺腑旧伤难愈,押运粮草、抗击大莱国进犯的事还是交给其他人吧。” “护送粮草乃重中之重,小覃将军经验不足,还是交给其他几位老将军适宜。” 朝堂上争论不止,从东岭驻军人员到前往边境送粮草,一环扣一环,谁也不让谁。 眼见着话题偏离,丞相又拉了回来。尽管昨天魏游有意无意站在他那边,但他公私分明,知道轻重缓急:“东岭不过是赈灾,抗战大莱才是安国根本。” “连丞相也不支持哥婿?”魏游阴阳了一把丞相,恶相做到底,“覃老将军健在,派他运粮草去边境也行啊,云麾将军这般抗拒,莫非是对我大荆皇室不满?” 丞相:“小覃将军不过是心忧北边战况。” 魏游讥讽:“本王又没问丞相大人。”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覃洐不辩,只是重复先前那句话:“北境告急,臣愿意领兵支援。” 原本皇帝同丞相统一战线,听魏游一说,看覃洐的眼神瞬间变了,联系上回把游儿打得鼻青脸肿的事,在皇帝心里坐实了藐视皇威的事。 “游儿真想要云麾将军一同?” 魏游:“是。” 皇帝:“那便——” 眼见皇帝即将下口谕,覃洐急了:“臣的兵正在边境奋战,臣岂能扔下他们不管!” 魏游:“……” 武将一根筋还真没污蔑他们,覃洐是个心疼士兵的好将领,就是脑子不大好。 他的兵? 当皇帝的最忌惮这些个领兵打仗的,怕他们谋反,覃洐这话有把军队私有化的嫌疑,直接触碰皇帝逆鳞。 皇帝懒得再跟他废话:“封云麾将军覃洐为东岭驻军指挥使,率兵五千,运送赈灾款八万,明日与瑞安王同行。” “既然瑞安王想为世子找个伴,那云麾将军一家三口也一起吧。” 举家搬离,有了后顾之忧不是赶着让瑞安王拿捏吗? 覃洐慌了。 明眼人一看便知皇帝心情直落三千尺,偏覃洐木楞楞还想多说两句,幸好覃老将军眼疾手快,制止了他。 “臣,领旨。” 下朝后,覃家两位阔步从他身旁掠过只留下愤怒的背影,连表面的礼节都不屑做,估计心里编排着他的不是,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不愧是父子,嫉他这个恶如仇。 思索间,一只手从背后搭上他的肩。 7、第 7 章 是三皇子。 三皇子年岁二十三,比原身大三岁,气质却迥然不同,跟个运筹帷幄的老头子似的。 “哥。”魏游叫一个比他小五岁的人哥毫无压力,反正他现在才二十,年轻着。 肯叫哥,那还认他,三皇子紧皱的眉峰松了些:“清泽,你殿上有些冲动了。” 原身讨厌说教,魏游毫不在意应了一声,思及两人之间的矛盾,他主动道歉:“哥,一个月前我脑子犯浑口不择言说了糊涂话,你别放心上。” “嗯,”三皇子应声,面容复杂,“传言你成亲后成熟了些,我原本还不信,今日一见倒是信了。” 魏游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怎么说我也是弱冠的人了。” 三皇子没在这方面过多纠缠,又多送了几步:“东岭路途遥远,我们帮衬难免不及时,一切还是得靠你自己,既然要学好,那就少做混账事。政事方面,江盛非徒有其名,当个参谋绰绰有余,你也别因对方是哥儿就小瞧了他。” 虽对不起丞相家,但有江盛在,清泽在东岭也有个帮衬。 魏游点头称是。 三皇子又交代了几句。 魏游仔细听着不免感慨,长兄如父,这个便宜哥哥比皇帝还像老父亲,实在不明白三皇子为什么待六皇子如亲兄弟。 “哥,我会的,你在宫里万事小心。” 三皇子不再留人:“去吧。” 走了一段长路回头望,魏游发现三皇子还立在原处,他迟疑了一下朝对方做了个揖,等背过身,魏游若有所思。 三皇子对哥儿的态度与皇帝不同,是个难得开明的,人品方面暂时没发现不妥,长期合伙的事还得再考虑考虑。 毕竟—— 不过一日,他接触的人不多,在皇帝、珍妃和满朝文武面前更是充傻装楞,完全没有要学好的模样,远在皇宫的三皇子又为何相信他决定改过的? 魏游又重复了一遍他当时的神态语气,万分确信那不是怀疑而是笃定。 唯一的可能就是,王府里有三皇子安插的人。 不管是好意还是恶意,他不喜欢被监视。 拐个街就到丞相府了,刘和德不知道该不该叫醒魏游,犹豫间抬头却对上一双犀利的寒眸。 “王、王爷?”他磕磕绊绊道。 等他眨眼后重新睁开,自家王爷眼底的寒冰无影无踪,只剩下自己背后一身冷汗给了他活着的真实感。 魏游语气如常:“本王今日食言了,王君有何反应?” 应该是看错了吧。 刘和德缓了一口气,答:“王君道了声‘知道了’,带上两个陪嫁和回门礼独自前去。王君许是有些生气,王爷那瓶药,来福瞧见被王君狠狠砸到床上,又捡起揣进布囊,一并带走了。” 设想那画面和江盛表情,魏游眉目舒展:“是他会做的事,可有说什么其他的?” 刘和德难以复述,只说道:“一些说王爷食言的激动之词。” 那应该是骂人的话。 魏游莞尔,没有追问:“快到相府了,给本王简单说说丞相家的情况。” 刘和德不敢不从。 内城是天子亲王的居所,大臣办公之地,文武百官居宅在外城居民区,丞相也不例外。 相府亲眷少,府邸不算大。 按照辈分,一府最年长的是江盛的奶奶,江老太太,顺下是丞相和一妻三妾。丞相子嗣不丰,江盛兄弟姐妹一共有四人,除江盛亲哥江少卿外,其余一哥一姐一弟哥儿皆是妾室所生。 照理说丞相夫妻伉俪,府内没有那么多血雨腥风。 其实不然。 江老太太喜孙儿,不喜哥儿女子,觉得不顶用,养大了也是别人家的,再加上早年她生前两胎为一女一哥儿,被仙逝的婆婆嫌弃,差点丢了正妻之位,后来生了丞相才日子才好起来。 江盛生下来不得她喜欢,更何况知晓他不想嫁人,意愿参加科考入仕娶妻。如此叛经离道,是在往她心口戳。 江老太太更不喜了。 一月前听说瑞安王求旨要江盛,她是高兴的,就算那瑞安王是个不安分的又如何,那也是皇帝的儿子,是皇亲国戚,比江盛去当个七流官丢丞相府人好。 但是江盛不争气。 这份短暂的好心情直到今日回门被打得粉碎。 “老爷回来了。”下人禀告。 江老太太直起身子往前倾,急切道:“老爷一个人?” 门房如实说:“未见其他马车跟随。” 大堂内一干人神色各异,等丞相入府大门关上,江老太太的看向正中间站着的江盛,目如寒冰:“你不是说王爷会来吗?” 江盛还是那句话:“他昨天亲口说的。” 瑞安王什么德行众人皆知,盛哥儿怕是被人耍了。江盛母亲宋氏心里叹息,却还是无条件支持他:“再等等,许是路上耽搁了。” 老太太却不相信。 “去王府不过三日倒是学了些不干净的玩意儿,”老太太原本还带着些笑意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手里的拐杖砸的噔噔响,“瞧瞧这叫什么事,哪家新人回门自己一个人来的?丢人现眼。” 江盛懒得理。 老太太见他木头桩子似的也不说话,转头迁怒宋氏:“你看看你生的好哥儿,尽给王府添堵,明个儿街坊邻里传瑞安王厌烦相府哥儿,连上门都不愿意来,里子都丢完了。” 讲究孝道的朝代,长辈说再难听也得咬牙受着。 江盛站着听了两个时辰的叨叨,自认够对得起老太太了。 原身遇到蛮不讲理的王爷够倒霉透顶,自家奶奶没有同仇敌忾安慰他,一进门就被重男轻女的老太太骂,还牵连生母,哪有这样的长辈。 “皇帝宣召,祖母难道想让王爷抗旨不遵?”江盛反问,“您问问爹敢不敢不去?” 老太太气急。 一旁二姨娘仗着生了儿子,得老太太喜爱,训斥起来多了分傲色:“盛哥儿这说的什么话,连礼数都忘了?老爷下朝回府,他做女婿的若是想回门难道不该一同?指不定是你在瑞安王府惹了他不快,不愿意上门。” 惹他不快?魏游说话不算数,他还生气呢。 江盛腹诽。 退一步蹬鼻子上脸,江盛不愿意与他们多费口舌,江老太太却以为戳中了痛处:“前几年死活不愿相姻缘,如今嫁入王府你又觉得委屈,还不是自己闹的。” 宋氏出来替儿子说公道话:“那不是盛哥儿的意愿。” “姐姐敢说王爷也不是?怕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二姨娘道。 老太太要敬着,对二姨娘,宋氏不用客气:“若是二娘哥儿嫁与瑞安王,不知还能否说出这话来。” 二姨娘摆弄着手腕上新得的翡翠玉镯,嗤笑道:“妾身可没生哥儿。” 生个儿子尾巴翘上天。 其他妾室忍着心里的不快。 前段时日宋氏心力憔悴,后院掌权临时让江老太太管着,地位大不如前,以往得了宋氏帮衬的几位姨娘还能帮着应和两声,如今自身难保,也不愿掺这趟浑水。 江盛最讨厌这些胡搅蛮缠的人:“你们若是不待见我,王爷置办的回门礼我拿了送回去。” 礼收的快,说话反倒尖酸刻薄。 江老太太与二姨娘对视一眼,后者和事:“行了,既然瑞安王不来,盛哥儿给祖母敬茶吧。” 敬茶先敬父母,江盛头一回见先敬祖母的,一看就没安好心:“谁说他不来,保不准在路上。” 江盛坚持。 心里头却也有些难安,魏游怎么还不来,昨天约定好的,不会真放他鸽子吧?要是辜负了他的信任,回去一尾巴抽扁他。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安被二姨娘捕捉,她掩面讥笑:“我的傻哥儿哟,这话你也信?还不跪下敬茶,不管你是王君还是丞相的哥儿,今天回门这礼不能废。” 说罢又给边上几个下人递眼色。 这么点小动作江盛自然注意到了:“你们想强行让我行礼?” “如果盛哥儿好好配合的话,自然不会的。”二姨娘一脸好商量,江老太太显然默认了。 江盛这回是真生气了:“好歹我是个王君,你们不怕瑞安王怪罪?” 二姨娘笑容不减:“敬茶是回门流程,何来怪罪一说,况且瑞安王不来,态度如何,盛哥儿还不明白吗?” 两个陪嫁见情况不对,护在江盛身侧,被护卫一把拽开,江盛暗自警惕,若是有人上来抓他,他就一拳送过去。 这时,一个穿着相府护卫服的人从门口急急忙忙冲进大堂,边跑边喊:“来……呼……了。” “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江老太太只听清后面两个字,被打扰了好事,语气冲的很,“你家老爷早来了,这个点谁还会来。” 护卫粗喘了几口气,喜上眉梢:“老夫人,是瑞安王,是姑爷回来了!” 什么?! 宋氏松了一口气,二姨娘笑容凝滞,怎么会,她得到的消息是瑞安王不喜江少卿才娶江盛,该借回门羞辱江盛,让他抬不起头才对。 是不是看错了? 江老太太同样不信:“千真万确?” 护卫肯定:“是真的,上回王爷迎亲小的不敢认,但跑过几趟的刘总管,小的绝不会认错。” 江老太太的拐杖悬在半空中,蹙眉重复:“他不是……王爷衣着神色如何?”老太太上下打量江盛,也没见他天人之资,“莫不是来找茬的?” 他那德性谁人不知,要说能安安康康不搞事才没人相信,老太太深以为然,如今禀他上门,老太太心里比听闻瑞安王不回门还难安。 门护没听清老太太最后一句喃喃,手脚比划着把看到的全说了一遍:“姑爷穿着官服春风迎面,刘总管问小人话时,也是客客气气的,这次也不是空手来的,小的还瞧见他手里捧着个礼盒——” 正说着,门口有了动静,那原本在门外的人影不等回信,迈着大长腿直直进了大门。 外头光线强,看着刺眼,江老太太眯起眼,不待人靠进,光那官服和与皇帝极像的气质,即使惊讶到不敢认,她也无法否认对方身份。 人未靠近,一道冷哧传入大堂。 “怎么,丞相府的人见到本王都不用行礼?” 8、第 8 章 居民区,街道外不时有行人马车路过。 相府的大门外添了一辆气派的马车,想不引人注意都难,算算日子,不用多猜就知道是谁,几位胆子大的还特意放慢脚步伸长脖子往里看。 “马车上标着瑞安字样。” “还真来了?早上路过时我只见江公子一人回来,心想着瑞安王马上要离京了,还这般羞辱相府,实在不厚道。” “瑞安王是瑞安王,能和普通人一样吗?我堂弟的媳妇的侄儿的大表哥在王府里当差,说前几天还折腾这位下不了床呢,瑞安王的名号京城哪位妇女小儿没听过,回门日怕是要出事。” “可怜了丞相家的哥儿,偏生被他看上。” “你可怜人家,别人可不这么想,前些日子放话参加科举,后脚攀上了王爷,指不定背地里做了什么勾当。”一人刻薄道。 此话一出,人群瞬间安静了,不是洋溢着八卦而是愤怒。 谁不知道江公子为人? 居然有人说这风凉话。 “王匠!” “留点口德。” “你家哥儿爱胡闹嫁不出去,看谁都眼红,我家哥儿要是能混个京城八大才子名号,何必短视让他嫁了人,指不定还能当个官老爷他爹,走出去多风光。” “推我干什么,落瑞安王手里,谁晓得能不能见明天的太阳。” 大门轰然关上,隔绝一众窥视。 “王爷来了,”老太太拄着拐杖迎上去,笑容堆满了皱纹,“盛哥儿还不上前伺候着。” 魏游避开她套近乎的手,冷眉道:“老太太若是有耳疾,本王可以安排太医前来替你瞧一瞧。” 老太太脸色一僵。 府内最先看到瑞安王到场的几位,扫过一旁刘和德手里的礼盒,脸上瞬间堆满笑容想夸的,半路却硬生生被他冷漠的态度浇灭热情,安安分分行礼。 连老太太也不例外。 唯有赌气的江盛朝他咧开一个笑,或许不是笑,是龇牙。 魏游挑了挑眉,没急着上前,反而环视一圈:“怎么不见丞相大人?” 宋氏见瑞安王脸上不悦,怕他不耐烦,连忙吩咐身旁的贴身丫鬟:“在书房,你去唤老爷一声。” 正说着,听到动静的丞相匆匆赶了过来,先是讶异魏游真上门了,后整理衣冠,收敛表情,朝他行礼。 魏游受了,回了一个标准女婿礼。 丞相又是一惊。 “是要敬茶吗?”魏游扫过一旁的摆件,猜想进行到哪一步了。 “是要的,去给姑……王爷准备一套。”来了就好啊,来了就承认是相府的女婿,江老太太闪过一丝精明的笑。 丞相坐上高堂心情有些复杂,昨日对方歪打正着帮了他一把,他下朝后该谢的,但一想到逛花楼的事,他又难免心中不快。 今日两人在朝堂上起了冲突,自己驳了瑞安王面子,以为他是不会回门了,没想到瑞安王又不按套路来,还给他行了女婿礼。 说一句受宠若惊不为过。 魏游不管他如何纠结,趁等待期间,旁若无人地越过一众丞相亲眷挨到江盛身侧,说悄悄话:“久等了。” “王爷日理万机,臣明白。”江盛淡淡说着,身体往边上挪了一步,隔出一拳距离。 这怪异的腔调,和昨日挺像。 魏游忍不住逗他:“早晨食言了,我赔礼道个歉如何?” 他们声音虽不大,但在安静无声的大堂里听得一清二楚。 原本江盛还要犟两句,但抬头看到一群人盯着他们看,神色惊诧,与先前不相信他的态度截然不同,他心里那点气就顺了:“好啊,我要昨天的双倍……嗯,三倍赔礼。” 看在帮他撑腰的份上,便宜他了。 魏游犹豫间,江老太太以为他不愿,打算上手扒拉江盛斥骂,被魏游瞟了眼,不敢动了:“那赔礼确实有些贵,但足以证明我的诚意,我只能忍着王府破败的危机,同意了。” 这点东西这么贵? 江盛有些迟疑。 上回魏游请他吃糕点时,对囊袋里二十两碎银心痛难耐,付钱时更是让刘和德数了一遍又一遍,看来光鲜亮丽的王府实际挺穷的。 赔三顿会不会太过了? 一想到王府被他吃穷后的凄惨生活,江盛后退一步:“算了,多的不要,双倍就行,先欠着。” 魏游应了一声好,大堂内一片倒吸声。 这得多重的礼,能值一个王府? 他们心头打颤。 丞相心里跟个明镜似的,怎么听不出来这位新儿婿在为盛哥儿撑腰,看到这会儿他吊着的心才真正回落了几分。 敬茶改口。 回娘家,江盛先敬:“爹、娘,请喝茶。” 丞相夫妇抿一口,给了红包,接着才轮到魏游。 “岳父、岳母,请喝茶。” 魏游站着奉茶,也没跟着叫爹娘,没人敢有意见,丞相和宋氏也挺满意,丞相更是难得向他朝露笑容:“好。” 这就够了。 肯来相府回门认这门亲事,他们该知足了,往后盛哥儿在王府也能好受些。 只有江老太太黑了脸,照理来说也是要给她敬茶的,但魏游没有,偏生又无法得罪这位手段狠戾的王爷,只能把一肚子牢骚往嘴里咽。 江盛别提有多痛快了。 上门两个时辰一把椅子都不给,还想让他下跪,都什么人啊。 魏游注意到他偷扶腰,视线对上老太太,后者被他吓一跳,他随口问:“老太太既然注重礼数,那王君上门,行礼了吗?” 王府众人:“……” “不是,是江家的哥儿,怎么还——”江老太太被问懵了,说话有些磕巴。 “他已经不是你江家的哥儿了,他嫁与本王,是本王的正夫,对王君不敬就是对本王不敬,对皇上不敬,”魏游一语道破,又松了口,“老太太腿脚不便,岳父岳母罢了,其他人行礼吧。” 怎么还扯上皇上了。 江老太太还想说什么,被丞相冷言打断:“我竟不知王府内下人这般没有礼数,日后掌家之事还是交还芸娘管吧。”他虽不过问后院之事,但对母亲的做法也是不赞同的。 老太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无功名无诰命,二姨娘等人行了跪拜礼,瑞安王又送了府里小辈见面礼。 是上好的和田玉。 老太太和姨娘们没有。 一直到吃回门宴席,老太太终于忍不了,黑着脸说自己身体抱恙,携二姨娘率先离去。 没了碍眼的人,主桌上的气氛总算热闹了些。 江盛东张西望,没见两个哥哥,特别是穿书主角江少卿,早就想见了,结果找了一圈都不在,有些好奇:“怎么不见哥?” 还不是怕他闹婚,被你爹赶去外地办事了。 宋氏筷子在空中凝滞一下,很快恢复正常:“他有任务在身,不在京,若是想你哥和我们了,到了东岭报个平安,多写几封信……” 穿书不能见着主角,有点遗憾。 兄弟俩平日关系好,宋氏以为他不开心是想哥哥了,想了想,她把两盘菜推到江盛面前,浓浓的香菜味扑面而来,江盛猛地一抖,什么主角不主角,全部丢到九霄云外。 “不说他了,来来,盛儿最喜欢的鹅肝和炖羊肉,娘特意让厨子多放了些香菜,你尝尝。” 这可是香菜啊! 江盛喉间一紧。 以往冬日吃火锅做调料,看着身旁的小伙伴放了一勺又一勺香菜,他只能瞳孔震地,真心佩服。 有一次看别人吃得香,他实在没忍住,也尝试过一回,那滋味记忆犹新……差点让他失去了吃火锅的快乐,于是老老实实不碰香菜,平时只能看别人吃得倍儿香。 但是。 看看这方方正正的羊肉块,光上表面就附着十来片层层叠叠的香菜碎叶,挑都挑不干净,还要吃下去! 救命!!! 魏游坐在他身侧,一瞬间咬紧的下颌骨逃不开他的视线,他眼底闪了闪,心里的怀疑复涌而上。 为验证心里所想,魏游主动为他夹了一块鹅肝放进碗里,见他脸色微变,特意又挑了一块裹着厚厚香菜碎叶的羊肉块。 好心示意:“不是喜欢吗?多吃点。” 江盛:“……” 江盛脑袋咔咔转向他,见他笑容大方,又看向一脸期待的爹娘,扯了一下嘴角。 抖着筷子视死如归。 好不容易把鹅肝吞咽下去,宋氏一脸期待地问:“如何,淡吗?” 那可太浓了! 如论心里如何叫嚣,明面上麻木点头:“正好。” 一听喜欢,宋氏笑容可掬地夹一大块羊肉放他碗里:“那尝尝这个?你小时候身子骨凉,冬天准要备着些,结果吃出瘾来,夏日也馋,出发东岭前多吃两口,过过嘴瘾。” 江盛:“……” 这么多香菜叶!谁来救救他! 9、第 9 章 吃完鹅肝吃香菜,暴击加倍,江盛实在没勇气夹起碗里那块羊肉。 微笑扭曲的表情,比哭还难看,魏游实在忍俊不禁,以咳代笑。 江盛扫向他,面部僵硬。 看了正脸表情,更想笑了。魏游感受到大腿上拧紧的皮肤痛感,终于替他解围:“岳母好意谢过了,夫郎今早贪凉吃了西瓜,怕是无法同食。” 西瓜偏凉,羊肉偏热,混食易伤元气。 宋氏明白这个道理,见江盛拼命点头,只能遗憾地撤回手。 “可惜了……”做母亲的总想为孩子做点事,“盛儿嘴挑又不嗜甜,身上的肉难养,东岭口味与京城不同,不若匀一个厨子一起去?” “嘴挑不嗜甜”的人两眼放光,刚想点头答应,见魏游看向他筷子上的鱼肉,吓得他一慌,酱红的鱼肉掉进碗里,与红烧五花肉撞了个对门。 魏游移开视线,拒了:“王府里有。” “也是,瞧我说的。”宋氏尴尬地笑了笑,对上这位王爷,即使成为她女婿,实际上心里头还是犯怵的。 为了避免尴尬,丞相接过话:“喝点酒吧。” 老丈人邀约没有拒绝的道理,两人碰了五六杯,丞相酒精上头满脸通红,反观魏游悠哉悠哉,只不过红了耳根。 江盛看着心痒,拿手碰了一下。 魏游抓住他的手,摁在腿上。 “东岭多山地,往年水灾后,多生瘟疫,可要注意着些,去往江南,若是能招到大夫尽量多带几人。”丞相喝了酒,话也多了。 魏游时不时点头附和。 “盛儿,此次前去东岭,父亲和你娘没什么能做的,备了些急需的,你们且带走。”趁着还没醉过去,他对管家吩咐了几句,很快,一个个棕红的箱子架上来。 箱子打开,里面全是银子,魏游估算大概有六七百两,对一个刚送丰厚嫁妆、不搜刮平民银两的清官来说,送了这些等于相府里需要省吃俭用一年半载。 “老爷……” 宋氏面露意外,其他几个侍妾失态羡嫉,魏游了然,这事丞相事先没通知府里其他人。 “收着吧,东岭不知什么情况,银两傍身也能救个急。”丞相是对江盛说的,眼睛却看向魏游。 魏游察觉到衣袖被人拉了一下。 江盛脸上明晃晃写着“不要收”。 魏游能明白丞相当父亲的良苦用心,无非考虑江盛日后若不受宠日子也好过些,不过他还是拒绝了,给了个承诺:“多谢丞相美意,嫁妆归夫郎所有,王府人不会动,这些就收回去吧。” 其他人松了一口气,丞相转头问江盛:“你也是这样想?” 江盛放下筷子,认真点头:“爹收着,我不缺的。”他本来就不是真正的丞相之子,怎么肯收。 丞相眼低清明不复醉态,矍铄的双眼认真注视魏游良久,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既然不收,这信拿着吧,若是王爷相信老臣,信里有些整治东岭的法子,王爷可参考一二。” 这次魏游没有推脱。 他没当过官治理国家,考虑的没有浸.淫官场多年的丞相周到,这信能帮他许多。 信交出去了,丞相像是放下了一块石头,敞开肚子喝,边喝边夸自家孩子的好。 “我家盛儿啊,从小安静乖巧,不争不抢,脾性温和……” 丞相喝得有些醉了,没注意魏游听到这话时意味不明地瞥了江盛一眼,后者毫无所觉,专注干饭。 “虽酷爱读书习字,女工却也不差……” 魏游闻言又看了一眼江盛绻在袖下的手指。 “……时有几分独到见解,还算聪慧。” 魏游想起被他骗了不知几回的人,实在想问这位抄底的新岳父。 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又说了些家常,聊了江盛小时候的事,等头顶的日头偏了些,两人才打道回府。 宋氏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说道:“老爷良苦用心,盛儿会明白的。” 在政事上帮一把,瑞安王肯定会对丞相府看重,就算日后江盛出言不逊惹了瑞安王,也能看在夫君帮他出谋划策的份上,有所顾虑。 “应该的。”丞相紧捏宋氏的手。 “我这几日担惊受怕,怕瑞安王娶盛儿是因为与少卿的矛盾,”宋氏顺势靠在他的肩头,放下心,“今日一见发现是我小人之腹了。” 丞相不置可否。 宋氏知晓的内容不多,只当是坊间传闻,他却知道十之八九都是真的,甚至瑞安王朝堂上与府内表现也是完全不同,但盛儿的态度又不像是受了虐待。 复杂的情绪消失于叹息中:“回吧,夫人,明日去城门口送一送他们。” 被惦记的人不知道他们心里的忧虑,江盛把一本宋氏私下递给他的册子嗖的一下扔到一旁,发出一声巨响。 陪嫁余光扫过摊开的画,瞬间红了脸。 “尽会说些花言巧语糊弄娘亲。”江盛想起宋氏嘱咐的话,气鼓鼓道。 说什么好好伺候魏游,狗屁,他没把那祸害一方的人渣杀了就不错了,亏得丞相夫人被他表里不一的谦谦君子外表迷惑,还以为得了个好儿婿。 两名陪嫁对视一眼。 胖一些的云哥儿道:“也无这般不堪,王爷随主子回门了。” 他那是随吗?他是掐着饭点蹭饭的。 “王爷还送了老爷一对玉如意。” 那是郭尚书送的,没诚意。 “王爷还帮主子夹菜了。” 那是知道他不喜欢吃这些菜,诚心看他笑话! 见陪嫁嘴巴不停还欲说下去,江盛怒道:“魏游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关你们柴房还替他说好话,睡一觉本事那么大,忘记大老鼠的可怕了?” 云哥儿摇摇头,真心道:“主子,奴只是不想您一直愁眉苦脸。” 云哥儿和锦哥儿在书中一笔带过,连姓名都不配提及,江盛回想起原文,是这样描写的:听闻陪嫁的两个哥儿被丢到了乱葬岗,江盛掩面痛哭,事后与王爷当面对质,却是又被打了一通,好几天下不了床。 这两位陪嫁对原身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存在。 “行了行了,犯不着跟他生气,容易肝疼。” 话是这么说,等下了马车,碰到魏游的第一面,江盛还是没控制住情绪,抄起册子摔他胸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游眼疾手快接住下滑的册子,不至于让它落了尘灰。 刘和德下意识瞅了一眼—— 《春闺秘籍》? 他尴尬不已,转头却看到自家王爷翻阅几下后揣进了兜里,神色如常地走了。 书房自带静心效果,轻嗅墨香,人不由自主地静下心,魏游慢条斯理地掏出册子放在架子上,手往一边挪随意抽取一本史书摊开。 铺纸沾墨。 与原主方正僵板的字不同,魏游的字更为洒脱苍劲,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一看便知不是一人所写。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他开始临摹原身字迹。 没有想象中枯燥。 写字过程中他顺带熟悉大荆的阅读、用词习惯,以便不时之需。虽然原身脑海里有一些文墨,但对方实在不是读书的料,没多少真才实学,还是得重新学起。 静心写完一页纸,魏游揉了揉不太适应的肩膀,抬肩时发现刘和德还没走,抬眼问:“有什么要说的?” 有件事刘和德昨日就想提了,奈何事情堆积太多忘了,刚想起,又见王爷难得开卷,于是憋到现在:“王爷,您先前说同行的内院下人缩减到三十人,后院十七,恐怕不够安排……” 魏游落笔一顿,水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黑色一点。 得,差点忘了这事。 原身喜欢收集美人,男女不忌,别人送的自己抢来的,笼笼总总后院一共养了十七个女子哥儿,以往他怕皇帝知道收敛着,这一个月嚣张蛮横无所顾忌,连京城街上见到的已婚妇人都不放过。 不过被江盛的哥哥江少卿制止了,于是有了江盛的事。 原身有隐疾心理不正常,通过抽打别人以获得快感,他最爱穿着素衣看美人腥血淋漓,混着鲜血美酒听人惨叫。印象中,这十七个妾室基本都被他打过。 一个丧心病狂的变态。 接连呈现血淋淋的片段,魏游忍住反胃恶心,头疼道:“全部遣散,给予银两补偿,问问他们还有什么心愿,每人可以提一个条件,只要不过分的要求,都满足他们。” 刘和德讶异了一瞬,赶忙低头应:“是。” 人若是尚存一丝良心,必然会同情悲惨之人的遭遇,魏游亦然,不过再多的,他也无能为力。 总不能以死谢罪吧。 江盛进入书房时,魏游趴在案桌上睡着了。 他把房门缓缓关上,阻挡外头昏昏欲睡的阳光,放轻脚步靠近桌案。 案桌上的人毫无察觉,枕着手臂睡得香,那卷翘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比女生的还要长,若是江盛是个大画家,早就安耐不住把这赏心悦目的一幕永久保存下来。 但江盛不是。 相反,他轻手轻脚拿起桌案上的砚台,食指抓紧台沿,准心瞄准魏游脑门,深吸一口气后,手臂绷紧向下加力—— 10、第 10 章 砚台保留高举的姿势。 趴在桌面上的人毫无所觉危机来临,睡得香甜,江盛指尖发颤,最后关头收了手。 半个时辰前。 他从相府回到院子,入门四个自称后院妾室的男男女女跪在地上,他被吓了一大跳,一细问,说是来揭发瑞安王的不齿。他原本因为对魏游有所改观,对他们的话半信半疑,直到他看见四个人布满鞭痕的胴体和一条条血淋淋的痂印。 铁证如山。 书中描写的惨状在眼前被证实,他又气愤又怒其不争,怒火中烧冲进书房打算抽死瑞安王,替书中凄惨的小哥儿和无辜人报仇。 事到临头,他犹豫了。 或许是没有亲眼目睹抱有怀疑,或者是几日相处相信直觉,总而言之,他现在下不去手,明明证据确凿,他就是不忍心下手。 他不是一条正义的好人鱼,一点都不果断。 江盛耷着脑袋有点沮丧,他叹了一口气,正打算收回砚台,下一秒,一双深邃无波的眼睛倏然睁开,对上了他的视线。 !!! 魏游怎么醒了?看多久了? 书房内空气一时滞留,安静地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 江盛的脑袋一片空白,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脑门,他看得分明,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眸比平时深邃清明,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朦胧。 许是太过害怕,江盛衣物遮挡下的鳞片若隐若现。 对视良久,魏游缓慢直起身。 伴着他的动作,一缕青丝滑过桌案,魏游直起身时将它捋到耳后,玄青色的外衫松垮垮搭在他的肩上,每动一下都有一种下一秒会从肩膀滑落的错觉,平时江盛还能欣赏一番美人相,现在顾不得了。 魏游带着些意外,视线上移,落在江盛高高举起的砚台上。 “你这是打算……?”语气迷惑。 江盛:“……” 他要是说没打算谋杀亲夫,对方相信吗? 满满的求生欲让江盛的脑袋飞速运转,他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干笑两声:“那什么,砚台墨用完了,我闲着没事,顺手想帮忙,但底座好像有些漏墨,我举起来看看……好像看错了……既然你醒了,大概不需要我在这儿碍眼,那我先走一步,不打扰你办公了哈。” 人还没走出一步,魏游一把抓住他的手肘子,阻止他逃跑:“一会儿有事?” 这是有没有事的问题吗? 这是有没有命的问题! 对上一张看透人心的深眸,江盛苦着脸,老老实实回答:“没有……” “既然无事,不是要帮我磨墨吗?开始吧。” 漆黑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江盛欲哭无泪,脚底起的腿麻感一窜而上,挪一步酸爽百倍。 腿吓麻了。 魏游见他迟迟不动,偏头问:“不愿意?” “愿意愿意,老愿意了。” 江盛不敢着力,瘸腿上前,微颤着手拿起砚台,磨磨蹭蹭开始磨墨,边磨边偷偷观察一旁魏游,要是他有异动也能第一时间抱头蹲下。 但是魏游仅垂眼看了一眼他的脚,便换了一张纸重新开始临摹原身的字。 根本没注意他。 《心经》配上午后莫名静心,日影透过窗户打在地上,影子悄然间拉长,地上的光影成了橘红色的晚霞,魏游自始至终没开口说话。 江盛时不时偷瞥魏游表情,所以他到底有没有相信自己说的话? 应该相信了吧。 不然早叫人把他押下去了。 没了最初的危机感,江盛紧绷的背逐渐放松,一股姗姗来迟的愧疚和害怕直窜心房。他十分矛盾,一会儿为书中的内容气愤,一会儿为潜意识为魏游辩护而纠结。 想了半天,江盛又有点难过。 如果魏游不是十恶不赦的人该多好。 衣袖摩擦纸张发出轻响,见魏游抬手,江盛赶紧收回思绪,勤勤恳恳磨墨。 一个下午,魏游已经写了满满当当七张纸,虽然他看不太懂意思,但书法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俗话说字如其人。 魏游的字……挺一般,配不上这张英俊的脸,反倒偶尔被涂抹掉的字好看。 “手痒了?要练练吗?” 魏游不知何时停笔看他,江盛吓的往后一跳,后知后觉是在问他问题。他摆摆手,头摇的比拨浪鼓还快:“不不不,我不感兴趣。” 开玩笑,好不容易脱离学习的苦爪,他是多想不开要折磨自己? 魏游深深看了他一眼。 丞相可不是这么说的。 手写地累了,魏游放下笔休息了一会儿,放松手指手腕朝空中甩了几下,落回身侧,静等肌肉的酸胀感消退些。 身体素质还得加强。 这身体常年练武还不错,不过近一个月松懈了,体能下降也快,需要重新锻炼,幸好年轻,还没大腹便便,锻炼起来难度不高。 一旁江盛趁他休息把握机会,小心翼翼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正好与魏游打算揉肩的手一上一下搭着,大手包小手。 魏游微挑眉梢。 江盛厚着脸皮眨眨眼:“那什么,我按摩手法好,相……夫……”相公、夫君这些词他实在是喊不出来,“咳,王爷温书累了,按肩是臣妾该做的。”他是断不会承认这是想要心虚讨好对方的。 魏游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 说不出来,像是发现了新奇有趣的东西,江盛被他盯得背后发毛。 两人安静对视,久到江盛手心手背都出了汗,魏游才退一步抽回自己的手,任江盛不太熟练地按摩。 江盛原本因为做了未遂的事有点心慌难安,但被魏游一如既往的态度感染,卸下了警惕。 “这揉肩力道够吗?” “再重点。” “这里经脉酸吗?” “按按。” 手指按过的地方又酸又爽,但正因为这种酸爽,让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等江盛渐入佳境,魏游开始回想先前的那一幕。 他没有江盛猜的那样,假睡。 今日早起加上喝了不少酒,对再强健的体魄来说,都是一种负担,写字写累了趴一会儿睡着了不假。 只是他的睡眠质量一般,微弱的声音就能打扰他,所以在江盛推门而入时,他醒了,原本想瞧一瞧他蹑手蹑脚想做什么,没想到发展超出预料。 回想起那仓皇失措的眼睛,魏游闭了闭眼。 “脖子后用指骨关节刮几下。” 江盛:“……好。” 你是大爷你说了算。 “脑袋上用指腹轻轻打转。” “……好。” 感受着手下适度的力道,魏游有些复杂道:“你心挺大的。”如果是他,袭击未遂后不会这么平静地往对方面前凑。 说完,他觉得脑袋一痛。 江盛撤了手劲,赶紧补救:“手劲没收住。”这人不会后知后觉发现他的意图了吧? 魏游抓起他心不在焉的手放在肩膀上,他非金刚石做的脑袋经不起霍霍:“继续揉肩吧。” 揣着一颗不上不下的心,江盛一按按到了饭点,下人来叫,他终于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逃离了这可怕的书房,生怕后头有鬼在追他。 魏游坐在椅子上,不放过江盛离开时凌乱的脚步,没了面对江盛时的淡然,漆黑的眼底浸了墨,让人瞧不出一丝情绪。 等到再也看不见江盛的影子,魏游才冷声道: “来人。” 刘和德根据指示很快查明了事件来龙去脉。 起因是原身狐朋狗友送的三位哥儿妾室,撺掇一位近期被打的女子闹到江盛面前,人证和身上的鞭痕物证俱全,结合书里的描写,江盛信了。 才有书房的举动。 魏游坐在太师椅上听着刘和德汇报,沉默不语,他倒是没想到好心遣散后院还能牵扯出这么多事情。 等刘和德说完前因后果,他手指轻点了一下扶手,问:“因为嫉妒,私下找王君故意展露鞭痕,让本王和王君产生间隙,好取而代之?” 刘和德点头称是。 “怎么,鞭子没打够?他们倒是自信,脸皮比本王还厚。”魏游冷笑。 这话刘和德可不敢附和:“那王爷打算如何处理?” 魏游反问:“你觉得呢?” 刘和德忖度他的心思,摸不透,说了自己的想法:“既然做了,那便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奴才认为不若将四人杖责二十,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魏游不意外他的做法,能把人送来王府,送人的纨绔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原本的钱和恩惠没了,日后不知会怎么样。 但杀人未遂和杀人了是有区别的。 魏游没告诉刘和德江盛是打算杀他,否则这四人怕是活不了,毕竟这里的人命不值钱。 “照你说的办。” 魏游语气平淡,眼底没有半分怜悯,刘和德看着心惊,总觉得又见到了瑞安王早先的模样。 “三个主谋打完送回去,至于被怂恿的那位,罚完给予五十两银子,逐出府,其他人明日出发前全部遣散。” “是。” 他愿意给予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甚至将瑞安王搜刮来的银两全部赔给他们也无妨,但更多的,抱歉,他不是圣父。 至于江盛其人…… 外头天色暗堂,魏游收拾完桌案,迎着星光往外走。 一个真想杀人的凶手,拿的武器不可能随意挑选,至少是一把趁手锋利匕首,而不是临时起意,找了块砸不死人的砚台,事到临头还犹豫了。 他挺好奇。 一个想杀他的,各方面不像丞相亲儿子的人,还能带给他多少“意外惊喜”。 11、第 11 章 农历七月二十六,黄道吉日,宜出行,前往东岭的日子定在这天。 “手脚麻利点。” 朝霞未出,瑞安王府已经忙碌起来,下人们进进出出把行李搬上马车,几位管事忙里忙外,时不时催促几声:“动作机灵点!这些个珍贵的书画和墨水别混在一块儿,路上洒了漏了为你们是问!” 府里的劳力不知来回了多少趟,身上的长衫改换短打,汗巾挂在脖子上,背后、手臂上全是搬箱子留下的红痕。 不过大伙心情都不错。 出发前,他们其中大部分人将离开王府重新分配,而跟随队伍去东岭的,将奖励三年年俸,双方对此都算满意。 “王爷,您歇着吧,这些让下人们来就成。”刘和德见日头起来了,劝说魏游回屋,让一旁的人接替手上任务。 魏游避开手,不喜欢半途而废:“等这些核对完,先前没吃早饭的都去了吗?” 伙房饭做的分量不够,大部分空腹上阵,魏游见了,让他们分批轮流去吃,自己接替原本的管事。 “王爷仁慈,都问了一圈,吃了,只剩下最后一批刚去的,”站了一会儿,额头发间冒出细密的汗渍,刘和德擦了擦,心想天气实在热的慌,“王爷您往这儿挪两步,堆高的箱子后阴凉些。” 日头不算高,两米高的大箱子后落成一个天然的庇荫处,容得下两三人。人刚纳进阴影处,魏游听到对面有人叫他的名号,声音不算大。 “……天没亮就出发了,说是王爷下令的,我原是伺候九夫人的贴身丫鬟,亲眼见着抬了五百两真金白银离开,听说还讨了一处庄子。” “真允了?” “这还能是假的,除了那四位贪得无厌的,被罚一顿赶出府,其他人都有。” “我要是没记错,九夫人是上回江公子惹恼王爷被拖进刑室抽了一回吧?如果我是九夫人,别说挨一顿抽,挨三顿也值了。” “你是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不成,王爷看的上你才行。” 大小不一的箱子留了几条光带,魏游透过缝隙看清人脸,没记错的话,是留下一道去东岭的两个丫鬟。 刘和德脸色不好,想出面训斥,魏游摇了摇头,制止了。 那头无所察觉,羡慕中带着渴望:“王君真是好命,独得王爷喜爱。” “不见得,都说王爷疼爱王君,亲自陪人回门,还遣散后院。官人的好多半是不长久的,哪个没三妻四妾。” “那也比嫁个粗鄙的下人,过着卑躬屈膝的日子强。” 原九夫人丫鬟警告:“香月,瑞安王不是你能肖想的,不要做些多余的事。” “我也就随口一说。”那名叫香月的丫鬟满不在乎眼底打着什么主意。 两人走远了,魏游问:“王府里议论主子如何处理?” 刘和德心里犯苦,上回警告过居然还有人存着这心思,上位者追责时往往第一问候的不是惹事的仆人,而是管理者,这是想害死他。 “掌嘴二十,罚一月俸,做一月苦役。” 香月年纪轻轻调往库房这个肥差,是因为她是另一位管事的远亲,有所福照,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安安份份倒也无妨,哪知道自己不争气,刘和德毫不留情。 魏游嗯了一声,淡淡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平日我不管这些,不代表我默许。” 最后一笔核完,他把册子递给一旁的人,拿毛巾擦擦汗:“云麾将军那边如何了?” 接过毛巾,刘和德跟着他往屋里走:“云麾将军副官来报,已将赈灾款从国库取出,等王府这儿准备好,通知他一声,便可启程了。” “他速度倒是快。” 内寝安安静静的,魏游环视一圈,问:“怎么不见王君?” 一旁的贴身小厮来福道:“原本是又睡了过去的,云哥儿让王君去核算嫁妆,便起了,奴才这就去唤。” 魏游说了声“不用了”没再多问。 四位夫人被罚和遣散后院的事传得快,一个晚上府内无人不知。 “您是没瞧见,那三个以为王爷喜欢哥儿,被抓时还捯饬自己,准备过两日去王爷那碰碰运气呢。”江盛身旁,云哥儿眉飞色舞说了一堆,脸上的笑容自始至终没下去过,看得出来是真心为主子高兴。 但江盛开心不起来。 他花一个晚上说服自己是正义一方,结果这四个人不是想为自己报仇,而是心怀鬼胎利用他,好坐上王君的位置。 挺讽刺的。 皇帝不急太监急,后院那些人心满意足拿了赔礼和承诺离开,反而他一个局外人满肚子想为他们打抱不平,到头来人家不领情还觉得多管闲事。 “主子,王爷为主子做了这些,主子不若表示一下?”比如夫人那本册子什么的……云哥儿的脸烧红了。 云哥儿不知道书房的事,但遣散后院的事,让他原本对王爷的偏见少了些。 江盛耳朵一动。 不管是这段时间照顾还是书房内的愧疚,他确实该表示一下,江盛别扭道:“怎么个表示法?” 云哥儿知道自家主子脸皮薄,不好意思明说:“主子不妨想想王爷为何这么做,最缺什么,自然知道该做什么了。” 江盛意有所思。 两个哥儿对视一眼,心想这事该是成了,自家主子内敛但既然已经成婚,这事无法回避,如今王爷还未有子嗣,多添个一儿半女傍身,也能有所依靠。 天色大亮后,街坊间行人增多,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瑞安王府出发,想低调都没法子。队伍出了内城沿主道往外城走,大人小孩纷纷避让,又忍不住偷瞧。 云哥儿掀开布帘一角,新奇惊呼:“主子你瞧,街道旁全是人,连阁楼的上的人都探出头为咱们送行。” 好奇心不分朝代,更何况这回走的是京城顶级恶霸——瑞安王,京城老百姓无人不送了一口气。 魏游与江盛同乘,掀开的帘子角露出魏游辨识度极高的脸,原本高兴的人群表情惊悚,其中一位中年妇人和怀里七八岁的娃笑容骤失,藏进人群不敢多看一眼。 魏游:“……” 比起送行,他们估计更愿意为自己送终。 队伍靠近城门口,魏游见到不少熟人,丞相夫妇来了,覃老将军也在,皇上和三皇子身边的贴身侍卫立在一旁,魏游朝他们点头致意。 马车无法停留太久,出了京门,人影被留在原地,看不见了。 原本跟着云哥儿叽叽喳喳的江盛停下动作,没了最开始的新鲜劲,多了些离别的忧愁。 江盛扒着小窗探出头,视线范围内只剩下车马和士兵:“魏游,日后还能见到爹娘吗?” “这样危险,”魏游拽他回来,“无宣召,我们无法返京。” 江盛的精神肉眼可见萎靡了下去,虽然只和原身爹娘相处半天,但他是真心喜欢他们。 头一回见他丧气的模样,魏游见着新鲜:“等日后岳父告老还乡,你可以邀他们来封地玩。” “那岂不是要再过十来年。”这么久,他都忘记新爹娘长相了。 “丞相离京难,你哥江少卿若是被委派京外任务,这事好商量。” 那也行。 得了宽慰,江盛注意到某人放在他腰际揩油的手,快速蓄力狠抽,后者早有准备,撤得快没打着。 车内的人全当眼瞎没看见。 两天后,众人抵达塘沽港。 “那便是我们此次要登的船!” “好大啊,首尖尾宽两头翘,和河流里的平底船完全不同,目测长二十丈有余,我可听说一艘能载重一万石,容纳五六百人呢!” 二十来艘大海船将港口填得满满的,晚霞映千里海面,景色壮观,前往东岭的大部分人没见过这气派的场面,连带赶路两日的疲惫都轻了不少。 “你瞧那个朝我们看的船员,只露了半个头,光船上的挡板,和人身高持平,更别说整个船高了。” 船体大,排水多,把港口的海水都挤上来不少,打湿了一大片地面。船工见他们队伍浩荡,匆匆往船舱跑。 不一会儿,一名打着赤膊肌肉遒劲,满脸胡渣的汉子从船上下来,走近了才发现,这人高的出奇,就算是一米八几的魏游在他面前都显得有些娇小。 目测身高两米开外。 汉子打量了一番队伍,视线定格魏游身上,不卑不亢行礼:“大福商运柘庆锋,参见王爷。” 魏游第一次听到这个姓:“zhe?哪个zhe?” “木石为柘,东岭有柘树,树皮灰褐色,有长刺,可养蚕可治伤,位于东岭西北部饶州地境。”柘庆锋解释详细。 面相老实心思灵活,魏游不由高看了他一分:“你是此次海运总负责?” “我……” 柘庆锋张嘴未说完,远处来了人,高声喊:“王爷,您来了!” 与柘庆锋相反,这位大腹便便,油光满面,跑了没几步汗擦的比水还多,从笨拙的身形看比柘庆锋更像是大海商。 他挤开柘庆锋,朝魏游行了礼,语气热切:“小的是本次东岭海运的总负责陈富,王爷路途劳累,小人准备了晚宴,请王爷移步驿站休息。” 果然。 “陈总事考虑周到。” 魏游只夸了一句,陈富脸上堆满了笑,交接的事由刘和德和覃洐去办。 一行人跟着陈富离去,第一个看到队伍的船员五郎踢飞一块石头,忿忿:“呸,拍马屁精,出力躲的远,功劳抢第一。” 柘庆锋掸了掸身下蹭到的泥灰,淡淡:“陈富这人对下面虽苛责,处事到底比我们圆滑会做,东岭商盟派他当负责无可厚非。” “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全靠一张嘴。”最讨厌这些官绅,没一个好东西,五郎恨恨道,“我瞧这王爷也不像是个好的,跟陈富一路人,或许还不如那东岭八大族呢,老大你提饶州根本无用,这些人又怎会关心平民百姓。” 好官少,更何况不知疾苦的王爷,再看看吧。 柘庆锋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回海船:“走,趁着天未黑,多搬些货。” 12、第 12 章 驿站不大,外头却布置了不少桌椅,他们人数多,为尽可能提供更多饭食,陈富直接在外头搭了几个简易灶,同时开烧,一时间香气四溢。 不是面子工程。 陈富引了魏游一行进入驿站内,一桌子菜满满当当,还有舞女乐师伴食。 原身大概很喜欢这排场。 魏游沉默地吃完:“东岭百姓疾无粮,陈家若是富足,可多花些心思在这一块。” “王爷仁慈,”陈富也不恼,且听着他话里因铺张浪费的责备,“王爷心系东岭,乃是东岭百姓百年修来的福气……” “东岭情况如何?”魏游打断了陈富的长篇马屁,给江盛夹了一块猪肝。 被人扔回他的碗里,又夹起一块小鱼干。 陈富没注意到他俩的小动作:“小人心忧,却也不知具体如何。” 他解释:“我等离开建州时适逢三月回南天,虽未碰上山洪涝灾,却是隐隐有预感,今年水气水雾十足,回南天天气持续了半月有余,气候反常,却不想雨势如此急骤。” “大福海运难道不是从东岭出发?” 陈富摇头。 “台风来势汹汹,停泊船只怕是无法出东岭,况且空闲海船需行驶两月才可抵达津沽,来不及。” 还是得去了东岭才知当地情况。 “二十艘海船,十艘刻着‘陈’字,其余十艘刻有不同姓氏,大福海运并非一家独有?”魏游沉默了一会儿,把傍晚观察到的不解之处问出口。 陈富一愣,倒是小瞧了这位瑞安王的观察力。 “不能说?”魏游又问。 “这哪是什么秘密,”陈富反应过来,笑道,“王爷好眼力,也不瞒您,此次海运负责的海船、船员均来自东岭海商联盟,对外统称大福商运。陈家在北空船最多,占了大头任命总负责,其余的船均是联盟他族所派。” 古代历史上徽商、晋商连成整体发家致富,单打独斗在这里难以生存,特别是东岭本就不富裕,又与江南海商竞争,内部虽有斗争在大方向上还是抱团取暖。 魏游想起那位魁梧的汉子,问:“柘庆锋也是?” “他有些特殊,”陈富见魏游有些兴趣,知无不尽,“柘家非东岭汉八族人,乃是东岭本土部落柘部落首领的儿子。” “部落?” 穿越跨度大,要不是经历过京城短暂几日,他还以为直接让他从现代到古代再到原始社会。 “是也,东岭山区现存不少部落人,现都入了汉,却保留旧称,”那和现代少数民族异曲同工,“柘庆锋虽是部落出生,却未待在部落,而是带着部落的年轻人造船行商,是商盟少有的非汉人。” 魏游点点头:“倒是有魄力。” 不管是古代现代,白手起家是最难的。资金、技术、人脉等,困难重重,更何况是古代,士农工商,虽说大荆商人政治地位与工持平,却也是比农户低一等的。 一旁的江盛也来了兴趣,不过他的关注点与魏游不同:“居然真有部落?那他们岂不是有图腾,是蛇吗?据说图腾绘制在脸上,怎么不见他有图腾?柘既是木字旁,说明柘部落不善水,怎的跑来当海商了?” 江盛的问题一串接一串,陈富应接不暇。 “王君所问柘部落内部的事,小人便无从得知了,”魏游虽未介绍他,但一行人的态度不难猜其身份,陈富自然哄着,“若是王君好奇,我可唤他来解闷。” “那算了。” 等下回遇上他自己问。 晚间,他们在驿站休息,饭后陈富邀他登船观赏一番,体验豪华船舱入睡的乐趣,但无奈,魏游踏上船逛了一圈,整个人难受的紧。 晕船,是意料之外,只能忍着。 古代比不得现代,交通发达,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这儿科技落后,走远路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坐车,一种是坐船。 此次目的地是东岭建州,从南到北路途遥远,特别是东岭一带山路难走,快马加鞭二十几日,坐车少说四个月。 古代水路又分为两种,一种是河运,一种是海运。 大荆国虽有人工开凿的大运河,但与京杭大运河贯通南北不同,大荆国的运河从京城始发,绕路内地西州,再往终点钱塘去。朝廷规划建设京塘大运河,但由于边境战乱,被搁置了。 再说到了钱塘,还得改换交通,统共四个月是免不了的。 他们肩负赈灾的使命,自然是越快越好。 满载海运只需三个月,是最快的运输方式,由于是近海海运,减少了许多不可控因素,大荆国的海运发展算是不错,海船建造、指南针、海运专业人士均得到发展,大荆国事中没有跨洲航海的记载,南北海运的记载却是有的,而且已经发展了不小规模,江南和东岭有不少大海商。 因此朝廷才敢放他们走海运。 魏游靠着床边缓和恶心感,偏生有人幸灾乐祸。 “哈哈哈哈,魏游你居然也有今天!气我遭报应了吧。”江盛拍打着薄被,笑不停。 魏游揉了揉眉心,无奈摁下他的手,把笑得抽搐的某人拖上床:“笑够了就睡吧,太过活跃小心夜间失眠。” 珍珠黑眼咕噜转了个圈,江盛听从魏游的劝说,乖乖地躺下。 等身边的呼吸逐渐平缓,他轻手轻脚掀开被子,把被子轻轻放在一旁,绑紧身体像是做贼一样,缓缓起身。 大海啊,我的故乡~ 终于又可以解放鱼尾巴抽鲨鱼了! 大海我来了! 大概是他太过兴奋,脚下一重,不太牢固的床发出嘎吱的声响,吓得他赶紧确认魏游的情况,发现没醒,才敢继续往外爬。 他睡在里头,下床必须翻过魏游,黑暗中,江盛屏住呼吸,手撑在魏游肩膀两侧,右脚试探着跨过去。 找到着力点了。 江盛心中一喜,身体重心往外往右侧偏,准备收起左手和左脚。 可下一秒,他右脚姿势不对又承受够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猛的一扭,脚脚踝一痛,整个人失去重心,右边膝盖和手肘子一下磕在床板上。 发出一声巨响。 完了。 江盛缩着脖子想当个鸵鸟,但头顶的视线逐渐灼热,逼得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抬起头。 果不其然,魏游已经醒了。 月光衬着他漆黑的眼眸,平添了一层暖玉的光泽,而魏游自己,用这双布满星辉的美眸扫过两人暧昧的姿势,视线定格在他胸前的小脸上,弯了弯眼角。 即使是黑暗中,魏游也能察觉到江盛脸颊滚烫的热度。 没有半点被吵醒的不快,笑声伴着胸膛的震颤:“我以为地震了,夫郎好精神,半夜不忘演一回采花贼的戏码。” 江盛:“……” 我没有,我不是,别瞎说。 “你又装睡?”江盛气愤,这人怎么总是这样。 魏游半抱着他起身,下床点了蜡烛替他查看手脚,被江盛躲开了。 人鱼尾巴摸不得! 魏游不在意,从囊袋中取过药膏递给他,江盛没接,从自己的布囊找出药膏涂上,款式也是王府出品,面上还少了一块,应该是上回涂手的那一小罐。 “这回没有。”魏游坦言。 那就是上回有! 夫郎不经逗,魏游也不是非得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想溜去海边玩?” “不去,不想,不……”江盛下意识反驳魏游,等反应过来他问的话,肉眼可见惊讶,“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魏游:“我有读心术。” 放在身侧的手臂被人拧了一把,魏游吃痛:“夫郎下手真狠心。” 罪魁祸首语气汹汹:“快说!” “傍晚看海时那恨不得跳进海水的模样,鱼看了都知道,”魏游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外衫套上,又递了一件过去,“去吗?” 江盛还是有点不放心:“为什么突然这么迁就我?” “我问过陈富,大福海运停靠的港口,除起点津沽港同终点建州港金沙滩外,无其余沙滩,等抵达建州后,无法再像如今这般悠哉,”魏游道,“所以,去吗?” 最终还是大海战胜了理智。 津沽沙滩离驿站不远,两人背着月色海边漫步,走了大约一百米,魏游停下脚步,江盛不解:“怎的不走了?” “我背你。”魏游道。 “我自己有脚,”江盛撇撇嘴,横了一眼他的身板,“王爷晕船体虚,臣怕一不小心把您压扁了,若是后头那位刘总管怪罪起来,我可担不起。” 远远跟着的刘和德听闻言,摸摸鼻子,停了步子。 魏游没有回头,扫了一眼他的脚踝,把江盛看得不自在了,才笑道:“下回关心别人时,说话别这么刺。” 江盛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谁关心你啊,自作多情。” 魏游视线直白,没有商量余地:“上来。” 严肃的魏游很凶,江盛发怵认怂,趴在他后背上一动不敢动,好半天才试着软下脊背,手搭在肩膀上不敢用力。 踏上细沙,魏游往前跨了一大步,江盛人后仰重心偏移,吓得他赶忙圈紧魏游的脖子,防止掉下去。 后背炙热的体温紧贴胸膛,烫的江盛心口一颤。为了掩饰自己倏然加快的心跳,他使劲勒了一把脖子,恶人先告状:“你故意的是不是?” “是。” 供认不讳的态度令江盛一噎,他松了力道,听着海浪沙沙的声音,难得不想和他吵。 脱了鞋,软沙包裹着脚心,对人鱼来说,如同回到母亲的怀抱,安心欢快,江盛拖着伤残的脚,兴奋地往海里蹦哒了两下。 入水半人高,他小心睨魏游一眼,悄咪咪放出水下的鱼尾巴,小尾巴控制不住兴奋,泛起大片涟漪,江盛赶紧抱住尾巴藏到水里,转过身。 “这么喜欢大海?” “嗯!” “别走太远。” 魏游没有下水,沿着海浪线慢慢走着,放空身心,偶尔俯下身捡一两个贝壳海螺,注意着海边人的安全。 月末无皎月,星光下唯有漆黑的影子若隐若现,潺潺般浅吟低唱从海边响起,萦萦绕绕,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却意外舒心。 一曲终了,魏游睁开眼,却见歌唱者已走到他跟前仰头望他。 他静静等着,眼前人眼角弯弯,嘴角张合—— “魏游,我饿了。” “……” 13、第 13 章 “快来搭把手,这东西沉,估计是个大家伙。” “后头的人别挤,大鹏你最重,到后头掌着大家别松手,其他人同向收拉,咱合力把渔网拽上来。” “一二拉——” “把吃奶的劲使出来,中午加大餐——” 晕船呕吐,魏游在昏暗的床舱内躺了几天,总算缓过了劲,今日风平浪静,船舱外头热热闹闹,他也试探着落地,这回没再头晕目眩。 “外头这是在做什么?”魏游趁着叫水的空档问来福。 “王爷,是船工在捞鱼,前几日风大浪大船上生火容易烧船,大伙儿吃的全是干粮,今个儿天气好,说是打几条鱼来过过嘴瘾。” 说话间外头爆发出一阵欢喜声,约莫是一次大丰收。 木桶搬进船舱,几天没好好洗一回,古人习以为常,对他来说十分难忍,特别如今还是夏天,汗涔涔黏糊糊恨不得跳进海里搓一搓。换两回猪苓水,褪一层油腻,身子才彻底清爽。 见他推门出来,刘和德赶紧上前,禀了一声王爷。 魏游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心情舒畅许多:“第几日了?” “过了三个昼夜,已经见不着津沽港了。”刘和德年纪比他大一轮有余,海上适应良好,精神也不错。 海船在近海行驶,从船内眺望,海天一线,唯有船行进方向的右手边留了一抹黑色的海岸线,明明船只正在前进,对照海岸线又仿佛静止在海面上,变化微小。 魏游收起视线,注意到不远处有几束目光落在他身上。 扬着帆布的高大桅杆围坐了一群人,他们个个穿着松散的无袖短褐,露出黝黑的肌肉膀子和胸膛,痞气十足,等魏游看过去,大部分船工转过头不敢与他对视,大着胆子没移开的,不自在地摸后脑勺傻呵呵一笑。 魏游:“……” 还以为是什么凶神恶煞。 魏游走了过去,问某一位与他对视的船工:“捕了什么鱼?怎么不见踪影。” 大鹏一个大块头打人来猛虎下山回答问题缩成鹌鹑,像极了上课神游一不小心对上老师眼睛被叫起来回答的模样,脸色涨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总之十分后悔。 早知道瑞安王会找上他,他好奇个什么劲。 一旁人看不过去,替他答了:“回王爷,小的们猎了一条人高的大鱼,以前有幸吃过一回,只知是肉质紧致,不知叫的什么名。” “有人高?” “是了,比人还高一些,十几个人拉都差点被拖下海去,这鱼肉结实力道大得很,老大……庆锋哥放了鱼血,带人抬到后厨去了。” “十几个人,那倒是肥硕。” 周遭空气中除了大海的味道,确实有一丝咸腥的气味,魏游望向腥味最重的地方,那处甲板上留了几滴血水,显然被人冲刷过。 他以前刷过短视频。 大鱼捕上来放血,能最大限度保持鱼肉的新鲜,免得深海鱼出水后迫于压力沉积过多乳酸,“烧伤”鱼肉,影响口感,原来大荆人这么早明白这个道理。 “你们船老大是那位柘庆锋?” 魏游总算知道这人为什么有些眼熟了,前几日见过一面,魏游有些意外陈富把他安排在柘家海船,还以为会是陈家的船。 “听口音,你也是柘部落的?” 五郎脸上闪过惊讶,以往有大人物知道他们出自部落少不了奚落几句,仿若高人一等,这位瑞安王眼中无鄙夷之色,他的偏见少了些:“小的叫柘五郎,是柘部落人。” 魏游忆起江盛的问题,便问了出来:“听闻你们是饶州人,离海远,怎的离开饶州以海为生?” 五郎面露尴尬不知该如何回,倒是一旁的大鹏多了五郎帮衬,大着胆子直言:“俺们饶州穷,人少山多无耕地又逢荒年,化为一抔黄土不如跟着老大走。” “柘庆锋言你族部落因柘树闻名,养蚕制丝可得不少钱两,怎的还会食不果腹?” “王爷说笑,官家养蚕制衣,百姓不得私自培养,等到了养蚕的日子,俺们提供些嫩叶供给官家,得三五文钱罢了,哪能以此为生。” “竟仍是官办作坊的,”管控太严了,怪不得这地方这么贫穷,江南两河流域习以为常的事,在东岭是不能的,“那你们岂非举族搬迁?” 大鹏不说话了,所有人脸上浮现一抹苦痛,五郎叹气道:“柘部落岂能放弃故土?也不怕大人笑话,汉子们离乡族中人并不赞同,尤其是长辈,若不是庆锋哥的父亲——柘首领力排众议,我们是无法出来了,但首领其实也是不同意的,只不过柘部落太穷了,若是不离开,谁都活不了。” 情况比他了解的还遭。 见魏游皱眉,五郎挠挠头:“到了年末,柘家海运轮流带着银两回乡看望,几年下来好歹能紧着腰带过日,免受饥荒之苦。” 大鹏嘿嘿傻笑:“日后赚了大钱,部落温饱不缺,俺就在柘部落盖一座大屋子,风风光光娶个媳妇。” “你等均未成婚?”古代成婚早,十五六岁定终身过一两年孩子都半大了,这些人看着二十好几还没媳妇,别人可当爹好几回了。 “这不是柘部落女子哥儿少,俺们都行走在海船上落地少,后厨帮活的哥儿女子皆是有人家的,哪能找着媳妇,连老大也是二十五才娶了嫂子。” 因为魏游没摆架子,几人熟络后聊的也多,大多说的是东岭的和海商的事,渐渐的船工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拘谨。 对比晒黑晒糙的皮肤,魏游问:“离乡多少年了?” “五年。” “四年十一个月。” 船工们的声音此起彼伏,魏游算了一下,他们走出柘部落是大荆国与大莱国边境碰撞最强烈时期。他不敢想,连从事东岭算得上挣钱多的海运都只能算作紧巴过日,底层那些人是怎么过这四年灾荒和战乱的。 这里可没有国家帮忙扶贫。 大鱼被柘家船工分食,厨子用鱼头下两寸脊背处的肉为魏游做了鱼粥,简单的鱼肉丁、粥、葱花、生姜和盐,吃着十分鲜美,魏游难得好胃口吃了两碗。 他也不嫌弃,和几位船工席地而坐,区别在于魏游喝着软粥,其他几人吃烤鱼肉,外焦里嫩倍儿香,香得魏游好一阵都觉得嘴里的粥索然无味。 “这位厨子手艺不错。” 提到厨子,几个人表情各异,五郎咳了一声道:“那是,这可是咱柘部落最会做菜的厨子的孙子,被老大拐了来。” 魏游听出点门道:“他和你们老大……” “王爷猜唔准,是俺嗯大嫂纸,”大鹏嘴里咬着一大块鱼肉,说话含糊不清,“大嫂比俺们小多了,老大老牛吃嫩吵——” 大鹏后脑勺被猛拍进膝盖间,五郎道:“赶紧吃你的吧。” “柘五郎,别以为俺不敢打你——” 大鹏话未完,又被拍得脑袋一掉。 他恨恨回头,看到一双精壮的腿,顺着长腿往上,是一张络腮胡子的脸,男子朝魏游行礼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鹏,十分犀利。 让魏游不由想到海盗船长。 大鹏摸着后脑勺傻气一笑,和魏游初次见他时的样子一模一样:“老、老大,嘿嘿嘿,你怎么来了。” 柘庆锋冷冷道:“你说谁老牛吃嫩草?” “老大你听错了,我说的是老牛吃了嫩草长得好,长得好了耕地勤快,田种好了粮食大丰收,终归究底,全靠这头好牛啊。” 魏游:“……” 怎么听着那么奇怪呢。 大鹏又被打了一顿,船工习以为常,纷纷看好戏没有帮忙的意思,都觉得打的不冤。 “老大你别打了,我都这么笨了,再打吃多少鱼补脑子都没用了,到时候娶不上媳妇怎么办?” “你笨?别给我装傻,我看你人精的很。” 虽然是被打,但看得出来一个没用多少力,一个也就嚎得凄惨,压根就是闹着玩。怪不得短短四年时间拥有两艘自己的海船,说实在的,这个部落的氛围比大家族血缘亲兄弟强多了。 听了几日柘部落的故事,魏游的晕船症算是差不多好了,与柘部落的人也混熟了。 反观江盛,早出晚归,虽然在同一条船上,他俩见面的次数极少,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事情,甚至还收买了刘和德,仅告知他在后厨帮忙,做什么却被瞒着。 既然对方不让他知道,魏游就不过去了。 又是一日,魏游沐浴完。乌云盖顶翻滚,骤雨猛地降下,四周白雾笼起,只听得见雨水砸落在船板和海里的刷刷声。 木门被吹得嘎吱作响,来福赶紧过去关上,门隙间魏游眼尖注意到柘部落的人手舞足蹈,光着上身把桶和盆放在甲板上接水。 下了一阵,雨来的快走的也快。 等他开门出去,不少人拿毛巾走向自己的盆,媳妇在后厨的,帮忙要了些淘米水,其他或拿猪胰子或不知哪里掏出草木灰抹头上身上,灰头土面脏兮兮。 魏游看了一会儿,突然道:“刘总管,有件事要托你去问一下。” “王爷尽管吩咐。” “让后厨留着草木灰本王有用,另外,问问后厨是否有猪油,若是没了,畜养家禽的船,若是哪天杀猪,替本王带五斤猪板油来。”魏游一一吩咐,还让他备着些陶罐砂锅筷子等用具。 古代没有烧碱。 他们目前在海上不可能去找石灰石,不过贝壳牡蛎壳之类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钙,可以通过它来制取…… 不对,魏游想起一件事,他转头问:“若本王没记错,随行大夫此行带了不少石灰粉。” 刘和德道:“是,大灾后恐有瘟疫,郎中们忧心东岭都备着。” 石灰粉是生石灰也就是氧化钙,古代生了瘟疫,通常撒一些石灰粉在地上,东岭水多潮湿,石灰粉与水成了氢氧化钙,是天然的消毒水。 有现成的好啊,省了不少功夫:“讨一袋来,本王有用。” “王爷这是要做什么?”刘和德一时摸不着头脑,猪油、草木灰、生石灰……猪油是做饭用的,草木灰可以用来施肥,生石灰是防疫的,没听说这能混着。 “做一个比猪苓水更好用的清洁物。” 14、第 14 章 “比猪苓更好用的东西?” 百姓人家三五日甚至十天半个月洗漱一回,用的是草木灰、皂荚等,富贵人家多用猪苓加香料,在皇宫多年,他也没见过比猪苓更好用的东西。 刘和德巧妙问道:“老奴再对一回,王爷说的是猪油、草木灰和石灰粉?” “对,若是有现成的,集齐后放到后厨,本王亲自去制。” “王爷这是哪儿得的方子?” “一本杂书。” 用猪油和草木灰制作的清洗物,难道不会越洗越脏?王爷莫不是在开玩笑? 刘和德纠结,该不该告诉王爷这些个杂书上大多是奇闻轶事,当不得真的,若真照着这做,浪费是小,添了生石灰那一不留神可是会出事的。 他还想说什么,魏游打发:“你且去备着吧。” 一两句话说不清,说了皂化反应对方也听不懂,魏游没有过多解释,再多的空谈远不上一块真正的肥皂来的有说服力。 他高中选课物化地,化学课上做过皂化实验,比例还记得,只不过课上用的是工业氢氧化钠,浓度高,用石灰粉制取的碱水浓度应该不高,也不知能不能成功。 魏游的不解释在刘和德眼里是固执不听劝,他默默叹了一口气,回头多找几个厨子帮忙看着,可别把船给烧了。 刘和德走了,魏游转身回船舱,却见江盛从后厨走了过来,甲板上的人还未洗漱完,魏游想了想,迎上去挡住对方的视线:“先别过去。” 路好好的,凭什么不让他走,江盛莫名其妙:“我偏要过去。” 魏游轻声道:“一群大男人在洗澡,全是污水泥垢,不好看,况且你去了不合适。” 江盛偏不随他的意:“船工做劳力活,肌肉结实怎的不好看?” 叛逆的小孩永远唱反调。 魏游沉默了一下,伸手拉起江盛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腹部微微用力,结实的腹肌在单薄的衣衫下线条清晰,江盛用指腹戳了戳,又摸了一把。 吞了一口口水,手掌自上而下想再摸一把—— 被腹肌的主人钳住了:“想看吗?” 温热的鼻息喷在耳旁,明明雨后清凉,江盛却莫名有些燥热:“谁、谁想看了,不就是几块破腹肌,改天我……” “诶,你干嘛!” “不是想看吗?来船舱慢慢看。” 魏游提拎起他的后领子,往船舱拖,江盛拼命扭动:“不不不,我不看了!强抢民男啦!” 咣当—— 一墙之隔的船舱外发出一声轻响,把江盛的话打断,魏游收起戏谑拉他到身后,转头却见刘管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 低头一看,他的衣服要掀不掀,江盛嘴里喊着非礼,手贴着他不放,眼睛从指缝里瞪得老大,像是某种现场。 还是刘和德最先反应过来。 “额,王、王爷、王君,奴才这就去外头守着。”作孽啊,青天白日的,羞死他这个老家伙了,还是年轻人会玩。 “回来。” 刘和德还是没走成,被魏游叫了回来,尴尬地等他俩整理着装,完全不敢多看一眼。 “事情办的如何?” 刘和德如实禀告:“奴才去时后厨给船工草木灰沐浴呢,幸好去的早,否则怕是得等下回。石灰粉不得沾水,奴才命人放通风处看着。唯有猪油没了,奴才已经吩咐下去。” 听到猪油,江盛自然而然想到做菜:“你要做吃的?” 圆溜溜的眼睛里全是吃的,魏游煞有其事道:“做糖糕,明日留着点肚子。” 糖糕,这个没吃过。 江盛跳起来凑到他跟前,晃着他的胳膊,把先前拎他后脖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是甜的吗?好不好吃啊,你做多少,空肚子的话我明日该不该吃午饭呢?” 魏游没解释,把江盛好奇地心痒痒,跟屁虫样魏游走到哪跟到哪,奈何魏游嘴巴牢,什么也套不出来。 好奇心真重,果然像猫。 身边多只小蜜蜂聒噪了些,毫无技术含量的活不需要心无旁骛,所以魏游也没管他,准备好的草木灰放入砂锅,加清水没过灰烬后停止加水,改用木棒搅拌。 “这点水够吗?看着好脏啊,能做吃的吗?” 江盛已经开始怀疑了,这东西加进猪油里吃进肚子洗胃也不远了。 魏游解释道:“水多了浓度低,效果差。” “你是要用来发酵吗?怎么看不懂。” 不仅江盛,旁观的人同样似懂非懂,下人按着魏游说的一步步准备纱布过滤后静置,刚过滤的草木灰溶液还是呈现灰色,古代没有细密的过滤纸,需要静置等颗粒沉入底部,明日取上层清液用。 一切就绪,就等猪油。 傍晚,马船内五名船工路过羊圈鸡圈,径直走向猪圈内逮着一头肥头大耳猪往石板上拽,叫声凄凛,周围几艘载人海船听得毛骨悚然。 “你说这瑞安王又闹什么幺蛾子,好端端的杀猪做什么。”一个控制猪身的船工踢了踢一旁勒猪嘴的人,神情不耐。 “听梁大夫说是要做比猪胰子还好使的洗漱用品,还讨了石灰去,诶诶诶,这猪壮,力气大,你别松手啊,”这人抱怨道,管他王爷想做什么,他就算把天给捅了他一个船工管得着吗,杀猪就杀猪,又不是杀他,“牛二,你刀磨好了没,手都快使不上劲了。” “来了。” 牛二虽然姓牛,他家是养猪的,手脚利索一刀致命。 “梁大夫真给了?” “哪能不给,王爷一个手指能就能摁死咱。” 接了满满一罐子猪血,还有不少血因为猪死前挣扎洒在外头,不过几名船工高兴着呢,猪血好吃啊,上头说了,这猪血他们能留一半吃。 要不是给了好处,谁愿意抢着来,好不容易洗了个澡,又脏了。 “真麻烦,”热水飞溅在手腕上,给猪烫皮退毛的人忍不住埋怨,“他一个锦衣玉食的王爷,懂什么,不过是一时兴起,安安静静当个闲散王吃喝玩乐不管咱们,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不定真能成呢?”牛二打趣。 周围静了一会儿。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谁忍不住漏出一声笑,所有人都笑得东倒西歪。 “你居然还真相信了。” “哪能啊,我也就随口一说,上头那位怕是连猪油都不知道是何物。” 做肥皂的动静大,另一艘陈家船上,打探到消息的覃洐连犹豫都没有,直指着船舱外的汪洋大海,不屑道: “他瑞安王要是真能做出个比猪苓还好用的东西,我覃洐,明日赤身裸体从这儿跳下去!” 这番豪言壮志远在另一艘船上的魏游可不知道。 夏天热,穿惯了短袖穿长袖,闷得慌,古人身上长虱子不乏这方面因素。 洗了澡,房间内无人,魏游索性披头散发敞开里衣走了出来,提笔书写。 他一口气写了不少配方,有肥皂的,有肥料的,有水泥的,有玻璃的,目前能想到的他先记下来,日后慢慢回忆补充,这些东西可都是发展东岭的好法子。 海运比不得陆地,长久低头看书容易头晕目眩,魏游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腹部突然被碰了一下。 他真开眼,一张好奇的脸蹲在地上,半空中残留着指尖飞快抽离的残影,再看来人,一脸心虚。 “做什么?” “这不是先前没看完整吗?我就摸摸,不做其他的。”江盛讪讪。 魏游没说话,江盛得寸进尺又戳了一下肚皮:“软软的,腹肌不是硬邦邦的吗?” 脸凑得近,江盛温热的鼻息喷在皮肤上,魏游下意识绷紧肌肉,原先松弛的腹肌一下子鼓了起来。 江盛眼睛亮了起来:“好神奇啊。” 哪个男人受的了这些? 修长的手顺过带子把衣服拴上,腹肌藏进了衣物里,看不见了,江盛可惜囔囔:“明明白日是你让我看的。” 魏游不为所动,径直走向床榻,隔开距离:“你也知道是白天说的,过期不候。” 15、第 15 章 猪板油是隔天送来的,连同猪板油一起传来的,是覃洐昨晚发的誓。 禀告前刘和德认为王爷一定会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听闻这则消息后,魏游只是淡淡勾勒一个笑,那笑容浅浅的,看的刘和德莫名心慌。 像是在看个傻子。 “你把覃将军的话传下去,务必让船上每个人都知道。” 刘和德:“……这好吗?” 弄得人尽皆知到时候丢人的可是您啊王爷!您一定要考虑清楚! “没什么好瞒着的,本王等着看热闹。” 他是劝不住了,刘和德把希望寄托在魏游身后,结果对上一双热切等着吃糖糕的眼睛。 算了,没人懂我的心酸。 新鲜猪板油放入做饭的铁锅内加水用大火熬煮成焦红的油,因为来了不少汉子围观,后厨的哥儿女子聚在江盛或者柘庆锋夫郎清哥儿身旁,大着胆子踮起脚尖往锅里瞧。 “这是熬猪油吧,我见清哥儿做过,等油凉下来会冻成白色猪油。”哥儿们在说悄悄话。 水分充分蒸发,油渣浮于油面,魏游将油渣捞出,把油静置在一旁放凉。 取过碱水加入石灰粉,很快锅内冒出淡淡的烟雾,吓了旁人一跳:“怎么了这是,会炸吗?” “生石灰遇上水自然反应,你们若是害怕,去外头等着。”魏游让他们退后别干扰。 傻子才离开,若是成了皆大欢喜,瑞安王又没藏着掖着,简简单单的配方学会了回头自己做一个。若是不成,那就有好戏看了,这笑话他们能记一辈子,别提多新鲜。 “可以了。” 锅内出现白色沉淀,上层清液就是他们需要的碱液,魏游取过另一个陶罐,在罐口套上质地细腻的白布,取碱水小心舀入过滤,古代的碱水浓度不高,却也不能小看。 发散思维,那化骨水极有可能是强酸强碱做的,浓度高烧伤人体。 他取过滤的碱水倒入锅内,大火加热,同时放入微凉的猪油不停搅拌。 见瑞安王倒了好些个奇奇怪怪的液体,实在是古怪,围观的人不禁问道:“怎么还加酒?” 魏游怕他们乱来,捡了能懂的解释:“省时间用的。” 这么一说,大家记住了,但是:“为何一直不停搅动?” “若停下,油与水分离,怕是会出意外。” 到这一步,江盛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做糖糕不是这样的,没有糖没有面粉,哪里来的糖糕:“魏游,你在做什么,没有糖的甜味。” “做肥皂。” 哦,肥皂啊,不是糖糕,等等,肥皂? 大荆没有肥皂这个称呼,魏游怎么知道的? 撇开吃的,江盛生锈的小脑袋瓜总算开窍了:“你从哪里找来的方子?” 魏游随口道:“古籍上,你也见过?” “那当然,我看过的书可多了。” “你真看过?”魏游眉梢微挑,他随便编的书,有人居然看过,这说明什么。 几十人分堆挤在后厨,听他俩唱双簧:“对、对啊,就许你博览群书,不许我轻微涉猎?书上还说鱼骨贝壳粉能做肥料呢。” “巧了,那本书上也是这么说的。” “还真有这么一本书啊,”江盛自言自语一番,又强行捆绑,“那我们就是书友了!” 吓死鱼了,还以为魏游是穿越人士! 古籍上有,难道大荆国以前有人穿来过,可是不像啊,除了海运技术精湛,百姓生活却没有现代痕迹,若是有前辈穿越岂不是玻璃火药满天飞,哪像现在生产力低下,食不果腹。 想不通就不想了,江盛又凑过来小声问:“你为何不直接把碱水放入油锅内,能省不少时。” 连续搅拌手酸,魏游换人,自己在一旁指挥,学着江盛说悄悄话:“听过火上浇油吗?” 江盛翻了个白眼:“傻子都明白。” “那你为何不知沸油中加水等同火上浇油?” 在骂人方面,江盛尤其敏锐:“你是不是骂我傻子。” “夫郎啊,莫要对号入座。” 魏游把江盛气的不轻,偏偏江盛又说不过他,只能气鼓鼓转过身到柘庆锋夫郎清哥儿身边,不理魏游,自我调解。 站的近听清谈话内容的清哥儿眼底划过笑意,瑞安王与盛哥儿私下竟是这样的,怪不得盛哥儿为瑞安王学习厨艺,打算露一手。 “快瞧,颜色变了!” 时间过去,红亮的油逐渐浑浊,呈现半透明的驼色,像是现代的珍珠奶茶。水面中间泛起泡泡,魏游让这些人后退:“换一个人搅拌,底下柴火可以歇一歇。” 碱水与油脂混合煮沸后改为小火继续搅拌使之充分皂化,大约需要半天的时间,等皂化完全后入模成型,肥皂完成。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全不怕。 想想如今的境况,还真是应了这句话。 皂化时间长,站着久了脚酸不耐烦,终于有人忍不住问:“王爷,这搅动要何时才能停?” “等三五个时辰后取了上层液体滴入水中,不溶说明还需搅拌,若是溶于水那就是成了。”魏游用通俗的话说。 “三五个时辰啊。” 不少人萌生退意,这般麻烦还不知道能不能做成,浪费了柴火不说还有猪油和石灰粉,那可值好几个铜板,也就大户人家愿意折腾。 “魏游。”江盛突然唤道。 魏游偏头:“嗯?” 江盛饿得前胸贴后背,拉拉他的袖子,凶巴巴的语气中带着委屈:“我饿了。” 明明昨日这人说要自己留着肚子吃糖糕的,结果他又骗人,不做糖糕制肥皂,亏他还相信了他留着肚子,肚子饿扁站不直了。 “你怎么还笑话我。”江盛是真的没力气和他闹,上回进餐还是昨晚。 八个时辰,十六个小时! 有这闲工夫等他做糖糕,他都能跳海捕好几条鱼了。 魏游没想到他真空着肚子等糖糕,动静这么大他以为船上人都知道是要做肥皂的,没想到有个漏网之鱼,他收起笑,忍不住伸手揉他脑袋哄小孩:“给你做糖糕。” 江盛不信:“你骗我。” “等着,马上就好。”行动派做事不拖沓,先前逗他玩,这回是真的取了面粉和蔗糖做糖糕。 古时没有白砂糖,用甘蔗制糖替代,也是一样的。 糖水煮沸关火入备好的面粉坑中搅拌,省面后沾猪油揉成光滑的面团,接着将蔗糖与面粉混合,魏游下意识找小苏打,愣神后发现大荆或许没有这个东西。 清哥儿毕竟是掌厨,明白魏游需要什么,迟疑问:“王爷是否需要面起子?” “面起子?”魏游整个人愣住。 古代枧水就是碱水,用草木灰制成的,常常代替面起子用于制作广式月饼,大荆虽没有对枧水记载,但是面起子学名碳酸氢钠,他直接用面起子和生石灰省事多了,何必弯弯绕绕去用碱水。 他怎么忘了。 幸好江盛是个傻的,没发现,所以他说的知道肥皂是骗自己的吧。 魏游无论如何想不到江盛忘记肥皂做法纯粹是因为脑子笨记不住。 魏游思考时间长,视线落在清哥儿身上不自知,反而周围的人神情微妙,其中外头一直关注魏游的柘庆锋最甚,差点不管不顾冲进来隔开他们。 好在魏游反应及时,退后一步:“失礼,本王在想肥皂的事,想到一种替代草木灰水法子,一不小心入神了,改日可以试一试,你说的面起子在何处?” 清哥儿不敢过去,指了指角落壁橱:“最上层黑色小罐头红色木塞。” 多年的娱乐圈之路造就他不在意周围视线的本事,魏游走向壁橱取出面起子,动作自然。 没有的事心虚做什么,名声臭等这回肥皂制作成功就能扭转,根本不用焦虑。 他专注做糖糕,把蔗糖、面粉和面起子按比例搅拌匀制成馅放在一旁备用,一来二去面团凉了,魏游把它分割成圆剂子,按坑填馅封口,等猪油热上后放入糖糕炸至两面金黄。 热乎乎的蓬松脆皮糖糕出锅。 至炸糖糕起,江盛的视线就没离开过油锅,等糖糕出了锅,他饿扁的肚子终于有了力气,窜上前死死盯住色泽金黄的糖糕,深深吸一口:“好香啊。” 满屋子香浓的甜味。 魏游净手回来就见某人偷偷伸出手指戳了戳,烫的赶紧缩回放置耳后,嘴巴撅起,那双漂亮的眸子又黑又圆,显得十分单纯又无辜。 “口水收一收。” “我肚子都饿扁了!” 语气中夹杂着连江盛自己都未察觉的撒娇,魏游一愣,把糖糕放更远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心不急黄花菜都凉了!”江盛焦急。 周围人不敢看,垂头一大片。 江盛眼里只有食物,他跳起来够不着,转而抓起魏游的手胳膊,一口啃上去留下牙印,又嫌弃地丢开,呸呸两声:“咸的。” 还敢咬人:“正好,我想起一件事,回门时岳父说你并不嗜甜,我倒是忘了,看来这糖糕只能自己吃了。” 江盛:“?!” 听听这像话吗? 让他等这么久是为了说这句? 要不还是一尾巴抽死算了。 16、第 16 章 等糖糕温度下降到手感不烫的时候,十一二个手心大的糖糕被江盛一把夺了过去。 金黄色的糖糕酥脆香甜,江盛直接上手抓塞进嘴里奶膘鼓起,糖糕中心烫的他张大嘴巴用手掌扇风,魏游劝他慢点,下一个仍这么干,吃的狼吞虎咽,反倒把一堆人看饿了。 魏游递给他一杯温水,他咕噜咕噜喝下肚,又拿起另一块塞嘴里一直没停过,等最后一口下肚,他狠狠打了一个饱嗝。 糖糕吃撑了,导致晚饭和魏游一样,只入嘴小半碗粥。 “暴饮暴食对胃损伤大,”自己做的甜点受人喜欢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该提醒的地方还是要提醒,“等老了有苦吃。” 半摊在椅子上,江盛摸着肚子委屈:“我的金刚胃最近生病了而已,等它好了,别说糖糕了,啃鲨鱼骨头都没问题。” 小小年纪吹牛一流。 魏游漱完口道:“喜欢的东西连续吃容易生厌,留点念想等下回才能长久。” 这是什么歪道理,江盛肚子也不揉了:“喜欢的东西一次吃一块哪够,摆在面前如何能控制住自己的食欲?” “做多吃多,就习以为常了。” 后厨来叫人,说是皂液熬好了,魏游让他备好盐等他过去,魏游站起身,身后传来可怜兮兮的声响。 “可我不会做也不常吃。” “很简单,学一遍就会了。”魏游道。 江盛起身跟在魏游身后踩着他的影子闷声说道:“手笨学不会。” “刘和德记下,王君喜欢吃糖糕,每天为他做一份。” “你这人!”怎么软硬不吃,江盛扯着他的衣袖申请严肃,“你回答错了,明明该说‘那我以后做给你吃’的。” “哪学来的?”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江盛看不清魏游神情。 江盛甩锅:“话本。” “少看些不切实际的,你那香囊做完了?” 江盛一脸茫然,什么香囊? 魏游不用转头,听没跟上来的步子就知道贵人多忘事,早把香囊忘到天边去了。 “莫非夫郎那夜装睡,听见我的话决定放过自己赖了香囊。” 江盛:“……” 他想起来了。 那香囊早不知被他扔到哪里积灰去了,要不是魏游提起,他估计几百年都记不起来。 现在承认自己假睡,那香囊大概率不用做了,不承认那还得做但暴露自己假睡的事实,坐实生闷气。 二选一,哪边都讨不到好。 想起那天乱发脾气的糗事,江盛决定装傻:“王爷对臣说了些什么?” 魏游停下步子盯着他,圆溜溜的眼睛盈满了无辜。 “没说什么,看来是我误会了,”魏游宽限道,“既然如此,如今在船上穿针引线不易,夫郎还是护着些眼睛和手,等到了东岭后再做不迟。” 非跟香囊过不去了是吧? 江盛后牙槽摩擦生火,嘴上不屈:“你等着。” “……”刘和德默默跟在后头,选择性装聋作哑。 照道理王爷没这个好脾气,王君也没有这么幼稚,不知道咋回事两人间的氛围就变成如今这样,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实在是—— 多余。 进入后厨一群人围城团等着:“王爷,按您的吩咐取了皂液放入水中,面上无油层了。” 五个一组轮番搅动皂液,魏游没喊停之前他们万不敢松手。 一一检查过,魏游手抓食盐扔进锅内,围观的船工两两对视,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浪费”二字。 化学中有一种盐析现象,增加水的密度,使皂基凝聚析出。魏游用盐析法提取是因为下层废液含大量甘油,它虽然是肥皂副产物,但价值却比肥皂高,现代生活中常用于化妆品和润.滑剂。 提纯甘油需要一些装置,得搁置一段时日,目前最紧要的是肥皂工艺,等静置两个时辰盐析完全置出皂液,已经是入睡的时辰。 魏游再次来到后厨把淡黄色膏体倒入备好的竹筒模具,连倒了五个后剩下无色液体,魏游见之收集放入陶罐保存,将皂液放置在木框中固定,防止海船颠簸使皂液溢出。 浓稠的液体随船身微微晃动,江盛伸出手指想去触碰被魏游轻轻捏住:“伤手,等明后天成型脱膜后再碰。” “后日就能用了?” “静置三五天才可用。”冷制肥皂需要放两三个月等其慢慢皂化,热制肥皂高温加快反应基本皂化完全,静置是为以防万一。 做完这些时候不早,魏游吐出一口气,准备起身回房,却见周围围得水泄不通,嘴里还振振有词。 “王爷这肥皂做得好啊,光瞧着颜色,比之宫廷御用的玫瑰膏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没见过玫瑰膏,夸就是了。 “猪苓八文一钱,肥皂取料盐、猪板油和石灰粉花上些银两,其余花不了几个铜板,做出五筒肥皂,算下来可比猪苓划算多。” “若是用肥皂洗衣,定能比猪苓干净……” 你一言我一言,浮夸的赞美层出不穷,魏游看向身后眉眼上弯的刘和德,摸出个大概。 一个五音不全的公司老板在年会上开演唱会,问你好听吗?你能如实回答吗?当然不能,这是衣食父母,得捧着。 所以王爷做的肥皂如何? 那绝对是天下一绝。 多棒的肥皂,哪是猪胰子等能比得上的,看这色泽,这质地,这手法,这人。 夸,一定得给我使劲的夸,夸到王爷满意为止! 这就是刘和德私下给船工灌输的思想。 魏游欣然受了赞美:“留一留话,肥皂还未完成,等成型后再夸。” 众人:“……” 天底下居然还有比他们更厚颜无耻之人! 两天后,魏游取出固态肥皂切割成块,他数了数,最终成型二十一块,他取过竹编将圆形肥皂间隔摆放,置于通风货架上晾干。 瑞安王制作肥皂的事情不仅在柘家海船上成为茶余饭后的消遣事,没过几天连最远的海船都在津津乐道。 “这肥皂简单,我当时就搅着皂液看了全程,要是我也有猪油那些,准能自个儿做出来一个使使。”船工晚上睡前唠嗑,说的全是肥皂的事。 不少人道听途说以为简单,大鹏亲眼见过不赞同:“俺听王爷说这个不能碰那个要小心,你以为简单实际危险着呢。” “不就猪油混着枧水,谁不知道似的。” “我也见了,倒入油和水烧火搅和搅和就成了,不难的。” 船工间大多半信半疑,等着王爷亲自试用,五郎近日对王爷有所改观,但心里头还是不信他能做出比猪胰子更好的东西来的,见不少人与他想法一样,他越说越得劲:“猪油用草木灰当然洗得干净,肥皂无非是草木灰水成膏脂罢了。” “还加了石灰粉。” “猪油和草木灰染上便染上了,加石灰粉的肥皂送我可不敢要,孩提都明白石灰水碰不得,贸然使用肥皂万一毁了皮,那就是不孝。” “可不是,王爷一个门外汉瞎折腾。” 五郎小声道:“王爷爱捣鼓咱离远些,免得到时候抓船工来试肥皂。” 怎么说席地同吃过几回,大鹏听着不舒服没搭话,被王爷叫去试肥皂是小事,那点石灰粉烫不着手,怕就怕肥皂不成王爷没面子,殃及池鱼。 “夫君如何想?”一墙之隔的清哥儿靠着柘庆锋的胸膛听得清清楚楚。 “若肥皂真有王爷所说的去污绝佳,我就厚着脸皮去问问王爷是否愿意托给咱去做,这等新鲜物日后定能有所作为。” 柘庆锋说话时胸腔震颤,清哥儿很是安心:“夫君果然与我想的一样,我问了王君那肥皂效果如何,他说确实比猪苓好用,我瞧着王君说话的口吻,像是使过肥皂了。” “那是最好,可要说服兄弟们还得等过几日用过肥皂才好。” 百姓家秘方均是不公开的,王爷没有遮遮掩掩给了他们希望,制作肥皂无需像海船一样依靠蛮力,可以说老少皆宜,若是能吞下肥皂,饶州整个部落都能发家。 清哥儿欲言又止,柘庆锋紧了紧手臂,示意他继续。 “我是想,等肥皂成了,肯定不止我们存念想,想要在王爷面前争一个好感,找王爷商谈这事儿得赶在晾制完成前。” 柘庆锋沉默片刻,捧起清哥儿的脸亲了好几下。 清哥儿伸手推开他的脸,害羞:“别……说这事儿呢。” 奈何身下人抱得更紧了:“我省的。” “唔……五郎的事……” “跟着我做事后确实嘴巴松了,明日我会提醒他……” 一连等了几日,也没见着刘管事找他们,船工甚至怀疑瑞安王三分钟热度把肥皂忘了。反倒是船工无事可做,除了日常捕鱼唠嗑外,这几日柘家海船上的人多了一样趣事,那就是每天装作路过后厨,实际上瞧那传闻中的“肥皂”一眼。 距离五日之限越近,去后厨张望的次数反而越多。 外头议论纷纷,魏游或多或少听过,压根不在意。 他在伏案画图。 肥皂内无精油,若是想制香皂,还得萃取精油才行。 魏游圈圈画画,刘和德站在桌案旁偷瞄了几眼,神情古怪,一根根细线圆圈组合看着像是瓶罐子但实在奇怪,画纸旁还注着看不懂的线文,像是某种符文。 刘和德没忍住好奇:“王爷这是什么,也是那本杂书中记载的东西?” 如果江盛在一旁大概能猜出来这是个简易蒸馏装置,但面对刘和德魏游只是浅显地说:“画上的东西看似奇怪,却能让肥皂变香。本王在画旁用大荆文注明,你一会儿找王府的铁匠让他先试着打造一副,若是看不懂你再让他来找本王。” 刘和德狐疑地拿着几张画去找张铁匠,与进来向王爷禀告的来福擦肩而过。 “王爷,大福船运陈富说要找您商讨肥皂一事。” 陈富? 魏游动作一顿。 住在柘家船上,做肥皂的事柘部落的人最先知道,他们距离肥皂更近看得更清楚,魏游以为第一个找他商讨肥皂事宜的是柘庆锋。 没想到陈富先来了。 17、第 17 章 “你想承接肥皂生意?” 红木色宽敞的船舱内,魏游看着大福海运负责人陈富问道。 肥皂从制作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占为己有。 救助东岭的银两靠赈灾粮款远远不够,朝廷发放的物资仅够饱腹,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大荆连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前朝的覆灭无非是百姓不幸福,长期受压迫生命无法保障,若是一直不重视东岭灾情,长久以往东岭必将成为一颗不定时炸弹。 东岭现在是他的封地,万一暴.乱突起第一个倒霉的绝对是他。 虽然魏游觉得当大反派也不错,但他手上无兵可用,那位覃将军心里巴不得他死于百姓之手,所以不能放任东岭苦下去。 解决毁灭性的预见不难,让东岭富起来就行。 发展离不开钱,搜刮民用加速死亡,他倾向于打开官绅市场,而肥皂就是一个突破口。新鲜事物充分证明自己价值后,买的人绝对不会少,况且还有添了精油的香皂,不怕富贵人家的小姐公子们不喜欢。 但他不想成为明面上那个人,他身份特殊,闷声发大财不容易遭人惦记。就好比在京城装窝囊原身一样,现在比不得和平年代,他初来驾到摸不清局势,锋芒毕露不是好事,反而容易半路被截杀。 柘庆锋是个聪明人,他等对方来找他商量肥皂一事,之后顺水推舟挑选柘部落的人当掌柜,自己当个背后人,没想到陈富先人一步。 大商户在挖掘商机方面的确比一般人更为敏锐。 “正是,若王爷想用肥皂方子做生意,陈家诚意十足。”陈富谦恭道。 “哦?” 陈富深吸一口气,说了陈家能支付的起的垄断价,以及后续经营之道——薄利多销和利用海船远销北方供需调整,他怕魏游不明白说的很详细。 “且陈家经营肥皂所得的一半银两交予王爷。” “不错,”魏游夸赞道,即使陈富没有读过资本论相关内容,也不妨碍他摸清商场自然法则,“如你所想,本王确实有从东岭挑选商户经营肥皂之意。” 陈富一喜。 怪不得古代那么多人头悬梁锥刺股考科举当官,地位决定一切,为商的辛苦奋斗一辈子仅官员动动手指头,荣华富贵化为乌有。 官商勾结情有可原。 魏游又抿一口新贡毛尖,暗想他这情况算不算官商勾结,大荆既然不禁商,那应当不算:“五五分恐怕不够。” 没有拒绝说明还有谈判的余地,打从一开始陈富就知道王爷不会轻易点头,已经做好了暂时吃亏的准备,五五、四六分较为合适,降为三七就得好好考虑了。 陈富试探道:“王爷心中何想?” “若本王说肥皂经营所得分三方,你我二二分,剩下六归官库用于百姓,你陈家是否愿意?” 此时陈富垂首等待魏游狮子大开口,听了这话,他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忍不住拔高音量:“王爷是想将肥皂所得六分留给东岭百姓?” 魏游淡淡瞥了他一眼:“有何不妥?” 这还用问? 简直辱没商人唯利是图,官僚欺压百姓的名声! 陈富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瑞安王与寻常达官显贵不同,是位为国为民好王爷,当初津沽口接见时他以为王爷是在覃将军面前装装样子,现在船舱内只有他们两人,王爷根本无需装蒜。 “没、没有不妥之处,”想通了的陈富心情复杂,“王爷高义。” “陈家为民之心本王见了。” 端正态度的陈富思索片刻,问:“若肥皂售卖,王爷欲如何定价?” “肥皂与猪胰子价钱相同。”魏游淡淡道。 本来以为王爷就算再说什么也不能吓到他了,听了魏游的话陈富确确实实再次震惊:“才五文钱!” 这和送有什么区别! 他小心求证:“那前期所需银两筹备?” 魏游端着茶杯朝他一笑,陈富懂了。 王爷不出钱。 他想在王爷面前替他们陈家二房插个眼,肥皂是对方抛出来的唯一途径。肥皂十文钱一块,他敢保证三年内能不赚不赔,如果折半,那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亏本买卖。 商人行义举,容易受其他大商族排挤。 如果今日他答应了,定会被紧盯他一举一动的其他几房大肆宣扬摸黑,损失银两是小,若为此失了陈家海运管事权,那才因小失大。 可肥皂一事可操作大,陈富实在不愿放弃。 权衡利弊后,陈富托着肚子几两肉咬牙抬眉,却被步履匆匆的来福打断,说是柘庆锋来前商议肥皂之事。 来了。 魏游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陈富肉眼可见急了:“小人愿意……” 说话间柘庆锋踏进船舱,魏游摆手:“不急着给本王答复,正巧你俩为同一件事来,随本王见过肥皂再说不迟。” 竹编上放了许多块肥皂,这是五天前的那一批,魏游抓起一块捏了捏,肥皂硬度适宜,看来第一锅做的还算不错,就是不知效果如何。 “圆圆扁扁,肥肉所熬,有皂荚的用处,这就是肥皂了。”在陈家船上陈富只听闻肥皂如何做,样子如何,可听了只能增加心里头的痒痒,现在总算见到真正的肥皂了。 像糕点。 清水盆放置在架子上,魏游亲自演示用法。 “王爷,让奴才来吧。”刘和德阻拦,怕肥皂加了石灰粉伤手。 魏游拒绝:“无事,本王心里有数。” 双手沾水后魏游搓动肥皂,起了细小的泡泡来回涂抹手指缝隙再冲洗掉,这东西用起来简单,没一会儿大伙都学会了。 “水没变化。”有人观察道。 魏游的手干净,洗后当然看不出什么变化,他让开身:“你们谁手脏衣角脏的可以来试试。” “我来!我来!”江盛早就对自制肥皂来兴趣了,他高举右手自告奋勇,因为周围全是低头族,他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洪亮。 魏游上下打量上蹿下跳的某人,如果没记错他每日出门前都会照一刻钟镜子,这么臭美的人会允许身上积灰? “别闹,你身上干干净净的哪里脏。” 被夸干净是值得高兴的事,但不是现在。江·气氛组·盛兴奋的表情微滞,他低头抓袖口摸衣摆,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还真没找到一处脏的地方。 顿时整个人沮丧极了。 眼底积攒起笑意,魏游暗自摇头,这回不像猫了,像是只得不到骨头的小狗。 总得有人试的,江盛被否决,柘庆锋一犹豫,陈富捡漏解围:“小人先前登船时擦到了衣物,可以一试。”在海上换船并非易事,陈富衣摆沾上不少水渍灰土,反而合适。 “行。”魏游把肥皂递给他。 哥儿女子自觉背过身,江盛注意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不情不愿转过头,魏游重新看向陈富。 陈富没有多想,径直脱了外衫放入水中用水搓洗一遍,外衫上沾了一块油渍用水去不掉,他又按照魏游的手法滚了肥皂揉搓。 后厨人深受油污难去的苦楚,料想这肥皂没这么神奇,没想到—— 一人惊呼:“真的没了!” 背过身的哥儿女子转过头看向陈富手里的外衫,那块原本有灰黑油渍的地方干干净净,甚至连周围一片布料颜色也亮了许多。 陈富是当事人感受最深,他的衣服每回穿了用猪苓洗绝对干净,如今用了肥皂那衣物更亮了,如同当初买回来时一样明亮,若是没有此番对比,日积月累下他定看不出色泽明细,如今用了肥皂倒是泾渭分明! “好神奇!” “这衣服好脏啊!” 一名稚儿的惊呼夹杂在惊叹中,其父眼疾手快捂住嘴巴带离,童言无忌,饶是陈富纵横商场见过不少世面脸皮厚如墙,这会儿被人点出也忍不住耳根发烫。 没人顾得上他,大家紧紧盯着肥皂眼神发直。 魏游环视一圈,问:“谁还愿意试?” 未知的东西总让人害怕,第一回没人愿意试情理之中,一旦尝到了甜头,没人不心动,不过谨慎起见他们想观望几人再说。 魏游点了头一个出声的大鹏来试。 他学着魏游先前的法子搓自己的汗巾,果然灰色的布褪去污垢重新泛白,原本清澈的水变脏了。 嘿,有用! 证实肥皂能用是令人惊喜的事,但搓完汗巾的大鹏动作一滞,猛地跳起来狂甩手上的水,表情扭曲双眼惊恐:“王爷!不好了!我的手被石灰烧白了!” 一听这话,吓得围堵在水盆边的人手里的毛巾都掉了。 肥皂出事了! 魏游周围轰地空出一大片,后厨内三十几个船工悻悻然看向这边。昨日五郎说的果然不错,这么好的东西别人为何做不出来,因为这肥皂伤手用不得。 魏游:“……” 说实话,刚看到大鹏那块比其余地方更白的皮肤时魏游也惊到了,但细想后很快明白过来,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他没急着解释,反问:“手背可有刺痛感?” 慌张不已的大鹏听到魏游沉稳的声音逐渐平静下来,他细细感受一遍,惊恐的眉头舒展开:“好、好像没有。” 魏游取过一块洁净的毛巾涂上肥皂:“触碰石灰水有热烧感,没有刺痛说明肥皂没问题。” “可明明大鹏手上白了一圈。”一人指着与周围肤色明显不同的地方说。 “大鹏所说手上泛白是肥皂的缘故,不过不是因为石灰粉,”魏游抓起大鹏的手,把袖子撸高后用毛巾擦拭他的手臂,古铜色的皮肤白了一个度,魏游摊开毛巾展示给他们看,“如何?” 干净的毛巾黑了一大块。 手臂也没有红肿。 “……”一时间全都哑了声。 他们全打好腹稿坚定是肥皂有问题,结果告诉他们大鹏手臂变白是由于身上太脏了?! 被大眼瞪小眼围观的大鹏像是被当众扒了衣服一样羞耻感爆棚,他想为自己辩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怎么回事? 昨夜下了场雨,他明明用猪胰子认认真真洗过一回了啊! 18、第 18 章 得亏大鹏晒得黑看不出脸红。 魏游没有难为他:“一会儿你去找刘管事取赏钱。” 试个肥皂还有赏钱? 其他人坐不住了。 早知当初试一次有银子赏他们定会毫无顾虑冲上去,哪会让大鹏那傻子占了便宜,心思玲珑的船工视线不自觉往魏游身上瞥。 不知道还有没有油水可以捞。 船工常年在海上露出的皮肤黑黝黝,对比之下一双双没有手机电脑破坏的眼睛黑白分明,不懂含蓄的目光像是盯着一块唐僧肉,魏游顺从众人的意第三次问:“谁还想试?” 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来!” “我来!” 冲在后头的五郎一把推开挡路的人挤到最前头,因为跑的急差点撞上魏游,被魏游一皱眉吓退半步,转而站在最前头张开双手挡住拥挤的人群。 那名被推的踉跄的人在后头怒吼:“五郎你昨夜明明说……” “我什么都没说!” 私下里非议的事一旦搬到面上来,那就成了要掉脑袋的大事,当初说的时候嘴巴没门把的,现在五郎心里头急得团团转。 可不能让大虎再说下去。 “好了好了,不就是不小心推一把嘛,让给你,大虎你先来!”他粗红了脖子扯开嗓门,说的大虎占了什么便宜似的。 那名叫大虎的船工乐呵呵慢步走到最前头,一改先前愤怒的模样:“你说你好端端推我做什么,你这急性子可得改改。”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五郎放开一只手臂让他到身前来。 “诶五郎啊,”其他人眼睛转溜一圈,依样画葫芦,“你昨儿可信誓旦旦……” 让一个还成,是他推的,让一群人那还了得,别以为他没认出来昨儿好几个人后来比他说的还起劲呢。 “你们可别倒打一耙,我自个儿说的我心里明白,你们几个说的我也记得不差。”到时候谁都讨不着好。 开玩笑有个度大家拎得清,起哄的人安分下来:“行了行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吵吵吵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晚上下了甲板还得一个屋。” “五郎咱俩关系最好,你一会儿用完先递给我!” 谁第一个试用对魏游来说无所谓,乱作一团的队伍重新整顿有序后,他吩咐下人再取两块新肥皂连同用过的这块切成几个小块,发给最前头的十二个人。 就没再管了。 除了大鹏外其他人没得赏钱,情理之中,没人抱怨。 事情解释清楚误会解除,汉子们很快被肥皂吸引了全部注意,热情高涨,抢要肥皂试上一试,胆大的哥儿女子让自家夫君匀一点给他,结果洗出一手污泥红了脸,其余哥儿女子看见怕被笑话不愿意当场试。 五盆水,脏的跟淤泥里滚过似的。 “搓了一盆泥,陶三你是准备在身上种菜呢。” “去去去,还说我污手垢面,你瞧着自己的手,比那钻了土的蚯蚓还不如。” 起先大鹏一个人丢脸,后厨尽是嘲笑他的声音,如今大伙们都一个样,说不上谁比谁干净,你瞧我我瞧你,笑成一团比比谁洗出来的水更黑。 看得人直摇头。 肥皂效果出人意料的好,魏游同陈富、柘庆锋对视一眼,离开后厨重新回到书房商讨。一个时辰后等大门重新打开,刘和德见陈富手中紧握肥皂嘴里不停念叨。 “废油居然也能制肥皂,如此看来五文钱稳赚不赔。” “……竟还有自带清香的香皂,家里的婆娘和女儿定会喜欢。” “肥皂和粮食……王爷是个妙人,相见恨晚呐,怎的不生在我陈家呢。” 而柘庆锋手里同样拿着肥皂,不过与春光满面的陈富相比,神情较为落寞。 刘和德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暗叹一口气。 看来肥皂一事是定了。 隔壁船,几人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王爷说的肥皂真能用?” “岂止啊,五文钱的肥皂比猪胰子好用多了!” “这么便宜!” 神奇的肥皂经过一天的发酵被夸得天花乱坠,其他海船上掌帆的,烧火的,即使半信半疑没亲眼见着,不妨碍他们说上几句争得面红耳赤。 反反复复那几句话。 “我听谁谁说……” “不是骗人吧?” “真的只是猪油和草木灰水加点石灰粉混着烧?” 传来传去真假难辨,也有门路的找买到肥皂的人瞅一眼真假,连覃洐妻子杨玥也掺一脚。 “瞎折腾,你从哪里听来的话,就是加了草木灰水的猪油,能起什么用,洗衣沾个满手油污。”覃洐轻哼,自家媳妇云亦云瞎起哄。 “你又没使过你怎的知道。”杨玥好歹是将门出身,没京中女子般唯唯诺诺,被骂后气势毫不含糊。 “他是个什么货色你难道不清楚,无非是买通了船工夸大其词。” “在京时我亦对他有成见,可如今肥皂一事,断不能因先前的事而单面否认其作为,”杨玥是个爱凑热闹的,当即撂筷子起身,“不行,我要去瞅一眼。” “着什么急,晚膳还没吃——” 提摆踏出舱门半步的杨玥收回脚,就在覃洐以为她用完晚膳再行动时,杨玥抓起一块酥饼叼嘴里夺门而出,跑远了嘴里还唔唔出声:“给唔留着点——” 留下覃洐与自家三岁大,乖巧咀嚼的儿子大眼瞪小眼。 “你娘不要你了。”覃洐愤愤道。 覃长瑜看自家老爹就像看白痴,他默默漱完口自己蹬着小短腿下桌,离开前不忘回呛:“是不要你了。” 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家里全是舞刀弄枪的,武将之子覃长瑜从小耳濡目染,离京前他爷爷专门教了他一套拳法,覃长瑜日常绷紧小脸肃穆地打完三遍,等背后全是汗才停下动作回到船舱,发现他老爹还坐在饭桌前注视前方,眼神呆滞。 妥妥一望妻石。 “娘真不要你了?” 犀利一刀捅心窝,覃洐恼羞成怒把小豆丁一把抓起来,高抡起粗糙的大掌,结果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河东狮吼:“覃洐!” 熟悉的声调吓得覃洐整个人一激灵,手蓦然松开,幸好杨玥接的快,顺利救下差点摔个狗吃屎的儿子,但心里还是砰砰跳个不停,后怕不已。 趁媳妇没发火前,覃洐结结巴巴:“诶,我就吓唬吓唬他,没打算真打,是不是啊儿子?” 覃洐挤眉弄眼,覃长瑜不理不睬。 不管是真打还是假打,拿他发泄,摔他是事实,欺负小孩是不人道的! 见着儿子的反应,覃洐莫名心酸,好歹他是小家的一家之主,母子两同仇敌忾他反而成了恶人。 好吧,他也有错。 覃洐轻摸鼻子:“咳,媳妇,肥皂可见着了?” 杨玥翻了个白眼,转移注意的手法真拙劣,不过她懂得适可而止,把覃长瑜抱到地上后从背后掏出一个浅黄色的“糕饼”,在覃洐开口前展示,“我知你不信,特意从陈当家那讨了一块来,付了五文钱。” “这么便宜?”覃洐单手把玩肥皂细细感受,没有糕点的软糯感。 下人端来一盆清水,杨玥帮他撸起袖子,打湿毛巾涂上肥皂打算替他擦拭手臂,被覃洐躲过了:“老子才不用他的东西。” 杨玥不管他,转手洗自己的手臂,没一会儿洁净的毛巾上多了一层灰色。 “这……”覃洐看傻眼了。 怎么这么脏。 杨玥之前见过更脏的,有了对比,心里平衡多了:“得亏我每日练武后用猪苓清洗,那些个舵手用肥皂一洗,我瞧着整块毛巾都黑了。” “真不是因着石灰伤了皮才白的?”覃洐不敢相信。 杨玥懒得答,替自家儿子剥了衣服放进木桶里让他自己洗,覃洐没忍住,利索脱下衣服跳进木桶抢儿子手里的肥皂,不洗不要紧,一洗床舱内换了三桶才叫停。 覃洐摔进床里浑身舒爽,感觉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在透气。 “太爽了。”他不禁感叹。 “先前是谁不相信我的?谁嫌我身上脏?”杨玥没好气。 “哪敢啊,”覃洐就是个妻管严,手上替媳妇擦干一头细软的黑发,嘴里讨饶,“我那是不相信瑞安王。” 覃洐手法娴熟,杨玥昏昏欲睡,渐渐接不上对方的话,就在她即将睡着时,覃洐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着了条亵裤就往外走。 杨玥一下子清醒了:“你干什么去!” 柘家海船船舱内,魏游手臂架在木桶边缘闭目养神,猪苓水到底洗不干净,还是肥皂亲切又清洁。 湿热的海风从木板缝隙吹进船舱,随海风而来的是一阵“哒哒”的声响,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魏游倏然睁开眼,抓起随身准备的匕首藏进水里伺机而动。 细微的声响让脚步停滞一瞬,重新靠近时比先前步子急上三分,魏游紧了紧匕首,下一秒,他对上了一双微睁的杏眼,水潋的眸子因听到响动缓缓抬起,眼底流转着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惊讶。 魏游眯起眼,视线下移一寸。 那双他以为行刺的冷白纤手放在里衣带子上,好似只要轻轻一碰,松垮垮的里衣就会彻底散开。 魏游眉峰微蹙,却见江盛抱胸先指控:“你怎么在——” 适时,得到消息的来福破门而入,高声喊道: “王爷,不好了!覃将军坠海了!” 19、第 19 章 来福的大嗓门吓得海船晃动了几下,江盛收回视线时,魏游已经粗浅擦干套上干净的亵裤。 袒露的肌肉线条被一件件衣物遮掩,配上被连翻打扰透出的不耐神情,整个人显得十分禁欲。 魏游越过江盛往外走:“怎么回事?” 来福进门后发觉不对,现在心里头乱的很怕自己打扰了王爷的兴致,说起话来磕磕绊绊,魏游将零散的话整合大致明白了经过。 用一句话概括就是,覃洐用过肥皂后兑现誓言。 跳海了。 意料之中,他知道覃洐水性不错,当初让人把消息扩散目的就是为了观察这人的品性如何,反馈不错。 将军落水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似的飞速传开,等魏游踏出船舱,右侧船舷火光通明,挤满了举着火把看热闹的人,不少人因着身高不够,又了凑热闹下头还垫了东西。 人群见他走来纷纷让开道,魏游顺着他们的视线往斜下方看,远处一个黑影两手抓绳双脚蹬力往上攀爬。 上回魏游见这么利索的身手还是新闻报道里训练的消防员。 起哄的声音消失,那方登船后迅速察觉到异常朝他这头看来,毫不意外对上眼,天色黑,魏游一时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注意到他身后簇拥的火把飘飘摇摇。 不错,是个讲信用的。 魏游返舱前吩咐来福:“明日从本王留的五块肥皂中取两块送过去。” 此事算是揭过了。 岸边蚊子多,到了海上就没了蚊子踪影,大伙们聚在甲板上聊着事不见歇息,反倒无形中给肥皂添一项“光荣伟绩”,甭管是看不看得惯魏游的人,此刻也乐道着说上两句。 这会儿倒是对事不对人了。 魏游不是个爱凑热闹的,确定人没事,他就返回船舱准备洗洗睡了,然后左脚刚踏进船舱,他就发现不太对。 精美的木床上端坐着一个人,没有白天嬉嬉闹闹时生动的表情,此时正严肃的看着他,见他投去视线,那双红润的唇瓣微微张合,似是有话对他说。 魏游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但对方没吱声。 那双熠熠的黑眸子明显缀着话语,魏游不急着问,总有人耐不住的,但这回江盛一反常态,等他净手入榻也没等到对方发声,仅有一道难以忽视的目光追随。 魏游旁若无人地闭眼假寐。 戌时不到亥时,换算成现代计时也才晚上八点多,远远不到他睡觉的时候,以往商务谈判日夜颠倒来回飞是常有的事,后来名气上涨才好了许多,但长年累月的奔波让他的生物钟紊乱,即使穿越到古代也不见得好多少。 除非,江盛睡在他身旁。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失眠是可以治的。 江盛身上有一种不同于熏香的淡香,他万分确定这不是自己心猿意马的幻觉,而是肯定,这种香气若有若无,在穿越前三天十分浓烈,之后一直淡淡的,除了他长久睡的床榻沾染上些味道外,平时根本无法察觉。 近段时日,因为晕船呕吐,他让人单独架了个单人榻分床而眠,失眠复涌而来,很是头疼。 解决方法很简单,如果他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大荆男子,或许直接叫了自己的媳妇暖床无可厚非,甚至在观念里就是天经地义,但魏游不同,他是个受平等教育的现代人。 良好的教养不允许他借男权身份强迫一个人抵足同眠。 更何况,对方眼底满是抗拒。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床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直到他的塌前停下,魏游睁开眼,就见江盛蹲下身下巴抵着榻沿,用食指和拇指小心夹起他的衣袖,轻轻拉动。 少年人脸皮软糯白嫩,扭扭捏捏一抹红根本遮不住。 “喂,能不能借我点东西。” “我有名字。” “魏游,”江盛花了极大力气才开口,不仅是因为这件事,还有面对的人,他自我解释,好比求讨厌的人做事,心里总归不舒服的,“能不能借我一样东西。” 魏游坐起身,简洁道:“说。” 因为注视对象变高,江盛被迫抬头仰望:“就是那什么。” “什么?” 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可描述的,江盛往回抽手时一用力,把脆薄的里衣袖子撕开一道口子,他小心觑魏游,心虚地一点点松开手指背到身后,又掩耳盗铃般伸出两只手把袖子两侧合在一起,假装没坏。 大概是魏游的视线太过灼人,江盛沉默地起身掏出自己的小囊袋,把上回魏游给他的夜明珠放他手里,郁闷:“这衣服怎么材质这般差,这个赔你。” 魏游卷曲手指,没收夜明珠,他没说这料子是御赐的,以丝滑透凉著称。 江盛还沉浸在丢了唯一身家的悲痛中,等魏游再次发问才回过神。 “就是,那个,肥皂,”他左顾右盼躲避对视,大概是捡肥皂的事流传太久,他才会想歪,“我想借用一下。” 这么纠结,魏游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新肥皂他有三块,给对方一块倒是无妨,不过……破破烂烂的袖子看着不顺眼极了,再加上这张看上去机灵实际好欺负的脸,到嘴的话改了口:“行啊,今晚暖床就借你。” 等价交换不算强迫。 隔日清晨。 魏游醒来神清气爽,难得有个好觉,不觉心情舒畅百倍。 他轻手轻脚下床,宽大的床他只占了一半,另一半被贪睡的小猪霸着。他是趴着睡的,一侧脸颊贴着凉席,四肢舒展睡姿糟糕,大概是快醒了,粉嫩的脚丫子一晃一晃。 居然真有人为了肥皂卖身。 魏游笑着摇头,起身洗漱后前往后厨就着粥简单吃了点,就在后厨等着,昨日与陈富说好今早教送一批来教做肥皂。 由于魏游醒得早,等人闲着无事又画了一张模具图,桃花菊花四叶草福字等简简单单的模子,到时候将皂液倒入模具中,凝聚时会变成好看的形状,单一的圆形方形虽实用,但富贵人家买东西是相外貌的。 一见钟情的条件:好看才行。 香皂同样适用这个真理。 等模具图送去给铁匠,陈家船工才姗姗来迟,又是一阵诚惶诚恐怕怪罪,魏游习以为常,没去管他们,兀自开始肥皂工艺制作。 第一回演示的还是热肥皂,只不过用料换成了废油。 第二回才是冷制肥皂,温热的猪油中加入调好的碱水混合搅拌,底下无需舔火加热,低温状态下持续不断搅拌至淡黄色的酸奶状,因为没有萃取精油,直接将肥皂倒入竹筒中,保温静置。 “好了。” 陈富仅是在一旁看着就紧张个不行,他擦了擦汗靠近魏游:“王爷,这门手艺,柘部落的人……” “昨夜已经通知下去,观摩者仅可自用,不可告知他人,若是谁泄了秘……”刘和德扫视周围,在场的人无不低下人表示顺从。 “那就好那就好。” 肥皂仿制简单,魏游知道他的顾虑:“倒也无需担心过多,等肥皂售卖开定会有人争相仿制,到时候秘方不再是秘方。” 他倒是没想到用官威禁止,官盐打压无数,私盐可曾禁了? “那可得占个先机才行,”陈富在经商方面脑子转得快,没有魏游提示下很快想到了办法,“贩米者无数,我陈家米行入东岭不早不晚,却能站稳脚跟一路到现在,靠的不仅仅是优质粮米,而是陈家老祖在米袋子上拓的‘陈家米行’四个大字,而其他米行却未想到这简单的一招。” “归根究底,肥皂面必须印上‘福安’字样。”陈富道。 “聪明。”魏游夸赞。 “抢了先机,名声打出去,平日无偷工减料,百姓必会回头再购。”日用品不像衣服,穿个三五年才舍得换,五文钱能用一两月的肥皂,不怕没人买。 魏游又找他聊了精油的事,等人打着鸡血脚底生风走后,一人端着碗进来,海上比不得路上平稳,船体晃动,碗里的汤水撒了些。 “诶,你尝尝。” 江盛忐忑间夹杂着一丝别扭,上回云哥儿提示魏游所缺之物,他思来想去,魏游除了晕船吃不下饭外,没别的缺了。 应该不是后厨做的,魏游的余光在他端汤的手指上轻轻扫过,看着他的脸问:“这是什么?” “乌鸡黄芪枸杞汤,补身体。” 卖面子吃是可以的,但,魏游看着冒着油光颜色不正的汤水,以及散发出来难以忽视的怪味,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下口。 “你吃过吗?”魏游又问。 江盛摇摇头,把盘子往前推了一寸,催促道:“叫你吃你就吃,害怕我下毒不成。” 虽然不至于下毒,但魏游觉得一碗下肚茅厕是跑不了了,他决定不委屈自己的胃:“这样,你先吃一口。” 一碰冷水浇下来,魏游的话听在江盛耳里就是坐实下毒的猜测,他攥紧受伤的手指头心里拔凉拔凉,诚心诚意跟清哥儿学了好几天厨艺,结果魏游居然怀疑他下毒! “一句话,你吃不吃?” “你先吃。” “爱吃不吃谁不稀罕,我自己吃。”越想越委屈,江盛丢开勺子捧起碗,当面灌了一大口,等汤水味遍布味蕾,他脸色一僵,弯下腰。 吐了。 他不信邪地又喝了一口,还是一样奇怪的味道,盐和其他事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熏得他舌头和鼻子当场去世。 明明学了好几天,颜色正常了啊! 魏游:“你……”也不用太勉强自己。 话没说完,江盛硬着头皮一滴不剩全喝下去,然后端着碗跑了。 魏游:“……” 桌子上的纸面留了几道水渍,魏游沉默半晌,唤了门外守候的刘和德进来吩咐几句。 半注香时间,一个背着药箱头发散乱的白胡子大夫推门而入,跪在地面上瑟瑟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真喝出毛病来了? 魏游皱眉:“如何?” 话出口,大夫佝偻的背明显又蜷缩一寸,魏游手指重重敲了敲桌面,白胡子大夫才哆哆嗦嗦开口:“王爷饶命!王君嫁入王府不足月余,尚未有身子!此事急不得,若王爷心忧子嗣,还需慢慢调养的好……” 20、第 20 章 光是短短几句话,大夫面下的地板被汗水浇透,王爷命他给王君诊脉,自然是不可能诊出喜脉的,他一个小小的大夫,哪敢说王爷不举啊! 若王君真有了,那才是……大夫伏地后思绪如脱缰的野马一去不复返。 而魏游一脸莫名其妙,找个大夫看江盛有没有吃坏肚子,结果这老头在说什么。 生养?身子? “脉象如何?” “王君身子骨健朗,无隐疾寒症,比寻常哥儿易受孕些。” 大夫三句不离怀孕,魏游总算上了一份心,先前虽然从原身的记忆中知道有这回事,但他没亲眼见过男性生子,自然将其抛之脑后。 现在想想,他俩头三天没做任何防护措施,事后也未喝些汤药……应该不会吧。 本来魏游命大夫前去诊脉还真不是关心这个,但如今,他犹豫了:“他先前喝汤后恶心呕吐。” 或许他猜错了,不是因为熬的汤难喝,而是有身孕了? 魏游抿着嘴面无表情,在旁人看来就是不满王君还未有子嗣,吓得林从明林大夫插针稳健的手隐隐发颤:“王君乃是吃了恶食所致并非孕期反应,小人开一贴药即可药到病除。” 那就是汤的问题,魏游想了想,不放心地再问一遍:“当真没怀?” “王爷,急不得,”林从明心里道一声果然,王爷说是吃坏了肚子是借口,真正关心的还是子嗣,“大皇子、二皇子亦是成亲一年后才传出孕事。” 一个大夫还不至于在皇家子嗣上欺骗他,哪怕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魏游让他开一副药后打发了去。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林大夫是因为后怕说错话掉脑袋,魏游心情较为复杂,孩子一事在他确认自己是同性恋时早已经想开了,如今真猝不及防冒出个孩子来才在他意料之外,况且生孩子一事受苦的还是另一方,单凭江盛一惊一乍活泼的性子他无法想象其有孕稳重的样子。 无论如何,这件事到底在魏游心里留了个疙瘩,以至于之后几日他总是不经意间把探究的目光投向江盛腹部。 次数多了,迟钝如鱼都察觉到了不妥。 一日靠岸补充淡水,他们下船逛街吃食,大约是在船上来来回回几样菜嘴馋的很,江盛狼吞虎咽入嘴不少新鲜菜色吃撑了,魏游再次看向他微鼓的腹部。 “你在看什么?”一只手臂横在腹间阻挡视线。 魏游收回视线,语气淡淡的,不像是偷看被抓包的样子:“没什么,觉得你胃口不错。” 说谎不打草稿,江盛撇撇小嘴,才不信:“你偷看我好几天了!”别以为他没注意到,他两只眼睛的视力好着,隔着地球看月亮都行,这点小小的偷看他早发现了!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 凉茶的味道冲淡夏日的暑气,魏游浅酌一小口,又给他倒了一杯降降火气。他没遮着掩着被发现很正常,只是平常人一两回就该察觉了,自家夫郎过三五天才发现,属实有点神经大条。 “是吗?”魏游慢条斯理地点了点茶杯壁,“你若是不偷看我怎的知道我看你。” “你这人怎么总是这么多歪道理,”江盛明明觉得逻辑不对,却又不知该怎么反驳,“明明就是你偷看我我才看你的,还不承认。” 魏游没打算继续和他小学鸡拌嘴,否则饭桌就会变成“你猜”“你猜我猜不猜”“你猜我猜你猜不猜”的无休止争论中。 “是我偷看你,”他不在意地点点头,又把人气着了,“那我不看了。” “你凭什么不看我?!”他是他们村最好看的人鱼,虽然他是被爸妈收养的,他们渔村只有一条人鱼,但他就是最好看的。 江盛伸手把他脑袋掰正,两人四目相对距离近险些撞到,魏游平日被忽视的狭长的眼睛近距离看格外平静深邃,像是无底的深水要把人吸进去。 温热的鼻息扑打在江盛脸上,他回过神手指微微蜷缩,竟觉得夏天还未过去,天气还是那般燥热,特别是手掌下的体温,怎么这么高,热的他手心都出汗了。 江盛不自然地别过头,扒拉着碗里的勺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过了一会儿,掩耳盗铃般又转回来:“喂,不许看了。” 魏游眼底飞快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也不问到底看不看,只是又举起了放下的筷子:“鸡翅还吃吗?” 江盛接过后发泄似的张大嘴啃动,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不解,明明占理的一方是他,他心虚什么。 “把这几样再做一份带走。” 江盛注意到魏游点的那几样都是他伸筷子的菜,心情愈发郁闷,这人总这样激得他气急败坏后拿好吃的收买他,拿人手短的道理他懂,魏游帮他打包美食他都没法说服自己找茬了。 烦人。 好难管住嘴巴哦,唔,这红烧鸡翅汁美肉嫩,真香啊。 好撑…… 打包的美食最后进了魏游的肚子,吃撑又胃难受的江盛只能幽怨地看着他进食,小脑袋委委屈屈耷着,嘴都快拉到地上去了。 不长记性。 暑气渐渐褪去,海运的新鲜劲过后,不仅魏游,连江盛的精神头也蔫蔫的,唯一值得高兴的是铁匠送来了打造好的模具和蒸馏器,蒸馏装置转化率不高,一大捧花仅能留存几滴精油。 魏游把做玻璃的想法往前提几位。 香皂制作过程中最开心的属江盛,作为一只颜控人鱼,看不上臭臭的废油肥皂,江盛喜欢添了精油颜色更好看的香皂。因为身上没钱,他只能牺牲自己卖身求皂,与魏游经过长达一炷香的谈判,两人达成同床一个月换一块香皂的“和平条约”。 反正对方阳痿做不了事吃不了亏,江盛对此很是满意。 …… 钱塘是海船下一个停靠州府,乃江南富硕之地,因雨水充足地势平坦,素有水稻之乡的称号,魏游没忘记东岭灾情的事,计划停靠距离钱塘最近的苏港采购赈灾用的粮米。 十日后。 一处郊外别院,几名被安排去收粮的管事聚在一堂,额角布满细汗却无一人敢擦拭。 “收不到粮?”魏游问。 “这三日无论我们想什么法子,如何劝说粮商和佃户农民,均反馈说是无余粮可卖,今日陈家米行每石提一钱,比前两日多了些人来,但统共收不足一万石谷物,赈灾银两却多花一倍。” 几名管事呈上册子,上头登记着每一笔粮食的收支情况。 魏游仔细翻看。 未脱糠的谷子每石四钱二分,麦子每石五钱三分,从粮商米行收取的谷子比直接从佃户农民手上收取的贵一钱,提价后佃户农民卖粮的占多数,记满了整整五册。 但,不够。 他们七月下旬从京城出发到钱塘已入深秋九月,恰好是钱塘收完稻子打完谷该是收粮的时候,手里多余粮,据他们估算,八万赈灾粮款买十万石粮食绰绰有余,结果不足一成。 他们携赈灾银两下江南的事即使百姓不知道达官显贵定能通过自己渠道知晓,与东岭相邻的钱塘行省该提前打招呼才是,然而他们到钱塘后除了第一日有官员相迎款待面上应和外,实际行动没见到多少。 是官府税收过紧还是其他原因? “你们先派几个人去附近村子看看村民的饮食衣着如何,了解情况,”魏游合上册子,转头问刘和德,“本王让你收购粮行,如今几家了?” 刘和德心中五味杂陈,他还记得那日进宫时王爷说的“买粮做什么”,自己怀疑王爷想私吞这笔赈灾款,事实证明王爷当初的意思竟是不买粮直接当东家。 这法子有用的。 同样是收粮,覃洐的人前往更远的地方收,但因为人生地不熟买卖双方均不信任,所购粮食少。反观陈家,在钱塘有分行有根基,佃户农民熟悉陈家米行的管事,自然信任的多,靠着良好的声誉收取的粮食竟比他们还多些。 买了当地的粮行再收粮可比直接收方便多了。 “回王爷,距离苏港近的几个镇子,奴才都问过一遍,一共收了十二个铺子,前几日收的多,今日不知怎么的只收了一个,原本谈好的铺子说是不急着卖了,奴才试着提价但对方不为所动。” 有些蹊跷。 魏游托着下巴思考半晌,手指轻点:“十二个够了,知会陈富一声不用再提价,原先制好的热肥皂让人搬到十家粮行,另外两家留着本王有其他用处。” 魏游等他们走了之后,又写了一封信让人交给陈富。 在距离魏游半日车程的一处幽静小湖上,三名锦服官人泛舟闲聊。 “不过是一个被逐出京的皇子,竟让主家和上头那位接连来信。” 先开嗓的官人身穿宝蓝色绸缎,腰带镶嵌红绿色珠宝,一看便知身家不凡,因饮酒的缘故言语颇为激动,周围两人附和着。 “我也得了消息,说是在赈灾一事上拦上一拦,这等小事居然被快马加鞭送来钱塘,京城那些个大官是越发不中用了。”另一位官员道。 “天高皇帝远的,一个王爷算个屁,他若是要购买粮,我等不卖他又如何,你瞧他如今忙的焦头烂额,哪有当王爷的无限风光,还不如我等泛舟游湖自由畅快。” “就怕到时候上头怪罪。” “到时候怪罪下来,与我等又有何干系,近年天灾人祸百姓哪来的余粮,粮商手里的存货少提价是必然,非我等所能管控,可不是我们故意为之,”他满嘴的讥讽转了笑脸,看向另一位,“你说是不是,陆大人。” 那位被唤陆大人的官人举起酒盅,谈笑着抿了一口。 “苏大人这回事成后怎么说也得往上升一升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商贾。”其中一位大肚富商谄媚道。 “得了,在咱们的地盘上,还怕那瑞安王掀起什么风浪来,他们不会久留大约会待上一旬,你且暗中盯着,做得隐晦些。” 大肚富商连连称是:“醉乡楼新来了个花魁,名叫丽娘,大人……” “送我府上。” “是。” 富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苏大人若是升迁,他的小儿许是能脱离商籍捞个小官做做,大荆不禁官家行商,对他们世代为商的大商户却限制颇多。 21、第 21 章 安海镇桃源村,一位夫郎挽起袖子在河边搓衣服,男人是镇上的厨子,昨日村里有喜事请他掌厨,衣物上沾了不少结块的油污,入水后油渍块与周边布料深浅分明。 “今个儿比前几日起得晚,我都快洗完了。”身旁同样洗衣的一位大娘见到他,与他打招呼。 “王婶子,”听着对方的打趣,田夫郎薄脸微微泛红,“天气凉,家里的说晚些没事。” “林哥儿好命,你家田大可就使劲疼着你。” 去河边洗衣的都是家里头的女子、哥儿,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打发洗衣的枯燥,田夫郎说了几句,从衣服盆里拿出一块葫芦型的肥皂,按着昨日田大演示的法子涂抹在衣物上,揉搓几下。 那块顽固的油渍碰到肥皂像是遇到了克星,乖乖跟着水走了。 王婶子本拧干了衣服打算起身,见着这一幕又凑过去:“这是镇上新做的猪胰子?效果不错,用猪胰子可得搓上好几回才干净,力道大了还容易掉色。” 她拿起来感受一番,眼睛一亮,“质地更细腻,没猪胰子那般糙,滑溜溜的,摸上去真舒服。” 田夫郎一手掌着衣服沾油的地儿,一手接过肥皂在上头来回打转摩擦,好让肥皂沾到衣服上:“这个不是猪胰子,夫君说是肥皂,拿两石米换的。” “两石米?抢钱呐!” 王婶子音量陡然拔高,不远处几位农妇从埋头苦干中抬起头,投注好奇的目光。 抢钱?谁抢钱?抢谁的钱? 王婶子没管这些人,她着实被惊了,怀疑这肥皂是用金子做的。 一石米如今收价五钱,用一两银子换一块肥皂,他们家都能吃好几顿肉了,农家哪户吃饱了没事干用两石米换一块肥皂。 纯粹脑子秀逗了。 本来王婶子心里异动,寻思着下回家里男人去镇上时买一块来用,听这话,吓得压根不敢多想,甚至看自家盆里的猪胰子都顺眼多了,好歹实惠够用。 “诶,不是的,是我没说清,”田家夫郎成婚不久不习惯沦为视线焦点,说话时磕磕绊绊,“是镇上的粮行在收粮,每收两石送一块肥皂,不要钱的。” “什么,白送的?”王婶子第一想的不是去卖粮,反而忧心忡忡,“北边是出什么事了吗?半月前官家说今年不太平,等秋收后会有大人物到咱这儿强收粮,到时询问就说收成不行,没粮。可前天粮行提了价,昨日又送肥皂的,我瞧真金白银的钱,没强收咱的啊。” “什么白送?” 几个因那一嗓子“抢钱”过来旁听的,一时搞不出清状况,等田夫郎解释一遍,闹着要看肥皂长什么样。 “若是前日卖了粮的还能去讨要肥皂吗?”张大娘皱眉问。 “那铁定是不行的。” “这不公平,只不过早了一日,怎么就不成了。” 周围安静下来,王婶子小心问:“张家前日去卖了?” 张大娘沉默了。 “诶,大娘,你想想前三天卖粮的岂不是更惨,每石少一钱,一钱能买五斤猪肉,这肥皂再贵也不至于一钱一块吧。” 张大娘心里不平衡:“所以我张家涨钱后才卖的,只是比旁人少了一块肥皂。” 大家尴尬不已,这种事搁谁身上都是吃亏的,但那又能怎么办,都是粮行的说了算的,总不能说我今天想卖多少你就得按照我说的价格来收吧。 被张大娘一搅和,他们对肥皂的热情也淡了些,最后也不知谁打了哈哈,说田夫郎木盆里还有衣服没洗,能不能洗洗让他们看看效果,人群才不至于散去。 “当真只用擦一遍就成了。” “咱家今年粮多,卖两石也不是不行。” 小小的肥皂令人纷纷爱不释手,但心动归心动,行动归行动,普通老百姓怕惹上事:“可若是官家知道了……” “管那么多做什么,官家只说今年收成不行,咱说卖的是陈谷不得了。” 一位样貌普通的夫郎开口:“再说,咱就普通老百姓,谁钱给的多卖给谁,甭管是陈家还是官家还是那风声不好的瑞安王,又不是卖给大莱通敌卖国,怕谁怪罪。我可打听过,陈家米行说仅这十日每石五钱,等过了这日头还是四钱二分,恐怕这新货——肥皂,也得收钱。” 是这个道理。 其中一位农妇被说动:“诶,林哥儿,能试一下不?也不白白占你便宜,我们家做了腌白菜,等我回去端一碗给你,就是味道比不上你家田大做的。” “你这说的什么话。”田夫郎没有拒绝的道理,将肥皂递给她。 钱塘一带大部分农户田多收成不错,图个新鲜绰绰有余。肥皂的吸引力大,谁不喜欢新鲜便宜又好用的东西,买的人少,他能逢人炫耀一番,买的人多了,不至于落单插不进话。 于是,纷纷加入试用队伍。 唯有那位面相普通的夫郎,悄悄离开人群,不知去向。 这样的事在钱塘各个镇各个村均有发生,陈家粮行收谷送肥皂的消息日传千里,再加上陈富有目的地将收粮的用途公之于众,去往陈家粮行卖粮的人挨山塞海,满满当当全是人头。 魏游满意了,有人赫然大怒。 啪—— 茶杯撞在皮肉和骨头上发出一声闷响,下一秒掉落地面滚了一圈,最后在一双黑靴旁停住,细微摇晃。 跪在地上的美人额头上红了一片,不仅是因为茶杯砸落,还有滚烫的茶水溅到皮肤,即使再疼的烫伤她也只是咬破了唇,并未叫出声。 “废物!” 得知陈家粮行消息的钱塘正六品户部巡官苏文祚苏大人连最近入手的美人丽娘都顾不得,浑身散发盛怒的气息,在场所有人跪成一片。 谁动一下谁倒霉。 唯一站着承接苏文祚所有怒火的曹德兴,亦是数日前泛舟同游的大肚商人,不跪是因为被吓得身体僵住,动不了了。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大人恕罪,税务司的衙役提前知会百姓,前几日有所作用,到底不是真的卖给反贼,且赈灾购粮一事本就是事实,总归瞒不住的……陈家不知从何处得了肥皂这等新奇物,引得百姓趋之若鹜,曹家粮行提价无用。” 苏文祚冷声打断:“本官不管过程如何,只看结果。陈家一东岭外来商户你等无法打压,留着还有何用。继续提价,不管那肥皂如何神奇,在钱面前不值一提。” 继续提价跟进,到时候米价不升反降,他们曹家堆积大量谷物无法获利,怕是要元气大伤了。 曹德兴隐隐有些后悔,不该走捷径的,若是动摇曹家根基,那他就是千古罪人,可现在想退出为时已晚。 待人走后,苏文祚吩咐亲信:“带人去把陈家米行的管事陈石抓了,查封陈家米行,安个虚假的名头查上十天半个月,给我拖着。” 曹德兴不中用,他不行。 要是让主家苏侍郎知道了他未完成交代的事,他苏文祚怕是会脱一层皮。 陈家八家米行人声鼎沸的场面在一夜之间被查封后戛然而止,因为这段时日的肥皂热,陈家米行从小有人气突破至家喻户晓,惹红了不少人,如今陈家掌柜陈石被抓,商户间幸灾乐祸的居多。 “王爷,查到了。” 一处郊外庄子,王府护卫长柴正峰看向上位者时眼底划过一丝钦佩。 从面见钱塘的一众官员开始,王爷暗中安排护卫营的三分之一混入安海镇待命,一口气收购十二家铺子后坐实怀疑,递给他们筛选的官员名单派人随时紧盯,今日陈家米行出事,总算顺着蛛丝马迹确认无误。 “是谁?”魏游手臂搭着扶手,坐姿随意。 “钱塘大商户曹德兴在暗中抬价,背后乃钱塘正六品户部巡官苏文祚撑腰,他是苏侍郎的亲侄。还有一人,钱塘安海镇正七品县令陆知运,他略有些奇怪。” 苏侍郎对他的怨念不小啊,不过不知道是他本人的意思,还是背后其他人的意思。 魏游点了点桌面,示意他继续。 “陆大人借苏大人县衙役,其他的未插手。另有一点,”柴正峰肃穆的方正脸不变,视线不经意间往右偏移,又迅速收回,“那位陆知运陆县令,与三皇子有书信往来。” 三皇子? 好久没听到他这位皇家好兄弟的名字了。 魏游沉吟片刻:“陆知运暂且不管,循着户部巡官的线好好查一查。” 柴正峰话不多说,领了命告退,魏游左侧头吩咐刘和德:“粮米肥皂一事通知十家粮行全面开放,让陈富接手去做,告诉他陈石最多受些皮肉之苦无性命之忧。” 刘和德一一记下。 “钱塘西湖不错。”魏游突然道。 “王爷的意思是?” “本王来钱塘多日还未好好欣赏一番江南美景,一时兴起,邀文人雅士一同泛舟游湖,你看如何?” “奴才这就去办。”不管王爷是不是一时兴起,他做奴才的做好分内事即可。 “邀请上钱塘的官员和大商户,柴正峰说的这三人务必到场。” 刘和德躬身答:“是。” 夜间,斜风细雨敲打窗棂,淅淅沥沥的,无端泛起一阵冷意。 魏游握笔的指尖和窗外的雨一样冰凉,在第三次走神后,收笔不再练了。 抬眸远视,红棕色木床边坐着一个清瘦的人影,因为寒冷将下半身藏进丝被中,唯有上半身露在烛火中,神情比解答数学题还严肃。 魏游靠近床边,提醒:“该休息了。” “我不,我就不信这花瓣能难倒我!”江盛倔强道。 “一个半时辰了,眼睛不要了?”江盛后知后觉闭上酸胀的眼睛,被魏游顺手拿走了香囊和针。 江盛也没闹,确实有点困了,脱了衣服嘟囔:“绣花真难。” 全然忘记丞相说的擅长女工了。 来福为他们留了一盏微弱的油灯,视线受阻后嗅觉反而灵敏,两人盖着同一床被子难免肩膀靠的近,闻着越发浓郁的香气,魏游第四次走神。 平日里江盛身上的特殊气味淡淡的,很好闻,今日不知怎么的,更加浓郁了,虽然好闻,但身体却有一丝难以忽视的燥热。 快到江盛入睡时,魏游终于忍不住询问: “你身上添了什么香?” 22-30 第 22 章 (三合一) “香?什么香?” 江盛声音迷迷糊糊, 有些失真,大概是被人从睡梦中强行脱离,大脑懒懒恹恹, 还未彻底清醒。 “衣物的淡香很好闻, 是下人给你新换的香料?” 其实江盛衣物上的香同他是一样的, 都是上好的御赐沉香, 但除此之外,江盛身上另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淡香,由内而外包裹在被褥内,越发浓郁。 “没香气啊。”人鱼才不屑人类的香水味,熏死鱼。 江盛抬起胳膊轻嗅, 因为手臂带动被褥, 搭起一个小小的帐篷,空气流动下香味直袭魏游的鼻腔。 魏游呼吸一滞。 身旁人毫无所觉, 嘴里念叨着没有闻到香气,为证明没熏香,不假思索把手臂横在魏游鼻子下。 “有了香皂我都不让云哥儿熏的,这儿的香太浓了不喜欢,你说的淡香没闻着, 莫不是我鼻子出了毛病,你闻闻。” 柔顺的布料划过鼻尖,除最开始羊奶皂的奶香外,还裹挟着江盛特有的香气,魏游屏息不敢深吸, 偏生有人无所觉靠过来, 连的他都沾染了江盛身上的味道。 烛火漏出点点碎芒,映在精致白嫩的小脸上, 他嘴里不停念叨“有没有闻到”,魏游眼眸半阖,恰巧落在对方开合微撅的薄唇上。 软软绵绵,很好亲。 就像那几日一样。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问了几回不应,江盛不耐烦了。 小嘴撅起的弧度更大,魏游微微出神,等回过神,食指已经点在了江盛柔软的唇瓣上,他亦对上一双惊讶的明眸。 魏游瞬间清醒了。 他在想什么? 平日逗江盛生气仅是觉得江盛暴跳如雷的样子可爱,却不曾有其他龌.龊的想法,如今,魏游被自己身体的反应吓了一跳,他拧起眉头,伸手缓慢揉眉,遮掩住眼底的片刻慌乱。 娱乐圈见多了昏暗的事,这方面的念想降低不少,再加上日夜颠倒的作息,连谈恋爱的功夫都没有,更何况找个伴,穿到大荆上辈子没经历的事经历个遍,连某方面也变了。 当真是开荤的男人在欲方面的需求会不同。 许久,魏游抽回手:“大概是我闻错了,只有香皂的味。” 指腹离开唇瓣瞬间变凉,魏游强迫自己清醒,说出的话不自觉冷了几分,听在江盛耳里就突然如冬日飘雪般语气急转直下,莫名其妙。 “占我便宜呢!”他忿忿。 狭小的床榻间一时无言,江盛沉下心感受,香气没闻到,就是腿有点痒有点热。 有种想变尾巴的冲动。 因为身旁躺着魏游,他俩又同一个被窝,他怕被发现都好久没变漂亮尾巴了,一定是尾巴想大海了。 魏游沉默地下床,没有萦绕鼻尖的气味,他身上的燥热压下不少,略作思考后,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床新被褥。 早先两人同床不同被,天气渐渐寒冷,第二日醒来魏游身上总会有一只紧贴的八爪怪挂在胸口,另一床被子成了摆设,索性同盖一床。反正江盛心大,他也不会心猿意马做其他事,两人均未觉不妥之处。 现在怕是不能了。 “你还挺贴心,知道给我加一层被子。入秋下雨越下越冷,我刚一个人在床上盖一床脚都冻住了。” 江盛说着主动往里挪了挪,摊开手准备帮着摊第二床被子,结果魏游只是简单地把被子放在床沿,替江盛捻紧被子后自己铺床躺进新被褥中。 “好端端的怎么分开睡了?两个人更暖和。” 魏游没有正面答:“你一个人睡脚冷再给你拿一床?” “你身上暖,比被子管用。” 被子只能保暖,魏游一个大活人自然产热的,二选一选什么不需要犹豫。 “染了风寒,会传染给你。”魏游面不改色说谎。 江盛伸出一只手抓紧被子下的被褥,哦了一声,他没有怀疑,就是觉得魏游这个法西斯也有人道的时候,会为别人着想。 “生病十分难受,喉咙肿起来吞咽困难,不能吃美味的鱼了。”江盛一想到感冒就忍不住苦皱眉头,看着魏游颇有几分感同身受。 “你真惨。”他断定。 江南深秋不像北方单单体感冷起干褶,而是一种冻到骨头里的阴冷,特别是雨后,裹着被子都挡不住刺骨的寒意。 昨夜睡得晚,昏昏沉沉又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早晨醒来被褥内毫不意外多了只八爪鱼,温热的身体贴着他的半身,手臂圈着他的腰,头贴在他的胸口处,鼻息喷打下带起一阵养意。 魏游试着掰了几回无用,反而冷风入被。 应了那句话,真得了风寒。 “你昨日没睡好?”江盛好奇地紧盯魏游,他很少见魏游有黑眼圈,即使每回比他睡得晚但第二天依旧精神十足,果然生病了人比平时虚弱。 江盛看着看着整个人凑到他跟前,从远处看像是半趴在魏游身上,魏游张开手抵住滚圆的脑袋,一手推开。 “离我远点。” 声音沙哑,比往日低了一个度,更有磁性,江盛的腿又开始痒了。 “你们人……娇生惯养的人底子就是差。”不像他们人鱼,酷爱冬泳不容易生病。 “据我所知,丞相府的哥儿均是娇生惯养的,怎么,丞相亏待你了?”魏游端起中药一口闷。 空气中残留苦涩的中药味,江盛挪动屁股远离魏游的位置,心生佩服,这么重味的药跟喝白开水似的,眉头都未皱一下。 “爹才不会亏待我。”亏待小哥儿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魏游不置可否。 秋雨下了一整夜第二日晨起便停了,青石路上留下几洼积水,又连出了两日太阳地面回干,魏游病来得快走的也快,这一日,两人乔装打扮出了门。 安海镇虽不是钱塘府城,但建有钱塘大港苏港,商街往来络绎,单说繁华,不比府城差。 魏游和江盛穿梭在人群中,摩肩接踵时不时被挤开,又是一窝蜂的人群从侧方涌出,魏游忽的察觉袖口微紧,衣袖被一双纤细的手紧紧攥住。 到底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知道害怕。 “那是哪?”手上抓着人,心下安定的江盛指向人群流出的地方,问。 “许是戏班子唱完戏。”魏游也没见过,倒是一旁的刘和德插了话。 江盛兴趣全无,戏台咿咿呀呀一句话能唱上半天,讲得方言又听不懂,他性子急,听了昏昏沉沉只想睡觉。 “这位夫郎,可是要买冰糖葫芦?” 江盛抬起的手未放下,往右侧偏了偏,不远处的卖货郎见了以为他要买东西,笑着迎了上来。 哥儿与汉子不同,不仅体现在体格上,更有衣着打扮盘头发髻等,更直观的是额处殷红的孕痣,一目了然。 眼前两位手牵手明摆着是两口子,卖货郎靠近后看清两人袖口处的金丝线,笑容真诚三分:“新鲜的冰糖葫芦,今早刚做的,酸酸甜甜,可受哥儿女子喜爱了,这位小相公要来两串吗?” “想吃?” 魏游还记得当初在京城路过的卖货郎,江盛盯了好久的冰糖葫芦,大概是喜欢的。 “来六串!你一串,我两串,刘管事一串,云哥儿一串,锦哥儿一串!”江盛移不开视线,一想到红润剔亮的冰糖葫芦一口咬下去,外甜里酸的,他就忍不住流下口水。 众人受宠若惊。 山楂做的糖葫芦五文钱一串,一串五个,算不得多值钱的东西,若只有平日近人的王君那云哥儿锦哥儿接了便接了,今日王爷也在,他们是万万不敢的,于是连忙推辞。 只有刘和德笑得和蔼:“多谢小主子。”在外他没有称呼王君,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魏游见刘和德溺爱孩子似的掏钱,不禁反问:“你只有一张嘴,为什么要两串?” “谁说我一下子要吃完,又不是夏天冰糖葫芦放的起,一串我现在吃,还有一串留了晚上吃。”还挺理所当然。 “你这贪的倒是清新脱俗。” 魏游转向声源,寻思怎么有人把他心底的话说出来了? 两个背着麻袋的汉子与他们擦肩而过,刚才那句话是矮个子汉子对高个子汉子说的,听口音是安海镇人,走远了还能辨出语句里的“谷子”“香皂”等词。 “他们好像在说安海镇粮行的事。”刘和德道。 “过去瞧瞧。” 东街粮行外围成一圈,闹哄哄的,先前魏游一行碰上的两个汉子位于人群最前端,与一位穿着粮行衣服的雇员起了争执。 “我认得你,你是陈家米行的伙计,前几日陈家米行因账目伪作偷税被罚,今个儿你就来大福粮行了。昨日我亲眼见着你收了别人五文钱,帮她换了香皂。” “你胡说,我敢对天发誓,若收一分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你没反驳换香皂一事。” 魏游等人刚来不知前因后果,等着他们说下去。 “出了什么事囔囔,不收米了?”魏游身旁两人眼睛不离粮行门口,嘴里却在说悄悄话。 “我们同一个村的,我认识这两位农户,是张家表兄弟,说是张大前几日卖了两石粮,后脚第二日粮行通知收两石可送一块肥皂,他家娘们卖的早心里头不舒服,撺掇着张大去陈家米行闹过,但无果。” “那也只能自认倒霉,就像冬日里的下品白米,昨天每石八钱三分,明日可就八钱五分了,谁敢去闹,明个儿不卖给你了。” “这哪里一样,陈家米行急着收粮,不想卖便不卖了呗,又饿不死,”与张家兄弟同村的那人继续说,“还没完呢,昨日大福粮行出了一新鲜的肥皂,叫什么香皂,五石谷子送一块。” 另一人不解挠腮:“大福粮行和张家兄弟有何关系,他不是卖给陈家米行了吗?” “听我说完,张大家的好巧不巧前日到大福粮行卖了六石粮,又比送香皂的事早一天。” “两次都没赶上,这运气哟……” “所以啊,”那人歇了一口气,“闷亏吞了也就吞了,结果偏偏这时候他见着有人问大福粮行能否把先前两石米换一块肥皂的事通融一下,再背一袋来,还了两块肥皂,换成一块香皂。” “怎的,我被绕晕了,你说的啥?” “就是那人原先卖了六石粮,得了三块肥皂,如今有新香皂了,她想再加一石粮,把原先的两块没用过的肥皂还给店家,换取一块香皂。” 这么一解释,对方听懂了:“大福粮行同意了?” “同意了。” 听到这,魏游不由蹙眉。陈富曾和他说过这个问题,只不过当初两人一致认为不能换,否则乱了套,做不好得有人闹事,铺子伙计不可能不知道。 如今是怎么回事? 因为人手不够从陈家米行调过来的陈三现在冷汗直流。 当初那位来换香皂的大娘好不可怜,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活像是不给换今个儿就吊死在大福粮行门口,掌柜的不在,他又怕事情闹大,本想着对方送来的两块肥皂是未使用过的,换了也就换了,息事宁人,却不曾想被人见着了。 闹得人尽皆知。 张家兄弟见伙计心虚,不依不饶,反而更大声:“所以凭什么不给我们换?” 大福粮行本就是安海镇的好地段,再加上与肥皂粮食相关,一出事吸引了许多路人,人员混杂,不明就里的跟风人云亦云。 肥皂热度高,安海镇这几日茶余饭后聊的都是肥皂,因为肥皂新奇效果好,得百姓喜欢,且肥皂只能通过卖谷子渠道获得,物以稀为贵,大伙一皂难求,生怕明天又改了说法,说肥皂没了。 前段时间因为涨价疯狂卖粮,如今舍不得再卖的那批人自然心里不快活,肥皂的新鲜劲过去,又出了香香的肥皂,大家当然想要最好的。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本来就是大福粮行做了先例,别人能换他们怎么就不能换了。 不占理。 人群七嘴八舌,甚至有阴谋论说大娘的事杜撰,指不定是那伙计的亲戚呢。 陈富恰巧在大福粮行核对今日账目,见外头有人闹事,赶紧出去调和:“各位父老乡亲稍安勿躁,你们当中不少人知道陈家米行规矩,肥皂的规矩定了从没破例换过。” 去过陈家米行的都点点头。 但张大家的,叫喊得更大声了,什么“我家婆娘因为这件事气得病倒了,找大夫看花了二两银子,如今躺在床上,娃们无人照顾,可怜”云云。 同情弱者是人类的天性。 本来听了那伙计说的事还觉得对方也不容易,等闹事人说的更凄惨,他们又开始同情闹事者了。 倒是魏游身旁那位桃花村的村民鄙夷:“亏得我还同情他没得肥皂,那张大娘我今早出门还见着了,吃了三张大饼,拿着鸡毛掸子中气十足教训家里头那些个混小子呢,哪里病恹恹。” 江盛皱眉:“那你怎的不站出来把事情真相告诉大家。” “我站出来又有何好处?”那人以为是新来的路人,也不转头,“同一个村的,惹了一身腥,我家以后日子能好过?” “可这人分明是讹钱啊,是不对的。” “太天真了,”村民讥笑地转过头,对上魏游的眼睛,怔愣半晌,又上下打量他们一行人的衣着,最后定格在江盛身上,“这位小夫郎不知村中的弯弯绕绕,如若我今日站出来,我一家老小明日同那位伙计一样孤立无援,没人喜欢告状的人。” 江盛还想说什么,被魏游一把带进怀里,宽阔的胸膛带着温热的松香气,江盛瞬时失了声。 “让让,让让。” 后头身穿官服腰配大刀的人硬挤到前头,撞得人仰马翻,看衣着大概是衙门的捕头。几位官差站在人群中默默关注粮行的事,周围见着这阵势都不敢随意出声。 大约是这头聚集太多人,过来瞧瞧。 怀里的人不自在地扭动,魏游又闻到了那股浓郁的味道,他收回视线低下头,昨日他特意问了云哥儿江盛用的香料,就是沉香,香皂用的也是最天然的羊奶皂,不含催.情的香料。 古怪的是,除了他以外,问了其他人没人能闻到江盛身上浓郁的香气,要不是身体反应做不得假,他真怀疑自己嗅觉出毛病了。 “你想闷死我……”江盛扑腾着手臂。 魏游松开揽肩的手,让人待在另一侧避免碰撞,等他站稳,魏游转头看向陈富。 “陈三的情况大家想必已经清楚,他自知违反了大福粮行的规矩,谅在情有可原,罚三个月的工钱免了,”陈三是陈家米行的老伙计了,陈富其实不忍心,但比起米行的利益,一个长工又显得不重要,“即日起你不用再来了。” “多谢陈当家。”陈三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当即谢过陈富,这事是他处理不当,不扣工钱已经不错了,日后怎么过还是回去再细细琢磨。 路人不禁唏嘘一声。 这回又同情陈三了。 陈富处理完店铺的事,转过头看向闹事的张大,温言道:“大夫可说还需多少两银子治好?” 还有钱能拿? 陈大收起哀嚎,眼底的喜悦不似作假:“十两,大夫说治好需得抓一个月的药。” 陈富冷哼:“你家媳妇是哪个大户人家出身,比花还娇贵?” 围观的路人仔细一想,一块香皂气得花十二两银子看病,明摆着当他们傻子啊。 再说,这人不是来换香皂的吗?怎么要起钱来了。 不对劲。 “哎,陈当家,我家婆娘心脏不好气不得,”陈大脑子直,被人问什么就接着话说下去,反而陈二接过话,“咱也就想换一块香皂,见着香皂兴许大嫂心里郁气就散了,自然无需再掏钱看大夫。” 那倒是能接受。 一块香皂和十两银子,那还是换香皂划算,而且又不是不给粮,只不过通融一下而已。 不少路人这样想到。 原来当初那句贪是这么个意思。 魏游嗤笑一声,今天这事讹钱是表面,他们真正的目的可不在此。 “你笑什么啊?”江盛本来思考着剩下的两颗糖葫芦现在吃还是看完热闹吃,听到魏游的笑声,忍不住歪头询问。 雪白的脸蛋微微鼓起,而糖葫芦串上的山楂少了一颗,魏游隔着白嫩的皮肤点在脸颊凸起的山楂上,说:“问你个问题。” 魏游很少问他问题,江盛站直身体,表情严肃:“你说。” 还挺可爱。 “假如今日陈富说他答应给人换,明日又来一位农户说家里头的媳妇夫郎因为换不到香皂病了,你说该不该换?” 不远处其中一位捕头注意到这问题侧头看向他们的方向,被察觉的王府护卫不动声色挡住视线。 江盛整张脸皱起:“换也不是,不换也不是。” “有一就有二。” 樱红的唇瓣上沾有黏泞的汤水,江盛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魏游挪开视线看向人群前头的陈富:“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江盛小脸更认真了。 “假如换了,你对这家米铺的印象如何?” 江盛迟疑:“挺、挺好的?” “农家不这样想,粮食是农家根本,一家米铺子如果没有坚守规矩,大家对这家粮行会印象不佳,今日一个规矩明日一个规矩不稳定,农家难以产生信任。等肥皂的热头过去了,开肥皂铺单卖肥皂,人们去肥皂铺直接买肥皂,就不来大福粮行卖粮了。” 江盛似懂非懂。 陈富却同他想法相同,他到底是从小跟父亲跑南走北的,这种事情碰到过不少,不是他们缺乏良心,而是有时候有良心做不成生意。 “香皂的事已经说清了,是陈三私做主张,大福粮行的规矩不会变,”陈富不慌不忙一件一件来,处理完陈三的事情,着手张大的事,“陈大你说家里的婆娘卧病在床,看大夫抓药花了二两银子,你说说找的哪位大夫看。” 张大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他婆娘气急攻心的事当然是杜撰的,他哪里凭空找一个郎中来作证? 陈富见状心里稳了,面色更加不善:“你可知阻人生意,闹事讹钱是要挨板子的,今个儿为了洗刷大福粮行的名声,你且跟我走一趟吧。” 什么! 怎的闹到官府去了! 百姓怕官不是说说,一听要见官,本就心虚的张大吓得脸一白,全交代了:“不是的,是是是有人给了我家小兄弟十两银子,说是……” “张大!” “官差来了!” 前一句是张二厉声喊的,后一句是围观的人见官差上前忍不住惊呼出声。 拥堵的人群让开一条道,比起看热闹,真正的官差来了他们心里也慌,平时偷鸡摸狗的人早在心里忏悔了千百遍,可别是来抓他的啊! 张大见着官差更是吓得差点失禁,最后受不住刺激晕了过去。 走在最前头的老捕头用脚提了提张大,吩咐身侧的一人:“把他带走,好好审一审。” 罪有应得。 众人听到这话,都觉得自己尘埃落定。 陈富却攥紧手心,心底一沉。 张大的事他说见官是吓唬人的,反而眼前这位看似铁面无私的捕头,他前几日见过,不是什么值得纪念的好场面。 即便是大商户又如何,到了别的地就是当官的最大。陈富收起心思,眉眼恭敬道:“几位大人今日前来有何事?” 总捕头从腰间取出令牌,秉公办事:“衙门办事,查封大福粮行。” 预感成真。 陈富捏紧拳头,脸上笑容不变:“大福粮行犯了何事?” 困惑的不仅是陈富,还是一群未散去的百姓。 查封大福粮行? 犯错的是张大,不是大福粮行啊。 围观的路人更加莫名其妙的,先前驼粮卖米的人缓缓放下后背的篓子,倒扣在地上成为一个天然的凳子,然后一屁股坐上去,边揉捏泛酸的肩膀边听总捕头说话。 “有人报官,你们附送的肥皂森*晚*整*理中添有石灰,是否是真事?” 陈富问:“可有不妥?” “有人用你家肥皂烧伤了手。” 总捕头的话如春雷震耳,那位悠闲坐在篓子上的农户吓得跳起来掀翻了篓子,人群中躁动越发明显。 肥皂中有石灰? 他们大部分人可都换了肥皂的! “你家换了吗?” “我家换了三块肥皂,一块香皂。” “退钱,我不想要肥皂了,把粮食还给我们,我不换了。” “肥皂这等新奇物怎么可能白送,我当初就说不对劲,看吧,果然有问题。” 一群马后炮弄得人心惶惶,魏游身侧的便装护卫悄悄将他们围在中间,暗自戒备。 大福粮行门前剑拔弩张,别人可以慌,但陈富不行:“肥皂乃清洁之物不会灼烧,且怕别人仿制,我粮行送出的肥皂均刻有印记,大人可确定导致报案人烧伤的肥皂出自我粮铺?” 总捕头仔细打量这位大福粮行的陈当家,眯起眼:“依你的意思,肥皂一事有人诬陷?” 虚假,伪善。 这便是陈富莫名讨厌这位总捕头的原因,明明对方的话均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但配以神情莫名让人心头不舒服。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百姓心里迷糊皱眉,几个敏锐的察觉不对,总捕头与身后几位捕头对视一眼:“肥皂目前只流传在粮行间,你说的事等回了衙门报给县令再说。在未彻查前,你们粮行收购粮食送肥皂一事且要停一停,等衙门查清肥皂作坊之事再行通知。” 陈富懒得装了:“我等并非肥皂作坊的当家,恐怕无法做主。” 总捕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好了些。 “既然陈大当家非肥皂作坊的主子,我们自然不好随意抓人,但清者自清,”衙门总捕头话锋一转,“正好我手里有衙门的调查令牌,不若告知肥皂作坊当家人姓甚名谁,我们好依照法令派人‘请’他去衙门走一趟。”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不走一趟不行。 陈富心底一沉,这些人怕是同抓陈石那批一伙的,破钱消灾的法子是没办法了,他心中凝重,准备找人去通知瑞安王,抬眼却意外发现人群中魏游朝他点了点头,顿时松了一口气。 “你当真要抓肥皂作坊主人?” 他询问时多了一份从容,总捕头心头一动。 陈富直直看向人群。 莫非肥皂作坊主人也在人群中?总捕头顺着他的视线往人群某处看去,眉头微皱。 一袭蓝墨色祥云长袍与身旁身穿粗布麻衣后背麻袋的围观者严格区分,细细看去,那衣襟和袖口处镶绣着金丝云纹,腰间挂有一块品质极佳的白玉,乌黑的秀发虽简单的盘起,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 总捕头见过不少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这位给他的感觉不像寻常富家子,更像是见着审案时面无表情的县令,叫人不敢直视。 这人很是脸生啊。 总捕头压下心头的不安,强硬道:“只是请肥皂作坊的当家去衙门聊上几句,若真是有人诬陷,衙门自当有所定夺,还人一个清白。” 听着大言不惭的话,陈富现在只想笑。 于是众目睽睽下,他真的大笑出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亲眼见着与他面对面的总捕头铁黑了脸,通体畅快。 他娘的,原来有靠山是这种感觉!!! 假如他是个哥儿定要嫁给王……咳咳咳,想远了。 “你如此要求,”陈富憋屈到现在,笑完后看总捕头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个傻逼,“可以亲自问问那位主子他愿不愿意。” “人在哪?”总捕头沉声问,眼睛却看向魏游。 心脏猛地一颤。 陈富没理会他,从粮行门口往人群中走,围堵的人纷纷让开路,他一路畅通无阻走到魏游跟前,忽的下跪行跪拜大礼:“草民叩见王爷!” 一时间,鸦雀无声。 资历最老的人经历过的是非最多,也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人,总捕头在刘和德慢悠悠亮出瑞安王令牌时,便知这是真的。 “草民叩见王爷!” “草民叩见王爷!” 有了官府总捕头带头,粮行前除王府带来的一众人外,其余均跪拜触地,无一人站立。 尤其魏游身旁先前与江盛搭过话,说他无比天真的人,更是跪的无比真诚,比跪祖宗菩萨保佑还认真。 这可是王爷! 活生生的王爷!活王爷!他亲眼见到王爷了!还骂了王爷的人! 就凭两人亲密无间的样,他就算下大狱抽筋扒皮都是轻的,王爷千万别回头寻他麻烦。 魏游不知他心里所想,也不在意,许久后,总捕头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起来吧。” 陈富一把鼻涕一把泪,魏游有些嫌弃地撇开脸,打量那位满脸胡茬的国字脸捕快,面相确实一脸正义,剃了胡子大概与现代人民警察的模样相似。 第一眼看上去很有欺骗性。 “你找本王?”魏游的语气很平静,让人一时听不出情绪。 总捕头右眼突突的跳,总觉得这位传说中的瑞安王不似传闻中的纨绔,反而像是半醒的雄狮,窥探着他的所有行动,让人触及他的视线就莫名心惊肉跳。 “敢问肥皂作坊的主人是……?”没了面对陈富时的气势,周围人都体会到总捕头的小心翼翼,并感同身受。 “是本王,”魏游没有卖关子,颇为不耐,“怎么,县令找本王有事?” 没人察觉魏游话术的转变,总捕头却敏锐感知到了,他的身份在王爷眼中不够看,不仅是他,甚至于县令,都无法入这位大人物的眼。 不知县令知不知道肥皂出自瑞安王之手。 大抵是不知道的,否则怎敢派他们来闹事。 总捕头心惊胆颤,连话都是挤出来的:“无事,应当是弄错了。” 魏游手上摆弄着玉佩,看似随意,实则冷意凛然:“你们大费周章无非是想请肥皂作坊背后之人去县衙喝茶,如今茶备好了,人不敢请了?” “怕是有误会。”捕头硬着头皮道。 “误会?本王还是随你们走一趟吧,污了衙门的名声,县令怪罪你们。” 云淡风轻的话最让人害怕。 几个捕头吓得腿软差点跪地求饶,好歹是衙门的人,最后还是面子让他们咬牙坚持,只不过先前是强硬要求押人走,现在是恳请王爷留下,死活不愿带回去。 “毕竟是本王做的肥皂,里头还真加了石灰粉,如若烧伤了人可就不好了。本来呢,这肥皂啊,就是本王在海船上见船工洗澡不便弄出的一个小玩意儿,见钱塘的人愿意帮本王集粮赈灾,心里觉着江南的人善良质朴,嘱托粮行送的。” 魏游说着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总有那么几个人见不得本王好,爱做些手脚。在场的人中大多用过本王弄的小玩意儿,到底伤不伤手心里头难道不清楚吗?平日看热闹多动动脑子,别一腔热血喂了狗,充当别人的马前卒而不自知。” 百姓低着头连连称是。 特别是先前起头那位“早知道”的,总觉得脖子凉凉的,后颈吹风。 “本王也不是非得去衙门,相信县令会查个水落石出的,”魏游的话让总捕头松了一口气,“但是。” 回落的心又提起。 “陈家被查封的铺子,希望陆大人在本王离开钱塘前的这两日,给本王一个交代。” 总捕头连连称是。 这话坐实了陈家米行与魏游的关系,陈家遭祸是受他牵连,他出面是应该的。 陈富听后老眼纵横,近期为陈家米行的事担惊受怕,心力交瘁,怕回东岭后再无出头之日,有了瑞安王这话,心里踏实了。 这事只是打了某些人的脸,终究无法解决真正的祸端。 魏游在钱塘待了八天,不管粮收多少,过两天差不多该启程前往东岭了,不过在此之前,陈家的事必须有个清算,魏游回到城郊庄子后把泛舟游湖的事交代下去。 后日大概是个好天气。 “魏游,你今天好酷啊!王霸之气散开八米八,我以前怎么都没发现。”等着下人帮他们上热水的时间,江盛趴在案桌前仰视魏游,眼神崇拜。 圆溜的水帘中满满映着他的影子,魏游眸子微动。 酷? 米? 可不是大荆词。 他一分神,手下的毛笔细微抖动,“静”这一字歪了笔画,修补不能,被魏游涂掉重新写过。 江盛没注意到自己语言的漏洞,在魏游身侧蹦蹦跳跳,回忆起今天一众人下跪时的壮观景象,还有那位屁都不敢放的捕头,笑弯了眼角。 “没想到你也挺正义的。” 和他一样诶! 江盛嘴里喋喋不休,肉眼可见兴奋极了,他的两只手臂靠在桌案上支撑着半身,宽松的长袍因为他的动作微微扯动,后领子处衣物弓起弧度,从魏游的角度看,正好能看清他白皙的细颈及领口浅处露出的雪肌。 香气更浓了。 对他的影响也越发强烈。 木桶经过门栏时发出一声轻响,魏游眼皮半垂:“浴水送来了,你先去吧。” 隔着屏风传出哗啦啦的水声,平时无所觉,今日总觉得口干舌燥,魏游端起放置在手边的茶杯,发现里面水已经空了。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燥意消不下去,反而被拍打的水声吸引了注意,屏风内某人哼着奇怪的调子,同那日海边的一样,听不出口音。 江盛穿着里衣回到床上,嘶哈着说:“太冷了,泡水里暖和,出来后一下子冻死鱼。” 魏游搁下笔,等床上没了动静才进入屏风后,原本打算唤人来换水,却被水中一道粼粼的光线吸引了注意。 走到木桶边,周围还残留着江盛身上的味道,他放缓呼吸让自己清醒,手指轻轻拂动水面,却见那道细碎的光亮隐匿在水下。 修长的手指在木桶边缘犹豫地点了点,片刻后他弯起袖子,带着一丝没来由的虚心探入木桶,水温温凉凉,无端想起白日里碰触的小脸。 魏游手指微顿,深吸一口气后专注手下动作,木桶看似浅实则深,等手掌碰到桶底实处,水面已经没过他的臂膀。 他沿着木桶底板细细摸索,稍稍片刻,一块硬物碰上了他的指尖。 魏游攥起指尖,把硬物拿了出来,细细端详。 半晌后,室内响起他的疑惑沉吟: “鳞片?” 第 23 章 木桶内掉落的鳞片大约手心大, 纯净的半透明水蓝色鳞片触感冰凉而薄滑,在光线照耀下鳞片边缘透亮反光,不禁联想丁达尔效应下的碧水蓝天。 美的一眼难忘。 江盛的东西? 莫非是在津沽海边捡到的宝贝? 什么鱼的鱼鳞这么大还是半透明的蓝色? 魏游用干净的毛巾擦干水分, 越过屏风走到距离床榻一步之遥处停住步伐。 江盛指尖纠缠细线, 眼睛发直成斗鸡眼, 恶狠狠穿针引线, 不像是刺绣像是电视剧里的容嬷嬷给人扎针。 等针头穿过面拔出,出声不容易惊到对方,魏游才把手里的鳞片递过去:“木桶里有一块鱼鳞。” 鱼鳞? 江盛竖起耳朵,鱼鳞对鱼来说绝对是敏感词。 他抬起清透的眸子,愣了一瞬, 落在魏游手心里淡蓝色的鱼鳞上, 半透明淡蓝色的鱼鳞面流光浮动,这种特殊的鳞片—— 一看就是人鱼情朝期褪下的旧麟。 求偶用的! 因为怕鱼鳞从掌心滑落, 魏游的手指微微收拢护着,江盛掠过鱼鳞落在魏游脸上,平日里没仔细瞧,魏游长卷睫毛下镌刻着一双古潭深邃的眸,看向鱼鳞时深情专注, 就像是透过鱼鳞注视他的挚爱。 明明魏游身上已经打上他的标记了! 一想到有别的人鱼送魏游鱼鳞,江盛倏的腾起万般怒意,一掌拍过去:“魏游你居然背着我养别的鱼!” 蓝色鳞片如断线风筝被高高抛起又□□撞在桌角,叮的一声掉落地面,魏游没有转身去管, 而是垂眸注视着仰望他的人。 往日弯弯的月牙眼被通红的眼眶取代, 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干瘪着嘴,满脸委屈。 魏游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好端端的, 怎么……哭了? 说是哭也不尽然,只是眼眶中有薄薄的水雾闪过,底下攥住被褥的小拳头蓄势待发,要是他说错一个字,估计今夜能尝到家暴的滋味。 魏游把鱼鳞捡回来,在触及江盛高压线前询问:“不是你的吗?” 他的? 一句话让江盛酸意骤减,他脑袋懵懵的,还处于盛怒中,好半晌才看向鱼鳞。 粗粗一看,是有点眼熟。 他仔细端详魏游手里的鳞片,人鱼爱美,身上的鱼鳞摸过无数遍,被他打理地漂漂亮亮没有一个寄生虫,沐浴时每一片都护理到,都是他的宝贝。只不过鱼鳞在尾巴上时更有光泽,也更柔软些,他刚才气急没一下子认出来。 还真是他的。 他什么时候褪的鱼鳞? 江盛抬头,看看鳞片又看看魏游:“……” 有点小尴尬。 捉奸捉到自己头上了……呸呸呸,什么捉奸,他才没有承认对方是他另一半。 “是你的吗?”魏游问。 “对对对,我的我的。”江盛点头如蒜,想要抢回鱼鳞,被魏游避开身。 “这是什么鱼的鳞片?” “海、海边随便捡的,”江盛眼巴巴看着鳞片,“看着漂亮拿来收藏。” 视线飘忽不定,耳尖通红,一看就是在撒谎:“我刚才听你说我……我背着你养鱼?” “我有说吗?”打死不承认,江盛顾左右而言他,“诶,你不是还没洗澡吗?怎么还不去。” “不着急。” 魏游回忆先前的事,一开始见到鱼鳞时江盛分明是厌恶的,看他就像是看一个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负心汉,怎么一说是他的鱼鳞态度就一百八十度转弯了? 平白无故被冤枉,魏游不依不饶:“你说我背着你养别的鱼,我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养鱼了?” 江盛哽住,磕磕绊绊道:“不、不知道啊。” “不说?” “没有的事说什么呀。”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的转,像是在说你看我多天真可爱,怎么会撒谎骗人呢。 魏游不吃这一套,步步紧逼:“你眼睛还被气红了。” “都说没有了!”他怎么会被一片小小的鱼鳞气红,纯属污蔑,“那是沙子进了眼。” “干净的屋子里沙子进眼,”这年头还有人用这么拙劣的借口,“确定不是沙子进了脑?” 江盛心底的酸涩荡然无存,磨得后压根痒痒:“隔几天不损我一下,你心里不快活是不是?” “你还没说我到底背着你养了什么鱼。” 杀手锏一出,江盛被拿捏的死死的,哪里还顾得着被说,甚至退而求其次觉得嘴巴损点就损点吧,至少不会刨根问底。 迫于心底隐秘的毫无头绪的羞耻,江盛像是做亏心事一样心虚地把香囊扔篮子,脱下衣服扯过被子蒙头就睡:“没鱼,困了睡觉。” 声音在被褥内沉沉的,魏游都怀疑盖得这么密不透风会不会把自己闷死:“你鳞片不要了?” “不要了。”江盛赌气。 一想到自己某处褪下的鳞片被魏游握在手心,带上滚烫的温度,江盛的鱼尾巴就十分躁动想要变出来让魏游摸一摸,羞耻的念头一冒出来,他抓着被褥沿整个人缩得更紧了。 “鱼鳞真不要了?”见江盛的态度,这鱼鳞应该是挺重要的,现在人却猫被子里一动不动,魏游吓唬道,“数到三你不出来,我可就扔了。”! 求偶的鱼鳞怎么能扔,要是被别人捡走了怎么办,不成。在魏游手里不反感,不代表在其他手里不恶心。 缩头乌龟两腿一蹬坐起身,倾身想要抓过鱼鳞,手指却堪堪擦过握鳞的手背,他整个人扑在柔软的被子上,脑袋一空。 手……太短了,没够着。 “噗嗤——”魏游抵着拳头低低地笑,低沉的笑音在脑袋上空回响,仿佛能听到胸膛的震颤,声控晚期江盛一个没忍住,被褥下的一双白腿覆上鳞片,变成尾巴。!!! 魏游还在呢! 江盛慌慌张张想要变回去,发现尾巴软软的,变不回去了。 “……” 儿大不由娘,尾不随鱼,听见好听的声音就叛变。 可、可耻! 江盛耳朵红的滴血,额间的红痣更是鲜红艳丽,想起红痣的性别证明,魏游走到案几旁为自己倒了两杯水。 离了香气解了渴,魏游手握鳞片对着光细细打量,见到这一幕,江盛不仅耳根泛红,下至脖子都红透了。 “不许看了,把鱼鳞还给我。” 生气一点气势都没有,魏游不由失笑:“你还没告诉我我到底养……” “养我!养我总行了吧!”到底有完没完了!! 想起每天早上扒都扒不下来的爪子,魏游眼底划过笑意:“你不像是鱼,倒像是条蛇。” 蛇你妹! 你全家都是蛇! 江盛现在就想一尾巴抽过去,问问他到底像不像,但一想到古代妖魔鬼怪的下场,身体止不住哆嗦,埋进被窝抱着尾巴压制住骂人的冲动。 被窝外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其注视下,魏游随手将鳞片贴放胸前,叫了下人换凉透的沐浴水,等转过身,发现江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胸口位置,脸颊发红。 魏游恶趣味般俯下身,露出鳞片一角,那双嫩白的脸红色更明显了,还带着丝恼羞。 与江盛待的时间越久自己越幼稚,若是告诉旁人他二十八岁,大概是没人信的,这个岁数放在大荆,娃都快出嫁了。 周遭的大部分人无趣,因为怕他,不敢吐露真实情感,他因为顺应朝代的规则也藏拙过。唯有江盛不同,喜怒哀乐真实无掺假,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活的自在。 大概因为太过鲜活,所以忍不住逗他。 一场秋雨一场寒,第二日细雨绵绵,午后有人打着油纸伞,踏着一地枯叶登门拜访。 “拜见王爷。” “陆大人。” 下人奉上热茶,躬身告退,书房内只留下他们俩人。陆知运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传说中深受皇帝宠爱的皇子,未在其身上觑见暴戾色,见魏游看过来,他搁下茶杯:“王爷知道我要来?” 魏游反道:“陆大人认为本王该不该知晓?” 陆知运闻言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魏游看到册子上的字,心中一动,陆知运呈上:“前些日子公务繁忙稍有怠慢,给王爷赔罪。” “神不知鬼不觉盗走苏府账本,陆大人好本事。” “王爷谬赞。” 陆知运说话时从容平静,神情无所变化,莫名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底气。魏游注意到陆知运的长袍尾端,从陆宅到此沿路泥潭水坑无数,这位陆大人却仅仅沾了少许,行路并不急躁。 陆知运递过册子:“王爷不看看吗?” 魏游单手接过账册随意翻动,早先他派人打探针对他的户部巡官苏文祚,知晓这人贪财好色,猜其或许私下有所贪墨,心里有所准备,但真正看到账本后才发现,他才发现自己猜少了:“这本册子……” “千真万确。” 魏游沉默不语。 十二万两。 账本上白纸黑字每一笔账写的清清楚楚,事无巨细。上有抗击北疆奉命收粮收银收人,下有此次东岭集银两开粥棚雇人员,一笔一笔,每一道关卡全被他处理过。这本账册是他当钱塘户部巡官近三年的记录,三年,贪了十二万两。 比他八万赈灾银两还多。 贪婪无度。 册子啪的一声合上,魏游对上陆知运的视线。 “陆大人是钱塘安海镇县令,若无法做主,理当上奏钱塘知府,带着册子来找本王意欲为何?” 陆知运:“交给知府或许路途会出一些意外,交给近在眼前的王爷,岂不是省了好些个步骤,且苏大人背地里连翻找王爷麻烦,送上这个礼,臣认为最合适。” “陆大人今日上门不怕苏府盯梢之人知晓?” “岂会,”陆知运困惑道,“王爷找臣来是责问陈家米铺一事,与苏大人有何干系?” 魏游顺势接过话题:“陈家米行如何?” 陆知运恭敬道:“自然是有人诬陷。” 魏游勾起薄唇,讥讽:“陆大人明察秋毫。” 明明那位陈石能少受皮肉之苦,第一次提审时这位陆大人可没心慈手软,结结实实打了二十大板,若陈石扛不住,那便是屈打成招了。 “王爷说的是。”陆知运厚着面皮应。 三皇子与魏游关系亲密,但他到底是一个皇子,三皇子的幕僚属下可不见得待见他这位游手好闲残暴无度的王爷,巴不得早日祛除他个社会毒瘤。 送走了陆知运,魏游随北风嗅着一股焦味,他回房的脚步一转,停在焦味原头。 伙房。 “王君使不得,这是醋不是酒。” “哎哟,王君您小心身子,这油溅到身上可痛着呢……诶,您先放鱼再添料……” “怎么又搞砸了!” 魏游在门框外站了一刻钟,亲眼见到江盛手忙脚乱把一条鱼炸成了外焦里更焦的黑炭鱼,而且看样子,还不是第一回失败。 新手厨子偏偏喜欢挑战高难度的,别人做起来简简单单,行云流水,他一下手,整个人慌里慌张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好笨啊。” 江盛苦恼,上回给魏游做的菜实在太“刻骨铭心”,以至于到今天他才做足心理准备敢再次下厨,结果还不如当初那晚汤呢。 至少还能看出来是个菜。 鱼不行了,反正他不会,那要不换一个……肉? 江盛犹犹豫豫看向切菜板旁备着的猪五花。 那本该是晚上要做的荤菜,现在看来食料不保,伙房的下人已经看清这肉的下场,心里苦恼,寻思一会儿再出门多买一些备着。 再多的存货也经不起王君霍霍啊! 江盛转移目标,贼心不死伸手触碰五花肉,还没碰到,被一只大掌紧紧握住手腕,他用力挣脱发现这人力气大的出奇,顿时生气了。 转头一看:“魏游?你怎么来了?” “被焦味熏来的。” 江盛嗅了嗅,嗅觉疲劳闻不出,但能猜到大概是自己的锅。 魏游实在看不下去,再加上见了上好的五花有点想做红烧肉,就出面制止江盛的行为,免得某位厨房小白烧了厨房,浪费了上好的食材。 “你做什么啊?”江盛见他挽起袖子,不禁疑惑。 就魏游那样的,会下厨? 魏游岂止会下厨,厨艺还不错。以前一个人独居时,做菜就是他唯一的爱好,可以让人放松,做得多了熟能生巧,还自创了不少菜。 五花肉煮出血水冲洗切成方块,用稻草捆绑,在砂锅中加入葱姜酒等垫着,然后放入五花肉,肉皮朝下,大火烧开,撇去浮沫后加盖转小火炖煮半个时辰,再把肉翻过来煮一刻钟,因为古代没有冰糖让他炒,魏游就取蔗糖熬。 东坡肉香,伙房的人都不愿意离开。 红烧肉还有这么多讲究? 闻着好香啊。 砂锅里的红烧肉收汁时,汤汁变得粘稠入味,色泽红亮诱人,闻着香浓的味,伙房内咕咚吞咽口水声此起彼伏。 尤其是江盛,眼睛都看直了,一想到红烧肉香糯不腻的口感,他就忍不住砸吧砸吧嘴。 大荆没有唐宋,没有苏轼也没有东坡肉,更没有水调歌头。魏游望着香醇汁浓的东坡肉,装作不经意地问江盛:“你可知‘明月几时有’的后一句是什么?” “把酒问青天啊。” 第 24 章 江盛答得不假思索, 心想饱口福的关键时刻还考诗,对方绝对比之乎者也的夫子还有丧心病狂。 不过,这诗的作者是谁来着? 一桌子菜芳香四溢, 江盛被玛瑙色的东坡肉勾了魂, 没察觉半分不对。 膳食均衡, 东坡肉好吃但不能敞开肚皮吃, 否则容易吃坏肚子,魏游敲打桌面提醒:“别光吃肉。” 江盛嘴巴里塞得满满当当,唔唔敷衍地应了他两声,又把筷子伸进红烧肉盘里,红烧肉表皮晶莹剔透, 稠汁收进□□里肥而不腻, 美的江盛眼睛都眯了起来。 太幸福了! 他再咬一口红烧肉,又软又嫩的酥感配上白米饭, 顿感满足。 “你做的红烧肉怎么这么好吃啊?”他做条鱼狗都不吃。 若是调料足还能更好吃,东坡肉闷煮软糯,皮最香,但魏游更喜欢冰糖爆炒的红烧肉,三层五花肥瘦相间, 切得小一些一口下去特有嚼劲。 他放下筷子擦嘴,慢条斯理:“有手就行。” 江盛:“……”合着他残疾人呗。 魏游话不多,今天更是少,究其原因还是江盛脱口而出的“把酒问青天”,简简单单五个字, 道明江盛的身份。 确认江盛和他一样从现代穿越而来, 魏游再回想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发现这位自始至终从没隐瞒过, 跳脱的性格,截然相反的喜好,知道“肥皂”这个词…… 漏洞百出。 小说改编电视剧穿越剧占比大,他混迹娱乐圈接受度高,穿越伊始甚至颇有一种身临其境演戏的错觉,只不过少了拍摄组,如今知道江盛身份也不算特别惊讶。 一开始他以为江盛仅是替嫁之人。 原身对江盛关注低无多少印象,导致当初发现丞相之子不同于坊间传闻的性格时他仅当传闻有误,后来回门丞相谈及江盛爱好才品出些端倪,只不过没有想到穿越这一层,暗自猜度丞相从中作梗,背地里暗藏亲子,让人替嫁。 如今看来,或许丞相也被瞒在鼓里。 这就有意思了。 江盛穿越前满十八了吗? 魏游默默看着他。 卷长的睫毛低垂,昏黄的光柔和了他严肃的小脸。近期每日每夜得以空闲,江盛就躲进被窝捣鼓手里的香囊,比起真心热爱大约是逞强心作祟不容他半途而废,虽口头十分嫌弃但每日坚持绣上一些。 结合平日跳脱天真的样,看样子不超二十,不会未满十八吧……魏游想着想着把自己惊悚了一把。 那他穿越的时间呢? 他在相府待的时间肯定不长,否则按其拙劣的演技,大约没过三天就会被人怀疑戳破,或许同他一样,是成亲那日? 魏游三两下推测出江盛穿越时间,远处与香囊作斗争的江盛心中恶寒,抬头撞上魏游的视线,烦躁:“你干嘛这么看着我?似笑非笑怪恐怖的。” 害他尾巴又想出来了。 “没什么,写字写累了放松一下眼睛,正好有人长得好看,用来舒缓眼睛再合适不过。”魏游淡淡道。 这是夸人还是骂人啊。 “我又不是眼药水。”江盛嘟囔着,心脏莫名怦怦跳个不停,总觉得今日室内有点热,莫不是云哥儿怕他冷加了火盆。 魏游摇头,又是一处破绽。 人一旦松懈下来,酸胀后知后觉席卷而来,江盛抬手想揉眼却忆起魏游的话,准许魏游看他醒神为什么不允许他看魏游放松。 他要看回来。 火光映衬着英俊如玉的脸庞,摇曳烛光下魏游的五官更为深邃,特别是那双狭长的眼睛,看人含情脉脉,总让人误解。 “要来试试吗?” 试什么? 美色惑人,等江盛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手握毛笔站在桌案前,眼下的宣纸用黄玉镇尺固定,一切准备就绪,他转头看向魏游,魏游好整以暇地研墨等他,恍惚间江盛像是回到上次战战兢兢的午后,只不过两人的位置掉了个个儿。 书法应该不难吧? 江盛紧张地吞咽,比高中上考场还心慌,原身是个大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却没使用过毛笔,握笔方式都是学魏游的,不过上回看魏游的字……也没比他好多少,他随便写写应该不会露馅。 如果被问起来就说,嗯,这是草书!只有会书法的人才懂。 江盛编好理由小心觑魏游,后者勾着几分笑:“不是说要写吗?” 总觉得笑容不怀好意,江盛郁闷:“你想看我写什么?” “就它吧。” 江盛顺着他食指点的某个练习帖,四字书法印入江盛的脑子里又从他嘴里说出来:“宝、玉、如……帚?最后一个是什么字?” 魏游沉默半晌,食指从最后一个字上挪开,完整的字显现出来。 宝玉如帚? 是繁体的宾至如归,是有不少人认错,怪不得某个从未写过书法的人。 魏游静默片刻默默抽出字帖压到最下面,打算为他挑选另一张较为简单易认的,却见江盛兴致昂扬地下笔,像是刚掌握精细动作的小朋友,下笔轻重难控,笔画清楚但仅仅只是把字誊上去,蒿无美感。 “魏游我写完了!” 大抵因为成功在宣纸上写出了字,江盛写完后整个人手舞足蹈兴奋极了,他侧身的角度正巧能看清染了胭脂红的嫩颊,以及跳跃火光的明亮双眼。 很亮眼。 江盛搁下笔,拉拽他的衣袖让他看成品:“‘虫二’二字好简单啊,大荆文字果然博大精深,大概是东岭森*晚*整*理那边的地名吧。” “聪明。” 得了夸赞点燃江盛对书法的热情,他照猫画虎写了好几份,叽叽喳喳地自夸不停。 为了不扫兴,对于“虫二”真正的意思“风月”,魏游自始至终没有说出口。 “好累啊。” 江盛写了大约半个时辰停笔不动了,毛笔不似水笔,它需要手臂手腕不停紧绷用力,久了容易酸。 几支悬挂的毛笔被食指轻敲,像荡秋千一样在空中摇摆不定,他小声嘟囔着:“别看我字丑,我写钢笔字还是很端正的。” 魏游离他近,自然听见这句话了,心里一乐,装作不懂疑惑:“钢笔是何物?” “一种比毛笔更好用的笔。”仗着魏游不知道,江盛毫不藏私细细描述,还大刺列列画出来。 “倒是神奇,”魏游又道,“只是不曾亲眼见过,夫郎这是从杂书上看的?” 江盛小脸一抬,自豪着点点头,他当然没见过他又不是现代人。 “明天我要出去一趟,”游船的事情魏游不打算带江盛一起,他怕苏文祚有所察觉会暗中做手脚,“府里侍卫多,你若无事可做想出门,记得带上他们。” 江盛下意识问:“去哪?” 魏游淡淡道:“见几个官。” 自离京至今,他们像连体婴儿还未长距离分开过,乍一听魏游要抛下他,他颇有些不习惯。 “那你什么时候回啊?” 尚好的紫毫被捏得有些紧,笔尖的黑墨在宣纸上无意识打转,话说出口江盛就有些懊恼,怎么好像一个在家的主妇问丈夫几点回家一样,显得他舍不得魏游。 他刚想说他随口问的,魏游先行答了话:“快的话,午后便回来了。” “哦,好吧。” 第二日魏游穿的风光霁月,带着少许兵卫出了门,江盛在饭桌前一改慢悠悠的进食,三两下吃完碗里的松花糕,拍拍指尖的碎屑,想起不小心看见的游船宴帖,冷哼一声。 出去寻花问柳不带他。 走着瞧。 连下几日雨,天气比刚到钱塘时冷了不少。 魏游抵达西湖边时,游船外已经候了一群人,因着今日难得天阴无雨,西湖边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不少,见着他们这头的排场,路过时眼睛忍不住乱瞟。 王学士在,苏大人在,县令大人也在啊……到场的无不是耳熟能详的大名人。 这是要做什么? “参见王爷。” 上了船自然开席,饮酒听曲看舞,与寻常游船宴无所区别,陆知运端起酒杯借着喝酒的空隙看向最上位之人,猜不出魏游接下去的行动。 没道理得了账本不问罪。 陆知运耐心等着,酒过三巡,苏文祚打断一众文人饮酒作诗,敬酒笑说:“王爷,下官有礼物呈上。” 一改舒缓的宁静曲子,在一位面带珠纱衣着琉璃裙的女子步入大殿时,欢快悠扬的曲子响起,魏游漫不经心地转动酒杯,时不时往下投注目光。 见状,苏文祚端起酒杯,心底嗤笑一声。 瑞安王,一个好色之徒而已,什么遣散后院专宠一人,怕是玩腻了想换个口味的借口罢了,还当是什么正人君子,皇家可长不出痴情种。 丽娘……能当头牌的确实有两把刷子,前几日来了癸水碰不得,便宜了瑞安王,酒水一饮而尽,苏文祚的视线越发龌.龊。 露脐装在封建的古代看来是比较出格的,在现代却习以为常,魏游视线瞥去看的不是丽娘,而是看伴舞中的某个舞娘。 舞姿曼妙,美目盼兮。 能耐了啊,阳奉阴违,男扮女装,江盛本就清秀偏中性,面纱一带,化了妆扮成女子竟无任何违和感,只不过……魏游喜欢逗江盛,却不喜这种方式。 一舞刚起了调,魏游手里稳稳的酒盅砸在桌面上,中断演出。 舞女跪地瑟缩,在场看表演的人无不眉间皱起,心中隐隐有被打搅的不悦,更不知王爷为何心情不佳突然发怒,毫无头绪下,冷淡的声音砸在他们头顶,顿时不敢胡思乱想了。 “上来。” 丽娘伏地的手指微微蜷曲,咬着唇瓣内肉,等尝到明显的咸腥味,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魏游,与猥.琐恶心的苏文祚不同,瑞安王长得俊朗明疏,一副翩翩公子样,令人心生好感。 丽娘舒了一口气。 至少……她未想清楚心里头在庆幸什么,一人从她身旁盈盈走过,丽娘眼睁睁看着这位舞娘走上踏道走到瑞安王跟前,后者脱了外袍披在他身上,然后揽在怀里附耳说了两句,眼神颇为无奈。 至始至终,这位舞娘都未曾露脸。 殿内一事鸦雀无声,苏文祚最先反应过来,道了声恭喜王爷后看向丽娘。虽然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但瑞安王这好色的名头可摘不掉了。 怀中人衣着单薄,宽大的衣物穿在身上松松垮垮,魏游右手托着其后背,面无表情替他系上腰间的带子,把半露的细腰藏进里头。 “干嘛啊,不是看的眼睛发直吗?”江盛冷哼一声。 “得了风寒要吃药。” 一想起上回魏游喝的药,江盛果然不敢乱扯衣物,乖乖圈住魏游精壮的腰身紧贴胸口。便宜魏游了,他这是冷不是投怀送抱。 怀里多了个暖炉,少一件衣服无所谓了,但侍奉一旁的刘和德就显得无比震惊,火光闪时间已经打了千百种草稿回去该怎么对王君解释王爷要带一舞姬回去。 不经意间,他触及舞娘的眼神。 看第一眼觉得眼花,他又紧紧闭眼后睁开,窝在魏游怀里的人朝他调皮地眨眼。 刘和德:“……” 他老了。 不懂少年人的情趣。 歌舞重跳,一众人没了风花雪月的兴致,反而对魏游怀里的人好奇,窥视被魏游平静的眼神吓回去,又不敢再看,只能心里头千转百思。 江盛慵懒地陷在魏游怀里,暖烘烘的,他也没觉得不对,每日早晨相拥早已习惯了对方,就是此时大庭广众之下听着耳旁心跳共鸣,耳尖有点点烫。 怀里的人不安分,再加上难以忽视的体香,魏游抓住在他胸膛处不怀好意的手,压声问:“护卫呢?” “在湖边待命呢。”江盛得意,他好不容易甩掉一众护卫入水的。 “那你怎么过来的?” “游过来的。”他游得可快了! 魏游不信,谁撑着没事有船不坐游过来:“怎么过来了?” “你既然能来喝酒赏美人还不允许我来了,”江盛说这话时有点淡淡的酸意,“再说我又没打扰你。” 确实没打扰。 就是他有点想打人。 熊孩子得教训,不然每回偷溜还得了,现在没有手机网络不能无时无刻保持联系,万一出事被拐了上哪找。 “一会儿你在我身边别乱跑。” “哟,没想到你还挺粘人,”他都找到人了跑什么,“你不是说见当地官员吗?美人好看吗?”眼睛都看直了! “嗯,看你,”魏游说,“其他事再等等。” 时机未成熟,酒杯里倒映着魏游一闪而过的锐利,荡开涟漪。 阴凉的天雨说下就下,无端让人心绪不宁,苏府总管忙得焦头烂额。精壮的汉子们闷声背起一箱箱金银珠宝,在雨间糊了一脸水。 “动作利索点!” 总管催促着,明明午时未到,外透的天黑压压一片,不吉之事滚滚欲来,他只能焦急地扯着嗓子喊。 快点,再快点。 趁着瑞安王在船上无暇顾及苏府,转移赃物和账目。管家拍拍胸膛,衣物里发出一点点纸摩擦声,他赶快笼紧衣物。 哒哒哒哒—— 烟雨朦胧中,一个个黑色的影子走在水幕中,打算关窗的妇人停下动作,直愣愣看身穿王府硬甲的兵往苏家去。 蒙蒙细雨无声,转而雨势加大,听不见交谈声,只有雨水砸落水坑的滴滴声,整个苏府压抑无比。 嘭—— 木质大门轰然倒地,惊得管家失手打碎苏大人最钟爱的玉杯,他哆嗦着起身相迎,脸上还有来不及收回的错愕。 为首护卫长冷厉道:“全部拿下!” 完了全完了! 管家脸色惨败,眼睁睁看这个人从他怀里掏出账本,面如死灰,还是晚了一步。 搜集的罪证快马加鞭送往西湖,而苏文祚还在畅想瑞安王走后的潇洒生活,毫无危机感。 “王爷明早离开钱塘救助东岭,下官敬王爷一杯,预祝王爷一路平安,百事顺遂。”同他一样的单眼皮里满是虚假,魏游冷脸嫌弃。 “苏文祚,”算算时间安插的人该动手了,他懒得再周旋,“陈家米行、大福粮行、肥皂一事是否你在背后从中作梗?” 苏文祚脸上的谄媚讨好瞬间僵住收起,眼睛死死盯着魏游,想要从他脸上窥出端倪,惊疑道:“王爷这是何意,我与王爷仅见过一回,为何针对王爷?” “本王何意?本王倒想问问你何意,本王入住钱塘十日,依照惯例你地方税务司该备粮通知百姓,你倒好,假借流言说本王强战民用不予银两,导致百姓藏粮不给,前几日甚至收粮不足万石!”魏游冷声道。 其他人听闻倒吸一口气。 真的假的,苏文祚脑子坏了? 如今多少石了?赈灾粮米不够十石恐怕上头会怪罪,倒霉的可就不止瑞安王了,被查出来百姓藏粮,严重了可是能按叛国罪定的! “粮米和肥皂一事,你敢对天发誓未发一言未下一令吗?” 一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脸吓上一跳,纷纷看向站立的苏文祚。 苏文祚没了先前的恭敬:“王爷若是凭空捏造一个罪名给下官,下官也是不认的。” “谁说我没有证据?”魏游从刘和德手里接过账本,摔在他面前的矮桌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这是何物?”熟悉的封面苏文祚当然认识,他心惊肉跳彷徨难安,面上假装诧异。 魏游玩味似的在看戏的陆知运面上过了一圈:“你苏大人家的账本,苏大人问本王何物?” “假的,账本在苏府内,不信王爷可亲自——” 这时一个身穿甲胄沾满水痕的护卫冲进内场:“报!苏府已被围封,这是我等在苏府收到的两本账目,请王爷过目!” 这位护卫压抑着愤怒,眼神直直扫过苏文祚,后者被其凶狠的眼神一惊,不禁害怕地后退半步。 阴阳账本被呈于魏游手中,他才反应过来:“王爷您没权查封我府!” “没权?给我拿下!”侍卫三五下把挣扎的苏文祚制服,魏游冷笑道,“父皇不会怪罪本王,拔除朝廷毒瘤可是大功一件。” 苏文祚双手被钳住翻在后头,双腿跪地,嘴里高声呼喊“污蔑”,魏游一步步走下台阶,直接一脚上去踹翻苏文祚。 “贪污十二万,你也敢拿,不怕太沉砸断了手。” “八万贪污军饷,你知道我北军镇守情况如何惨烈吗?十万大军冬日无法饱腹衣暖,覃老将军为八万粮饷宁愿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四处得罪。四万赈灾银两,你知道东岭百姓如何过活吗?啃树皮挖草根,吃了上顿没下顿,而你拿着十二万的贪污银粮逍遥快活,为给一只云雀打造纯金笼,就贪图百姓的一个铜板一粒米!” 大殿内哗然一片,纷纷看向脸色铁青的苏文祚,不敢置信。 “苏大人?” 这是他们印象中那位温和待人,三年前灾荒掏钱购粮架粥盆的人吗? 一人慌慌张张拿起落尘的两本账目翻看,一页一页,一开始手指发抖,到后来整个人都在发颤,最后呜咽了一声,捂着心口跌落地面,死死盯着苏文祚说不出话来。 不乏平日对苏文祚死心塌地的文人商贾,此时一个个看过账目后,只剩下愤怒。 十二万,能救多少人啊! 账目就是苏文祚罪责的一项项记录,只要派人去一一调查就能知晓情况,魏游把人困在游船上,一个是背地里派人去苏府调查打个措手不及,一个就是为了防止苏文祚和同流合污的人闻讯跑了。 护卫捉拿殿内一部分人,而这些人无一不是出现在苏文祚的账本里,被魏游打了个措手不及,其中就有针对米行的曹德兴。 本该尘埃落定,但魏游看着苏文祚大势已去的颓唐样,心下涌起强烈的不安。 太简单了。 无一丝波折。 下一秒,苏祚文狂笑起来:“呵呵呵,哈哈哈,我知道今天是场鸿门宴,如果平安回府就当无事发生,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本就是为上头办事何必为难我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但王爷要彻查,事情败露……” 苏祚文眼底划过疯狂:“我就算死也要拉几个垫背——” “不好啦!游船着火了!” “快快快,水水水。” 他们在湖腹里,除了从苏府来的护卫驾了一条十人小船外,周围无备船,而伙房的水被换成了油,无所防备泼上去后反而烧的更旺了。 船上上百号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大殿内人人往外逃,不会水的人已经六神无主,看着火势蔓延吓得无法动弹。 尖叫声惊恐声此起彼伏,夹杂苏文祚癫狂的疯笑,魏游直接把他打晕免得再出意外。 “游船彻底烧完还有点时间。不想死的不明不白的别赖在地上不走,赶紧找周围轻便的大块木头扔湖里,不会水的让会水的带一程,跳水后捞一把趴浮木上等待救援,岸边有本王安排的守卫,这么大一团火他们准能看见,再坚持一会儿。” 冷静下来,越是紧张的时候越不能慌,魏游的话给了他们希望,有了目标不再等死而是加入搜寻能用木板上。 先前大雨滂沱砸的游船当当响,现在起火了又只剩下零星小雨,魏游咒骂了一声鬼天气。 船上火势凶猛,大伙像是下饺子一样跳入湖中远离火船,等再无落脚之处,他拉上江盛准备从左侧通道跳下去。 然而没等他问江盛害不害怕,转头就见装睡的苏文祚不知何时拖着他的大吨位张开双臂撞过来。 这一刻,魏游的脑子从未有的清晰过,他没顾上自己,第一反应是推离身旁瘦弱的江盛,然后被人禁锢住跌下游船。 坠入河中。 窒息的感觉包裹全身,魏游落水前轻吸一口气,能坚持几分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死亡的恐惧系上心头,他想要挣脱苏文祚的禁锢,却发现这人用尽全身力气不放开,甚至连腿都紧紧缠绕在他身上,只想与他同归于尽。 挣脱不开,反而让他憋的气漏了几分,连吐出几个泡泡,鼻腔里也呛了几口水泛起酸楚。 大概真的要死了吧。 死的有点憋屈,自己大意是一部分,最重要的是他其实会游泳,会游泳溺水身亡,死了估计要被一群人耻笑。就是不知道死了是死了还是回现代,当作梦一场。 魏游迷迷糊糊想了半天,眼前划过江盛最后惊恐的脸,平日相处时可爱的气恼的言笑的……生动无比。 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哭。 哭也很好哄,做一顿吃的就收买了。 魏游想要自嘲一声,意识却越来越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冰凉的唇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温温热热的,带着新鲜的空气。 求生的本能让他想要吸取更多氧气,他凭借最后一点力气撬开空气来源,极力索取。 恍惚中,他品到一丝松花糕的甜味。 第 25 章 渡气有反应, 江盛的心才落到实处,一想到眼睁睁看着苏文祚大贪官把魏游拖下去的一幕,他就忍不住心慌。 又给魏游渡了两口气维持呼吸, 江盛脚下发狠蹬在苏文祚身上, 他脚的力量向来是最大的, 如果是陆地, 这一脚下去不死也残,海里反而顾及被缠的魏游,减轻了大部分力。 但足够了。 窒息即将失去意识的苏文祚下意识想抓住魏游,但被江盛又补上一脚踹离,拼命在水中挣扎。 这煞笔腰身上居然还绑了重物。 两脚发泄不完怒气, 江盛打算再去补一脚, 然而一只拽住肩膀的手将他拉回,江盛才想起来目前最紧要的事, 是把魏游拉上去。 目测与湖面的距离,江盛圈住魏游贴上他的唇,吹一口气,随后唇瓣微微撤离打算摆动两腿往上游,却被一双微凉的唇贴了过来。 “魏游……” 察觉到氧气体逃离, 魏游把江盛扣在怀里,柔软的舌尖撬.开牙关,熟悉的香气散开,即使香气被湖水冲淡,仍有丝丝残留紧密缠在周身。 他的眼睛紧闭, 江盛不知道他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 他的脑子一团浆糊,根本无法思考。 好奇怪呀, 明明只是渡气,为什么他莫名觉得他们像缠绵的恋人在水中激烈拥吻。 江盛无法控制自己怦怦乱跳的心,明明隔着衣物,相贴的地方像是烫的要烧起来。 酥栗从脚低蹿升,江盛倏的背后一僵,修长白皙的双腿变成鱼尾,尾巴无疑是摆动浮开水纹,他被亲的忍不住想要逃离,却因腰后的大掌轻轻一按,软在魏游怀里。 身体好热,想交尾…… 咕噜咕噜,冒出水泡。 深水除了氧气不足外还有平时感受不到的水压,魏游到底不是人鱼无法久留,即使有人渡气他还是靠在江盛肩头昏了过去。 被亲的江盛可没有昏睡的人游刃有余。 差点。 差点他就不管不顾,不知羞耻地把尾巴缠上去了。 忍住羞耻心,江盛带着魏游往上游,止不住想着刚才的事,脸上的温度连冰凉的湖水都不曾降下半分。 湖中寒风细雨,风吹打在湿透的衣裳上,冷的人心慌,最得皇上喜爱的瑞安王在钱塘游湖时溺水身亡,一众文人雅士均得以生还,如何向皇上交代? 刘和德被侍卫安放在小船上,望着原先火光滔天的水面,苍老憔悴,他先是亲眼见着苏文祚拉王爷下水,后目睹王君落水失踪,可谓双重打击。 水面寒风凛冽,人人瑟瑟心颤,两人落水已有一盏茶功夫,恐怕—— “看!那头有两个人!” “好像是王爷。” “是王爷!真的是王爷,王爷被王君救上来了!” 离小船的不远处的水面泛起泡泡,刘和德赶紧跪坐起身,等见到江盛拖着魏游朝小船靠近,大悲大喜下喊了一声“上天保佑”后忍不住昏了过去。 其他人则惊异不定。 舞娘居然是王君? 护卫长柴正峰搭把手把魏游扶到船上,江盛来不及多说,将魏游腹部抵在屈起的膝盖上,拍打后背吐水。 魏游吃水不多,吐了两回,等护卫们抵达时已经醒了。 他有条不紊安排完事,脸上好不容易积蓄的血气一扫而空,小船轻微晃动,他顺势前进几步跌坐在一直不吭声的江盛身旁,还没歇上一口气,他感觉与江盛紧贴的臂膀格外滚烫。 “你发烧了?” 探出的手触碰到烧红的侧脸,没等他细细感受,江盛把脸埋进臂弯躲开了他的手背。 “别碰我!” 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慌张,似是不喜他人接触,魏游的手悬停在半空中半尴不尬,他抿着苍白的唇,反而掰开江盛的手臂把人从膝盖里挖出来。 生病了脾气更暴躁了。 双手托住殷红的脸,魏游在他微肿的唇瓣上停留一瞬,定定看向他的眼睛,那双平日里神采奕奕的明眸被烧的迷离恍惚,无法聚焦。 “你发烧了,忍一忍,等上了岸给你找大夫。” “不要大夫……” 听到换衣服江盛没反应,听要看大夫吃药他开始奋力挣扎,不过清醒不过一瞬很快被热意覆盖,脸循着凉意贴了上去。 魏游的手掌心被喷出的热息灼烧,起身的动作因为江盛的举动微微一顿,错失了起身的时间,被江盛扑个正着。 “我们去大船,泡了这么久水,湿衣服不换容易加重病情。”魏游阻止他靠近,声音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许是太过温柔,以至于江盛话里带上哭腔:“魏游,我好难受啊……” 不行, 人多不能露尾巴…… 小手在他身上摸索,似是小蛇一般躲过魏游的手覆上他冰冷的脸颊,滚烫的热意从相贴的皮肤腾起烧融着魏游的理智,他恍惚了一瞬,觉得或许自己也发烧了。 江盛身上的香气犹如看不见的丝线将他包裹,密不透风,魏游的呼吸逐渐沉重,像是陷在丝线织成的网里挣脱不开,他受到蛊惑般缓缓低下头。 下一秒,脚边传来一声轻响,理智从悬崖边扯了回来。 “王、王爷。” 刘和德刚醒就对上一双通红的眼,再看两人的姿势,得知王爷没事的喜悦霎时消失不见,只恨不得自己再晕一晕。 不知现在装死还行不行? “醒了就去大船上吧。”魏游心里大舒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自觉自己的自制力越来越差了。 说完他定了定神,大掌覆在江盛后脖颈将人拽起,而后用船上的蓑衣替代湿透的外衫裹住江盛的身体,蓑衣质地差,江盛细嫩的脖颈刮出薄红,但小船上没有其他可遮风的衣物,仅当权宜之计,等上了大游船后便能换上干净舒服的新衣。 游船回程速度加快。 它不像海船可以在海上生火,他们只能简单换了干净的衣物无法冲个热水澡喝碗姜汤。江盛的病似乎越发严重,热的一个劲往他身上靠,魏游替他擦干后套上里衣用被褥紧紧裹住。 热出一身汗好得快。 光洁的额头很快蒙上细密的汗,魏游替他擦去,轻声安慰:“难受忍一忍,很快就到岸边了,到了岸边就找大夫,喝了药就会好。” 有病看医生的道理谁不懂。 可他不是风寒,他是情潮来了…… 江盛不太灵光的的小脑袋听见魏游的话差点不管不顾哭出来,有什么比对做过记号的人求偶被拒更让人伤心的? 但偏偏魏游只觉得他发烧了…… 江盛被情热折磨,裹着被子像是毛毛虫一样扭动,魏游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双手支撑在江盛身体两侧固定被褥,防止被子两端被江盛滚来滚去散开而有冷风趁机而入,但两人靠的近只隔了一床被子,鼻尖萦绕的香气更浓郁,他不得不分出神来控制自己。 游船靠近岸边,被人用被子束缚成蚕宝宝的江盛没了力气瘫在床上一动不动,魏游背后出了一身冷汗,等了片刻见他没动静后松开力道想要下床去拿毛巾,刚背过身,疏于防备的他被江盛袭击成功。 他挣脱不开,江盛的手臂圈紧手臂挂在他后背上,阻止他离开:“不许走。” 空房静谧无声。 不得章法的吻落在他的耳根,柔软又急躁,他甚至能清楚感受到唇瓣的形状,听见后背上剧烈且强有力的心脏跳动。 怦怦怦怦。 连带着他的,一起加快。 脖颈处的手指点住喉结,魏游低垂的眸色渐渐变深,绷紧的弦似是下一秒就会断裂而失去理智。 江盛见他不为所动有些心急,脑子里不知道想到哪本电视剧的情节,柔软的唇瓣贴附在魏游的耳边,用缠绵的语气道:“我忘了,你好像不行……” 魏游:“……” 很好,他醒了。 某人毫无所觉,继续嘟起嘴自信地朝他耳边吹热风,气没吹出反倒被魏游两只手指夹住捏成扁扁的鸭嘴,嘴里堵着的气把脸颊鼓成河豚样,看着更呆了。 激将法怎么没用啊。 船只靠岸,外头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他派人去城东请大夫,自己则重新把江盛塞进被褥抱去最近的酒楼换洗喝姜汤。 一通折腾下来,他自己也累个半死。 “可是得了风寒?” 魏游眉间紧蹙把号诊的大夫吓得直接跪地磕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不是风寒?” 大夫小心觑了他一眼,不敢开口。 “说话。”魏游的耐心告罄。 老大夫擦了一把汗,见魏游脸色不愉,心里一横:“草民医术不佳……未号出异常之处,只是见了王君的模样,大胆猜测是中了某种催.情.药。” 说话间,把脉的玉手挣脱桎梏复又攀上魏游的衣袖,从袖口处顺着手背往上摸,却被宽大的布料遮挡住不知去向,老大夫赶紧垂下头不敢细看。 催.情.药? 魏游嘴里噙着这三个字反复回忆,莫非也是苏文祚搞的鬼? “有无解药?” “仅有一些降火的药汁可供缓解。” “无根治之法?” 大夫抬头看了魏游一眼,魏游敲打桌面的手指微顿。 他略作思考,莫名想到了成婚那一晚,江盛也是如今的状况。于是他随手打法了大夫,坐在床边沉默地注视半晌,起身取一块毛巾用冷水打湿,贴在江盛后脖子强迫他清醒:“说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冷意让江盛清醒了一段时间,他定定看着魏游似乎有点想不通目前的状况,魏游又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嗫喏出声:“是哥儿的情潮期。” 魏游:“……” 哥儿还有情潮期,他怎么不知道。 心底满是疑问,更主要的是少年纠缠着被褥线头的手,揉搓不停,像是在撒谎,但状况又不像。 “要怎么做?”魏游问。 天不怕地不怕的江盛倏的红了脸,然后缓缓的,笨拙地凑过去亲在魏游的脸颊上:“就这样做。” 魏游:“只是这样?” 小女儿作态不过一瞬,江盛很快反应过来,他是人鱼啊。 是海王!求偶得强硬! 于是直接掰过魏游的头,对准嘴巴撞了上去:“反正你也不亏。” 随后又想起刚才魏游的反应,软绵绵哼了一声,原来人鱼情潮还真能救治啊,“就当给你治病了。” 魏游半眯起眼,眼神危险。 他有病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后颈的毛巾被体温焐热,江盛热的难受思绪再次不清朗,他胡乱的亲魏游的脸,像是在玩游戏一般亲个不停,还咯咯地笑。 魏游把他拉开,窗外雨过天晴的阳光似是要灼烧他的眸子,他说:“你真考虑清楚了?” 江盛拂开魏游的手,回答他的是密密绵绵的亲吻,魏游指尖从江盛的耳垂划过,酥酥麻麻的,江盛瞬间失了主动权。 窗外温暖如春。 床内炙热如夏。 清脆的鸟叫唤起沉睡的人,江盛想要把一根碍眼的头发拂开,抬手时却觉得手有千斤重,他一动,酸麻感瞬间从脚底蹿上脑门,炸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未厘清头绪,他转动唯一还算正常的脖子,却见床边坐着一个背对他的身影,一时间记忆蜂拥而来。 他记起来了。 昨日他顺利度过第二次情潮期了。 对象是魏游! 江盛心里默默吐槽怎么又是他,却无一丝反感恶心。 男人背后落有好几道红印子,诉说着战况有多激烈。江盛微微脸红,但思及某件事,顿时无暇欣赏男人精健的背部线条,转而圆眼微睁,朝着他背影凶巴巴唤:“魏游。” “嗯。”魏游穿衣动作未停。 “你知道以前碰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不能让标记者得寸进尺,否则一直这般不知节制可怎么好,所以得恐吓一下。 江盛洋洋得意。 魏游闻言转过头来。 见他上半身支起,衣服松垮垮的露出半个香肩,自认为凶神恶煞道:“全都被我抽筋剥皮,扔进水池喂大鲨鱼……” 抽筋扒皮……水池里的大鲨鱼? 魏游视线划过他酸软发抖的手臂,垂眼沉默半晌。 见他低头,江盛隐隐有些得意,心想果然警告是有效果的。 稍带凉意的手覆上额头,江盛的所思所想戛然而止,没等他反应过来,魏游已经收回了手。 没发热了,那—— “别人碰你哪里?” 好凶。 江盛晃了一下神,莫名想到自己纠缠上去的手和腿……气势瞬间被压了一头。 适时魏游挑了一下眉,江盛耳朵一凛,怂了:“……手。” 魏游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接着说。” 江盛:“就就就,下回不能在我说停的时候继续了!” 下次? 魏游的表情有些许古怪,但还是点点头,然后伸手替他合上衣领:“我去唤人送水。” 得了承诺的江盛抱着尾巴缩在被子里,单露出两只圆眼注视魏游宽阔的后背,大眼睛眨了又眨,心里似是有小羽毛来来回回刷过,软软痒痒的。 魏游的背影真好看。 不过…… 江盛脸部蹭了蹭被褥,耳尖微红。时隔两个多月,人还是那个人,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总觉得比起上回—— 魏游,可能真的不太行了。 第 26 章 因人祸, 启程去东岭的事推迟一日。 饭桌上,两人筷子同时夹到一块酥饼,两人对视一眼, 魏游率先撤开筷子, 江盛一脸奇怪地盯着他, 像是见到了外星人:“以前可没见你这么绅士。” 魏游道:“以前你也没这么乖。” 云哥儿见两人面前的汤圆吃完了, 再添了几颗进去。 魏游等江盛吃完酥饼,问:“哥儿情潮一般多久一次?两个月?” 江盛还森*晚*整*理没回答,盛汤圆的云哥儿手里咣当一声,调羹摔在碗里溅起一颗水珠,魏游看了震惊的云哥儿一眼, 自己用放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滴在指尖的水, 在他磕头饶命前摆摆手:“你退下吧。” 云哥儿退到两人身后,捂着劫后余生的脖子, 看向自家公子。 他是知道昨晚两人同房了。 但哥儿情潮是什么? 江盛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他从碗里抬起头,视线扫过魏游喉结处一块青紫才意识到魏游指的大概是人鱼热:“哦,你说这个啊,我也不清楚, 可能想来就来了吧,看心情。” 他一条孤儿鱼又没人教他常识,连鳞片求偶用也是不经意间在电视剧里学习到的。 “……不固定吗?”魏游沉思。 “我也不知道啊,”江盛嗷呜一口咬住放凉的白皮芝麻馅汤圆,“这不是才来了两次嘛, 数学家找规律起码也得三回呢。” 魏游可以确定普通哥儿没有情潮了。 哥儿在这段历史上记载是与男人女人一起诞生的, 如果真有所谓的情潮,不可能没有日常经验流传。 魏游喝了一口茶去去甜味。 自家夫郎秘密真多。 “那就等下次来了一起找找规律吧, 若是一直突然这样,也是麻烦的。” “好。”江盛嚼着汤圆口头答应,实际不以为意,他总觉得引发情潮热的因素魏游占了一大半,不过具体原因懒得想,伤脑细胞。 还是汤圆好吃。 旁人听他俩聊天不知所云,比如绅士,比如数学家,魏游与江盛两个穿越人士交流无障碍,下人看来就是王爷王君自成小团体,无人能插入他们之中。 就连见识过不少世面的刘和德亦有这种感觉,他看向王爷,见他对王君所说的“数学家”一词完全知悉,就没再过问。 或许是王爷王君之间的情趣吧。 像舞娘一样。 早饭后,下人端着两碗深棕色的药汁,颜色淡的一碗给魏游,颜色深的一碗放在江盛面前,魏游一饮而尽后看着江盛用食指一点点戳碗壁,碗离他越来越远,明晃晃的抗拒吃药。 他冷不丁问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喜欢小孩子吗?” “不喜欢。”江盛不假思索,以前他们渔村的小孩子都很吵的,追来追去不服管教,还经常拿着哨子鞭炮扰民。 不过小鱼崽大概很乖。 魏游长睫微颤,垂下的眼皮扫过他的腹部又不动声色移到药碗上,那碗药被江盛推到了他的右前方,倒影他上半张模模糊糊的脸。 “那喝药吧。” 粉红的舌尖试探着沾了点泛苦的药汁,汁水面荡起轻轻的涟漪,那舌就像是灵敏的兔子一下子缩回去,苦着脸,小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喝。” 他体质好着呢,水里游一趟根本没事,不像魏游,水里走了一遭脸都白了。 “不是治风寒,是避孕的。” 魏游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几个侍奉的下人恨不得把耳朵塞上听不见,脑海却忍不住想王爷这是什么意思,不喜欢王君所以才让王君吃避子药吗? 可明明瞧着,也不像是厌恶的样子。 他们想不通,江盛倒没觉得失宠什么的,滚圆的杏眼转溜一圈很快反应过来,怪不得问他喜不喜欢小孩子,问题在这儿呢。 江盛凑近他的脸,笑得一脸狡猾:“那你喜不喜欢呀?” 说不喜欢小孩子是假的,不过上辈子就知道自己是个同性恋,他没想霍霍人家小姑娘只想领养一个小孩子,“这事决定权在你,”情潮已经是意外了,再让一个好端端的男孩子怀孕就缺德了,“没人可以强迫。” 这话是承诺。 江盛听出来了,他思索片刻认真道:“这次不想。” 虽然他没有和人鱼生活的经历,但是也知道人类在怀孕前都是会好好准备的,比如不能饮酒抽烟,确保两方是健康的状态,那样宝宝才会更加健康。 最最最重要的是,他还没理清和魏游的关系呢,合法的炮友算炮友吗? 江盛挪动发酸的屁股,连不知不觉喝完苦药的蓓蕾都慢了一拍,等回过神,苦意铺天盖地袭来,苦的他只想恶心呕吐,没等他弯下腰,嘴里猝不及防被塞入一颗蜜枣。 他愣了一下。 蜜枣柔韧香甜,果肉饱满,一点儿也不腻。 “你喝药的时候怎么一点都不怕苦?” “习惯了,小时候身体差。” “也是,皇宫里能平平安安长大就不容易了。” 江盛把蜜枣从嘴巴左侧换到右侧,从右侧又滚到左侧,来来回回,让枣香完全覆盖苦涩的药味,直到嘴里只剩下浓浓的甜味才咀嚼下咽。 一颗蜜枣很快入了小肚皮,江盛眼巴巴看着魏游,要是有尾巴早就晃个不停了。 魏游无声叹了一口气,又递过一颗:“不能再多了。” 江盛满意地眯起眼。 心想自己待遇提高了,头回穿越时吃个枣糕都要被逗两三回,他差点生气把魏游暴揍一顿。 “你也吃一颗,就不苦了。” 安海镇,本该是人头攒动之时,商街却鲜少有店铺开张。昨日下船后陆知运马不停蹄接手案件,该抓的抓该查的查,动作快准狠。今日开堂,城中百姓闻讯而来,街上自然就没人了。 衙门被围得外水泄不通,他们目光集中在跪地的人群上,指指点点。陆知运穿着官服头盖官帽坐高堂,背后高挂“正大光明”四字。 惊堂木一拍,全场肃静。 “苏文祚,你可知罪!” 苏文祚去了半条命,但没死。 他脑袋里闹哄哄全是百姓议论他的声音,根本听不清陆知运说了什么。他披头散发跪坐在地上,身上已经没有风光无限的模样,整个人恍恍惚惚,像是被人围观的猴子,比城西的乞丐都不如。 肺部的痒意让他忍不住接连咳嗽,他的病根是昨日留下的,被人捞上来晚伤了肺,如果不是大夫用药吊着,恐怕当夜就能去了。 “金榜题名,成一方父母官为君分忧,然贪念四起勾结下官商贾,贪墨朝廷军饷粮米,搜刮民用共计十二万两。苏文祚,你可认罪!” 二作惊堂,苏文祚白着一张脸张合嘴角,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咳嗽不停。 陆知运也不需要他回应。 一本本账目,一箱箱赃物抬进来,证据确凿。陆知运再问其余同党,皆知大势已去,不如坦白从宽,对所有做过的事供认不讳。 大案尘埃落定,苏文祚猩红着眼看向魏游和陆知运,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们没有……咳咳……苏家账本,有些罪……咳咳咳,我不认。” 来历不明的金银财宝不过是坐实苏文祚受贿贪污的嫌疑,但真正数目却没有十二万那么多。这些罪顶多判一个流放,要想处死还需要更有说服力的罪证,而那本账本早就随游船葬身火海。 苏文祚不愧是当官的,抓漏洞最拿手。 在他隐隐得意之际,一声轻笑在安静的大堂上响起。 魏游闭目养神,见苏文祚耍花样才出声:“苏大人莫不是脑子泡了水就不记得撞本王下船一事了?刺杀当朝王爷其罪当诛三族,无需账本光这个名头你足以死千百次了。” “当日情况紧急,船只火烧将沉,下官想入水,许是带倒了王爷。”苏文祚狡辩道。 “你还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魏游冷哼一声,从属下手里取过一本账目准确砸在苏文祚额头,粉碎了他最后的希望,他颤抖着手想要夺过,却被一旁的衙役制止警惕他撕毁。 “这是?”陆知运握惊堂木的手一顿。 “本王还有一份,从苏府管家身上搜出来的,本王亲自保管着。” 苏文祚无力辩驳,哑声道:“船上那本几乎以假乱真。” 魏游看了陆知运一眼,慵懒道,“苏大人恨本王入骨连死都不放过,许是不知道丽娘是陆县令的人吧?” “丽娘是陆知运的人?” 苏文祚看向陆知运,明显怔愣,看样子是真的不知道。 “约莫还有更多,早前本王仅当京城有人想对付本王,才派你从中作梗,还是陆大人登门拜访告知本王你贪墨一事,否则一个初来驾到的王爷怎么会那么顺利呢?” 账本这种东西就是贪官的命脉,每天不看上三五次不放心,更何况有人调换,所以在陆知运交给他账本时,他就不信那本账本是苏家真正的那本。 陆知运有野心,想要名,也想要权。 但他缺少一个契机揭露真相,正巧魏游来了。 他既然能做出一本以假乱真的假账本,魏游早就设想过他手里或许不止一本,或者说有一本比交给他的更真的,甚至一模一样的,在恰当的时候拿出来定苏文祚的罪,一半甚至大部分功劳就有了。 可惜他算错了,魏游不是真正好糊弄的瑞安王。 他喜欢斤斤计较,算计他差点害死他的事他不可能不报,对方不是看重名利吗?想要什么他就截胡什么,让他这段时间的心力人力付之东流,既然敢设计他就别怕他手软了。 哪怕陆知运是三皇子的人,那又怎么样? 他想知道三皇子站哪边,如果三皇子替陆知运出头,那么…… 就别怪他这个六弟不认这位三哥了。 “我认罪。”苏文祚失魂落魄道。 苏文祚贪污案一事告一段落,前些日子陆知运以为王爷送行的名义筹办一个送行宴,可带夫人家眷出行的那种,如今陆知运抽不出手,这事魏游就交给陈富去办了,规模小一点,主要目的实用点——推销香皂。 陈富这人转了性子。 平时的殷勤流于表面,自大福粮行门前那事后真心成了一个狗腿子,烦的魏游重新思考要不要把肥皂的事交给柘部落去做。 “王爷,咱肥皂卖得便宜势头好,大荆南北人口多不怕用不着,光是陈家米行的人干人手不够,这十日过了这么一遭,我想明白了,比起相信钱塘本地人不如把肥皂生意交给柘家兄弟做,好有个照应。” 陈富当初能胜过柘庆锋,商业嗅觉灵敏是一个,还有一个胜在他们陈家于钱塘有根基,能捆绑销售肥皂。否则一家新兴的肥皂店,帮不了魏游在短期内大规模实施收粮又推销肥皂的目的。 没封了这家店就不错了。 停留钱塘十日共计收米九万五千石,面粉两万五千石,再加上药草、草料、盐巴、柴火等,赈灾八万两花完,甚至魏游还补贴了一些,共用了十万。 当然,不是白给,从肥皂利润中发展东岭的那份提前扣除。 魏游翻阅统计的粮草数量,打趣:“你倒是清新脱俗,把利润低的给柘家,利润高的自己留着。” “嘿,我这不是商人吗?”这段时间的相处,陈富大致能摸清魏游的为人处世模式,说起话来也没当初那股子油腻味,有啥说啥,又不让人觉得谄媚。 “你们自行商量。” “还有一事。”陈富犹犹豫豫不说话。 魏游横了他一眼,陈富哂笑:“在钱塘做肥皂厂小人不放心,租赁场地和雇工贵不说,若是惹了上头官员眼红,怕陈家一己之力保不住。” “依你的意思是?” “小人想把肥皂厂搬去东岭,东岭有王爷在没人敢耍花样。况且东岭正闹灾荒,正巧肥皂厂建设、开工都要人手,何不就此解决一部人的生计,免得流民吃朝廷饭懒出病来。” 魏游拍拍他的肩膀,复杂道:“陈富啊,你当个商人可惜了,当个谋士绰绰有余。” 知道魏游同意了,陈富眉开眼笑:“王爷谬赞。” 践行宴办的热热闹闹,主要是宴会上新式样的香皂惹后院女子哥儿爱不释手,连另一头赋诗做文章献殷勤的都差点被吸引了去。 “换了三块香皂,大人、老夫人、我各一块香皂,香香滑滑的,很润手。”一位文人夫人说道。 “我们家粮少,从佃户处收了粮转手卖给粮行,”周围一群人附和赚了,那商贾夫人是个心思灵活的,肯定不能说赚,“赔了几个铜板,但当家的说不亏,毕竟得了香皂,可比那几个铜板贵着呢。” “今天的又不一样了,米行送的香皂形状圆润好拿手,虽然实用吧,总归觉得少了点什么,如今你看这香皂,最上层雕花不说,还有十二生肖属性的,我都舍不得洗了。” 猪苓对寻常人家,特别是清贫小官文人来说,颇有些负担,家里抹得开的时候猪苓洗澡胰子洗衣服,抹不开的时候就用胰子或者皂荚洗。 但一想到胰子是猪胰做的,女子哥儿心里头就忍不住恶心,熏香后都忍不住恶寒自己身体染上猪的味道。 如今有了这香皂,洗了后皮肤滑滑嫩嫩,身上还留有自然清香,没有熏香的刺鼻味,连平时不爱做那档子事的男人,有时候闻着清香都忍不住凑上来嗅两口,某些事就自然而然发生了。 能提高同房次数的就是好东西! 一个家里最最重要的就是子嗣问题,仅仅这一个理由,对后院哥儿女子来说就够了。 短短十日,它已经成了出嫁的新人嫁妆中必备的一样。 “就是少啊,”不知是谁叹了一声,“家里头也不可能次次拿粮换。” 一个声音插进来:“明日辰时,城中陈家米行旁,会开一家胭脂铺子。” 众夫人见他眼生,只当钱塘又来了一位商贾开乐胭脂铺子,这位是商贾的夫人罢了,没什么多的想法。 兴致缺缺。 “胭脂铺子中有肥皂和香皂。”江盛又说。 贵妇团齐刷刷停下讨论,转头打量他,惊疑不定。 在此之前,后院都知道京城风光无限,哥儿们的当代楷模——八大才子之一的江盛嫁给了瑞安王,多少人为此忿忿不平。现在人人都在传肥皂是京城来的瑞安王制成的,对其赞美有加。 只不过,没人见过瑞安王,也没人见过瑞安王君。 所以眼前这位是某商人夫郎,还是…… 结合衣着与气质,其实不难猜测江盛的身份,只不过大家一时间不敢乱说,猜对了没事,猜错了那就涉及掉脑袋的大事了。 “这位……夫郎,”陆知运夫人谢士到底身处上位沉稳些,她没点破江盛,顺着他的话就事论事,“胭脂铺中的肥皂和香皂价钱如何?” 其他人跟着附和:“对对对,小夫郎您给我们说说呗。” 总算有自己的用武之地,江盛小脸袋红扑扑的,对讲解胭脂铺子热情高涨:“肥皂五文钱一块,香皂分不同香油售价略有调整,约莫五十上下。” “五文?这么便宜?” “对。” 在场的人都使用过香皂,认可五十文的定价,唯一惊讶的是肥皂比他们想的便宜些,竟然与胰子价格相同。 底下有胰子铺的家眷叹了一口气,肥皂一出来他们的胰子就该降价滞销了,回去改换其他卖吧。 江盛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被许许多多问题埋没,比如香皂真是王爷做的,比如若是想加xx香料能不能成,比如……江盛挑挑练练回答能透露的一些,周围听见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围成了一个大圈。 “对了,明日还有一种比面脂好用的脂,叫甘油,能让哥儿女子皮肤老的慢一些,谁不喜欢水水嫩嫩的皮肤,用的早了锁水……不是,延长滑嫩的皮肤,若是你们感兴趣可去观上一观。” “可真有比面脂好用的?您可别筐我们啊。” “甘油是个怎么的样子,您能给我们说上一说吗?” “还有这甘油,怎么卖法,怎么用法,价钱如何?” 江盛卖了个关子,偷偷撇开视线,不辱使命地朝另一方向眨眨眼。 魏游对上一双狡黠的眼睛,轻轻笑了一声。 如沐春风。 第二日辰时,胭脂铺经过践行宴的宣传,大半个名门贵妇都来逛了一圈,香皂一抢而空,没买到的退而求顺手买些胭脂回去,总归不会空手而归,乐得留在胭脂铺的陈家管事眼尾皱纹都未消失过。 至于新推出的甘油和蜂蜜甘油秘方更是热度高涨,等用过后的夫人们回购,直接碾压香皂成为胭脂铺的最热销产品。 彼时,魏游和江盛已经带着一船船赈灾粮草踏入东岭地带。 第 27 章 “你尝尝。” 碗里滚入一个拳头大的圆球, 魏游卖面子地问:“这是什么?” “章鱼小丸子,嘿嘿,”江盛得意的小表情都快冲破云霄了, “我虽然下厨不行, 但烤肉做丸子手艺一绝。” “个头可不小。” “叫章鱼大丸子也行, 铁板做的有点大了, 但是正好,过足口瘾。”江盛献宝似的又给他夹了一个,很期待魏游吃后的反应。 “还烫着,晾一会儿。”魏游道。 连下几日雨好不容易放晴,寻思海船再过半日即将入建州港, 日后必定不能敞开肚子吃海鲜, 所以商量决定来个热热闹闹的海鲜宴。 想法是江盛提出来的,既然要做海鲜宴, 在厨房做好了端出来吃就没意思了,于是江盛拉着魏游看了一圈,挑了空旷的船板搭上几个简易炉子,开始做吃食。 柘部落的人也不嫌繁琐,觉得十分新鲜。 露天摆炉, 地席而坐,捕了什么吃什么,再加上养在后厨的一些章鱼、海蛎子、大虾大蟹,炉子旁摆满了好几样海货,闻着香味步子都移不开了。 刘和德拿了佐料摆在小桌上, 他们这头顾及身份下人不敢落座, 隔壁就显得热闹的多,柘部落船工自行围坐聊着日常, 王府下人护卫大多沉默无言,再者就是女子哥儿们了,话题多,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大家都十分乐呵。 没人想起落地后来自阶级生活各方面的压力,敞开身心痛快了吃,周围海风徐徐香味扑鼻,别有一番滋味。 氛围不错,看着有食欲。魏游插入筷子把丸子掰成两半,里面的热气也得散散,章鱼丸子的味一散开,循着味的人眼睛看得发直。 “你快吃呀。”江盛雀跃的像只小麻雀,推动碗壁。 魏游估摸着时间:“再凉会儿。” “章鱼丸子烫嘴才好吃,凉了味道就次了。”见他迟迟不动,江盛以身作则,夹起筷子呼呼吹了两下,迫不及待张嘴咬上一口,“嘶,烫烫烫,好香啊。” 江盛以手为扇,半开嘴扇风,明显是被章鱼大丸子烫到了。云哥儿想要提醒自家公子注意饭食礼仪,魏游却笑出声了。 “烫食伤舌伤喉。” 美食面前,江盛才不管,他被烫的说不出话来,以眼神示意他快尝尝看。 现代魏游也是章鱼小丸子的常客,特别是上学那会儿,大学后头的小吃街管的还不严,不少大叔大婶推着流动小车在后门卖,章鱼丸子、糯米饭团、各种烤串等,一路过就忍不住瞅一眼。 偶尔宿舍聚会,他们也喜欢往那钻。 魏游喜欢但吃的少,独居后大多自己做,环境和用油健康些。 “好吃,就是没有现代……”江盛赶紧捂住说漏的嘴巴,圆滚滚的眼睛转溜一圈,没见着异常才放心大胆说下去,“章鱼丸子这道小吃加木鱼片才正宗。” 魏游夹起半块章鱼丸子咬上一口,细细咀嚼,丸子外皮金黄焦脆,内里柔和鲜嫩,特别是章鱼,分量足吃着有嚼劲:“很香的丸子,你还加了什么酱?” “你能吃出来呀!”一雪厨房小白的前耻,江盛激动地拉住魏游的袖子,“我用鸡蛋和玉米油等捣鼓了沙拉酱,还不错的。” 江盛的眼睛很漂亮,透亮澄澈,特别是自己达成一次小小的成功时,又黑又圆的眼眸中洋溢着某种别人无法复刻的光彩,很耀眼。 魏游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猝不及防的举动让江盛脑袋一空,没等他的手碰到头顶,魏游率先挪开了,还带走了一缕发丝。头顶残留的温热很痒,江盛捂着脑袋呆呆的,很快脸上的热度升了起来:“你干嘛。” 不像是质问,像害羞。 “夸你章鱼丸子做的好吃,手艺好,不行?”魏游道。 “行……上回你还怀疑我下毒不愿意喝汤。” “没有怀疑,只是觉得闻着味不正,”魏游停顿了一下,忽然忆起当初大夫怀疑他怀孕一事,“我还好心替你找了大夫。” 江盛松开魏游的袖子,捧着脸散温,心情好了点,刚想开口,余光瞥到魏游正盯着他的脸,偷偷地笑。 那狭长的眼睛轻轻弯起,笑得很淡,但很舒服。 手下的脸颊更烫了:“你笑话我!” “没。”魏游脸上的笑收了收,把碗里微热的章鱼丸子快速吃完,又重新看向他,眼底划过笑意。 “能想出章鱼小丸子的法子,你很厉害。” “也、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江盛觉得魏游身旁有点热,挪动屁股后退了几步,与他保持距离才继续说,“你懂,杂书上写的。” 魏游瞧着有趣。 这人不耐夸,一夸就害羞。 一旁侍奉的云哥儿锦哥儿对视一眼,满心的疑惑散了,自家公子从没下过厨怎么会这些呢,原来是书上看来的,公子聪慧一学就会,果然是个天才啊。 刘和德也很欣慰,热烈庆祝厨房终于解放了。 滚丸子的手法确实让人看着很熟练,因为面糊做的多,江盛不吝啬把做好的章鱼丸子分云哥儿他们和柘部落的女子哥儿们。 他们吃的津津有味,一旁的汉子们口水直流,章鱼丸子的受欢迎度超乎预期,江盛畅想着对魏游说:“若以后王府没钱了,我就开章鱼丸子铺养家,在东岭开一家,在京城开一家……” 天真的瞳仁中倒映着他的身影,魏游的心微颤,像是春日的樱花落入平静的湖水,荡起点点涟漪。 家这个词从没出现在魏游的词典里。 他们家算是中产阶级,早年父母自驾游时车祸身亡,他早早独立,一个人过完高中上大学进娱乐圈,让自己忙碌起来不至于颓废过日。 因为他没有家。 没有可以躲避风雨的港湾,没有陪伴他的亲人爱人,只有冷冰冰空荡荡的房子,缺少烟火气。 即使穿越古代,那也是名义上的亲人,像是一个标签贴在头上,那位是父亲这位是哥哥,依然没有归属感。 如今,有人告诉他,他们组成的是一个家。 魏游承认,他心动了。 是心动眼前的人还是心动这个无意识的提议,目前,魏游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他知道江盛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 望着江盛滔滔不绝停不下来的嘴,魏游递过一串烤好的鱼:“需要王府支持吗?” “哪方面?”烩香的鱼肉被一口撕下,看得人食欲倍增。 魏游简言意骇:“银两和铺子。” 江盛是有嫁妆的,说起来有点矫情,他本人认为贵重的嫁妆不属于他,所以一直没动过。要想开店,一个项目没有启动金那就是白搭,可他知道魏游把钱用来买粮了,不好意思找他借:“你还有钱啊?” 魏游扫视自己的着装,暗想自己哪里像是个穷光蛋了。 “身为王君,你有权取用王府库银,合情合理内无需报备,告知刘和德即可。” “可这是你的钱。”江盛对鱼肉情有独钟,很快吃完魏游给他的一串,又伸手去拿,嘴里嗯嗯不停,说是少了孜然粉、辣椒面味道寡淡。 魏游扫了一眼他跃跃欲试拿第三串的手,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怕怕的背过手当做无事发生,回过神又皱起眉思考自己怂什么,多吃一条烤鱼而已。 难道他是一条夫管严的人鱼? 魏游认真道:“王府的钱也是你的钱。” 你的钱是我的钱,我的钱还是我的钱是以前江盛找对象的标准,如今实现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凭借敏锐的第六感,他自觉有陷阱,连鱼也顾不得了,小心翼翼问:“所以,王府的债也是我的债?” 魏游:“……” 感动喂狗吃吧。 天晴时间短,海鲜宴接近尾声时,一场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噼里啪啦,久久未停。船舱内避雨的人被乌云笼罩,沉重的氛围在凝聚,所有人望着陆地方向,心生担忧。 雨水不停,山洪不止。 南下已经三个月,不知东岭状况如何了。 “娘,我饿。” “爹爹去取粮了,小宝别哭,爹爹回来就有吃的了。” 一位衣衫褴褛的母亲怀里抱着瘦骨嶙峋的小孩温声安慰,在小孩见不着的地方,她的脸上带着一丝麻木和死气。 他们是建州大山村的村民,因暴雨洪涝,山谷房屋被冲垮成为流民,他们命硬从大山村走到建州城,路途死了不少村民,他们的爹娘就是吊着一口气没上来,沿路土一刨埋了去。 他们抵达建州城后靠救济有一日没一日地过着。 断断续续下半年,屋外淅淅沥沥的雨一直没有停歇的兆头,惹人心头烦躁,再不停,朝廷的赈灾粮米见底,他们是真的要饿死在建州城外了啊。 老天爷行行好。 可怜可怜他们这些受苦的百姓吧。 她偷偷抹去脸上的泪珠,有些害怕地往棚里缩了缩,转头却见外面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她欣喜道:“孩儿他爹,你回来了!” 然而这份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精神力在注意到自家男人空手而归时荡然无存。 “没领到粮?”朱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想安慰夫君的,但胸口堵着气怎么也发不出声,只是默默替他脱下蓑衣,背过身替自己男人倒了一杯水。 朱二郎喝完水接过睡着的儿子,居然破天荒的笑了:“衙门是没粮了。” “那你怎么还笑得出口……包子!”朱氏赶紧捂住嘴巴似下观望,见其他棚子的人没动静,才颤抖着接过三个大包子和二十个铜板。 “这是哪里来的?” “朝廷的粮到了,需要从海船上卸货,幸好我跑得快抢在前头报上了名,才有工钱和发的肉包子。” “粮到了有救了!还是肉的?!”朱氏莫名有点想哭。 “冷了点你赶紧吃,莫让其他流民看见,那些豺狼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来。” 朱氏叫醒小宝,分食一个肉包子,朱二郎单独吃一个,还有一个留明早吃给朱二郎吃。 小宝像饥饿的狼崽子风卷残云把半个包子吃下肚,眼里渴望剩下的一个包子,但他仅仅吞咽了一下口水,懂事地垂下了头。 朱二郎从自己的一个肉包里再分出一小半递给瘦的只剩下皮包骨的儿子,小宝摇摇头:“小宝够了,爹爹累,爹爹吃。” 包子软软的,里面的肉又多又香,大概是三个月来第一次见了荤,朱氏边大口吃边呜呜流泪,吃完直接扑在朱三郎怀里崩溃哭了起来。 朱二郎揉了揉儿子结块的头发,轻轻拍妻子的背安慰:“他们午后才到,还没卸完,船工说明日还需要过去一回,发的还是包子。” “是哪位大人来了?” “听说是京城来了个王爷,送来十万石粮食,还有五千威风凛凛的士兵护着。” 朱氏应了一声,不敢议论大人物:“你衣服脱下来,我再帮你补补。” 建州。 港口地界石碑上的字在风吹雨淋下日渐淡化,接风的马车行驶近斑驳的城墙,石碑被抛在后头。 车外嘈杂声不断。 魏游撩开窗帘看向外头,黑压压的一片人,虽然看不清脸和衣着,但看骨架,大部分人消瘦无比,先前地方征调的开粥布施仅仅杯水车薪,吊着大部分人的命罢了。 沿路几个想闹事的求他给粮的,被护卫军一一挡回去,于是跪在地上哭叫哀嚎,硬是不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死了爹。 魏游面无表情放下帘子,轻轻握住江盛发凉的手,对他摇了摇头。 “王爷,大荆与大莱征战四年,前三年天降大旱,今年又是大涝,是乃有所预兆啊。”建州知府乔应选坐在魏游对面苦口婆心。 他留着山羊胡,衣着蓝色官袍,皮肤有些黑,但保养不错,看着大约四五十岁,身材微胖肚子微凸,说话方式像极了朝廷中的死脑筋文官。 “别说些虚的,”魏游听了他一路玄学理论,不耐烦,“讲些有用的,比如东岭如今状况如何,最严重的是哪些个地方,衙门内粮仓库存还有多少,灾民有多少。” 乔应选被噎了一口气:“王爷这是下官需要做的事。” 意识是你问太多,越俎代庖了。 “本王不喜欢弯弯绕绕,既然本王肩负赈灾一事,那必然得了解东岭情况如何,再行分粮草数,还是说你不想要粮?” 乔应选连称不敢:“东岭受山涝侵扰最严重的是北部几个州,包括饶州、明州和建州西部。而最南的岩州和平州出现轻微干旱情况。沿海建州、浦州和鲤州受台风困扰,船只损森*晚*整*理毁严重。”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魏游总结。 “天灾人祸啊,”乔应选见魏游蹙眉,赶紧换了话题,“建州粮库今日已空,若不是王爷及时赶到,恐怕有不少人将饿死于城外。” 建州体感凉快,不到冻死的地步。 “建州城外灾民两万,即将超过城中人数,我等很是担心,王爷可否派兵支援?” “护卫军将随粮食调动。” 马车缓缓驶入内城,停留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府宅前。 建州多灾拿不出更多钱来新建王府,乔应选翻修了一座郡府充当,魏游也没有嫌弃,雕梁画栋的精美王府,跟新的一样,比起船舱好太多,他知足了。 乔应选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位瑞安王不好糊弄。 回到卧房,江盛一路闷闷不乐,魏游猜测与灾民相关:“东岭早情严重,大涝后易出瘟疫,知府在港口撒了不少石灰粉,想必城内城外不会少,大方向不错。” “我只是……他们好可怜。”江盛把今天下船后见到的画面说给魏游听。 搬运粮食结束后,他们出于好心发放包子,但他亲眼见到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孩子差点因为他们发的包子被人趁火打劫打死,幸好周围士兵及时出手,才幸免于难。 推此可知,灾民区这种事情习以为常,那些围观的灾民见找少年被抢时无动于衷,可见私下里多混乱。 人没有人性了。 “说句不好听的,不够强在灾民区活不下去,这是他们的生存法则。” “这太残酷了。”江盛耷着脑袋无精打采。 他们一代没有经历过温饱难捱的时期,难以想象现在的残忍,但古时候没有粮食就会这样。 烧杀抢掠,只求活着。 而现代,若是出现自然灾害,军人第一时间解救人民群众,八方支援送上物资,吃的用的绝对不会少到需要付出生命。 一个和平年代的人直面灾荒,只觉得头皮发麻。 魏游脱了衣服上床,明日赈灾他要去看着,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现在需要保存体力早点睡。 “我们运了粮来为的就是要解决此类问题,你若是不忍心,做些章鱼丸子送给他们,能救几个救几个。” “那我现在去做一些备着。” 江盛起身就要去,被魏游一把拉回床上,用被褥裹住两人,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耳边。 “留点精力,明日再说。” 东岭这场扶贫仗有的打,赈灾只是第一步,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第 28 章 休憩一日, 城门重开。 江盛没有做章鱼丸子,一来是耗粮多不如做几个馒头填饱肚子,二来是章鱼丸子分配给谁的问题, 不患寡而患不均, 食物容易触及百姓紧绷的神经线, 引发不必要的动乱。 几番思考, 江盛放弃了这个想法。 日后建州安定了再做不迟。 魏游折中一下,吩咐厨房做了些包子馒头,带上几位从京城来的大夫,出了门。 现代沿海城市繁华热闹,不像现在, 东岭就是个穷乡僻壤。 看府城建州就知道了。 京城和江南耳熟能详的大商家在此几乎难以看到, 建州城内靠近东部港口的商街还算繁华,胭脂水粉酒楼商铺应有尽有, 看着与北边的州相差不大。 深入建州府城,除了东城门一片和衙门周边,其余街角显得十分落魄。 东西、南北两条连通四门的主道是青板石路,错综复杂的巷子里填的是土路,下雨天泥泞的很, 不好走。 车辙滚过商街,比起人口繁多的京城和钱塘,建州街道上就冷清的多,街道上的百姓着装配饰略显简朴,大概是灾情闹得人心惶惶, 蜡黄的脸上没有多少精神。 建州的贸易大部分靠海运, 外部通商少,大多是临近几个州县物品交易, 所以店铺内的饰品物件大多是旧款式。 总体而言,不及钱塘的安海镇繁华。 比魏游预想的还要低点。 马车穿过老旧的城墙,城门外无灾民守着,一问守卫才知灾民不在这儿,需要多走一段路,去左右两处专门的粥棚。 “……抢粮的事发生过好几回,刚开始施粥那会儿,咱从衙门押了粮出来,还没等煮熟,就被一窝蜂拥上来的灾民抢了大半,还有不少浑水摸鱼的想偷溜进来。兄弟们身上挂彩,还有几个倒霉的被踩断了脚骨头,躺在床上现在还没下来。这位大人您别看灾民可怜,一包贱骨头,凶得很。” 官府对地痞流氓恨得牙痒痒,抢粮的事频发,衙门下手越发重,打死了不少人,但灾民还是屡教不改,反而越来越多人聚集,后来在远离城门的地方搭了棚,抽调更多兵力护着,才好了些。 “我们不是不可怜这些人,多多少少掏过腰包,全他娘的是白眼狼。”护卫忍不住骂了一句,被一旁的人劝住了。 真正可怜的有,但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全臭了。 “大老爷可怜可怜我们吧。” “老爷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吃饱了,求您给点粮行行好,您让我做牛做马也行。” “家里的小娃老人生了病,一口饭就成。” 魏游几人驾车前往粥棚,沿路不少穿着破布衣的灾民冲上来,唇瓣干裂苍白,身体骨瘦如柴,眼里尽是哀求痛苦之色,要不是王府护卫皮肤上添了不少抓痕淤青,还真当他们是柔弱无力的小可怜,心软下车了。 “他们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江盛拉着魏游的袖子,心生不忍。 “王君心善,灾情时间长,近一个月建州朝廷发的粮仅管一天一顿,保证他们饿不死。那些没吃饱的汉子必然得挖野菜,寻些其他吃的垫垫肚子。”刘和德年幼时逃难过,知道里头的苦。 饿极了的灾民什么都吃,为此误食野菜死了不少人,为了一颗酸野果大打出手,也不在少数。尸体残骸扔在地上路边没人管,守卫经常需要搜寻进行掩埋,否则出了瘟疫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连东岭府城外都成这样了,魏游不敢想象其他州会是什么样子。 王府早上做的馒头包子满满三车,要不是周围人高马大的王府精兵盯着,那些虎视眈眈的流民灾民早一哄而上,抢光了。 管你天王老子,吃饭最大。 粥棚的小队长被王府护卫长柴正峰打了招呼,魏游和江盛进入粥棚,锅里的粥已经咕噜咕噜冒泡熟了,锅盖一掀香气四溢,闻着味,灾民队伍开始往前挤。 “前头的赶紧的,要饿死了。” “再推老子一拳打死你。” “又不是我,后面挤上来的,我能有什么法子。” 一旁拿刀的官兵绷紧脸,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防止有人闹事。 “怎么尽是些汉子小子,没有哥儿丫头。”前头把粥分出去了,又起了一锅粥,魏游趁机问掌厨。 那厨子先是被搅扰了不耐烦,一看小队长低眉顺眼,正色道:“您也见了,外头熙熙攘攘的人挤人,哥儿女子来了不是明摆着被人占便宜嘛。况且灾民多,分完汉子小子天都黑了,不如让吃了的汉子拿木牌领了粮回去。” “揣着粮若是有人拦路截胡……”魏游皱眉。 小队长无奈:“想不出好法子,这几月雨天多,一直都这么过来的。” “不妨多设些粥棚。”魏游提议。 小队长解释:“人手不够,顾两个粥棚还有人闹事,多开几个城卫护不周全。” 魏游记下了,这事可以和覃洐说一说,派点人能解决。 今天的队伍还算安分,等日头到头顶,江盛注意到队伍中一个眼熟的人,少年瘦瘦的,身高与他差不多,昨日瞥见的脸部稚气被鼻青脸肿遮盖,见他们看过去,那人缩了缩身体藏进队伍。 魏游皱起眉。 他没错过少年眼底一闪而过的恨意和狠意。 一个不大的小屁孩哪里来的这么重的戾气? 队伍轮到他,盛粥的厨娘一抖大勺,碗里的粥少了一半:“走走走,别堵着人拿粥,下一位。” 少年攥紧拳头想说什么,小队长骂着赶他,手里的刀蠢蠢欲动。 等人走了,小队长无奈叹息:“王……让大人看笑话了,这小子滑头的很,您别被他骗了。人是长得瘦瘦弱弱惨兮兮,厨娘当初还可怜过他偷偷加过粥,结果就一忘恩负义的,曾经还弄伤过一个城卫兄弟,如今给他粮吃都是那兄弟仁慈。” “发生何事?”魏游问。 “城卫兄弟制止他抢别人粮,他拿刀伤人手。”小队长说。 “你亲眼见着了?” “那倒没有,但那兄弟是真的伤了手,让大夫看了半个月,这小子也在牢里呆了半个月。” 魏游沉默,他从江盛的态度中不难猜测这人的身份,大概就是昨日说的港口被欺负的雇工。 小孩脏兮兮的头发搭在一起,身上的衣服东一块西一块打着不同颜色的补丁,缝合处细密整齐,看得出来补衣服的人手工不错。但一个愿意用劳动换取报酬的人和一个抢别人粮的人,是同一个,说来挺矛盾。 烫粥急匆匆入肚,他擦了擦嘴角把碗还回去,然后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木牌递给另一边的队伍,领取家眷的馒头。 “不公平,家里两个人凭什么只给我一个馒头!”少年小脸消瘦,瞪着一双大眼,看上去十分可怕。 小队长上前呵斥:“怎么,你抢别人手里的粮你就公平了?” “我没有!” “死鸭子嘴硬,看我今天不教训教训你。”小队长半抽出的刀被柴正峰压回刀鞘,而少年扭曲的凶相怔在脸上,愣愣看着他们。 灾荒的可怜人罢了。 “你昨日是不是去港口上工了?”魏游问。 面对明显与官兵一路的人,少年警惕又生硬:“没有。” 魏游一个字都不信,他挽起的裤脚还黏着几片鱼鳞,别以为他眼瞎:“你因为抢夺粮食划伤过城卫?” “放他娘的狗屁,官大了不起啊,可以扭曲事实随便给人按上伤人的名头,脸比粪池里的污水还臭不要脸。”少年恨恨道。 骂起来人气势汹汹。 小队长:“他的伤难道不是你伤的?” 一说起这件事来,少年心口起伏,满眼恨意:“那是污蔑!” “不是你做的就赶紧领了馒头离开,别挡着后面的人。”魏游发话,厨娘才不情不愿地又扔给他一块馒头。 少年一愣,脸上凶狠的猪头脸有片刻茫然,他定定看了魏游一眼,也不争论了,拿了馒头就走。 事情到这魏游和江盛以为结束了,回城时却远远见几个人在泥地上翻滚打架,占据上风的人见他们马车停下,面朝他们,露出了猩红的眼睛。 是刚才的狼少年。 魏游让人拉开他们,问:“你不是回去了吗?” 少年成了个泥人,唯有一双眼睛似狼,盯着地上凸起的凝块沉默不语。 他不说话,其他人可不会闲着,其中被打的最惨的一个跪地哭嚎:“大人,你可要为我们做主,这小子抢我们老幺的粮,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他就得逞了!告官!打他个二十大板!” “田三我告诉你,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明明是你们兄弟三个想要抢我馒头,被我打得满地找牙。”说着提起拳头就要过去。 “快看,他打我们!” 少年身体停在半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名声差,田家兄弟咬死是他抢夺在先,没人会信他的话。 魏游走进几步,居高临下地问:“那你们的馒头在哪里?” 田家三兄弟有一瞬间慌张,搜找一圈没找着,直言打架时掉落泥坑不见了,囔囔着要少年赔偿。而少年则蹲下身,红着眼捧起滚成“糖糕”的馒头,满手污泥。 田家兄弟反应过来,指着少年的手说:“对对对,这就是我们的馒头。” “他们好像当你是傻子。”江盛突然对魏游说。 连江盛都看明白是一件包拯杀牛断案的事,魏游没道理不清楚。 田家三兄弟以闹事的名义被抓去交给城卫,江盛回马车左淘右淘,没找着主食,把糕点和零嘴一股脑送给少年。 少年放下手,有些局促不安。 感动转瞬即逝,他很快清醒,没有接江盛的东西,反而抱着泥馒头后退一步:“我不要,你们前脚刚走后脚说我偷东西抓我怎么办?” 一身刺,或者真被人诬陷过。 江盛再三保证他们不会的,少年不为所动,魏游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一个灾民,犯不着动用这种肮脏的手段对付你。” 魏游轻蔑的话刺激到少年的敏感神经,小孩自尊心强,恼羞成怒下头也不回跑了,不过不是回灾民区而是跑到不远处的水坑,洗了一把手接过零嘴。 “……” 你说他虎吧是真的虎,你说他识时务吧,也是。 现代小孩子不准打架斗殴的标准是基于和平稳定的国情,战乱穷苦年代,凶狠是他们的保护伞,魏游没有说教:“过几日建州要造厂子,你就拿着包糕点的帕子去肥皂厂,给招工的人看。” “我为什么要去?” “不去也成,肥皂厂包一日三餐,还有工钱,去不去你自己考量。” 一缕阳光破开乌云洒在天地间,天高云淡,之后的日子晴天多,农耕时代种田才是王道,建州已入秋,二季水稻错过了时间,冬小麦恰是时候。 鸡鸭牛羊也得找人养着,再不济,拉人去海上捞鱼。 光赈灾给粮不够,灾民已出现不劳而获的惰性,除了赶人去种田,还需以工代赈解决灾民过剩问题。肥皂厂和兴修水利无法解决建州城外两万灾民的生计,除了它俩,还得再想想法子。 魏游长叹一声。 目前最重要的是启动金。 回府的马车路过一处热闹的地方被堵了片刻,魏游看向街对面的酒楼,提议道:“回府再准备太繁琐,不如就近吃了?” 江盛自无不可,反而异常兴奋:“正好能尝尝地方菜!” 两人脚刚刚踏进门,店小二弯腰致歉:“对不住对不住,客人您去别家看看吧,本店临时调整不接客了,这儿送您一叠餐前小菜以示歉意。” “来的不巧了。” 魏游也没想着硬要人做生意,准备换一家试试。 一处与账房说这话的两人听见熟悉的声音,猛地转过头,胖乎乎的那位率先反应过来,托着肚子小跑几步,喊道:“王爷!” 声音惊喜无比。 魏游本来已经抬起脚准备离开,听到有人喊他看过去,一对视,乐了:“陈富啊,这是你家开的酒楼?” “对对对,是陈家的酒楼。” 寒暄了几句,他的视线越过陈富,看向另一位有一面之缘的:“知府?” 建州知府乔应选:“……” 好巧。 他刚从陈富那得知钱塘的事,说瑞安王装作贪财好色的样子,降低所有人的警惕,然后邀大族大文人游船半日游,结果背地里查封了户部巡官苏文祚的府邸,连人带棺一并给他办了。 想起瑞安王的风评和今早他收到的王府请帖,邀请他们建州几位大官和东岭八大族的人明日午后去府里游玩赏花,他当时还觉得这位瑞安王果然是要他们送礼,现在想想,毛骨悚然。 全他娘是装的,太阴险了。 真要送了大礼,呵呵呵,等着被查吧。 想通一切的乔应选摁下心慌,脸上带着职业假笑匆匆上前行礼,后不失礼貌地问:“王爷来此是为了……?” “来酒楼自然是来吃食的,”魏游有些遗憾道,“既然陈家酒楼有事无法开门,本王和王君还是去别家看看。” “不过是账房小事,小二没个眼力劲不知是王爷来了,您都来了,哪能让王爷您败兴而归。”陈富赶紧领着魏游和江盛入座,“小二,去知会后厨一声。” 店小二知道眼前是位王爷,他甚至不让人入门,早就吓得跪地不起。陈富踢了他一脚,给账房使了个眼色,账房心领神会领了店小二离开。 方正的小桌坐了四个人,只有江盛一个人专注与美食作战。 魏游吃了七分饱搁下筷子,陈富和乔应选吃过了所以象征性动筷,见魏游不吃了,他们立马坐正,像是听老师讲课的乖宝宝。 两双眼睛看着他,魏游从容道:“酒楼的菜不错。” 符合胃口就好,陈福松了一口气。 而乔应选仍然脸色紧绷,放轻呼吸目不斜视,等着魏游开口,然而魏游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横过去后,又看江盛吃饭去了。 没了? 就这样? 不需要考验他什么的? 一直到魏游和江盛吃饱喝足离开,乔应选都没得到任何指示。他觉得不对,私下找了其他七家人似下商量,把陈福告诉他的事情又转告东岭七族。 都不寒而栗。 几大官和七大族思考一晚上,第二日前往王府送礼时心照不宣送了朴实无华的书画和茶,金银珠宝一概没送。 炫富遭惦记! 别人惦记还好,这可是刚办了贪官的瑞安王! 打算试探东岭八族财政情况好做建设准备的魏游翻看呈上来的礼单,心里拔凉拔凉,来访人员中除了陈福送了江盛喜欢的奇珍异宝外,其他人居然一点钱都没有。 建州太穷了! 穷到魏游怀疑人生。 桌角放着还未送往京城的信,他直愣愣看了半天,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 要不他向皇帝撒个娇,换个地儿待待吧? 第 29 章 东岭八族, 林姓、黄姓、陈姓、郑姓、詹姓、邱姓、何姓、胡姓八姓,乃前朝末年最先衣冠南渡的八大族,军政商文均有涉及, 东岭本是流放之地, 八族南迁后才陆续发展起来。 称八族为开土之臣不为过, 所以朝廷官员在东岭无法像其他地方一样一言堂, 反而对他们较为敬重。 “乔大人,我们没猜错王爷的意思吧?” 乔应选断定:“想想苏文祚,王爷定是在考验咱们。” “可我回头一想,咱送的都是些花啊画啊的,没个宝啊玉啊这些珍贵品, 是不是忒寒酸了些, 若是王爷觉得咱东岭人不知礼数,责怪可怎么好。” 除了陈家, 今日参宴的全是八族话事人,林家的说完,詹家表示:“况且八族从未做过贪墨卖国一事,心虚做什么?” 其他人心思各异,认真一想还真是, 身正不怕影子斜,瑞安王拔出朝廷毒瘤,他们又不是。 “话不能这么说,王爷昨日巡查粥棚,你说他会见着什么, 满地荒芜, 百姓食不果腹,”乔应选又指了指自己, “你们说这种情况下我们锦衣玉食合适吗?” 有道理。 此灾他们捐了不少钱,东岭三年饥荒存粮少,外加邻省偷工减料,给的粮不多,到了后期,全靠他们出钱从外头收粮运进来,才吊着一口气。 他们是捐了,王爷不知道啊。 满身光鲜亮丽赴会,若是王爷认定他们穷奢极侈,对百姓饥寒凄苦袖手旁观,又会怪罪。 乔大人说的不错,装穷一劳永逸。 所以,等魏游赏他们带来的花和画,一语带过陈富送的翡翠玉石时,他们心中无不在嘲笑陈富那傻子不听劝,等着被查吧。 “本王无意中得一方子,名叫香皂,幸得陈家助力在钱塘开店两家。” 其余七家知道,陈富那小子一下船就带着他老爹挨个登门拜访,炫耀得眼都差点被闪瞎,偏生陈胖子吊他们胃口,给说不给看,心窝子挠痒痒,恨的他们直咬牙。 下人呈上香皂和水盆,林家老爷一个急性子撸起袖子,二话不说抓起香皂嗅了两下,涂抹在手上搓泡打转,再用水冲洗,效果立显。 “嘿,好东西啊,老夫出门前沾上的墨水被洗得干干净净。” 他又闻了一手香,起身道贺:“恭喜王爷!” 马屁精。 好歹见过不少大场面,大家族的人谁不端着点,香皂固然神奇,在王爷面前也不能失了大家风范,就老林一个猴急的,抢尽风头。 林家老爷性子急人可半点没糊涂,反而精明的很,顶着一群幽怨的目光老神在在,面上依旧笑呵呵。 明着刷存在又不犯法。 不管是酸自己迟一步还是什么,老林都开口了他们不能再沉默下去,纷纷起身行礼:“恭喜王爷!” 一片恭喜中,魏游长叹一声。 “香皂是好香皂,可是啊……”他又一声长叹,不说了。 话戛然而止,摆明让人顺着往下问,几个老头面面相觑,最后一致看向第一个发声的林家老爷,意思明确。 便宜让你占了,活你来。 林家老爷硬着头皮:“王爷因何叹气?” “哎,”魏游一声长叹把底下几个赴会的人吓得够呛,然后说,“建州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乔知府治理有方,东岭八族亦是大善之家,与民为善。” “奈何天灾无眼。” 官吏和八族不知道为何跟着魏游一起叹气,回想王爷说的话,他们所做善举被王爷知晓认可,心生感动,又不明白王爷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台风山洪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命本王押送八万赈灾粮款的事想必你们也知道,然八万赈灾银两所购的粮不足以支撑两月,雪上加霜的是东岭即将入冬,颗粒无收下东岭百姓怕是难过了。” 魏游眯着眼顿了一下,大伙的心跟着揪起来,“本王寻思着办厂子以工代赈,可王府两万私银早已于钱塘购置粮草,没有闲钱了。” 至此,他们终于听出些门道来。 瑞安王是想让他们索要银两? 不是说瑞安王是个清廉爱民的好王爷吗?怎么向他们要钱来了。 官吏和七族的脸色一个个都不好看,难得一个为民除害的王爷让他们心生好感,听到这,好感全然已无,甚至新生鄙夷。 看来,京城这位贪财好色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特别是林家老爷,脸都绿了,之前的马屁拍的他自己都恶心,再次开口时热情降到谷底:“王爷是想让我们筹资办肥皂厂,发工钱?可八族为救东岭百姓已入不敷出,恐怕……” 魏游不在意他的推脱,甚至慢吞吞喝了一杯茶润口:“肥皂厂的事已经交给陈富了。” 林老爷一愣。 不是要钱? “来人,给各位大人送上企划案。” 何为企划案? 大家云里雾里,直到拿到了三页薄薄的纸,细细看来,可这一看,除了最开始的修建水利还能理解,其他就更不知所云了。 水泥路,玻璃和蚝油? 说实话,字分开一个个都认识,合在一起愣是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翻看一万遍都不解其意。 “今日邀你们来,一是说水利一事,要想治理水患须得兴修水利,适逢冬季水位下降,灾民多,正是时候。但北边告急无法给予东岭更多银两,修水利的银两恐怕还是得东岭商贾发发善心,捐点银,也不是白捐,所有参与族群可免除三年赋税和劳役。” 预算十万银两以上,他们八族主脉和支脉三年上交的税银都没这么多,但劳役……北边战况激烈,无人想把子女送往边境,可以说等同花钱买命了。 八族交头接耳讨论一番,资历最老的黄家老爷与他对接:“王爷,兴修水利乃是个无底洞……光凭八族之力恐怕难以支撑。” 有讨还的余地,魏游继续游说:“兴修水利的银两无需一次给清,可按月给。况且此乃造福一方的事,东岭所有商贾官员皆可加入,只不过本王信任你们,先行告知你等。” 按月给? 这倒是新鲜的法子,能让他们喘口气。 八族在东岭影响力大,他们同意等于其他商贾同意,黄老爷暗叹,眼前的瑞安王酷似传闻中的霸道,但又知道分寸,把度掌握在他们接受与拒绝的分界线。 难以抉择。 魏游看出来了:“你们可回去好好商量。” “多谢王爷,”黄老爷坐下,林老爷又起了兴趣,“王爷,纸上描绘玻璃晶莹剔透说的可是琉璃一物?” “与之相似。” “琉璃一物我大荆未曾有人制取过,呈给陛下的均是从西域换得,若真能做出玻璃来,那我大建州将闻名于大荆。” 林老爷说到激动处,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他的脸像喝了酒通红无比,脑海里畅想着辉煌的未来。 一声突兀的咳嗽打断所思,他收神整衣,正色道:“王爷可制成实物了?” “还未。” “那水泥路和蚝油?” “也未。” 林老爷热切的心凉了一半,他极力在王爷面前表现不就是想掺一脚,像陈富那滑头小子一样捡宝整个便宜,一听魏游的话,哪还有什么期待可言。 要是一直做不出来,投入的钱能去哪里?还不是入了王爷的口袋。 说到底,还是骗钱。 手段真高明,先用香皂麻痹他们的神经,再用新鲜玩意儿吸引他们的兴趣,要是哪个愣头青头脑发热,答应了去,那才是血本无归。 幸好他醒悟得早。 大堂内鸦雀无声,制香皂时就被打过一次脸的陈富突然站起,躬身道:“王爷,小人愿意参与!” 林老爷不吭一声,看了他一眼。 这马屁拍的比他还厉害。 魏游点点头示意他在纸张上签字画押,至于其他人:“同水利的事一起,本王给你们几天时间考虑,过期不候。” 他设三个厂以工代赈有其考量,有句古话,要致富先修路,水泥路是必备的;玻璃利润高,成本低,建州临近海边容易找着石英砂,适合赚大钱;蚝油同样是为建州量身定制,建州海运发达,下属县村靠海捕鱼的人多,生蚝易获取,成本低,容易发展成地方特色。 没钱的时候,怎么省钱怎么来。 话说完了,魏游不留他们,只把官员叫去书房讨论兴修水利的事,八族八人相伴离开。 大伙心思各异,头脑风暴许久只剩下三个字—— 赌不赌? “所以,我们没送金银珠宝,是猜错了吧?”一人想起一件事。 陈富听了理由惊了:“你们只送了这些?” “有何不妥?” “三月海船相处,我就没见瑞安王养过花花草草,喜爱哪个名家画作。在钱塘几日,我听见王爷让刘和德把除漂亮珠宝外的其余物都卖了换钱。” 他想不通,七族哪得来的消息认为瑞安王不喜金银珠宝的? 七族一听,心里凉了,乔知府和他们一样居然猜错了! 不过很快,他们有了一致的发泄对象——陈富。 好你个陈富! 八族里面出了一个叛徒!偷偷占便宜,没提醒他们一句,讨打。 魏游踏出书房时天色渐黑,他让刘和德送别建州几位官员,独自回房洗漱后用餐。 靠近寝殿,却发现寝殿门窗紧闭,外头丫鬟太监追着一团黄色的影子满院子跑。 走近一看,是只猫。 古代养猫者少,他穿越至今三个月也只见过这么一只:“是要抓来养吗?” 他逮着云哥儿问,云哥儿满头大汗,停下来时气喘吁吁,看样子追了有段时间了:“禀王爷,是要把猫赶走,王君害怕。” 魏游眉梢微挑。 转头看向东窜西跳的小东西,猫约三个月大,被追时隐隐发出小奶音,小小一只很是可爱,是最讨喜的样子。 天不怕地不怕的江盛怕猫? 万物皆有灵,知道魏游不会伤害它,小猫窜到魏游脚边用爪子把拉他的裤脚,还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腿上蹭了蹭讨好,见魏游低头看它,睁着一双滚圆的眼睛,冲他奶奶地叫唤一声。 和软绵绵的江盛很像。 门外没了响动,躲在门后的江盛悄悄打开门隙往外看,魏游的脸一眼跳入,他当猫已经被制服,拉开门欣喜地跑出去。 没跑两步,脚步猛的刹住。 再低头一看,一只凶猛的张牙舞爪的猫叫嚣着扑向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魏游!!!猫!!!救命!!!” 声音因害怕破的细碎,魏游刚定神,发现身上挂了个物件,娇软无骨,鼻尖蹭到淡淡的皂香。 “快、快把它赶走……” 少年害怕极了,连尾音都带着一丝颤,他说话时脸埋在他的颈部,头都不敢抬一下。 温热的鼻息喷在颈后,酥酥痒痒,像是有人拿毛绒轻轻刷过,痒得魏游心跳漏了一拍。 还真怕猫。 颤抖的身体微微下滑,魏游单手托了一把,防止他掉下去。然而不知碰到了哪里,江盛的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连腿也松了几分力,身体的重森*晚*整*理量全靠魏游支撑着才没掉到地上。 “喵呜~” 有大鱼! 裤脚被锋利的爪子攥紧,一只不太重的猫想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爬,魏游小腿微动,小猫轻轻下滑,趴在靴子上。 摇头晃脑又翻了个身,契而不舍往上爬。 “喵呜~” 咬大鱼! 每次小猫叫唤,江盛都会圈紧抱他脖子的手,耳边时不时传来轻微的倒吸声。 “魏游……” 声音又软又可怜。 绷直的脊背一直没软下来,魏游正面抱着他看不清神情,只听得见少年无意识地叫着他,试图寻求帮助,他圈着人的腰,想那双明亮的眸子此时定是无比通红,十分好看。 魏游感觉自己有点变态,喜欢看江盛哭的样子,殷红着眼框,湿漉漉的眼睛,容易让人心软。他喜欢,但不至于把喜好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许是饿了,给它一些小鱼放它走吧。” 王爷不发话没人敢乱动,魏游出声后,云哥儿才敢上前抱走小猫。 小猫没碰到江盛不甘心,灵活的爪子在空中飞舞,差点抓伤人,直到出了院子许多,才听不到奶凶的猫叫。 江盛沉浸在猫的害怕中无法自拔,魏游无奈地把他抱紧屋,江盛个头到他下巴,在哥儿中不算矮,但身体却没多少肉,抱着不吃力。 “猫走了,要下来吗?”魏游拉了一把椅子落座,等着下人布菜。 没有回应。 真被吓坏了。 魏游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揉他后脑勺,有一下没一下,好半晌怀里的人才渐渐放松。 柔顺的头发贴着他的侧脖子,像是小猫样轻轻蹭了蹭脑袋,魏游心角一塌,第一次知道自己吃软不吃硬。 菜已经摆上,他们的姿势吃不了饭,魏游想让他坐到一旁,然而江盛的手臂紧紧地禁锢着他的脖子,死活拉不开。 相反,一察觉到他的举动,江盛头埋得更深,温热柔软的唇瓣因为心慌不经意间擦过脖颈。 很痒。 魏游下意识收紧放置在江盛腰部的手,声音发紧:“下来。” 第 30 章 温暖的怀抱总是让人留恋, 江盛趴着不愿意动。 他心里窃喜,魏游嘴上让他下来,手上禁锢的力气却大的吓人, 烫的他腰都快化了, 哪里像是放他离开的样子。 哼, 口是心非的男人。 他把头埋进衣袖, 鼻子轻轻动了动,没闻到自身大海的味道。 奇怪,没有味道那恶猫怎么知道他是鱼,还对他穷追不舍,恨不得咬他一块肉的模样, 可吓死鱼了。 “怎么这么怕猫?”魏游拿他没办法。 “谁、谁怕它了, 它长得太凶了。” 魏游轻笑一声。 “第一次听人说可爱的小奶猫长相凶残,夫郎的审美与一般人格格不入。”怕成这样, 若不是知晓江盛是个现代人,他甚至怀疑眼前的人是鼠或者鱼成精了。 果然娱乐圈待久了脑洞大开。 江盛却不开心了,他脑袋后仰,双手撑住魏游两侧肩膀,直视他的眼睛, 郑重其事地问:“我问你,它好看还是我好看。” 语气积极认真,就像是一个回答错误就会永远失去另一半的态度。 魏游:“……” 这有什么可比性,物种都不同。 “它……”话音刚开头,肩膀一痛, 魏游停顿一下, 话锋一转,“它没你好看。” 闻言, 气势汹汹的脑袋瞬间低下,额头抵肩,墨色的长发遮挡住大半耳朵,只剩下一个白里透红耳尖,像是粉嫩的多肉。 瞎、瞎说什么大实话。 想揪耳朵,魏游忍住伸手的冲动俯身靠近他耳畔,低声道:“被夸害羞了?” “没有!” 江盛矢口否认,脑子却无限循环魏游夸人的神情和语调,磁性的声音传入耳朵痒痒的,他不自在地凑近魏游脖颈处蹭了蹭,耳尖的粉嫩逐渐晕开,加深。 被魏游夸好奇怪。 怦怦怦怦—— 江盛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他原本上半身与魏游紧密相贴,如今强烈的心跳震动耳膜,江盛怕被魏游听见,慌乱的松了松圈紧的手臂,后撤一步。 无端的羞耻从心口浮起,江盛不安分,故意拿罪魁祸首——魏游喉结处的皮肤磨牙发泄,结果惹毛了狮子。 屁股被打了。 一个弹跳而起,被打的一半屁股火辣辣的疼,他嘶了一声,怒目指责:“你摸我屁股。” 魏游抬头,眼皮上下滑动:“我是在打你。” “你这是赤.裸.裸的调戏!” 魏游欲言又止,掸衣起身,修长的身影阔步往门外走。 见状,江盛顾不得揉屁股,从背后叫住他:“你去哪?” “拿把尺子来。” “什么尺子?你拿尺子干嘛?我就是说了你两句,谁叫你下手这么重,很疼的,说不定都肿了,”戒尺是夫子常用体罚工具,他又不是魏游的学生,凭什么受罚,“家暴是犯法的。” 还委屈上了。 “找把尺子帮你测测脸皮,到底能有多厚。” 再次进门。 魏游手里拿的不是戒尺而是药膏,他先前被江盛咬喉结的举动吓了一跳,说不清是痛还是麻,反应过激下力道确实不轻。 药拿来了,喊天喊地喊屁股疼的人东躲西藏不愿意让魏游上药,饭还没吃呢,跑起来像只灵活的兔子抓不到,可惜耐力差,最终还是被魏游拖上了床。 “裤子脱了。” “不要,你耍流氓!云哥儿,锦哥儿救我!”江盛干巴巴喊两个陪嫁哥儿帮忙,奈何队友不给力,云哥儿对锦哥儿使了个眼色,不理会江盛的干嚎,匆匆走出门,顺带把窗户也关了。 江盛目瞪口呆:“……” 说好的陪嫁呢?倒头就成魏游的人了。 拐带亲信,魏游在江盛心底的罪名又多了一项。 孤身无援,大局已定,江盛干嗷了几句就歇了声,口干肚子饿的,不如省省力气。 药还是魏游给上了,大秋天屁股凉飕飕的,还得光着趴在床上等药膏干燥,免得沾上衣物。 这么糗的事…… 偏偏某人还一直盯着看,江盛羞愤地把头砸进枕头,拉过被褥蒙在脑袋上,整个人像是一只鸵鸟一样缩起来,自欺欺人,假装自己不存在。 “需要涂三天。”魏游盖上药膏盖子,把它放在床头醒目的位置。 江盛抗议:“我要自己涂。” “你后脑勺没长第三只眼睛,一个人不行。” “那就让云哥儿锦哥儿帮忙。” 蒙被的声音有点沉,但魏游听得很清楚,他偏头扫过暴露在空气中皮肤,白白嫩嫩,翘起的那块被他一巴掌打得红肿,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让别的男孩子涂屁股上的伤…… 魏游捻动指尖残留的药膏,有种想把江盛另一半屁股打肿的冲动。 江盛觉得说完之后觉得氛围不对,捏起被褥一角,从缝隙间偷看魏游,结果对上魏游阴沉的脸,吓得他脑袋一空,和看到那只小黄猫差不多。 “还、还是你来吧,”江盛最怕魏游一言不发的模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怂,说到底就是怕魏游生气,“不过说好,你不能惦记我的屁股。” 前两回魏游太凶了,心有余悸。 江盛的话音越来越低,说完不自在地动了动光溜溜的屁股,又缩回被子里躺尸去了。 看得魏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迟疑一下,伸手扯动被褥一角,被子里的人死死压住被子不让他打开,魏游隔着被子在他脑袋上方轻轻顺了一下,蹦出一个笑音:“乖。” 那日过后,两人相处总有些不自在,特别是江盛,一看到魏游就躲,虽然大部分时间躲不了。 为不讨嫌,魏游决定出一趟门。 玻璃、肥皂和水泥均离不开石灰,建州在防治瘟疫方面做的不错,凡是马车路过的地儿,均能看见白色的石灰粉,像是不要钱地使劲撒。 这恰恰说明,建州不缺石灰。 魏游带上几个随从去往知府府上,说明来意后,乔应选唤来下属了解情况,几番周折,终于在提供石灰粉的小作坊寻到了来源。 “知府大人来订石灰?” 石灰小作坊的主人穿着粗布衣留有短须,年纪大概四十岁上下,因认出人群中的乔应选乔知府,说话时有些局促。 建州府城内只有他们一家石灰铺子,平日官府采购石灰粉均有专门的人与他们对接,且一般是送上门去,怎的今日突然驾凌他们小铺子了。 作坊主紧张之余,心下不安。 魏游巡视一圈,问:“你们家的石灰如何卖?” “药铺按斤卖,四文一斤;官府定得多,按石卖,三钱一石。”店家细细说道。 一石等于一百斤,一钱等于一百文。 买的多果然便利,再加上是官府需要,每斤压了一文钱。 别小看这一文钱,建州的物价比京城和江南低,其他地儿一文钱一个肉包,到了建州一文钱能买两个,虽说如今粮食少肉包涨价了,但对百姓来说,一文钱能救一天命。 “若是私人购买呢?” 店家没直接答复,而是先看了一眼知府,又细想两人的关系,脑子过了一圈才恭敬道:“若是您要买的话,不管是斤还是石,小人给您的价格同官府相同,三文一斤,三钱一石。” 魏游静思后询问:“你们的石灰产自何处?” “大人是想看山?” “对,能否带我们前去一观?” 买石灰怎么的还要看石灰生产何处?店家心下一沉,这位爷不会是看中了他们石灰山,想要霸占了去。 魏游没等到店家的回答,反而等到膝盖磕碰地面的声音:“大人,贱民上有小下有老……” 一听,开头还挺熟悉。 “……石灰山乃我兄弟三人祖上所留,如今灾荒全靠它吊着性命,若是、若是,”他咬着唇,磕头哽咽,“贱民兄弟三家怕是全得饿死于此,大人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魏游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没刻“我是坏人”四个字,怎么经常有人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呢。 “你且起来吧,山既然是你们祖上相传下来的,本王自然不会霸占了去,若真需要订购,必会支付你银两。” “王、王爷?” 店家先是一愣,后反应过来连连磕头:“多谢王爷,请王爷恕罪。” 石灰石产地在建州西部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落,名字很好记,就叫石村。 是个穷村。 此地山头贫瘠,大部分山无法耕种。在农耕时代,无法耕种的地等于死地,因此石村的人越来越少,基本都外出寻生存之道,像是柘部落的人一样,好几年都回不了一趟,甚至有的直接搬了户口换了地,彻底离开了。 留下的人中要么是像石岩家,也就是石灰铺的老板家有赖以营生的山头。要么就是不愿意离开的村民,靠一两亩或者给石家采矿做工残喘过日。 石岩带他们前往产石灰山。 产石灰的山很大一座,山表面覆盖的植被不多,树少草多。 比因土质松而塌方成山洪而侵害的村落,石村反而因无法耕种的山受损不多,算是因祸得福。 “王爷,到了。” 他们来没有提前通告一声,所以矿洞、矿坑周围有不少人拿着锤头还在劳作。 叮叮当当,满头大汗。 石岩从开采的矿洞里拿起一块灰白色石头,魏游拿手里细细感受,硬邦邦的石头还未磨成粉,外层脏兮兮的带着泥灰弄脏手心。 是石灰岩,没错。 魏游估摸着山体能产的量,对石岩说:“你们村长在何处?” 村长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听魏游说要在这儿办水泥厂高兴坏了,直接送了空地给魏游,别管水泥是个什么东西,只要给钱给粮那就是好东西。 “别的山头可有人买去?” 村里买地卖地都要通知村长,好收税时核对交税银两,山虽然也收税,但比田便宜多了,早先村里人见石岩家靠石灰发家致富,也学着包山挖石头。 结果什么都没有,白浪费钱,就没人买了,所以石村的无人山很多。 “这些可都别再卖了。”魏游指着毛皮上的简易地图说道,等过两天他制些炸药,把山炸出来看看有没有需要的矿山。 水泥还差铁矿,但玻璃的材料已经够了。 次日,魏游和江盛带着石村人送的石灰石,和早先备好的石英砂、纯碱,前往烧砖烧陶的窑,打算先试试手,做一个玻璃珠子出来。 “你要来买砖造房子吗?可王府已经够大了。”窑内的温度远远高于室外,热得江盛差点脱衣服。 魏游带着东西往里走,边走边说:“不是造房子,你不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可砖头蹦不出宝石啊,它是土制成的,你可别想再诓我。” “我有办法让他变成亮闪闪的东西。” “我不信。”江盛严重怀疑魏游又开始耍人了。 “一会儿给你变一个。”魏游神神秘秘卖关子。 “真的假的?” 江盛半信半疑追上去。 玻璃制作的主要原料:石英砂、纯碱、石灰石。 建州是港口城,他下船时观察过,距离港口不远处有一片沙滩,有取不完的石英砂。 至于纯碱。 草木灰制取的碱液浓度太低,他找官盐处要了天然碱,这东西掌握在官营手里,大部分天然碱都是西部盐湖产的,市面上不可能流通。 原料配比完放入熔炉高温融化,魏游指挥着烧砖的长工,他读书时虽没有亲自动手做过,但大部分步骤还记得。 “熔制成型的玻璃慢慢冷却,不用太着急。” 魏游和江盛在窑里和长工一起蹲守,刘和德从外头给他们带了饭,等玻璃烧制步骤完成后,他睁着老花的眼睛站在身后,同样好奇地盯着热冷却的玻璃。 “你说王爷做什么要折腾我们?霸占窑这么久,我们都能烧好几个陶罐了。” 门口守卫距离魏游他们远,仗着对方听不见肆意评价。 “王爷是我们能议论的?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又不缺咱工钱。” “可我想知道里头在捣鼓什么。” “我听见一嘴说不是要烧砖和陶器啊。” “那他在做什么?” 窑内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守门的长工无法离开原地,踮着脚伸长脖子,好奇得像蚂蚁爬过般心痒痒。 咔嚓咔嚓—— 豆大的汗从烧玻璃的长工脸颊旁流淌下,他无暇顾及,看着人群之中眉峰簇起的王爷,心里忐忑不安。 玻璃裂了! 烧玻璃没有想象中的简单,玻璃褪火过程中温度调控不好,冷却太快容易出现裂痕,是正常现象。 只不过这几颗废了。 玻璃重新烧制,因为想看成型的玻璃一眼,他们当天直接借住在农家,耐心等待更长的冷却时间。 直到第二日傍晚,真正的成品才出炉。 围观的人不少,玻璃球在窑内火光的映衬下出炉的那一刻,周围一片捂嘴惊呼。 “老天,居然是琉璃!” “怎么会是琉璃!可不就用了沙子而已吗?” “玻璃球!” 江盛兴奋极了,他围着魏游的手打转,冷却成型的玻璃球安静躺在魏游手心,不大,体型和平常吃的章鱼小丸子差不多大。 “你好厉害啊!!” 崇拜的小眼神在周围转了一圈又一圈,魏游心底说不出的满足。 但很快,他收神反思。 玻璃球没有琉璃剔透,珠子虽能透光,但质感和细腻度均不达标,魏游看着砖窑,很快明白原因。 温度还不够,杂质多。 石英砂熔点高,加入纯碱才堪堪拉下两千度,要想获得更加美观的玻璃和玻璃器皿,还得用水煤气增温才行。 想到什么记什么,魏游当即把想法洋洋洒洒写下来,又让砖窑把剩下的原料做完。 “你再给八族送个帖子,上回让他们去考虑的事情也差不多该定下来了。” 魏游吩咐刘和德去办请贴的事,顺道去药铺买硝石和硫磺,他要做火药劈个山。 等他忙活完了,江盛凑上来替他捏腿垂肩:“魏游,我能不能用一锅章鱼小丸子换一颗玻璃珠。” “可以,不过,”魏游心情很好,他心情好,就喜欢逗江盛,“我叫了你这么久夫郎,夫郎是不是也该叫为夫一声好听的试试?” 30-40 第 31 章 他说话时慵懒随意, 像是在漫不经心地逗人玩,但看人的眼神又灼热暧昧。 热烘烘的窑内十分嘈杂,所有人都在惊叹玻璃珠的面世, 他俩恰好形成一个密闭的小空间, 魏游说话声音不大, 刚刚好能被江盛听清。 他收回殷勤的手, 问:“怎么算是好听的称呼?” “你觉得呢?” 江盛试探道:“好魏游?” 一声轻笑,魏游凑近他耳边说了两个字,气得江盛赶紧用力推离他。 魏游没防备,身体踉跄一下,再看某个对他怒目而视的人, 发现逗过头, 把人气得脸都红了。 “开玩笑的,”玻璃珠放在江盛的手心, 他退开一步,“不过一盘章鱼小丸子不够,记得做两盘。” 玻璃的烧制还需改进,珠子给江盛后,他又去忙活了。 江盛愣愣站在原地, 看着不算透亮的珠子,说不上来有没有生气,比起生气更多的是慌张。 他喜欢魏游的声音,刚才更甚,特别是魏游说“夫君”两个字时, 江盛感觉自己脑袋嗡的一下, 酥麻从脚心蔓延,身体不受控制, 慌乱之下才把人推开。 因为那一刻他特想变鱼尾巴。 然后,把魏游圈起来,藏好。 随后就听魏游说是开玩笑,没来由的,他的小心脏酸了一下。酸意转瞬即逝,说不清什么感觉,就是觉得手里的玻璃球好像没有一开始见到的那样闪闪发光了。 回程路上江盛无精打采,魏游刚要询问原由,四平八稳的马车骤然停下,魏游眼疾手快拉住窗沿,又被神游的人撞了个满怀,痛得闷哼一声。 “怎么回事?” “王、王爷,有个灾民拦车,说是您认识的人。” 王府马夫的声音从车外响起,夹杂着隐隐的怒气,怒气当然不是冲他的,而是对拦车人的不满。 人直直冲上来,他下意识反应当然是避开,闹事的人没事,结果惊扰了王爷,若是王爷责怪下来,他怎么担待? 出了马车见到人。 瘦瘦高高,被护卫压着单薄的身体跪地在地上,死死盯着马车,单凭一双阴鸷的眼睛,魏游就认出来了,只是有些惊讶。 一个半大的少年眼底盛满了对世界的厌恶,上回见到时虽然凶狠不驯,但眼里没有绝望。 “你找本王什么事?” 能精准找到他,看来背地里调查过自己的身份。 少年脸色苍白,手被身后两个人折在后头,骨头疼得说不出话来。 魏游见状对护卫说:“松松手。” “王爷,他形迹可疑,属下怀疑他心怀不轨!” 以往灾民不敢上前,护卫理所当然没当回事,疏忽下让人划过警戒冲撞了王爷,看他自然脸色不爽。 “我不是!” 少年拼命挣扎,膝盖下蹭满泥灰,因为用力过猛,一只胳膊咔嚓一声错了位。 魏游眯起眼:“本王说放人,听不懂?” 没了桎梏的力量,他抱着错位的手臂无力跌落,又给咬牙给自己正回去,仅喘了一口气,忍痛从怀里掏出一块王府的绣帕,不屈的脊梁缓缓低下。 “求王爷救救我姐姐!当牛做马,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魏游淡淡看着他,不问话。 他不缺牛不缺马。 少年可怜,天底下可怜的人太多,要是每个人都来拦他的马车,他每个人都要问一遍原因去当佛祖拯救他吗?纯粹吃饱了撑着嫌自己不够累。 这样想着,袖口被人拉了一下。 魏游看了江盛一眼,算了,既然碰上,当一回佛祖吧。 “下不为例。” 话是对江盛说的,少年却以为是在说他,连忙磕头千恩万谢,哪里还有上回刚硬的狼样。 “你叫什么?” “林无忧。” “几岁了?” “十四。” 在船上见多了叫大郎二郎的,突然听到个正经名字还颇为意外,只不过少年的处境无法像家中长辈期望的一样无忧。 “说吧,什么事。” “巡防灾民区的官差是个畜生,见我姐长得好看竟想逼良为娼,我等不从,便断了赈灾粮,我原先想去肥皂厂拿着帕子找工,那招人的说,贼人提前招呼说我不服管教弄伤官差,还说我偷鸡摸狗,这帕子指不定是偷的,不招了。如今在粥棚处领不到粮,又无法做工买粮,想硬生生饿死我们。姐姐,姐姐说让我再试试找工,再不行就从了那人,替我换口粮吃。那禽兽不如的东西怎么配得上我姐姐,我就算杀了他也不可能让姐姐委身那畜生。” 林无忧抹了一把眼泪,要不是那畜生怕杀了他他姐咬舌自尽,他早化了一堆骨丢荒土旁被野兽啃食了。 “是那位称被你用匕首划伤的人?”江盛问。 提到他,林无忧眼框腥红,犹如索命的厉鬼。 “那日我取粮回的晚,那贼人竟摸到了地方想强占我姐,”少年的指盖深入泥地无所觉,“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姐姐受辱无人敢阻拦,要不是朱二郎察觉不对偷偷找上我,我及时赶回去……否则,我定会杀了那畜生不如的东西!” 世道不公,特别是对有些姿色的女子哥儿来说,美貌是一种罪过。生于达官显贵,多是利益至上派去联姻,生于底层更惨,卖女换粮不在少数。 那些加害者甚至觉得看得上对方是种恩泽。 就像这位官差。 “你姐说让你出来找工?” “是,说是再碰碰运气,不行就找找树皮野菜,挖了吃。” “你出来多久了?”魏游又问。 他出门前请朱二郎他媳妇带着姐姐,就怕那人上门,如今魏游再三追问,他顿感不安:“已有一个多时辰。” “上车,去你住的地方。” 一路安安静静,少年在外头帮车夫指路,心里急切地不行,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魏游和江盛坐在马车里,江盛紧皱的小脸没松开过。 灾民区流民多,官府搭的简易茅草棚只能挡着点风雨,地上没棉被让人躺,只铺了些茅草垫着,不至于让人睡水坑泥地。 一个茅草棚里住上几十来号人,只不过现在这时候草棚只有妇孺儿童抱团取暖,家里的男人取粮不在,她们时不时往外看,担心巡防的官差会突然进来。 朱氏正哄小宝睡觉,发觉外头人声嘈杂,她紧了紧怀里的娃,下一秒,她们的草棚门被人猛地推开,进来一大群人。 为首的少年走得快被一泥坑绊得踉跄一下,等走近了,朱氏才看清他脸上的焦急:“朱姐,我姐呢!” 朱氏困惑:“安瑶妹子说你回来了,早就回棚了,怎么……你们没碰着?” “怎么可能,我才刚回来!” 林无忧越说越心慌,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人,他推开上前搀扶的朱氏,头也不回往外跑。 朱氏抱着孩子也察觉不对,当初安瑶妹子出去时脸色苍白,她只当是这几日饿着的缘故,没多问,现在想想…… 好姑娘,可别做什么傻事啊。 魏游和江盛在后头跟上。 林无忧去的地方在灾民区不远处的一个茅草屋,他们去之前外头还有几个护卫守在门口,时不时往里看,言语间尽是污言秽语。 见到林无忧,手指握住腰间佩刀,若是他再靠近一步就会立马砍过来。 “你们是不是把我姐抓走了!” “抓?”护卫嗤笑一声,“她自己来的,巴不得伺候我们哥几个,哪里需要我们动手去抓。” 林无忧目眦欲裂,挥着拳头以肉搏石,眼底尽是疯狂之色:“我跟你们拼了!” “小杂种找死!” 跟在后头的王府护卫上前拦下,另外几个砸门而入,林无忧顾不得这两个官差了,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往里走。 里间,林安瑶脸颊红肿,衣着凌乱地躺在竹榻上,睁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没有反应。 林无忧顾不得其他,仔细检查衣物后才松了一口气,他脱下外衫裹住林安瑶,粗喘着气把控制住的陈官差一脚踹翻,踩在他仅着亵裤的下.身。 “啊———” 许是恶人的声音太过凄惨,林安瑶涣散的目光才重新聚拢,她定定看着满地打滚的凶人,后又移到自家弟弟瘦削的后背上,轻轻唤了一声。 “无忧……” “姐!” 一滴泪在林安瑶眼眶里打转许久,终于在弟弟叫的这声姐姐说滚落脸颊,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 他们原本是平安镇上一户平凡的人家,只是距离河道近,被淹了房子,爹娘大嫂被洪水冲走了,大哥为挖野菜与人起了冲突被打死了,只剩下她和小弟残喘苟活。 要不是遇上牛二郎一家心善的,她怕是早被人糟蹋了去,平日里她在脸上泥灰就怕有人惦记,那日实在是脸上难受洗了一把脸,却恰巧被陈官差见了,心生歹念。 “姐你这是做什么!你以为他真会给我们粮吗!你以为我会接受你卖身换来的粮,感激涕零吃得下去吗!” 林无忧几乎是喊出来的。 他后怕不已,他不敢想象要是王爷没有察觉不对怎么办,要是他晚一步赶来又该怎么办。 “……无忧,对不起。” 林安瑶咬的唇都泛了白,她自觉是姐姐该照顾好弟弟,如今爹娘大哥大嫂都不在了,要是弟弟因她而死,她日后有什么脸面见地下的亲人。 她为何生的是女儿身啊…… 林无忧把她颤抖的身体抱进怀里,就像当初大哥伟岸地挡在他们身前一样,他也长大了,想护住姐姐。 姐弟俩抱头痛哭了好一阵,把心底的情绪全部宣泄出来。魏游揉了揉江盛的脑袋,先前林无忧打陈官差时小笨蛋还加油助威,恨不得也去踹一脚,现在见到煽情的一幕又低着头偷偷擦拭眼眶了。 情感丰富。 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往往最见不得这种凄惨的社会现实。 “从王府调几个女官来安排,吩咐下去若是还有这种以官欺民的事直接让覃洐的兵抓走。” “让陈富明日在肥皂厂旁建一个女子、哥儿、男子分隔的院子,以后肥皂厂的工人可住在此处。” 魏游一条条有条不紊地布置下去,身处高位能做的事多,他原本不想管,但是经过此事才真切体会到身份越高责任越大的短命感。 怪不得贤明的皇帝都活不久,多半是累的。 “林无忧,你和你姐姐若是愿意,明日去肥皂厂上工,本王让人安排下去。” 林无忧不说话,若是他一个人定会不假思索答应,可若是姐姐也去,人生地不熟,怕又被人欺负,他有些犹豫。 林安瑶到底是女子,经过这一遭打心底有点惧怕陌生人,她躲在林无忧后头怯生生问:“女子也可做工?” “没什么不可的,肥皂厂汉子女子哥儿都招,但若是你俩仗着本王的名头偷懒耍滑,那就没这待遇了。” 魏游在娱乐圈见过不少林安瑶这样迟疑的情况,想了想的说:“你俩若是担心,可明日去看了再说。” “多谢王爷。” 林安瑶这才踏实。 不是她多疑,只不过现在她很难对其他人建立信任,怕另有所图。 “王爷,”完了事准备走,林无忧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草民之前说为王爷做牛做马一事并非空口白话。” “卖身是为贱籍,无法考取功名。”魏游觉得他并不甘心做奴隶。 “小人知晓。” 他们一家虽有一间铺子,但家里头的大部分银两供他读书,林无忧先前已经考取童生,若非天灾,他本该此次参加科试考取秀才,可如今王爷对他俩的大恩他无以为报,只能把自己卖了。 “不用,王府中人够了,你若是想报答就让本王看看你的实力,从商也好为政也罢,建州日后的建设还得看你们这帮年轻人。” 魏游和江盛踏出茅草屋,就听江盛嘟囔了一句。 “什么?”他问。 江盛视线描摹他的脸,声音大了点:“你也是年轻人。” 耽误了返程,江盛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心里那点酸意早就被魏游做了利民事的充实感填满。 其实魏游也是个好人。 尤想刚穿越那会儿,他以为魏游是个大恶大奸之人,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全靠书中内容就对他百般挑剔,怎么看都不顺眼。后来相处久了,发现魏游就一刀子嘴豆腐心,心其实挺软的。 虽然嘴巴是挺讨厌的,不过绝对不是书里写的那样残暴不仁。 比如肥皂,大可用于自身获利,不必交森*晚*整*理由陈富来做,但他还是把大部分的钱捐给东岭。 比如赈灾,苏文祚的事差点害了魏游性命,他一个王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尝不可,何必去搅乱风雨,参与其中。 比如林安瑶,若魏游真是一个好色之人,林安瑶长得漂亮大可趁报恩的名头纳入府里,没人会觉得过分。 但他没有。 他只做了应该做的事,真正正义的事。 这样的魏游很耀眼,江盛心口的酸意化为花蜜,甜甜的,就像魏游一开始送的那颗夜明珠一样。 很喜欢。 第 32 章 最近, 魏游时不时能捕捉到江盛偷看的视线。 在又一次抓住时,他终于问出口:“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江盛理直气壮:“眼睛长了就是用来看人的,你长的好看多看两眼又不会掉一块肉, 你要是觉得不公平, 也可以看我。” 江盛捧着脸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 魏游动了几下筷子, 目光如影随形,他无奈:“想要玻璃珠?” “好呀。” 眼睛亮了一下,但没移开。 猜错了? 魏游:“再看也变不出花来。” “我又不看花,你怎么不看我,我长得歪瓜裂枣, 碍着你的眼了?” 江盛澄澈的眼睛像是抹开水雾后的山溪, 让人忍不住停驻欣赏,在眉间嫣红的孕痣点缀下, 更加光彩夺目。 要不是知道对方没这份心思,他都以为江盛喜欢他了。 魏游错开眼:“没有,你长得很好看。” 得了赞美,江盛“嗯”了一声低下头,魏游笑了笑。 半大的孩子处于喜欢人赞美的年纪, 他刚想多夸两句,余光却瞥见耳尖一抹红,于是伸出的筷子拐了个弯,夹起一块麻糍递到他嘴边。 刘和德进来就见王爷和王君恩爱的一幕,老大爷的心万分欣慰, 盘算着把小世子和小郡主的起居用品列在日常清单内, 指不定哪一日派上用场了。 不过,眼前正事要紧:“王爷, 知府和八族到了。” “把他们带书房里,本王一会儿到。” 林老爷在书房内来回走动,晃得人头晕目眩,晨起没多久又想打鼾睡觉了。 “你歇一歇吧。” 都是年过半百掌家的老头子,一点稳重样都没有,陈富这小辈看着呢,没做个榜样就算了,白给他们丢人。 林老爷选择性装聋作哑:“露个底儿,你们到底怎么想的?水泥、玻璃、蚝油,做不做?” “你呢,你答不答应?”黄老爷反问。 “这就没意思了,八族是一家哪分你我他,现在还瞒着这不是拿我当外人吗,咱现在利益一致,如若踏错一步,多个人分担风险少损失一些。” 同一族内心思各异,更别说各不相干的八族了,一条心不过是利益所致,背地里你一脚我一脚踩的比谁都狠。 他们八族各有所长。 林家多是做玉石生意,陈家海运和食膳远近闻名,黄家出权贵文人,邱家……总而言之均有擅长领域。 但不是说别家未涉及,他们之间多是暗相竞争,生意谁都能做,好坏的区别就是了。 陈富探头加入:“您的意思是决定一起干了?” “听他胡吹,长得像个铁憨憨心黑着呢。忘记上回木料的事了?詹家木料生意被林家截胡,损失极大,朝廷交付建造的海船差点没法完工,若不是后来换了饶州和明州的木料铺子,今日就见不着詹家了。” 除了不太清楚的乔知府,其他人心知肚明,这事当时记起轰动,也让原本的八族更加警惕。见一众目光投向一处,詹家老爷放下茶杯,无奈一笑。 看着凄凄惨惨。 “装什么,詹老头精明着呢,第二年就把我林家看中的玉石矿给抢了,如今建州玉石铺子我林家第一,詹家第二,他吃哪门子亏。”林老爷不屑。 “多亏林家鞭策。”詹老爷笑眯眯的,也不多说。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魏游踏进书房时散了。 客套几句,魏游把他们单独叫书房商议,与他料想的所差无几,水利一事八族均参与,水泥和蚝油投资者少,除陈家外,八族从感兴趣的两项中取一项投,大约是怕血本无归。 至于玻璃。 书房内南窗半开,阳光落在玻璃珠上折射出一条光带,林老爷两眼放光,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手去夺魏游手上的珠子。 “王爷,这就是您前几日去砖窑厂做的玻璃珠?” 瑞安王的动向几乎所有人都会关注,砖窑厂制作出玻璃珠的消息不胫而走,八族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未亲眼目睹前只是心痒痒,真正见了才压抑不住激动。 这可是琉璃啊! 大荆几百年想复刻都无法成功的琉璃!玻璃珠虽比不得琉璃透亮,但基本雏形已经有了。 西域交易的琉璃价格昂贵,数量稀少,一旦到手几乎是马不停蹄供给皇室,他们八族也只有主家手里留有一两件小东西,再多的就没有了。 昔日林家想用鲤州城两家玉石铺和邱家换,对方死活不答应,就说后来林家再加两间玉石铺子,对方也没心动,可见其稀罕程度。 若真能烧制,那…… 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林老爷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仅有颤抖的手指诉说着他内心的激动。 “既然林家有意向,不妨看看这份股权合同,若是同意了,便签字画押吧。” 股份合同一词新鲜,林老爷摁下迫切,沉下心细细阅读,这与契约书相似,只是大荆大多数铺子背后的东家几乎是一家,即使不是那也是兄弟合营,根本无外人参与。 股权却把八族共同融了进来。 瑞安王是个妙人。 不知他从哪里来的奇思妙想,玻璃一事操作得当日后不怕生钱慢,只不过一家垄断的想法被一纸“股权”安排的明明白白,不会发生。股东投资拿分红,王府管事是话事人,其余成员若有不同点子可商议决定,不再是一人堂。 翻到最后,看到詹老爷的名字,林老爷脸色一绿,不过现在显然不是私人恩怨时间,他先是夸了魏游一番,才询问不解之处:“王爷,若是林家多出一份钱可否多拿一些股份?” 一万两拿百分之五的股权,每族是固定的,魏游不给他们加价的可能,除非:“你回头问问旁家是否愿意卖给你股份,私下可买卖,本王这头不再多增。” 可惜了。 “还有一事,”林老爷笑得眼尾褶皱,“水泥林家也想参与……” 魏游看了他一眼,淡淡:“林老爷好记性,本王进门便问林老爷是否愿意出银,林老爷二话不说拒了,怎的现在又后悔了?” 做生意的脸皮厚,浑然不觉尴尬:“王爷说笑,草民人老了记性不好,老糊涂咯,水泥可是能造福百姓的事,怎么能少的了我林家。” “是吗?”魏游手里的珠子打了个转,“行,交三万两。” “是是是……”林老爷陪笑到一半察觉不对,惊得顾不得装病弱,两脚一蹬从椅子上蹦起来,“企划案上说的可是一万两白银啊!” “林老爷记性又好了?”魏游一脸困惑。 林老爷:“……” 奸商! 大奸商! 装的像是自家几个纨绔,实际心黑如墨,狡诈的很! 林老爷算是看想明白了,感情在这设套等着自己呢,他咬咬牙认了:“王爷说笑,大抵是草民记错了,您说的对,是三万。” 魏游满意地笑了笑。 依样画葫芦面了八个人,又与乔知府说起水利的事,修水库、挖渠引流、筑闸等,一一讨论了半宿,乔知府打满鸡血地拿着设计图气势汹汹走出门,连和八族打招呼都顾不上,直奔衙门。 来时轻松自傲去时自叹弗如,林家老爷藏不住话,打开话匣子开始问:“你们投水泥了吗?” 见所有人点头,他又问:“一开始就同意了吗?” 詹家老爷本来还在沉浸在多花两万的冤屈中,一听林老头的话,心里顿时舒畅了。 嘿,冤种不止他一个。 “看来你也被王爷坑了?” “怎么会,我一开始就同意了。”林老爷死鸭子嘴硬,打死不承认。 大家心照不宣,唯有陈富是真的不解其意:“坑什么了?” 众人这才想起来陈富那小子上回就说全部参与,林老爷也顾不得嘲笑詹家了,看他的眼睛顿时不善起来,在陈富莫名其妙的眼神中,其他七人格外团结,甩袖就走。 啧,晦气。 多花两万啊!都能再造一艘海船了! 老陈那个阴险的,仗着运送王爷入东岭占得先机,让小辈来套近乎,臭不要脸! 乔知府这人怂是怂,但办事效率没得说,上午谈完下午划地招工,还邀请魏游前去走一圈细细商讨枝枝末节,等他们回城,居民处大部分人家都暗了灯火歇息了。 房间内灯火摇曳,魏游推门进房后寻找江盛的身影,却见他半趴在床上呼吸平缓。 已经睡着了。 熟睡的江盛脸上多了份柔和,魏游悬空的指尖划过空气,临摹着眉间的线条,卷翘的长睫遮盖了一双生动的眼睛,像是秋日的阳光,不灼人。 只是,叫人不敢多看。 指尖一点点往下,划过精致的鼻梁,悬停在小巧润泽的唇瓣上空,温热的鼻息扑打在指腹,烫的魏游回了神。 他收回手,打算把人叫醒脱了衣再睡,还未碰到人肩头却眼尖江盛手里拿着东西。 凑近一看,发现是一根泛着冷光的绣花针和即将绣完的香囊。 手指钉出好几个血窟窿了,花还绣得歪歪扭扭,属于鬼见鬼愁的类型,就这样还给自己找罪受。 魏游小心把针取出,免得伤人手,又取下另一手的香囊,江盛下意识握紧,下一秒就醒了。 他呆呆地看着离他方寸之间的脸,好半天才缓过来。 “你回来了啊。” 喜悦的声音化为心底的暖流,魏游松开香囊,轻轻“嗯”了一声:“天越发冷了,别这样睡,容易生病。” “哦,知道了,你吃了吗?”江盛把香囊藏在枕头底下。 魏游看着他动作,解释道:“在外头和乔知府一起吃的,修建水库和堤坝的事儿不能耽搁,早日开工城外的灾民问题早日解决。” 江盛还记得八族先前也来了:“那水泥和玻璃的事儿呢?” “也办妥了,蚝油厂和肥皂厂日后多招些哥儿、女子,能解决一部分生计,若是夫郎有什么其他法子也可说一说。” 女子、哥儿手巧灵活,做苦力不划算,但如今天气日渐转寒不适合养蚕织布,空出来的人手便多了。 “我想到了!” 江盛兴奋地从床上跳起来,手舞足蹈的,魏游怕他摔下来撑开双臂护着,床上的人蹦哒太欢乐,被被褥一绊,压在他的肩头。 咯咯笑不停。 “差点摔了还笑,”魏游收紧手责备道,“下来坐好。” 江盛不在意,听话坐好后兴奋道:“你看让灾民光吃白粥和馒头没力气干活,要不要做个腐乳试试,反正豆腐便宜,你正好要做玻璃瓶,多余的还能运出去卖!” “你会做?” “会啊,我妈……我娘以前做过的。” 豆腐乳确实是百姓能消费得起的,就着白粥和馒头都行,江盛小吃货也非毫无用处。 “还有还有,北方即将入冬天气寒冷,鸭子的毛可做羽绒服穿起来暖和,东岭不冷能养鸭,还能从江南收些鸭毛,便宜,不是犯愁哥儿女子生计吗?缝制羽绒服恰巧适合会做农活的女子哥儿。” “然后,脱了毛的鸭子就成了摆盘上各式各样的烤鸭?”魏游接道。 还在畅想美味老北京烤鸭的江盛蓦地一僵,一脸惊悚:“你怎么知道!” “口水都流出来了。” 魏游佯装替他擦拭的手触碰到江盛舔唇的舌尖,两人皆知一愣,魏游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这两主意挺好,我让人安排下去。时候不早了,我先去洗漱。” 魏游说完就走,留江盛一人在床上托腮,听着里头的水声悄悄蒙上被褥。 等洗漱完躺床上,江盛往里挪了挪身体,把热乎的地儿给魏游,拍拍床示意他上来。魏游只是迟疑了一下,上床躺下,随后自然地把圈着他胳膊取暖的人捞怀里,阖上了眼。 起步阶段,一些事还需魏游掌眼,每日早出晚归,他一个王爷成了王府最忙的大忙人,连管家都自叹弗如。 江盛则把白腐乳和红腐乳教给腐乳作坊后闲了下来,绣香囊。可香囊绣完了魏游还没结束忙碌,于是他又无聊了。 “王君要不要试试看账本?” “行啊,拿来瞧瞧。” 刘管事见他无事可做,征求魏游同意后,把王府的账目交给江盛。王君既然是王爷明媒正娶的嫡妻,掌家权本该交由他来管,以前刘和德见王爷一直未提是不喜王君,现在想想,或许是王爷不想让王君操心。 “这么多账目啊,我还以为王府一穷二白。” 后院无侧室,已经少了好几本了。 “魏游居然有官山和官田田租,不是……整个东岭的税都是他的了,他好富有啊,如果古代也有高富帅排名,他肯定能排的上前三。” “我这算不算傍大款?” 刘和德虽然听不懂一些词,但不妨碍他联想猜测。 “……咱王府人怎么这么多,原来下人也有月俸,不对啊,那我呢?”江盛来来回回翻查,没见着他的,嘟着嘴碎碎念,“魏游太小气了,一两都不给我留,亏我当初以为他没钱还为他省了一顿甜食,说起来他到现在都没陪我去吃过,骗子。” 刘和德欲言又止,眼见着王君把王爷从头骂到尾,终于插了话:“王爷说王府的钱您尽管拿,才不定具体俸禄,不是不给您。” “哦。” 嘴上无所谓,心里甜滋滋,江盛偷笑的唇角怎么也下不去。 翻到人员一栏,江盛坐起身八卦味四起,一打开顿时失望了:“王府净是未成婚的哥儿丫鬟,他们出不了府以后如何婚配?” 他记得大荆女子十六岁成婚算晚了,若过了十八,是要拉官配或者罚钱的。 “王府除匠人护卫外,所有朝廷派发的下人一律不得成婚。”刘和德道。 “他们不想成婚吗?” “想也是无用功。” 好残忍,全是单身狗。 江盛想了想:“可身契在王府手中,若魏游或者我答应就可以了吧?” 刘和德思索片刻:“是,但若有人成婚,须得逐出府,不得再侍奉了。” 怕心怀不轨之人趁机收买下人,这条法令江盛还是懂的,他吩咐刘和德传下去,说是有婚配意愿的人都可来找他,他帮忙牵线。 王府出来的人怎么说也配得上个小官正室,与教导公主郡主的嬷嬷可是同一批,见识过的大场面可比身处深闺后院的女子哥儿强的多。 办个宴会,找个伴应该不难。 江盛想牵红线当月老,但别人不领情。 “王君真这么说?” “莫不是成婚多月无子,怕咱被王爷看上,所以变着法子逐我们出府?”原先就看不起王君的库房香月恶意猜测。 “香月,你还惦记着当夫人呢,上回可因嘴碎被王爷罚了,还不长记性!” “你们存着什么心你们自己心知肚明,如今王爷浪子回头,对下人不再随意打骂,一个个胆子大了,巴不得往上爬,我看不出来?” “行了行了,别吵,那王君说的怎么办,当作没听见?” 香月冷笑一声,拉着几个人耳语一番。 第 33 章 之后几日无一人来找江盛牵线, 但他在路上行走时经常遇到下人偷看他的情况,可等他看过去,复又低下头不敢对视。 莫非是害羞不敢提? 江盛逮着一个擦肩而过的丫鬟, 套近乎:“你叫什么名儿?在哪做差事?” “禀王君, 奴婢巧儿, 是府里调香的丫鬟。” 名叫巧儿的丫鬟低眉顺眼, 尾音发颤,被王君突然叫住,她心头惴惴不安,难道是在背后嚼人舌根被发现了,王君要处罚她? “调香师啊, 是个手艺人, ”江盛没发现,反而夸了一番, “前些日子我传下去的话你可听见了?” 原来不是处罚,巧儿松了一口气。 听是听见了,可王君亲自问是想做什么,巧儿飞速在听见和没听见中权衡,没胆子选择后者:“巧儿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 万万不敢有其他想法。” 年轻的脸袋水嫩带有稚气,看着不大怎么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不会是被上头管事、嬷嬷PUA了吧,江盛放软声音:“你年方几何?” “今年十七了。” 十七岁就有这种想法了?他十七岁只想在海里自由玩耍……虽然他不提倡早婚早育,但让妙龄少女一辈子锁在王府自然枯萎是不是过分了。 “真无任何成婚想法?” “奴婢不敢。” “是不是嬷嬷对你们吩咐的不准说敢, 否则会挨板子?有我在你放心, 没人敢欺负你,你说实话, 是否有意愿婚配……” 话未说完,他脖子一勒,被人拎着衣领往后拽,直到撞上宽阔的胸膛才堪堪停下。 “说什么靠这么近?” 熟悉的声音凉凉的,与喷在他耳边温热的气息完全不同,江盛半仰起头去看魏游,正巧见魏游低下头一脸阴沉,蹙着眉头,视线落在之前宽慰巧儿而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上。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江盛隐隐觉得魏游心情不佳,要是他答的不好,下一秒魏游可能就会捏穿他的肩胛骨。 江盛吓得缩了缩脖子。 “就说给王府里的下人找找姻缘,刘管家说他们一生都只能在王府待着,多可怜,王府规矩没那么多,若是能找着真心实意对他们的,也无需一直待在府里伺候我俩。” 魏游松了松手,他知道近期江盛在管府里的事,对此没意见:“你看着办就好,路上买了柿饼和香蕉酥,吃吗?” 一说吃,江盛两眼放光,什么月老都顾不得了,屁颠屁颠跟着魏游进了房。 魏游勾了勾唇:“明日林家设宴,庆祝第一批玻璃花瓶出窑,图个吉利。不过明日我还需去石村一趟,会晚些,你和刘和德先行即可。” “是水泥的事?” 香蕉酥是现炸的烤食,江盛一口咬下去,夹心的香蕉甜甜软软的,中和外皮的油腻,味道香甜。他低头扒着香蕉酥,找了个个头大的塞进魏游嘴里,又舔舔嘴巴伸向柿饼。 “嗯,你想去看吗?” “不去,到时候尘土飞溅一脸灰,你可要小心了。” 魏游随口一问,去与不去倒是无所谓,炸山确实危险,硕石飞溅一不留神容易砸伤人。 不去也好。 选定的三座山位于石村西北角,较为偏僻,但魏游还是让村长交代下去,免得以为地动山摇是天神旨意,到处乱传。 山上的炸药埋下去,有说有笑的陪同者终于开始坐立难安,其中就有乔知府。 乔知府和他混熟了,脸皮日积月累厚实了点,听说他要开山取石,顾不得林家设宴的事,一大早蹲守王府像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 “王爷,这做炮仗的玩意儿真有用?” 他听说魏游用硫磺等做炸药,寻思着这不是过年用的炮仗吗?弹到皮肤是疼,但距离炸山还差了些。 “看着吧,一会儿危险,我们站远些。” 魏游又远离矿山走了几步,预估安全距离停下,炸药的比例出自他的反复试验,威力如何他最清楚,这点量只能炸个小开口,不至于山崩地裂,站这儿就差不多炸不到了。 “王爷,都埋好了!” 魏游指挥:“行,点吧。” 山腰处火引子点燃,引爆者快速往山背跑,躲到安全藏身处捂住耳朵。 一声轰得巨响,地动山摇,山腰爆破处灰烟四起,乱石滚落卷起更多泥土,从远处看像是灰白色的云烟,遮住山腰,果真如江盛所说,很脏。 冲击波到来的晚,巨大的风力抵达身前时只剩下轻量的尘埃和微风了,魏游用衣袖挥散尘土,想着下回炸山得先做个防护工具,口罩和护目罩必须备一些。 灰雾散了。 魏游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土,正要前去查看,抬脚却觉得被人牢牢抱住,低头一看是乔知府一把鼻涕一把泪抢地痛哭,念叨着不该联合八族装穷骗王爷东岭没钱扣扣索索…… 魏游黑着脸听完。 本想着坑了水泥厂的钱良心受到谴责,准备等日后建水泥路和水利完工立碑建亭表彰一番,现在想想有点破费,出钱的事还是让八族自己来吧。 “差不多行了,还有两个山头没炸,你们难道准备把自己底裤都说给我听?” 后头跟着的来福脸一红,想起刚才慌不择言袒露后悔小时候八岁尿床的事,恨不得把自己跳进炸开的坑里埋了算了。 好在王爷没有多说,径直走向山头。 山上的几块碎石滚到山脚,来福揉了揉微软的腿,见状不由跟在身后喊:“王爷,您慢着些。” 缩在上瑟瑟发抖的村民和官差哆嗦着擦了擦汗,面面相觑。吓死他们了,还以为王爷挖山掘石惹怒了山神,惩罚他们一众人,他们心有余悸,暗道王爷弄出的炸药可真可怕。 眼见着王爷的身影越拉越远,他们赶紧跟上,看看到底能不能出王爷需要的石头。 没出,但第二座山不出意外出了。 “王爷好像早知会出铁矿?”乔知府观察入微,发现魏游似乎对此没有太多惊讶。 “山头荒草难生,山石裸露部分成灰黑色,铁矿的几率大。” 他当初选的时候留意过,不过这事他没提。 水泥需要的熟料全了,魏游脚边的炸药还剩三分之一没用,来了都来了,索性把最后一座山也采了看看,或许有意外惊喜。 “王爷,是石头,不是铁矿。” 石村的村长面容复杂:“怪不得山头种不了菜,地下全是石头,可不就跟公鸡下蛋难上加难吗?” 魏游蹲下身仔细翻看,就在乔知府怀疑又是一种罕见石头时,魏游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土,开始往外走:“第一座和第三座山的开口埋起来,免得山石滚落砸伤人,采铁矿、石灰的事和兴修水利一样,征调一批灾民来采集,顾一日三餐。” 依照石料的外观纹路,他怀疑底下有大理石。 不过,事情一件一件来,目前建州安排的差不多足够,过犹不及,大理石的事不急于一时,反正三座山的地契全在他手上,没脚跑不了路。 “回头下官派人守着铁矿。”乔知府上道。 炸山动静大,总有胆大的村民好奇偷溜上来,他们人在还知道收敛着手脚,一走,村长一人之力怕是拦不住。 “不用太多人手,传下去,偷铁者一律和贩卖私盐同罪。”魏游说。 古代盐铁全部集中在朝廷手里,私有是犯法的,就算是他,开出了铁矿也得向上头回报。正好炸药和水泥的事也瞒不住,一块儿上奏朝廷,把配方交上去,免得有人穿小鞋,说他开采铁矿准备建造武器另起炉灶造反。 小心点准没错。 要造反也得先把东岭富起来。 钱、材料、人都齐了,天气鲜少下雨,开工的开工,种田的种田,一项一项落实下去,元气大伤的东岭中心府城建州灾后重新运转,忙碌繁久的魏游也能歇口气,稍稍休息一阵。 远在王府,魏游开山时,江盛才刚睡醒。 枕头下的香囊露出一角,大约是昨日睡相差跑出来了,他眼疾手快拽住香囊缩进被子里,小心翼翼环顾四周,确认没人看才大胆拉下被褥,拿出香囊。 只一眼,鱼尾巴又颓萎下去。 绣花讲究施针匀细,虚实合度,他仅仅是把线往面上挤,针法杂乱无章不说,绣的花红红一坨毫无美感可言,别说送魏游了,他自己都嫌弃。 一想到魏游可能嘲笑他…… 他撇了撇嘴,魏游若是敢嫌弃就一尾巴抽上去,尝尝被打的滋味,哼哼。 “主子,该起了。” 云哥儿在外头催促,江盛心里一虚,把香囊藏进贴身衣物里,装作整理衣物的样子。 “主子……” 江盛闻言转身。 云哥儿动嘴想说什么,却被一旁静候的锦哥儿拉扯一把,到嘴的话吞咽回去,“主子想吃什么我们吩咐后厨去做些。” “你们看着办吧。” 魏游不在胃口都不好了。 出了门,锦哥儿赶紧把云哥儿拉一旁,轻声责备:“流言蜚语你还想让主子听了伤心?” “眼见着主子对王爷日渐亲昵,我若不提此事日后伤身伤神的必定是主子。”一想到那些伤害主子流言,他就气得发抖。 “瞎说的你也信,我们听听就行了,拿这说给主子听不是给人添堵吗?” “我就是气不过,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若王爷真有这个想法……” 锦哥儿总觉得不对:“万一无中生有呢?” “什么无中生有?” 空无一人的窗台前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江盛托着腮靠在窗台上,见他们慌乱的模样更加好奇了。 “主子!” “府里传什么?说出来让我听听。” 锦哥儿咬紧牙关闭口不谈,云哥儿这个大嘴巴耐不住,憋到现在已经是他的极限,江盛一问,他克制不住怒气立刻一股脑倒了出来。 原来王府内近日有两则传言。 一是王爷因成婚多时无所出准备纳一两房小妾,所以王君才急着把府里的哥儿女子婚配送出府,明晃晃说王君无子又善妒。 二是王爷有意向与八族联姻,填充后院开枝散叶。 江盛的关注点不在魏游纳妾,而是想魏游在王府眼中不是个阳痿吗?怎么又能生子了。又细想,他以为众所周知的事约莫下人是不知道的:“无需理会,流言罢了。” 云哥儿还想说几句王爷的坏话,被锦哥儿暗地里踢了一脚,撇撇嘴,不说了。 林府。 宴内觥筹交错,又有歌舞助兴,热闹非凡。 江盛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托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戳动面前色泽翠绿的绿豆糕,听一旁的几人恭维客套。 ……一点食欲都没有。 他魏游真要纳妾? 同床共枕多日,他最了解魏游身体,那方面绝对没问题,古代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但一想到魏游会纳妾,会对别人笑,会给别人买糕点喂食,他心里就闷的慌。 以前不是这样的。 魏游有十三房小妾他都不在意,现在想想就觉得难受。 江盛摸了摸怀里的香囊,拾起一块绿豆糕塞入嘴里,味同嚼蜡,没有魏游买的好吃。 开宴许久,魏游迟迟未到。江盛顺着出恭的借口偷偷溜出去,一个人往大门外走,心里想着一会儿要不要找个无人地把香囊给魏游。 东岭即将入冬,但也有虫对吧? 那给香囊也不奇怪,要是问起来就说珍妃让他做的,没有别的意思。 给的时候怎么措辞呢? 说珍妃让我绣给你的香囊绣好了?还是上回说给你看香囊的成品,喏,你看看? 不行不行。 海王要霸气,扭扭捏捏不符合他身份,让他说就直接硬气地挂上去,取下来就一尾巴抽死那种。 哼,看他敢不敢嫌弃。 打定主意,江盛往外走的脚步实了不少,他手里拿着香囊,心底哼着歌,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心情愉悦似的。 出了后院拐进前堂,就瞧见不远处有一男子向南而立,身姿挺拔,一身劲装勾得肩宽腰细,两腿修长,光是背影就很熟悉。 他说怎么一直没见人,原来在这儿躲着。 江盛屏住呼吸,加快脚步。 前堂内仅有秋风簌簌的声响,江盛没有放轻的脚步在安静的环境中清晰可闻。 江盛按下怦怦的心跳缓缓靠近,恰巧,对方听见响动转过身,只一眼,江盛猛的收住脚步,停在原地动不了。 魏游不是一个人。 转身的同时他身前露出一位额点红痣,脸色羞红的哥儿,两人并肩而立,无人不夸句样貌登对。 注视下,江盛泛红的脸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浑身茫然无措,他看着眼前两个人,慌乱地想,他可能打扰了好事。 魏游迟迟不来,他以为只是去石村所以来的晚,想着一会儿给他一个惊喜欢迎,感动他顺利送出香囊,现在看来并不需要。 视线往下,先前小哥儿抽回手的地方,横放着一个绣花精致的囊袋,被魏游珍惜地拿在手里。见到他,魏游脸上明显划过讶异,随后自然地拿着囊袋朝他走来。 语气依旧关切:“怎么不在宴会上等着?” 江盛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出来等,显得那么多余。 他像是卸了气的皮球,一路积攒送森*晚*整*理香囊的气势一扫而空。 “是、是啊,就出来透透气,啊……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先回去了。”脚却不听使唤地固定在原地。 想起手上的香囊,他悄悄背过手,把自己的劣质香囊藏到身后,冲魏游扯开一个笑,唯有因用力而攥得发白的手指泄露了此刻的心情。 来人唇角勾着与平日一般无二的浅笑,江盛心口却蓦地一酸。 原来啊,王府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书中魏游滥杀无辜的场景不会出现,从始至终他的监督都毫无意义,如今对方有了自己喜欢的人,那他是不是……也该走了? 第 34 章 魏游印象里, 江盛总是一副活力四射的模样,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鲜活又可爱。 但今天, 江盛很反常。 俊秀的脸苍白无力, 像是一株备受摧残的小草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无比脆弱, 魏游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 两人的距离不远,魏游加快脚步向前走,他不知道分开的半日里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这么委屈,他现在只想快点到把人藏进怀里暖着护着, 实在看不得这份难过的表情。 平日他自己都只敢小心地逗一逗, 哪里真舍得让他难过,半日不见就让人欺负了去, 一会儿定要去宴会上好好算账。 魏游靠近后拉起他的一只手握在手里,蹙起眉间:“手怎么这么冰?” 山谷里风大,魏游披了件斗篷,正巧脱了裹在江盛的身上,江盛被魏游温暖的气息包裹, 低垂的眼眶瞬间红了。 “囊袋……” 魏游随手把囊袋塞进前襟,搂住江盛的肩膀:“管囊袋做什么,我不在时宴会上发生了何事,惹你不开心了?” 江盛摇摇头。 “可是有不长眼的顶撞?”他又问。 江盛还是摇头。 魏游知道江盛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不开心了准藏不住话, 今天却屡屡破例, 什么都问不出来,他心下烦躁却又无法逼迫对方。 好在很快有人打破了奇怪的氛围。 “王爷, 您也刚来?” 石村灰多,乔知府洗了澡换了衣服从家中匆匆赶来,因为离的远废了一番工夫,他以为王爷早就进了门,没想到又在前堂碰着了。 朝魏游和江盛行了礼,他看向一旁存在感不强的哥儿,上下打量后认出了人:“你是林老爷的孙儿?” 林家哥儿行礼:“见过知府大人。” “听林老爷说你是个知书达理的,如今见了果真是,林家好风水养的好哥儿,他日定能寻一良配兴旺一府。”乔知府客气地夸了两句。 林家哥儿偷偷看向魏游,羞涩道:“多谢知府大人吉言。” 乔知府不在意林家的哥儿如何,说完又对魏游提议:“王爷,前堂风凉,不如移步宴会喝点酒暖暖身?” 确实有些凉,江盛的手到现在还没热乎上。 魏游点点头,江盛有心想问哥儿和囊袋一事,三番启口却发不出一声,任凭魏游拉着往宴会走。 “王爷,您来了!” 恭候多时,林老爷见到魏游热切地迎了出来,笑眯眯胡乱拍了一通马屁,吹得天都快破了,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赞美词,不觉得让人敷衍又不会重复。 但魏游听多了,耐心有限:“先前可有发生什么事?” “王爷说的是?”林老爷过一遍开宴来的细枝末节,没明白王爷问话的点在哪里,“若您说的是为玻璃顺利出航祈福一事,还未开始。” 魏游冷声道:“有关王君的呢?” 王君? 林老爷不动声色地扫过两人交叠的手,恍然大悟:“王君一切安好,只不过宴会中时不时望向外头,盼着您来。” 有些奇怪,不像是在宴会上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怎么突然就心情不好了? 魏游和江盛在位置上坐下,他拾起一块绿豆糕递到江盛嘴边,平时爱吃糕点的江盛今日却不卖面子,一口不吃。反而拿起一旁的酒壶,一杯又一杯咕噜咕噜往下灌,看得魏游皱起眉。 有心事,但不愿意和他说。 魏游的心情一下子荡到谷底,更不开心了。 人到齐,歌舞停了开始真正的践行宴,做法事请神保佑,搞得神神秘秘也不见得把魏游这个异魂带走,不过图个心安也无需说什么信奉唯物主义,他和江盛的事就没法子用唯物主义解释。 吃饱喝足。 趁着饭后戏曲的掩护,林老爷带着林家哥儿朝魏游的方向走,说是有事要商议。 能是什么事? 八族心思各异,试试也好,若是能成日后他们也能效仿,若是……不少人偷偷看了一眼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江盛,叹了一口气。 等林老爷消息吧。 “林老爷这是什么意思?”魏游的语气说的上差,任谁逗自家媳妇的时候被人打扰都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而且看林老爷的样子,说的事估计不是他想听的。 “王爷爱护百姓,振兴东岭,府里的林哥儿听了您的事十分崇拜您,他呀年岁十五,平日琴棋书画等均有所涉猎,是个懂事的,王爷子嗣绵薄不如让林哥儿进府服侍您,您看如何?” 林老爷示意林家哥儿上前给王爷过个眼,林家哥儿在前堂见过魏游,一眼便被王爷英俊无俦的样貌引得心脏怦怦跳,这儿还回不了神,脸颊飞上一抹薄红。 魏游皱眉。 东岭人说话比不得京城含蓄,林老爷说的直白,傻子都能听明白是想把这个男孩子抬给他做侧室。十五岁的少年放现代都是祖国的花朵,未成年,魏游不可能要,更别说他现在有江盛了,更不行。 魏游做事向来不会拖泥带水,不可能的事直接拒了:“本王未有纳妾的打算。” 林家哥儿刷的一下白了脸。 竖起耳朵偷听的其他八族人暗叹果然如此,唯有林老爷迟疑了一下,结合王府传出的传闻,他厚着脸皮想再说些什么,余光却见王君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江盛喝得有点醉,但那句“让林哥儿服侍您”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突然十分委屈,那种委屈在看到魏游收囊袋时就憋在心里时不时戳一戳,疼得无法忽视。 凭什么啊,凭什么他在魏游身边这么久,煲汤绣香囊给操的就这样不明不白被第一次见的人给绿了。 混蛋魏游…… 魏游混蛋! 江盛被气得清醒了一点,感觉整个人都怒火中烧,闷得慌。他“嘭”的一下把酒杯砸在桌子上,周围的人瞬间安静了。 就算他马上就要离开了。 就算会被人说善妒。 就算魏游讨厌他。 就算知道魏游三妻四妾合理合法,根本不需要他的同意。 江盛捏着香囊起身,晃晃悠悠,朝魏游走过去…… 魏游一直关注着江盛,见他过来便止住了话上前几步,想要搀扶喝酒的醉鬼,不料江盛停在了三步之遥处,手臂用力挥掷,把一个其貌不扬的香囊扔在他脚下,直接逼停了魏游的脚步。 一想到魏游在他面前与人谈笑风生,说着纳妾的诸事,他心里就好疼好疼,忍不了气。 他喜欢上魏游了。 江盛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是喜欢,所以种种迹象都有了解释。 平时喜欢被魏游投喂的,当初魏游落水会被亲的软了身体引发情潮的,每天抱着他睡不想和他离开半步的,还有明明十指连心被扎针还傻兮兮把香囊绣完的,所有所有,原来不过是因为他喜欢上魏游了啊。 但又,结束了。 香囊没多少分量,砸在地上不声不响,就像现在一言不发看着他的江盛一样,很轻很轻,轻的魏游忍不住心慌他会被风吹走。 周围的人霎时蔫了声,变故下第一时间看向瑞安王,内心惶恐。 宴会上公然惹怒王爷,王君是疯了吗?!就算再得宠爱,为了一个侧室嫉妒成这样,是打算连王君的位置都不要了吗? 江盛直直地看着魏游,什么都没说,就这样从魏游身边擦身而过,走了出去。 香囊躺在地上,被它路过的主子踩了一脚,似是地上随处可见的尘埃般轻贱,这一脚不像是踩在香囊上,像是踩在魏游心口,钝钝地疼了起来。 刚才的对视,他看见江盛眼底的水雾了。 他……把江盛惹哭了。 魏游的心像是被榔头锤了一下,他从不知自己的情绪受江盛牵引影响这么大,光是看着地上脏兮兮的香囊和江盛离开时的表情,他的心就忍不住生生的疼。 魏游没那么迟钝,结合之前林家哥儿和林老爷找他谈的事情能猜出个大概,江盛以为他想纳妾,没听见他拒绝的话所以误会了。 “王爷,”林老爷被吓了一跳,他没见过王君几面印象不深,不知道对方是暴躁性子,闹得好好的宴会成了如今这样,“王君他……” 魏游捡起香囊掸了掸灰,宝贝似的揣进怀里,投了他一眼寒冰:“本王就喜欢王君直爽泼辣的劲儿,你有意见?” “不敢不敢,”魏游严肃起来生人勿进,垂眼时尽是凉薄,林老爷见之畏惧,可见他要走了咬咬牙厚脸皮道,“我家林哥儿与王爷之事?” “本王说了,不会纳妾,”魏游心急江盛,被人拦了去路反而停下脚步淡淡笑了一声,“日后谁敢再提一句,本王不介意东岭八族少一位。” 魏游笑声短促,那卷长的睫毛却斜下一线阴影,显露出深藏的戾气。 没人敢与之对视。 这才是真正的王爷,刘和德叹了一声,话音里不知是欣慰还是不安。 等人没了影,众人面面相觑,品出一丝不对劲来,王爷从始至终都不像是要纳妾的模样,他没必要在这方面耍他们,所以他们八族是被人耍了?林老爷惊疑不定,找上王府的刘管事说了传闻的事,又是赔礼又是道歉。 刘和德一听,沉下脸。 到底是谁企图破坏王爷和王君的恩爱? 魏游马不停蹄地回府找人,踏进两人的寝殿却没发现人,他心里说不出的慌乱,等瞥见妆奁上江盛喜欢的珠子时才轻微松了一口气。问了下人说是去府里的小池子了,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对方不至于轻生但是他怕江盛喝多了跌倒池子里去。 江盛坐在池边亭的边缘,拿着一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酒一个劲往嘴里灌,听到脚步声,他抬起手胡乱地擦了擦眼睛,不说话也不转身。 魏游到嘴斥责喝酒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剩下心疼的情绪在隐隐作怪,他缓缓靠近江盛,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把江盛吓跑了。 他轻声问:“醉了吗?” “醉了。”江盛赌气。 魏游仿徨的心跳慢下来,见到江盛的人他第一反应是幸好,江盛没有离开。他回来的途中最怕的就是江盛一言不发离开了,古代比不得现代信息畅通,江盛若是真心躲起来他还真没法子把人找到。 “好好的香囊做什么丢地上,多可惜。” “长得丑留着干什么,等着被你耻笑吗?”说着又红了眼眶,忙偏头转向另一边,不给魏游瞧。 “从京城到东岭,扎了多少针流了多少血绣成的香囊,我自问不能做到像你一样认真,所以凭什么笑话你?” 魏游拉起江盛的手,指腹在一个个针孔处轻柔打转,温柔的江盛又想哭了。 他咬着唇,肩膀微微发颤:“你对我这么好干什么,不是收了林家哥儿的荷包要娶他吗?心灵手巧又知书达理,哪像我像个乡野小子除了吃什么都不会,做个破香囊手搞了一个月还扎破,绣得蝴蝶像是吃撑的大胖蛾丑不拉几,谁看了都不稀罕。” 水珠在他眼眶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倔强地不肯落下来:“明日……不,一会儿我这个碍眼的人就收拾行李走人,给你真爱挪正位,你就对外说我死了,免得让他难做。” 舍己为人,多伟大多贴心,江盛都不知道自己有当圣母的潜质,去特么的魏游,他要到海里找一条比魏游更帅且一心一意的人鱼结婚去。 “我喜欢。”魏游道。 江盛一愣。 “什么?”脑子转不动了。 魏游重复:“你绣的香囊很好看,我喜欢。” 怕江盛不信,他当即掏出皱皱巴巴的香囊拴在腰上,拨弄两下,与精致的玉佩碰撞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 但魏游不在意。 江盛呆呆地看着他,噙满泪的红眼一下子暴露在光线中,魏游光是看着心就一阵阵的发疼。 “我不会纳妾,”魏游伸进前襟取出囊袋,放在江盛手心,“你再仔细瞧瞧囊袋的花样和底下的标记,这囊袋是王府的绣娘绣的,跟林家哥儿一点关系都没有,前堂时因为囊袋掉落,他刚好路过帮我捡了而已。” 江盛眼里闪着泪看不清囊袋,只能傻乎乎地问:“可、可是,林老爷不是说你们要结秦晋之好。” “无稽之谈。” 魏游敲了敲他的脑袋瓜,“你先前离得远没听见我与林老爷说的话,我说我不会纳妾,家里头有一只小霸王占有欲极强,看不得我和别人挨得近。” 江盛注意力全在“不会纳妾”四个字上。 当时喝了几杯酒,满脑子想魏游接林家哥儿香囊的场面和林老爷说要缔结婚事的声音,旁的什么都听不清。 现在想想,好像是没听见魏游同意来着。 “可是你收了林家哥儿的囊袋。”一想到当时的画面,江盛缩回去一点的眼泪又开始泛滥地一发不可收拾。 烦死了。 他从来不是爱哭的人,以前贪玩摔断了腿不能变心爱的尾巴他都没哭,现在光是想到魏游要跟别人好了就受不住委屈。 他不要喜欢魏游了。 水汽泛上来,看魏游都成了模模糊糊的影子,江盛想躲开魏游的视线,让自己不要太狼狈,却被人轻柔地拥入了怀里。 “怎么又忘记了,不是林哥儿的囊袋,”魏游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在王府里怼天怼地,别人欺负到头上怎么就会偷偷地……”哭。 魏游打趣着,却被渗入衣襟的湿热封住了嘴。 平日没心没肺地笑,真正委屈起来哭得无声无息,真叫人……真叫人……魏游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是无奈地有一下没一下顺着他的脊背,把人拥得更紧了。 等江盛平息了会儿,顶着红眼眶不好意思抬起头,魏游终于找到了形容词。 真叫人,想亲亲他。 第 35 章 魏游讶异于突如其来的冲动。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滚烫情绪在心口蔓延, 融化了语调:“还生气吗?要不要唤府里的绣娘替我作证?” 江盛哪好意思开口,又把脑袋躲人怀里去了。 打死不出来。 魏游无声笑了笑:“要是还生气,把碍眼的囊袋再摔一次如何?你绣的不给你摔了, 总共就这么一个, 舍不得。” 腰间的手紧了紧, 魏游垂眸掠过泛红的耳尖, 落在香囊上。 “还是说摔囊袋没法子解气,要不要换个茶杯试试,声音清脆更有实感。”魏游哄着他,“还不愿意说话?要是不过瘾砸我身上试试?” “不砸。”江盛终于开口了,声音闷闷的, 像是在和自己较劲。 他又补充:“疼死了。” 魏游心中熨烫, 伸手去掰他手里的酒壶,没花多少力气就取了过来, 放在身后江盛够不到的位置。 “下回生气跟我说,别一个人在池边喝酒,很危险。” 江盛知道魏游在关心他,对比之下心生更多愧疚和负罪,他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大脾气, 现在不仅香囊丢人,他也没好到哪去,“对不起,我在宴会上给你丢人了,你生气了吗?” “怎么会。”魏游道。 “可我众目睽睽下, 无缘无故发脾气扔东西。我也不想的, 只是、只是……” 只是喜欢魏游,所以见不得别人对他示好。 要是真正的伴侣他还能站在道德制高点谴责, 但他们根本就不是心意相通的夫夫,他没有资格管对方的感情.事,真要纳妾也管不着,宴会上他的行为就是典型的无理取闹。 他好坏啊。 魏游煞有其事点点头:“你也知道啊。” 江盛耷拉着脑袋自我谴责,一听魏游的话,一把推开魏游从他怀里离开,气的两个脸颊鼓成河豚。 温柔败给不解风情。 魏游低低笑出了声,被人瞪了一眼,他伸手触摸气恼的小脑袋:“我没有生气,下回你遇上想往王府里送人的,直接摔杯子让人滚出去。” 江盛犹犹豫豫:“这不好吧?” 但心里的小恶魔蠢蠢欲动。 “有什么不好,你是王君后院你掌管,你不同意谁敢欺负到你头上来。” 小恶魔不仅动,还摇尾巴了:“他们会说你惧内,夫管严,在外面抬不起头来。” 魏游看着他道:“我对他们说就喜欢你泼辣的性子。” 这人怎么说这些啊! 耳尖的红不自觉延伸到脖子后,江盛一时移不开眼,魏游认真看人时总觉得眼里盛满了星光,十分深情。就像现在,漆黑的瞳孔中 倒映着他的身影,仿佛眼里只放的下他一个人。 一只手忽然蒙上魏游的眼睛。 他轻轻眨了眨,羽睫扇过掌心,眼前的手微微颤动,却没有挪开。 “真、真这么说了呀?”江盛说话结结巴巴,不好意思。 手虚虚掩掩,魏游透过指缝描绘江盛的轮廓,把他的羞涩注入心口:“要不要我们再回宴会一趟,我亲自说给你听?” 怎么这么会撩啊。 江盛的心脏胀得要命,想要逃离但又忍不住靠近。 池边秋风瑟瑟,但呼吸交缠的两人周围逐渐升温,江盛凑到了魏游的跟前,只稍再靠近一寸,就能贴上对方的唇瓣。 魏游放任他的靠近,一动不动,唯有那双江盛看不见的眼眸中翻滚着只有他自己清楚的炽热。 温润从唇角扫过,魏游微愣。 “怎么有两个魏游啊……不对,三个、五个……” 遮住魏游的手从脸上无力滑落,他的肩膀上多了一个挣扎抬起的脑袋。 “你肩膀怎么这么硬……” 魏游无奈地笑了笑,提起对方歪歪扭扭站不稳的身体,半搂着人放置在亭子的木凳上,捏住摇摇晃晃的下巴,逼迫他抬头。 手下殷红的脸醉意朦胧,宴会上喝酒,回来又喝了,人松懈下来后酒劲上来,江盛看人时眼睛迷离无神,一副困倦的模样。 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魏游……” 江盛吃痛,糯糯地喊了一句疼。 魏游松开手,残卷的秋风平息了他体内的热意,他叹了一口气,任命地抓起被丢弃在一旁的披风抖了抖灰尘,裹在江盛身上。 “醉了?” 醉鬼摇摇头:“你说什么我都能听懂,就是看人有重影,脑袋重想睡觉。” 没有醉到不省人事,但大差不大。 魏游思考着是抱回去还是背回去时,身后传来一声王爷。 刘和德走进看清魏游的脸色,心头一跳,王爷果然在生王君的气:“王爷,林家宴会的事另有蹊跷,奴才派人查明了,是府内流言作怪,怪不得王君……” 魏游转身,蹙额:“说说。” 身后,江盛瘫着的身体悄悄坐直。 “前几日府内传闻您要与八族联姻安抚其心,王府有心人把消息传给了八族,八族信了,于是有了今日林家的情况。” 魏游看了江盛一眼,脸沉下来。 刘和德知道王爷怒了,躬着的身子更低了:“奴才查清来龙去脉,是府内几个丫鬟哥儿传的。起因是王君一番好意,却被妒忌之人歪曲了本意。” 乍一看算不得特别严重的事,王君无子是事实,正常说上两句无非是被抓了责罚俸禄,但一旦超过了范围,就像这回恶言一样,发酵惹了祸,大罗神仙来了都无济于事。 倘若王爷再有纳妾的想法还好,这种争宠的小把戏后宫里见多了也就那么一回事。 可王爷不是。 刘和德叹了一口气,不敢隐瞒,包括主谋是他远房小辈香月的事。 他原来的亲族被灾荒冲散,为了谋生他不得已净身入宫,而香月是他唯一在世相认的亲族,见她孤苦伶仃在浣衣坊打杂,念着思乡之情替她谋了个王府好位置,可惜…… 人心不足蛇吞象,罪有应得罢了。 “既然这几个迫切想给人当妾室,那本王成全他们,你看着办吧,本王不想在王府里见到他们,特别是那个叫香月的,实在碍眼。” 说完香月,魏游冷笑道,“刘和德,刘管事,王府内这么没规矩吗?这件事若不是林家宴会,本王到现在还瞒在鼓里,你是怎么办事的?罚一个月俸。还有,传下去,日后谁嘴巴不想要就来找本王赐药。” 刘和德连连称是,替自己捏了把汗,将账本交由王君管后,他近期确实对府内事务有所疏忽,作为一名王府总管,即使不管账也不该放任无视听,懈怠了。 “王爷还有何吩咐?王君他没事吧……” 刘和德是有转移注意的意思,但也真诚关心江盛的情况,希望你侬我侬的两个人可别因此产生间隙。 江盛朝他笑了一下,知道纳妾的事是误会之后心里开心地冒泡,但魏游看来,这就是喝醉了傻乐。 “吩咐伙房端一碗醒酒汤来,此外,告诉绣娘日后本王的香囊不用制了。” 刘和德不明所以:“为何?是绣娘的手艺不得王爷喜欢?” 江盛竖起耳朵,探出脑袋。 对啊,为什么? 魏游看了江盛一眼,回了句没有。 “王爷,东岭虫子多,佩戴香囊可……”刘和德话头猛的刹住,看向魏游拨弄腰间香囊的手,灵光一闪,“是因为王君帮王爷制了?” 江盛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一双泛红的耳朵却动了动,竖起耳朵仔细听。 魏游轻轻嗯了声,抓起香囊炫耀:“好看吗?王君绣的花。” 刘和德看看香囊又看看不远处睁大眼睛的江盛,看不出违心地夸了句:“王君女工好。” 江盛一听,斗篷的帽子一带,谁也不认识。 好看个屁,魏游的食指点在蝴蝶位置,哪里是什么花!还说什么手工好,连蝴蝶都认不出来,他也没这么差吧…… 魏游点点头:“我也觉得好,所以决定日后每天都戴着它。” 江盛被魏游的话惊得呛了一口口水,这么丑的香囊,魏游要要要要每天戴着它? 他是不是看自己不顺眼,企图以社死的方式折磨他? 刘和德也被魏游的话震惊了,不过他扯了扯嘴角,没丢失总管的礼教:“王爷王君品味独到好眼光,香囊是王君一点点缝制的,满是心意,王爷待王君真好。” 江盛咳的更大声了。 魏游替他拍了拍背,盯着刘和德看了半晌,蹙眉道:“你怎么还不走?” “奴才这就走,这就走,醒酒汤端到王爷寝殿?”刘和德最后问了一句,见魏游懒得理他,知道是默认了。 亭子内只剩下两个人,微弱的风开始呼啸转大,吹得魏游的发丝有些凌乱,等江盛停了咳,他道:“走吧。” 江盛站起身,强撑的睡意席卷而来,他的动作晃了晃,魏游扶住他准备抱他起来,却被江盛制止了。 “不要抱,要你背我。” 魏游好脾气地蹲下又起身,刚要走,又被叫停了步子,背后的人小动作不断,一会儿抬抬左腿一会儿动动屁股,调整姿势,他宠溺地笑了笑,心想醉鬼要求还挺多。 亭子处于风口,有点冷,魏游手上的温度在褪去,他想换一个抱腿的姿势免得掌心的冷传递到江盛腿上,下一秒,温暖的斗篷从两肩垂下,封成两个人的小世界。 魏游一愣,接着身心一暖。 秋日的寒风中,王府除了巡查护卫外,鲜少见到人,只剩下风吹树梢的响动。 魏游背着江盛行走在空荡荡的鹅卵石路上,脚步放的很慢,又很稳。 江盛捏着斗篷的前襟,不让风吹进来,沉重的脑袋却抵在魏游颈肩,轻轻蹭了蹭:“香囊,不许戴在外面。” “为什么?” “太难看了……”江盛强撑着睡意,心里抓狂,“挂出来以后我还怎么见人啊,林家宴会时多少人看着呢,你明晃晃戴身上,被嘲笑的是我。” 耳畔的声音滚烫,大约是喝酒的缘故,醉意醺然。魏游的耳朵跟着热了起来:“夫郎的意思是让为夫贴身藏着,嗯?” “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一想到魏游像宝贝似的贴身藏着自己的香囊,江盛就忍不住裂开嘴。 魏游提了提下滑的身子,轻笑:“小傻子,笑声都露出来了。” 江盛羞的不说话了。 前胸紧贴着后背,怦怦跳动的心脏瞒不过任何人,魏游数着他的心跳,渐渐的,在狭小的空间里,自己的心跳逐渐加快直至与他一致。 魏游将江盛背回寝殿,殿内候着不少人。 云哥儿端着碗上前:“王君,醒醒,喝点醒酒汤再睡。” “我来吧。”魏游道。 他把人轻轻下,半靠着床,接过云哥儿手里的醒酒汤哄着:“喝点再睡。” 没了以往醒时的别扭,醉酒的江盛格外乖巧,乖乖听话喝完一碗醒酒汤,他半闭上的眼睛微微睁开,苦哈哈皱起眉:“魏游,不好喝……” 江盛的声音软软的,听上去像是在撒娇,魏游的心软的一塌糊涂。 “给你找糖来。” 醒酒汤到底不是糖,魏游怕他睡着了不敢给他吃饴糖,只能哄着喝了半碗汤水,又用白开水漱了漱口。 打热毛巾擦拭脸和手,魏游弯下腰替他脱鞋袜外衫,江盛乖乖的任他动作,真的快要睡过去了。 捏好被褥,魏游伸手覆在他的额间,确认没发烧后直起身,袖口却被人攥住了,很轻很轻,只要动一下就能挣脱。 江盛呢喃:“魏游……” 魏游低声回:“嗯。” “魏游……” “在。” “魏游……能给我一个晚安吻吗?” 江盛脸颊透着醉醺的潮红,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醉意,但每个字都柔软清晰。 下人推门走了出去,魏游没去看外头阴沉沉的算不上漆黑的天,缓缓低下头,一触即离。 “安心睡吧。” 第 36 章 下了一场秋雨, 天气又冷了些。 金丝被外露出半截手臂,纤细又白净,从被褥中探出一只更大的手握住手腕拖了回去, 放在被褥内暖着。 “该起了。” 王府寝殿床上传来低沉的一声, 侍奉在外头的几个下人连忙低下头, 不敢细听。 自打出了香月众人乱嚼舌根的事, 他们一个个回锅重新被管家和嬷嬷连翻管教,仿佛又回到了刚开始进入王府时,怕瑞安王抓他们去暗室抽鞭子的紧绷感。 “再睡五分钟。”少年人的嗓音迷糊又粘人,似是没睡醒。 默数三百醒神,江盛还是一副赖床的样子, 魏游动了动身体, 把趴在他胸膛睡的人轻轻推到一旁,坐起身, 人没离开被褥,腰身却被一双手臂禁锢,动弹不得。 他稍稍侧头:“怎么了?” 江盛的眼睛紧闭着不说话,陷在枕头里的脸乖巧无辜,魏游伸手搭在他交叉的手上, 却掰不开。 “蚝油作坊送了几瓶蚝油来,我去看看,顺便带点早餐,你一觉睡到今天天亮现在肚子也该饿了。” 江盛还是没松开。 魏游迟疑了一下,想起昨天的事, 弯下身在他半仰起的小脸上落下一吻, 禁锢的力果然撤了。 “你亲我。”江盛簌然睁开眼,撞入魏游温柔的眼中, 别过头哼了一声。 这算不算恶人先告状? 少年人喜怒哀乐全表现在脸上,一闪而过的狡黠也无所遁行,魏游没说什么,替他掖好被角,又碰了碰另一侧脸颊:“是,我亲你,早安吻。” 被亲的脸颊开始发热,一直热到了耳根,江盛脑子一团浆糊,说不出话来。 魏游摸了摸他呆呆傻傻的脑袋,起身道:“别太贪睡,一会儿给你送早饭来。” 等房间里不见魏游的身影,江盛才像蜗牛一样慢吞吞从被褥内探出头,甩了甩尾巴尖,想不通明明是想嫁祸,怎么魏游承认了他反而害羞了。 出了房门,魏游唇角的弧度一点点下来。 昨夜他很晚才睡,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理清自己突然的悸动。 他们俩相识于一场意外,魏游很难去定义两人之间的关系,昨日一个晚安吻,对魏游来说森*晚*整*理算是越界的行为,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给予对方期待。 圈内圈外对他示好的人不少,甚至还有金主想包他,他一概拒绝,没人可以逼迫他做不喜欢的事,他也不会因为感动而接受别人的情感。 亲江盛,不是被他眼里仿佛只容得下他的炽热晃了神,只不过是他自己想亲而已,想把人亲的软了力躺在他怀里,想亲得人满眼满心只有他。 但没舍得。 他才十八岁。 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把本来想碾在唇上的力收紧落在额间,蜻蜓点水。 江盛喜欢自己吗?或许。 魏游不敢赌,他们相差十岁。相处的时日,不难发现江盛身上稚气未消,少年人的喜欢像夏日的太阳一样炙热,但又如清风般转瞬即逝。他在娱乐圈见过太多轰轰烈烈的感情,大多草草收场,长久者寥寥无几。 江盛穿越而来接触的人不多,万一对他仅仅是雏鸟情节产生的依恋和占有欲,而非同他一样男男间的喜欢,挑明了又该如何相处。 所以他不敢赌。 目前来看,可以确定江盛对他有些好感,他不介意温水煮青蛙一点点熬下去,就怕自己单身二十八年的欲望吓跑了小朋友。 和尚难当。 哎,不知道下回哥儿的情潮是什么时候。 王府伙房。 木桌上放了三瓶蚝油,透过透明的玻璃瓶,内部棕黑色的浓稠液体一览无余,拔.出木塞,细口瓶散发出特有的蚝香。 “王爷,昨日蚝油作坊便送了来,可我们从未见过此物,不敢乱用。”伙房的掌厨出自宫廷,知晓各大菜系特殊配料,但蚝油这等新鲜物却是头一回见。 除了蚝油外,细口瓶也是头一回见,这酷似琉璃的东西经不得摔,他们几个围在一旁都不敢碰,怕摔碎了赔光工钱。 “送蚝油的人可走了?”魏游问。 “还未,送蚝油的是陈家伙计,说是希望王爷能出几个配菜方子,酒楼上用了蚝油,百姓觉得好吃,那时杂货铺售卖蚝油才能提价。”一人道。 魏游点了点头:“正巧本王要下厨,你把他叫来一起看吧。” 小厮去叫了,但伙房的人不敢让魏游亲自下厨,惶恐道:“王爷,地方脏手,还是小的来吧。” “无妨,哄王君的。” 魏游说的平常,几个哥儿女子羞红了脸,暗道王君好福气,也不再拦了。 厨房内蔬菜肉食不少,魏游思忖片刻,取了面条下锅,趁着煮面条的时间又在一旁备了蒜蓉和生菜,面条煮熟捞出后加了葱蒜和花生碎,配上一勺蚝油和配料,简简单单做了两碗蚝油拌面。 伙房的厨子原本离他好几丈不敢靠近,蚝油拌面做完,一群人挪了又挪,伸长脖子挤到灶台前,一个个都是好奇宝宝。 魏游突然道:“蚝油味鲜,却耐不得热,宜收尾时添入增味,或是凉拌为佳。” 王府内大小厨子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王爷是在说蚝油的用法,于是一个个顾不得害怕赶紧记下,待王爷走后亲自试验。 魏游试了味,浓淡适宜,感慨了句:“若是有火锅当调料也不错,可惜没有辣椒,有机会让大福船队往南走一走看。” 伙房的人摸不着头脑,不明所以,“火锅”和“辣椒”是什么。 没人敢问,魏游也不打算解释,他把剩余的蒜蓉放油爆炒,加入生菜炒至脱生,扑火倒入蚝油炒匀,由于生菜炒的时间不长,叶子嫩绿色未变,看着十分有食欲。 魏游做的多,端走一半,另一半留给厨房的人琢磨。 “好香啊。”人还没看见,吃货的鼻子先动了。 江盛已经起身洗漱完,魏游不在他也不想赖床了,“你做的吗?拌面和生菜!好久没吃了呀,我还以为大荆没有生菜吃呢。” “有生菜,没有海带汤,将就着吃吧。” 生菜脆爽可口,配着容易口干的拌面正合适,江盛从难舍难分的碗里抬起头,回:“不将就,好吃啊,你快尝尝看。” 说着给魏游夹了一筷子菜,等他吃完,又给夹了一筷。 乐此不疲。 山珍海味吃多了容易腻,配点家常小菜调调味,别有一番味道,魏游吃过瘾:“小吃货别光顾着我,面凉了不好吃。” 江盛看了魏游一会儿,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我发现你吃饭有个特点。” 魏游抬眉。 “好像每回吃的都差不多,不会太饱。”江盛好奇求证。 这倒是真的,不过有原因,魏游淡然道:“人到中年控制食欲,否则容易发福。” “你才二十,怎么就中年了,”江盛笑弯了眼,觉得魏游说的话实在有趣,刚刚二十怎么就中年了,让那些中年老男人情何以堪,“你健身了呀,不会发福的。” “你怎么知道我平日里锻炼?”他平时起床早,江盛还在睡梦中不知道才是。 “你的胸肌腹肌一直在,”江盛露骨的视线落在魏游小腹处,吞咽口水,“肯定没有疏于锻炼。” 肌肉硬邦邦,手感好极了,他每天早晨都装作睡着了偷偷的摸,特别满足,要是他也有这样的腹肌就好了。 江盛摸摸自己的小肚腩,一整块瘦瘦的,早晨一碗面下肚,扁平的肚子微微隆起,一块腹肌都没有。 江盛沉浸在悲伤中,没注意到魏游危险的手覆上来:“怀了?” 什么怀了? 等等,怀了?! 江盛吓得一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幸好魏游眼疾手快圈住人:“小心点,为孩子着想。” “我我我我我真怀了?” 魏游面不改色:“是啊,三胞胎,响应三胎政策。” “可我不是,不对啊,上回喝了药的啊,其实那药不是避孕的?可是我没感觉到孕吐什么的……诶,三个啊,要是一男一女一哥儿,也挺好的,不对……”生下来应该是小鱼崽吧? 江盛语无伦次,惊吓过后面露纠结,不是不喜欢小鱼崽,就是到时候崽崽卵生怎么和魏游交代。 他醉酒的时候都不敢露尾巴,生怕魏游知道了以为他是小妖怪赶他走,古人不是见不得牛鬼神蛇吗?会不会抓他去火烧祭天啊。 想想就好可怕。 江盛的思绪像是脱缰的野马怎么也追不回来,魏游看着他纠成一团的脸,眼底的笑意淡了些:“不用怕,逗你的。” 江盛面露怀疑。 魏游没多说,让他把面吃完,唤了王府的大夫来号诊,江盛才放心。 “要是真怀了你打算怎么办?”想了想,魏游还是问出了声。 他以为江盛会怕,结果对方不假思索道:“生呀,崽崽很可爱。”他警惕地看向魏游,反问,“还是说你不喜欢?” 说不清道不明,魏游心里松了一口气,给了和上回一样模棱两可的答案:“看你。” 江盛还想问些什么,刘管事匆匆进门说是城门外因为修路招工的事闹起来了。 水泥厂建成好几日,第一批水泥烧制完成囤积下来,能动工铺路了。招工的事昨日乔知府和他提过一嘴,办下去该是利民的热闹事,怎么乱起来了。 早前报了名的人围观凑热闹。 昨日乔知府贴告示招工就属他们这些吃不饱饭的百姓最高兴了,管饭又有工钱拿,听说饭菜比粥棚的好多了,一天三顿还有肉,听了谁不心动。 告示一贴,整个城门外彻夜排长队。 几个公子哥发牢骚:“一天天的真晦气,外头灾民泛滥成堆,我们几个出都出不去。” “是啊,一出去就被抢劫一空,都要烦死了。要我说,直接征调灾民服劳役,给个一顿吃的不饿死就行。” 有人敲了一下桌面道:“慎言。” 城内附近酒楼有人探出窗,要不是那头被围的水泄不通,他也想过去瞅一眼:“天大的好事怎么还有人闹?” “啧啧,闹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乔知府大手笔,一天三顿还给一天十文钱,衙门富得流油啊。” “说是八族一起出的钱。” 几个公子哥在雅间边看热闹边闲聊,说着最近建州城水泥的事。 有人朝先前说慎言的那位公子道:“你们主家的铁公鸡怎么开始拔毛了?” “说是王爷起的头,”他是黄家支脉,了解不多,“许是有奇特之处,老爷子的眼光从未出过差错。” 几个人不说话了。 一辆低调的马车缓缓靠近人堆,隔得近了,魏游依稀能听见些议论声。 “凭什么让这些来历不明的地痞流氓占名额,你瞧瞧他们那副样子,蓬头垢面,谁知道放他们入城修路会不会传染什么毛病。”穿着较为干净的人拦在告示前,一脸嫌恶。 “朝廷赈灾的粮米都给了你们还不知足,赖在这当米虫不说,还占我们的工位。” 灾情过去,但回乡的灾民少。 一部分人想着吃朝廷粮食不用钱,另一部分人想找机会蹭个名额留在这做工,有吃的还有钱拿。 城外玻璃厂和水泥厂招的是灾民,城内肥皂、腐乳作坊招人时招有流民,不过多是哥儿女子,城中的老百姓颇有微词却还能忍受。 但是如今要铺水泥路,修的路不仅有城外的还有城内的大道,招的工人无限制,但目前城外男丁抢占的位置多,这让城内的人忍不住了。 “告示何处指出不能灾民报了?” “我们有手有脚有力气,谁都行!” 明显的瞧不起让城外的灾民流民怒了,而官吏帮建州城内的百姓拦着灾民,事情越闹越大,中心圈已经有人开始打起来了。 乔知府不在城内,到修水利处建工去了,留下的官吏怕事不敢管,所以告知了现在城内最大的瑞安王。若是灾民发生暴.乱,王爷也能调动周围驻军守城。 魏游听了会儿,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 驻军副指挥王延山摸到他的马车前:“见过王爷。” 魏游看了这位魁梧汉子一眼,闹事不能放任下去,需要平息,他指着人堆道:“把里头闹事的全部抓起来。” 第 37 章 场面得以控制。 城门外乌压压一片, 一眼扫过去全是面黄肌瘦的灾民,在凶悍的士兵面前,一个个失了气势, 隔着一片空地大气不敢喘一声。 魏游就是这个时候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他逮着一个面熟的城卫问了话。 那城卫正是当初给他们指路粥棚的人, 知晓魏游身份后冷汗直冒, 说话不利索, 好半天才回话:“王爷,此事颇为复杂,也非那城里的汉子诚心闹事。” 建州城内百姓大多有自己营生的手段,靠蛮力的少,但如今世道炎凉, 能少雇一个人就能多存点粮食, 城内的百姓不得不四处找活做,而灾民肯定不会放过招工的机会。 人一多, 冲突随即而来。 灾民靠赈灾粮食过活,每日排队领粥米馒头是一成不变的事,可如今领粮的人多报名的人也不少,分身乏术,怕错过任何一头, 所以出了主意—— 让报了名的重新排队等领了粮的过来换。 修路招工名额有限,无法招录所有人,依照惯例先到先得。灾民互帮互助省去不少时间,可城内的人一瞧,不乐意了, 这不是平白无故让流民占了便宜, 怎么肯松口。 城卫边说边小心忖度魏游的心思:“王爷,不是我们不同情他们, 实在是管不过来。近几日招工鱼龙混杂,不少人装着可怜到城内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城内百姓积怨许久,抓也抓了打也打了,但效果甚微。”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灾情拖沓,存活下来的都是狠角色,比起难以控制的流民,他们更愿意招城内百姓。 “你们可知闹事的后果?”魏游问。 嚣张的几人不敢吱声。 魏游冷声道:“滋事挑衅者杖责二十,关押七日。” 王爷的话就像是一盆冷水浇下来,大脑冷静了。 一个个汉子脸上没了血色,本来挑事的就是那个城内瞧不起他们的人,他们不觉得自己错了。 重新排队不是插队,怎么就占人名额了。 于是争得面红耳赤想讨个公道,结果环顾四周,起哄的灾民看情况不对早就跑远了摘脱干净,就他们几个愣头青顶了罪,现在开始急了。 关押七日他们家中的一干老小要怎么办。 “王爷饶命!” 魏游吓唬完了,问:“你们几人从哪来的?” 怕魏游不耐烦,几个灾民答得快:“小的明州逃难来的。” “小的也是明州来的。” “我们都是明州来的。” 明州的? 城内的百姓听着更加不爽了。 明州毗邻建州,位于建州西边,多山地河流,是本次洪灾最严重的的州之一,魏游听着不禁皱眉。 他找城卫拿名册,发现报名人中明州人和建州人所差无几,这就奇怪了,建州是府城,邻近州来人避难情有可原。 可明州灾民太多了。 “若是本王没记错,半月前赈灾队伍已到达明州,怎么你等不随队伍同行?” 几人面面相觑,有苦难言:“王爷,不是我们不愿意回去。” “生了何事?”魏游不解。 挑事的人百般拿腔:“王爷您别被他们骗了,明州穷,我瞅着就是想赖在咱建州,不走了。” 灾民双手被擒,双眼因愤怒而通红,要不是有士兵压着,真恨不得把恶意挑唆的人暴揍一顿。 “王爷别听他瞎扯,”打头的汉子啐了一声,“明州山匪流窜,拦路抢劫,打家劫舍,回去便是进了土匪窝,谁人敢回去。” 魏游问身旁的人:“确有此事?” 驻军副指挥王延山说是,严肃的脸未变。 “明州驻军不管?” “禀王爷,明州山势复杂,山匪所选之地易守难攻,听闻明州曾派兵剿过多次,却屡屡受挫。” 魏游皱眉:“可知明州山匪多少人?” “连阳山、乌东山、夷山三地土匪最是猖狂,土匪越剿越多,各处山匪人数不下于一千。” 难怪。 东岭八州人口十几万,明州人口不多,总共才一万出头,三地土匪占了三四千,等于半个明州都是土匪,怪不得这些人不敢回去。 既然如此,那批赈灾的物资…… 明州的灾民来的早,问不出具体情况,魏游打算派人摸一摸明州的局势,袖子却被一双纤细的手轻轻扯动。 “魏游。”江盛小声叫道。 魏游闻言俯下身。 江盛捂着嘴巴凑到他耳边:“不下两千。” “什么?”魏游一时没反应过来。 “每处的山匪人数增加了,不少于两千,”江盛看着有点着急,说得更详细,“他们还会佯装被招安打心理战,让朝廷自我怀疑不够好,没钱赈济,才把他们这些良民逼上梁山。” “对了,覃洐还会向你借兵。” 魏游望进江盛的眼底,不理解他为何这般笃定。 当然是书里写的。 围剿的官兵和朝廷怕杀戮过多惹了众怒,没有痛下杀手,正巧山匪自愿投降,不用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正和他们的意,于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拍即合。 结果官兵走之后不久,山匪又故技重施,变本加厉,原本明州的百姓几乎家家户户被迫成了山匪的一份子,无恶不作。 可怜是可怜,随着时间的推移早没了人性。 书里写覃洐剿匪时曾向魏游借兵,可惜瑞安王拖堂去的晚,覃洐的兵死了不少,他本人瞎了一只眼,事后剿匪的功劳却被瑞安王抢占了,他也因此成为日后江少卿扳倒瑞安王的主力选手。 “我说的都是真的。”江盛惴惴地看着他,怕魏游不信。 魏游半敛下眸,问王延山:“明州有多少兵力?” “两千多。” “明州山匪可曾诈降过?”魏游又问。 王延山想了想,说:“未曾有记载。” 王延山的话一字不落传入江盛的耳朵里,明摆着打他脸,说他胡言乱语,可他没有说谎,王延山现在知道的是当初覃洐剿匪前时了解的情况,剿匪结束后才公布了真正的数据,现在没被挖掘当然不清楚。 魏游直直看着江盛,道:“如何?” 这要怎么解释! 江盛急的团团转,总不能告诉他他是穿越的吧?可不得把他当成傻子看。 “我……”江盛心脏怦怦地跳,周围的一切声音仿佛都放大了在说他是个撒谎精,可他记得书里写过这一段,他没有撒谎。 江盛结结巴巴吐不出下一个字,视线乱飘中忽然看见远处山头的一座庙宇,急中生智,“我之所以知道这些,和我身上的秘密有关。” 魏游狐疑地看着他:“什么秘密。” 柔软的唇瓣紧贴着魏游的耳边,温热的气流伴随着话音,在耳边炸响:“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是个神仙转世。” “……” 魏游嘴角抽搐:“所以……” 江盛把声音压得极低:“所以我有预知能力!” “这是你预知的未来?”魏游扯了扯嘴角,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小脑袋狠狠点了点头,又用一双透亮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眼中的情绪很好解读,用通俗的话翻译就是“我说的话比金子还真,你要相信我,不然我当众哭给你看”。 魏游一本正经道:“听说泄露天机会折寿,那你……” 闻言,江盛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脸惊恐,不会吧不会吧,把穿书的事情说出来会不会折寿啊! 好傻。 无厘头的话确实给魏游提了醒,他先前听驻军的呈报第一反应是相信对方的话,让覃洐调集兵力去剿匪,把京城带来的兵和驻军联合,分散三处各两千人,一网打尽。 可如果对方有两千人呢。 人生地不熟,剿匪估计会失败。 无论如何,土匪的事说到这份上,肯定是要解决的,魏游思忖后下令:“派人查一查明州的情况,调覃洐回来让他准备准备。” 王延山点头称是。 百姓听得稀里糊涂,怎么招工闹事变成讨论剿匪一事了,明州的土匪与他们建州老百姓有何干系,他们就想知道到底还招不招人。 心里急但没人敢出声,对方是个官吏还能抱怨一声,是大荆的王爷,他们是万万不敢的。 “王爷,那这些人……?”关押还是其他,一句话。 事情归根到底还是因为灾情严重。 同情归同情,一味仁慈管不好事,是该杀鸡儆猴。 魏游稍作思考:“闹事的不招,日后若是有人再挑事,不仅不招,还需记录是哪些人,灾民直接禁粮充军,城内人罚十两银子并服劳役五年。” 围观队伍里一片嘈杂,魏游一扫而过不怒而威,“特殊时期责罚重,若不想失了自由身,还望三思而后行。” 没人敢闹,停滞的队伍缓缓动了起来,有序不少。 魏游放下车帘子阻隔视线,转而看着江盛,面露探究。 “干嘛这么看着我。”江盛挪了挪屁股,不自在道。 魏游淡淡一笑:“你猜。” “……”魏游怎么回事,被魂穿了吗? 魏游当然没有魂穿,反而清醒的很:“我家夫郎神仙转世,有预知能力,可以猜到。” 不,他不能。 江盛抓狂,他就随口编的,怎么魏游还当真了? “你知道的,会折寿,一般情况我都是省着力气,大事情才会动用特殊能力。”不行了,他快编不下去了。 然而魏游没有轻易放过他。 从吃饭吃什么菜让他猜,到下回情潮热的时间让他算,逮着机会就逗他,江盛后悔自己扯的谎,问到最后捂着耳朵,差点跪下来唱“你不停的猜猜猜又卜了一卦”谢谢他。 一人逗趣一人憋屈的情况持续了三四天,直到某次江盛忍不住要摊牌的饭后,王府护卫突然急匆匆冲进来,呈上将军信物。 “报——明州告急,覃将军向王爷借兵!” 第 38 章 巧合还是必然? 魏游看着江盛一脸邀功的自得样, 认真思索“神仙下凡”一事。 神仙大概是骗人的,那为什么江盛清楚已经发生过的事,难道他不只是穿越, 还是重生?亦或是…… 心里满是疑问的魏游紧急召集驻军将领和乔知府商议。 “简直欺人太甚!” “剿, 一定要剿了他们!” 一条条罪状跃然纸上, 他们压制体内的怒火, 战意滔天。 “目前赈灾兵力分散东岭,难以聚齐,明州驻军和覃洐调用的兵力不足,希望建州能借兵联合剿匪。”魏游让送信的人简单说了事。 “王爷心中定有计划,下官也不多问, 只问一点, 王爷打算派多少人去?”王延山最先冷静下来。 “目前剿匪兵力三千,本王预增两千前往明州。” 乔知府和王延山交换眼神, 建州府城兵最多,尚有五千驻军,调走两千倒是不碍事,他们还担心王爷乱指挥把所有人都调去剿匪,那建州城都没法守了。 江盛插话:“可三山的土匪背地里往来频繁, 早就结了盟,派两千够吗?” “什么!明州山匪水火不容众所周知,怎么会联盟?” 王延山惊得下意识拍桌面,把江盛吓了一跳。 他吃了一记魏游的横眼,干巴巴道:“王君消息属实?从何处听来的?他们背地里真拧成一股绳, 那剿匪的事就难了。” 未避免江盛说些惊世骇俗的话, 魏游拦在江盛开口前说:“王府有自己的人脉去道,此事有五成真。” 江盛私下里勾起魏游的小拇指。 魏游相信他耶! 实际上魏游说的模棱两可, 五成,真与假各占一半,等于没说。 他对江盛的话半信半疑,只是往最坏的方向想,以防万一。 到底是武将,众人很快从震惊中回神:“若真如此,王爷有何计策?” “这正是要与你们商讨的事,”魏游摊开覃洐送来的信,里面写了不少剿匪的计策,“覃将军在北方剿匪立有大功,但北方多平原,以往经验大多作废。” 乔知府拿起信一目十行,越看脸越黑:“山匪虽然可恶,但烧山的事不能做。” “所以他放在最后,无计可施才会用。”魏游道。 火攻确实最省力,但对当地的破坏也是最大的,若是火势蔓延开来,无法控制又该怎么办,种种问题,火攻是下下之策。 魏游指着信最上方,问:“覃将军最上头的一条你们可看了?” 王延山等人颔首:“引诱的法子是好,不光咱紧缺粮草,山匪人多又不耕种也缺,肯定不会放任粮草从眼皮子底下送走,可他们见了是官兵押送的,不敢抢怎么办?” 山匪不是蠢货,这么明显的陷阱肯定不会上当,这也是覃洐最头疼的地方,怎么才能合理的利用诱饵。 “让士兵假扮成商队?”有人提议。 被众人一下子反驳:“这年头,百姓都没粮,哪个商队敢送粮?” “那你说怎么办?” 魏游见他们吵的不可开交,推了把桌子站起身,望着城门方向笑了笑:“那自然得多一些以假乱真的流言才好。” 明州永安县下河村。 刚刚受过战斗洗礼的村庄房屋倒塌,哭声连绵,放眼望去一片狼藉。 朝廷赈灾粮饷护的严,土匪也是人,只要是人就需要吃喝拉撒,他们抢不着粮于是又盯上了周边的村庄,烧杀抢掠。 涝灾是严重,可非全境都受灾,一些地处偏远的人口不多的村幸免于难,土匪大肆搜寻总能找到落单的村,抢的抢杀的杀,村民恨呐可又没办法。 下河村村长家的秀才书生填上最后一块坟土,抹了一把干涸的眼泪,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册,用随地拾取的炭条在最上头划了一条黑线,表示村里逝去的人。 第一条是他阿爹,下一条是他阿娘。 “李柱子,李柱子还在不在,在就应一声!” 没人答。 “说好的等我考完举人一起饮酒庆贺,食言了啊……李二狗,李二狗呢?平日吹牛皮说在镇上赚大钱看不上下河村,土匪来了跟个不要命的狼狗似的冲在前头,找死呢……” 周围的人不敢多听,一听就止不住泪流满面。 秀才郎狠狠抹了把脸,在册子上又划一道。 “田大娘家的二妞在不……” 他一抬头就看到田大娘麻木地站在他面前,怀里抱着一个安静的小女孩,鲜血染红胸口像是穿了过年的红袄子,刺的人眼眶发疼。 “六岁的小娃娃都能一刀下去痛下杀手,他娘的一群畜生!” “李家大铁的在不在……” 秀才声音哑的不成声,伤兵大刺拉拉躺在血迹斑斑的门上,不忍地别开头。 他们来晚了。 几日前,赈灾军队有一半调来明州,奔波于剿匪中,奈何土匪阴险狡诈,善用地形打游击、设陷阱,他们吃了不少亏,不敢再贸然进山搜寻,正是这种畏畏缩缩又无可奈何的打法,助长山匪的气焰,更加肆无忌惮。 夷山土匪窝附近的下河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遭了殃。 这群该死的土匪! 躺板板的伤兵一拳砸在木板上,震得旁人碗里水都抖了出来。 “大、大人,您、您喝水。” 一个小哥儿从满地的锅碗瓢盆中取出一个还算完整的碗,从院子的水缸里打了一碗水递过来,紧张又不安。 躺在门板上的伤兵收回愤怒的表情,道谢后接过,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大、大人……”小哥儿站在他身旁脸色涨红,擦破皮的手指紧紧攥住麻衣,整个人显得局促不安。 伤兵郭惟孝把碗递过去,见他还不走,尴尬地动了动身体:“这门是你家的吧?抱歉,被我弄脏了,我这就起来……” “不不不,不是!”小哥儿连连摆手,轻轻压着郭惟孝不让他起来,又因为身为哥儿的廉耻,倏的收回手,“是先前您救了我,谢谢您……” 当兵的堪比当和尚,一年到头成家的兵见不了媳妇几回,没成家的兵年轻的哥儿和女人都没见过几个,一旦有人有情况,周围的兄弟最爱凑热闹。 现在就有几个和郭惟孝同营的士兵冲两人吹了声口哨,打趣道:“兄弟英雄救美,好福气啊。” 清秀的小哥儿闹了个大红脸。 “去去去,拿人家哥儿开玩笑,要不要脸。” 郭惟孝赶紧把看热闹的轰走,挠挠头道:“应该的,应该的。” 山匪对老人小孩和男子赶尽杀绝,但不杀年轻的哥儿女子,这并不仁慈,对哥儿女子来说,委身山匪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之前郭惟孝他们奉命来剿匪,正瞧见山匪说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碎语把小哥儿拖拽走,他怒火中烧冲的猛,结果顺利挂了彩。 说起来挺丢脸。 “我……”郭惟孝不知道怎么和哥儿相处,想聊点什么打破尴尬的氛围,话刚开头,脸色突然一变。 “有情况!赶紧躲起来!” 他躺在地板上震感最清楚,扯着嗓子喊完后,村民立马惊慌起来。 “山匪又来了?” “怎么办,这么大的震动,好多人!” “呜呜呜,娘,我害怕。” “快快快,愣着干什么,快藏身啊!” 尽管被山匪打劫过不少次,他们一听到来山匪还是本能的害怕,村中的嘈杂声很快消失,躲地窖的躲地窖,进山洞的进山洞,不敢发一声。 村民心慌,士兵的心也一点点下沉。 好多人。 地动声势浩大,不像是只来了百来号人,朝廷剿匪的大部队不在这儿,郭惟孝他们这一百人是分出来的,如果来的是山匪肯定敌不过。 最好是他们的兵马。 郭惟孝紧了紧手里的刀,咬牙拖着残腿四下寻找地方躲藏的地方,转头却见小哥儿跑出了一段距离又回来架他。 “你回来做什么!不用管我,你快走,赶紧躲起来!”背后的声音越近,他心里打鼓的震动越强烈。 小哥儿咬着唇一言不发,手上的力气在加重,再走快啊,为什么他力气这么小,加把劲,地窖就在里屋了。 这不行,来不及了。 郭惟孝瞄准一旁的茅草堆,连人带刀扑了进去,他把小哥儿护在身下,一层层茅草和木板横七竖八倒在他的背后,受伤的腿疼得他牙齿打颤。 密闭的空间内只有两个人,小哥儿顾不得害羞,见状把自己的手臂横在他嘴边,却被郭惟孝一手捂住嘴巴,示意他别出声。 整个下河村寂静无声,只剩下狼藉的破布在空中挥动。 整合有素的五百人队伍在村口停下,噼里啪啦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搜寻人影,一下又一下的,听得郭惟孝的心沉到谷底。 绝对不是援兵。 找了三间屋子一个人影都没有,夷山三当家耐心告罄,戾气滔天,直接转身踢翻了一个下属:“人呢?不是说有伤兵在整顿吗?怎么一转眼下河村的人全跑了森*晚*整*理?” 老大让他忍一忍,朝廷的兵不敢惹,下河村死的几十个人全是他的属下,老大当然能忍。 但他不行。 不出这口恶气,他寝食难安。 老大就是个怕事的,让他说,明州知府都礼让他们三分,这明州迟早有一天是他们的天下,怕个嘚儿。 “三当家,小的离开时确实看见有伤兵逗留,下河村的村民一个个挖土埋人,”被踹的人膝行爬回来,环顾四周找证据,“您快看,这些一个个坟包,土还新鲜的,不会错的。” 土确实还松软。 “不是入了山就是躲在哪里。”他断定。 被唤三当家的男子跳上一棵树,眺望整个村,眯起眼:“来人,给我点把火烧了村,我不管他躲在哪里,除非他们不怕熏死,否则肯定忍不住逃出来。” 说完他又踢了踢脚边的人:“你,去村口喊,本大爷要放火烧村,自愿投诚的人不杀。” “当真不杀?”他身旁一个戴着头巾的汉子笑道,“原来夷山的三当家菩萨心肠。” 三当家舔了舔嘴角,嗜血道:“说说而已,欣赏人从希望再绝望的眼神,不觉得有意思吗?当初就是这些朝廷的走狗把咱们逼得只能上山当土匪,过着水生火热的日子。你说我做的过分么,连阳山的陈二当家。” 戴头巾的陈二当家看着远处喊“投降不死”的人,笑了笑,没说话。 喊话的人绕着村子来来回回喊了几次,躲在暗处的村民和士兵听得一清二楚。 没人相信他们的鬼话。 无一不在心里骂他们祖宗十八代,这些土匪太恶心了,想要戏耍他们之后再行杀戮,一个个都是畜生不如! 村民原本心中慌乱,但见官兵一个个挡在他们面前,捏紧手里的武器,他们就不怕了。要是真放火,他们就冲出去和人拼了,能换一条命换一条命,至少比死的不明不白好。 安静的村庄像是真的无人一般,打的算盘落空,三当家勾起的唇角一点点放下去。 好,铁骨铮铮不愿意出来是吧? 他故意大声喊:“火折子准备好了没有?!” “回当家的,准备好了。” 地窖内的人屏息凝视,心颤地发疼,真的会烧死他们吗? 士兵们在地窖中借着微弱的光线对视,相互传递一个信号——要是真起火就出去,死也要死在与敌人的拼杀中。 三当家嘴巴抿成一条线,下属不着痕迹推后了一步,知道当家心情不爽要发火了。 果然,三当家一把夺过下属的火把,靠近干草,“既然你们不想活,那我……” 呜呜呜—— 他的话没说完被远方的号角打断。 一干土匪顾不得下河村,齐刷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表情十分错愕。 “哟,你们的老窝好像被袭击了。”陈二当家的话一场突兀。 三当家立马变脸拽住他的衣襟往前拉,眼神凶狠:“是不是你们干的?” “是我们干的又如何,不是我们……” 陈二当家逮着机会冷嘲热讽,但他的笑很快僵在脸上,因为更远处传来一声更长更细的号角声,方向是他们寨子! 发生什么事了? 要知道只有山寨受袭才会吹响号角示意有敌袭,召集在外的山匪赶紧回去帮忙。 三当家松开他的衣领,嗤笑一声:“看来不是,你们的老窝也被偷了。” 陈二当家没有理会夷山三当家的嘲讽,直接拆了五百人队伍中合作的两百名连阳山匪往自家山头奔走。 他心里不安,总觉得失态超过了他的掌控范围。 三当家也没有逗留,扔了火把直接回山,带着人跑远后回头看着下河村发誓,等下回再来时,一定要把这些人挨个杀光助兴。 火势蔓延。 屋内实在难以待下去,一百位士兵揣着必死的心从地窖爬出,准备与山匪决一死战,可出了门才发现除了一片汪洋火海,一个豺狼虎豹的影子都没见着。 人呢? 变成蝴蝶飞走了? 第 39 章 两天前, 歌舞升平的夷山主寨得知朝廷要招兵买马大力收拾他们时,吓得魂飞魄散,栗栗危惧好一会儿。 细细打探下, 听说招的兵马是东岭逃难到建州的难民, 他们的表情就开始微妙起来, 再一打听, 为了剿他们,京城来的王爷仗势欺人罢免大将军覃洐总指挥一职,准备亲征剿匪,他们心里的不屑达到了顶峰。 得,该吃吃该喝喝。 又是个妄自尊大, 贪慕军功的蠢货。 “两天后那朝廷王爷欲率兵两千, 运粮从干路走,去往明州城与驻军汇合。”收集情报的匪民道。 二当家转着手里的酒盅, 恣意道:“近日都没什么乐趣,不如逗逗那王爷如何?也不知道粮没了那刚弱冠的王爷会不会急得哭出来。” “胆子大了,王爷的主意也敢打。” 大当家表面斥责,眼底流转着同样令人作呕的恶趣味,一旁温酒的女子颤了颤手, 水差点洒了。 三当家笑呵呵接道:“问罪不过是咱命苦妻儿父母惨死,食不果腹,不得已而为之罢了,若是那王爷不依不饶,就来个假意投降送他个军功又何妨, 说到底还是我们赚了一大车粮。” 一番下来有了定论。 “不过, 与两千兵对峙难免磕磕碰碰,来人, 去一趟连阳山,问问愿不愿意联合来个‘劫富济贫’的戏码。” 两天后。 浩浩荡荡的运粮队从建州出发行进于明州干道,前锋队伍环绕的是一位擐甲操戈的英气青年,御马挺拔,雄姿英发,泛起冷光的盔甲映衬着一双犀利的墨瞳,与之对视不觉背后一寒。 “哧——长得像模像样。” 夷山和连阳山双方老大悄然对视,收起平日的不正经,耐心等待运粮队伍行至山间腹里。 一声令下,山石轰隆隆滚落。 “快散开!” “是山匪!山匪来了!” 巨大的声响惊扰了下方的人马,整齐划一的队伍变得七零八乱,之前还装模作样的青年脸上闪过害怕,等两侧山腰飞箭倾倒而下,眼底的惊恐瞬间盖过了伪装的镇定,吓得差点从马上坠落。 埋伏的山匪从山腰俯冲下来,气势竟比朝廷的队伍强数倍。 “过路的买路财来了!” “哈哈哈哈,这就是朝廷派来的兵?不堪一击!” 朝廷官兵一盘散沙,山匪一改畏缩的常态,心底涌起报复朝廷的快感,一时间士气大增,竟让这两千官兵溃不成军,夹着尾巴跑了。 “当家的威武,什么狗屁朝廷,见到我们还不是屁滚尿流,屁都不敢放一个。”一个上位者底下总有合格的马屁精,大当家愿意听也喜欢听,直接赏了他一块金锭子。 连阳山大当家不疾不徐地走到干路,看着一匹匹运粮的马车,畅快大笑:“二十辆,够一个多月的了。” “收起你那垂涎的目光,”夷山大当家哼了一声,“三七分。” “你三我七?”连阳山大当家笑不及眼。 “胃口太大小心撑坏了肚子,得不偿失。” 连阳山大当家没有把他威胁的话放在眼里,施施然:“不吃吃看,怎么知道呢。” 他说完后退一步,两人间和谐的氛围一扫而空,两方势力不再穿插而站,各回队伍,连阳山山匪身后的树丛窸窸窣窣,又一批山匪迎面而来,赤.裸.裸地打量着眼前的粮草,尖锐的刀锋刻画着势在必得。 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夷山大当家响亮的鼓掌声彻底点燃:“夷山和连阳山过命的交情,大当家当真舍得?” “这话就有意思了。” 靠近夷山的山头一排排弓箭手虎视眈眈地瞄着底下,那是夷山潜藏的山匪,锋利的箭矢蓄势待发。 “两败俱伤小心渔翁得利。” “对付你们不至于两败俱伤。” 连阳山大当家丝毫不动摇,他注视着夷山大当家的一举一动,一片秋叶从两人面前飘过,他忽然后退躲开迎面劈来的大刀。 “上!” 兵戎相接,鲜血沾染上枯干的粮草,尸体横七竖八躺在泥地里,不知是哪一方杀人的刀没了分寸砍在丢弃的运粮车上,咕噜咕噜,车上黑色的石块滚落地面,砸停了对砍的两个山匪。 “不是米……”一人惊恐道。 嗖——嘭—— 同时,一声从没听过的巨响在半空炸开,连阳山大当家敏锐看向半空,而夷山的大当家看的是车上滚落的石头,对峙的两人再次对视,霎时没了血色。 齐齐爆出口:“中计了!” 夷山主寨。 覃洐等山寨瞭望台的人吹完号角,才一箭把人射下来,他望着山脚下的信号弹,心底隐隐有些说不上来的佩服。 “将军,夷山山寨留有的九百多人全部捆了起来,如何处置?”下属道。 “不着急,去问问山寨里的女子哥儿,哪些人是被山寨掳来的,从哪里掳来的,可还有家人在,一一记下。” 覃洐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山寨大门口,听着山下一声声爆炸声和惨叫,神思复杂。 几个月前,甚至前十几年,覃洐打心底里看不上京城名声狼藉的皇六子,即使在保驾护航之中折腾出肥皂的事,他还是看不上魏游。 但抵达钱塘后,他变了。 不能说变了,而是不再藏拙。 除贪官,真赈灾,爱百姓,他的所作所为可以说和京城人见人怕的瑞安王毫不相干。还有前段时间出现的玻璃、水泥、肥皂、炸药等稀罕物,他不知道魏游是哪里看来的法子,单凭不费吹灰之力拉拢东岭八族的手段,他就自叹不如。 这些足以让他对魏游改观。 但真正令他佩服的,还是剿匪一事。 鉴于这段时日还算友好的相处,他派人找瑞安王借兵,对方同意了确实让他舒了一口气。但不是借兵那么简单,魏游传信说要与他打一波配合,简直匪夷所思,他甚至怀疑这个世界掺了假,否则为什么知晓计策时他竟然心动了。 不仅心动了,他还行动了。 他们第一个目标是行事最为嚣张的夷山山匪,为什么选它?因为它最自大,自大就容易有机可乘。 粮食的诱惑太大了,他们选了一条离夷山和连阳山都近的官道,这无疑在暗中加了一把火,瑞安王的替身从官道大摇大摆路过,果不其然被握手言和的临时山匪组劫了道。 他们装作害怕逃跑,留下的人必然会有矛盾。 不管矛盾大还是小,调虎离山已经够了,大当家带走一千两人,留守的汉子只有五百,他们原以为有上千人,却不想夷山的三当家居然趁这个档口跑出去了,那便更方便了,一路势如破竹。 至于山下,他们早前挖了不少陷阱和埋了魏游送来的地雷,等下一个信号弹响,他们下山和送假粮食的队伍两面夹击,一举剿灭夷山山匪。 至于魏游那小子,不是,瑞安王坐镇建州压根就没来。 他还记得当初副官问:“将军,可此法子只能用一次,另外两处必当警惕我等。” 这也是他佩服魏游胆大包天又有勇有谋的地方。 “瑞安王派了五百人假装连阳山山匪袭击第三个土匪窝,等连阳山的人反应过来中计,那头已经打到连阳山老窝了,那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王爷……好本事。”副官感叹。 覃洐心情复杂,这招很损,一不小心翻船就是大乱斗,但不得不说,很实用。 他们兵马不齐,要一下子歼灭三个太难了,更何况打掉夷山,另外两处必定不会小瞧他们,甚至可能短暂结盟一致对外,到时候更难。 所以要打就一下子全得罪了,一起打,用最少的损失换最大的利益,他们这头赚大了。 第二枚信号弹升空,覃洐吐出一口浊气。 要不是周围都是部下不想被人看笑话,他现在恨不得爬上瞭望塔上朝山下大喊几声,发泄一下心中翻滚的满腔热血。 他娘的太爽了! 劳资就没打过这么爽的仗! 他拿着枪大声喊:“走走走,跟本将冲下去,升官发财娶老婆的机会来了!” 瑞安王府。 旗开得胜的消息昨天就传遍了建州,不过,今天覃洐被人抬着进来向魏游汇报他是没想到的。 “你怎么回事?”魏游没看明白,怎么覃洐的军队好好的没受几个伤,反而主帅腿摔断了起不来。 “咳咳。”覃洐一个纯种的北方大汉缩在狭小的担架上可怜兮兮的说不出话来。 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的刘和德解释道:“覃将军为升官发财娶老婆一时激动,下山时绊了一块石头,摔了。” 魏游:“……” “你别胡说!”这话不知道戳中了覃洐哪里,他粗红着脖子东张西望,“劳资有媳妇的,对媳妇忠贞不二!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看别人一眼!” 说完慌张地看了看周围,生怕他媳妇从哪个角落蹦出来暴揍他一顿,“哪个混蛋造谣我想升官发财娶老婆,我当时说的是你们,不是我!” 江盛凑近:“可是魏游有老婆啊,他也不能升官。” 覃洐心头一梗:“这个‘你们’是说我的部下!” 他现在整个人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炸。 魏游把江盛好奇的脑袋摁下去,不让他靠覃洐太近,江盛扒着魏游的袖子上下打量这位驻军总指挥,最终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 覃将军的媳妇不愧是将门出生,手劲真不小,瞧瞧脸上这殷红的巴掌印,色泽均匀,圆润可爱,都是来自妻子爱的深深问候。 嘿嘿。 插科打诨一番,书房里议起正事。 “不辱使命,三处山头全部拔除,周围的小山寨见情况不对,我们还未进山时那些人便诚惶诚恐派人来投。” “这三个山寨阴险着,一个大寨子真的有两千人,不对,不下两千人,若不是王君提醒,我等贸然领兵马进入山匪寨子剿匪,只怕是阴沟里翻船,损失惨重。” 没人觉得王君一个哥儿在他们中间不妥,这回要不是得了王君的提醒,不说有去无回,绝对无法避免上头怪罪降职。 江盛鲜少被这么多人明着夸,在魏游面前没脸没皮,在外人面前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躲在魏游身后遮了遮,众人友好地笑了笑移开视线。 “王爷,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明州知府胆小怕事引咎辞职,辞官的折子与这回剿匪的一同呈给朝廷,所以明州的事暂由魏游处理。 魏游想了想:“几个寨主其罪当诛,公开断案让所有百姓都去看看,至于其他人按罪定论,该杀的杀,该当苦力的当苦力,东岭男丁是不多,但不缺这些个逞凶极恶之徒。” 劳动力少不要紧,等日子过好了,还怕人不愿意生吗?古代没有限制生育,想生几个生几个,儿孙满堂才是普通老百姓的愿望。 一旁明州派来的官员点点头记下:“还有一事,王爷,哥儿女子的情况似是不好。” 覃洐这个马大哈问:“怎么了?” 这位官员快被愁死了:“不问哥儿女子在山寨中经历了何事,单单是流言,就能逼死这些个哥儿女子,更何况是婚约在身的人,有几个被家人领回去直接浸猪笼,若不是放归的士兵阻止,怕是早没了命。” 这位官员是武将出身,没有文人迂腐,况且家里也有个媳妇,见不得这种事。当初看着一张张面如死灰的脸,只是痛恨那些恶贯满盈的山匪的和自责当官不能有所作为。 魏游沉默,这确实不好接。 书房内一时静默,江盛提议道:“能不能让他们到肥皂厂去。” 众人看着他。 魏游道:“你想让他们住肥皂厂先安定情绪?” 江盛点点头:“我前几日偷偷去肥皂厂看望林无忧的姐姐林安瑶,她现在很好,心情爽快乐活,也不怕人了。” 众人不知道江盛在说什么,魏游却一点就通:“调她过去倒是可以劝说一番,正巧上回说的羽绒服作坊还没动工,也能选在明州。” 江盛眼睛一亮。 “不过,”魏游转头面对明州那位官员,“明州人太少了,你把建州的灾民领回去。” 明州官员还沉浸在被王爷佛照的开心中,下一秒被一番话砸清醒了,知道躲不过,于是讨价还价要一些粮食回去。 明州的事逐条捋顺,按着计划走就行,至于其他一些琐事,魏游不打算管了,麻烦全交给他,还要那些吃朝廷俸禄的官员做什么。 “覃将军和夫人感情真好诶。”等人走了,江盛终于憋不住了,“覃洐发呆时经常摸脸上的巴掌印,虽然疼的咧嘴但看着很满足。” 魏游和江盛并肩走在路上,闻言挑眉:“你羡慕?要不要我给你来一下试试?” “为什么不是我给你来一巴掌?”江盛不服输地挑衅。 “因为是你羡慕。” 这话题有点怪,但他俩乐意说着废话。 “对啊,我羡慕覃洐他媳妇打了覃洐他还能不生气,我也想看你被我打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江盛侧头微微仰视跃跃欲试,魏游的侧脸轮廓分明,打起来一定很不错。 魏游不知道他的想法,知道了绝对会打屁股:“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一直知道江盛的眼睛很好看,特别是专注看一个人的时候,亮的像是宝贵的黑曜石,很容易被吸进去。 长久的对视中,魏游率先偏移视线,伸手从他脑袋上取下一片垂落的碎叶,认真道:“小神仙,三处山匪全剿了,多亏你的预知。” “啊?哦哦,应该的,不是,我的意思是……”江盛不用碰就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烫,仅仅是因为魏游的一声“小神仙”,宠溺的像是噙在嘴里的糖怕化了,让他忍不住耳根发软。 “干嘛叫我小神仙呀。”江盛小声反驳。 “能预知未来规避灾祸,不是小神仙是什么?还是说你想让我叫大神仙?” 什么大小神仙的,都是他胡编乱造的事,魏游怎么还真信了,以前也没见魏游这么天真啊,愁死他了,要是魏游问起功法和神界的事来,他要怎么解释啊。 俗话说心里想什么,就来什么,魏游假装不经意问:“你们神仙平时……” “不许问!” 柔软的手垫子覆在魏游嘴巴上,许是怕力气不够,他又加了另一只上来,牢牢覆盖住他的口鼻。 江盛脑海里想着怎么编才能回答地自然点,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心一痒,倏地抽开手:“你干嘛撩我!” 魏游听出了满满的控诉,但还是面不改色,好像舔人手心的不是他一样:“你谋杀亲夫,我想我还是能挣扎一下。” 捂太久了。 江盛反应过来,觉得有点羞愧:“那你刚才想问什么,我现在能回答你了。” 魏游也不问为什么之前不行,盯着他薄红的耳尖淡淡道:“你们神仙平时也会怕猫吗?” “为、为什么这么问?”江盛抬头发现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身后,顿时汗毛耸立,他不敢动,生怕一转身背后就有一只猫跟他说hello。 “你身后有只……”魏游蹙眉道。 “猫?” 江盛的话刚补充完,整个人已经挂在了魏游的身上,他紧紧圈着魏游的脖子,把脑袋埋进颈脖子,不肯出来看一眼。 一听到猫就生理性颤抖,还需要问什么怕不怕。 魏游托着他的屁股,往寝殿走,余光瞥见刘和德来不及掩饰的笑容时脚步微顿,却是什么都没说。 “猫……还在吗?” “在。” “那你不能放我下来。” “好。” 一路上江盛一直不停问,魏游不厌其烦地答着,虽说语气里没多少诚意。 江盛的脑袋埋得很深,没有瞧见魏游脸上久久未散的笑意,也没看见背后空空荡荡没有猫的石板路。 第 40 章 晨光熹微, 东方吐白。 一辆辆刑车从衙门拖出,囚车上平日耀武扬威的山匪头领们一个个蓬头跣足,十分狼狈。 行至刑场的道路被围得水泄不通, 官差拦着往里挤的人群, 开出一条道。 头戴面纱, 手挎竹篮的哥儿女子早早候在道路尽头, 仇恨、愤怒,一双双压抑着苦痛的眼睛在山匪头子路过时濒临崩溃。 他们是被山匪掳去的哥儿女子。 被掳前,他们有恩爱的丈夫和幸福的小家,日子过得清贫但胜在温馨,但美好的一切总被丑恶的事物摧毁, 如今只能拖着残破的身躯在世间苟活。 而一切的一切全拜眼前的恶魔所致。 山匪微微偏头朝他们看来, 身体本能瑟缩,待反应过来时, 篮子里准备的石头已经投掷飞出,精准无误地砸在他的头上。 “贱人!” 被靠在囚车上的山匪躲不开破口大骂,却被糊了一嘴泥,再也说不出话来。 “山匪纵横明州多年,为祸一方罪大恶极, 今替天行道,诛杀恶首以昌大荆!” 行刑官一声令下,大刀挥落。 周围百姓一眨不眨看着曾经欺辱他们的山匪人头落地,人人拍手叫好。 实在大快人心! 终于啊!这群畜生们终于死了! 因山匪痛失家人的百姓掩面而泣,哥儿女子们抱成一团痛哭流涕, 宣泄长期积压的恨意与委屈。 山匪死了。肥皂分厂和羽绒服厂在明州城内竣工, 吃饱穿暖有工钱,他们将有全新的生活, 也无需受家人邻里的白眼,日子会一点点好起来的。 魏游和江盛没有与衙门的官员一同,他们站在人堆里看完全程,随着人流悄然离开。 近距离看了行刑现场,江盛满脑子都是鲜血淋漓的场面,回来后两顿饭只吃了一点点,肉眼可见精神萎靡。 洗了澡,上床揽过人,魏游有心安慰:“还在想山匪的事?” 憋的久了,魏游一问江盛就一发不可收拾:“那些惨死的明州百姓好可怜,今天去刑场痛哭的哥儿女子更无辜,山匪怎么能这么坏啊,真恨不得把作恶的人全抓起来枪毙。” 是气急了。 枪毙都脱口而出。 伸手顺了顺他的后背,静静当个聆听者,等人说的声音发哑发泄够了,魏游才慢慢开口。 “世人皆有私欲,世道坏人自然也坏了,这不是你的错,无需自责无法救他人于水火。我们无通天法眼顾不全所有人,只能尽量改变东岭,对苦难者施以援助。至少保证将来的东岭,百姓温饱度日,生活富足安康。” “我还是觉得自己没用。”江盛沮丧道。 他除了在背后替他们伤心难过外,什么都做不了。 魏游揉了揉他的脑袋,钻牛角尖的想法得改:“怎么会?这回要不是小神仙提供山匪消息,驻军无法势如破竹攻占山寨,或许要死成百上千人。” 又是小神仙。 江盛张了张嘴,有点后悔编故事,他刚才有一瞬间想把小神仙的事直接告诉魏游,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以前想当警……想到大理寺任职。”魏游半真半假道。 江盛不信任:“是么?” 大理寺是古代司法机关,这一点江盛不至于太过文盲,不过他没想到魏游居然有这个想法,回想起魏游书里的行为…… 法官没当上,自己进牢好几年。 “我当初见不得仗势欺人,”魏游见他被吸引了注意,继续说道,“可惜后来发现案子是审不完的,总有人在犯错,大理寺的职责是出事后还人一个公道,但无法改变既成的事。” 江盛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所以你后来走了?” “留着干什么,越来越没意思,”魏游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一说法不适用于当朝集权者。” 原身看似废柴,但到底是个皇子,能在宫中平安长大自身能力绝对不会差。 当初原身从还有点人性跨越到丧失人性,有大理寺的因素在,至于查到了什么……原身的记忆只停留在他翻找皇帝元后死亡一事上,后面断了,或许是没查到。 又或者,查到了刻意遗忘。 “皇子都不能管?”江盛皱眉。 “和母家站在对立面上,等于满盘皆输。” 江盛毛骨悚然,原来珍妃家也不是善茬啊,不过想想也是,当初见珍妃也不像是个和善的人。 魏游不再多说,反而问起江盛的想法,以前想做什么。 “没什么大志向……混吃等死吧。”他脑子笨,学不好,想着日后找不着工作就去海里捕鱼,也能卖卖海货赚些钱。 魏游眉眼舒展,笑出了声。 温暖的烛光打在魏游脸上,柔和他凌厉的轮廓,江盛一时间移不开视线。 “本王记得丞相家的儿子乃京城八大才子之一,怎么会没有大志向呢?” 江盛打了个哆嗦,特别是魏游第一次在他面前用“本王”二字,总觉得被人看穿底裤。 他心有戚戚:“按部就班,可不就是没有大志向。” 穿越的事不确定日后会不会坦白,最好能让江盛自己猜出来,这便是一个惊喜,现在留一些蛛丝马迹给小笨蛋,日后少些冲击。 “原来如此,那嫁给为夫岂不是坏了计划,嗯?生气吗?” 两人靠得近,暧昧的气音让江盛脑袋晕乎乎的:“不不不生气……嗯,当初有点生气。” 江盛差点忘了自己的身份,嫁给魏游可是被逼的,不可能不生气! 美□□人,罪过罪过。 破绽百出的小笨蛋,根本不懂得掩饰,魏游描绘着他半拧的眉目,柔声道:“现在呢?” 江盛看了他一眼:“你一直对我好就一直不生气。” 自认为狡猾的回答,把魏游乐着了:“行啊,对你好。那小神仙这回剿匪功劳大,有没有想要的奖励?” “什么都行?”江盛眨眨眼。 “当然。”魏游肯定。 还真信了。 魏游是不是傻子啊。 屋内留有一盏小灯,光线微弱,但足够江盛看清魏游的脸。 魏游半低着头,光影模糊了面部轮廓但那双狭长的眼睛格外清明,像是蓄满了无尽的只属于他的柔光,江盛心脏扑通扑通跳不停,鬼使神差的,一点点靠近魏游。 魏游一动不动看着他,等江盛的呼吸与他纠缠在一块,他动了。 轻飘飘的吻落在江盛的额间,眼角,脸颊……最终悬停在唇瓣前,没有落下去。 小可怜大抵是被他的动作吓到了,整个人屏住呼吸脸色涨红,魏游没忍心欺负他,蹭了蹭他的鼻尖,没再做过分的事。 江盛后知后觉摸了摸被亲的地方,慌张道:“干嘛、干嘛亲我啊!” 魏游一笑:“你说呢?” 他眼神乱瞟,没来由地心虚:“我不知道。” 总不会是喜欢他吧! 怀里的人多少有点无措,魏游暗自叹了口气,心知不是好时机。 一对恋人从相识到亲吻到上床,一步一个脚印,而他们全倒过来了,魏游想给江盛一个完整的过程,不想江盛回忆起来他们之间的过往只有两次情潮热的结合。 再慢点吧。 “给小神仙的安慰奖,为夫的色相万人难求,独一份全给你了,还满意吗?” 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江盛完全招架不住磁性的声线,揪着魏游的前襟“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魏游不急,等着他平复心情。 “不太满意,”江盛把头埋他胸口,觉得被魏游禁锢的腰一阵阵的酥软,“太轻了,都没感觉……” 魏游呼吸一滞。 江盛难为情极了,见魏游不说话,忍不住扭动身体抬起头,却不知怎么的爆红了脸,一动不敢动了。 被褥弥漫着滚烫的气息,一触即燃。 良久,魏游半松开抱住江盛的手,声音沙哑:“你这样我会的得寸进尺,睡吧,明早带你去看战利品,自个儿挑喜欢的。” 怎么个得寸进尺法? 江盛忘记自己怎么回的,只是脸上的热度一直褪不下去,像是喝了酒一样,醉的一塌糊涂。 最终敌不过周身安心的味道,沉沉睡去。 而魏游,等江盛睡着后在里屋内站了半宿,把守夜的人看毛了才重新躺回去,搂着人睡着。 翌日。 耐不住江盛的催促,魏游一大早起来开库房翻箱子。 “这便是明州送来的?” 明州送来的战利品不多,大概有十来箱。 除开山寨搜寻道的粮食和银两外充公外,他们挑选了稀奇古怪的东西送给魏游。不管是当幕后的军师也好还是王爷的尊贵身份也好,这是他应得的。 “亮晶晶的珠宝多,你挑挑,喜欢的拿走,不喜欢的那些我让人去换银两。”魏游对两眼发森*晚*整*理光的江盛道。 这话一出,江盛没再客气。 有主有商家记号的都一一询问了还回去,送来的均是从山匪那搜刮的无主之物,否则魏游也不会收。 魏游见他淘宝淘得自在,也忍不住翘起唇角翻箱子,江盛还招呼云哥儿和锦哥儿挑两样喜欢的拿,记在他名上,魏游听了差点没忍住笑。 这是逛首饰铺子呢。 那他是不是可以讨个利息? “魏游!魏游!你快来看!我找到好东西了!” 江盛捧着一个大大的棕黄色饱满长条,雀跃地往他这头跑,还差点因为太过兴奋绊倒脚下打开的箱子,被魏游抱了个满怀。 在众人面前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从魏游怀里站起来,魏游也顺利看清他手里的东西。 这是……番薯? 魏游接过江盛手中的东西仔细打量,与泥土成色差不多的表皮,未煮熟时红色不显,用护卫的刀切开是橙黄色内心。 好东西啊,魏游心中一喜。 他还想着只有小麦不够吃,大荆除了小麦和水稻,高产农作物少,最好能找到适合山间种植的农作物才好。 结果,这就雪中送炭来了。 40-50 第 41 章 “魏游, 这是番薯!可好吃了!” 江盛雀跃极了,他没有魏游想的多,只是想第一时间把好吃的分享给魏游。外公家有一块地种了番薯, 每回成熟之际他们家能收到不少新鲜的番薯, 又大又甜。 他无意识舔了舔唇, 回味番薯在味蕾中蔓延的香甜。 “王君识得此物?” 送战利品的人还未走, 原本见江盛拿了番薯还暗自心慌,怕这不小心混入的无用物脏了王君的眼。结果一听能吃,顾不得王君降罪,赶忙问:“王君是说这个东西能食用?” 这要是能吃,明州能少饿死多少百姓! 江盛回过神, 点点头肯定:“可以吃, 烤的煮的蒸的,都能吃, 很甜的。” 箱子开了六七个,他们翻遍剩下的箱子只找到两个番薯,想来是不小心夹了进去。 那人按捺住欣喜的情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空欢喜一场,一听江盛要去伙房把“番薯”做了吃, 激动地在他身边打转。 做中饭为时尚早,厨房里帮厨人不多,三两人正在洗碗洗中饭要用的食材,见王爷来了,忙起身行礼。 江盛一路蹦蹦跳跳, 心情很好:“魏游, 你想吃烤番薯吗?” 魏游挺意外:“你会做?” “会烤番薯!”江盛老实道,“虽然做菜不行, 但烤番薯我熟,我小时候可野了,爱拿着番薯往树林里跑,几个小伙伴偷偷摸摸烤番薯,我们就找个树坑生火把番薯放下去,上面铺树枝树叶再烧,可香了!” 这倒是新奇。 魏游只见过摊贩用大圆铁桶煨番薯,香的满街都是,他有时候自己馋了就在家用烤箱做,不过味道欠缺了些,没有摊贩处卖的香,像江盛这么原生态的做法还未尝试过。 “主子,您什么时候烤过番薯?” 云哥儿憋了许久了,自家主子自从成婚后性情开朗的多,抛弃了最爱的写诗作画不说,还经常说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像番薯,从小跟在江盛身边的他怎么不知道主子还烤过番薯。 不仅没见过烤番薯,其实连番薯也是头一回见。 要不是伺候主子起居确认身上胎记疤痕没出错,他都以为主子被人掉包了。 江盛被盯的发毛,好不容易会做点东西想在魏游面前炫耀一番,结果得意忘形忘了穿书的事,漏了嘴,江盛小心觑了一眼魏游,道:“功课累了,偷偷做的,你们当然不知道。” 见云哥儿信了,江盛长舒一口气,涉及自身的事不能当着云哥儿他们的面说,万一他们生疑,露馅儿就完蛋了。 “需要让伙房的人备些什么?” 魏游提醒他发愣很久了。 江盛回神,吩咐伙房的人拿个烧炭的铁锅放外头地上,他拿了稻草点燃后加硬木烧,魏游在一旁递柴火。 “先生炭?”魏游观察了一会儿问。 “底下有炭才能烤得熟,要是只在上头烧,番薯容易被烧成炭,那就不能吃了。” 江盛经验足,手法老道。木头烧成炭,他取过两个大番薯放在木炭上,又加了两根木头。 “起一下身。” 魏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江盛人未动下意识疑惑一声,下一秒却觉得腰间多了一条有力的手臂,将他从地上带离。 “蹲着脚酸,搬个小凳子坐。” 后背贴着硬邦邦的胸膛,江盛抓着他的手臂踉跄一步,被禁锢的力更大了,感受着耳边胸膛的震颤,一抹绯红爬上江盛的脸,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方才脚蹲久了发麻差点摔倒,幸好魏游没放手。 “可、可以放开了。”旁人都看着呢! 魏游没放,扶着江盛的腰俯下身放平凳子,再轻轻放他下去坐好。 “腰怎么这么细。” 平日在床上都是半抱着没多大感触,现在揽着腰身才察觉这腰有多细,再瘦一点,他两只手就能握紧了:“平时大鱼大肉吃,肉长哪里去了。” 腰间的手作乱,江盛痒得差点呻.吟出声,他一把推开魏游的手:“你别打扰我烤番薯……” “先前递柴的时候不说打扰你,现在替你搬个凳子就是打扰了?” 魏游挑眉,扒拉过他手上的长夹子,替番薯翻面。贴近木炭的一片表皮成灰黑色,要是再晚些,里头开始碳化就不能吃了。 江盛不领情,撅着嘴巴嘟囔:“本来就两个番薯,烤焦就没了,你不是说想吃吗?” 魏游闻言心情好了点,贴近他耳边说:“小厨子长得俊俏,回头收进本王账内当个暖床的,一辈子给本王洗衣做饭如何?” “魏游!你个登徒子!” 江盛蹭地一下起身,脸上的潮红变得惨白,被踢翻的小凳子和周围的人一样无措,不明白烤个番薯王君怎么气成这样。 一旁默默注视的刘管事退后一步,习以为常。 年轻人的情趣,他们少听少管。 江盛可没有刘管事看得透彻,他委屈极了,魏游骚话连篇,一看就是是经验老到,一想到魏游以前和别人四下调情他就忍不住心里泛酸。 王八蛋!竟然敢把他当成府内下人调戏! 魏游见江盛真恼了,在人离开前赶紧拉住抱怀里:“别生气。” 第一次谈恋爱就是个愣头青,学的是旁人的经验,再加上娱乐圈这种剧本看得多,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结果起了反作用。若他们真是夫夫,调戏几句无伤大雅,如今什么都未确认,只怕是让人误会了。 “我没生气!” 气得嘴巴都扁了,魏游捏紧他的手道:“只调戏过你一人,不曾和旁人说过类似的话。” 怀里挣扎的动静小了点,魏游又说:“要我发誓吗?” 江盛闷声道:“你有十三房小妾,我不信。” “我没碰过他们,你知道的,我以前阳痿又残暴,不喜欢情情爱爱。”魏游说阳痿时神色不变,反正说的是原身又不是他自己,不在意。 这身体要真碰了那么多人,别说江盛了,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膈应。 江盛信了。 当初他是被情潮烧得稀里糊涂,但第一回时印象还是有点的……都说处男头回不长久……确、确实是这样。 “下回不准这么说了。”意识到自己的无理取闹,江盛红着脸干巴巴道。 魏游应了一声,扶起掀翻的凳子让他坐下,等视线落在番薯上,心里补充了一句,下回只做。 铁锅底下火光渐渐熄灭,红薯的甜香越发浓郁,等差不多时候,魏游夹出铁锅内的两个番薯在叶片上滚了几圈。 番薯皮裹着碳灰,表皮干瘪紧皱,看着脏脏的像块石头,王府的下人见了都有些嫌弃,江盛却两眼发光拼命吞咽口水,迫不及待地抓了一个。 “呼呼呼,好烫好烫。” 番薯在江盛两手之间轮换翻滚,他的手心沾了满手灰,却没有放下它。等凉了一会儿手指碰上不会烫着,他按着两头把番薯一分为二,稍大的一半递给魏游。 “快快快,冷了就不好吃了。” 魏游没嫌弃,接过后剥皮,纯柴烧的烤番薯没有微波炉里的干净,因为火候难控制有些皮连带着里头的少量果肉烧成了黑色的炭,但闻起来甜香更足。 明州的番薯是黄心番薯,没有红心的软润,其心像是蛋黄,一口上去甜味蔓延,吃上两口不会觉得腻。 魏游和江盛吃得津津有味,一旁的下人馋涎欲滴,吞咽口水声不断,魏游不吝啬,把剩下的一个让给他们去分食。 “小花猫。” “唔?”猫? 江盛狼吞虎咽吃得急,烫的说不出话来,一听到猫赶紧抬起头四下寻找,周围除了和他一样猴急的人,只有绿色的树木。 没有猫啊。 没等他瞪回去,一直微烫的手禁锢他的脖子,唇角的大拇指缓缓擦拭几下,江盛被魏游专注的眼神热的缩脖子,被后者柔声制止:“别动,烤番薯上的灰多,脸上蹭到了不少。” 江盛乖乖听话没动。 但魏游擦了擦却停住了。 “怎么了?”魏游的表情奇怪,江盛遂问道。 当事人没有镜子看不清,点缀着一点点碳灰的唇角被他的手指一擦,留下了一条黑色的粗线,魏游忍住笑,先前忘记自己的手拿过番薯没洗,只会越擦越脏。 “没事,另一边还有,我再帮你擦了一擦。” 江盛狐疑地把脸凑上去一点,等唇角两边两条线对称一致,魏游收回手捻了捻指尖。 “王君,番薯又香又甜,真的能吃!” 那位明州人吃了一口欣喜惹狂地跑到两人面前,热泪盈眶,要知道这玩意儿夷山有太多被当做无用东西扔掉了,要是能分给百姓,能救活多少人啊! 他眼底蓄满了激动的泪珠,等抬头见了江盛的脸,泪水像是开关一样又缩了回去。 “……”谁画的这么丑! 他的脖子咔咔咔转向一旁的魏游,后知后觉罪魁祸首是谁,把到嘴的“丑”字吞下去,暗自庆幸悬崖勒马捡回一条命。 “你想说什么?”魏游问。 王爷比王君可怕多了!那人结结巴巴半晌才冷静下来:“小人,小人想说夷山有不少番薯,我等未曾见过此物,以为无用便留在了山寨中。” 百姓目前缺的就是粮食,他们恨不得地上的石头都能吃,证实番薯能吃,当然迫不及待想收回去。 魏游点点头:“夷山番薯有多少?” “约莫一间屋子。” “一会儿本王派兵跟你回去把番薯运回明州衙门,”不知道夷山的番薯挖完了没有,怕人不认识番薯藤,魏游准备亲自去明州一趟,“夷山的人先押在牢房,本王有事问他们。” “王爷是要问番薯的种法?” “不是,”魏游没有解释太多,只不过提醒了一句,“别乱吃,长黑块的番薯吃了会中毒。” 一听会中毒,蠢蠢欲动的心思歇了,番薯是新鲜物他们不解其用,要是吃坏了肚子得不偿失,如今不光粮贵,草药也不便宜。 去明州需要待不少天,水泥厂、玻璃厂等新开的厂子需要人看着,魏游找人商议接下来的事宜好做离开的准备。 江盛随同,此时在寝殿里给自己收拾行李,倒不是抢下人的活干,主要是找点事做不无聊,这里没有伙伴也没有电子设备,闲得人发慌。 收拾的差不多,江盛走到妆奁前挑几个发簪,竖立的豪华铜镜倒影着江盛的脸,他下意识偏过头正对镜面,照了照与穿越前一样的小脸。 这一照,却愣住了。 与平时干净脸不同,镜中人嘴角两旁画着两根黑色的朝天胡,线条从唇角开始蜿蜒至与鼻尖成一水平线,江盛扯动嘴角裂开一个笑,那两条黑色线条往两旁拉,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 这丑不拉几的两片朝天胡是谁画的?! 比唱戏的关公眉毛还粗还夸张! 第 42 章 “王爷怎么来了?” “听说是夷山发现了可做主食的农作物, 打算运回去。” “当真?!” 夷山管辖地县令,嘭的一声直接把椅子掀翻了,县令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不敢置信地瞪着盯梢动向的下属:“王爷呢, 还在夷山吗?” 下属点点头。 县令顾不得倒地的椅子, 立即道:“走, 派人去支援。” 王爷调了附近的驻军,不缺他们县的人手,但是县令心痒痒,新的作物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当初无法反抗夷山的山匪, 衙门的底子都被掏空了, 如今有粮食怎么能放过。 “王爷,您瞧这个是不是!” 魏游蹲下身, 沿着藤蔓找到根部,直接让人拿锄头松土翻出来。 “真的是番薯!” “这玩意儿居然长在地下,怪不得找不着。” 王爷说番薯叶长得两头圆宽,一头尖,夷山这块地没有被灾民啃秃, 山上的草千千万万,这样的长相实在常见,他们找了好多都被王爷否定了,有那么一瞬他们甚至怀疑这位瑞安王在戏耍他们。 “番薯藤别扔。” 没有魏游的提醒他们也不会扔,现在只要是能吃的菜, 他们什么都不挑。 小队头领郭惟孝机灵些, 觉得不仅仅是吃这么简单:“王爷,番薯藤可有其他用作?” “嗯, 收集起来,可再次种植。”魏游回。 他做两手准备,若是藤种不活,靠番薯发芽后剪了苗种也是一样的。 番薯一般在秋季成熟,且是喜热的作物,北方因为冬天冷需要越冬存储来年开春再种,但东岭气候温热,明州一带可直接用番薯藤扦插新的番薯,省了中间过冬的时间。 他们发现的这些番薯已经成熟了,只是夷山的人没有挖完,魏游让人把成熟的番薯先刨出来入库,再翻垦种植新的番薯。 因为怕番薯出情况,种不出来,魏游和江盛索性住在夷山寨子里等苗稳定了再走,不得不说山匪挺会享乐,这儿的地段选的不错。 “问问附近的村有没有想搬地方的,山匪霸占的地儿土地肥沃,适合种植粮食,若是有人不介意被山匪住过,就迁过来。” 魏游吩咐了几句又去了一趟明州衙门。 番薯的事情夷山人压根不知道,他翻遍整个明州,只有夷山一带有番薯,且算是山匪私养的,不像是本地作物。 这倒是有意思了。 可惜夷山的山匪头子早前被砍头,他总不能到阴曹地府去问人,只能找夷山的山匪问来源,幸好还真有人知道些。 “王爷说的番薯、红薯我们称其为地瓜,食之可饱腹,因种在地里长得像是瓜便一直这么叫。地瓜归夷山的女眷种植,不过原先夷山没有地瓜,是大当家与鲤州一位贵人交换所得,说是能食用。” 魏游找的这名女子是大当家的宠妾,家人被杀她被山匪掳了来,魏游许诺让她改头换面去江南的肥皂分铺当差,她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魏游还从她嘴里套出了山匪的地下私库,里头的私藏甚至超过一个大族。 魏游回去便同覃洐说了这件事。 不曾听闻鲤州有祸害一方的大人物存在,但今却查出有人与山匪勾结买卖,万事不能掉以轻心,留个心眼准没错。 半月过去,番薯育苗成功,魏游找了几个会种田的留守在那,又将种番薯的事推广下去,等番薯藤分完便不再亲力亲为了。 本来一切完工他们该重返建州,不过听说搬到夷山的下河村有人要成婚,又多留了两日。 “凑热闹变成高堂了。” 魏游好笑地坐在上方,等郭惟孝和他在下河村认识的哥儿腼腆地朝他拜礼。 “哥儿那头无父无母找的是下河村的族老,咱这头郭惟孝也没长辈,你又是顶头王爷,不找你得罪了你怎么办。”江盛等新人送入洞房后,揪着魏游说悄悄话,两人被安排在主桌,身旁两个座位没人敢坐,隔开后才坐了郭惟孝的几个好友。 “第一次做人高堂,新鲜吗?”魏游柔声问。 “新鲜,原来古代拜堂是这样的,当初我嫁给你的时候被红布遮着什么都看不见,错过了不少,比如敲竹竿啊之类的。”江盛拆开一个抢来的小红包,里面包了一文钱,把江盛开心地不行。 “是钱诶!” “是是是,小神仙真厉害,”魏游看了一眼递到他眼前的一文钱,让他把钱收好,“开席了,神仙转世了也怕饿。” 又给他夹了一块番薯块,甜的江盛眯起眼,像是享受高级待遇的大懒猫。大堂内尽是红布,衬得江盛的脸白里透红,甚是好看。 “你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吗?”江盛忍不住给魏游分享郭惟孝夫夫的英雄救美事,说的眉飞凤舞,“郭惟孝嫉恶如仇斩杀对小夫郎图谋不轨之人,两人一见钟情,后山匪来袭,生死关头不离不弃,事后郭惟孝求娶一生一世,太让人感动了。” 魏游:“……喝口水润润嘴。” “这就好像是以前人说的,他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他,像不像?” 英雄救美的桥段,配这句话确实恰当,不过魏游职业病犯了,想起后面的话……迟疑地点了点头。 被江盛见了:“你不觉得特别酷吗?” 亮晶晶的杏眼谁见了都舍不得让他难过,魏游笑了笑,道:“是很精彩的爱情故事,不过,小神仙当初下湖舍身救我时,也很酷。” “怎么扯我身上了。”江盛忍不住嘟囔。 说别人还好,一说自己…… 江盛眼神乱瞟,做贼心虚地看向同桌的人,虽然别人不敢看他们,但江盛还是忍不住被魏游直白的话羞到,耳尖到耳廓整个红透了,被红彤彤的灯光照得薄而透明。 频频开口的嘴终于肯停下来吃东西了。 魏游替他擦了擦满是番薯碎屑的唇角:“要回建州吗?” “好不容易远离牢笼,”他在建州都快被闷坏了,没有娱乐设备领略自然风光也不错,虽然比不得他钟爱的大海,至少不必闷在房里无所事事,“当是游山玩水了。” 地大物博,要想全面发展东岭,少不得走一走挖掘当地特产才好,游山玩水的时候可以适当关注一下。 魏游想了想,问:“有想去的地方吗?” “咱们去饶州瞧瞧怎么样?”江盛提议,“上回送我们的柘部落是饶州人,我还没见过原始部落呢,听说部落信奉蛇啊虫啊这些毒物,还有图腾!明州与饶州近,来都来了不如顺道去看看。” “还惦记着图腾。” “听说图腾会受人体力量的爆发发光发亮,想去见识见识。” 神话故事看多了,顶多涂抹过类似荧光粉一样的物质。魏游也没戳穿,算了算时间:“如今十一月,接近年关,兴许能碰上当初柘部落的船工。” “那最好不过,我要找柘庆锋的夫郎清哥儿学厨艺!”江盛举起一块糕点,立下豪言壮志。 魏游:“……” 要不还是不去了吧。 婚宴过后,他们修整一番朝饶州出发。 饶州寓意“富饶之地”,可惜他们踏上明州通往饶州的官道时,便觉得此地荒凉无比,普通的官道至少是一条干净宽阔的泥路,但是饶州不同,官道两旁时不时有树枝树干阻拦前进的路,地上更是杂草丛生,一片狼藉。 等到了饶州城,更是夸张。 听闻流放之地贫瘠荒凉,没想到穷到这般地步,连城墙都是萧瑟斑驳的土夯样,怕是使劲踹上一脚就能坍塌,形同摆设。 “这要是山匪敌寇突然来袭,简直一马平川,所有辛劳的汗水付诸东流。”王府护卫长柴正峰道。 一人路过他们时听到这话,走出好几步又转身折回:“这位兄台想多了,饶州贫瘠,土匪都不愿意来。” 怪不得饶州无土匪上报。 “饶州城不像是城池,倒像是个大型原始部落聚集地。” 那人奇怪地看了柴正峰一眼:“你们从别处来的吧?此地五百年前就是个大型部落交易地,后来统归朝廷管才建了城。” 难怪。 “兄台怎么称呼?” 这人一脸疲惫但掩不住上位者浑然天成的气息,看着不像是个普通老百姓。 “庞从,你们呢。” 魏游几人用了本名,在这里倒是无所顾忌,只有魏游一人用了江姓,魏是国姓不好随意使用。 “几位来饶州是……”庞从打量几人的着装心思转了一圈,斟酌道,“游玩?” “是也,却也不是。”魏游接过柴正峰的话,对上庞从。 庞从一愣:“那是?” “庞兄可知柘部落如何走?我们路过明州时忆起柘部落的柘庆锋兄弟便想来探望一番。” 庞从还真知道柘部落的事,柘庆锋带着一众年轻人往外走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要说没出息还好偏偏成了事,近几年不少部落接连效仿,饶州人数骤减有这部分原因,可让当地官员头疼不已。 庞从心里惊讶面上不显:“柘庆锋这会儿不在饶州,怕是仍在外头。” “无妨,近年关,柘家船上的人也该回来了。” 魏游这么说,庞从便收了话题结伴往城内走。 “进城十文钱一位。” 城卫拦住他们的去路,语气不善。饶州少见马车,他们这一行又是马车又是护卫的,瞧着不像是当地部落的人。城卫原本懒洋洋的打着盹,要不是这群人一身行头看着像冤大头,他才懒得搭理。 一位十文钱对魏游来说不贵,他们明里暗处一百号人,进一趟城门价值一两。魏游想让刘和德掏钱,身后却传来一道算不得熟悉的声音。 “陈二。” 被柴正峰遮挡住的庞从上前一步,城卫见了人,身上的气势瞬间消下去,躬身行礼:“庞大人,您回来了。” “辛苦了,”淡淡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庞从没有揭穿城卫多收五文钱的行为,“这几位是我结识的友人。” 城卫哪里敢造次,恨不得把头缩起来:“几位请。” “你竟然是饶州城的官员。”入了城,江盛好奇地看着他,一身简简单单的粗布衣也没带随从,看着比城卫还落魄,果然人不可貌相。 刚才拦住他们的城卫皱起眉头不悦,怎的这位哥儿不识相,见了大人还不行礼,他上前一步想呵斥,却被柴正峰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庞从若有所思:“几位也非寻常人。” 他倒是还想说什么,可余光瞥见远处跑来的官差,像是有什么急事要处理,匆匆同魏游一行告别快步离去。 落日黄昏,魏游瞧着天色,道:“先找一家客栈落脚吧。” 若说建州是富豪的集聚地,那东岭并称最穷两地之一的饶州,就是妥妥的平民窟了,怪不得柘部落的年轻人不愿意留在饶州生存,与建州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实在没法子比。 内城不大,房屋与城外相处无几,越过商街的店铺往里看,甚至还有几间未修葺的茅草屋。魏游几人找了一家算得上干净的客栈住下,吃着简简单单的几碟油水不足的菜,心里的预期一降再降。 现代生活真的幸福。 而这里,连吃一块肉都是奢侈。 江盛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偷偷夹了一块肉给蹲点许久的小乞丐:“快吃,吃了再走。” 外头一群瘦高的乞丐虎视眈眈,要是拿回去,准会害了人的命。 “谢谢这位夫郎,谢谢这位夫郎!” 小萝卜头手捧成圆弧形,示意江盛扔手心就行,他若是上去拿,不小心抖脏了大人的筷子可不行。 小乞丐的手脏兮兮的全是泥灰,一看便知许久没洗了,江盛皱起眉头直接把肉塞进他的嘴里,只是碍于洁癖又重新拿了一双。 肉入了嘴,长久未沾荤的人不舍得再说话,顶着背后灼灼的目光,小乞丐三两下把肉吞进了肚,又是下跪又是磕头感谢。江盛穿越这么久还是不适应古代的这一套。 “你起来吧。” 小乞丐擦了擦嘴角的油光,没有离开:“这位大人,您几位是外乡来的吧,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 人小鬼大,魏游对小乞丐的观感也不错,至少不是个吃白食的。 江盛想了想,挑最近的问:“城里是不是有个叫庞从的大人?” “小人只认识一个庞大人,是饶州的同知。”小乞丐描述了一番庞从的外貌,江盛和魏游对视一番,确定是先前城门外结识的人。 确认了身份,江盛反而兴致缺缺:“你说说饶州部落的事吧。” 饶州部落分散多,五百年前,东岭是部落统治的,但自八族进东岭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部落不是被同化就是被驱逐,久而久之,饶州成了唯一一个由部落统治的州。 与现代的自治区有异曲同工之处。 小乞丐的话中,部落人对外来人的态度有些微妙,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和谐共处。 江盛还想细问,客栈不远处的城门口却闹了起来。 “大人!救救沧林无辜百姓吧!” “沧林有难,不日将发生地动,是天灾啊!老天有眼,惩罚这无能的世道,可百姓是无辜的,大人,求您相信我们!”外头的人嚎啕大哭,语无伦次。 “若是不及时转移这上千百姓,地动来袭,怕是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夜晚城内走动的人不多,悲壮的声音清晰可闻,不少人探出头去看热闹,不过没人信。 “饶州近百年没地动记载,沧林的人疯了,想换个好地方也该编个好理由。” “前段时间刚赈灾,我们部落都不好意思再闹朝廷,沧林的人倒是无孔不入。” “散了散了,他们这流言每年都要闹一回,沧林如今好好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估摸着是庞大人刚给莽部落的人换了地儿,就想死皮赖脸也冲一回,够不要脸的。” 沧林受灾重的事全饶州都知晓,周围人眼里的鄙夷快要溢出眼眶。 魏游和江盛靠窗,不过夜间昏暗看得不大清楚,只见城卫将几个人拖出城,不见了踪影。 不知真假。 魏游少梦,但今天睡得不踏实。 眼皮像是有千斤重迟迟醒不来,清爽的身像是被套上了厚重的枷锁,这种禁锢感,魏游有些熟悉,像是穿越时醒来前的噩梦,梦里他在海上与一条海蛇沉浮,海蛇用尾巴牢牢缠住自己,挣脱不得。 海蛇越发清晰,巨大的脑袋朝他靠近,一条长长的蛇信子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黏泞的口水,魏游擦了一把脸想推开身上的束缚,双手触碰上蛇尾,手下冰凉的触感让他大脑猛地一颤,随即醒了过来。 熟悉的天花板。 魏游惊魂未定的心脏怦怦直跳,闭睁之间满是海蛇要吃他的画面,终究是梦,魏游渐渐冷静下来,熟练地抚摸趴在他身上的脑袋,长舒一口气。 怎么做梦还能连续的? 魏游笑了笑,很快将之抛在脑后,自己有被禁锢的感觉无非是因为身上趴了个小神仙给压出来的。 想到手上的触感,他下意识圈紧横在腹部的腿,这一摸,噙着笑的嘴角僵住了。 这是…… 他不确定地又摸了一遍,手下的触感不再是光滑的皮肤,而是一排排顺滑的鳞片!怎么回事?这手感……魏游忽的忆起在木桶内捡到的那片淡蓝色鱼鳞。 思绪纷纷杂乱,魏游深深吸一口气,盯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天花板,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梦挺逼真,痛感十足。 “江盛……” 安静的房间内传出一声复杂的低喃,魏游收拾一番起起落落的心情,修长的手放在被褥上,指尖用力。 “魏游!” 江盛从噩梦中惊醒,急喘着气平复心情。 豆大的汗从他的两颊流下,涣散的眼神聚焦后对上一双探究的邃眼,但来不及多想,他异常惊恐道:“魏游!昨日听到的传闻是真的!那个乞丐没有说谎,饶州沧林地界真的会发生大地震!” 第 43 章 “确定沧林会地震?” 魏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但处于慌乱中的江盛并没有察觉。 “真的,我发森*晚*整*理誓。” “你又如何知道并非流言?”魏游继续逼问。 魏游看他的目光有点沉,江盛心中打鼓, 总觉得有种被看穿的错觉:“我、我说过, 我是神仙转世, 可以预知未来。” “是吗?” 平淡的话像是隔着一层难以跨越的薄纱, 江盛被他不信任的眼神刺了一下,茫然着为什么魏游突然阴晴不定,他那扒着魏游前襟的手指紧攥的发白,像是在害怕又像是因为无措。 魏游深吸了一口气,搂着人起身。 是他过激了, 江盛有自己的秘密, 他又何尝不是。 江盛见魏游背对自己不说话,顿时急了:“魏游, 虽然地震一事听上去荒诞离奇,但沧林一事并非危言耸听。” 之前在客栈听到“沧林”时,他就觉得这个地名熟悉,直到该遗忘的书中内容在梦里突然清晰,江盛才忆起是原著里的情节。 “沧林震后瑞安王瞒而不报, 东岭百姓气愤难当已然成患……” 原著对沧林只有一句话描写,有关瑞安王的描述江盛记得很清楚,毕竟有一个和他同名的哥儿嫁给瑞安王,他揪心日后的发展多加了几分关注。 按原著的弹劾时间推断,与现在时间吻合。 但穿书的事不能告诉魏游, 神话故事还能编一编, 如果告诉魏游他是书里的纸片人,对方肯定会以为他脑子有问题。 “你要是不信, ”江盛思来想去找证据,忽的灵光一闪,“我知道鲤州有一个人叫张有光,明面上是个大海商,实际是个海寇!你可以派人去查,要是不信我还知道不少朝廷秘辛……” “可以了。” 魏游打断他的话,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下床穿衣服。” “你信了?”江盛接过他递过来的中衣,右手从衣袖中飞快穿过,边穿边观察魏游的神色。 魏游向来会掩藏情绪,根本看不出什么。 “信,小神仙怎么会说谎呢。” 他说话间又递过一条裤子,江盛不疑有他,接过后撩起被子穿上,等打完结却发现魏游盯着他的腿,陷入被褥的脚趾微微向内蜷起。 注意到人不自在,魏游收回视线,轻轻捻了捻后背的指尖,语气寻常:“走吧,先用餐,再去找昨日那几人。” 外头下起零星小雨,路上没几个人。 踏出门,入肚的几分暖意被风吹散,东岭没有北方冷,但猝不及防的降温还是让热脸胡了一层薄冰。 从客栈到城门,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行人穿戴蓑衣低头快走,城门外望眼欲穿的落汤人显得格外突兀。 “大人,求大人救救沧林!” 马车行至身旁,那几名汉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溅起积水的泥坑,他们不在意身上的污泥,嘶哑着声音一个劲的磕头。 听声音和身形,是昨天那几人。 魏游果断道:“换个地方说话。” 换了湿衣服,姜水暖了身体,刘和德见他们说话也利索了,厉声问:“你们是沧林人?说有地动可有证据?若是敢撒谎,可知后果如何?” 几人刚得知魏游的身份,他们就是普通老百姓,哪里见过满屋子侍卫凶狠地看他们,一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无事,你们先斟酌一番措辞再说,”大部分人被魏游轰去别屋,魏游趁机诱导,“可以先让一人说,其他人补充。你们是沧林人?” 许是魏游问的话简单,农家汉仍然紧张,但是已经能答上话:“草民四人均是沧林人。” “沧林恐有地动一事是谁传的?” 魏游那张深邃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几人诚惶诚恐不确定他信不信,一五一十说了不敢隐瞒:“是虎部落的巫说的,虎巫八五高寿,他预言之事从未失手过。” 巫? 还真是原始部落。 昨夜客栈里的客人谈论时提供消息,沧林有两个部落,一个是山部落,一个是虎部落,今年山洪冲毁不少村落,沧林因虎巫的指引举家往城里避灾,受灾还算轻。 先斩后奏的事有一没有二,事后朝廷虽未责怪但明理表示若需要整个部落搬走,得争得朝廷同意,所以他们才来饶州城面见庞大人,可惜部落的人经常开玩笑说地动会来,如今失了信,等真地动来袭反而没人信了。 与狼来了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处。 “还记得虎部落巫的原话吗?你慢慢说,不用着急。” 一问一答间,汉子渐渐平静下来:“虎巫说不止沧林,沧林附近部落和村落上千人都将受难于地动,若想解决此灾可至饶州城寻贵人解。” “上千人……”魏游眉间皱起,怎么听都像是神棍故弄玄虚的话,“虎巫为何断言不日将发生地动?” 总不能和江盛小骗子一样是神仙转世吧。 “天地异象,”瑞安王担忧的情绪不容作假,几人见状定了定神,“前日,虎部落山头的泉眼断流,昨日清晨,东边有云层峦如鳞。” 看似像是地震云的描述,可这种云平日也能见,当不得地震的预警征兆。 “可还有其他异常,如家畜飞禽等?” 几人面面相觑,一人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他前天下山时碰见两只打转的野鸡,心想着还挺傻的,便带回了家,先前觉得运气好,如今看来…… 另一位擅农事的人率先说道:“山间有怪味,飞禽弃窝南行,家中鸡犬不愿入屋,王爷这是否算是异常。” 魏游心中一寒,大掌包裹住江盛因害怕而冰冷的手,好半响才哑声回了一句。 “算。” 寒风吹打着门窗,吱吱作响,魏游隐隐约约听见脚踩水坑的声音,细听又只剩下淅沥沥的雨声,雨下得连行人都看不见,怎么还会有人来敲门。 可声音断断续续不似幻听,嘈杂的雨声混杂着几道人声,魏游朝门口看去,两人推门而入,湿透的布鞋踩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急切的水痕。 “庞大人。” 落在后头的人闻言摘下斗笠抬起头,阴沉的天光线比平时暗沉,但足够庞从看清魏游的脸,他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朝魏游行礼。 他先前觉得这名叫“江游”的游人气质矜贵,却没想到竟是旁人嘴中褒贬不一的瑞安王。 关上的大门阻隔了风雨,魏游顺着光线看向另一人:“这位是?” “臣饶州知府周存,见过王爷。” 周存年岁不大样貌周正,在周遭一群肌肉遒劲的饶州汉子面前,显得文弱一些。 客套的话不多说,几人直奔主题,周存沉声道:“虎巫预知地动时间是何时?” “约莫这两天。” “沧林未曾有过地动记载,你让本官如何信你。” 时间耽搁太久了,一人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道:“我知各位大人不信虎巫的话,觉得他年事已高老糊涂,满口胡言。但是大人,若是地动一事并非弄虚作假,到时死伤惨重几位大人又该如何面对朝廷的究责?” 衣摆的水珠打湿地面,周存却不在意,他似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眼角含笑。 “你在威胁我?” 一字一顿的音,摆明了心情不佳。 匍匐之人抬起头直视周存,孤注一掷的决心让魏游怔了怔,他点了点茶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周大人如何想?” 周存转头看着魏游,冷声道:“东岭虽是王爷的封地,可诸州各事仍是知府掌管,王爷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 这是在对他管闲事的警告? 没人敢这么对魏游说话,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周存打从一开始就对他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 他俩没有任何交集才对。 魏游眯起眼:“周大人胆子不小。” 大雨迟迟不停,屋内气氛焦灼。 江盛自醒来后,簇起的眉峰一直未舒展,室内的烦闷气氛更是让他紧皱的眉间隆起两座小山。 “周大人说的未免太过心寒,万一沧林真出了什么事,死了上千人,坦白说和王爷没有半毛钱关系,但两位不同。周大人是饶州知府,是百姓的父母官,朝廷派遣周大人管理饶州定然是信任大人,可若是出了事,大人也难辞其咎。更可况,周大人不知此事便也罢了,如今沧林众人冒着风雨呈报上来,周大人已然知晓此事但不作为,若真发生了那万一,周大人最少革职发配,至于庞大人少不了受牵连取缔功名。” 魏游没想过江盛会突然开口,还这般犀利,他看了严肃的江盛一眼,手指下移抓起腰间的香囊,隔着布料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他今早放的鳞片。 被维护的感觉不错。 江盛却未察觉:“两位大人既然为官多年,想必懂得官场如战场,周大人爬到如今的位置不容易,稍有一丝差错……便会万劫不复。” 雨势极快,砸的屋顶啪啪作响,不太结实的屋顶像是雨海中的孤舟随时会被暴雨压塌。 周存的脸色一变,扫了一眼江盛额间殷红的孕痣,垂下眼。 “王君不愧是京城八大家,生的伶牙俐齿,可惜……” 魏游管他可惜什么,横了他一眼:“周大人,莫要说沧林以外之事混淆视听。” 周存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前去沧林查探不过是淋一场雨,最多得一回风寒,总比丢了乌纱帽前功尽弃的强,不是吗?” 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不会屈居于小地方,必然想在位置上一展宏图,周存虽是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样,可眉眼间的野心一点儿也不比他那几位便宜哥哥们少。 “沧林人不是傻子,本王不是傻子,你和庞大人亦不是傻子,若虎巫真是个坑蒙拐骗的骗子,沧林那么多人岂会信服他?何况,如果是老人家煽动民间恐慌,饶州衙门也可将其抓拿归案,地动与否总归是几天时间的事。” 周存皱眉:“可若是无事……” 魏游站起身,居高岭下地看着他:“一切后果由本王承担。” 急骤的雨渐渐小起来,水面上一个个水坑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倏然,平静的水面被一脚铁蹄踩碎,许久不曾停歇。 “怎么回事?” “有山匪攻城?” “不是,说是京城来的那位王爷信了沧林人的说法,带着庞大人和驻军去沧林了。” “可沧林的事是谣言,意图欺骗朝廷赚取便宜啊。” “谁知道呢。” 驻军出动的马蹄声在饶州城响起不久后,饶州城内外的家家户户都打开了门,手里揣着家里的碗议论纷纷,来不及放下。 嘴上嘲讽着沧林人贪得无厌,心里隐隐不安。 应当不是真的吧。 “这等子虚乌有的流言,王爷居然也会信,许久未见,王爷天真了不少。” 一家米店附近,背上扛着米袋子的黝黑汉子走在路旁,弄清楚是什么动静后,这名汉子踢了一旁傻愣的人一脚,加快步伐:“还愣着干什么,早点回部落放米早点出去看热闹,沧林离柘部落可不算远。” 第 44 章 “黑子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一条泥泞的路上, 五六个精壮的汉子穿着蓑衣,伸长脖子翘首以盼。 他们身后有一辆牛车,牛车上躺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苍老者, 随着一声压抑的咳嗽, 老人脸上的褶纹越发壑深。 “巫, 您回去歇着吧, 这儿有我们看着。” “不碍事。”老人的声音不大,带着暮年常有的疲惫和含糊,像是下一秒就能睡去再也醒不来。 一人走到牛车风口位置站直不动,暴脾气破口大骂:“黑子怎么办事的,找个朝廷官员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二十六年的米全喂了狗, 早知道他这么不来事,当初就不该让他去请人, 要是耽搁了正事,他万死千刀都不够谢罪!” 雨后的山间蒙上一层灰白的雾,前方的路越发难看见,几个汉子来回踱步,心里头实在烦躁, 又不知该怎么发泄。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雾中忽的多了一个黑影。 “哒哒哒哒——” 绵绵细雨中,奇异的声音尤为突出。半倚着牛车的汉子停了咒骂,急匆匆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山路的尽头。 疾驰的骏马破开云雾, 驾车的人似是没想到路上有人, 一时来不及勒马停下,车轮溅开的水坑飙在躲闪不及的人身上, 满是泥灰。 “有人来了!” “黑子,是黑子!” 大壮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泥,朝身后牛车大喝。 马车上,魏游已经挑开了车帘,看清一行队伍。 “此乃饶州知府与知州马车!”魏游跳下马车直接走到老人跟前,他已经猜到眼前几人的身份,便无需隐瞒。 “好好好,沧林有救了!”年迈的老人眼皮耸搭着无力支撑,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说话的声音骤然变大,震的人鼓膜嗡嗡作响,“饶州有好官,百姓有好福啊!” “老人家,动迁沧林及周边村落上千人一事非同小可,朝廷虽忧心沧林但却也不喜被人戏耍,”魏游托着他的手,掷地有声,“还请虎巫给我们看证据。” 先前找他们的黑子一行下车后围在虎巫周围,明眼人都知道虎巫在部落人中的地位,更加证明这位虎巫真有本事,而非浪得虚名徒有其表。 “诸位大人请随老朽来!” 虎巫半点不拖沓,直奔山间两处泉眼和部落中的公用水井。 “大人且看!” 老人手脚不便,为了加快脚步,一直坐在竹椅上让人架着奔跑,他指着井水时两眼发红,咳得肺部似是要被凿穿。 江盛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脸色蓦地一白。 山腰处的泉眼干涸无水,而山脚的水井汩汩翻滚涌出,外溢的水并非原本清澈的模样,而是混着泥浆的污水,不知道流了多久,井口边上满是黑色的淤泥。 哪里还能喝啊。 周存和庞从捏着鼻子皱起眉,江盛后退一步,冰凉的手被人轻轻包裹住,稍微添了些暖意。 虎巫声音如泣:“不止这一处,翻过另一处山头的山部落亦是如此!山禽不入山,家畜不入窝,家家户户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大人们可听见这此起彼伏的焦躁声?” 一经提醒,部落内凄凌的家畜声震耳欲聋,还有近处的几户人家似有挠门声细细作响。 听着怪渗人。 “并非我等杞人忧天,实在是这情况诡异难测,老朽翻遍族中典籍,此况恰巧与崇安年间的地动前兆相似,大人,地动随时会来,请尽快将人撤离吧!” 虎巫下意识看向魏游,而周存和庞从也等着魏游决定。 挪用朝廷公款和调用驻军两项罪名担下来,就算魏游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这份罪也得他担着,这点,魏游心知肚明。 他垂下眼,好不容易焐热的小手微微颤抖,望向他的鹿眼中盛满愧疚,魏游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张开嘴。 周存沉声道:“王爷可要想好了。” 没什么可犹豫的。 魏游看了看远处,部落人很好认,他们个个头戴头巾,复古的服饰将普通百姓与部落人严格区分,他们站在几丈远的地方,像是木头桩子一样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等着他决定。 本来魏游的想法是,既然知道了可能会发生地震,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就罢了,但是现在,他却觉得肩膀很重,像是无形之中扛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无法诉说,只是看得人心里闷得慌。 魏游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人,协助百姓立即撤离沧林!” 渐小的雨势逐渐加大,雨水碾在睫羽上撑开一把圆润的小伞,但不见深邃的眼底有一丝后悔。 铛铛铛—— 密集的雨中,视线受阻,穿透雨幕的铜锣声成了行进的唯一指向标。 敲锣人不知自己锤了多少下,手臂泛酸的几乎失去感觉,但想到自己如今的重要作用,忍着酸痛一下又一下用力敲着,仿佛不知疲惫。 “大家不要怕,跟上队伍向前走!” “脱逃的鸡别追,掉队山里没人救!” “再坚持一会儿,有力气的搀一下周遭人,已经能看见饶州城了!” 魏游他们远远缀在后头,吊在心口的迫切感少了几分。 “你说真的会地动吗?” 江盛放下车帘,车内暗堂下来,他说话声音不大,语气中有种自我怀疑的不确定。 “不管地动与否,尽人事听天命,能做的都做了。”魏游不太会说宽慰的话,只是朝江盛方向靠过去,肩膀抵着肩膀,传递热量。 外头哭声响亮,江盛说话蔫蔫的:“要是我能有通天法术,一掌阻止地动发生就好了。” “小神仙以前难道不行吗?” 昏暗的马车内,江盛动了动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本来魏游想逗他开心,结果一番下来江盛更加郁闷了:“以前行吧。” 魏游煞有其事:“万幸法术没有了,预知能力还在,此次逢凶化吉,小神仙功不可没,回头奖励一顿甜食怎么样?” “不怎么样,上回回门时你欠我两回点心还没还呢!”知道魏游在转移他的注意,江盛配合的说道,不过说着说着,他又真的警惕起来,“你是不是想赖账?” 江盛一脸怀疑。 魏游故作深沉:“要是真赖账……嘶。” 一喊疼,江盛瞬间松了手。 “夫郎倒是狠心。”魏游感受着残存的刺痛,摇摇头,不用细看,事后肯定淤青,江盛看似柔弱力气属实不小。 许是知道理亏,江盛的手覆在掐陷的地方,轻柔地打着转。 打转的指腹异常柔软,抚摸过的圈边皮肤卷起阵阵痒意,被掐的痛早没了,只剩下一圈圈舒适的涟漪。 不知怎么的,伤口处打转的手停了,魏游转头去看江盛,却见低垂着头的人略作思考,后俯下身隔着布料吹了口热气。 车厢内的气息霎时沉重了不少。 紧绷的肌肉被江盛捏了捏,许是好奇,他又靠近吹了吹,玩的不亦乐乎。 “别吹了。”魏游道。 “还痛吗?” 黑暗中看不清魏游的脸,他不知道好端端的谈话为什么忽然就变了味,只是捏住了腿上的纤手,压着声说了一句没事。 “可是你……”好像很痛的样子。 江盛的话未尽,马车路过水坑颠簸了一下,震得江盛直往魏游怀里扑。预料中的砸脑袋没有出现,他被一双大手环住,强有力的心跳声贴近耳旁,一下又一下,弹在江盛的耳廓。 很安心。 江盛趴着没动,魏游也没说话,他们听着同一场雨,同调的心脏鼓点与车外的雨声渐渐重合。 道不明的心满意足。 水流从临时搭建的草棚落下,魏游的袖口被轻拽,他顺着江盛指的地方看,两张熟悉的脸正在擦拭鞋面上的一坨泥。魏游脚步一转,走了过去。 “柘部落也在沧林?” 柘五郎抬起头,眼睛一亮:“王……” 周围抱团取暖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魏游摆了摆手,五郎的话一收,改了口:“王老爷!您坐。” 五郎踢了一脚大鹏,两人起身把唯一的凳子让给魏游,低声回话:“柘部落不在这儿,我俩在饶州见了王爷才跟过来,想着要是需要人手我们还能帮上一点忙。” 大鹏眼神奇怪,五郎不是说他们来看热闹吗? 被五郎一个警告的眼神缩回去。 “有心了,”魏游见他欲言又止,难得问了句,“可有什么想问的?” 五郎没推辞,趁热赶紧问:“王老爷,沧林地动一事可是真的?地动何时来?我等需要在饶州城外待多久?” 背后传来嗤的一声笑。 五郎皱着眉头转过身,对上了一双不屑的眼睛:“这会儿还攀高枝,一个小官能知道什么。” 对方嘟囔的声音不大,但五郎听的清楚,他不甘示弱道:“那也没问你,你嘴碎个什么劲,关你屁事。” “这么大个地儿还不能说话了?谁的规矩?”那人音量陡然拔高,“朝廷把咱们从家里赶到这儿来,谁知道地动的事儿是不是真的,万一沧林有贼去无人的家中偷盗,这损失算谁的?” “我家养了一只羊没带上,会被偷吗?” “官差说带干粮不带牛羊鸡鸭,不走还论逃逸罪捉拿,哪有这么严重的,我当时就觉得这事蹊跷,老朽今年六十有一,没见过沧林有过地动,别是虎部落的人和朝廷勾搭想做什么……” “是啊,这都什么事儿啊,这破地方又饿又冷。” 焦躁的情绪在蔓延,那人听着周围一片附和声,心中得意。 五郎脸色一黑,对他没有好感:“怎么着,龌龊的人所思所想也是龌龊的,地部落的人果然如传言一样,喜欢搬弄是非。” “那你说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要是家里的牛羊丢了谁来管?” 五郎被怼的哑口无言,他下意识找魏游寻求指示,魏游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说。 那人见他不吭声,又是嗤笑一声,仿佛胜利者一样气势雄雄般走了。 “哥哥,喝水。” 江盛发完粮食后准备和魏游一起回城,却被一双稚嫩的小手拉住裤腿拦住去路,他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 “小朋友,你自己喝。” 与他蹲下齐高的女孩歪着头,“小朋友”说的应该是她,她弯了弯眼角把碗往前推,指了指自己的嘴:“哥哥嘴巴干。” 又指着不远处看向他们的一位夫郎,确切地说是夫郎手里的馒头和腐乳,眼睛更亮了:“哥哥是个好人。” 狭窄的空隙里,天真的瞳未沾染世俗的灰度,像极了璀璨的星光。 江盛被感染,不自觉染上了笑,他从囊袋中倒出仅剩的两颗糖放在女孩手里:“那我们交换。” 遂拿走了她手里的碗。 一个高大的黑影窜上来,硬拉住小女孩拿糖的手,又掀翻江盛端水的碗。 “爹爹!” “阿广你做什么!” 魏游托着江盛往后倒的后背,抿紧唇角,蹙眉看向这名叫做阿广的男子,这人可不就是不久前与他们针锋相对的那位。 跑过来的夫郎想向他们道歉,却被阿广一把拽到身后,他斜了一眼,低头道:“丫丫,别拿爹爹们以外人给的东西,谁知道人有没有安好心。” 魏游身后的几个便衣上前两步,却被制止了。 女孩小声道:“可哥哥给我们吃的,是好人。” “好人?” 阿广反笑,一把攥住小手手心的糖扔到雨幕中,小孩愣愣的看着,眼底蓄满了泪珠。 “丫丫记住那是我们该得的,冬日的天外头又下了雨,暖暖的被褥多舒服,咱们却被他们这些人叫到这个地方来,淋了雨要是一不小心生了病又要花钱。所以不需要感激他们。” 女孩垂着头不吭声。 她还小隐约觉得爹爹有些地方说的不对,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闷闷不说话,要是再反驳爹爹的话,爹爹该生气了。 “只是糖,不喜欢就算了,没必要诋毁。” 魏游没有好脸色,拉着江盛直接出了棚,没有必要与这种人争辩,赢了也只会给自己添堵,不如当他是个屁给放了。 “回去吃鱼吗?” 江盛讷讷点了点头。 魏游牵着他的手坐上回城的马车,等到了王府,江盛才再次说了一句:“女孩还是很可爱的。” 可惜摊上了这么一个爹。 沧林附近的人当天转移完,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晴空万里。 和煦的阳光照在城墙上,虎部落的妇孺自觉围成圈,架起锅子开始煮粥。男人们从大棚里搬淋湿的重物出来晒,他们事先准备的充分,东西比旁人多一些。 其他部落跟着他们动作。 晒着太阳望向沧林方向,一天过去,沧林没有变化,两天过去,预言中的事仍然没有发生。 到了第三天,人群开始攒动不安,不少人贼眉鼠眼偷偷打量盯梢的人,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 一处城外农庄内,气氛僵硬。 “王爷,沧林的人陪您疯了两天,该把人送回去了。” 庞从给脸色苍白的周存披上一件斗篷,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前几日淋了雨染了风寒,身子骨不大健朗。 “我知明州剿匪一事王爷功不可没,自然不会计较王爷调用驻军的事,但这是饶州,私调驻军加上挪用公款等,下臣会秉公办事,呈上奏折。” 躺在竹榻上虎巫撑着身体祈求:“王爷,大人,请再等两日吧!我……” 周存看也不看他,摔门走了出去。 “王爷,连累您了。”虎巫说完这话身体就倒了下去。 “巫!巫!大夫呢!” 虎部落的人手忙脚乱,虎巫接连周转的身体支撑不住,晕过去了。 魏游听着下属来报,一小半沧林人从山间结队逃了出去,一件一件破事接踵而来,魏游按了按眉间,心力交瘁。 但他没有让驻军去追回,只是吩咐下去把剩下的人看管严。 一束耀眼的光穿透窗缝打在他的手背上,魏游心中腾起一股不安,大好的天气,但从今早起,他一直不曾听见过附近有鸟叫声传出。 远处山头,阿广背上背着女孩,手里提着离部落时的东西,眺望饶州城城墙位置,他看着远处急切的官差,眼底挂过一丝嘲笑,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往部落跑。 “爹,我们偷偷回去,会被抓吗?” “别管他们,朝廷就会杞人忧天,抓了也不占理……” “家里养的一窝鸡可别饿死了,能卖好几个铜板呢。快过年了,米不够,等过两天爹去镇上把谷子脱糠,再给丫头扯块布做个小棉袄,前几年灾荒今年又山涝,自家位置不错没有受灾,好不容易能过个好年。” 两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山头,看不见了。 夜幕降临,乌云笼罩了整个夜空,大棚内灯火熄灭,密密麻麻的人躺在稻草上陷入深眠。 突然, 天边亮起一道耀眼的红光,守夜的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地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锤,晃的人有些站不稳。 怦怦—— 守夜的人心脏剧烈跳动,眼前发黑,脚像是粘在地面上一动不能动,他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直到大棚里传来一声破天的尖叫,他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向城门口跑。 “快起来啊!” “地动了!!” 第 45 章【重写】 这一夜被惊醒的不止是城门外的沧林人。 饶州城内的许多百姓于熟睡中感觉到了地面的震颤, 随后被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惊醒,他们披了件外衣跑出门,恍惚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得知消息的江盛心里一慌, 赤脚下床被魏游拽回来整理妥当后牵着出门, 门外立着两个熟悉的人, 魏游冷眼看了周存一眼, 上了车。 一路上,家家掌灯。 不少人家因震动打翻了烛台起了火,手忙脚乱地来回端水扑火,但魏游一行已经无暇顾及。 “真的地动了!” “我的儿啊,你怎么不听劝丢下娘跑了回去!” “屋子和田全没了!” 魏游到时城外哀嚎声一片, 乱成一锅粥, 城门打开,看见魏游等人的马车就像看见了主心骨, 一哄而上堵得水泄不通。 而跌坐在地的人见他们下来,哭声更凄惨了,魏游扫过他们脸上的空洞和惊恐,眼神和无边的夜色一样冰冷。 说实话,刚得知沧林地震的消息, 他第一反应是扬眉吐气,是浑身轻松。 但畅快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沉痛。 百姓受限于认知无知又愚蠢,大是大非面前他们这些读书人穿越者有义务担起大义,若是与之斤斤计较和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刁民不服管教, 但要说他们该死, 罪不至此。 “家中、部落里少了哪些人通通报给城门左手边的差人,不得隐瞒。” “愿意回沧林救人的去右手边报名, 免五年徭役。” 周存抿着唇,没有反驳魏游的安排,事实上他怀里还有一封明早寄往京城的奏折,弹劾魏游越职和伤财。 不过,现在已经没用了。 “挖人,你去吗?” 在一片混乱之中,唯二两个柘部落人窃窃私语,话是大鹏问的,不去是五郎回的。 “呸,偷溜的人活该,王爷说了有地动他们还不信,鸡贼的想方设法要回去,我看就是贪图部落其他人的财,你看地部落的人跑得最快,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最愚蠢,他们罪有应得!”五郎泄愤似的吐露口水,只差点名道姓前几日嘲讽他的那个傻逼。 大鹏挠挠头,小声嘀咕:“要不是地动真来了,你也觉得王爷的话不可信……” 话未说完,他的脑袋上被捶了一拳,五郎愤愤道:“你到底是哪个部落的人,帮他们说话干什么,忘了当初阿水家的森*晚*整*理鸡被地部落偷的事儿了?他们这些偷鸡摸狗不干正事的部落埋了最好。” “可是,”大鹏想起被带走的妇孺小孩,犹豫道,“稚子何辜。” 五郎沉默了一会儿:“谁知道地动是否会再来一次,为了一群陌生人搭上自己的性命,你觉得值吗?” 不值,所以城外地部落的人一个人都没报名。 魏游查看下属呈上的失踪人员名单,与白天统计过的数据对比,又多了三分之一。 又翻阅志愿名单,冷笑出声:“震中情况谁也不清楚,废墟之下只有当地人最熟悉本部落住宅的位置,快一分一秒就多一条命,地部落走了那么多人,危难时没人愿意去帮忙,是想同部落的人全死在地动中吗?” 上百号人啊,没有一个报名,真够冷血的。 “再去问一遍,不仅是成年男子,妇孺小孩也问,愿意帮忙的,半个时辰后随队出发。” 士兵的命也是命,减少伤亡的同时也得顾好他们的生命安全。 地部落大棚。 狗蛋今年八岁,同龄人中他长得最壮力气最大,是地部落地地道道的村中小霸王,至于大霸王,是他家混吝的老爹,人人唾弃喊打的混子高二狗。 官差费劲口舌最后地部落只有一个萝卜头愿意帮忙,他扫过事不关己的一众汉子,皱起眉。 “你家大人呢?” “他娘早死百八十年了,至于他老子,回去偷东西可不得把他扔这儿。”一人嘲笑道。 狗蛋捏紧小拳头没有反驳,他爹走前就是这么打算的,至于为什么没带他,大概是嫌弃他腿短跑得慢碍事,拖他做坏事的后腿。 “你确定要随队一起去?” 狗蛋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去,就算他死了也是我老子。” 地部落的大人还不如一个小孩来的有血性。 差役扫过部落中一张张冷漠的脸,沉下脸:“真是涨见识了。最后再问一回,谁还愿意去?” 气氛降下几个度,差役的脸色越来越冷,一个身子骨不大健朗的老人从人群中起身:“我去。” “大长老!” “爹你凑什么热闹!” 老人家挥开孙子的手,他佝偻着身子,像是被无形的石头压着脊背:“一个个的连个八岁的稚儿都不如!” 部落的人不为所动,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不去又怎么了。 他说一句喘一句,大抵是知道摆道理没用,喝了一句就不说了:“虎巫能去我也能,老朽还没老糊涂,我以前是部落里负责收粮的,他们的家在哪有几口人一清二楚,带上我吧。” “不行,不准去,你个老东西怎么不听人劝,他们偷溜回去是他们找死,要你好心!一个个白眼狼的,一会儿救出来缺胳膊少腿还怪你怎么不早点去!” 高大的年轻人拉着老者死活不同意,最后拗不过老人要断绝关系,黑着脸决定一块去。 除了他们仨儿,官差还领了两个局促不安的妇人:“地部落只有这五个愿意的。” 妇人硬着头皮道:“王爷,我俩在部落当过媒人,能帮上忙。” 两个妇人年纪不算老,手脚还算利索,魏游点点头:“行,名字记上。”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举着火把的火龙在官道上快步前行。 五郎喜滋滋拿了干粮回棚,转头却发现草垛上的大鹏不见了,他朗声唤了几声,无人应答。 也去拿粮了?还是…… 五郎想到另一种可能,快步走出棚,远处行进队伍中一人有所察觉,回过头,跳动的火光打在他憨厚的脸上,五郎看清那人朝他笑了笑。 那不是大鹏吗? 五郎眼睛瞪得老大,恨铁不成钢地向前跑了两步。 他什么时候跑过去的?他瞎凑什么热闹啊! 这个蠢货! 饶州城离沧林有段距离,受灾不严重,随着离沧林的距离不断缩短,情况愈发严峻。地上倒塌的房屋变多,树木拦腰折断混在泥石中阻拦着队伍前行,入眼满目疮痍。到了中心地带,要不是虎巫替他们指路,谁也看不出来脚下的土地是曾经踏过无数遍的沧林官道。 刚离开饶州城的时候还有人说上两句,现在已经没人开口了。 “王爷,到了。”虎巫哽咽道。 他被人架着颤颤巍巍走到一块开裂的大石块旁,像是抚摸孩子般轻轻拍了拍半边完好的石头,魏游从他脸上看出了不舍、难过和可惜。 “这是……虎部落?”不止一个人质疑。 印象里不长这样。 现在的虎山像是被锯了腿的龟,看不出原本高大雄伟的模样,一路上虎部落的人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时还是打心里的悲凉。 这还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吗。 满是灰烬。 翻过了虎山就是虎部落,虎山被地动削平了一半,众人不经联想,那虎山后头的房屋呢?是不是都被埋了?开垦的田和种下的小麦呢?是不是也被毁了?那家里没带走的牲畜呢?还活着吗? 无论脚上的枷锁如何沉重,他们还是翻过了山见到了虎部落的全貌,事实比想象中更可怕,短暂的沉寂后,虎部落的人捧着地上的泥灰,失声痛哭。 “我们的房子!” “全毁了啊!” “坟!坟全没了!列祖列宗在上,小儿不孝啊。” 视线中,一条裂缝自虎山山脚劈开,半人宽的裂缝贯穿整个虎部落,裂缝腹里的虎部落房屋塌陷,成为废墟。路经虎部落的一条小河干涸枯竭,远处虎巫曾亲自领他们看过的有泉眼的小山被夷为平地。 不过离开几日,像是经历了沧海桑田。 原来虎巫说的是真的。 原来王爷说的也是真的。 见到震中的场景,所有人心底的不安和愧疚化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庆幸王爷相信虎巫的预言将他们强硬带走,躲过了这场浩劫。 人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谁能想到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会发生这般骇人听闻的地动! 漫天尘土中,虎部落的人掩面痛哭,一股压抑的悲戚在空气中蔓延,不知这哀悼者是这经历摧残的土地还是眦目悲痛的人。哭了一阵,虎巫举起拐杖把他们一个个敲醒,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救人要紧。 是啊,距离震中有些距离的虎部落都成了这副鬼样子,那其他部落呢?还有人活着吗? 他们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虎部落没人偷回,他们停留的时间不长,重要的还是逃离人数最多的地部落,整整两百多个私逃者,他们得赶快过去。 “大哥哥,如果我爹还活着,我就算打死他也要让他改邪归正。” 狗蛋看着路边的动物尸体,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江盛听说过狗蛋的事,闻言他盯着狗蛋瞳孔中自己的倒影,点点头:“好。” 像是替狗蛋他爹应答了。 见过虎部落的惨状,照理来说百姓承受能力更强才是,但到了地部落的地界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呕—— 周存一个没忍住,扶着庞从弯腰把垫肚子的食物全吐了出来。 地部落的血腥味太重了,像是蓄满血液的血槽,散发着浓浓的恶臭,活生生像是一座鬼村。 狗蛋跳下车,瘦小的身影穿过重重废墟直奔家门,他跌跌撞撞摔了磕了就重新爬起来,仿佛不知疼痛。 老天是残酷的,他没有等到一个如果。 高二狗在灶房位置被挖了出来,他和身下的鸡被滚落的山石压的扁平,已经看不出人形,江盛不忍心地别过头,人死了,那些改邪归正的话语也没了听劝的人。 没有意义了。 挖了一个多时辰,他们共挖出六十二具尸体,二十七名幸存者,其余人要么没回村子,要么被埋在更深的地方,后者,生还的几率很小。 哒哒—— 敲打石头的声音在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不大。 没人注意到细碎的响动,魏游有些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幻听,他独自寻着声音方向走,敲打声断断续续,他也停停走走,等到了声源处回头看,发现已经走出了不短的距离。 “底下是不是有人?”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脚下的声音消失殆尽,没等他贴着地面细听,复又传来几声更加急切的敲打。 真有人! “快来几个人,下方有人还活着。” 细小的碎石好办,但这一处还压着一块比人更高更宽的巨石,几个打着赤膊的汉子用尽吃奶的力气,手背上青筋突起,曲张虬结如蚯蚓一般。 石头岿然不动。 “怎么办?这石头起码有十几吨重,要不咱先把一侧清理干净,合力推出去。”说着又朝底下喊,“兄弟坚持住啊!” 挖人的事交给他们,魏游朝远处的地部落大长老喊道:“老伯,这是哪户人家?” 老人家眼睛花,连忙走近几步,看清后激动地指认:“是高广,是高广家的!高广这小子也是个混的,怎么脑子这般不清楚,回来做什么啊!” 高广? 魏游脑海里浮现一张脸,身旁的江盛更是急急忙忙起身,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被石头绊倒,他急忙确认:“是不是那个家里有个女儿叫丫丫的高广?”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江盛脸色一白。 给他递水的小姑娘……在下面? 她不是在城外大棚吗?怎么被带回部落了? “底下是高广和丫丫吗?是你就敲两下!” 哒哒。 还真的是他们! 当务之急是挪开石头把人挖出来,江盛定了定神,快步走到巨石旁:“让开点。” 还在清理巨石旁碎石的人被拍了拍肩膀,等看清拍他的人是谁,他不赞同地皱起眉:“王君,让小人来吧,小人力气大。” 一只黑色的鞋踩在了石头上,不等他出声制止,江盛用力一蹬。 纹丝不动的巨石滚开一圈。 魏游垂下眼,视线滑过地面,刚才那一下,好像有一道鳞光从底下划过。没等他细看,江盛换只脚又蹬了一次,巨石被踹开一丈远。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彻底傻眼了,这是正常人能拥有的力气吗…… 魏游上前接住他下滑的身体,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地让他坐下休息,而掩藏在宽大衣袖下的另一只手,在夜色中一寸寸摸索,直到在乱石中触及到一片温凉滑润的东西,他才抿着唇收紧指尖。 “别发愣了。” 魏游的一声呵斥提醒了一众人。 巨石搬离后,挖人的动作加快,听着头顶的嘈杂声,高广想要扯开一个笑,但发现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很后悔,他这这辈子浑浑噩噩,做的最后悔的事就是不听劝阻硬带着夫郎和丫头撤离饶州城。 如果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再意气用事…… 身上的体温在流逝,高广的视线愈发模糊:“丫丫别怕,大哥哥来救你出去了。” 被护在身下的人眼睛闭着,嘴唇苍白,说话声比羽毛还轻:“好啊,要把糖还给哥哥……爹爹,阿爹呢?” 高广费力地低下头亲了她一下:“阿爹太累了,他要睡一会儿。” 丫丫也困,好想睡。 女孩的头往高广脖颈处蹭了蹭,像是一只怕冷的小兽颤抖着吸取热量。 “丫丫别睡,和爹爹说说话。” “爹爹,是下雨了吗?” 稚嫩的小手抵着宽阔的胸膛,她手心黏糊糊的,热乎乎的,像是洗澡的温水,但低头一闻,又是呛鼻的血腥味。 她知道这种气味,以前爹爹上山打猎被抓伤了手臂,也是这种味道,阿爹闻到味道会哭,所以她也不喜欢这种味道。 布满伤痕的小手试图将水擦掉,她越擦越慌,因为不管她怎么擦,水好像永远都止不住。 她挣扎着撬开如铁般重的眼皮:“爹爹是不是受伤了?你会死吗?” 她今年六岁了,知道什么是死,死是很可怕的事情,死就是再也见不到爹爹了,可是丫丫舍不得爹爹和阿爹,所以他们能不能一直陪着她长大,不要死。 能活着谁愿意死呢,高广手里攥着一块石头,惨白的脸上裂开一个笑:“爹爹不会死……是下雨了……别害怕。” “爹爹不能骗人,否则你就是小狗。”丫丫的声音忽高忽低,进气少出气多。 “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人。” “那要拉勾。” 头顶的一小块石头被移开,光线倾泄而下,黑暗的地窖被照得十分亮堂,透过探进来照明的火把,地窖内的场景一览无余。 忽的,一名妇人背过身掩面痛哭。 江盛跌跌撞撞走过去,不敢置信地看着一家三口的境况。 两个大人身下护着一个毫无血色的小孩,不清楚有没有呼吸。而罪魁祸首是一根从竹梯上散开的开叉竹条,从上而下贯穿这对夫夫的胸口又插入了女孩的左腿。 很明显,最上面的哥儿脸色青紫早就没了呼吸。 “爹爹,你怎么没有声音了?你和丫丫说说话,我害怕。” “你不是说快过年家里没米了,要去镇上舂米吗?你不是说要给丫丫扯一块布做新衣裳吗?你说过不骗人的,骗人是小狗……” 魏游听不清丫丫在说什么,但他注意到丫丫的嘴唇动了,说明还活着! “先把人挖出来。” 魏游久蹲起身后身体晃了晃,他稳住身,余光撇见地面上的小石子正在轻轻跳动,蓦地脸色大变:“别挖了快躲开!余震来了!” 底下澄澈的圆眼不知何时睁开,呆呆地望向洞口方向,丫丫的小嘴巴一张一合想说什么。 魏游咬咬牙,拽着江盛朝空地狂奔。 “不!!!” 一时间地动山摇,滚落的石头堵住了好不容易挖开的洞,彻底隔绝了两边。 余震时间不长,但经历过的人却觉得这几秒像是经历了一回生死时速,全都跌在地上,双腿软的站不起身。 黑眸眼铮铮看着远处的洞口被巨石重新掩埋,殷红的眼眶盈满晶莹,沉重的泪珠受不住力滴落在石头上,晕开一朵水花。 什么都做不了。 魏游把江盛抱在怀里,手臂覆在他单薄的脊背后,自上而下来回顺着气。 “不怕。” 不知过了多久,湿热透过层层衣衫贴上他的胸口,魏游动作一顿,手臂收紧,像是要把人揉进身体里。 余震时间不短,震后大家继续挖高广一家三口,只不过心情比先前沉重了许多。 江盛不说话,跟着众人一起挖石头。 高广的尸体被挖出来,他的肺被竹条穿透,随行的大夫说能坚持到人来简直是奇迹。不过这不是他的致命伤,他的致命伤在脑部,大夫猜测是余震时被石头砸中,丢了性命。 至于小丫头,左脚失血过多本就是强弩之末,又经历了余震,呛入粉末没了呼吸。 死了。 全死了。 魏游走过去与江盛并肩站着,他的脚步很轻,轻的像是一缕风生怕打扰了人,但他的动作还是被人察觉。 江盛一头撞在他的肩膀上,鼻尖撞的生疼,他攥住魏游衣袖的指尖白的没有一丝血光,死死不放手,像是攥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就在我面前,向我求救。” “我亲眼看见石头滚下去,无能为力。” “魏游,我怎么这么没用啊!什么狗屁神仙都是我编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在我面前,根本救不了人!” “我们说了会地震啊!” “明明已经把人接到城外,为什么要偷偷回来啊!”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为什么啊!我们都说了啊!” 江盛积聚的情绪彻底爆发,魏游揽过他的肩膀,手心温暖着他的后脖子。 “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小孩的错。” 肩膀处的热意汩汩流出,魏游圈住发颤的身体又轻轻放开,捧起他的脸,一个不带情.欲的吻落在他的眼角旁,舔舐苦涩的泪水。 “他们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们。”江盛的哭没有声音,只有浓厚的哭腔泄了脆弱。 “我要是真的神仙就好了。” 一滴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魏游的手心,被他轻轻合上。 “你很厉害。”魏游道。 江盛没什么反应。 “天命难违,人心难测。该做的都做了,你无需自责。” “大灾难面前,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魏游温柔又低沉的声音像是有种奇怪魔力,促使江盛一点点平静下来。 “你不是无用的人,你救了很多人,城外的人全是你救的。当初要不是你告诉我沧林会地动的事,我不会相信他们的话,更不会力排众难撤离沧林的人。最大的功劳是你,是你给了我信心。” 江盛睫毛挂着透明的水珠,鼻尖通红,他微微仰起头,在朦胧中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一点点朝他靠近。 一个吻落在了另一处眼角。 “所以别难过,我会心疼。” 一家三口被挖出来,江盛远远看着,不忍心靠近。 入土为安,挖到的尸体都被埋在附近的山头,大大小小立了不少坟包。仵作将两位大人先放入挖好的坑中,然后抱起小女孩,打算替她理一理乱糟糟的头发。 但入手的一瞬间却皱起了眉。 这温度不对。 他空出一只手探了探女孩的颈动脉,微弱的脉搏像是天边探出头的朝霞,迎来了曙光。 “女娃娃还有救,大夫,快!!快来看看!” 第 46 章(二合一) 又经历了几次余震, 但挖出来的人越来越少,就算侥幸被成功挖掘,能存活的也极少。 幸存者被安排在清理干净的空地, 丫丫躺在伤员集中地, 紧闭着双眼。 “命是救回来了, 可这腿……”大夫叹了口气, “耽搁时间长,日后恐怕会落下病根。” 一个没爹没娘又不良于行的女子,在这世道日子怕是不好过。 “先开些药吧,”背对大夫躺在地上的人睫毛煽动,眼角渗出藏不住的水珠, 魏游补了一句, “加点助眠的药,孩子还小, 家中巨变定然睡不安稳。” “魏游……” 江盛想说什么,被魏游一根食指按住止了声,他示意江盛回头看,而后拉着人走出简易安置地,在确保丫丫听不见才停下来。 “她都听见了。” 魏游轻嗯了一声:“到底是个孩子, 这样重的伤一直忍着,就算是普通的大人也遭不住这般折磨,吃药了,伤口的疼也能减轻点。” 至于心里的伤,一辈子都好不了。 江盛难过道:“丫丫的两位爹爹真的……” 魏游沉默, 江盛也知道不可能有, 奇迹哪会接二连三的出现,小丫头能够活着已经是上天有好善之德了。 才这么小的年纪就被迫一夜之间长大, 别的小孩受了伤能躲在父母怀中舔舐伤口,但是丫丫却连委屈哭泣的机会也没了。 只能偷偷摸摸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掉眼泪,还怕人看见。 “我想做点什么。” 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魏游,坚定又灼人,寒风吹起了江盛垂落的发梢,长久未休息的秀脸还带着这几日接连转轴的疲惫,但魏游却觉得这一刻的江盛异常动人。 魏游没有多问,伸手顺了顺他有些板结的头发,柔声道:“好,想做什么就去做,需要什么帮忙和我说。” 地动统计伤亡人数近千,各部落不断发丧,饶州城外和沧林一片缟素。 “作孽哦,死了这么多人。” “要我说是活该,王爷都把人撤到饶州城外了,还有人不听劝阻溜走,这些人要不是逃回去干偷鸡摸狗的事,能丢了性命吗?我看这地动啊,就是为了除害。” “哎,死都死了,少说两句。” 议论声与哀嚎声不断,没人去深究真哭还是假哭,凡是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心生悲戚,久久不能平静。 沧林一带土地损毁,短时间不易修整,周存为沧林百姓批新地,重建家园。 重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新生的开始。 死去的人停留在原地挥手,但活着的人不管如何肝肠寸断,日子总要往前走。 魏游没再参与饶州的复建事宜,他陪着江盛在做另一件事。 “福幼院的牌子再挂高一点。” 饶州城官学不远处的一座空闲宅子近几日门内进进出出忙碌不已,官学内的读书人每回上学下学,免不了绕道过去瞅上一眼。 “这是要做什么?” “听闻前几日有人见知府大人和知州大人来过,里头还常常传出小孩的哭声,瘆得慌。” “不像是卖人的牙行。” 今日与往常不同,门梁正上方挂了方方正正的匾额,“福幼院”三个大字笔法恢弘,饶是官学的夫子也忍不住驻足停留。 “确实是好字……” 一名身着浅色儒袍老者叹道,缓慢捋着胡须,身旁的几名年轻书生跟着停下,他们没有老者泰然,伸长脖子往门缝里看,显然对新开的福幼院十分好奇。 一百姓欣赏后喃喃道:“不知请了哪位大家提笔。” “听闻饶州有位书法大家清安居士,应是他的字。” 略有富态的中年人语气肯定,周围的人不禁对他有些崇拜:“原来如此,兄台好眼力啊。” “略懂略懂。” 先前探头的一位书生忍不住转身,摇头:“并非清安居士所书,清安居士之字方正茂密,体态豁达端庄,而此人之字简省多变,运笔豪放洒脱,非一人所写。” 那人脸色一红。 他虽读过一些书,在目不识丁的人面前还能装装样子,但一旦碰上行家就有些班门弄斧了。但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戳穿到底有失脸面,他羞恼不已,原本还想厉声争辩几句,见是一位穿着官学学袍的书生开的口,立刻转变态度亲切道:“这位秀才郎认得居士的字?” 年轻书生小心觑了一旁的夫子一眼,讪笑:“官学中存有清安居士书写的文章,小生有幸拜读过。” “原是如此,是小人眼拙了,”秀才郎的地位在饶州不低,普通商贾自然得捧着,“不知秀才郎可知此地有何用处?” 书生求救地看向老夫子。 “福幼院……京城和江南设有福田院予单老孤稚不能自存者,这福幼院大抵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福田院近二十年荒废了,寻常人不知道情有可原。” “为何荒废,此是利民恤民的好法子,怎的废了?” 问话者声音稚嫩,夫子摸了摸一个到他腰际的学子脑袋,和蔼一笑,却是没说话。 “自然是朝廷贪腐负担不起。” 几人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人,老夫子闻言转过身,对上了一张病弱的脸,他先是愣了一下,后笑道:“敛之,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该收一收,否则只得改名叫周放了。听闻你进出过福幼院,原是真的。” “老师。” 周存咳了几声,淋雨又加上接连不断的民事,他一直未好好休息过,身子骨一直不利索。 “瑞安王在里头,您要随我一起去见见吗?毕竟他曾是您……”周存注意到窥视的目光,止了声。 看热闹的人本来见到朝廷的大官都心生惶恐想要离去,可又好奇心作怪,忍不住听一句再听一句。 这位老者看来也不单是普普通通的官学夫子,那位富态商人更是一脸悻悻,幸好当时嘴巴牢,免得祸从口出。 沧林地动,瑞安王的名号在饶州家喻户晓,不了解瑞安王为人的百姓恨不得把他比作在世神仙,但老夫子听到魏游的封号,亲睦的脸一下子铁青:“还真是他?你老实说,他是不是抢了你救灾的功劳。” “没有,”周存诚实地摇头,“人是他救的,实际上要不是他坚持撤离,这回沧林地动死的人数还要翻两翻。” 老夫子冷哼了一声:“歪打正着罢了。” 亲身经历了地动的事,周存不觉得魏游是歪打正着,魏游真的变了许多,不过他也不会这个时候触老师的霉头:“老师,不见瑞安王,您还不见江盛吗?江盛同在福幼院,您难道不想见见他吗?您难道不想知道这福幼院有何用处?” 江盛那孩子有文采有抱负……可惜了。 老夫子叹了一口气:“罢了,我同你一块儿进去。” 福幼院的人识得周知府,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见了后堂前的刘和德,几人才停下来。 “周大人,庞大人,”刘和德行礼起身的动作堪堪停住,偏了一寸,“谢大人……” 谢老托着他的手臂,打断行礼:“早就不是什么大人了,左右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教书先生,哪里敢受你这一拜。” 刘和德心情复杂,在京时谢大人何等铁骨铮铮,意气风发,今日一见却已老态龙钟,没了当初的精神气,当年的事对谢大人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叹惋归叹惋,刘和德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王爷和王君在书房议事,奴才带几位大人过去。” 人在书房,但没议事。 “魏游,我手疼。” 案桌前,江盛举着毛笔揉手腕,语气软软糯糯,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半天写了一个‘一’字,手疼?” 白底黑字一个“一”,歪歪扭扭的,没有任何书法走势笔锋,随便拉一个读书人家的奶娃娃都能嘲笑江盛半天。 可江盛是真的不会写啊! 偏生魏游不动如山,视撒娇如无物,搞得江盛都怀疑他是故意为之:“手不疼了,但我脑袋疼,哎哟,疼死我了,我是不是晕字啊,不行不行不能再写了。” 虚软的身体瘫在魏游身上,魏游单手支撑着他,江盛狡猾的脑袋借机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是重病患者一样浑身发软,硬是不肯起身。 鼻息擦过耳畔,魏游深眸闪烁。 “不是说要给福幼院的孤儿编书,怎么,势头还没起人就蔫了。一天一个字,等书成了,福幼院又能改名福老院了,省去了过程,不错不错。”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 “不是这么说怎么说,说来在东岭都不曾见夫郎温书习字,听闻江家嫡哥儿文采斐然,正巧今日让为夫开开眼吧。” 江盛急红了脸:“不是,诶,我……” 叩叩叩—— 敲门声打断绞尽脑汁编不出来的理由,江盛心里一松,逃也似的从魏游身上起身去开门。 “刘管家,找我什么事呀!” 刘和德被江盛欣喜若狂的表情吓到,而江盛的笑僵在脸上,他看着门外一大群人,沉默了一下,关上门。 躲起来拾缀一番,江盛才重新出现在大家眼前,端的是沉稳内敛,没有一丝俏皮的模样,仿佛刚才见到的全是大家的幻觉。 好好一个清冷矜贵的人怎么突然就俏皮活泼了呢。 “周大人,庞大人,”魏游在谢老身上停驻的目光最久,“谢先生。” “王爷。” 魏游眨了眨眼,对谢老疏离的称呼并不意外,毕竟印象中谢老可是在皇帝面前打过原身的人,脾气犟得很。 落座上茶,客套一番。 无事不登三宝殿,魏游和周存关系亲疏有别,寻常时候不见,没什么共同话语,他无需多做周旋:“周大人今日前来有何事?” 周存让衙役打开箱子:“饶州衙门支千两纹银为福幼院添一份力。” 魏游坐高堂,抿了一口茶,毫不避讳地说道:“怎么,周大人也行贿赂?” “王爷误会了,”周存知道魏游对他没有好脸色,全盘接受他的冷嘲热讽,“福幼院收留饶州孤童乃是利民之举,我等自然支持。” “马后炮。” 江盛嘟囔了一句,在场人深思各异,魏游轻拍他的手背,倒是来者不拒:“既然周知府有心,本王就却之不恭了。刘管家,银两入库,去外头宣一句饶州衙门捐银一千两。” 沉重的箱子被抬走,书房空了不少,魏游话锋又一转:“钱虽收了,但周知府谈人情,日后本王怕是帮不上忙的。” 谢老不悦地皱起眉:“王爷此话多有刻薄……” 饶州城谁人不知周知府和庞大人皆是清廉之人,魏游说的话对周存来说就是侮辱。 “老师,”周存咳了几声打断他,“王爷放心,罪己的奏折昨日便送出了饶州城,想来年后皇上能有定夺,我之今日,与王爷无关,是我心性不定。” 那最好。 江盛撇撇嘴,虽然明白周存当初是职责所在,可待人的态度实属恶劣,令人不喜。 爱憎分明,江盛的表情写在脸上旁人一目了然,谢老到嘴求情的说辞拐了个弯,叹了一口气。 昔日无缘师徒缘分,今日再见却已形同陌路。 江盛被盯着不舒服,悄悄扯了扯魏游的衣袖:“你认识那位老人家吗?” 魏游看了一眼谢老森*晚*整*理,倒是没藏着掖着:“认识,他曾教导过皇子,当过我两年敬爱的温书先生。” 江盛看看魏游又看看谢老,沉默半晌:“他看起来不太想要你这份深厚的敬爱。” “是也,毕竟我对皇上说他文采不行又是个老顽固,自己不善教学却要霸占国子监祭酒的名头,随口一说他祸乱朝纲,皇帝信以为真把他流贬了。” “只是没想到他曾经门下的弟子周存受牵连被贬饶州,我左思右想,这便是他与我争锋相对的缘由吧。” 魏游也是察觉周存对他有莫须有地敌意才翻记忆的,当初他时不时盯着江盛看,魏游还怀疑他曾经对江盛求而不得,翻了好长的记忆才记起来这事。 原身的黑锅他背定了。 江盛:“……” 怎么每回心里动摇魏游还有点人性时,下一秒就直面翻车? 这根本不需要细想,就是啊! 他又同情周存了,设身处地想想,要是他老师被魏游诬陷了一遭,他没一口唾沫骂死魏游就不错了,这么一看周存第一回见到魏游还算克制。 不光江盛,谢老也很是无语。 他年纪是有点大了,但还没老到耳背的地步,所以倒也不必在他面前旁若无人地瞎说大实话! “王爷倒是变了不少。”谢老无奈道。 可不是吗?灵魂换过了。 谢老又看向江盛,心情复杂,他五年前离京时,江盛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少年,每回见到江盛他都觉得这小哥儿少年老成,如今反倒返璞归真了。 幽幽的视线差点把江盛看得炸鱼鳞,谢老感叹:“王君变化也不小。” 可不是吗?灵魂也换了。 “王君的性子看着比前些年开朗了。” 江盛打哈哈:“哪里哪里,兴许是换了地方,也无需过得那么累,解放天性了。” 魏游:“……” 以前江盛说谎时左顾右盼生怕别人瞧不出撒谎的痕迹。如今不光说话脸不红气不喘,还大胆的调侃了一把。 小神仙说谎功力见长啊。 意料之外的答复让谢老愣了神,随后释怀地笑出了声:“好一个解放天性,院外匾额的字想必是出自你手,几年未见,王君的书法已然登峰造极,我原忧心你成婚后荒废读书,可惜许久,如今看来是老朽想差了。” “不……” 江盛解释的话被魏游摁下,又拉过他的手在指尖摩挲,痒的江盛差点蹦起来捶他。魏游似是无所觉,笑容依旧和煦:“多谢先生谬赞,娶得江家嫡哥儿为夫是本王的福分。” “王爷倒是实诚。” “好说好说。” 谢老没再和他扯皮:“这福幼院……也是王君所想?” “自然,沧林地动,夫郎可怜年幼失亲者,便找周大人划了一处空宅子安置,平日吃穿住行皆可在福幼院中,等过了六岁,便可随夫子上学——” “等等,王爷允他们读书认字?”谢老看着魏游就像是重新认识了一番,难以置信这话是魏游说的。 要知道读书人花销可不少,笔墨纸砚价格昂贵,王爷供其读书是多大的浪费啊,不如给官学中的秀才,兴许还拼一个状元郎福佑饶州。 “考取功名兴许不能,但识字算数还需懂一些,日后出了福幼院也能赚钱养家,不至于饿死。只是饶州文人墨客少,谢先生若是愿意——” “敢问,这收的幼童是否均为男子。” 魏游笑了笑,谢老有不好的预感:“哥儿、女子一同。” “什么?!这万万不可,简直荒唐!女子和哥儿怎能一同混学!” 谢老噌地站起身,桌上的茶杯晃了两下洒出了些水。 谢老不提还好,一提魏游嗤笑一声:“有何不可,谢先生可觉得江盛的文采比不上周存?当年江盛知晓你看中他的文采却瞧不起他的哥儿身份拒了你,今日一见,谢老还是一如当年,顽固不化。” “建州、明州哥儿和女子入肥皂厂、羽绒坊,均能有一技之长赚钱养家,饭足衣暖,便是百姓所求。” “读书人自诩为民着想,可曾听过那些哥儿女子的肺腑之言?所求所思?人人向往海晏河清,天下大同,人人希望天下无贵贱老弱之分,无三六九等之别,可如今,敢问前国子监祭酒大人又做到了几分?!” 书房内鸦雀无声。 谢老动了动嘴,却半个字都未出口,反而被气的晕了过去。 魏游面色不愉,摆手:“找个大夫,送谢老回去吧。” 招夫子确实是一大难题,要想改变当代书生的想法光靠嘴皮子说是没有用的,哥儿书生寥寥无几,大多官场不如意,或许能暂时填补东岭人才危机,其余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最不缺的就是赚钱的法子。 书房内无人了,江盛跟着魏游寸步不离,等魏游无奈地停下来,他赶紧凑过去戳了戳魏游的脸蛋。 “你好厉害呀!” 魏游抓住他的手:“别胡闹。” “都是大道理,谢老都被你绕进去了,怪不得当初被你说老顽固,他字里行间把男子身份地位看的高人一等,一个封建古化的书生,不喜欢。” 当初原身说国子监祭酒是个老顽固,真的是因为读书时被打惨了,所以见谢老不爽,故意为之,并非真的如他所说看不起哥儿女子。在这个世道,谢老的思想才是主流。 江盛把他的沉默当作是默认,笑呵呵道:“怎么不让我说字是你提笔写的?” 桌案上有几分还未开启的信,是京城来的,只是近些天忙的很一直美机会看,他随手拆了一封,无所谓道:“三个字而已,我的就是你的,有什么区别。” 江盛脚步一顿,摸了摸耳朵,怎么又不争气地烫了,人家就随口一说,压根没那意思。 “你以前的字不是这样的,怎么突然好看起来了,你是不是……”江盛停了一下,严重怀疑,“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学习了!” “兴许是天赋异禀,夫郎是京城八才之一,定然比我更厉害。” 江盛被魏游的话一噎,话题绕道他身上他又开始装手疼脑袋疼哪哪都疼了,他哎哟一声挂在魏游身上,耍懒:“你看我这么可怜,帮帮忙,到时候编撰书你还能署上你的大名!流传千古。” 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魏游不为所动,信纸还未被抽出就被江盛摁了下去。 圆滚滚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一日夫妻百日恩,别这么绝情……魏游你看,男男搭配干活不累,我动嘴皮子你动手,咱俩互帮互助,彼此都能享受快乐时光。” 魏游眼神奇怪。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江盛贴着他的耳朵说话,呼出的热气全打在耳根,魏游的耳朵不受控制地往后绷紧,许是察觉到细微的变化,江盛佯装不经意地吹了一口,又吹了一口。 魏游喉结滚动,把“你是人工风扇”咽下去,回了一句:“怎么个互帮互助法?” “来来来,包在我身上,我教你。” 江盛一骨碌起身,二话不说把魏游摁在案桌前的椅子上,然后拉过魏游的手往他手里塞毛笔。 小手手心抵着大掌手背,短暂的触感让手背残留了几分热度,魏游血液里流淌的躁动因子突然活跃起来。 他抬眼看向忙碌的江盛,最上面的纸被江盛涂得脏兮兮的不能用了,他忙活着把旧纸放在一旁换新的宣纸压着。 “一会儿我来说你来写,咱分工合作绝对能成。” 桌案和椅子间空间狭小,要想挤进一个人不容易,江盛太过专注没注意到自己腿的位置,两人靠的极近,腿上的温度隔着外裤撞在魏游的膝盖,一下又一下,看得魏游几度握拳又松开。 他是个正常男人。 再次触碰到时,魏游哑声叫唤了一声:“小神仙。” 魏游的声音一下子把他定住,江盛永远吃不消魏游像是要唱到他心里那磁性又慵懒的调,他抵在魏游膝盖上的后腿蓦地一软,前膝曲起,整个人无法保持站立的状态,他的手臂在空中挥舞抓瞎,被魏游眼疾手快扶着腰顺势坐下。 “小神仙这是投怀送抱?” “怎么又叫这个名……” 两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愣,魏游下巴搁在他的发旋上轻轻摩擦,“想让我帮忙写也不是不行,夫郎那么会说话,也该有奖励才是。” 江盛疑惑:“我怎么就成会说话了。” 在江盛看不见的地方,魏游撩起一缕发梢缠在指尖,一圈圈打转。 “上回在周存面前,夫郎霸气护夫,生气的模样为夫一直记在心里,攒着要报答你呢。” 江盛耳尖泛红,嘴里嘟囔:“多久的事了……生气有什么好记着的,丑死了。” “气鼓鼓的很可爱,”魏游顺了顺他的乌发,引诱道,“总归是福利,要不要?” 真有这么好的事?江盛狐疑:“能兑换成帮忙编教材?” 魏游低低的笑震的江盛耳朵发麻,江盛恍然这又是在戏耍他,没等他起身,头顶传来魏游肯定的回答:“可以,按照你说的来,你动嘴皮子我动手,咱分工合作。” “真的?” 发梢因江盛偏头而抽离,取而代之的是藏不住的雀跃,挠的人心里头痒痒。 “不过还不够,我要收点额外的福利。” 怎么还要额外福利,江盛心情如坐过山车,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他撅着嘴脸色不爽地转过头去与魏游讨价还价:“什么额外……” 清冽的松香覆盖下来,魏游身体往前倾斜,一个吻准确无误地落在江盛的唇上。 江盛簌然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魏游,要说的话忘掉九霄云外。 书房里安静下来,魏游身上熟悉的气息编织成无形的网将他紧密缠住,无法逃脱。 搭在魏游手臂上的指尖下意识攥紧,衣物的质感划过手心,江盛后知后觉羞涩地想要躲起来,可被魏游压着后脖子无法逃离,脆弱的睫毛在虚空中颤了又颤。 “闭上眼睛。” 江盛晕乎乎地乖乖照做,铺天盖地的热气重新将他包裹。 他不是没有和魏游亲过,彼此清醒下亲嘴是头一回。 以前情潮热缠绵悱恻,只觉得很舒服,现在清醒着被吻,心脏像是灌了糖水,甜甜蜜蜜,又像是有蜜蜂顺着蜜水来回飞舞,酥酥痒痒。 找不着北。 也不知亲了多久,江盛感觉上唇被轻轻舔了一下,人就被松开了。 他呆呆的表情撞进魏游的眼里,魏游忍不住,又啄了一下。 “比印象中软。” 江盛脸蹭的一下红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感席卷全身,从耳尖到脖子,没有一块肌肤是白的。 头顶一声轻笑,带着薄茧的大拇指安抚性摩挲着耳根,酥酥麻麻的,让江盛原本就不太够用的脑袋彻底混乱。 他傻傻地问:“你怎么亲这儿啊?” 魏游抵着他的额头,单音嗯了一声,语调上翘,像是心情不错。 “不亲这儿,夫郎还想让为夫亲哪里?” 魏游的手指划过微凸的喉结,亲了一下。 “是这儿吗?” 又划过锁骨,又亲了一下。 “还是这儿?” “你别亲了!再亲我要生气了!” 再亲尾巴就藏不住了! 尾巴的事吓得江盛清醒过来,他伸手撑在他的胸口,想要推开他,却只摸到了两块结实的肌肉,烫的抽回手。 魏游搂着他得寸进尺:“以前不是很犟很热情吗?怎么现在扭扭捏捏?” 江盛忍着甩尾巴的羞耻小声说:“那怎么能一样……” 魏游靠近一点,眼底多了一抹戏谑:“怎么不一样了?” 俊脸近在咫尺,江盛脸上的热度散不下去,害羞是真的,可他心里还有些气恼。早安晚安都是亲额头脸蛋,当然和亲嘴的意义不一样了,他俩关系不明不白的就亲嘴,这是—— 耍流氓!轻浮!占他便宜! 江盛郁闷道:“亲嘴明明是恋人才会做的事……” “喜欢你。” 三个字猝不及防砸下来,江盛猛的抬起头。 魏游察觉到袖子和半片肉被人紧紧掐住,他没有去管,抬手掌住江盛半仰的脸,感受手心传来的热意。 “我喜欢你。” 江盛听见魏游笑了一声,又像是没笑,但这一回清晰无比的四个字钻入了他的耳朵,扎根下来。 落日的余晖从门窗漏进来,打在魏游轮廓分明的脸上,江盛愣是从他不苟言笑的脸上看出了无限的宠溺和温柔。 没有幻听。 魏游在表白?他也喜欢他?是哪种喜欢?和他的喜欢一样吗? 不知为什么,江盛的眼眶有点发酸。 他直起身,滚圆的杏眼急切地看向魏游,似是在辨认他有没有撒谎,然而在触及魏游炽热的目光时,脱口而出的却是:“我也喜……” 话音被一个吻堵住了。 “不着急,先听我说。” 垂落的手被引导着从衣摆探入又贴上胸口,隔着一层里衣,怦怦跳动的心脏像是最好的表白音符,酥的发颤的手指缓缓蜷缩起,魏游被指尖刮的眼底一深。 “感受到了吗?” 江盛讷讷地点头。 魏游松开钳制探入衣衫,感受着对方同样不受控制的心跳。 在他的计划中,表白应当放在新年夜,浪漫又有意义,但是地动打乱了他的安排。 他等不及了。 或许是见了一场场生死离别,心境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地动伊始,一股由内而外的迫切催促着他,加快进程。 喜欢要趁早说。 等意外发生后悔也来不及了。 魏游抵着额头,凝视着他:“剿匪后不少官员往我这儿塞人,女子哥儿都有,但我都拒了。你知道我怎么回的吗?” 江盛的小心眼皱缩了一下,呼吸一滞:“怎么回。” 魏游拉起他的右手,举到嘴边,在他的无名指指根印上一吻:“已与一人相知,白首不相离。” 江盛一愣。 “喜欢之人看似古灵精怪,实际上笨笨傻傻的,连绣个香囊能把自己搞得满手是伤,看着真让人心疼。但他又是那么认真,那么真诚,他的每一个表情都生动的写在脸上,害羞的欢喜的气怒的委屈的,我都见过。” “我喜欢的人是个小醋精,一个香囊误会就能躲起来哭好半天,我见不得他伤心,见不得他哭,他每次哭都能要我半条命。” “我喜欢他的小心眼,因为我也是。” “独占欲本就是相爱之人独生的权利,不允许有第三者插足。”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无名指上,直到亲到指腹,他微微松开,改用牙尖衔住,轻轻用力。 藏在鞋底的脚慢慢蜷缩起,江盛脸色涨红,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不痛。 像是心被烙上了印。 “所以现在,可以吻你了吗?” 江盛被魏游一系列表白砸的脑袋嗡嗡的,反应有点慢。好半晌,在魏游的注视下,他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头还未重新仰起,魏游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尖,强硬地掰过,低头吻了下来。 第 47 章 不知过了多久, 窗外的北风才偃旗息鼓。 江盛埋在魏游肩膀里,攥住魏游衣袖的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表面附着一层细密的软鳞, 在光线中若隐若现。 魏游低下头, 捏住袖口往下拉, 把手臂上的麟片遮住。 “福利, 我自取了。” “说好的奖励我……你这是奖励自己还是奖励我啊。”江盛的声音闷在他身上,听不真切。 魏游失笑:“找我帮忙总得牺牲一下色相,还是说夫郎不满意?” 这不是满不满意的问题:“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亲的他晕乎乎的差点就跌下椅子,一看就吻技了得,他感觉自己吃亏了, 魏游一个王爷, 就算以前不行也是个久经情场的风流浪子。 “天赋异禀,”还有大量片场吻戏教学, “多亏夫郎舍身亲自陪我练习,若是依旧磕磕绊绊,夫郎嫌弃了我找谁说理去。” 江盛语气酸溜溜的:“十三房小妾……” “只亲过你,我干净的比莲花还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魏游怀里的小蜗牛抬起一点点头,露出红得发紫的耳朵。 听听, 这是平日里端重沉稳的瑞安王会说的话吗。 “自恋,”江盛心里比吃了蜜饯还甜,“而且我哪有亲自上阵……” “洞房那几日,还有在钱塘的时候,不亲还猴急咬人, 怎么, 夫郎穿上裤子就翻脸不认人了?” 话音刚落,突然胸口一阵刺痛, 魏游伸手摸了摸他蓬松的头发,手顺着黑发往下,贴上耳根,他稍作停顿,指尖擦着泛红的皮肤面一点点往下。 江盛身体一僵,咬紧的牙蓦地松了。 “嗯……” 安静的书房内,细小的声音被放的无限大。 意识到嘴里泄了什么,江盛捧着脸一头扎进魏游怀里,打死不出来。 好丢人…… 不就被碰了一下,他怎么会发出这种嗲里嗲气的声音! 江盛懊恼地打算闷死自己,他的头抵在魏游胸口位置,耳边是魏游魏游强有力的心跳,还有胸腔的震颤。 “闭嘴,不许笑!” 没等魏游止住笑,又一声虚张声势的话从胸口传出:“也不许想!不许看!” “好,不看你。” 魏游抱着他,双臂从他肩膀外穿过,拿起先前丢掉的信拆出信纸,手微顿,唇在乌密的发间轻轻碰了碰。 添了句:“别把自己闷坏了。” 看了开头,魏游就知道这是三皇子的信,习惯先去末尾找时间,他这便宜哥哥大概拿到水泥和火药的法子试验了才回信,还说兹事体大,已呈于陛下。 龙颜大悦云云还有兄弟间深切的日常问候等等,不再一一细说,知道火药被朝廷收录就行了,希望能帮忙早日结束北边的战事。 一封看完,魏游又挑了一封明显豪华奢美的。 皇帝信里没几句话,可就是这没几句话却让魏游皱起眉头。 皇帝做什么妖。 开年下江南?还会绕道东岭来看他? 字里行间全是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如果魏游是原身,大概能感动的十天不洗手保留这份惊喜,可他不是。 北疆战乱皇帝不去边疆鼓舞士气,反而劳民伤财计划下江南,又不是和平时期,这操作魏游实在看不懂。 不是添乱吗? 朝廷大臣们居然还答应了。 “怎么了?”江盛察觉他的低气压,抬起头。 魏游不答,反问:“不羞了?” 江盛脸上的红潮未完全褪去,还不敢直视魏游的眼睛,盯着他凸起的喉结,岔开话题:“信里写了什么事?” “皇上开年下江南,终站建州。” 江盛惊了,脱口而出:“他是疯了吗?” 说完赶紧捂住嘴。 魏游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信十月初二从京城发出,这事儿已是板上钉钉,容不得我们反对,文书近日也会送达建州知府手中,我们该想的是如何招待好一干人等。” “可赈灾的钱东拼西凑,怎的又有钱了?”江盛想不明白。 “早些年便有此意,只是因与大莱战况暂且搁置,如今不知为何心血来潮。不过龙舟渡江,与我们不是一条路,除了造船的银两外,当地州府少不得送钱给皇帝巴结,下江南的钱倒是不缺。” 和现代奥运拉赞助没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明摆着让人造……痛!” “返”字还没出口,江盛脑门吃了一记栗子。 魏游捏了捏他的耳朵,小声道:“你这嘴巴篼不住,什么都敢往外冒,不说别人是否有二心,你反被扣上大逆不道的帽子。” “平日的机灵劲儿呢?” 江盛嘀咕一声,又不满道:“北边还在打仗,有这个钱还不如支给军队。” 魏游扬了扬手里的信纸,没说话。 这不是王府书房,桌案简陋没多少东西,几封信摆在上面异常醒目。 精美绝伦的信被人随手扔在一旁,魏游从未读过的信中挑了挑,选了丞相的信。 招呼江盛:“来看点轻松的事。” 两张薄薄的纸,这封信比前两封晚一点,信里大多是家里长家里短,说了几月的大事和喜事。 江盛看到其中一行:“男……我哥被调离京城了,还是主动请缨,这是得罪了人还是寻嫂子去了。” 奇怪,原著没这剧情啊。 离京城越远,表示越不被重视,当官自然能不离开京城就不离开,像东岭这种地方已经是贬无再贬了。 魏游不知想到了什么,问:“江少卿有婚约?” 江盛回忆原著,到他看到的地方为止还真没有,按照道理这么牛掰的男主怎么也得配个感情戏吧,可原著大篇幅都在写官场上的尔虞我诈。 连个女的都少见,更何况女主角,角都没露。 “没、没听府里说过。” 耳根被舔了一下,蚀骨的酥麻从脚底蔓延,痒的江盛差点魂都飞了。 “你干嘛?!” 江盛注意到他们靠的极近,先前魏游举起他掉了个儿面对面坐着,方便亲,现在呼吸间连鼻息都交缠在一起。 非常容易擦枪走火。 他悬空在两旁的脚荡了荡,不动声色地往外挪,却被魏游扣住后退的软肉。 隔着两层裤子布料,大掌滚烫的温度传递到常年冰凉的地方,像是火一样烧起来。 烫的江盛整个一激灵。 魏游屈起的膝盖颠了颠,外逃的重量又滑落回原处。 他翻阅第二张信纸,语气如常:“既然没有,应当是生了事,自古报喜不报忧,岳父不提,许是不想让你担忧。” 他说话时神色不变像是在认真分析信里的内容,什么都没做。 假正经。 明明是魏游开口问的,他总归得想一想,现在又嫌他太过关注,吃味。 江盛等身上的麻意褪去,撅着嘴,在刀尖上起舞:“我哥本事厉害着呢!在哪都能混的风生水起。” 男主角有主角光环不管路程多坎坷迟早会位及权臣,不用担心他,就是一直没给相府寄信有点愧疚。 原身爹娘对他好,可他一直无法完全接受他们。 江盛道:“我想给爹娘写封信,唠个家常,东岭出了好东西,玻璃腐乳羽绒服他们还未见过呢,也捎一些回去。” 魏游捏着他的手心,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手还疼吗?” “手?不疼啊。” “嗯,亲的脑袋会痛吗?” “怎、怎么可能!” 魏游看了他一眼,起身把座位让给他:“行,信纸帮你铺好了,既然不疼了,那就自己写来吧。” 江盛:“……!” 这怎么行。 魏游离开的衣袖被紧紧攥住,他回头见江盛勾了勾手指头,见他不动,小脸立刻就皱巴巴。 他俯下身,侧过耳朵。 “魏游,我的手不疼,但我脚软,”江盛学以致用,笨拙地在他耳根舔了一下,暧昧道,“是你亲软的。” “你赢了。” 一个凶狠的吻落下来。 这回江盛是真的被亲软了,魏游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衣服,直起身,将无法排解的精力转移到回信上。 老男人撩不得,再亲下去,会着火。 魏游换了一张纸,动作幅度挺大,江盛的指尖忍不住瑟缩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发软的手指遮挡住发烧的脸。 没出息。 一连写了几封回信,还有一封是江盛朋友送来的,问上回合开酒楼的事还做不做数。 魏游问了几句,没声音,回过头发现江盛用头发埋起来的脸,顿时失笑。 回了一封股权分配合同书,魏游走到江盛面前,撩起他的头发,却被江盛死死摁住。 魏游松开手:“天黑了,该用膳了。” “再、再等一会儿。”江盛把头埋得更低了,拖拖拉拉就是不愿意起来。 魏游失笑。 “都说了不准笑!你……” 突然的腾空让江盛身体失横,止了声,他紧紧牵住魏游的脖子,闻着熟悉的松香味,失律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全然忘了是谁吓唬他。 刘和德原本进来想提醒王爷王君用膳,结果一推门就见到这一幕,默默退下去。 当夜,江盛以为自己难以入眠,却发现一沾枕头就睡。 迷迷糊糊的中,总觉得忘了什么。 日上三竿。 江盛猛的从床上蹦起。 他想起来了,昨天忘记对魏游说喜欢了! 一摸,床上空空荡荡,房间里也没人,问了人才知道在书房。 没有急着去找人,江盛洗漱完拾缀一番,带上了那支进宫时的玉簪,又让云哥儿简单化了妆,他自己还嫌弃不够妖艳添了几笔。 云哥儿见他换了一件又一件衣服,实在忍不住:“主子,您这是要……?” 江盛傻笑了声,没说话。 美美哒哒,又香香,迈着轻盈的步伐出了门。 “刘管家,魏游在里面吗?” 刘和德对江盛叫王爷名字的事已经免疫了,他扫过江盛浮夸的妆容,敛下眼,恭敬道:“是否需要奴才禀告一声?” “别别别,我自个儿去,”江盛扫过书房外的两个护卫,“你们都下去吧。” 刘和德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没多问。 书房外清场,江盛对着紧闭的房门,来回走动,突然就开始紧张了。 一会儿怎么说? 说“我喜欢你”还是说“你长的好看,能不能和我生鱼崽崽”? 不行不行,魏游还不知道自己是鱼呢。 那就…… 江盛几回吸气吐气,终于让发抖的手指缓下来。 不就是一句话而已!简单! 江盛死死盯着门框,“呼”了一声,坚定地上前走。 推门,进门,闭眼,张开嘴大声喊: “魏游,我也喜欢你,想和你交.配的那种喜欢!” 终于说出口了! 魏游会感动吗?会觉得他真诚吗? 江盛心脏砰砰直跳,脸上带着忐忑的潮红,书房内寂静无声,一秒两秒……时间过去,什么声音都没有,魏游感动的说不出话来了? 不至于吧…… 倏然,安静的书房泄了几道呼吸,他感觉哪里不太对。 缓缓睁开眼。 魏游的手悬在半空,手里拿着一封卷轴,大约过了两秒他才把手放下。 而他前面,几个人背对着他,头却一百二十度看向门口,脸上表情俱裂。 江盛:“……”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迅速收回打算往前走的右脚,带上一扇门。 又退出踏进书房的左脚,笑容甜美:“大家新年快乐!” 众人:“……” 门外被支开但只是走开几步的刘和德和护卫:“……”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江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了另一扇门。 嘭—— 第 48 章 门被关上, 屋里的人保持扭头看门口的姿势,脸上表情要笑不笑,像是被定住的木头人, 看着无比滑稽。 直到室内传来椅子滑动地板的声音。 诡异的沉默中, 虎巫咳了一声:“王爷, 您说的能抗风抗震的屋子……” “稍等片刻。” 魏游把画卷卷轴交给几位观摩, 自己则快步流星跟上江盛。 被留在书房的几人面面相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回想起王君破门而入的事,忽的又齐齐低下头。 还是王爷王君会玩啊。 江盛走的急,但至少没有因为恼羞独自跑出福幼院, 魏游找到他时嘴里发泄似的塞满了食物, 两颊鼓鼓的,像是小蠢猫……不是, 小蠢鱼。 嘴里塞得满满的,看到魏游还呛到了。 “做什么咽这么急?” 魏游嘴角勾笑,说完就被江盛狠狠瞪了一眼。 一杯水很快咕噜咕噜吞下肚,魏游的手一直轻拍他的背,注意到他没事了便把手自然搁在肩膀上。 江盛抖了抖。 “你别看我了……” 丢脸死了!啊啊啊啊, 书房内外为什么还有人在,光想到跑出书房对上刘和德的那一眼,他脸上的臊红就褪不下来。 那眼神明明在说他—— 太!野!了! 回想起自己说的话,交.配一词好像并不常用于人类社会,他当时理所当然地说了, 在他潜意识里这就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 忽略了种族不同表达也不同,现在回想起来他只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一只带着安抚的手摸上他的脑袋, 轻轻揉了揉。 “夫郎特意化的妆,好看极了,为何不能看?” 闻言,江盛抬起头。 手下漂亮清秀的脸红意不减,眼尾浮夸的妆容晕开少许,恰到好处地添了一份平日不常见的妖艳。 魏游撤开身,取过毛巾打湿。 “我说的太过直白,会被人笑话。” 魏游一走开,江盛的脑袋就埋进臂弯里,被魏游挖了出来。 “没人敢笑话你,此事不会外传,除了书房的几位来致谢森*晚*整*理的部落人和书房外三位王府人员外,没人会知道今天的事。” 水有点凉,碰到眼角时江盛瑟缩了一下,魏游放轻动作,可还是在娇嫩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红色的印子。 “况且,夫郎愿意说,我也爱听,关旁人何事?” 魏游擦完唇上的胭脂,俯下身,吻上那片觊觎已久的柔唇。 江盛被亲的晕头转向,抓着魏游的袖子迷迷糊糊地想。 对啊,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不专心。” 橘色的暖火下,分神想事的人被抓住,狠狠惩罚了一阵,魏游试探着撬开紧闭牙关,察觉到身下人毫无保留的信任,他眸色渐渐转深。 “记得换气。” 江盛虚虚挂在魏游身上粗喘着气,心里不服,为什么魏游游刃有余,他就好像个小白痴一直被牵着鼻子走。 明明在海里泡十天半个月都没事,魏游一个吻反而让他有了难以呼吸的窒息感。 丢人。 魏游轻轻笑起来。 “还要再来一次吗?” 江盛脸颊发烫,局促道:“来。” 他学习能力可强了,这回肯定不会憋红脸! 半晌,魏游端着水出门。 等他回来,椅子上已经没了人影,脚步一转,走进屏风后的内室。 一个人趴在床上,露出一截葱白的小臂,他的头发有些凌乱,整张脸埋在枕头里,像是打算把自己活活憋死。 魏游捏了捏他的后脖子。 江盛脖子往衣领里缩,露出的手臂往床内摸索,卷过被褥把自己从头到尾盖起来。 准备当个缩头乌龟。 不就一个深吻,怎么就学不会换气! 还露出来一截鱼尾巴,幸好收回地快魏游没见着! 江盛扒开被褥一角,见魏游坐在床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里忐忑。 应该是没见着吧? “刘和德说虎巫和其他部落的人还在书房等你,你赶紧去。”江盛催促。 见他露出脑袋,魏游无声地笑了笑:“嗯,别闷着,明天带你去部落新址一趟,放松一下,有好玩的事。” 江盛眼睛亮了亮,什么尴尬不尴尬全都抛在脑后。 太好了,他都好几天没出去玩了,都快发霉生锈了! 翌日,令人担心的事没发生,除了刘和德见到他时表情微妙但很快收住,其他人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两个护卫也不在队伍中,这让江盛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来。 “我们去部落做什么呀?” 江盛坐在马车内,看着搬上车的东西,好奇地问。 “忘记今天什么日子了?” 马车行驶过一座城外庙宇,一阵甜甜的香气从车窗外毫无阻拦地飘进来,嗅得江盛吃饱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叫了。 魏游的声音适时响起:“腊月初八了。” “腊八粥!”一把掀开帘子,黄色的寺庙已经被甩在后面了,江盛有点可惜,“早知道空着肚子来了。” “一会儿还有机会。” 横在腰际扶人的手被打落,江盛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嘴里无声念了两个字。 魏游不在意,收回揩油的手,心情不错:“不过不能吃太多,小心胃难受。” 吃百堑不长一智的人少有,身旁坐着的人明显心不在焉,魏游摇了摇头。 先前好像看见桂圆红豆了,也不知道后头缀着的车内还有什么添的…… 江盛舔唇的动作一顿:“部落人信奉蛇啊虎啊山什么的,腊八粥起源于佛教,他们可以吃吗?” “你倒是还记得腊八粥起源,”魏游道,“昨日和虎巫谈及过,说是不碍事,只要不是寺庙的和尚做的便可。” 部落人聪明着呢,懂得变通,谁说这回瑞安王送来的是佛粥。 见着和尚了吗?见着念经诵经了吗?见着对佛祈福了吗? 什么都没有怎么能叫佛粥呢,就是一碗朝廷送的赈灾粥而已,只不过用的料好了些,可不是对蛇祖虎祖不敬。 经过一夜的洗脑,各个部落对此不再排斥,反而心里感激的很。 粥未烧开,粥棚外已经满满当当都是部落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半个月前的伤痛在平复,他们脸上已经极少见着痛苦之色。 挺好,日子总要向前看的。 勾人的甜味儿越发浓郁,粥盖一开,周围的人使劲吞咽,一旁控场的护卫握紧手里的刀枪,若是发生争抢那手里的武器也不再是摆设。 眼馋归眼馋,队伍没有推搡,反而井然有序。 也不知是轮到第几个人取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魏游差点以为这人是饿晕了。 “草民是虎部落人,沧林地动,王爷的大恩大德草民没齿难忘,王爷若是不嫌弃,日后有用得着小人的,小人就算豁出命去也愿意为王爷尽犬马之劳!” 周围安静了一会儿,紧接着跪地磕头声此起彼伏,嘴里各自说着感恩的话,到了最后化为整齐的重复—— “多谢王爷王君救命之恩!” 两千多人发自肺腑的呐喊让魏游心头一震,他从没想过今日气势如虹的一幕,当初救助沧林他只不过依照本心没有要人报答的意思。 如今却因他们诚挚的谢意动容。 得民心是好事,但要上头那位觉得安心,魏游心里叹了一口气,虚扶了人一把,没有说什么只道了一句:“起来吧,一会儿粥凉了。” 难得一次的好食材,大家捧着碗小心嘬着,吃的都很慢,边吃边私语。 “这粥叫什么,真甜啊。” 芳香四溢的甜粥一入口,便有一股浓浓的香甜在蓓蕾中蔓延开来,他无法形容这种味道,只觉得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好吃的粥了。 “听几位厨娘说是八宝粥。” “八宝粥……好名字。” 白瓷小汤勺在浓稠的粥里舀起一勺,闻着尽是蜜糖似的甜味,虎巫享受地眯起眼:“王爷有心了,四种不同的米,再加上红豆红枣莲子桂圆,八样不同的食材搭配而成,细腻柔软,老少适宜,八宝粥名副其实。” 说着又喝了一大口。 被一旁的人劝说慢着点。 腊八这一日是虎部落的小年,比大荆的小年早上半月,热热闹闹围着篝火尽情了一把,多多少少喝了不少酒。 魏游喝的少,江盛喜欢喝虎部落的小青桔酒,把自己喝醉了。 “喝,还能喝……” 虎部落早给他们备好了房间,出来放松,这一晚倒是没急着回去。 魏游扶着人进门,又是擦脸又是脱鞋,怀里的人还不安分,一直动来动去不配合。 早前在林家践行宴时还以为他很能喝,原来只能是一些低度酒,像是加浓的小青桔酒就受不住了。 “小神仙醉了会飞升吗?” 喝醉的人嘴里嘀嘀咕咕的声音不清朗,耳朵凑过去,热气连带着焦急的话音喷在魏游耳畔:“甩尾巴……尾巴……” 魏游浑身一僵。 江盛浑然不觉,躺在魏游宽阔的胸膛里,手指覆盖下的不是鱼尾,而是一双白皙脚踝的双腿。他早就拿不稳酒杯的手胡乱掀衣服,想要确认自己没有残疾。 结果衣服没脱掉,反而把魏游香囊顺走了。 只有魏游知道,随身携带的香囊里藏着两片水蓝色的鱼鳞,晶莹剔透,不知道整条鱼尾巴现形会是怎样一番令人心动的画面。 魏游阖下眼,遮住化不开的深意:“你的鱼尾巴?你是人鱼吗?” “对啊,”江盛脑子一片浆糊眼睛都睁不开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我的尾巴呢,我的尾巴怎么不见了?” 说着嘴一撇就要哭。 魏游想了想,在他后颈亲了一口。 尾巴簌地一下出来了。 感觉到身上的触感不对,魏游低下头,在他水盈盈的眼睛上停顿片刻,视线掠过纤细的腰肢,往下看。 白色的亵裤落在地上无人管,不远处的烛光洒在鳞片上,一闪一闪,细软的尾鳍在空中划过一条细线,微微翘起,不到一秒,尾鳍像是失了力又掉了下去,看着又可怜又可爱。 魏游屏住呼吸,盯住这条半透明水蓝色的尾巴,和他想象中一样,美得不可方物。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不似真实的尾巴,手指微微蜷曲,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胸膛处猛烈跳动的心脏告诉他不是幻觉。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江盛的尾巴。 “尾巴,出现了。” 江盛嘿嘿傻笑了一阵,忽的笑容一滞。 醒了? 魏游见他摸尾巴的手一点点慢下来,直至停止不动,然后一言不发地盯住自己垂在腰间的手,眉间拧紧,像是在思考什么困惑的事。 魏游克制着不去碰这条美丽脆弱的鱼尾,深吸一口气:“是难受吗?我让人去备一碗醒酒汤来。” 他松开固定在腰际的手。 远处的烛光跳动了一下,印在魏游轮廓分明的脸上,没等起身,魏游忽然觉得袖口一紧。 他停下动作,低下头。 一只葱白的手拦下了他。 “魏游。” 另一只手费力圈紧醉酒无力的尾巴,粼粼的漂亮鱼尾像是一把小扇子划过魏游的下巴,未等他抓住,被薄红的脸抵在下巴上。 制止了想要叛变的鱼尾巴,江盛仰起小脸质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尾巴?” 魏游呼吸一滞,有些口干舌燥:“没有。” 江盛拉起他的手放在鱼尾上,委屈巴巴地指控:“骗人,要是喜欢,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碰碰它?” 第 49 章 怎么会不愿意呢? 他不敢乱动。 他的手被固定, 手下是货真价实的鱼尾巴,和香囊里冰凉的鳞片不同,附着在血肉之上的鳞片带着属于江盛的温度, 摸上去温暖顺滑。 “好看吗?” 在期待的目光中, 魏游点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 江盛语气中急切的情绪才一点点平复, 转而愉快地带着他的手顺着鳞片往下摸,直到尾鳍才满意地松开。 为什么魏游知道江盛很愉快? 那平摊无力的尾巴又翘起来了,还得意地来回甩动,仿佛是在和他打招呼。 魏游衷心道:“尾巴很漂亮。” 小说里影视剧里拍摄的美人鱼不及江盛三分。 魏游的指尖顺着尾鳍往下,鱼尾比第一眼匆匆看过时更让人着迷, 细软的触感像是上好的丝绸, 怪不得鲛绡一事流传甚广,光是鱼就让人赏心悦目, 更何况其亲手做的绡。 魏游虔诚地为他擦拭落地沾灰的尾尖,轻柔又细致。 见猎心喜,魏游摸了一遍又一遍,等满足了才发现江盛已经好久没发声了,低头一看, 人……不对,人鱼已经软塌塌躺在他的怀里,眼角泛红。 魏游一愣,听着沉重的呼吸不情愿地收回手:“平时怎么不放出来透气?” 无法聚焦的眼睛直愣愣往前看,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魏游耐着性子:“尾巴, 往日没见你变出来。” 江盛看着他点点头。 点头是表示什么意思? 魏游无奈, 没法和小酒鬼正常交流,只好抱着他往浴桶方向走。 “鱼喜水, 你变了鱼尾巴后会觉得不舒服吗?离开水面多久会觉得呼吸困难需要泡水?淡水里生活会不会觉得身体痒?” 一系列的问题都没得到回答,魏游就不再问了。 被他们耽搁了一会儿,水已经降温,正好到适合洗澡的温度,不过得速战速决,否则温度太低容易受凉得病。 俯身松开手,魏游想把他放下水,可醉鬼牢牢锁住他的脖子,试了几回对方像是树懒一样懒洋洋地挂在他身上不愿意不配合,无奈,最后魏游妥协了,上前走了几步让他稳稳坐在桶沿,才空出手帮他脱衣服好洗漱。 江盛静静看着他,无比乖巧。 正当他放松警惕时,江盛抬起冷白的手臂勾住他后脑,暗自偷袭。 魏游挑眉,静静地等着,以为江盛要做什么恶作剧,结果等到了一个青涩的迟吻。 “魏游……你也亲亲我呗。” 夫郎这么会撒娇,谁受得了。 魏游眸色渐深,低下头,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额间孕痣上,缓缓往下,厮磨着微红的柔唇,逐渐加深。 浴桶水面上浮现相拥的倒影,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下唇一痛。 搂着江盛的手收紧又松开,魏游撤开一段距离,对上了一双泛着水光的秋眼。 “你可真是……不知不怕是何物啊。” 对视的人耳尖泛红,魏游摩挲着他的耳根,低低笑了一声。 砰砰砰—— 魏游隐隐听到了敲门声,懒洋洋的假装睡着没听见,却听到了刘和德喊的一声比声响,他不悦地皱起眉,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碍事。 “王爷,王爷?” 伺候的人都在外头,魏游逼近江盛的脸,装聋作哑。 一只手轻轻地抵在胸口,魏游深吸一口气,替他整理凌乱的衣物,重新抱回床内,盖好被子。 “王——” 门被粗暴地打开,刘和德的话卡在喉咙里。 “什么事?” 高大的人影从门后走出,背着光给人以无形的压力,刘和德被他不悦的声音一激瞬间回神,还没来得及开口,见他凌乱的衣着,又是一愣。 “刘和德。” “奴才在!” 刘和德下意识应答,开了口接下来的话就顺了:“奴才命人熬了解救汤,王君喝了明早醒来头疼会好些。” 托盘上放着四个朴素的碗,魏游扫了一眼:“多的你们分了。” “另外两碗并非解酒汤,是虎部落送来的,近来降温快,今夜篝火宴吹了不少风,便熬了些预防风寒的汤水。”刘和德小声补了一句,“奴才命人盯着又试了药,并无不妥之处。” 魏游嗯了一声:“还有事吗?” 刘和德注意到魏游不耐烦的语气,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虎部落送了水果来的事,明日备早饭时直接添上好了。 于是摇了摇头。 “浴桶里的水冷了,换点热的。” 说完门嘭地被关上,刘和德又愣了几秒,动了动发麻的腿,转身往外走。 解酒汤加了蜂蜜味道甜滋滋,江盛闻着味喝的快,只是那碗清热润肺的枇杷叶炖柚子皮,味道清苦,江盛死活不愿意喝。 “还想亲吗?” 色.诱谁不喜欢,江盛反正毫不犹豫地就点了头。魏游捏了捏他的脸,要不是脸长得好看,光是那痴汉般地傻笑,就能让魏游破功。 魏游循循善诱:“一口一个吻,换吗?” 江盛的小脑袋瓜终于动了一回。 “要嘴对嘴喂!还要亲亲!” 小傻子。 “哪里看来的喂法,江家哥儿谪仙般清风明月的人,怎么会这些,嗯?是不是背着为夫和别人偷偷试过?” 江盛年纪小动作生涩,不像是谈过的,可若是真谈过柏拉图式恋爱,魏游心里还是有些吃味的。 他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大的占有欲,可碰上了江盛,他又无法用理智约束自己。 魏游想着怎么套江盛的感情史,一抬头,发现江盛的眼睛被氤氲的水汽遮满了,委屈地要命。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魏游心口一缩,暗骂了一声:“是我不好,是我小气,不该乱吃味,我是开玩笑的,你别哭。” 那眼角一碰,眼泪就哗啦啦落了下来,江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嘴都伤心地撇下了弧度。 “那你也不能这么说我。” 哄不好了,魏游拉过他的手放在心口:“没有下次了,头回谈恋爱没什么经验,只是想到小神仙活了这么久肯定不止我一个,心里泛酸罢了,你要是难过就打我消消气。” 江盛用难过地鼻音嗯了一声,算是听进去了,打是舍不得打的。醉酒的小酒鬼特别爱哭鼻子,魏游连哄带骗,等一碗防病汤喝了才哄好。 “你真的是头回吗?” “真,比你绣香囊的针还真。” 又油嘴滑舌。 他闷闷道:“我也是,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你总是这样,随时随地撩人又不负责任,还亲的那么舒服,你要是以前真有,以后没有就好了,但不能骗我。” 魏游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绝对没有,信我一回?” “好,拉钩。” 不仅拉钩了还大拇指上盖章,比五雷轰顶的毒誓诚恳多了。 生气来的急走的快,魏游见他缓过来了,又恢复了寻常样:“嘴对嘴的神仙喂法,不知道小神仙还满意吗?” 唇上残留着温热的触感,一次又一次,魏游每回度水还舔他牙…… 气消了,刚才的一切就清晰起来,嘴里满是淡淡的苦味,但心里止不住冒甜水,江盛头一沉,又把自己砸枕头里去了,外面露出两只可爱的红耳朵,被魏游不怀好意地捏了捏。 “变兔子了?” 捏耳朵的手抓住放在枕头上,细看多了一圈牙印。 魏游夸张地嘶了一声,笑道:“还挺凶的兔子。” 手被甩开,又不理人了。 下人将冷了的热水撤下去,换了热的水,魏游试了试水温,拼了些冷水,宽衣解带准备沐浴。 “你在哪?怎么还没回来?” 床上的声音很着急,床榻发出摇晃的吱吱声,魏游和他隔着屏风看不见,但猜到估计是东张西望在找他,他加快动作,应了声:“在沐浴,你先躺着休息会儿。” “那你怎么不带上我,之前还抱着我去洗澡,亲够了就不理人了,始乱终弃,你坏。” 始乱终弃可不能乱用。 “先前不是不愿意下水吗?夜深天冷,明日酒醒了再洗不不迟。”魏游道。 床边没声音了,魏游想他是同意了,刚踏入浴桶水没过肩膀,就听见内室传来脚踩地板的声音。 吧嗒吧嗒—— 很轻。 魏游拧着眉,等他靠近后大臂一展把他捞了进来,又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一掌:“冬天下地不穿鞋,要是得了风寒看你怎么办。” “你打我。” 江盛原本见魏游不在心里不安,此时见到了魏游没得到安慰反而被被打了一顿,顿时不爽了,他倔强着想要挣开他的怀抱,沾水的里衣被热水打湿,贴在江盛的身上,勾勒出他半截纤细的腰身。 没多少肉,得找个机会再补一补。 被压着肩膀坐在水下,江盛的双腿幻化成原形紧贴桶壁,浴桶内空间狭窄,尾巴施展不开,江盛只能用尾尖抽打他的腿解气。 那不痛不痒的扫尾动作,不像是在打人,更像是在调戏他。 魏游无奈地笑了声。 将人紧箍在怀里,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空气中涌动着轻柔春波。江盛半面脸迎着光,映照出脸颊上由浅变深的红晕,魏游看着近在咫尺的玉脸,舔了舔干燥的唇,人微微往后仰。 一人清醒一人迷糊,这不是情潮没必要做多余的事,他也不想在江盛喝醉时趁人之危。 木桶外因为两人的较劲洒了不少水,水温也降了不少。 “别闹,喝了这么多酒明天该头疼了,好好洗洗去酒味,再闹惩罚你。” 江盛只听到了要惩罚他,还以为又要被打屁股,顿时不干了,抽动尾巴就要把木桶给破坏掉逃出去。 尾巴力大,江盛潜意识里顾及魏游,收了点但还是不小的力。 感受着腰间积蓄的力量,魏游感觉不妙,他摸了把硌着他后腰处的软鳞,原本还在凶闹的人浑身一僵,头重新搁回他的肩膀。 “魏游……我热……” 江盛的吐字不清楚,魏游听岔了:“饿了?一会儿让人送些零嘴来垫一垫。” “难受……” 魏游的手被引着重新覆盖上鳞片,毫无章法地被拉来拉去,与先前的触感不同,这回鱼尾巴确实比先前烫了。 他也感觉出不对来。 热气弥漫,房间内气氛古怪,整个屋子好像都要被他俩烧起来了。 到底经历的多,魏游留着几分理智简单给两人收拾一番,抱着江盛就往床边去,他的手在发抖,不是因为冷或者抱的人重,而是那种熟悉的香味又来了。 周遭的气味不是很浓,但两人靠得近,鼻尖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香,魏游同江盛一样,浑身的血液翻涌而来。 “你快情潮了。” 魏游陈述道,但平静的话里夹杂着一份复杂的情绪,江盛喝了酒又有点情潮前兆,原本就没什么神志的脑袋更迷茫了。 一个劲往魏游身上亲。 还不小心磕破了魏游的下唇。 魏游抵着他的鼻子,笑道:“原以为养了条乖乖小金鱼,没想到是条小鲨鱼,超凶。” 说完一把捞起人,扯过枕头垫在腰下,不给江盛反应的机会,俯下身。 暖色的烛光下,陷在被褥内的瓷白手指紧紧攥住鸳鸯戏水的面,揉成皱巴巴一团,又缓缓松开。 窗外寂静无声,连风吹草动的声音都静了下来,除了房间内的轻重不一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魏游直起身,盖好他的被子,起身下了床。 等从洗漱隔间出来,手里的味已经散了干净,只剩下肥皂的奶香残留指尖。 床上的美人鱼呼呼大睡,一截尾巴露在被子外,魏游替他擦拭干净后藏好,又无奈地去洗了个冷水澡。 一夜无眠。 门外传来公鸡打鸣声,一声接一声叫得江盛宿醉的脑袋钝钝地疼,他烦躁地想扯过被子蒙上头,然而手一动就碰上一具温热的躯体,同时,骨头里一阵阵酸浪让他的身体忍不住僵住—— 他这是……被人打了吗? 江盛迷迷糊糊的脑袋只想到了最后清醒的画面—— 魏游把他扛走了。 所以……魏游家暴了?! 他居然是个家暴男?! 江盛刷的一下从床上起身,身上的酸麻一股脑从脚底窜上脑门,酸的他眼睛都睁不开,反而吵醒了魏游。 魏游昨天的晚,又早醒,眼袋明显有些泛青。 一睁眼,就被白瓷泛光的皮肤晃了神,昨天江盛的衣服湿透了,魏游就没给他穿,现在起身后被子落下,身上的零星青紫格外惹眼。 魏游一下子清醒了。 江盛一脸严肃:“你打我?” 魏游:“……” 他坐起身,一身被啃的青紫触目惊心,还有磕破的嘴唇,无一不在诉说昨天战事的狂热。 有没有打架一目了然。 江盛不自在地收回凶神恶煞的目光,再看自己,除了身上有点酸软,该痛的地方好像没痛诶。 江盛看看魏游又看看自己,惊呆了。他脱口而出:“天呐,我长本事了,我居然上了你!!!” 魏游:“………………………” 有时候,魏游真的不知道江盛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大概种族不同吧。 “你还有这么大的志向?” 江盛一开始还不服气,抬头看见魏游愈发深邃的眼睛,顿时怂了。 “那你这身……怎么回事?” 魏游醒了也没打算继续睡,抓起挂着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线条分明的腰肌被藏进里衣,江盛可惜地收回视线。 “你昨天喝醉了。” 江盛点点头。 “想要把浴桶踹翻,我制止了你,你又来亲我。” 他这么主动吗? 江盛给喝醉的自己点了个赞,面上不显:“那你这个嘴唇……” 魏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昨天送了醒酒汤,你说要我一口一口喂你才愿意喝,有一回我喂的慢了,你就来我嘴里抢……” 他的嘴被一把捂住,满脸不敢置信。 “这这这……这是我??” 他酒疯这么严重吗? 下次还是不喝那么多了,好糗。 身子往前扑,他才发现被子下的自己是条鱼尾不是腿,又迅速缩了回去。 不会被看到了吧? 江盛心中忐忑,看魏游的眼睛很虚,但没从魏游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又小心试探:“那你昨天应该没看到什么吧?” 魏游摇摇头:“没有。” 江盛顿时松了一口气。 “不过,你嘴里振振有词,我听得很清楚。” 江盛的心又提起来了。 他假装镇定:“什么?” 盖在江盛身上的被子因为他的激动退过肩膀,露出脖颈处满是淡色的红印,魏游往上拉了拉被子,不紧不慢道:“你说你不是人,还会变尾巴,夫郎这么能干,又是神仙,莫非是……” 江盛紧张地看着他,被褥里的尾巴僵住,连呼吸都忘了。 “莫非是锦鲤大仙转世?” 锦鲤? “不对!我才不是锦鲤,我是……!” 江盛下意识反驳,一抬头,撞进了魏游戏谑的眸中,脑袋瞬间一空。 等等,这人不会是在诈他吧? 第 50 章 空气有片刻凝滞。 明明在温暖的被窝里, 江盛却感觉背后渗出一片冷汗,魏游是不是已经发现什么了? 昨天喝断片了,江盛醒来后脑袋还有宿醉的晕胀感, 根本记不清具体的事, 只有一些零星相处的片段, 两人似乎做了不少亲密的事, 但尾巴……他昨天露尾巴了吗? 魏游笑不露齿:“不是锦鲤,是什么?” 被子里的尾巴已经变成了双腿,可江盛觉得魏游的视线能穿透被褥的屏障看穿他的尾巴,整个人越发心虚。 顶着灼灼目光,江盛急中生智:“人啊!我当然是人, 不是神仙。” 沾沾自喜的小表情里写着“你看我真诚的大眼睛里全是真话”, 魏游握拳抵住嘴,短促一笑, 却被人怒目瞪了回来。 真活泼。 魏游发现江盛这人看着呆呆傻傻没烦恼,实际上情绪十分多变,脑子里经常胡思乱想把自己吓哭,也会自我攻略莫名其妙地害羞,看着可爱。 比如现在。 “笑得这么阴险狡诈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夫郎说的是。” 一拳打在棉花上, 江盛有气发不出,只能生自己的闷气,可生着生着鼓起的脸颊通红,眼睛都不敢看他了。 魏游看着稀奇:“在想什么?想起昨夜里粘着我不放的事了?” “我?”江盛指着自己,又指指魏游, “粘着你?” 江盛一脸怀疑, 虽然他俩已经互相表白,确认过关系, 但是他怎么可能是个离不开魏游的粘人精,明明是魏游爱他爱得死去活来才对! “真不记得了?” “莫须有的事情怎么可能记……” 星星点点记忆碎片划过脑海,江盛一股气堵在喉间吐不出最后一个字,刚才他记起来了什么? 为什么画面里魏游拿过枕头垫在他的身后? 为什么魏游要不停安慰他别怕别害羞? 为什么最后他感觉身体软软的躺在云端……很舒服? 昨天魏游趁他喝醉是不是和他…… 绯红悄悄爬上江盛的脸颊,他专注想着事,没注意到魏游悄然靠近:“嘴里念叨着什么,想问我是不是什么,是不是用手帮你……” “你!小声点!” 以直球著称的江小鱼被他露骨的话热得说话都烫嘴,他飞快朝门外看了一眼,又险险地松了一口气,小声道:“这种事情怎么能说出来,你羞不羞!以前也没见你这么,这么……” 贫乏的词库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江盛整个人急得不行,脸都被气红了。 看来还记得些。 魏游低低笑了声,抬手捏住没多少肉的下巴,掰过头。 他是个纯纯的闷骚,明白自己的本性,也希望江盛明白:“既然不能说,就做吧。” 高大的人影低下头,江盛一愣,骂骂咧咧说他是流氓是混蛋,最后通通变成忽轻忽重的颤音,被一并吞入腹中。 “王爷,该用膳了。” 起床前的时间仅够温存片刻,不稍多时,两人穿戴完毕没事人一样上了桌。 江盛低着头喝南瓜粥,脑袋就没抬过一下。 他浑身不自在,有被人窥视的羞耻,也有被魏游戏弄反而沦陷的羞恼,在旁人注视下更难受了,反观魏游,一脸风轻云淡不在视旁人为无物,江盛心里更不爽了。 呸!谁说古人保守!魏游比他这个现代人还开放呢! 又在胡思乱想,魏游好笑地摇摇头,收回视线看向刘和德:“你昨夜里似是有话对本王说?” “是,虎部落昨夜不仅送了防寒汤,还有些饶州土果,说是叫柚子。”刘和德有些意外,王爷昨夜被他扰了好事心情不佳,他以为不会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没想到居然还记得。 “柚子?” 刘和德以为魏游是好奇,让人呈上去皮取肉的柚子,详细解释:“这便是柚子,多汁柔软,清甜微酸,可在饭后爽口用。” 一旁的碗往后一撤,魏游捕捉到他的小动作,会心一笑,江盛注意到后又偷偷把碗放回桌面,假装无事发生。 刘和德虽然奇怪但也不好多问:“王爷王君可要尝一尝?” “给我吧。” 魏游接过两小碗果肉放在面前,没有给江盛剩,反而给他夹了一块桂花糕堵嘴。 虎部落送来的柚子是白心的,吃上去还有点淡淡的苦味,和现代水果摊上便宜的柚子差不多,解腻解馋尚可一吃,像江盛一样嗜甜的人大概是不愿意碰的。 不过,在虎部落应该算是不错的东西了。 江盛想到柚子的酸就不爱吃,可魏游这会儿不给他吃,又起森*晚*整*理了逆反心,偏要拿过来尝一尝味,结果酸出了表情包,扒拉着桂花糕彻底不说话了。 魏游看着江盛的小动作,心情愉悦地吃完一小碗:“你先前说是饶州土果,并非虎部落专有?可知他们种有多少,还剩多少?” “这……”刘和德躬身,“奴才这就去打听。” “等会儿。” 魏游迅速吃完剩下的柚子,擦了擦嘴:“本王同你一块儿去。” 小年彻夜狂欢,虎部落清早走动的人不多,基本还在睡梦中,不过虎巫一家起的还算早,等魏游一行到达虎巫住处时,他们已然用完早饭。 了解魏游来意,虎巫有些意外。 “柚子?饶州家家户户院子里都种柚子树,一棵柚子树能产十几二十个柚子,够一户人家吃用,所以县内城里卖的人少,就算摆摊卖也不值几个钱,王爷若是想要,我送些与王爷便是。” “东岭其他地无人种柚子?” “倒是少见。” 一番听下来,魏游注意到饶州农户没有大面积养殖果树的习惯。 想想也是,交通不便又不能远销,饭都吃不上了还种赔钱玩意儿,纯粹吃饱了撑着觉得钱多。 魏游若有所思:“虎部落种过?” 虎巫叹息:“不瞒王爷,虎部落以前是种过,想着货少奇珍卖到远处多挣几个钱,起初是有些盼头,可后来因得罪了地方的荔枝果户,被摆了一道。” “他们与我们订了不少柚子,虎部落去了不少农田专种柚子,可临到交货时对方又反悔了。怪也怪我们疏忽,被眼前的利益冲昏了头脑,没个凭证,只得把苦楚往嘴巴里咽。” 荔枝在南端临海的鲤州和涵州确实受人欢迎,往年皇宫里也会分一些给各个皇子,数量极少,不少因路途遥远已经坏了。 柚子不如荔枝美观味甜,吃起来又麻烦,虽只有饶州一地多产,可难像荔枝一样走高端路线。 不能直接卖,另一种法子倒是正好合适:“若本王愿以出货价收购柚子,不知虎部落时下能收多少?” 王爷要收柚子? 那些柚子树他们砍了不少用来种田,可剩下的也不少,往年结了果拿出去卖还能有个进账,不过买的人不多大多数柚子只能烂在地里。 要真的有人愿意收…… 虎巫与其孙对视一眼,沉吟片刻:“王爷,您是整个虎部落的救命恩人,我们不能坑您。” 魏游摇摇头,道:“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要的不仅是虎部落的柚子。” 虎巫沉默了一下:“王爷有办法薄利多销?” “算不得薄利多销的渠道,只是想到了一个法子,想试试。”魏游的话没有说太满,毕竟还缺些东西。 魏游顿了一下转而问:“饶州多山丘,山间可有蜂蜜?” “梅雨前,部落顽皮小儿在虎山上发现过,现下不知是否还有。” 魏游点点头:“虎巫耳听八方,可知附近有无养蜂人?” “王爷所说的法子不仅要有柚子还需要蜂蜜?” “是。” 虎巫欲言又止。 他有些失望,原本还以为王爷急匆匆来是对柚子有兴趣,心里活络了一下,转头见魏游问起了蜂蜜,便知这生意恐怕不好谈。 魏游挑眉:“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听到养蜂,虎巫一家的脸色都不太好。 尽管想起了不好的事,但在救命恩人面前,虎巫还是如实以告:“沧林的部落只有地部落有人养蜂,名叫高峰,价格虽贵但养蜂一绝。” 地部落的人,难怪了。 这两个部落相看两厌,一个觉得地部落好吃懒做风评人品都不正,一个觉得虎部落伪善暴脾气不会做生意只会吼,无法共处。 虎巫不愿多说,魏游决定还是亲自走一趟。 等魏游走了,不怎么开口的年轻人复杂道:“阿公,你怎的不提高峰那一家……” “啸儿。” “不提了,我扶您进屋吧。” 地部落经过此灾,死的人最多,可他们伤感情绪最少恢复最快,马车在车道上驶过,放眼望去看不见新建茅草屋上有白色的东西。 “谁家气派的马车?怎么来地部落了。” “地部落有人出息了?” “停了停了。” 骚动到马车在高峰家门口停下也未曾收敛,来福去敲了敲门,门内应了一道女声,开门的也是个尚未盘发的少女。 一辆少见的马车,马车旁还有不少带刀的侍卫,远处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群,少女紧了紧门上的手,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警惕道:“你找谁?” “请问是高峰吗?我家主子想找高峰买些蜂蜜。” “蜂蜜?”少女上下打量他,“你听谁说我家卖蜂蜜的?” 这便是承认是高峰家了,来福松了半口气:“是虎部落的巫推荐的。” 少女没有回答,直接把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来福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心底隐隐不太爽快,这人也太不识相了些。魏游坐在马车内把这一幕收进眼底,找了虎部落为他们引路的人问了话。 “这事算是丑事了。本来啊,咱虎部落和地部落的关系还不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高峰便是决裂的关键。” “发生了什么?” “虎巫之孙虎啸与高峰之子高祥是同窗,早年关系不错,那时虎部落和地部落关系有些僵,可还没有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因虎啸与高祥往来密切,高峰又有一女,两家便定了亲。” 一听还有亲事,江盛八卦的心熊熊燃起,他对地部落观感不佳,可也见了几个善良的,虎巫家曾与高峰家关系不错,说明人品应该过得去。 那人继续说道:“坏就坏在前年高祥死了,而一同去科考的虎啸没事。高峰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当即怪虎啸怎么没死,是不是故意不救,好没了一个争秀才的人。” 高峰的儿子为人确实不错,他也并非死于山匪,而是忽见沿路一处河流中一小儿落了水,路见不平。 “那日天气不佳,水流湍急,虎啸不善泅水,只得在岸上干着急,哪是说救人就能救的。” 居然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一个老人没了儿子,恨那个落水的人,也恨同他一块去科考的人。人死不能复生,除了恨什么都无法改变。 好友没了,亲事断了,科举又没赶上,高峰还散播谣言坏人名声,虎啸虽有愧疚可也遭不住接连的辱骂,那些话实在恶毒到不堪入耳,不仅骂他还牵连全家。 久而久之,两家彻底反目。 “怪不得虎巫说起高峰时脸色这么差呢。”江盛小声嘀咕。 魏游掀开帘子下车:“再试试吧。” 这回隔了好久少女才开门,她怒气冲冲的脸上满是不耐烦,驱赶的话在看清来人后立即收了回去。 她认得魏游。 简陋的屋子里,药味侵袭屋子的角角落落。 高峰躺在床上,单薄的被褥里露出一张满脸胡茬的脸,看上去苍白消瘦,他是地动的幸存者,挖出来的时候截了一条腿。 高峰自嘲道:“王爷,您瞧我这副模样,哪里还能养蜂。” 明人不说暗话,魏游直叙来意:“你可愿卖养蜂的方子?” 高峰没想到魏游这么直白,他盯着头顶的茅草顶愣了愣神,又看了一眼侍奉在身旁的女儿,脸上的皱纹更加苍老了:“祖传之技,王爷恕罪。” 魏游没有逼迫,让人留了一锭银子后起身离开。 马车压过低部落边界,江盛拉了他的袖子,小声问道:“不要蜂蜜了?” 袖子上的手被另一手包在手心,莫名让人心安。 “他迟早会答应的,”魏游的话音一转,“倒是你,担心担心自己,你是不是没有察觉身体的变化?” 江盛一脸不解。 鼻尖萦绕着似有若无的香气,当事人却无所觉,魏游一脸无奈:“你的情潮快到了。” 50-60 第 51 章 情潮? 人鱼成年至怀崽子前会有情潮, 情潮出现原因与阴阳调和一样遵循人鱼繁衍规律,无需多说,上回情潮距今隔了两个月时间, 如果不是今天魏游提及, 江盛又该忘了。 “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江盛抬起胳膊左嗅嗅右闻闻, 身上除了衣物的淡香, 就只有魏游周遭熟悉的松香味,沁人心脾。 他又问:“确定没有闻错?” 颈部下一丝不苟的云纹衣领被拉开少许,露出白皙如玉的脖颈,魏游恍惚了一瞬,裹挟着体香的雪肌近在咫尺, 香气侵满整个鼻腔。 可江盛却像是没有察觉魏游渐深的眼眸, 低垂着头,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白兔一样, 毫无防备。 “你靠近点闻闻,或许是衣物上残留的香气,”温热的鼻息喷在颈肩,江盛不自在地抬肩用耳侧擦了一回,“哎, 你说句话呀。” 密闭的空间加了火炉吗? 怎么有点热。 良久,耳边传来熟悉的磁性嗓音:“嗯,没闻错。” 尽管是南方,入冬还是会礼节性降温,在体感十几度的空气中露出光洁的皮肤, 没一会儿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江盛郁闷地拉上衣服。 他鼻子坏了吗? 怎么魏游可以闻到,他不行。 指骨从手背擦过, 断了江盛合衣服的动作,他的皮肤还很凉,衬得魏游指腹滚烫,覆在皮肤上的指尖小幅度画了个圈,热意从那片皮肤铺天盖地席卷全身,像是被火烧着了。 “更浓了,你闻不到自己身上的香?” 魏游声音如常,要不是那手换了地方继续往衣物里伸,江盛都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了。 他没好气:“闻不到。” “上回情潮相隔两个月,这回也是,大概再过几天就会情潮爆发,”魏游有点不放心,“一旦身体热了,难受了,就立刻告诉我。” 说的一本正经,江盛眼睛坏心眼地打转,嘴角勾着份戏谑:“告诉你,然后呢?王爷要怎么帮臣呢?是像昨夜那样还是像洞房那样?” 魏游动作一顿。 望穿他满是狡黠之色的眼睛,轻轻笑了声。 一阵寒风刮过,马车上的小块窗帘被轻轻吹气,在帘角触碰到魏游发冠前,他低下头亲江盛勾引得逞的唇瓣上,辗转厮磨。 这条鱼虽傻,胆子倒不小。 “给个机会,让岳母送的小册子派点用场,可以吗?” …… 柚子的事与虎巫谈妥,由虎部落收购柚子,魏游方负责后续制作加工售卖等工作。 柚子放的起,但除了原料外的东西全都需要提前完工,时间虽紧,但大致能赶在柚子腐烂前投入生产。 魏游打算做蜂蜜柚子茶生意。 他没有一时冲动,蜂蜜柚子茶这等新鲜的玩意儿日后定有市场,能卖得好,这点毋庸置疑,魏游有信心。 收柚子不仅是为获利,且这算是做善事,饶州盛产柚子,但无市场,他这次大规模收购让原本卖不出去的柚子有了归处,百姓多一个进账,赚点小钱过个好年,多多少少能开心些,何乐不为呢。 至于蜂蜜。 高峰家养蜂的手艺不错,以前靠养蜂卖蜂蜜赚了不少钱,从其供独子读书就能窥见一二。可如今家里只剩下他和一个女子,早年的积蓄因为治疗腿伤花了七七八八,日后还要为家里的闺女打点嫁妆婚事,少不了花销。 魏游还找人去谈了一次,不要求高峰卖手艺,不过每年的蜂蜜必须达到供量,且五年内不得违约与别家合作。要求多,但核心的手艺还在,高峰自然不会不答应,毕竟魏游给的钱不少。 饶州城内。 “柚子的事听说了吗?” “我刚卖了五个回来,五文钱一个,只要是熟的好的,都收。” “张婶你们聊什么呢?” “原沧林的虎部落正在城外的果摊上收柚子呢,货钱两清,妹子你看看家里的柚子还有没有剩的,可以过去试试,一个柚子五文钱,蚊子小也是肉,大过年的正巧卖了钱换个新的对联子,喜庆。” “诶,多谢婶子,我这就回去让当家的跑一趟。” 似此等事,不胜枚举。 饶州各地只要家里有柚子的,基本上都脱手了大半,起先还有几个聪明人嗅着商业气息收购了柚子准备等虎部落提价了再卖,可接连几日没消息,只得又卖了出去。 虎部落空闲的屋舍狭小,装不了多少柚子,虎巫找来部落里的几个长老商讨,决议在东面空地上再建一座专门屯物的仓库,若是以后柚子卖得好,准会用到,若是卖的不好,日后就当做部落的公用仓库,不亏。 柚子有人收,玻璃罐头厂也在有条不紊地建设中,魏游这个领头人反而空闲下来。 于是,又在一众下人的惶恐中进了灶房。 “你这是要做蜂蜜柚子茶?又是那本奇书上的新鲜物?” 魏游拿了柚子削皮切丝,又取肉放糖熬煮,江盛不是白痴,深秋柚子成熟时妈妈也会做一些备着,一下子就猜到了魏游的想法。 “这些没用了吧?我帮你丢了。”桌面上还剩了些白色的柚子皮,江盛在做蜂蜜柚子茶上帮不上忙,丢个垃圾这点小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好添点参与感。 “等等。” 锅里还在煮着柚子,热气腾腾,魏游把锅铲交给一旁的人嘱咐他缓慢搅拌防止粘锅,人快步上前按住江盛拿白瓤的手。 “不丢吗?” “嗯,不丢,给你做点柚子软糖。” “柚子软糖?”江盛怪异地问了句,“你这切得方方正正,像是肉块。” 白色的瓤一刀刀切下去,又轻柔地弹回来保持原样,像是弹性十足的棉花糖,不过光看表面还真有点像是在切肉。 “饿了?想吃上回肥而不腻的红烧肉吗?”魏游没抬头,笑问。 魏大厨终于要重出江湖了? 江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回味无穷:“想吃,当然想吃了,你上回做了之后就一直没做过,我都馋哭了。” 将切好的柚子瓤清洗后入锅煮,魏游等水沸间侧头细细打量他,复又捞出煮沸的柚子瓤放入清水洗,边洗边说:“哭一个我看看。” 江盛:“哭了就能吃到?” “哭了再说。”魏游道。 江盛捧着两颊靠在桌板上,气鼓鼓:“你这是诓我!” 黄色的苦水去了一遍又一遍,只剩下清水后挤干水分,魏游加水加糖搅拌融化,倒入柚子瓤后继续调侃:“嗯?怎么变聪明了。” 江盛气得差点当场变河豚。 就你聪明!你全家都是大聪明! 要不是魏游还在翻炒柚子瓤,他绝对毫不手软拧巴他的手臂,让他尝尝嘲笑的后果! 在一人赌气,一人憋笑,多人看戏中,柚子瓤吸干了糖分蒸发水分,铁锅中表面覆了一层糖晶,直至柚子瓤表面挂了糖霜,魏游才把做好的柚子糖倒入碗中。 江盛背过身傲娇地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魏游递给他尝,忍不住转过身偷偷看他,结果被守株待兔的魏游逮个正着。 耳根又红了。 魏游勾起唇角:“夫郎放心,为夫亲自下的厨,第一块柚子糖绝对为夫郎留着。” 心中所想被猜透,江盛恼羞了,想也不想就要离开灶房,但人还没动,嘴里就被塞了一枚微烫的柚子糖。 圆滚滚的眼睛甚是可爱,魏游抽回的手刮了一下温热的唇瓣,解释:“之前刚出锅还烫着,不是故意不给你吃,是怕把你的小舌头烫没了,等会没有口福喝蜂蜜柚子茶。” 柚子瓤里的苦味被清晰干净,做好的柚子糖只剩下柚子的清香和糖的甘甜,吃上去甜滋滋的,而且不腻。 好吃,原谅他了。 江盛把柚子糖碗捧在怀里,宝贝似的慢慢吃,魏游走去看灶头上的另一个铁锅,锅里的果肉和汤水十分黏稠,果皮也呈现金黄色,等温度降下来后加入蜂蜜搅拌均匀,放入陶罐。 “做好了?”江盛抱着柚子糖凑上来,“黑黝黝的瓶口,什么都看不清了。” “嗯,确实没有透明玻璃的好看。” 江盛爱美的东西,不光喜欢金银珠宝,平日里穿的用的也不例外,是个纯纯的小精致。 魏游用干净的勺子取了点料,在碗中倒入温水冲泡,捧起碗,一手接过江盛手里的柚子糖,一手把蜂蜜柚子茶递给他:“试试看。玻璃罐头厂还没竣工,再过两天才有玻璃制的罐头,到时候晶莹剔透能见到果肉就漂亮了。” 江盛敷衍地应了声,然后捧着蜂蜜柚子茶小啜一口,喝一口眼睛亮一下。 得,不用问好不好喝了。 小吃货也是个美食家,看表情就明白了。 周围的一圈人早就馋的不行,可王爷做的东西他们哪有这个胆子讨要,只能眼巴巴看着直吞口水。魏游想了想,取了一小半用小盆泡了水端给他们,让他们自由分配舀来喝,魏游也没有亏待自己,一把夺过江盛护食的碗喝了一大口。 碗里的蜂蜜柚子茶少了一半,江盛顿时气哭了,他之前小口小口尝都舍不得喝,积累下来根本没有魏游一大口喝得多,结果魏游一口就喝掉了一半!还没事先和他打招呼! “太过分了。” 魏游摸摸鼻子,见江盛真的快哭了,反思自己确实有点过分,他迅速从陶罐里取了一点放入碗里,倒入温水搅拌,又是完好无损的一碗蜂蜜柚子茶。 把碗悄悄递给江盛,顺道睨了一眼喝蜂蜜柚子茶的人,还以为没人看见他的小动作,一转头就见刘和德直直看着他们,表情一言难尽。 魏游扫了一眼就回头,捏着起盛的手让他捧着碗,柔声道:“没事,没人看见。” 刘和德:“……” 合着我不是人呗。 魏游略有所感,回头又看了他一眼,刘和德低下头默默喝蜂蜜柚子茶。 还不错。 不过堂堂大荆瑞安王为什么喝个蜂蜜柚子茶还要小心翼翼生怕别人看见?他们又不是在!偷!情! 水面倒映着他苍老的面容,刘和德叹了一声。 或许,又是他老人家不了解的年轻人的乐趣吧。 第 52 章 蜂蜜柚子茶是用玻璃罐装的, 样式与腐乳的瓶子一样,规格五百克。建州玻璃厂生产过玻璃罐,做起来得心应手, 无需再花费额外培训时间, 正好。 七日后, 第一批蜂蜜柚子茶和柚子糖加工完成。 第一时间被魏游送去了建州。 前脚蜂蜜柚子茶送出, 后脚虎部落临时落脚处的门被敲开了。 魏游和江盛近几日没出门,一来是监督蜂蜜柚子茶生产之事,二来是虎部落按照他给的建筑图纸建造新楼需要他时不时指导,没空闲。不过魏游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最主要的还是怕江盛的情潮期突然而至, 便歇了去柘部落串门的心思。 他不出门, 别人忍不住探望。建州的八大家族和魏游是合作关系,又是王爷的下属, 不敢贸然打扰。 不过陈富就不一样了。 陈富自认是魏游阵营的人,作为一名优秀的狗腿子怎么能离开主上过久,肯定得时不时刷刷脸,可不能让魏游忘了还有他这位鞠躬尽瘁忠心耿耿的小弟。 敲门的自然是陈富。 陈富被护卫拦在外面,直到刘和德出来领人:“进去吧。” “见过王爷, ”他拜见了魏游,又转头看向江盛,“见过王君。” 心道王爷和王君夫夫伉俪情深,百年如一日恩爱,甚至比在建州更黏糊了。早前建州不少人看热闹, 私下里议论王爷能待王君好几时, 等两人过了新婚燕尔之际,好塞人进去。今日一见, 恐怕这些大家族的人又要失望了。 魏游从桌案上抬起头,平淡赐座,他不知道陈富来的目的,在人禀报时还诧异了一下,但见到真人已经过了惊讶期,恢复成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 “这写的是什么?” 陈富伸长了脖子,咦了一声。 上回应允江盛编写福幼院的教材,已经撰写完成一半。他能力有限,没有编写新华字典的卓越才能,力所能及地整理一些图画故事和九九乘法表,为福幼院的小孩子开智。 “这东西有什么作用?看着与九章算术相关。”陈富聚焦九九乘法表,连马屁都忘记拍了。 魏游搁下笔,江盛手指捻住纸张两角往外扯,动作小心谨慎,防止一不留神把未干的墨水擦到身上毁了画。一人写一人协助,举手投足间默契十足。 “孩童启蒙书,你试着念念看。”魏游挥手让人给陈富沏一壶茶。 陈富兴趣盎然。 字面上下颠倒,但不难认:“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一三……” 无意识念到“七七四十九”,脑袋瓜终于灵光一闪开窍了。 “王爷,这……这太神奇了!七七四十九,若取七为一,七堆铜板恰好四十九枚!” 陈富为自己的发现手舞足蹈,扭头见魏游一脸淡然的模样收敛了些,又看江盛,同样一副看白痴的模样,他挠挠头,操着胖墩墩的身体缓缓坐下,笑得像是个憨憨。 “咳,不愧是王爷王君,宠辱不惊,想我等粗鄙之人不能想,小人佩服。” 又问:“王爷,这口诀可否让小人拓一份回去,让底下的算房伙计都学一学。” “无妨,不过不是本王所创,奇书上奇人所书,王君也见过。” 魏游扫了一眼江盛,江盛心虚地低下头。 陈富不知道这两人间的猫腻,换了个方式夸:“王爷饱读诗书,涉猎广泛,在下佩服。” “行了,”魏游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彩虹屁,“你这次来所为何事?” 陈富正色:“招夫子一事有眉目了,鲤州有两位秀才郎愿意投奔王爷门下,当个教书先生。小人调查过其二人身份,身世清白,无作奸犯科之事,不过其中一位乃是哥儿出身。” 不是魏游舍近求远,饶州的秀才受谢老影响大,观念固化,无一人愿意担任福幼院里教孩子读书习字的夫子,迫不得已扩大范围招人。 读书人有傲气,封建思想难除,能招到已经不错了,是哥儿是汉子对魏游来说,无关紧要。 魏游颔首:“人在哪?” 见魏游脸色如常,陈富松了一口气:“已安置在福幼院中。” 福幼院离官学近的很,且福幼院最近风头盛,魏游的一番教学论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如今进了两个夫子,不出一日,就能传遍整个饶州城,谢老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气急攻心。 江盛坏心眼地想到这,对上魏游的视线,蓦的笑了。 魏游也是个混不吝的。 “那两人是一对夫夫,不过嘛,据说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也算找个庇护之所。”陈富简单介绍一下,无非就是对哥儿读书的不赞同,男方家不喜,于是私奔了。 陈富说着说着就说起了钱塘的香皂和甘油。 “如今咱这香皂和甘油的名声大噪,再加之玻璃等稀罕物,每回东岭的大福船入港,那些个平日有矛盾的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准会齐聚一堂,暂时歇火,那场面哟,实在是有生之年难得一见。来的迟没抢着的,就苦恼了,咱一个小小的商贾哪敢得罪这些老爷夫人啊,都得哄着……” 陈富嘴里说着如何如何辛苦应酬,脸上早笑开了花。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短时间内来钱这么快的,实在是太爽了。 “腐乳卖的便宜,羽绒服北上不知动向如何,那料子好保暖舒适,准能有好信,”陈富心里其实没底,主要是羽绒服的样式太奇怪,不太符合大荆审美,也不知道能不能行,不过这就不在他的苦恼范围了,毕竟主负责又不是他,“王爷最近有没有新奇的……这是茶?王爷,这茶怎的甜丝丝的。” 怪好喝。 茶杯里的茶色微红,闻上去有甜味,陈富端茶轻嗅,还以为闻错了,一抿上去才发现是真的不同。 柚子的微酸为点睛之笔,酸酸甜甜不会甜得齁味,反而清香怡人,还不错。 “这是饶州新出的蜂蜜柚子茶。” 魏游一把夺过江盛手里的柚子糖,糖吃多了容易蛀牙。 陈富下意识道:“怎么卖?”反应过来现在不是在与商贾谈判又改了口,“我出商多年,未听过蜂蜜柚子茶一说,旁人知蜂蜜水甘甜,知柚子酸苦,可未曾有人将两者结合为茶种,实在新奇。” 他知道柚子。 柚子一物稀少,除东岭外嫌少有人种植,作为一名商人见稀有物当然得估量一番价值,可惜,柚子多酸苦,不符合他的口味,便不佳上心。 “取一罐,给陈当家瞧瞧。”魏游吩咐。 来福去了一趟仓库,没一会儿捧着两罐玻璃罐放在桌上,“这是蜂蜜柚子茶,另一个是柚子糖。” 魏游往嘴里塞了一颗柚子糖,把一旁吃不到糖的蠢鱼馋死了。 魏游无声一笑,继续道:“柚子瓤丢了可惜,便做了柚子糖……” 话音一顿。 衣物遮拦下,一双柔软细腻的小手滑进衣袖,指骨肆无忌惮地划过他的手背,意图色.诱。 偏过头,还朝他抛了一个媚眼。 而这,仅仅为了一颗糖。 “柚子糖?稀罕物,软糯有嚼劲,可做零嘴用。” 陈富往他们这头看来,江盛还以为自己的小动作被抓到了,迅速抽回手,耳根发烫。 “可惜,柚子瓤做的,吃个新奇,也就贵个糖钱。”陈富遗憾道,“卖不了高价。” 魏游收回露骨的视线,江盛松了一口气。 “柚子糖不是重点,蜂蜜柚子茶才是大头。”魏游垂下眼,划过江盛蜷缩在袖子口的指尖,盯着他粉嫩的指甲看了一会儿,“不过收的晚了,柚子不多,才制了五百个罐头。” 陈富心中火热,他盯着蜂蜜柚子茶的罐头瞧,罐子透明,罐子里的东西一览无余,明灿灿的金黄色,丝丝的柚子肉漂浮其中,卖相极佳。 一点时间,陈富脑子里过了好几个方案。 “挖一小勺,加入温水冲泡,便可得一杯清香可口的蜂蜜柚子茶,简单易食。” 一罐好茶叶能卖几十两,这蜂蜜柚子茶新奇又好喝,价格应该不便宜。比起普通茶叶,这种甜滋滋的茶更受女儿家喜欢,一想到家里的婆娘和女儿,陈富眼里的热意就忍不住。 不管十几两还是几十两,他都要带几罐回去。 “王爷打算如何卖?” “蜂蜜柚子茶一罐五两银子,柚子糖一斤二十文钱。” 柚子、蔗糖、蜂蜜、玻璃罐,再加上人工和路费船费等杂七杂八的费用,算下来也不过是一两银子。 柚子糖一斤赚几文,蝇头小利罢了,主要的还是蜂蜜柚子茶,纯利润四两,相当可观。 可陈富听这个价格却皱起眉,“王爷,您这报价太低了,蜂蜜柚子茶奇货可居,翻一倍都不为过。” 蜂蜜柚子茶不适合走低端路线,百姓食不饱腹不可能花大钱去买蜂蜜柚子茶。可王爷开的价格,对富贵人家来说,又欠缺档次。 “不低,蜂蜜柚子茶并非名贵种,仿效简单,我们不过是占了饶州多柚子的优势,价格过高,刚过易折。” “且与香皂甘油类同,蜂蜜柚子茶打得美容润肠的旗号,虽老少皆宜,可相较之下,哥儿女子老人孩童更爱食用,”用现代话说,走的是妇女路线,“五两是为接受范围之内。” 是这个理。 一经提点,陈富就想通了:“南方嗜甜,北方干燥,均可售卖,不过王爷这蜂蜜柚子茶是否能长久储存?” 魏游明白他的顾虑,说到底,蜂蜜柚子茶不是能真正的茶叶,不易保存,久了容易变质:“三五个月不成问题,且今北方天气愈发寒冷,时间只会更长不会缩短。” 蜂蜜柚子茶走的销售路线与香皂相似,少批量作礼送人,等名声传开,再作售卖。 陈富乐呵呵拿了三罐蜂蜜柚子茶,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这三罐蜂蜜柚子茶是王爷送的,他可没花一分钱卖,没花钱,说明什么,说明王爷重视他啊,他这大腿抱得稳稳当当。 心里踏实了,连走路都四平八稳。 书房门关上,魏游骤然拉扯江盛,猝不森*晚*整*理及防之下,江盛整个人摔在魏游腿上,一脸还带着一丝不舍。 不舍什么? 不舍自己蜂蜜柚子茶的库存少了三罐! 江盛好懂,他的情绪写在脸上,魏游根本不需要多想就猜到了。他好笑地伸出两根手指,划过他呆呆的脸庞,一路往下,点在江盛手腕处,缓缓托起。 “之前是这只手吗?” 江盛没反应过来。 指尖挂过皮肤,一阵酥麻炸开,沿着小臂上的青筋蔓延全身,软得江盛失了力,错失从老虎的怀抱中挣脱的最佳时机。 “有人的时候胆子这么大,嗯?撩完就打算拍拍屁股走人了?” 魏游说话时慵懒散漫,偏偏就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模样,让江盛头皮发麻:“我我我,我没怕,我就是想吃颗糖……” 所以别这样看着他。 视线灼热,江盛跌入一双漆黑的眼,那翻涌着的拆骨入腹般的情.欲让江盛心惊,可江盛像是被蛊惑了,舍不得移开视线。 任由心脏失控难收。 不知对视了多久,江盛破罐子破摔闭上眼:“来,你要亲就亲吧。” 魏游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感觉在调戏良家少男,”魏游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拾起一颗柚子糖塞入小嘴里,“今日最后一份。” 甜味在蓓蕾中蔓延,江盛含着柚子糖神思不属,颇有些失望。 怎么没有亲亲。 “王爷,虎巫说土楼完工了,邀您前去一观。” 刘和德的声音隔着门窗清晰无比,两人同时望向门口,冬日的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落在地面上,有些晃眼。 江盛手撑着魏游的膝盖起身,脚尖触地时,耳旁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江盛应声抬头。 阴影靠近,一个吻落在了他的唇角,带着冬日的暖意,缱绻又留恋。 亲了,满足了。 第 53 章 在饶州建造土楼并非魏游一时兴起。 来东岭路上, 他向柘部落的船工打探过当地衣食住行的具体情况,东岭多台风虫害匪患,但无多少防御措施, 比如土楼, 对这种能防台御敌的建筑, 他们闻所未闻。 闲聊后, 魏游当即画了土楼的建造画卷,后续又让王府的工匠完善细节之处,前段时间交给了虎巫和其他几位部落首领,若是愿意混居的群族,可自行建造。 虎部落雷厉风行, 第二日便动了工。 人手足, 团结一心,备料、择时、砌石基、夯墙、分层、封顶、装修等, 不稍一月,第一座能容纳三四十户人家居住的土楼完工。 魏游到时,虎巫激动的心情还未平复:“建造这庞然大物竟只用了沙质黏土、杉木、石料等寻常物为主建料。” 魏游:“虎巫可满意?” “满意,非常满意。” 旁观的山部落人和地部落人泼冷水:“这楼看着不结实啊,里头全是木头架的, 若是失火可如何是好。” 哪有刚建了新房就咒人着火的。 虎巫身旁搀扶的人脸色铁青:“灶房建在中央,外层才是居住地,若是失火也不可能烧到住房处,就不劳地部落的人操心了。有这个闲工夫不如想想地部落人心失散,连建造一处土楼都凑不齐人的尴尬事。” 当初虎部落拿回图纸, 地部落死活也要拓一份, 跟风建造。 结果他们准备开工,地部落还在商议建不建。 他们打完地基, 地部落还在筹材。 他们完工了,地部落刚选完日子,却又陷入无人愿意挖基的尴尬境地。 没人没效率,现在到担心起他们如何使用来了。 瞎操什么心。 地部落的人被气跑,虎部落的人毫不在意,因为虎巫带他们进土楼了!谁还关心他们。 新造的房连空气都变得十分清新,虎部落的人左瞧右瞧,连支撑的柱子在他们看来都无比新鲜,一群人咋咋虎虎,在土楼里逛了一圈又一圈,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房间,却兴奋地逐一看过去,那几个搭建的人更是滔滔不绝,给众人详细介绍搭建过程,一时间,踩得平铺的地板咣当咣当响不停。 “巫,咱如何分配屋子?啥时候分?一户人家一间房吗?” 现在就想住进去! 日后串门喝酒不必走个半天,家里的婆娘还担心路上出事,只要趴在护栏上朝对面一喊,嘿,指不定还能多几个喝酒的兄弟。 虎巫被人群淹没,一群群大高个在矮小的虎巫面前就像是个小孩子,手舞足蹈的,要糖吃。 “停停停,哎哟,我这老腰都要被你们挤坏了。” 抱怨的语气中含着一丝宠溺,魏游听得出来,虎巫不是真生气,只是虎部落的人太热情了,装装样子。 “全住进去房间可不够,今晚咱先抽签,抽三十五户人家。”虎巫吸了口新鲜空气,“至于房间分配……虎大威!” 名叫虎大威的人声音洪亮:“在!” “以虎大威一家为例,虎大威家爹娘一间,虎大威和他媳妇孩子一间,虎大威下面两个成家的弟弟各一间,至于未出嫁的虎小妹,与虎大威爹娘一块儿。” 虎部落的人静悄悄地听着虎巫分配,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分配好啊,他们还以为一户人家就只有一间房,那确实有些拥挤了。 如今这样正好。 虎大威那汉子粗中有细,当场提了不解之处:“那日后我家娃要成家呢?” “单单这一座土楼能住四十户人家,留五处空房间,虎大威家的,虎大山家的,虎四狼家的……再过三四年到了年纪,成婚后就搬出去。若是不够了,就再造几座!” 虎巫越说越激动,部落人听着同样热血沸腾。 魏游和江盛没打扰他们,兀自逛了起来。 饶州的冬日不寒冷,微风吹过,扬起细软的几根发丝。周围安安静静的,身后虎部落的热闹声离他们越来越远。 江盛见到土楼后一直沉默不语,魏游察觉到他的异样情绪,柔声问道:“怎么了,心情不好?” 土楼并非封闭性建筑,微微仰头,就能看清湛蓝的天空。 “没有。” 江盛下意识否认,土楼的走廊不算宽,微风吹起的衣袖纠缠在另一个人的衣摆上,像是江盛突如其来的愁绪,揉成团,解不开。 上了三楼,整层都没人,后面跟着他们的仆从也悄然远了些。 没人融得进他们两人之间。 并肩而行,手背短暂地触碰在一起,江盛回神看向魏游,从轮廓分明的下颌骨到浓密锋利的半截眉,都是旁人难以见到的温和。 俊俏的人似有所觉,微微侧头,江盛掩耳盗铃般转移视线。 窥探的视线灼热无比,扰得江盛心跳加剧,明明都是老夫老妻了,什么都说开了,什么都做过,可只要是在这个人的身旁,他就控制不住思绪。 真没出息。 趁着人没注意,晃动的手攀上了衣袖,沿着袖口往打转,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害羞,几度试探着伸出手指去勾魏游的手,几乎在碰上另一个人体温的刹那,又缩了回去。 来回几次,江盛失落地收回手。 指尖离开衣袖的时候,他的手指一紧,心脏蓦地停了一下,可滚烫的温度一触即离,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宽大的手掌贴着他的手心,轻微蜷曲的手指不容拒绝地插.入指缝,紧紧握住。 江盛抬头看他。 没等出声,魏游手上用力,把愣神的江盛拽到自己怀里,小脑袋一慌,撞到了胸口,发出咚的一声。 “魏……” “在想什么,怎么不看路。” 原路线一步之遥处有一堆废弃的木头,还未处理掉,刚才江盛再走一步,小腿就会迎面撞上凸起的木头块,可能会淤青。 “啊?啊……哦,我就是不小心,没有看你……我的意思是不是因为看你才不看前面的,诶,也不是。” 魏游轻笑了一声:“我懂。” 江盛红着耳朵不说话,等他站直了,停下的脚步继续往前走,这一次,魏游没有松开交握的手。 走了两步,江盛虚虚弯曲的手指缓缓收拢,与他十指相扣。 魏游轻轻勾起唇角,顺着江盛的目光抬头往上看。若是夜里,土楼走廊上挂满红灯笼,大红的烛光下,定能拍出精美的大片效果。 这样想着,耳边传来了悠扬的歌声。 “海浪无声将夜幕深深淹没, 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 …… 怕你飞远去, 怕你离我而去, 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 ……”【注】 江盛对着镂空的天空唱歌,婉转的歌曲并非欢快的旋律,带着一丝忧伤,恍惚中,魏游看到了一条束缚在天井下的海鱼,被禁锢了一生。 歌声穿透力极强,楼下虎部落的讨论声渐渐停了。 人鱼的嗓音天生被天使吻过,在离开津沽的夜晚,魏游有幸听过一回,只是上次唱的内容他听不懂,这首歌,他听过—— 《大鱼》。 不仅听过,还看过。 魏游抬头看向遮蔽的屋檐和狭窄的天空,确实很应景。 “我,有点想家了。” 曲终,江盛轻声说了一句,魏游转头看向他,那张平日里没心没肺快乐的脸上难得一见有了愁容,不知怎么的,魏游心口一滞,声音越发柔和:“刚才在想这个?” “嗯,不知道爸妈他们有没有想我,我好想他们。”温度从交握的手处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江盛荒芜的心中,让他有勇气说出思念。 魏游没有去纠正他的称呼。 “我家乡也有一处土楼呢,兴许是因为眼熟所以忍不住睹物思人。你不知道,在家的时候他们总是嫌弃我笨手笨脚,不思进取,我有时候也顶嘴不耐烦,可如今想想,就算是这些带着斥责的念叨我也爱听,我也想听。” 细细算来,穿书已经五个月了。 他还没有像这回一样,离开家这么久。 江盛停下脚步,直直看着魏游:“你说,我还能回去吗?” 一个人的眼睛越是澄澈,里面的感情越是纯粹。 魏游发现,看着这样的江盛,他无法说谎。 所以他视线偏移看向对面楼下的虎部落,并且转移了话题:“父皇此次下江南不会带着江丞相,夫郎若是想家了,等父皇来了咱一起求个情,允我们回一趟京。” 魏游每说一个字,江盛的眼神黯然一份,等他说完,江盛讷讷道:“魏游,其实我……” 有那么一瞬,江盛想不管不顾说出自己的身份,可对上魏游深不见底的眼睛时,他又退缩了。 垂下头,哑声道:“好。” “不用多想,”魏游揉了揉他的脑袋,在他发旋处轻轻落下一个吻,复杂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楼下,虎部落还在说土楼的事。 “有了土楼,日后山间的豺狼虎豹,怕是只有被吃的份了!” 虎巫苍老的皱皮下,隐隐叹息:“是啊,像是虎四海家半夜被群狼偷袭的事不会再发生……不说这些丧气的话,今日一座土楼完工,一会儿去拉一头猪和一头羊,庆祝庆祝!” “走走走,现在就去!” 魏游和江盛下来时就见到这一幕,理所当然,虎部落晚上为他们送来了一碗做好的猪五花和一碗羊腿肉。 杀一头羊和一头牛庆祝,对如今花钱如流水的虎部落来说,着实奢侈了一把。 如今日子过得紧凑,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还十分眼馋,可日后,等蜂蜜柚子茶生意做大,得了蜂蜜柚子茶十分之一股权的虎部落,只会越来越好。 这不是魏游一个人的功劳,虎部落的巫与常人不同。 地动的事,土楼的事,柚子的事,还有今日魏游找他的事,这位虎巫在趋利避害中起了关键作用。 在离开虎部落前,魏游单独去了一趟虎部落的祠堂。 他屏退众人,抬手犹豫着想敲门,那扇朱红色的祠堂却忽然从里头打开。虎部落的虎巫拄着拐杖,在门内朝他微笑:“王爷来了。” 祠堂内供奉着无数排位,有些老旧的褪了色,纵是如此,也干干净净无一粒灰尘。 正中央摆放着金黑色的三足香炉,三炷点燃不久的竹立香,青烟直上。 此外再无他人。 魏游盘腿坐在一旁的蒲垫上,细微的流水声将魏游拉回了思绪,他抬起头,虎巫将倒好的茶水放在他面前:“王爷,此处只有山间茶水,请勿怪罪。” “地动一事,本王听闻虎巫三年前便预知了此事,”魏游看着他,不放过对方一丝微动作,“虎巫如何知晓?占卜?亦或是其他?” 虎巫笑了笑:“有所感,便有所言,大抵是巫的职责所在。” “可本王不信鬼神。” 不说玛雅文明是否真实,地动一事,穿越一事,江盛一事…… 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世界上有巫这种超能力者,如今的事在他看来更像是一场醒不来的梦。 经历和接受是两码事,他试图劝说自己以科学的方式解释穿越的事,但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来路。在时间的海洋里得过且过,沉浮度日,看似融入大荆的生活,可只有他和江盛知道,他们两就像是寻不到家的浮游,迷茫着,无措着。 哪天或许梦就醒了呢? 截止前日,他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江盛直白的倾诉和一首戳心的歌,魏游目前大概不会来找虎巫。 虎巫那双浑浊的眼像是历经沧桑,看尽世间百态,但说话时又是一脸平和:“王爷可是心中有困惑?” 手上的扳指被轻轻拨动,无言。 虎巫没有催促,替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鬼神一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情缘一说,亦是如此。” “情缘?”魏游喃喃了一句。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虎巫看着魏游皱起的眉间,劝说道,“大道三千,总归有说不清的道理,王爷看重什么,便无需管太阳为何东升西落,人为何冥冥之中会有相逢,纠缠理不清的源头,便只会越陷越深。” 都是空话。 “人生在世,不问源头,不问因果,不问前程,生而又有何意义所在?” 魏游没有谈下去的欲望。 虎巫没有多言,只是在魏游走进夜幕中时,说了一句:“王爷,草民大限将至,若是来年夏暑前王爷愿意,可再来虎部落一趟。” 两人的谈话被魏游暂时尘封,江盛的愁绪来得快走的也快,隔了两天就忘记了。 “清哥儿你怎么来了!” 过年还剩七天,柘庆锋带着他的夫郎柘庆锋迈进福幼院的大门,与正好要出门的魏游夫夫撞个正着。 “王爷王君,”朝两人行礼后,清哥儿见江盛还是一如当初没有架子的处事态度,一路上的七七八八去了不少,“是我们打扰了。” “有什么好打扰的,这不是快过年了,我们打算在福幼院里过,所以准备逛逛街,再置办点年货,”江盛早想去柘部落玩了,可惜魏游一直说他的情潮将至,不允许他出远门,“你们刚从建州回来吗?这位是?” 柘庆锋让开一步,露出身后被遮挡住的人。 年轻的面容,看上去和魏游差不多大,不像以前见过的柘部落人把自己晒得乌七八黑,这人衣着得体,穿着青色长袍,看上去像是个读书人。 清哥儿一拍脑袋:“听闻福幼院缺夫子,这位是柘部落的秀才郎,当年院试第十八名,若是王爷不嫌弃……” 确实雪中送炭了,魏游点点头:“进来说吧。” 门外看热闹的人多,站在大门口不是事,一行人穿过热闹的操场,在一旁玩蹴鞠孩童的注视下,入了书房。 “这位是柘部落的秀才郎,叫柘清越。” 挺拔如松,看着十分温和的一个人,一路上也规规矩矩,让人心生好感,教书应该十分有亲和力。 江盛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他好奇地在柘清越和清哥儿之间来回移动:“所以他和清哥儿是兄弟?” “同一个部落,说是兄弟也不错。” 那就是没血缘关系。 魏游嗯了一声,细细打量:“柘秀才不是官学学子?” 柘清越不卑不亢:“草民此前在建州跟夫子学习,倒是没有上饶州的官学。” “怪不得,若是谢老的弟子,不愿意靠近福幼院才是,”江盛插嘴道,“那你怎的回饶州了?” “不怪王君笑话,草民自知考举人无望,便想回饶州当个安安静静的教书先生,听闻福幼院招夫子,便想来试一试。” 江盛惊讶:“谦虚了,院试第十八名还无望举人。” 柘清越苦笑:“不过是运气好。” “读书真不容易。”江盛苦着脸,想象自己奋发图强被书的模样,硬生生出了冷汗,也不再问他了。 魏游:“你且先在福幼院住下,明日本王做些考察,若是合格,今后便是福幼院的夫子。” “多谢王爷。” 适时,门外传来一阵孩童的欢呼。 柘庆锋忍不住发问:“福幼院的孩童这是在玩蹴鞠?” 走南闯北,柘庆锋和清哥儿自然知晓蹴鞠是为何物,这大多数时候是达官贵人、市井民间、军队中的消遣物,在东岭极少见。吃喝拉撒都难了,谁还愿意花这个时间去消遣。 在东岭,唯一的蹴鞠地只有建州,连鲤州都没人能玩。 乍一见到福幼院的孩童在踢球,柘庆锋的惊讶可想而知。 “对,”江盛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那是福幼院的体育课,不仅有蹴鞠,还有游泳。” 课表很丰富,按照现代课程科学规划的。 除了读书习字外还有简单的算术课,为了培养生活技能,还会经常去城外帮忙做活。 因为人手不够,王府的不少护卫都匀了不少去当保护孩子的护从。比如游泳的时候,总得有人看着才行。 清哥儿一听福幼院的学习安排,和江盛窃窃私语:“来年三月初,肚子里的宝就该生了,过几年能送来福幼院吗?” 江盛犯愁。 这福幼院的孩子,是没了爹娘才送来的啊…… 突然,脑袋被轻轻敲了一下,江盛抬起头,发现魏游笑着看他,他眼睛一亮想到了好办法。 “要不,咱福幼院再建个学堂吧!正巧这福幼院造的大,如今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巧了不是。” 魏游见他天马行空设想在东岭各个城都开福幼院了,忍不住打击他:“目前,加上柘部落新来的夫子,福幼院只招了三位夫子。” 江盛:“……” 江盛一听,耳朵又耸搭下了,看着可怜兮兮。 “不过,若是夫郎能说动谢老,那整个官学上百号学子,兼职补贴家用我想是不成问题的。”魏游轻笑。 对啊,擒贼先擒王。 不过把谢老比喻成贼……咳咳,好歹是魏游的老师,这不好。 江盛郁闷道:“也不知道谢老喜欢什么,否则还能走个捷径。” 被人念叨的谢老正盯着一罐蜂蜜柚子茶看。 “这是什么?” 谢师娘在灶房里忙活,见他发问,出来看了一眼:“是王爷送来的,说是蜂蜜柚子茶。” 听见是魏游送的,谢老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时候?” “你在官学的时候,王爷和王君一起来的,不过没有久留。”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谢老不屑地哼了一声,又心里痒痒,“蜂蜜柚子茶是什么?” 前些天虎部落收柚子的事他也知道,他们家的老柚子树还贡献了十颗,得了五十文钱。 虎部落用柚子制茶? “王爷说取一勺放入茶杯中倒入温水冲泡了喝,味道酸酸甜甜,你不是正好爱这口?水壶里有温水,你试试。”伙房内再次传来声音。 “这东西能当茶喝?瞎唬人呢。” 谢老嘴里说着唬人,实际心口不一地放下茶杯,打开玻璃罐头,拿出一个空茶杯小心舀了一勺蜂蜜柚子茶,等水线靠近杯口,缓慢搅拌了一下底下的沉淀。 “王爷那小子怎么来了就走了?” “你说什么呢,王爷是你能编排的吗?小心隔墙有耳。”谢师娘年纪也不轻了,可为人处世比谢老精明些,“我看着来去匆匆,怕是忙活福幼院的事。” 福幼院? 谢老想起自己晕倒的两回的事,一次是上回在书房里被气晕,一次是知道有人居然去福幼院当夫子,渐渐不吭声了。 金黄色的蜂蜜柚子茶摆在面前,谢老忍不住去瞟一眼,再瞟一眼。 过了一会儿,又问:“你说酸酸甜甜的,你已经喝过了?” “是啊,王爷送了两罐,那罐开封给我示范了一回,我便自己藏着了,”谢师娘笑着从伙房里出来,还端着一碗新做的糖醋鱼,“以往你回府总说他的不是,我瞧着人性子好着呢,守礼守据,比你强多了,哪是你嘴里混不吝的样子。” 糖醋鱼色泽鲜艳,一闻着味,嘴里就忍不住流口水,可这谢师娘说的话,可把谢老的食欲打没了。 甚至恼羞成怒:“那混小子就是端着,骗你这婆娘呢!” “我有眼睛,会看,”谢师娘又替他盛了一碗饭,“得了便宜还卖乖,手里还拿着人家给的蜂蜜柚子茶,你怎么不说你不喝?” 蜂蜜的甜味散在空气中,比糖醋鱼弱一点,但不可忽视。 谢老抿一口蜂蜜柚子茶,舌尖尝出酸甜的味来,眼睛一亮,又嘟囔了一句:“也不值几个钱,多送几罐怎么了,一个王爷还小气吧啦的。” 谢师娘冷哼了句:“不值几个钱?你知道这一罐蜂蜜柚子茶多少钱吗?” “能值多少钱,一个柚子五文钱,一斤蜂蜜两百文,”谢老还挺得意,“君子远庖厨,可这些我也是知道的。” 这德行。 谢师娘和他老夫老妻都懒得装了,直接比了个五。 “五百文?”谢老皱纹,“差不多。” “可美的你,一罐蜂蜜柚子茶五两银子!听说第一批早被抢完了,想买都没处买,给你个糟老头子,还是看在你曾是他老师的份上,你倒好,吃人家的东西还骂骂咧咧,收的门徒还不让人去福幼院教书!” “你懂什么,这能一样吗?!” 谢老瞪大了眼,想把蜂蜜柚子茶戳出一个洞来,不愿提书院的事,就只能说说蜂蜜柚子茶:“五两银子,那虎部落的人怎么不去抢?” 他有点泛酸。 当初是国子监祭酒的时候花钱如流水,被贬之后才知道五斗米折腰是怎么个境地。勤勤恳恳当个官学的夫子,一个月才二十两银子,还是看在周存的面子上。 可如今,这一罐蜂蜜柚子茶卖就要五两银子,就算是新出的玻璃罐子,那也值不了几个钱啊。 谢老看了一眼桌子旁的腐乳,同样是玻璃罐,腐乳只要二十文钱! 说明什么,说明玻璃罐压根不值钱。 五两银子一罐蜂蜜柚子茶,贵!死贵!死要钱!不要脸! 谢师娘见他迟迟不动,伸手去够他手里的茶杯:“得了,你到底喝不喝?不爱喝给我。” 谢老像是个护食的小孩子一样,瞪了老伴一眼,气得脸都红了。 “谁说我不喝,我喝!” 第 54 章 柘清越的身份和学识没有问题, 魏游花了一天时间和他细说新教材的事,对方学的不算快,但没有偷懒, 还算过得去。 年前几个大晴天, 家家户户都在大扫除, 贴对联。 魏游给夫子们放了假, 柘清越和柘庆锋一同回部落过年,另外两位夫子和福幼院的孩子一块儿束起衣袖做大扫除。 其乐融融。 书房内,魏游和周存对弈。 “前些日子建州知府邀各地知府前去议事。”周存落下一颗白子,突然道。 魏游了然:“为下江南一事?” “虽是去往建州,可整个东岭都参与其中, 饶州地产稀少, 拿得出手的寥寥无几。” 棋局多变,就像人一样,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魏游有条不紊布局,并没有抬头:“你想本王供一些蜂蜜柚子茶?” 一颗白子离开棋罐又砸落回去,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一步好棋。”周存道。 魏游抿茶润口:“留一百罐,先付一半为定金。” “买卖定金十付一, 到了王爷这儿需付一半,”周存话音一转,“明日让人送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本王这个阎罗殿,周大人今日前来不仅为蜂蜜柚子茶一事吧?” 魏游落下一子, 局势骤转。 棋盘之上黑棋占优势, 棋盘之外执黑棋者占主导。 周存嘴抿成一条线:“果然瞒不了王爷,早听闻建州出了一样神奇之物——水泥, 水泥路平坦光滑,行之不沾泥灰,原以为夸大其词,亲眼见到才知下官见识浅薄。” 他和庞从抵达建州见到水泥路时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车徒步一公里才相信眼前事实。周存当过京官,可以断言,皇城的路都不及建州的水泥路十之一二。 后来问了人,知道水泥是王爷的功劳。 周存任饶州知府已有五个年头,刚到饶州时这儿更加贫苦破烂,甚至连城门都没有,根本不喜这处。 第一年他恨,他恨天道,恨皇权,最恨的是眼前人,倘若不是他的一口胡话,他们一门师生也不会被贬。 后知前路无望,恨就淡了。 饶州的人实在可怜,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除了整治当地贪官污吏,尽可能让饶州部落和睦相处外,对发家致富一道束手无策,只将希望寄托在官学的秀才们身上。 直到魏游的到来。 水泥、玻璃、肥皂、蜂蜜柚子茶……陆续而出。 饶州各部落均有擅长之处,论手艺和智慧,不比建州人差,可明州山匪猖狂,山路泥路又难行,饶州的东西卖不出去,别处的商品又难进来,久而久之,这块地方就被商队放弃了。 明州的山匪被剿尽,如今,要是饶州有水泥路……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旋许久,越想越心动,知道有水泥路这件事后,周存日夜辗转反侧难眠。 回建州后更是彻夜思来想去,于是起了大早,敲开福幼院的大门,坐在了魏游对面。 周存清楚,地动一事他夹杂私人恩怨,得罪了这位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可为了饶州上千百姓的前路,低声下气也不算什么屈辱。 周存起身,行礼百分恭敬:“不知王爷是否愿意将水泥路扩建于我饶州?” “水泥路……并非难事,不过,”魏游转动手里的黑棋,轻敲棋盘,“有件事希望周大人帮个忙。” 刘和德端着糕点,抬手想要敲门示意,在手未碰上门面时门从里打开,周存站在门内沉着脸和他打了声招呼后急匆匆出去了。 王爷又和周大人过不去了。 棋盘上,黑棋大杀四方。 魏游见刘和德进来,让下人帮忙把棋盘收拾了:“怎的不见王君?” “王君正在试衣,”刘和德不知两人谈了什么,能让周知府那张脸便秘成黑炭。好奇归好奇,他不可能去过问,“一个月前定做的新衣今个儿送过来了,王爷的六套也一并送去了别院。” 魏游点点头,想到了什么:“福幼院三十几个小萝卜头的衣服?” “一早让嬷嬷们送去了,一人两套,高兴地舍不得脱呢。” 走出书房穿过长廊,一个小萝卜头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年纪小的梳着羊角辫穿着大红色的新衣服,像个吉娃娃,十分喜庆。 一张熟悉的脸闪过。 她瘸着一条小腿,试图融入其中,被一个男孩子拽了一把头发,整个人踉跄一下,又被另一个熟悉的男孩子托住身体,稳稳站住。 几个追逐的人停下脚步,魏游正好看清他们的脸,是地部落的丫丫和狗蛋。 刘和德迟疑道:“王爷,要过去吗?” “本王过去反而加重矛盾。” 一群孩童中有一个瘸子会被嘲笑异类,一群孩童中有一人搞特殊也会被人孤立嫉妒,这些人无父无母,比寻常孩子更加敏感,以他的身份不该参与过多。 小孩子爱闹,也最纯粹。 欺负人的小男孩被另一群小孩围在中央,数落他的不是,隔了一会儿,那人朝丫丫走去,虽然听不清内容,魏游猜想是道歉一类的话。 如果刚才他出面干涉,大概又是另一种状况,总归不是魏游想要的。 门口的夫子见到福幼院孩童的相处一幕舒眉笑了笑,余光掠过院子外的魏游,诧异了一下。 魏游示意他别出声,默默离开。 两位夫子在教育方面有耐心又有爱心,交给他们魏游放心:“夫子的月钱再补十两,算年终奖。” 说完,魏游话音一顿,如今不缺钱他也不吝啬:“这段日子辛苦了,跟来饶州的王府下人各赏五两,各个管事拿二十两,你和柴护卫拿五十两。” 刘和德和周围几个侍从连忙躬身:“谢王爷赏赐!” 路途耽搁,魏游抵达别院时,江盛正在试最后一件新衣服。 新衣白加蓝,袖口和裤裙由白至蓝成渐变色,蓝色的衣服常人难以驾驭,可江盛肤白俊秀,森*晚*整*理配上一根简简单单白色的玉簪子,更显秀气。 江盛眼尖,瞧见魏游来了,伸手朝他挥了挥:“怎么样,这件好看吗?” 魏游上下认真打量,不可否认,江盛穿蓝色确实比其他颜色更让人眼前一亮,但更多的……魏游触摸香囊中的两片鱼鳞,莫名想起了江盛宿醉那夜露出的鱼尾巴。 他毫不吝啬夸赞:“好看。” 想起来意,他阻止了江盛换衣服的打算:“就穿这件吧,上次出门碰上了柘庆锋他们,耽搁了上街的计划,今日天色尚早,夫郎愿意陪为夫逛一逛吗?” 说起来他俩确认关系后,他一直没送过江盛什么像样的礼物,这回上街,可以先相相看,到时候再给个惊喜。 江盛喜欢热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采购年货的事倒不是不能把它们交给下人,只是入乡随俗,他们已经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生活琐碎的事不想交给下人,亲力亲为更像是在过日子。 “魏游,糖果糕点买了,窗花春联……杂货铺子里有灯笼和红纸,走走走,就在前面。” 逛了一个时辰,护卫手上大包小包,可江盛的兴奋劲一点儿没减。 “店家,写春联的红纸有吗?” 来者是客,更何况江盛的衣着打扮不似贫苦人家,店家态度极好:“有的有的,这位夫郎要什么款,挂轴、贴纸都有,这些都是蜡染烫金的红纸,您瞧瞧,需要几尺?” 江盛听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 魏游缓步到他身旁,一一挑选。 店家取的红纸应该是店里最贵的红纸了,印花为祥云,喜字还有单纯的洒金,比起京城繁多的图样少了许多。 像是什么福星高照,龙凤呈祥,宫廷彩绘的花样都不曾见着。 魏游食指点在祥云款式上:“这个吧,四处街门,一处学堂,一处仓库,住房内外屋也贴。” 江盛在一旁瞪大眼睛,这么多啊,他还以为对联只要贴在大门就行了。 魏游默算:“共写十四副,两副七言喜字挂轴,其余的都算在祥云长卷中。” 福幼院住房分了四处,一处是魏游他们住的别院,一处是孩童住的院子,还有一处是夫子的居所,剩下的是下人住的院子。 魏游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店里的人能听见。 十四副? 店内的客人朝他们看来,眼里满是殷羡,这是饶州哪家的贵公子来买对联了。 “好嘞,一副七言对联约需一丈纸,十二副便是十二丈。” 店家算法透明,也好让客人安心,他们不是乱收钱。 “公子,一长卷红纸共十五丈,多余的三丈……”店家小声说,“我瞧着您和夫郎是来买年货的吧?若是再购一些灯笼纸花,这三丈便送了您。” 魏游看了他一眼。 纸贵,蜡染的红纸更贵,三丈十米,单卖能卖三两,光是灯笼窗花可赚不回来。 可这人瞧着脸生,他应该没见过。 “你见过我?”虽是疑问句,可语气却十分肯定。 店家瞧了一眼魏游,又瞥了一眼店里的其他客人,压低声音道:“王爷慧目,草民媳妇是沧林山部落人,当初沧林地动,若不是王爷提醒,岳父岳母怕是凶多吉少。” “老人家没事吧?” “受了惊,祸福相依,老丈人多年的腿疾反而好了不少,还得多亏王爷。” 魏游笑了笑,没有拂了他的好意。 杂货铺里东西多,那对联纸不错,可其他的就不怎么入眼了。 “真的不回建州?建州过年比饶州热闹的多,王府也比福幼院大,庙会也更热闹些。” 两人挑选过年用的红灯笼和窗纸,魏游盯着江盛不满意花纹图案的模样,突然问道。 “这些都不是重要的事。” 江盛拿起又放下,这些窗纸没有建州的精美,他好不容易挑了一张剪成两条鱼的,可红纸有些陈旧,于是又放了下去。 他们采购比较晚,好东西差不多都被挑完了,剩下的挑挑拣拣,拿了几个灯笼,又买了两刀写福字的纸。 付了钱,江盛和魏游又在街边小贩处逛了一会儿。 身后有推车经过,车上的一根杆子容易打到人,魏游拉了江盛一把,顺道换了个位,让他走到里头。 “不喜欢热闹一些的地方?” 江盛不假思索道:“喜欢啊,可你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对我来说去哪里过年都是一样的。” 魏游一愣。 小神仙的嘴真的是越来越甜了。 糖吃多了,不过,亲的也多…… 魏游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蜷曲,望着江盛快走的背影弯了弯唇角。 江盛跑到一处小摊处,移不开眼。 等魏游靠近,他一手拉着魏游的袖口,一手指着某处:“这个,这个鱼,好看又有寓意,买吗?买吧?” 语气倒像是在撒娇。 魏游被他明媚的笑容晃了一下神,最后关头还是找回了理智:“你想买多少?” 小贩起身道:“鱼好啊,年年有余,这位夫郎,鱼窗花一套十二张,原是六十文一套的,夫郎瞧着面善,若是喜欢,五十五文拿去。” 价钱和先前的店铺差不多。 江盛点点头,拉着袖口仰头看他。 身前身后人群穿梭而过,魏游在他的眼中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像是山间处的一汪清泉,捕捉了天上的月亮。 周围嘈杂的声音小了些,江盛回神,许是注意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拉拉扯扯不妥,他松开魏游的衣袖,却没移开视线。 “多买点,沾沾喜气,来年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魏游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江盛的腿:“要是我不喜欢鱼呢?” “你不喜欢鱼?!”江盛陡然拔高音量,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 可他是人鱼,鱼占半边,魏游不喜欢鱼,那魏游是不是也不喜欢他的鱼尾巴? 这怎么行! “鱼很好吃的,有营养,肉香嫩,长得也可爱,还会吐泡泡……”江盛绞尽脑汁,极力推荐鱼的各种烧法,魏游差点没绷住。 长得可不可爱魏游不清楚,不过“吃”,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真不喜欢啊?” 说不清为什么,江盛喜欢和魏游有共同喜好,可魏游真不喜欢鱼,他除了难过外也没有强迫。 江盛偏过头,忍痛割爱。 魏游忍俊不禁。 “笨,钱在刘管事身上,你也是主子,喜欢就买,无需经过我的同意。”魏游屈指轻敲他脑门,又对摊贩说,“年年有鱼,确实不错,来一套吧。” 摊贩心思灵活,知道主事人是谁,朝魏游极力推荐,“这个双鱼窗花是我家媳妇做的,她原在建州的绣房待过,不仅是鱼,十二生肖都能剪,公子要不要再来一套?” 魏游兴趣不大,反而是江盛问:“魏游,你属什么呀?” “属虎。” 跟在身旁掏钱的刘管家手一顿,心里狐疑,王爷不是属龙吗?又在寻王君开心了? 那就冤枉了,魏游是真不知道原身是属什么。 江盛就更不清楚了,他开开心心付了钱:“老板,再来一套虎!给你一百一十文。” “好嘞,”一连卖出两套,小贩嘴咧得更大了,“鱼和虎,您收好!” 小贩是真的心情好,以往客人都是买两张,买四张,买一套的极少极少,这一次出摊等于接了一天的量,因为这两位大客户的喜欢,周围几人蠢蠢欲动。小贩看在眼里,心情好,话都真诚了不少,所以在魏游和江盛走出了一段距离还能听见身后小贩主的欢送声。 “下次再来啊!” 大街小巷挂满红灯笼,年味越来越重。 在饶州第六次降温时,迎来了旧年的最后一个夜晚,除夕夜。 此前魏游已经将买来的红纸写满了对联和福字,江盛自告奋勇与一群小朋友张贴在上,很是热闹。 大伙都喜欢魏游的字,连谢老也不例外。 福幼院与官学离得近,只隔了一条街,年前的几日总能见到穿着官学儒袍的夫子和学生从大门口路过,起先被福幼院的护院逮着还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后来去的次数多了,脸皮厚起来,赶都赶不走。 魏游听说此事,乐呵了一阵。 前些天江盛没有头绪谢老喜欢什么,这不是上门明示了? 魏游派人送了几幅书画,邀请除夕夜一聚,谢老去了周存那里没来福幼院,不过让人送了熏肉和自制果酒,还对他的书画做了些点评。 谢老被贬,原身是那根导火线,可终归究底,还是朝廷内的党派之争,谢老是中立派想要独善其身,可独善其身哪有这么容易,也不知道惹了谁被一竿子打死。 一众门生罢的罢,贬的贬,还让原身背了这个黑锅。 浸淫官场多年,谢老不可能不清楚里头的弯弯绕绕,所以对魏游除了一开始的针对外,破冰其实不难。 魏游想得通,江盛就单纯了许多:“这老头固执归固执,脾气还挺好的嘛,你害他沦落到这个地步,几幅书画就收买了,要是谁陷害我,再送几颗珠子,我肯定不会轻易饶过对方。” 魏游来了兴趣:“嗯,那你怎么办?”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收了再说,讹他几回再接受道歉。” 几个小萝卜头坐在不远处,竖起耳朵听他讲话,一听这话,噌得一下往他这里看,眼睛在烛光中闪闪发光。 魏游汗颜,轻捏他的耳垂:“大朋友教坏小朋友。” “哪有?” 江盛转过头去,小萝卜头们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你看吧,我说话声音轻着呢,他们可没听见,没听见就等于我没教坏他们,你这是诽谤,帮我剥虾我才不生气。”他为自己谋福利。 可等江盛转过身,那群小萝卜头又往他这头看,小手轻捂着嘴巴,被魏游抓个正着后又一本正经低头吃饭。 小滑头。 魏游没有呵斥这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能这么开玩笑说明这段时间江盛与孩童相处融洽,江盛性子跳脱,可一路走来没多少玩伴,今与这些心思单纯的孩童打成一片,魏游乐见其成。 “要虾?还是螃蟹?我只剥一样。” 江盛面露纠结。 在这个阖家欢乐的日子,桌上的伙食前所未有地丰盛,清蒸鲈鱼,红烧肉,红烧猪蹄,佛跳墙,炖鸡,明虾蟹煲,还有各色素菜,共十二道。 除夕这日魏游自起床起便不得空闲,皇家祭祖繁文缛节多,就算魏游清减了不少,走一遍过场也花了一个上午,午后他进了厨房就没出来过,时间全花在清蒸鲈鱼,佛跳墙和明虾蟹煲上,不过等王府的厨子学会了,他又能无事一身轻。 最重要的还是江盛爱吃,魏游甘心情愿。 魏游净手后问道:“选好了吗?” “能都要吗?” 亮晶晶的眼睛我见犹怜,魏游笑容灿烂,在江盛弯起眼角时吐出两个字:“不能。” 江盛撅起嘴巴:“……螃蟹。” 与魏游两人同桌的只有福幼院的两位夫子,留有美髯须的男子名叫柳钟承,另一位额间有淡红色孕痣的哥儿名叫向容,此时向容用桌下的胳膊肘捅了捅柳钟承。 柳钟承转过头:? 向容眉间轻挑:看前面。 柳钟承疑惑:眼睛怎么了? 向容眨眨眼:剥螃蟹看到没? 柳钟承担忧:长针眼了? 向容咳了一声:学着点。 柳钟承恍然大悟:得风寒了! 眼神交流片刻,柳钟承低声道:“阿容,你得了风寒多吃点清淡的,这个猪蹄我帮你吃了吧。” 向容:“……” 狠狠咬了一口猪蹄,心想算了,自家的榆木脑袋不开窍,就算明说,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可能做这些举动。 一对夫夫总有其相处之道,舒服就好。 一锅明虾蟹煲去了一半,都进了魏游和江盛的肚子,魏游替他剥螃蟹,江盛就给魏游剥虾,一来一去,吃了不少。 肚子微鼓。 魏游不让他吃了,免得夜间难受。 像江盛这样吃过美食的人都控制不住饭量,更别提远处没吃过什么山珍海味的孩童,吃得肚子鼓鼓,被嬷嬷们轻声责备才偃旗息鼓。 刚躺下休息一会儿,孩子们又强撑着围在一起密谋着什么,最后由丫丫带头磨磨蹭蹭朝他们走来,露了一个腼腆的笑:“祝王爷王君,事事顺达,早生贵子!” 江盛被最后四个字说得脸上燥热泛红。 反观魏游,老神在在地坐在原位接收他们送的小礼物,编织的小蚂蚱,绣好的婴儿鞋子,制作的小香囊等,每个小孩子给的他都郑重谢过,又给了每个人一个红包。 “也祝你们平安顺遂,无忧无虑。” “谢谢王爷王君。” 小孩子到了时间困倦不已,原本想和夫子们一起守岁,可撑不了半个时辰便睡死了过去。 江盛今日喝了不到三杯果酒,可脸上的热意一直未曾消散,脑海里一直循环那句“早生贵子”,羞得不行。 魏游一碰就发软。 “屋子里生火炉了?怎么这么热。”江盛半靠在魏游怀里,扯了扯衣领子。 “别脱,今夜降温可别得风寒了。”魏游让他在床上休息一会儿,打了热毛巾递给他,“是不是背着我偷偷混了酒喝,脸怎么这么红。” 江盛对莫须有的罪名很是气愤:“没有!说好的守岁和去庙里点头香,怎么能食言。” 胡乱擦了几下,江盛的皮肤白皙,红色的烛光映衬下,脸变成了水蜜桃色,眼睛也是水汪汪的,又纯又欲,看得人恨不得啃一口。 魏游盯了他片刻,眼神微黯。 “香气变浓了。” “什么?” 果然闻不到吗? “你不能去庙里点头香了。” 魏游说着走到门口吩咐了几句,云哥儿微愣,红着脸跑了出去。 “为什么不能去点头香,我就喝了三杯果酒,没有醉。”江盛道。 一会儿工夫,兴许是熟悉的环境给了安全感,床上的人视线已经开始游离了。 魏游眸色渐深,走回去摁住他挣扎起身的肩膀,俯下身,贴在他的耳旁轻声道:“你情潮来了,我让云哥儿去伙房备热水还有……” 后面的话消失在吻里,江盛还是听清了,可他宁愿自己没听清。 平常人确实需要涂点……以免受伤,可他是人鱼,情潮的时候其实可以自行……没必要让云哥儿备。 最最最羞耻的不是用这东西,而是让别人知道了他俩要入洞房,江盛的羞耻心混着情潮热在身体中燃烧着,从耳根到脖子整个红透了。 一站一坐,江盛仰头看着他,发现这个姿势极具压迫感。 他发现自己有点紧张:“情、情潮来了?” 魏游一手撑在后脖子处,捏了捏:“没感觉到?” 滚烫的热意从紧贴的手掌处蔓延,江盛自内而外浑身发颤,热浪即将推翻意识,轻微的开门声让他勉强清明了些:“可还要守岁……” 魏游抓住他乱动的手环在自己脖颈上,咬着他的耳根说:“守,换一种方式守。” “什、什么方式……唔。” 察觉到抗拒,魏游一吻后撤开一段距离,看着怀里的人。 “怎么了?” 江盛收紧手臂,把人往下拉后整个脑袋埋在他的脖颈处,藏起来:“等等,有人在。” 少年人的头发很软,像是细软的羽毛轻轻刷过,蹭在脖子一阵阵发痒。 因为相拥的姿势,魏游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察觉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他用指骨擦过江盛的耳背,无声安抚着。 屏风内水声不断,是有人在倒洗澡的水。 “有人不行……没人就行了?”魏游膝盖顶着床沿,把他整个人罩住,落在阴影里的眼睛像是要把他拆骨入腹。 江盛睫毛微颤,说不话来。 可魏游没有放过他,身后的下人还没调完水温,到嘴的肉不能啃还不允许他说了? 他忽的松开一只手,往枕头下摸了一把:“上回问过,给不给岳母送的册子一个机会,怎么着,想了这么多天,能给个明确的答复了吗?” 江盛恼羞道:“要做就做,你怎么老是问这些羞耻的事。” 魏游:“没办法,夫郎不知道自己身上现在有多香,我要是不做点什么转移注意,我怕我克制不住。” 这说的什么浑话! 越说越羞耻了! 魏游单手随意翻开了一页,被江盛看个正着,他飞快移开视线,捶了魏游一拳。 这种姿势……怎么可能做得到! 魏游一声低笑惹得江盛后背一僵,他也听到下人离开的关门声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坏境下,耳旁加速的心跳清清楚楚。 “怕吗?”魏游轻轻抱起他,“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知道是烧糊涂了还是听清楚了,江盛靠在魏游的身上,主动亲吻他的耳垂以示回答。 烛火摇曳,红浪翻滚。 半晌,房间内散开一声带着鼻腔的低吟:“夫君……” 嘎吱作响的床榻停了一瞬,房间内的呼吸声骤然加重,沙哑的声音再次变得支离破碎。 第 55 章 魏游被接二连三的爆竹声唤醒后, 动作轻柔地摸了摸缠绕在身上的鱼尾巴。 心情复杂。 江盛呼吸均匀,拥靠在魏游的颈窝处,露出半截布满红痕的香肩, 对此毫无察觉。 这条鱼尾巴是江盛情难自禁下的不受控制, 身体疲惫意识朦胧, 连放出尾巴都不知道, 可魏游却清清楚楚感受到身下腿变成尾巴的全过程。 除了美丽,魏游找不到任何形容词夸赞它。 之后。 是人翘着尾巴求饶。 魏游一寸寸摩挲江盛堪堪挂在他身上的尾巴,昨夜每次抚摸鱼鳞,江盛都会绷直身体发出难忍的颤音,敏感的要命。 偏生江盛收都收不回去, 反而无所顾忌往地把鱼尾巴往他手里塞, 任他动作,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就连受不住求饶时也仅仅把尾巴勾在他的身上,羞愤地抱着他的脖子,不给看脸。 这条鱼,浑身上下都是软的。 魏游低笑了声,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江盛的额头, 闭上眼准备睡个回笼觉。 窗外天色蒙蒙亮,他俩昏天胡地过了丑时才入睡,这会儿只睡了一个多时辰,自然还困着。 却不想他刚闭眼,搭在他颈窝处的脑袋蹭了蹭, 手心光滑的鱼鳞变成了软嫩的皮肤。 江盛迷迷糊糊睁开眼, 睡美男近在咫尺。 他痴笑一声,身形就此僵住, 骨头里传来的酸痛感让他的记忆蜂拥回巢。 魏游没有撒谎。 说要带他一起守夜。 说到“做”到…… 回想起昨夜的事,江盛脸一红,压在魏游手臂上的心脏跳动加快了,被褥掀开,风往被子里灌进来,可江盛却松了一口气。 他真厉害,这都没变尾巴。 担心之事不复存在,彻夜未眠的困意席卷而来,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戳魏游下巴处的胡茬子,被魏游一把抓住乱动的手,拉起下滑的被褥盖过肩头。 “再睡会儿,”嗓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不着急。” 江盛抱紧他的胳膊整个人往他身上挤,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踏踏实实睡到午时。 怀里的人稍稍动了一下,魏游默数十秒醒神,轻拍江盛的后背哄了两句:“要是困就再睡会儿,我去弄点吃的来。” 江盛没吭声。 魏游避开红肿的唇瓣,在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哄了一会儿,便当他是真的睡过去了,然后轻手轻脚拉开他的手起身。 上身还没起来,一直沉默的江盛收紧手臂将他压下,整个人趴在胸膛上一动不动。 这小脾气。 魏游失笑,抬手轻拢慢挑从发顶摸到耳朵,捏了捏他像是染了桃花红的耳廓。 江盛耳根发痒,又不想说话,气鼓鼓地微抬起头,后重重地连耳带手怼在胸膛上,狠狠压住不给动作。 魏游只觉得可爱:“昨夜吃了团圆饭后一直未进食,不吃不喝不行,放我起来?” 禁锢在身侧的手缓缓收拢,就是不放人。 魏游的喉结上下滚动,手从他的耳垂处移开放在扁平的肚皮上,莞尔:“肚子都叫了,不饿?” 脸颊蹭了蹭手心。 不饿。 魏游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指尖刮了一下肚皮上的软肉,察觉到对方稍稍弓了一下身,温润的声音带了三分恶劣:“真不饿,还是说夫郎昨夜里吞得够多,饱了?” 轰得一下,江盛脸颊爆红。 “魏游!” 他羞恼出声,可嗓子哑得只剩蚊子叮。 “高兴的时候叫夫君,气恼的时候叫全名,”魏游顺势捏住他抬起的下巴,在嘴角啄了一口,“醒了之后温顺的脾性都改了。” 昨夜里被逼着叫“夫君”已经把江盛十九年的羞耻心全搁在魏游身上了,哪料一早醒来还要公开处刑。 江盛又羞又气,抵在他的胸口生闷气。 平日里像是一只纸老虎似的,外强中干,一旦放在情.事上就乖得一塌糊涂,丢盔弃甲把最柔软的部分捧到他面前,予以予求。 就算生气了,也只会气恼地喊他全名。 怎么能这么软。 魏游无奈,再逗几句就是欺负人了,他缓下声闲聊一天的安排:“今天大概也没人会上门,饭后……去城郊温泉庄泡一泡?” 江盛睁开眼,迟疑:“温泉庄还开着?” “你情潮的时间不定,我提前打了招呼,预留七天。” 江盛的小脸又是一红,无声骂了句流氓。 魏游全盘接受,不觉得有什么:“是我早有预谋……泡了温泉后出城门逛庙会?” 闷闷的声音从胸口响起:“怎么不先逛庙会再泡温泉?” 放在腹部的手臂移到后腰处轻轻捏了一下,酸的江盛咬紧牙关,才没泄露一声酸痛的呻.吟。 “我先起,”魏游忍笑下床,穿戴整齐后弯腰凑近他耳畔,“枕头旁有新年礼物,别忘记拆。” 房间内响起关门声。 人走了,江盛迫不及待地从枕头里拔出脑袋,这一动,身上的酸麻从脚底窜到头顶,差点把江盛的腰酸趴下,可内心的欢喜让他坚持到底,哆嗦着在目之所及处寻找惊喜。 一个紫檀木盒。 应该是这个了。 江盛动作飞快地把木盒抱在怀里,连带着被褥一起夹于腿间在床上来回翻滚,直到腰酸得没力气了才停下动作。 乐呵半天,又觉得自己傻的要命。 他觑了一眼纹丝不动的房门,把木盒凑到眼前细看,又伸直胳膊仰头远看,总之咧开的笑一直没合拢过。 “魏游送给我的礼物。” “嘿嘿。” 木盒中的东西一目了然,放在最上头的是一个新年红包,福幼院的小朋友人手一个小红包,魏游的大朋友没道理去羡慕别人。 压在红包下的是一件和田玉首饰,江盛看清后一愣,变出尾巴又缠着被子翻滚了一圈。 魏游端了汤圆进门,江盛已然等候多时。 他将汤圆放在桌面上,快步走过去:“怎么坐在这里发呆?” 云哥儿让开身,魏游挺拔的身姿与江盛薄红的脸一同出现在铜镜中,镜中的魏游后撤一步,视线对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江盛道:“试一试。” 和田白玉发冠安安静静躺在木盒之中,下一秒,一只修长的手点在它的尖端,然后整个拢在手心拿了起来。 “会重吗?”魏游看着镜中人问。 “不会。” 固定的玉簪别入发冠,江盛垂在膝盖上的手指缓慢蜷曲,忽的不敢看魏游。 魏游站在他身后,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双黑沉的眼从微微吹动的额发下直盯过来:“原来知道束发的含义啊,自此之后守身如玉……嗯?故意坐着等我来为你束冠?” 江盛仰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耳廓染红却没移开视线:“是啊,不乐意吗?” 魏游呼吸微滞,眼底的笑意渐渐蔓延,应了一声“乐意至极”后,倏然俯下身。 云哥儿迅速低下头,虽然自家主子被王爷揽在怀里看不清神情,可刚才镜中惊鸿一瞥的余影还是令他面红耳赤。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主子。 含羞带怯,面若灼灼桃花。 在他的印象里,主子是清冷不可攀的雪莲,是拂面不留恋的春风,为黎民百姓思愁,从不为儿女情长停留。 可如今,雪莲化残雪,春风绕枝头,一颗桃花心绽放芳华竟是这般模样。 该劝说的,王爷并非一个好归宿。 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半年来,他们将王爷的一切作为尽收眼底,竟说不出半个不好之处。 对内,王爷忠贞不二,为王君散后院十三人,成亲后再无任何花天酒地。 对外,王爷一心为民,从不仗自己的身份做劳民伤财之事,反而协力东岭做了不少利民的举措。 如此痴心又贤明的王爷,就连当初被拖进小黑屋鞭打过的下人都忍不住动心,更何况是自始至终被宠在蜜罐里的王君。 可他又是王爷。 云哥儿免不了担心,情郎薄情,一时宠爱不知能贪欢多少年,到时候三妻四妾,主子又如何能承受这份苦楚。 如今,王爷连一个傍身的孩子都不愿意给主子。 一个由浅入深的吻,大雨初歇后江盛的脸贴在他的手掌上,呼吸沉重,魏游替他顺了顺背,调笑:“怎的这么久了还学不会换气?” 江盛自以为恶狠狠瞪了魏游一眼,在魏游看来就是邀请自己再把他吻窒息的勾引,幸好顾及还有两个哥儿在,收敛了些:“走吧,吃汤圆。” 江盛的腿还软着,为了找回点面子打发魏游先去吃。 好一会儿才走到桌前坐下,慢慢吃起来。 “这回不喝避子药了。” 江盛的声音很小,魏游坐在他的身旁听得很清楚,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把勺子里的汤圆放回碗里,转过头认真问:“决定了?” 江盛被他灼热的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 过了半晌,他才嗯了一声,然后推脸龇牙,“不许看我了,吃汤圆!” 魏游没有立刻转移视线,等把人脸看得红的能掐出汁来,他才揉了揉江盛的脑袋,不管云哥儿脸上如何惊涛骇浪,低头把汤圆塞入口中,缓慢咀嚼。 原来讨喝避子药的是自家主子,不是王爷啊? …… 钱塘。 知州府内,一人接过管家呈上来的年礼。 “老爷,这是您让人盯梢的胭脂铺的新东西,名叫蜂蜜柚子茶,一罐五两银子,量不多,只有胭脂铺的老顾客才能够买,深受世家妇孺的喜爱。” 蜂蜜柚子茶? 彼时升官成为钱塘知州的陆知运端详着桌子上金黄色的玻璃罐,沉吟:“查到出自何人之手了吗?” 管家如实道:“并无,可东西并非建州产的,据说是东岭饶州地界的新奇物。” 陆知运让人取勺泡茶,小饮一杯。 “甜而不腻,清香润喉,怪不得深受后院佳丽的喜爱。”陆知运放下茶杯,淡淡道,“可我听说,王爷在饶州。” 大荆只有一个王爷,那就是皇六子,瑞安王。 管家心头冒汗,他是去盯梢蜂蜜柚子茶了,可却不敢将之与王爷联系在一起,只当是巧合罢了。 管家张口想说什么,陆知运挥手:“罢了,你下去吧。” 肥皂、玻璃、水泥、羽绒服,现在又出蜂蜜柚子茶,还有私下里他们不知道的点子,假以时日,瑞安王一人便可富可敌国,到时候他真的愿意安安分分待在东岭这个贫瘠的地方,当一个闲散的王爷吗? 不。 陆知运不觉得。 身为皇子,哪一个没有再跨一步的野心? 如若放任瑞安王在东岭成长,等他招兵买马暗自壮大,那时候再想控制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扫除三皇子成就大业路上的障碍,是他们这些幕僚该做的事。 陆知运眼神一黯,拿起这罐蜂蜜柚子茶进了书房,磨墨铺纸—— 三皇子亲启。 …… 温泉庄的银子提前付了,秉着节约的原则,魏游和江盛在温泉满打满算泡了三天,至于剩下四天,因为七天中包含的四天是年前的日子,白白浪费了。 等年初四,魏游带着新的书画敲开了谢老家的门。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真情实感劝说了一番。 什么惠及天下黎民百姓,成为新式学院的领头人,开创历史先河之类的,有什么说什么。 可谢老无论如何不松口。 魏游言辞恳切:“谢老所思又怎知学生们所想?年轻人朝气蓬勃,更愿立功建业。既无法相互认同,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本王不强求谢老入新学院,可日后新学院和福幼院招夫子,希望谢老莫要阻拦。” 谢老不语。 “想必谢老已经从周大人那知晓了水泥一事,”魏游在他蹙眉时露出一个友善的浅笑,“还望先生慎重。” “王爷威胁我?” 谢老怒目而视,魏游神定自若。 气氛凝重成团。 两相交战,就在江盛以为谢老要暴走打人时,谢老率先妥协:“我有两个要求。” 魏游正经了几分:“您说。” “第一,”谢老视线落在看戏的江盛身上,“我要收江盛为徒。” 江盛:“……” 老顽固还没死心呢! “不行!” “没问题。” 两道声音森*晚*整*理,魏游和江盛对视一眼,江盛全身上下都在叫嚣—— 不行啊,他是个冒牌货!学习就穿帮了啊喂! 魏游朝他安抚地笑了一下,对谢老歉意道:“不过夫郎在钱塘落水,大夫说受了刺激,许多事都记不得了,希望先生对他不要太苛刻。” 比如写字如狗爬,画画如涂鸦,就希望谢老不要太计较了。 江盛则一脸茫然,他还没想明白魏游的说辞,谢老那边已经点头同意了。 “第二。” 魏游静静等着,可谢老一直未开口,反而看着无比扭捏。 “第二?” 谢老战术性假咳:“王爷每月送两副字帖来,学无止境,希望王爷明白老朽的苦心。” 这讨字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魏游极力忍笑:“本王谨记。” 送人出门时,谢老随口提了句:“那个蜂蜜柚子茶还不错,家里夫人喜欢的不行,要是还有,就当拜师礼送几罐。” 魏游理所当然应下。 困扰了一路,等上了车,江盛终于忍不住发问:“怎么说我失忆了呀,我在钱塘明明……” 魏游出声堵住他后面的话:“不曾受惊吗?那为何夫郎半年未碰书房的文房四宝,是嫌弃其模样丑陋并非玉石所制?” 江盛哑然。 半晌才闷声道:“是受了惊,曾经不少事都忘了。” 之后几日魏游都不得空闲,他在琢磨着建新学堂。上回江盛说的开办一个学堂的事他没有听过且过,而是认真考虑后觉得可行,如今在饶州招夫子一事不是阻碍,这件事就轻松了一些。 不过这事急不得,还是先考虑福幼院招夫子的事。 循序渐进,不怕他们不喜欢只怕没人愿意来了解,等这些年轻的秀才接受福幼院的课程安排,对此有认同感,再谈开办学堂的事也更容易些。 而且饶州缺钱,开办学堂少不得倒贴钱,单靠蜂蜜柚子茶的生意是不够的,魏游又找了当地的水果琢磨着做水果罐头拿出去卖。 当然,也是时候让建州的水泥厂开到饶州来了。 初八,福幼院、衙门口和城门外都贴了告示。 “福幼院招先生。” “我看看,讲学先生?什么意思?” 城门口围了一群人,城卫临时充当话事员在一旁敲锣告知。别看官学中秀才上百人,可饶州百姓能认字者寥寥无几,一旦张贴新告示还需有人在一旁念一遍,再解释一遍。 告示写的不难懂。 福幼院招先生,报名者可以是读书人也可以是有一技之长者。招收的夫子须得秀才起步,单单这一项整个饶州就没多少人符合要求。 所以百姓将目光放在第二项上。 所谓有一技之长者,可以是绣花精美的绣娘,可以是厨艺精湛的厨子,可以是懂得医术大夫……只要福幼院愿意招录,就能得每月二两的月钱。 要知道在饶州,一份月供五百文的活已经算不错了,月供破一两的普通百姓凤毛麟角。 “二两银子啊!” “我瞧见那五香面馆的罗厨子登记了。” “罗厨子月供有二两吧?怎的想不开要离了面馆另找他处?” “这有啥,你没听清刚城卫大人说的话?福幼院每逢五天休两天,且活从巳时始至申时终,多安逸,同样的钱比在面馆累死累活舒服得多了。而且福幼院是王爷开的!就那个救了整个沧林的瑞安王,绝不会做坑蒙拐骗的事。” 魏游的名声在饶州极好,一听是瑞安王招工,甭管选不选的上,报了名再说。 不少沧林的人挤不进去,还急得不行。 这名单人多的—— 刘和德傻眼了。 原本他们是打算一个个接触的,可如今这势头哪里来那么多精力,于是一个上午那公告下就多了一行小字——闹事者杖责二十。 才制止百姓疯狂的行动。 一技之长的招聘任务交给刘管事操办,一头爆热一头萧条,秀才报名的人寥寥无几,大多还在观望之中。 魏游倒是不急于一时。 这日,江盛头一回去谢老家当徒弟,结果把谢老气晕了过去,等人醒了就被轰出院子,眼不见为净。江盛乐得自在,施施然回了福幼院。 一下马车,就注意到有人在门口徘徊。 那是一个身材欣长的男子,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打扮……一言难尽。 大红色外衫,手执一把墨扇,头书琉璃发冠,关键那发冠的颜色还是显眼的翠绿色,红配绿……这人的品味着实独特。 像是一只花孔雀。 一旁的小厮往福幼院的墙上一指,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江盛脸上的纠结更甚了。 “你是来应聘夫子的?”江盛拍了拍他的肩膀,退后一步。 俊美的男人转过身,看清江盛脸时明显一愣,几秒后,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皱起眉尖,迟疑道:“我是……” “你真是?”江盛上下打量,“你确定没走错?” 俊美男人点点头:“是这里没错。” 江盛抬头看看他的衣着又看看福幼院匾额的三个大字,表情微妙:“你要不再仔细想想?” 俊美男人:“?” “你穿成这样,”江盛上下比划了一下,“来福幼院应聘夫子?” 男人低头看自己的大红袍,又从小厮手里拿过铜镜照了照脸,把自己看糊涂了:“那你说,我应该去哪?” 江盛毫不犹豫,指着老大远处仙气飘飘的怡香楼。 俊美男人:“……” “行了,我知道你不认字,走错了吧,你要是不认路,我让福幼院的护卫送你一程。” 听到王君唤人,福幼院的护卫还真上前一步。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换个地方谈吧。” 虽然第一印象不太好,但江盛操着近乎没有的耐心点了点头:“行,我知道了,应聘夫子进福幼院直走右转,找一个叫刘管事的人,他在负责相关事宜。” “我不是来应聘夫子的,我是你哥。” 江盛嗤笑一声:“这年头什么乱攀关系的都有,你是我哥我还是你爹呢。” 他老江家就他一条独苗苗人鱼,还哥? 啊呸。 “……”男人目光呆滞了一秒,低头解开挂在腰间的红绳。 一副谢老送的卷轴直指男人。 江盛震惊道:“大庭广众之下,你你你想干嘛?还解腰带,耍流氓啊你……” 话还没完,他的手被人按了下去。 魏游揽着他的臂膀往怀里带,视线对上一张错愕无比的脸,挑了挑眉:“是你啊,你就是朝廷派来的明州新任知府?” 平淡的语气中夹着一丝明显的熟稔,听得江盛微愣。 那人停下动作,视线落在魏游搭在江盛肩膀的手上,眯起眼:“怎么,王爷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欢迎下官?” 又看向江盛,语气不善:“你对我弟弟做了什么?” “他在钱塘落水失忆了,”魏游揽肩的手微微收紧,语气柔了些,“这是丞相嫡子江少卿,你亲哥哥。” 江盛:“……” 魏游道:“跟你哥打个招呼。” 江盛抬起头,对着本书的主角,原身的亲哥哥,江少卿,展露一个甜美的笑容:“哥,你今天穿着真时尚。” 第 56 章 时尚? 江少卿只当是饶州地方话, 没有时间去深究这背后的含义,他收起墨扇,唇瓣抿成一条线。 身侧的小厮垂下头, 暗道主子生气了。 自打江盛出嫁后, 江少卿鲜少体会到不快的情绪, 可如今, 在自家从小宠到大的弟弟顶着他的死亡视线往前踏一步虚虚护着魏游时,他久违地不爽了。 自家的白菜都被猪拱成黑炭了,还说猪拱的好,细心照看白菜的白菜他哥能开心的起来吗? 现在不是计较向来守礼守据的弟弟失忆了不认识我,还说是我爹的时候, 江少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冲魏游道:“你说他落水失忆了?” 魏游回视:“对。” 弟弟失忆显然不在江少卿预料的范围内:“还记得多少?” “成婚之前的事都不太记得了。” 江少卿心底一沉, 他不相信魏游,甚至怀疑这是魏游暗地里变相的控制和威胁, 越过魏游的阔肩,江少卿向自家弟弟投去怀疑的目光。 他说的是真是假? 站在暴风雨中心的江盛点头如捣蒜。 周围人群聚拢,虽然没有明目张胆的指指点点,可此地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魏游示意江少卿入院再说。 魏游和江盛落后几步跟在后面, 魏游垂手牵着江盛平缓他的紧张,可江盛内心实在崩溃。 原著男主替同名小哥儿打脸虐渣,他对此抱有好感。既然穿书,他想过与这位亲哥哥见面的场景,或是在丞相府中兄弟怡怡, 亦或聚在东岭王府中饮酒叙旧, 但绝不包括将男主认成花花公子指路春楼去寻欢作乐。 一见面就是老社死现场了。 真不怪他认不出来。 按照进度,原身的亲哥应该在尔虞我诈的官场里大杀四方, 怎么可能跑东岭这个鸟补拉屎的地方来当个寂寂无名的知府。 况且,原著《大荆》是一本正剧小说,主角江少卿是一名儒士,开篇翩翩少年郎,公子世无双,引得闺中女子竞折腰,奈何江少卿一心沉醉于官场的翻云覆雨,对儿女私情一事淡漠如烟。 大众评价其“心性仁慈但不文弱,手段狠辣但不残暴”,江盛看书时当即浮现了一个温文尔雅的文人形象。 这样的人穿红配绿,这描述不是误导他吗。 哪个不苟言笑的儒雅大男主穿的跟个骚包似的,江盛完全不能理解。 小说里,这样穿的人不是反派就是逛花楼的。 所以当江少卿踏进福幼院时,江盛扯着魏游的衣袖小声道:“你说,我会被我哥打吗?” “不会,江丞相府不兴打骂一套,”魏游扫过江少卿微顿的脚步,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瓜,“再说,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同了,他没资格打你。” 江盛紧抱魏游这个大腿。 魏游好笑:“怎么会把人认成纨绔?” “他长相艳丽,又穿大红袍,太骚气了。”江盛说话时还有些委屈,要不是这件大红袍他也不至于出这么大的糗。 果然人不能貌相。 他俩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江少卿闻言停下脚步,一脸严肃地盯着江盛,直把他看得发毛。 身旁的小厮解释:“小主子,您忘了吗?这衣服是当初主子过本命年生辰时,您和夫人亲手缝制送与主子的,今要来见小主子,主子特意穿的。” 江盛:“……”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更尴尬了。 视线微抬,江盛小心翼翼看向他头顶上那翠绿色的玉冠,暗道这个不会也是原身送的吧…… 江盛没敢问。 奇怪的氛围持续太久,江少卿沉声询问:“落水到底是怎么回事?” 钱塘的事情瞒不过他,可他得到的消息是魏游溺水差点死亡,自家弟弟平安无事,到正主跟前,怎么又闹出失忆这种状况之外的事了。 江盛咳了一声,小声道:“就那苏文祚烧船,受了惊,落水后又不小心呛了水……” “报平安的信上不曾写。”江少卿质问魏游。 魏游撒起谎来面不改色:“起初并未有明显痕迹,到了东岭本王才怀疑并证实。” 症状奇怪,可此时江少卿的愤怒占了上风:“王爷舍身涉险不要命,阿盛一个哥儿,带着他去做什么!” 一想到自己男扮女装当舞娘去捉奸,江盛有点臊得慌,可见江少卿恨不得吃了魏游的模样,他又硬着头皮道:“哥,是我偷偷跟上去的。” 犀利的眼神射过来,江盛脖子一缩。 魏游上前一步挡住视线:“别吓他。” 弟大不中留,江少卿一口闷气憋在心口不上不下,又不能说自家弟弟的不是,折扇敲打手心的频率越来越快:“苏文祚是吧?那狗贼死了没?苏侍郎家的外戚?当我们江家出嫁的哥儿没人撑腰能任人拿捏是吧,好得很,迟早有一天我非得把那上蹿下跳的狗意儿给恁死。” 江盛:“……” 身旁小厮见怪不怪,反而起哄道:“主子,您别侮辱狗……那位还在大牢里关着呢,是头大羊,牵扯太多人了还在审。” 在江盛目瞪口呆中,江少卿整了整衣冠,又恢复到谦谦君子的模样:“当场报仇没?” “蹬了一脚让他躺湖里了,”江盛道,“差点被淹死。” “就蹬了一脚?”又看向魏游,不满道,“王爷行不行?” 魏游心情微妙,但真心对这个大舅子多了几分欣赏:“死了不好交代,我派了几个道士,在他押送京城途中每日轮流给他念大悲咒。” 太残忍了。 苏文祚在水里泡太久肺部留有后遗症,日后肺咳不止,身上的病痛无法痊愈又要在精神上加以折磨,没得失心疯都算是好的。 江盛咽了咽口水,看向平静的魏游和一脸赞许的江少卿,默默低下头。 咳,干得漂亮。 “阿盛的病……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江少卿还是不愿相信。 一行人穿过福幼院孩童踢蹴鞠的草地,魏游把江盛神思不属的脑袋摁回去:“京城的事都不记得了……刚从谢老那回来,怕是挨了骂。” “谢老?”一声沉吟,“原国子监祭酒的谢老?” 亲眼见魏游点头,江少卿的表情略微扭曲,作为皇子伴读,当年的事他亲历过,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谢老收了舍弟为徒?”江少卿问。 魏游无奈:“兴许已经后悔了。” 什么意思? 江少卿不解,但很快就知道了。 江盛手里的卷轴缓缓打开,是谢老遒劲郁勃,浑然天成的书法字迹,而画卷中掉出一张练字纸,其厚重凌乱的字迹与之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对比。 这是谁画的字…… 抬头看见江盛腼腆的笑,江少卿额间的青筋一痛。 常言失忆往往想丢失最不喜的记忆,江少卿不禁自我怀疑,莫非是当初他和爹对阿盛太过严苛,导致阿盛失忆后性情大变,判若两人? 可若非真失忆,自家清冷的弟弟绝不会在外人面前与人拉拉扯扯。 余光瞥见好奇打量他的江盛,老哥哥的一颗心就忍不住烦躁。 江少卿脸色不好,连带着语气也有几分不满:“王爷,臣与弟许久未见,心中挂念,这几日便在此处叨扰了。” 魏游自无不好:“福幼院空房充裕,一会儿让人收拾一番,江大人安心住下,若是有不便之处与刘管事说即可。” 转头吩咐了来福几句,又聊起家常:“不知江丞相身体如何?” “劳烦挂念……” 江少卿和魏游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干巴巴的,可两个当事人脸皮厚,装出一副关系和睦的模样,江盛听了都尴尬。 比起江盛的尴尬,江少卿就显得心塞了。 他们兄弟间何时这般生分过,他和江盛同父同母手足情深,当初阿盛成婚时爹娘借口办事把他调离京城,为的就是不让他有闹事的机会。 知晓明州缺知府,他便主动请缨。 抵达东岭建州后更是马不停蹄赶往王府,却得知阿盛和魏游在饶州未归的消息,又转道饶州。 一路上越是打听越觉得魏游虚伪,魏游为人如何,京城谁人不知。所以当百姓一众拥戴时,江少卿心生寒意,他怕阿盛在魏游刻意营造的虚假下受尽折磨,甚至遭此不测。 幸好。 眼前这个傻乎乎的弟弟面色红润,不像是受亏待的模样,反而看上去比在江府时还圆润了些。 不仅如此,向来待人冷淡的弟弟对魏游黏糊得没眼看,他们进门后两人一直握着手,知他时不时扫过,魏游还装瞎当做无事发生,把江少卿气的不轻。 不知看到了什么,江少卿倏然收回落在自家弟弟身上的视线,又刮了魏游一眼,像是要把他千刀万剐似的。 不管如何,江少卿暂时在福幼院里住下了。 年初十,福幼院又多了十位夫子。 七位技能讲师还未报道,新来的三位文化课先生和柘清越三人早早到了福幼院。 江少卿身旁的小厮金安见缝插针,逮着过路的夫子打探消息:“王爷不是吩咐了元宵后再来?” 被逮着的是个熟人,柘清越刚从柘部落回来,不认得金安,目光中带着几分警惕:“王爷给的月俸多,我们不早点上工,总归觉得心里不踏实,且王爷给的书难懂,早些回来请教不解之处,理通了才好教学生。” 金安把“瑞安王还会编书”吞下去,古怪道:“新编的书?” 柘清越捉摸不透他的身份,捡了能说的答:“是王爷和王君所编,与寻常的书籍不同,草民愚钝还未吃透。” 一听到小主子也参与了,金安心道难怪。 金安对自家小主子存在盲目的崇拜,即使前天见过其的真迹,可他打心里觉得自家小主子才学斐然,断不会因为失忆而泯为众人,得知小主子编了书自然引以为豪:“夫子吃不透,莫非这书其难?” “倒也不是,”不认识的人柘清越不好多说,含糊道,“只是有些新奇罢了。” 金安来了兴趣:“可否让我观上一观?” “这……”柘清越担心他有不良企图,有些为难,“你应当看不懂。” 饶是金安性子大大咧咧,这会儿也不开心了。他不仅是江少卿的小厮还是他的书童,跟在主子身边耳濡目染念过书识过字,不是他吹,考个童生绰绰有余,怎么在这个偏远地方的夫子眼中就看不懂书了。 就算是前国子监祭酒刁钻的卷子,他也能答出一半来! 金安不信邪,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又说了些话,总算从柘清越手上拿到了薄薄的册子。 他就不信了,定要给这个不识抬举的夫子好好上一课,让他知道什么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带着一股子征服欲仔细翻阅起来。 册子不厚,五十页左右。 封面写了四个大字《小学数学》,金安猜是关于算术的书,可把他乐坏了,他哼哼嗤嗤地又得意了几分,无他,作为贴身小厮他算账也是一流,主子的书里他学的最好的便是《九章算术》。 金安咧着夸张的笑打开第一页,然后,笑容僵住了。 这是什么? 再看一页,等等,这又是什么? 有些字懂可有些符号看不懂,一整句话读下来不知道问了什么。 金安的嘴角下撇,手上翻页的动作加快了,越往后越是心烦意乱,越是心烦意乱翻书的速度越快。 不出半盏茶功夫,他在活见鬼的状态下翻完了最后一页,吞了吞口水,只剩下迷茫。 一直打量他的柘清越觑了他一眼,又觑了一眼,直到被人抓住了视线。 柘清越想当做无事发生,可金安拉着他,又挂上了一开始的笑容:“诶,柘夫子您别走啊,能给我说说9687645这些符号……是怎么个意思不?” 第 57 章 要想混的开, 脸皮要抛开。 金安本身就不是古板的性子,能屈能伸,把这些数字弄懂后, 仿佛剥开了迷雾打通任督二脉。 他本想逮着个鸡兔同笼的实例做一做, 可柘清越却把书护的死死的, 告罪要去找王爷请教为由匆匆离开。 金安又被这书呆子气得直跺脚。 多亏他脑瓜子转得快, 转头就找刘管事讨了一本来,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寻主子邀功讨赏去了。顺便诉诉苦,唯有真金白银才能安抚他受伤的心灵。 可惜金安扑了一个空。 “此地没有瑞安王,只有你我兄弟二人,阿盛你对哥哥说实话, 魏游是不是待你不好?”等谢老家的书房内只剩下江少卿和江盛, 江少卿检查门内外确认无人盯梢后,开门见山地问。 拜访谢老是真, 可最重要的目的还是找一处能和江盛说话的地儿。 江盛眉梢微皱,知道眼前这位原身的亲哥哥是在关心他,可他心中却不喜别人随意编排魏游:“没有,哥,魏游待我极好。” “你不必隐瞒, 若瑞安王带你不好,我自有帮你脱身之法。” 江盛不怀疑江少卿的话,如果是刚刚穿越之际,他肯定二话不说同意兄弟俩联手的提议,可近距离接触魏游之后, 他发现书中的描述与魏游本人相差甚远。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如果是他穿越的小说有问题, 可除了与魏游相关的事外其余皆与书中所述一般无二,地动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果是魏游有问题…… 实际上仔细观察周遭人的反应就能发现端倪, 不光普通下人,就连贴身管事刘和德,背地里也畏惧魏游。 这说明魏游一开始待人并不友善。 他不知道魏游身上发生了什么,可他肯定魏游是有问题的。他一直不愿意去怀疑,或者说他潜意识里并不希望出现问题的是魏游本人。 夜深人静时他也会胡思乱想。 如果魏游是重生的呢?那魏游对他所做的一切莫非是虚情假意地戏弄?那就太可怕了。 如果不是呢? 自打他嫁给魏游,从不曾受过一丝委屈,地动那么大的事,魏游顶着巨大的压力无条件信任他,若还怀疑他是个居心叵测的小人,那未免太让人心寒。 “阿盛。” 江少卿见他心不在焉,敲了敲桌面。 江盛回望江少卿,表情认真:“魏游真的没有欺负我,他和传言不同,并未做任何有损百姓利益之事。” 江少卿不置可否。 好人? 魏游? 来饶州多日,江少卿看到的江盛永远是天真活泼的少年样,极少见到他绷脸严肃的模样,反而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那个弟弟向他和父亲坦言不愿嫁人为夫,愿意身入仕途的早晨。 但这次是为了臭名昭著的瑞安王。 江少卿心下一沉。 莫非阿盛对魏游……? 他敛下眉,不去看那双通透的玲珑眼,斟酌道:“我沿路打探到不少消息,依阿盛所言,都是魏游所为?” “是啊,他厉害着呢。” 说起魏游的英雄往事,两人间又恢复和谐的氛围。 谢师娘推门进来,给他们送了些亲手做的枣糕,甜味沁鼻,江盛喜滋滋吃了一块,美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江少卿看他吃得香,也拿了一块尝尝,味道不错,就是有点甜。 江盛吃完了一块又拿起另一块:“你不知道明州的山匪有多猖狂,魏游他……”说起魏游,那是一个滔滔不绝,就差把“我是魏游迷弟”几个字写在脸上。 等江盛声情并茂讲完剿匪的事,碗里的枣糕不知不觉被他吃得只剩下一块了,他不好意思地朝江少卿一讪,后者顺势接过话。 “想吃就吃吧,”江少卿想起了什么,又道,“水泥、火药、玻璃这些都出自魏游之手?” 江盛点点头。 都说命运之子被天道眷顾,与之作对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江少卿如今把魏游当做是个反派,这怎么行。 “不过肥皂等货物所卖的一半银两都交给官府了,或用于修路修水利,或用于东岭百姓重建家园,饶州的福幼院便是这些银两的去向之一。” 江少卿心知他想缓和自己和魏游关系,顺着台阶下:“当真这么厉害?” “嗯嗯,你知道石灰石是怎么来的吗?就是用魏游配成的火药把山炸了……” 人一激动就容易手舞足蹈,江少卿静静看着他动作。 在他的印象里,弟弟一直是个内向的闷葫芦,即使是小时候得了父亲表扬,也只会淡淡一笑,没有一刻失去过世家哥儿该有的稳重。 可如今失忆了,变了。 就像是一个顶着“江盛”名字的陌生人,没有一丝熟悉感。 桌下的墨扇微微打开又收拢,视线掠过碗中最后一块枣糕,脑海里浮现江盛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他的弟弟并不嗜甜。 …… “一只鸡有两条腿,一只兔子有四条腿,你说这题是不是该先假设……” “廖兄你都解到第三十六题了?我还在第二十二题徘徊,廖兄你怎么算这么快……” 姓廖的秀才神秘兮兮看了远处的谢老一眼,压低声音:“哎,你们都看过福幼院的册子没,我特意拜访进了福幼院的那位同乡,从他那抄了一本新编,照那个法子做省时省力多了!” 周围的人两眼放光。 “廖兄你这就不厚道了,咱可是拜把子的关系,不给兄弟看看说不过去吧……” 廖秀才见他们围了上来,赶紧抱紧他熬了两个晚上抄的新编:“这是我的新媳妇,抢什么抢!” “就算是丑媳妇也得见见爹娘。” “你们几个手轻点,别弄坏了,我可就这一本!” 闹归闹,谢老从他们书桌旁走过,几人霎时收了声。 谢老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他是听说魏游和江盛给福幼院的孩童编了一本教材,不过没放在心上,左右不过是启蒙的读物,多大点事。 毕竟是他说的不干涉福幼院招夫子的事。 可渐渐的,官学弟子间也流传开来,这就让他多了几分好奇,一个弟子见他也伸长脖子看摘抄本,犹豫了一下刚想招呼夫子。 一抬手,就发现谢先生利索地转过了头。 以往这些个学子最讨厌动脑筋的算术,如今一反常态,仿佛一夜之间迷上了算术。 就连前来拜访的江少卿也不例外。 不管新编如何诱人,谢老果断收起好奇,远离人群。 魏游的东西,不看不看,打死他也不看。 学生们好奇是学生们的事,他不赞同福幼院的形式,也不想掺和进去。 “老师,您真不再考虑考虑?” 这不知道是江盛第几次问他,谢老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去不去,都问几回了。有空时间不如把我交代给你的字帖赶紧写一写。” 谢老出了书房去伙房,见没人注意到他,偷偷取出蜂蜜柚子茶泡了一杯,又做贼似的把它放回原位。 老婆娘说什么多喝不好不让喝,其实就是自己馋想留着自己喝,他早就看穿了。 吃饱喝足,谢老又背着手走了出去。 书房外,一个十来岁的小秀才站在门口探头探脑,他手里捧着本书,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身后冷不丁冒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小彦,干嘛呢?” 文元彦年纪小,一受惊吓咋咋呼呼:“老师你太吓人了!” 这孩子真不会说话,想当年他年轻时在京城也是个玉树临风迷倒万千闺中少女的美男子,老了在老头里面算是最英俊的几位,怎么就长得吓人了。 谢老拿册子敲了敲他的脑袋,嫌弃道:“做什么亏心事了,怕成这样?莫不是又偷你师娘的蜜饯吃,找人替你背锅呢?” “您怎么能这么看我!” 文元彦捂着脑袋痛呼,“明明是我好学,所以找王君求教来了,您不夸我就算了还凭空污蔑我清白。” 是拿了册子。 这就更不正常了,这小子下学后除了掏鸟蛋斗蛐蛐什么时候干过正经事。 “就你这混小子还有清白?” 谢老扫过他手里装模作样的册子,一脸不信,“你自己摸摸看,当你嘴角比米粒还大的糖屑是吃素的吗!” 文元彦一摸,什么都没有,反而被为老不尊的小老头嘲笑,顿时口无遮拦:“我偷吃就偷吃了,好歹还给您稍酒来,倒是您藏了私房钱不让我告诉……” “文元彦!” 谢老捂住他的嘴没来得及往后看,谢师娘冷冷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谢钟远你藏私房钱了?” “唔唔唔!”对对对! “我没有!” 谢师娘上前一步拉开谢老的手,正要瞪谢老,门内传来一声刻意的假咳。 谢老收徒数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喜欢这个弟子了:“盛哥儿啊,功课做完了?是有不懂的地方吗?走走走,进书房说。” 可一行人进了门,谢老看清江盛写的狗爬字以及江少卿张愁眉苦脸的样,心又累了。 他把江盛骂的狗血淋头,重新开始教基础。 那头鸡飞蛋打,江少卿无奈地笑了笑,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家弟弟当真是失忆了。 房间内除了他还有个小萝卜头,江少卿无事,寻他解闷:“你找我弟弟做什么,你瞧他也没空。” “江大人。” 文元彦欲言又止,但仔细一想眼前这位文雅的贵公子是丞相之子,王君的哥哥,又热情起来。 书既然是王君编的,身为他哥哥应该也会的吧? 文元彦不再犹豫,当即说了他新拿到的小题目。 鸡兔同笼不知数,三十六头笼中露。数清脚共五十双,各有多少鸡和兔?【注】 “这有何难,不过是鸡兔同笼这等简易算术。” 江少卿算数不错,当即给他讲解:“假如让鸡抬起一只脚,兔子抬起两只脚,还有……脚,笼子里的兔就比鸡的脚数多……” “听懂了吗?” 文元彦听得眼冒金星。 脑袋晕晕的只剩下鸡和兔,还想着吃鸡和吃兔……一时间很是惭愧。 他小心看了江少卿一眼,实诚道:“江大人这太复杂了,我算的脑袋晕。” “让你上课不好好听讲,森*晚*整*理想着窗外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折磨完江盛,谢老又回来了。 “老师您又没教多少九章算术……” “还敢顶嘴了。” 近二十几年朝廷不重视算术,《九章算术》被划去了出题范围,现在的小秀才对简单的鸡兔同笼束手无策,哪像先帝在位时他们…… “老师?” 文元彦看着谢老曲起的手指,下意思护住自己的脑门,不过谢老并未敲他,反而吓得一身冷汗。 身为臣子,他在想什么。 “可是身体不适?”文元彦担忧地看着他。 “无事,只是想到了另一个解法,”谢老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若兔子和鸡同时抬起两只脚,去了七十二只脚,剩下的二十八皆是兔脚,兔脚有两只因此可得兔有十四只……” 魏游来接江盛时门内一老一小争吵的声音震耳欲聋。 “老师,你算的没有廖师兄快!” “他懂个屁!就他那比你好不了多少的算术没误人子弟我就谢天谢地了!” “是真的,他说福幼院的孩童都是这么个学法,什么埃克斯和歪的,我就是没学会才来找王君的!” “就他?连三字经都背不全,你找他还不如……” 开门的轻微响动让谢老的话戛然而止,他和文元彦齐齐看向门口。 看清背光的人,谢老把话吞了回去:“咳咳——是王爷啊,盛哥儿在里头。” 魏游轻嗯了一声,低头问文元彦:“你想学二元一次方程?” 什么是二元一次方程? 谢老不关注新编,茫无所知,一旁的文元彦眼睛却噌得一下亮了。 “二元一次方程?对对对,就是这个名!”说完又拘谨了,“我能学吗?” 魏游看了看气到脸红的谢老,心情愉悦:“题目拿来让本王看看。” 题不难,逻辑思维强的人不需要多加思考便能得出结果,不过普通人用二元一次方式更直观。 书房外没有笔墨,为了更好的列式解答,魏游拿着册子推开了书房门。 可书房内的场面却让他脚步一顿。 书案前肩并肩立着两个人,江盛那双乌亮的黑宝石眼睛里满是欣喜,看见魏游来了,恨不得立刻扑到他身上,可桌面上一只宽大的手禁锢了他的身体。 被抓的袖口散开,白色的衣袖卷到小臂处,露出了半截白皙的皮肤,在冬日暖阳的余晖下添了几分亮色。 江少卿低着头没有看门口。 魏游收起脸上的笑,上前几步钳住江少卿的手,在江少卿诧异的目光中把手掌掰离了江盛的手腕,又把江盛护在身后。 可饶是如此,那白的发光的肌肤上还是留了一道红痕。 “即使是王君的哥哥,男男有别,莫要逾矩了。” 卷起的袖口被拉下,遮住了雪白的肌肤,也遮住了小臂上一条愈合已久的白色疤痕。 江少卿确认完自家弟弟没有被掉包,不在乎魏游明晃晃的警告,反而扫过江盛脖子处还未消退的青紫,冷哼了一句。 “王爷还是管好自己,莫要让阿盛被人看笑话。” “不劳费心。” 多抓一秒都嫌多,魏游一把甩开江少卿,众目睽睽下牵起江盛的手,轻轻在大拇指关节上摩挲了两下。 江盛红着脸抽离了。 “怎么了?” 江盛被魏游一本正经的语调闹得又是一红,抬了抬手给他看袖子:“听见你的声音了,太心急所以沾到了墨水。” 魏游勾了勾唇,柔声道:“没事。” 说着又旁若无人地牵了手。 “咳咳——” 谢老咳了两声吸引注意,魏游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给文元彦讲解了二元一次方程。 谢老原本不想听的。 可一听,诶,还能这么解。 再一听,这法子也太好用了! “王爷,你和王君真厉害!老师的法子太绕了,我都听不懂。” 文元彦得意忘形,把谢老气的脸都黑了,虽然他也觉得这法子不错,可当面被弟子拆台他老脸挂不住。 “本来就就是啊,而且老师你的算法有点难,还经常容易绕进去,一绕进去又想不明白了……” “你小子吃里扒外呢!” “我这是帮理不帮亲。”文元彦道。 魏游不想借此打击谢老,可灵光一闪下想到一个把谢老拉进福幼院的好办法。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新册子,放在桌案上:“这几天新编的册子,比第一册难一些,不若三天后谢老和小彦比试一番,看看哪个法子更快,就当是切磋切磋,如何,谢先生?” 一众人的注视下,老头子怎么可能服气,当即说道:“比就比。” 隔日,文元彦满怀欣喜地去官学,第一时间把廖秀才拉到一旁说悄悄话。 “廖师兄,你是不是有一本《小学数学》的笔记?” 廖秀才有点蒙,这位不爱学习的小秀才怎么突然发奋起来了:“是有一本。” 还是死皮赖脸拉着福幼院那位同乡开的小灶。 小萝卜头左瞧瞧又看看,确定周围没人,他小声道:“廖师兄你能把笔记借我几天吗?你这一月的饭钱包在我身上了。” 廖秀才不好意思道:“饭钱就不用了,只是不巧那个笔记本昨天借人了,小师弟你可能要等上几天。” “什么?!借人了?借给谁了?” 陡然拔高的音量吓人一跳,官学学堂内的学子齐齐投来疑惑的目光。 “这……不能说。” 文元彦急得团团转,他还和谢老打着赌呢,没有笔记怎么行? 他红着脸撒娇道:“师兄你最好了,借给谁了呀?告诉我呗,我亲自去找他借。” 这不仅是信誉问题啊。 谢老捧着一堆书踏入学堂,文元彦只好回了座位,眼睛一一掠过在场的师兄们,猜测是谁借走了书偷偷学习。 别让他捉到人! 最前面,谢老将书放在书案上,最底下的书露出一片蓝色的书脚,他小心翼翼往下方看了看,发现没人敢抬头看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动了动手指,把书藏进里头。 谢老拿起教鞭,从容开始今天的教学。 第 58 章 姜还是老的辣。 在基本算法加上新编的二元一次方程加持下, 谢老赢得毫无悬念。 文元彦差点被气哭,他做错了不少题,一度怀疑自己的算术能力。 二元一次方程在较难的逻辑推理题中占据优势, 照理来说, 就算赢不过几十年的老先生可差距也不会太大。 魏游拿过他的草稿纸一看, 了然地笑出了声。 “笑什么?” 跳起来够草稿纸却被举得更高了, 文元彦抓了个空,顿时恼羞成怒,差点忘记身份地位小拳头一拳揍上去,最后关头还是满满的求生欲占据了上风。 魏游没解释,江盛被勾得好奇心满满, 撑着魏游的手臂踮起脚尖, 视线恰好与高举的草稿纸持平,看清了纸上的内容。 一道除法算错。 一道数字看错写错。 一道写草稿纸上没腾上去…… 细节决定成败, 谢老越写越快给予他心里上的刺激,无形中给他以心灵上的压迫以致心性不稳,十岁出头的孩子未发育完全,心智和专注力远远比不过成人,所以造成题目全会答案错了不少的局面。 文元彦得知自己输在哪后愤愤:“这次不算, 我会做就是马虎了点!” 谢老呵呵一笑:“当初你老师我没得状元,让那姓江的侥幸赢了一题,也是这么说的。” “老师别以为我不知道,国子监祭酒比丞相差远了,说明您不只文采上不如……” 书房内一老一少吵得不可开交, 为这点小事不至于真生气, 就是戳心窝的话听着怪郁闷。输赢对当事人来说重要,对魏游来说, 输了也不痛不痒,毕竟目的达到了。 他不怕谢老赢,就怕对方不感兴趣。 风吹书页,拉回魏游落在书架蓝色册子的目光,他拿起手边的另一张草稿纸塞进文元彦怀里,带着江盛快速远离是非之地,当他们踏出书房门时,身后传来了一声道高昂的童音—— “老师你作弊!!!” 看来拉拢谢老指日可待。 …… 福幼院,晚膳。 江少卿放下碗,告诉魏游元宵后皇上将下江南的消息。 魏游将食物吞下肚,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本王身为皇子尚且不知具体日子,江大人不愧是受父皇信赖之人。” “王爷说笑,京城内外大臣均知此事,”江少卿笑道,“陛下下江南,已定由国舅爷与丞相共同处理朝政,至于各位皇子,此行一并跟从。” “你无需试探我,”魏游仔细咀嚼江盛替他夹的章鱼小丸子,心情好了点,“本王不怕被查,对那位子也不感兴趣。” 也给江盛夹了一个。 轻微的咳嗽在饭桌上异常突兀,江盛鼓着腮帮子抬头见江少卿无事,又低下头继续干饭,完全没注意到对方在章鱼小丸子和碗里来回移动的视线。 江少卿抿着嘴,淡淡道:“王爷勤政爱民,得百姓爱戴。” “是啊,”魏游一脸理所当然,并不否认,“反倒是江大人,怎的离了京不受丞相督促便懈怠了不少,明州知府游山玩水半月不上任,这说不过去吧?” 不是魏游咄咄逼人,江少卿在,他们这对热恋夫夫俩的好事经常被打断,魏游已经忍耐许久了。 虽然托他的服,晚上爆炒小鱼时能欣赏别样的景致,但喜欢归喜欢,一贯忍着不出声也不是个事,他自己手臂上坑坑洼洼已经被咬了不少个牙印了,简直惨不忍睹。 “那倒是不巧了,”江少卿淡笑一声,眼底却不见多少笑意,“文书上允许在下元宵后到任,反倒是王爷,不知这赈灾一事处理完没有。” 头顶的空气擦出了火。 江盛一脸茫然。 两个人吃饭吃的好好的,怎么突然阴阳怪气起来。他想了想,给魏游又夹了一个章鱼小丸子,稍作迟疑,换上公筷给江少卿也夹了一个。 期待地看着他们。 魏游笑了笑,吃了。 又看江少卿:“哥,你嫌弃我做的不好吃?” “没有。” 说是这么说,江少卿盯着碗里的丸子看了半天,重新拿起放在一旁的筷子,可皱起的眉头能夹死只苍蝇。 吃完也不见松开。 江盛郁闷了,应该没有这么难吃吧,怎么这幅表情。 “吃点水果润润口,”魏游在他嘴里塞了一个剥好的荸荠,又拿起一个,“冬天还是干了点,嘴上起皮了。” “也不光是天气原因。”江盛含糊道。 他没有立刻开吃,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心里负担,荸荠这种水果在他们家是用来祭祖的,一般情况下很少把它当做日常水果。 荸荠的甜味在味蕾中蔓延,江盛咬了一口,水分不少。 反正吃也吃了,好吃就行。 等江盛吃完,指着门外道:“福幼院后山的闲田开垦完了,那帮小家伙一个个打了兴奋剂似的热情高涨,说就等着你和他们一起种试验田……唔。” 拇指擦过唇角,带着一丝残留的温热。 魏游接过下人递来的温热毛巾擦了擦手,虚虚点着自己与之对称的唇角:“下回小丸子做小一点,嘴里都塞不下跑到外面来了,留了残渣。” 没等江盛开口,江少卿先不悦地出了声:“王爷,我还活着。” “我知道,死人吃不了章鱼小丸子。”魏游说着扫了一眼那个公筷,让人撤下去。 余光瞥见自家懵懂的弟弟,江少卿就来气:“王爷不觉得此事不妥?” “有何不妥?” 江少卿沉下脸。 魏游摸了摸江盛的脑袋,冷嘲:“大舅子未免管的太宽,不若先为阿盛添个嫂子再议。” 旁听半天云里雾里的话,江盛总算逮着能够插进去的话题,二话不说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哥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说也改成家了。” 江少卿一噎。 远离的京城还以为远离了魔抓,兜兜转转,没想到还是逃不开被催婚的命运。这杀伤力,连带着吃弟弟对魏游更亲近的醋都被压下去不少。 饭桌上一时安静。 门外哒哒哒踩在青石路上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几人朝门口看去,一名穿着王府护卫服的下属撞进他们的视线,魏游右眼皮跳了一下,隐隐不安。 “王爷,平州来信!” 平州? 饶州在东岭的西北角,而平州在东岭的西南角,一南一北,相距甚远。 呈递文书上印有平州官府官印,在显眼处还附加一个熟悉的印章,魏游和护卫长一眼认出来,这是下派去赈灾的驻军私印。 魏游拿过信,一目十行。 “出什么事了?”江盛投去担忧的目光。 魏游摇摇头示意他别担心,把文书给了身侧的柴正峰,严肃道:“叫上覃洐,让他抽两千兵过来。” “王爷要随军?”柴正峰洞悉他的言外之意,并不赞同,“信是五天前送出的,如今平州和岩州两地情况不明朗,还请王爷顾及自身安危,非必要时刻勿要以身犯险。” “平州和岩州反了?”江少卿抓住关键词,打断了柴正峰的话。 魏游嗯了声:“赈灾一事本就是本王负责,此次饶州岩州两地动乱乃赈灾不当引发,本王自当过去一趟。” 再者,岭北三州他都派人查探过,此地高温多雨、湿热同季,土质大多为酸性土壤,水稻喜酸,照理来说产量不该这么低,但因山陡而树多,无多少开垦的耕地,岭北最大的水稻种植地——建州沿海小面积的滨海平原,因受台风影响损失惨重。 所以他想找个气候适宜土质肥沃的州,专门种植水稻以供解决东岭八省粮食问题,无论如何,都要走平州和岩州一趟。 “王爷——” 柴正峰还想再劝两句,可魏游抬了一下带着扳指的手,止了声。 晚上,今夜两人早早洗漱完。 江盛拖鞋上床后躺下,大手穿过他的腰际从背后抱紧,他放松身体贴在温热的胸膛上,听着身后强烈跳动的心跳。 魏游闭上眼,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抱歉,原本打算后天一起过元宵。” 柔顺的乌发擦过鼻尖,无需睁眼就能猜到摇头的动作,魏游挑起一缕发丝缠在食指上,凑到嘴边亲了口。 又觉得怀里的人自晚膳后一直安静得过分,他半支起身,借着微弱的灯光去寻他的脸:“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江盛轻轻地抬起脑袋,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下。 “没有。” 身下的声音闷闷的,是个人都能感觉到语气中的言不由衷,魏游松开固定住腰身的手,掰过他的身体面对面,江盛却避开视线不看他。 魏游深想一下就明白了,却还故意逗他:“真生气了?等回来在院子里给你亲手布置一个元宵晚会怎么样?” 江盛用一个吻堵住了魏游的话,笨拙又生气,磕磕绊绊把自己的唇角给亲破了,还赌气似的在唇上咬了魏游一口,又轻轻舔舐道歉。 闷闷不乐:“我不要。柴正峰不是说你不去也行吗?” 魏游笑了下:“怕我死在……” “不许说。” 凶巴巴却软绵绵的模样着实招人稀罕,魏游舔了一下嘴唇,拉起江盛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不怕,忘记剿匪的事了?你家男人厉害着呢。” “臭不要脸,”隔着一层薄薄里衣,魏游的心脏在江盛掌心下一下下有力地颤动,莫名让人心安,江盛把头抵在他的胸腔上,“上回你是参谋又没直接上前线,可你这次……” 魏游的额头触及眉间的孕痣,平视对方:“我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可你这回不打算带我去。” 原来在担心这个,魏游是没打算带江盛过去,不过危险是其次,主要是……魏游的视线不经意间瞥向对方的腹部。 胡天乱地这些天,他不确定里面装了小鱼仔没有。 也就是这一份迟疑,江盛知道他猜中了,魏游居然真的没打算带他一起去。江盛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下一秒,放置在肩膀处的双手用力一按,整个人翻身而上。 “来吧。”他居高临下道。 魏游好笑:“来什么?” 江盛轻轻捶了他一拳:“你这人怎么明知故问。” 柔和的灯光下,江盛脸上泛着一层浅薄的红晕,像是染了淡淡的红胭脂,妖媚却不艳俗。 魏游双手固定他的腰身,防止他坐不稳掉下来:“怎么,夫郎翻身做主人,想在上面了?” 江盛龇牙,对他这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极其不满,不满的后果就是恶狠狠撕开他的衣领,露出衣物遮挡下的好身材,然后轻挑地俯下身,做了一个魏游无法抵抗的动作。 舔了一下凸起的喉结。 “行啊,今夜让你尝尝在下面的滋味。” 魏游眯着眼,听完他危险的言论,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床帏的阴影下更加深不见底,江盛有片刻的退缩,但被魏游的一声轻笑激起了斗志。 他自我壮胆:“销魂夜,谁怕谁是狗。”然后弯腰亲了下来。 柔软的唇紧紧相贴,魏游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胆子大了,真是……不怕死啊。 第 59 章 话出口前, 江盛料想魏游会顾及左邻右舍不敢太过火,不至于一晚上就把他折腾成个破布娃娃。 但次日,躺在床上尾巴都收不回去时江盛疲惫地想, 他还是低估了魏游的丧心病狂。 半年内, 两人同房同床多时, 除去情潮外, 魏游大多数时候规规矩矩没有越界的行为,偶尔几次擦枪走火,魏游做了两次就放过他不会太过分。他俩相处时间不长不短,江盛一度以为魏游是个性冷淡,兴许情潮热时的不知收敛不过是受他香气的影响失去了理智, 而传言魏游阳痿一事并非空穴来风。 直到昨夜……挑衅了他。 他从不知道柔软的被窝是世界上最让人留恋的地方, 不想动弹,不想出声。 魏游信守让他在上面的承诺, 他一整夜都没下来过,甚至—— 不只是在身上。 不只是在床上。 日上三竿,熟悉的天花板和床帏,江盛迷迷糊糊中机械喝完一碗白粥,汹涌的睡意像是一阵阵浪花拍打在酸胀的身体上, 说不出来的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背部倚靠的温暖渐渐失温,江盛感觉一只手从衣摆处伸进去,沿着脊椎线上的青紫一路向下,带起一阵酥麻。 刹那。 烟火在江盛的脑袋里绽放, 他身体绷紧, 沙哑的风嗓中带上了哭腔,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已经坏了, 魏游,尾巴已经坏掉了。” 魏游单手支撑着江盛的身体,另一只继续挖了膏药涂寻找身上的淤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背拍打了一下尾巴尖。 “没有坏,尾巴很有活力,在向我打招呼。” 江盛当然感受到了黏黏糊糊的尾巴,可这更让他无地自容,他无法从臂膀里挣脱开来,只能埋在魏游的肩膀里一颤又一颤,企图把丢脸的自己埋起来。 秀发间通红的耳朵若隐若现,一碰,颜色更深了。 “我们家小江盛真敏感。” 想遮掩的事被堂而皇之说出来,江盛眼泪决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魏游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江盛挥开他的手,没了支撑,整个人软塌塌地砸在了枕头上,他懵了一下,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慢慢的,眼里蓄满水雾。 慢半拍,委屈极了:“怎么这么快啊……呜呜呜嗝……我不要你碰,尾巴被你碰坏了,坏掉了就不能下海游泳了,不能游泳拍鲨鱼他们,我肯定要被他们轮番嘲笑……做不了鱼了……魏游,我是汪汪。” 怎么有人哭都能这么可爱啊。 还称自己是条小狗。 魏游真是又无奈又好笑,等人哭累了没声了,手臂一横,抄起昏睡的人任劳任怨当个小侍,伺候好这只可怜的小妖精。 擦干净水珠抱上床,掖好被子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魏游挑开碍眼的一根湿发,露出泛红的眼角和鼻尖,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这是自尊心受损了。 一碰就……还被他不过脑地说了出来,哪个男人都受不了这样的戏弄,哪怕是下位一方。 是他的错。 过了火就不是情趣了。 …… 等江盛再次睁开眼,入眼一片漆黑。 他眼神呆呆的,神游天外,好半天才从迷糊的状态下清醒过来。 身上哪哪都发酸,江盛呻.吟了一声,想到黑暗中没人,他放开胆子圈起尾巴抱在怀里,神情恹恹地想着,魏游应该已经出发了吧。 骨头里传来的酸疼感十分难捱,一对比魏游和他分离的时日,好像身上的酸痛也变得无关紧要。 许久,昏暗的环境里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真是个男狐狸精……” 狭小的空间里传来一声低笑。 听得江盛汗毛都起来了:“谁!” 接着又是磁性的一声,只不过这回气息近在咫尺,喷在脖颈处带起一阵阴森的凉意:“你不是在叫我吗?” 微弱到极致的光线只能依稀辨认出一张人脸轮廓。 空气静谧地可怕,近在耳畔微弱的呼吸在此时格外清晰,江盛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屏息时间长空气不顺畅,江盛敏感的神经已经触及到了忍耐的临界点,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有鬼啊!!!!!” 咚—— 脑袋砸到了木板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有人拿着灯笼掀开帘子进来,魏游借着光看清江盛失措的水光,接着剑眉一转,挡在了来人面前。 来福举着灯笼往里一探,心里打鼓:“王爷,王君,发生了什么事?” 魏游接过他的灯笼,却没解释:“不碍事,你先出去吧。” 来福二丈摸不着头脑,揣着满肚子疑惑又折回去坐好。 光线将空间照得亮堂起来,江盛涣散的视线再次聚焦,他愣愣的还有些惊魂未定,半天没认出来魏游是谁。 傻傻地问:“你怎么没走?” 魏游却说:“走了。” 身下的木板适时颠簸了一下,江盛环视一圈,发现所处的空间实在小的可怜,他忍着身体的酸痛撩开车帘,发现路上的黑色树木在倒退。 只看一眼,他就缩了回来:“我们在车上?你把我带上了?!” 语调是肉眼可见的惊喜。 魏游心想,当然是因为他身份特殊,现在不是法治社会,潜藏在深海下的危险太多,魏游不确定会不会有人对江盛下手,思来想去还是把人放在身旁最安心。 不过他没说。 魏游把灯笼挂在他的身旁,果然江盛朝灯笼处靠近了几寸,还有意无意扫向他身后被光线拉长的影子,魏游把一切小动作收进眼底,小人鱼怕鬼是他一开始没有想到的,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脑海里过了一圈,魏游嘴上却皮的很:“夫郎都□□了,为夫哪敢吃了不认账。” 江盛直直与他对视,谁知魏游脸皮厚得跟城墙似的,看不出半点不自在,江盛突然伸手按在他的脸颊上使劲搓扁。 魏游拉下捏在手心,刚想再调戏几句,江盛闷声道:“不许把我丢下。” “不会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像是拿了针在魏游的心口戳了一下,动作比他大脑更快,等他反应过来,江盛已经被他抱到了腿上。 示弱的江盛很难见到。 魏游承认,他吃这套,虽然始作俑者是他自己。 无力的下巴搁在宽阔的肩膀上,双臂纠缠抱紧,江盛像是回到了温巢一样安心。 “我之前是不是说胡话了?” 江盛不灵光的脑袋闪过他向魏游哭诉的一幕,他记得好像说了尾巴? 魏游沉默一秒,说了句没有,也不知道江盛信没信。 半晌,江盛换了个姿势,闷在魏游的脖子里小声道:“要试试车.震吗?” …… …… 岩州中部,一处营地。 屋内正中央放了一个沙盘,沙盘模拟岩州南部和平州的地理布局,周围还围着一群人商量计策。 魏游走进帐篷,覃洐起身将主位让给他,魏游顺势坐下。 魏游问:“研究了半天吃饭都没顾上,商量出什么没有?” 几人对视一眼,覃洐上前一步指着某处:“平州腹里地势平坦,只要在任何一面找到突破口,并不难攻。” 至少在覃洐眼中,这次击溃叛军的难度并不大。 “我们商议出两个方案,但考虑到整个平州百姓的性命,还得多做些周密的计划。”他解释道。 自古,打仗都不只是侵占土地这么简单,还有掠夺人口补充劳动力,否则一座空城要来也没用。 魏游沉吟:“他们拿了一州的百姓做要挟?” 大荆领土最南端就是平州,这里人员复杂,秩序混乱,最多的人口组成是流犯或其后代,却不想多年放养之下竟养虎为患。 覃洐心情沉重:“已经派人混入城内了,据探子传回的消息,流犯流民组成了一支两千兵力左右的军队,在平州城内搜刮民用无恶不作。” “人心不齐反而能为我们所用,原来平州的守军和官吏呢?” 覃洐心领神会。 “王爷打算里应外合?”他稍作思考,“平州的守军多半被策反,与流犯直接接触的官吏基本都……” 死了。 在场的人都明白。 造成这样的后果无非两种,一种是流犯把自己的不堪、痛苦、仇恨全部转接到这些人身上,牵连了无辜。另一种是官吏借此在流犯的身上发泄自己的情绪,流犯得势后惨遭报复。 不管是哪一种都加速了流犯的起义。 “无妨,只要百姓和叛军不是一条心,这件事就好办多了。” 有了魏游的加入,商议的速度明显加快不少。 当日,军营秘密走了几十人充当流民,混进流民队伍入了城。 入夜后,柴正峰的副官秦善生摸黑走出安置流民的破屋,对最早混入城中已经成为守夜人的郭怀孝说道:“我出去一趟探探情况。” “万事小心,稍有不对立刻离开。” “还用你说。” 秦善生按照同僚给的路线小心翼翼探过去,一路上回想送出去的消息,看看是否有遗漏之处。 平州已经完全由叛军把控了,新的流民入城被层层盯梢。 街道上房门紧闭基本没有百姓出门,巡逻的叛军时不时会敲开一扇门进去,混吃嫖抢不计,整个乌烟瘴气。 “大人您行行好,这是我们这几天最后一点口粮了。” “你个老不死的给我滚开,要不是你家哥儿脸上长满脓疮吓到了我的兄弟,早把他拖到军营去了,我向你家拿粮是看得起你们,别不识好歹。” “没了粮食,可怎么活啊……” 空旷的街道上昏暗无比,只有皎洁的月光越过屋檐照亮漆黑巷子里的一角,秦善生听着撕心裂肺的恸哭,手心掐出了一个个深深的指甲印才克制住自己上前去杀了这群人。 快了,允许他们再活两天。 叛军首领所在的院子大鱼大肉,歌舞升平。 秦善生借着敏捷的身手跃上屋檐,轻手轻脚听下方谈话。 “朝廷的兵在岩州停下了,大概有两千兵力,老大,他们全穿着威风凛凛的铁甲……”一人道。 首领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粗犷的嗓音中伴着浓重的血腥味:“怕什么,来了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老大,小的也没办法啊,下面的兄弟现在知道朝廷来讨伐,一个个心里都不安的很。” 秦善生无声地取下一片青瓦,看清这位叛军首领的半张脸,轻轻皱眉。 这个人,眉眼之间像是在哪里见过。 碗被首领啪地一下摔在地上,支离破碎的模样像极了底下的一众小头目忐忑的心情。 首领冷哼一声:“前几天那个东西都见识过了吧?” 一人惊喜道:“老大,您是说上头送来的‘那个’……?” “收起你无用的担心,”首领扯过一个舞姬抱在怀里,不顾反抗,捏了捏她妖艳的脸,“平州护城河外埋了两圈,只要他们敢攻城……那就把命都留下!” 大堂内跪了一地:“嘿嘿嘿,老大威武!” “杀了一群朝廷的走狗!” “让他们血债血偿!” 暖色的烛光下,叛军首领身后的影子被拉长,像是一条暗藏在树冠上蓄势待发的毒蛇,看得秦善生通体生寒。 护城河外到底埋了什么东西让一众叛军有恃无恐? 竟没听探子提及过。 不行,不管是什么东西他都要去试探一下,不能留下隐患。王爷那边,得尽快和外面的人联系把消息传出去。 大堂内,叛军首领的视线从一众阴险的流民身上扫过,笑着让他们起身,气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欢愉,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不断。 秦善生透着狭小的缝隙又观察了片刻,确定无法得到其他有用的信息,他撑着瓦片起身,却不想,发麻的脚踢到了瓦片发出细微的声响。 秦善生动作僵住,往下一看,正对上一双犀利的双眼。 被发现了……一瞬间,秦善生的脑子里像是划过了一道闪电,他知道森*晚*整*理是什么东西让叛军有恃无恐了! 是火药! 城门外埋的是火药! 草,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火药! 秦善生想不通,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快点逃出去,逃出去把这个消息传给王爷。 “有人在屋顶上偷听!抓住他,别让这个小老鼠给跑了!”首领咬牙切齿道。 秦善生心跳如雷。 发麻的腿在此时成了拖累,这种时候一分一秒都是生死时速,秦善生不敢在原地等待恢复,拿了匕首往腿上划了一刀,深色的布料染上了鲜血,在夜色下显得更为诡谲。 脚步声从四年八方传来,如嘈嘈切切地雨点敲打在秦善生的心里。 鲜血从大腿汩汩流出,秦善生咬着牙在黑暗中狂奔。 速度再快点。 不能别抓住!他得把消息传出去! 第 60 章 郭惟孝从三更打鸣等到东方吐白, 都不见秦善生的踪影。 他知生了变故。 因为清晨来了一批人,把流民区里里外外仔细搜查一遍又把每个人拉去询问,最后人没找着, 反而不管不顾抢了流民不少东西。 搜寻完流民区他们又以追查反贼为由挨家挨户敲门, 不开的直接破门而入, 干着与土匪一般无二的勾当。 “呸, 真当自己是土皇帝,能为所欲为,我看比那些朝廷的走狗都不如。” 流民区敢怒不敢言,只能等人走了之后才敢小声编排几句,还怕留下的看守人听见。 郭惟孝就是这个时候混进搜寻队, 光明正大离开了流民区。 朝廷联络的暗桩是城东一家小粮行, 此时大门紧闭,门庭冷落, 看不见当初人山人海的场面。 流犯过境一地鸡毛,粮行首当其冲。 粮行的生意没有断,断断续续有在卖粮,养军避不开各种花销,杂牌军吃得多干的少, 抢来的名声总归不好听,于是流犯就打起了哄抬粮价赚取买命钱的主意。 “这五两一斗,爱要不要,吃不起滚蛋!” “大人,家里的老人病了, 就差这点米救命了。” “一两银子就想买, 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值不值这个钱!”裹着头巾,尖嘴猴腮之人嫌弃地捂住脸退后一步, “去去去,别在这里碍眼,满脸的脓包是要传染给谁。” 郭惟孝没多看,低下头收敛情绪,这几日在平州城看惯了腌臜的事情,早就过了最愤怒的时候。 他现在能做的不是挺身而出逞一日英雄,而是等待时机,里应外合让这群畜生集体下地狱。 不知道秦善生到底…… 左手臂被人猛地撞了一下,郭惟孝稳住身体,等对方抬头道歉时他看清了人脸。 撞他的哥儿眉心孕痣暗淡,小巧的脸上沟沟壑壑,一眼看上去吓人的很,确实如那个流犯所言,长得并不讨喜。 郭惟孝周围同行的人躲瘟疫一样跳开一步,郭惟孝当即沉下脸,呵斥:“没长眼啊,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放上街,一两银子反正也买不到米,不如便宜了我。” 手里唯一的银子被拿走,那人明显愣了一下,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郭惟孝把他推到一旁,推搡间用余光扫过一张张脸,众人不再是嫌弃,脸上的可惜溢于言表。 可惜什么? 当然是……郭惟孝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笑得和其他人一般无二:“怎么,不走打算多给我点?” 众人哄堂大笑。 哥儿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最后看了一眼银子,捏着拳头离开了。 唯有郭惟孝捏着手里的纸条,用慑人的表情掩盖旁人难以理解的心颤。 表情扭曲是真的,但不是针对这个无辜的小哥儿,而是秦善生那个不靠谱的坑货。 他现在只想骂娘。 秦善生是真的不怕身份败露,找了个陌生的原住民传递重要信号,知道他手里多一张纸条有多震惊吗?吓得他二话不说差点把人打飞出去! 秦善生打定主意,回去就找王爷告状,定他吓人的罪。 等秦善生找机会脱离队伍,看到纸条写了什么的时候,更加坚定告状的决心。 「护城河外埋有火药,速递」 岩州中部营地。 魏游面无表情地坐在主位上,底下是同样沉默的将领和幕僚。 “哪个王八羔子给他们供了火药?!让劳资抓到了就挂到城门上鞭尸去!”桌子扶手承受不住覃洐的怒火,被硬生生掰下来折断。 在场在京中有靠山的谁不知道火药的威力,北方传来的捷报让原本处于劣势的大荆得以喘了一口气,扭转乾坤的关键就是魏游递上去的火药方子。 结果,原本该是机密的东西被一群不知道从哪个旮沓跑出来的人拥有,不是出了内鬼是什么! 这要是一不小心过去了,多少军中兄弟会死于非命! “到底是谁干的,苏侍郎那个混蛋?工部侍郎乔宁生?兵部郎中桑景复?还是哪位皇子……” 在场所有人脸色大变:“将军慎言!” 东岭叛乱最容易让别人抓住魏游的把柄,针对谁显而易见,谁和原身这么大仇? 火药泄露问题大概率不在东岭,当初配置火药时魏游只用了柴正峰和秦善生,这两人他信得过,至于三皇子那一环出现纰漏的可能也极小,这等关乎国运的军械他需要呈递给皇帝立功,断不可能与他人多说。 那么,就是朝廷内部的问题了。 魏游说:“火药一事暂且不提,这事把叛军的头子抓来一问便知。” 覃洐的拳头揉的嘎嘣响:“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流犯作乱了,王爷下令吧!让末将率军去把他们的城给推了。” 自打明州剿匪一事后,覃洐对魏游已经大为改观,真心认可这位主上。可惜脑子还是一根筋,容易被激怒。 柴正峰坐他旁边,冷哼:“城外埋了火药,覃将军要怎么攻,走独木桥与他们正面刚还是脚踏祥云从他们头上过?”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畏畏缩缩在这里等着,什么都不做吗?” 柴正峰不予与他多说,说多了容易火大,他看向上位:“火药既然是王爷的法子,王爷您看?” “两个办法,”魏游的耳朵被他们喊得生疼,“第一,神不知鬼不觉给护城河外埋火药的地方倒油,我军在山头备燃箭火攻,直接破了火药阵。” 这个法子好是好,可绕着城门倒油容易被城墙上守夜的人发现,失去先机。 众人沉默不语,安静等魏游说第二个办法。 “第二,本王有推车火炮的图纸,需要一段时间赶工。” 魏游犹豫之后才说了火炮的事情,首先,他拿出火药配方已经够惹人注目,若再制造出杀伤力极大的热武器,皇帝及朝廷重臣百分百会怀疑他有谋反之心,这是魏游不愿看到的。 但是,如今没有办法了,箭在弦上。 卧底并不容易,尽管魏游挑了精锐充当流民,可杂牌军也不是傻子,才过了没几天,入城的人已经死了三成,魏游不可能眼睁睁看他们死去,更何况还有城中上千百姓。 两个办法有利有弊,唯一的共识——时间拖得越久,死的人只会越多。 魏游轻巧桌面,慑人的视线转过全场:“几位将军,如果是你们会怎么选。” 有人问:“王爷,何为火炮?” “本王只说一点,威力可炸城墙可毁城门。” 众人齐刷刷的看向魏游,整个营地帐篷安静地滴水可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众人眼底的震惊和怀疑变成了对新式武器的兴趣和狂热。 “王爷,”覃洐喉间发紧,舌头打结,“您说的,这,这是真的吗?” 魏游望进他的眼底,没有说话。 覃洐把嗓子口的尖叫咽下,重新讨论攻城的策略,屋内双方分成两个阵营一方主张快攻火攻免得节外生枝,一方求稳加上对新武器的好奇选择炮轰,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让谁。 不过让魏游意外的是,覃洐选的是火攻。 一开始两方势均力敌,渐渐的,声音就小了,魏游猜他们有结果了:“有决定了?” 覃洐艰难开口:“王爷,若两者同时进行,是否可行?” “你的意思是?”魏游问。 他与另一阵营的柴正峰对视一眼,正色道:“我俩的想法是两手抓,火炮备着以防万一,而火攻同时进行,如若火攻失败再行火炮攻城的办法。” 魏游沉默片刻:“本王会派人把王府的铁匠带来。” 覃洐松了一口气,知道瑞安王同意了。 正月廿六,覃洐率一千五步兵、三百弓箭手、两百骑兵,踏上了南征的道路。 柴正峰等五百人留守营地,一来保护魏游避免有人趁机作乱,二来组织人手赶火炮制作的进度。 第三日,叛军得知消息,汇聚一堂。 “老大,朝廷军队不比我们人数多,竟然小看我们。” “一群乌合之众,平州和岩州的驻军看见我们还不是吓得屁股尿流,跪地求饶?” “到时候就用他们自己做出来的火药炸死他们,哈哈哈哈,不知道会不会直接吓得弃械而逃。” “让那群百姓睁大眼睛看清楚,这就是他们期待的救命神。” 裹着头巾,两手擦着长.枪的首领手一甩,长.枪在木板上砸出一个凹洞,堂内霎时安静了。 “前几天的小贼找到没?” 没人吭声。 首领粗狂的声音淬了火,火星四溅:“一个小贼难道还能在平州插上翅膀飞了不成?那人定是敌方派来的,护城河外的火药或许已经被发现了,就你们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还沾沾自喜,以为光靠火药就觉得平州固若金汤了。都他娘的给劳资去好好守城门,放一只苍蝇进来都拿你们是问!” 天空乌云笼罩,黄豆大的雨顷刻倒下。 覃洐打了个喷嚏,副官忧心忡忡:“将军,下雨了。” “我看的见,”覃洐抬了一下眼,“下的好。” “下的好?”副官没看出来哪里好,这场雨打断了他们的计划,“那今晚还要去护城河外倒油吗?” “倒,为什么不倒?”覃洐擦了擦手心,反问,“如果是你,大晚上下这么大雨外面乌漆嘛黑,你觉得会有人攻城吗?” “不会。” 覃洐性子是急躁,但是谋略方面并不差,否则也当不上骠骑大将军:“所以,反其道而为之。” 雨拍打在树叶上劈啪作响,覃洐估算着时间:“这场雨下不了多久,晚上就会停歇,雨水正好作为油的遮掩物,只要不凑近去看,短时间内没人会认出来。” 覃洐召集各个将领,下令:“按原计划进行,夜里攻城。” 倾盆大雨下得城内的人格外烦躁,家门出不去,早早熄了灯休息。 而流犯流民组成的杂牌军同样哈欠连连,城墙上守夜的叛军一脸困倦,抱着枪昏昏欲睡,防卫松懈下来。 雨点渐渐小了。 朝廷驻军在黑暗中悄然潜入,他们穿了一身黑,与夜色融为一体,将领一声令下,他们训练有素地抱着油桶轻手轻脚从四面八方窜出来摸到护城河附近。 倾倒。 油桶的重量逐渐减轻,摸黑前行的人陆续归位。 叛军打了个盹,在头磕到城墙前站直身,他借着微弱的光看向城外,发现雨已经停了。 跳动的火苗在漆黑的山头一闪而过,叛军揉了揉眼,定睛看去,火光霎时变得明亮无比。 咻—— 漫天的燃箭天女散花般迎面袭来,叛军单手挡在面前,成百上千的箭没有一束击中他,叛军不屑地嗤笑一声。 下一秒,地动山摇。 护城河外燃成了一个火圈,火药炸开的泥浆迸溅进护城河,好似又下了一场盛大的泥雨。 “冲啊!” “军功我来了!!!” 黑暗中朝廷驻军从山头俯冲下来,一个个的如猛虎下山,叛军被吓了一跳,终于从震动中醒过神,手忙脚乱地鸣声、聚集、御敌、守城。 城中兵力集中在北城门,秦善生和郭惟孝带着城中愿意参战的百姓,里应外合打开了守卫最少的南门,五百由铁骑和步兵组成的绕后军一路朝北门支援。 踏踏的铁骑声砸在城门口的人心里,这时训练有素的士兵和临时组建的杂牌军一目了然,城内的叛军乱成一锅粥,守城的人放弃抵抗。 眼见着颓势具显,城门将破,叛军首领高呼一声:“再不停止攻城,我就炸了整座城!” 覃洐的副官爆了一句粗口。 转头一看,自家将军正拉弓瞄准城墙,他瞳孔一缩,一支飞箭嗖得一声窜了出去,远处人影倒下,副官劝说的话卡在喉间不上不下。 将军杀疯了?! 所有战士都停下动作,等待指令。 覃洐冷漠高喊:“他在撒谎,继续攻城!” 这一次,朝廷驻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叛军首领没有死,覃洐让人将他绑起来防止自缢,他还等着审问火药的事。 至于城中零散的叛军,大部分被攻城的士兵捉拿,还有一部分被跟随秦善生和郭惟孝的百姓群起而攻之,发泄心中积蓄已久的仇恨和愤怒。 覃洐指挥人打扫战场,安抚百姓,而后来到首领的院子,让人把绑的俘虏带进来。 第一眼,确实如秦善生传来的消息一样,很眼熟。 覃洐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皱起眉看着跪在地上恶狠狠看他的叛军首领,上前踹了他一脚,开口第一句:“你不是流犯。” 叛军首领嘴里的布塞被取下,覃洐被啐了一口。 覃洐不怒反笑:“你是谁?火药是谁给你的?谁让你在这里搅动是非?” 还是不吱声。 下属拿了刑具上来,覃洐没有用,而是蹲下身掰过这张眉眼间分外熟悉的脸,淡淡地说了第三句话:“大荆大皇子亲舅舅,当今国舅爷是你什么人?” 叛军首领抬起与国舅相同的眉眼,勾起冷笑:“覃将军把兵力都带过来了吧?” 覃洐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在黑暗中笑得像是淬了毒的毒蛇,“覃将军不觉得攻城太简单了吗?覃将军真以为我悄无声息控制平州和岩州南部是靠这群无用的杂牌军?哈哈哈,真是可笑。” 下巴传来碎骨的剧痛,叛军首领却不当一回事,他艰难地开口:“不知王爷那,是否还安然无恙?” 岩州营地。 魏游没有等来建州的铁匠,而是等来了三千威风凛凛的铁甲精兵。 显然,这群人不是来支援的,而是—— 来取他首级的。 60-70 第 61 章 “炸药就位, 至于主城门……王君挪了巨石堵住宁城被破坏的城门。” 岩州这方土地贫瘠,连城门都是破破烂烂的木制,扔一包炸药就毁了, 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快被他们拿下作为修整地。 但修复城门是一件极其复杂的事情, 要想大门有抵挡住外敌的效果, 不下一个月是完不成的, 于是江盛想了个办法,直接用石头堵住,最外面再找些木板拼接成一闪城门做幌子。 只是运输巨石的过程比较粗暴…… 柴正峰停顿片刻,不知道回想到了什么场景,表情一时间变得一言难尽, 但很快收敛起来重新变成面无表情的严肃脸。 “其余三个门也都加派了人手, 此次攻城消耗了三成兵力,敌方战力却无损失, 我军尚处劣势,属下请命今晚出城夜袭!” 魏游摘下望远镜,视线从柴正峰脸上凝结成块的血迹掠过:“这事怪不得你,宁城本就位于我们后撤必经之地,若是此次暴.乱是歹人蓄谋已久, 为引本王入局而设,他们有后手也在情理之中。” 柴正峰的脸色不见好:“营里的奸细查出来了,关在宁城的地牢。” 魏游道:“招了没?” “嘴巴牢得很,起初还想咬舌自尽,”柴正峰十分肯定, “和平州那些人不像是一派的。” 魏游略作思考:“既然对方的目标是本王, 总归会再露马脚。” 不知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原本的魏游来的。 为避开朝廷纷乱,他都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 谁还那么缺德逮着他这根毛非要拔掉不可? 柴正峰紧紧攥着大刀刀柄,自责道:“是属下无能……” 当日覃洐帅兵离开后,王爷留了个心眼,把剩下的兵全都转移到远处的山林中蛰伏,就怕有人趁机偷袭。 按照常理来说,在覃将军抵达平州之际便是最好的围困之局,可前几日对方耐住性子未有动静,他们也跟着放松了警惕,以为是王爷多想了,哪知便是覃将军攻城之日,铁骑来势汹汹,直奔主营。 若非王爷有先见之明…… 若非有王爷手中的望远镜提前预警,争取后撤时间…… 柴正峰眉头紧锁,脸色愈加难堪。 魏游见柴正峰的表情,就知道他的想法,将手里的望远镜抛给他,也不看对方手忙脚乱地接住,只道:“来了。” 远处的山头出现了黑影,柴正峰顾不得珍重手里热乎的神器,收敛心神,学着魏游的操作单眼紧闭单眼睁大。 神器名不虚传,追击他们的一排排兵猛地跳入镜头中,不仅仅是人,连对方将领背后的弓箭根数也看得清清楚楚。 再睁开闭着的那只眼看去。 嚯,真小。 一旁的指挥副官看看远处又看看柴正峰,再看看远处再看看柴正峰,终于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柴正峰压根没理会他,绷着脸收起望远镜:“等他们进了划定的火药圈,通知弓箭手立即动手!” “是!” 应了指令,指挥副官的身体却一动不动。 见他应了不走,魏游奇怪了:“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指挥副官余光瞥了眼柴正峰,也不怕魏游笑话,伸长脖子道:“这天也快黑了,弓箭手把不准那地上做的记号,要是早了迟了耽误了正事,属下可担不起。” 魏游觉得这人有点意思,顺着搭话:“那你认为该如何是好?” “回王爷!”指挥副官蹙着嗓子喊得响亮,看也不看柴正峰,“属下认为望远镜可解!” 柴正峰摩挲着刚到手的望远镜,觉得自己的拳头又痒了。 这说的什么屁话,到底是他射箭还是这混蛋射箭?就算是这小子射,拿着望远镜又拉弓,他看得准吗他! 早知道这小子这么不着调,就该把秦善生换成这小子,派他去平州磨炼磨炼,省得在他眼前碍眼抢东西! 魏游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柴护卫如何看?” 柴正峰还能怎么办:“滚滚滚,丢人都丢到王爷面前了,一会儿要是箭射偏了一寸,以后就拿你头当靶子用。” 他嘴里骂着,传递的动作却很小心,指挥副官两手悬在身侧,上下擦了擦手汗,才小心翼翼接过,生怕磕了碰了坏了这唯一的宝贝。 等东西一入手,指挥副官才不管柴正峰脸色难不难看,道了声“多谢王爷”,傻笑一声转身就跑,快得人影都模糊了。 远处还时不时传来几道控制不住的兴奋:“得手了!” “柴老大愿意给你?他都要心疼死了吧,先前王爷使用时见他偷偷摸摸看了好几回,羡慕地不行。” “望远镜!大宝贝啊!动作小点……别抢!” “哥,我就想知道柴老大的脸黑不黑?” “黑!嘿嘿……” 柴正峰:“……” 魏游转头认真打量了他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脸确实比之前黑了点。 要抓面瘫下属的糗事可不容易啊。 等看够下属的笑话,魏游乐呵呵道:“一个望远镜而已,先解决眼前的事,回头给你也做一个。” 柴正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闷声回了句:“多谢王爷赏赐。” 营地留下的火药数量不多,设伏的陷阱范围还没两间屋子大,若想直取三千兵的性命几乎没有可能。 擒贼先擒王。 正所谓没了头的鸡,只有乱窜的份。他们人数少,能够参与作战的不足五百人,王府的护卫或许打仗指挥不行,但逐个击破却是本职强项。 利用望远镜打了个时间差,如今只差东风了。 集结的兵马踏过划定区,直奔城门,指挥副官手掌微抬。 嗖—— 一支带着火苗的箭划过落日的余晖,精准落地。 霎时,人仰马翻。 “中了?” 眼见着主帅倒地不起,城墙上的主射手逐渐咧开嘴,等连绵的硝烟散去,他的笑一瞬间僵在脸上,握着弓箭的右手颤抖不止。 “不对!” 上当了! 他急忙扒着城墙身体往外探,微弱的光线照亮倒地不起的人,清了他的脸。 根本不是什么将领! 视线微抬,队伍正中央被隐隐簇拥的,穿着普通盔甲的士兵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朝着他的方向微勾起唇角。 指挥副官放下望远镜,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示意换一个人来。 但城下的敌军却在此刻停了下来。 弓箭射程范围外战旗飘飘,冰冷的铁甲泛着冷色的白光,看着威风凛凛,训练有素,一点儿也没有因火药打击而退缩。 一支精英部队。 魏游判断。 他背手站在城墙上,垂眼看向城下整齐划一的队伍:“岩州都尉杨山义?原兵部侍郎杨岚之子,因得罪本王被贬岩州。” 名叫杨山义的将领从队伍中缓步上前,似乎对魏游认出他的身份并不意外:“瑞安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身下的马蹄在漆黑的土地上跺了两脚,杨山义开门见山:“底下还剩多少火药?” 柴正峰握刀上前,呵斥:“放肆!杨山义,谋害当朝王爷,你是想造反?!” 等天边最后的光线从刀尖溜走,杨山义一脸讽刺:“你倒是忠心,做了别人的狗转头就忘了落魄时收留你的人!想想当初是谁对你有知遇之恩,又是谁提拔你一路高升,像是瑞安王这等残暴不仁之人,也值得你为他卖命?” 柴正峰不为所动:“休要挑拨离间!” “是否挑拨离间你心中自有衡量,念在旧情,等我攻下城池可饶你不死。” 柴正峰不依不饶:“你今日是奉谁的命来的?要是让那位知道……” 杨山义打断他的话,反问:“你又如何得知不是主子?” 说完便不再理会他震惊的神情,转头看向魏游,视线在他脸上梭巡,企图看出些什么来。 奈何魏游脸上看不出一点破绽,杨山义啧了一声可惜道:“王爷临危不惧,到让杨某刮目相看了。莫非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援军,那可要令王爷失望了。” 依旧没看到想要的慌张画面,但不妨碍杨山义自得:“方圆百里之内,别提是一兵一卒,连一只苍蝇都别想活着飞进来。” 柴正峰心里一沉。 己方火药弹尽,对方全副武装,投车、弓箭手、骑兵样样不缺,真要血拼,三座木城门未必抵挡的住急骤的攻势。 不远处指挥副官忍不住插嘴,听得柴正峰太阳穴一突:“杨都尉可有十分把握?” 杨山义的视线因声音平移到举着望远镜的指挥副官身上,疑惑地盯着看了几秒,随后倏然顺着城墙上众人的视线转过头看向身后。 却见—— 远处他们来的方向,不再是空荡荡的原样,山腰过道上俯冲下乌压压一片,不难辨别出对方行进的方向。 怎么会? 杨山义来不及惊讶,调转矛头指向来人,兵戎相接,两方寸步不让。 突然,一小队人马突破重围,直奔杨山义而来,来者带着一股冷冽的肃杀,空气中还夹杂了一丝未散去的血腥味。 杨山义寻思着哪个愣头青的横冲直撞,转头就与来人四目相对,愣住了。 连忙让人收兵开路。 马蹄声靠近,杨山义攥紧手里的长.枪,心情十分诡异:“江大人?” 均为同僚,虽然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但绝无可能认错人。 正是因为认识,杨山义才一头雾水,莫非上头怕计划失败又增派了江大人来协助,可为何他没有收到合作密令? 江少卿紧紧勒住马绳与杨山义并排而立,诧异溢于言表:“杨大人?” 显然他也觉得眼前的场面在意料之外。 怪不得外面严防死守不允许进,甚至还与他们发生了一场恶战,原来杨山义同样被委以重任。 但杨山义是脑子有坑吗?派人打他干嘛? 地面上横七竖八血肉模糊的尸体无人收拾,空气中残留的火药消散不去,江少卿无视现场僵硬的气氛,面无表情地盯着杨山义:“我需要解释。你发什么疯?” 杨山义更是莫名其妙:“我还要问你,你在发什么疯?” 两人的声音不大不小,城墙上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三方均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江少卿脑门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他仔细分析这件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按照道理,同一个密令不可能在提前不通气的情况下派遣两支军队,杨山义既然在这儿,说明和他一样都收到了有关瑞安王的密令,而他的密令是三皇子派人快马加鞭连夜送来的,谴他护卫魏游,但眼前的情况…… 杨山义率先打破沉默,试探道:“江大人是否接到密令?” 江少卿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他那把扇子,冷笑:“废话,不然本官吃了撑的来找魏游。” 杨山义松了一口气,差点被对方指挥骗了,以为王爷的援军到了:“既然江大人也在,我等可共商攻打宁城…………” 恰好江少卿同时询问:“这些可是被你诛杀的反贼?” 两人声音渐弱,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等等?对方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保护瑞安王?” “所以你接了密令来取魏游项上人头?” 江少卿看看杨山义,杨山义看看江少卿,空气霎时凝固了。 第 62 章 不光对峙的两方沉默了, 连城墙上准备殊死一战的战士们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江盛转头对上向他看来的魏游,疑惑道:“所以还打吗?” 魏游拽回他探出墙垛外的半个身体,垂眼投向城门外, 自然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臂却没有放松下来。 打是不可能不打的。 只是不知道是一打一, 还是…… 那头杨山义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当机立断:“明人不说暗话, 江大人想必比在下更清楚瑞安王的为人,不管此人以前是真纨绔也好还是蛰伏也罢,若是任他在东岭壮大兵马,他日必成为主公成就霸业的心头大患!” “此子不过在东岭半年,玻璃、水泥、火药等闻所未问之物悄然流出, 光是蜂蜜柚子茶和香皂等受后院喜爱的东西, 其入库的银两便以万计。” “更何况粮米这等行兵打仗必备之物,稻米之乡钱塘的粮铺, 明面上陈家占了三成,可别小看了三成,近年来中部闹旱灾,南部闹水患,朝廷粮仓的粮有七成来自钱塘。” “江大人, 瑞安王又是购粮又是拉拢人心,你说这种人,他真愿意单纯的留在鸟不拉屎的东岭当个闲散王爷,每天听个小曲儿,游山玩水” “瑞安王有争霸之嫌, 东岭八族有支持之意, 蛮夷之地的人心所向已然归集一人……” 细思极恐! 怪不得一向忠心耿耿的陆大人如此忌惮,甚至违抗命令, 宁愿顶着主子动怒砍头的风险也要除之而后快。 瑞安王绝非泛泛之辈! 万万留不得! 杨山义无需回头,便能察觉一道如有实质的视线落在他的背部,他惊疑的同时更加肯定心中所想。 “玻璃、水泥、火药……瑞安王背后定有探子未曾查出的奇才。江大人,你不若细想一回,当朝皇帝偏爱的第六子,我大荆第一位王爷,圣上怎会任其在蛮荒之地自生自灭?” “本就是猛兽出笼、放虎归山之计啊!” 杨山义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比如,朝堂上与覃家父子之争,现在看来不过是皇帝和瑞安王联合覃家设的一个局,为的就是扰乱他人视线,甚至苏侍郎也可能是他们的帮凶。 这种套路太常见了,当初皇帝上位不就是这么搞的吗? 这些人明面上是大皇子党,实际上,是皇帝安插在大皇子身边的细作,六皇子的幕僚才是他们真正的身份,等六皇子登基之日,便是他们授勋之时! 皇上也太贼了! 还把魏游包装成一个京城最大的纨绔子弟! 要不是他有一双洞察真相的眼睛森*晚*整*理,他们还真要被蒙在鼓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同样神经紧绷的柴正峰等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不自觉被杨山义带走了节奏,甚至拿着望远镜的副官频频拿“他说的是真的吗”“卧槽,原来瑞安王这么多诡计……不是,阴谋……也不是,是足智多谋!”的眼神来看魏游,搞得“真猛兽出笼、放虎归山”的魏游都不禁怀疑起了自己。 我真这么厉害? 皇帝真打算这么做? 怎么杨山义每一个点都能说的头头是道,自圆其说? 要不是他作为当事人,他都信了! 杨山义不知道魏游陷入自我怀疑当中,他越想越觉得锋芒在背、如坐针毡。 山谷风大,冬日的寒风一吹,吹得杨山义头皮发麻。 见江少卿不吭声,杨山义加快语速,暗自施压:“事已至此,事后瑞安王与主公必生嫌隙,你我都已没有回头路可走!既然主公不忍心亲刃手足,杨某恳请江大人一同将之扼杀在凛冽寒风之中,永除后患!” 一番慷慨激昂下,江少卿终于“啪”的一声收拢玉扇,狐狸眼浅浅一弯,道:“杨大人知我,那瑞安王强娶舍弟,我实在不喜的很。” 还在等戏唱的众人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冷意。 明明前段时间他们还把酒言欢,相互斗嘴,转头江少卿就倒戈敌方,给予致命一击。 按照目前的兵力部署,一打一有六成把握能拖到覃将军救援,可若是江少卿加入敌方一同攻城,赢面将一边倒。 双方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了! 柴正峰深吸一口气,紧握着刀柄的手心在朔风中沁中一层薄汗,他无暇擦拭,正要开口让魏游先撤,远处再次传来声响。 “但是……” 杨山义嘲讽的唇角还未勾起,听到背后的一声转折,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而柴正峰眼睛一亮,身子向前倾了半寸。 “杨大人,适才有一点你说错了。” 果然。 柴正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杨山义沉下脸转过身去。 不知多时,并立在身旁的骏马已经退居一丈远,马上之人风流的玉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柄红缨长.枪! 杨山义怒道:“江少卿,你!” 江少卿出言打断:“杨大人,江某是不喜瑞安王强娶舍弟的做派,但两人情投意合,在下岂不是棒打鸳鸯?那瑞安王倘若真苛待盛哥儿,哪怕是当朝瑞安王,必讨之,可如今是何光景你也见到了。” 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去,城墙上不知不觉燃起了火把,暖洋洋的火光将魏游和江盛的身影拉长,远看恰似一对璧人。 京城不知何人何时流传的谣言——江盛活不过个把月的传闻不攻自破。 知道是误会,江盛感动了:“没想到我哥竟是祝福我俩的!” 殊不知弟控的江少卿在心里已经把魏游骂了千百遍了。 什么璧人,啊呸。 要不是需要找个借口,再过八百年都休想他点头同意魏游那人渣进门。 被人耍了,杨山义冷下脸,也不再客套。 开战前的每一刻都是黄金时间,说得越多拖延的时间越长,对杨山义来说越不利。 既然身份和目的都被说开,杨山义自然没有再等待的打算:“儿女私情如何与家国大义相提并论!江大人愿与魏游同流合污,那杨某今天连同你这个异己一并铲除!” 状况之外加之天色暗沉,江少卿的兵马来时气势汹汹,实则兵力不到三千,也不像杨山义一样全是精锐,打起来不占优势。 再说这宁城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瓮城建的也笔挺霸气,关键时候总算起到了拖缓战局的作用。 真要被打到脚底下了,只能依靠地理优势打巷战。 对方的目标并非攻下城池而是刺杀瑞安王,打巷战反而是他们这一方的优势,到时候掩护魏游从侧门脱逃,也未尝不可。 但是弱点也很明显,拨发银两有限加上官府偷工减料,建造城墙采用的是最基本的土夯,护城河也没有挖,吊桥也没搭,门更是一碰就破的大木头门。 一番算下来,两方实力还是杨山义一方更占上风。 城门外兵戎相接,江盛说出担忧:“他为什么不兵分四路同时攻城?” 他们兵少,四个门无法顾全,分兵是最优的攻城方式。 魏游总算开了口:“城墙城门不堪重负,他有把握一举拿下,分兵反倒给了我等逐个击破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杨山义是一个自负的人。” 一个自负的人才会等过了最佳时机才突袭,打对方个措手不及,因为他坚信自己能在援兵抵达之前速战速决。 当然,江少卿的兵马是个例外。 城外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魏游有时间更换战术,派柴正峰带人摸黑打游击,偷走一个是一个,顺便减轻江少卿的压力。 正大门的兵再组建一小支军队待命,随时准备支援三处城门。 魏游猜测,杨山义在直攻受挫的情况下,或许会改变攻城战略,不惜一切代价攻城门。 做足战前准备,魏游再次将目光投向城门外。 嘭—— 血腥气裹挟着硝烟味,在战场上弥漫开来,魏游拧紧眉头,在火光下看清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距离江少卿半米远的地方无人站立,中心留下一个黑黝黝冒着浓烟的大坑,四周密密麻麻躺着一群无法拼凑成完整躯体的人,鲜血在夜幕中悄然渗透进黑色的土地,像是一个天然的坟场。 魏游转头看向指挥的副官,副官一脸凝重,朝着魏游摇摇头。 “他娘的,杨山义!你疯了是不是!” 战场上突然响起江少卿的一道骂声,现场气氛都凝滞了片刻。 事出突然,距离较远的魏游几人没看清这一幕,但江少卿看得一清二楚,先前杨山义打了个手势,一个穿着比平常人更为臃肿的士兵突然像是疯了一般往人堆里冲,等他意识到不对劲时,绑着火药的引子已经烧到了底部,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 浓重的血腥味熏得他都想吐了。 杨山义漠然道:“战场之上,人命如草芥,只要能达到目的,换成是本将也死得其所。” 人肉炸弹并没有因为他的说话而停顿,调转矛头直冲城门,一排排的步兵掩护冲锋,黑暗当中射杀绑着炸药的人无疑是海底捞针。 指挥的副官咒骂了一声,眼睛瞪得猩红。 弓箭手的虎口处血肉模糊,箭袋中箭矢不空,无人敢停。 投石手在寒冬打着赤膊,肩膀处酸胀不已,恨不得躺下睡个十天半月。 第一视角直面战场和上帝视角观看完全是两码事,魏游感觉自己体内的鲜血是翻涌,既有对战争的敬畏又有对死亡的彻悟。 世道容不下咸鱼啊。 双方底牌尽出,战场上站着的人也在不断减少,一波波攻势下,杨山义的兵推进到宁城瓮城外的木门前。 魏游底下的士兵喘着气趴在城墙上往下看,弓箭、火药、石头一样不剩,说是弹尽粮绝也不为过。 杨山义仰头瞧了一眼魏游,又与身后隔着一群士兵的江少卿对视,然后取出一个火折子,点了队伍中一个人出来。 江盛第一次知道,火折子的火不一定带来希望。 “有的人啊,明知道将死也要负隅顽抗,做无畏的挣扎,最后还不是难逃一死。” “就像是这城门,你瑞安王破的了一次,我杨山义一样破的开。拿你献给朝廷的火药配方破了这城门,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点燃的火药引子烧的很快,充当人肉炸弹的人脸上的恐惧与绝望在摇曳的火光下更加明显,与身后胜券在握的杨山义强烈对比。 “瑞安王固守城门令杨某敬佩,但城门后不管多少人守着,木门就是木门,拿火药一炸,还不是四分五裂,除非今天这门是石头做的,否则休想阻拦杨某一步……” 轰—— 火药抵达城门爆炸后,飞溅的木屑和灰尘消散开来,大门洞开,瓮城内的光景一览无余。 杨山义的话卡在嗓子口,仿佛被冻住一般,傻愣在原地。 只见,木门背后不是料想中空空荡荡的瓮城,突兀的大石块嵌在城门内,恰到好处般堵住了通往内城的道路。 火药爆炸的痕迹残留在石块上,风一吹,焦黑的火屑从石头粗糙的表面唰唰脱落,露出大石头完好无损的石面。 城墙上副官探出头,咧开嘴朝下“嘿”了一声:“没想到吧,是石头做的!” 第63 章 当初王君一个人把比他高几倍的石头运来, 连气都不带喘一下,除了差点惊掉他们摇摇欲坠的下巴外,王府每一个护卫都绷着一根弦。 有一个天生神力的枕边人在一旁“虎视眈眈”, 王爷可不得百依百顺, 要星星不给月亮地伺候着。 指不定哪一天王君心里发闷, “咔嚓”一拧, 到时候掉的可就不止一个人的脑袋了。 想到这,城墙之上的副官缩了缩冷嗖嗖的脖子,有心替王爷捏了一把冷汗。 不过现在嘛,压力给到了另一边。 炸城门并未因为一次失败而停顿太久,一次不行, 那就两次……三次…… 但是巨大的石块像是戍守在风霜中的士兵, 任凭枪林弹雨依旧屹立不倒。 风一吹,焦灰随风剥落, 同样剥去了杨山义志在必得的傲心。变故来的太快,杨山义脸色变换间,终于下令停了无用功。 一时间两厢僵持。 城墙上,原本守在巨石门后的护卫悄声对副官耳语,听完后他扬起笑脸直直指向杨山义, 后者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没有抓住一丝头绪。 “杨将军,继续炸啊,爷爷在这儿等着你呢,火药不够了吗?这点毛毛雨想炸开石门可还早着呢, 哈哈哈哈。” “畏畏缩缩的, 呸,臭着脸嚣张个什么劲, 有本事就往我脑袋上炸,爷在城墙上等着你们,怎么不敢了,没吃饭吗?啊?” 寂静的战场唯有副官极具穿透力的骂声萦绕在耳边。 杨山义还在迟疑那一瞬间的不对劲,身旁几个弓箭手实在忍不住,回呛过去。 “不过是个小军头,脸皮比城墙还厚,这有你说话的份吗?跟个文官似的当缩头乌龟,有本事下来跟老子单挑!躲在上面囔囔个屁,孬种!” 一场剑拔弩张的碰撞霎时成了小巷口的骂街战,连身下的战马仿佛都受到了侮辱,左摇右摆,愤怒地发颤。 不对。 隐隐的震颤自马背向下延伸到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偶有石砾上下碰撞,每一下都击打在杨山义的神经上。他暗自勒紧手中的缰绳,可战马却不受控制反而更加暴躁,杨山义牵绳的右手用足十分力,那马前蹄在空中高高扬起,并发出一声嘶鸣。 杨山义压下差点从马背上坠落的心惊,不待稳定马身,猛的回头远眺。 下一秒,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哗惊呼。 “注意身后!” “有埋伏!” 破了音的嘶吼无人理会,纪律严明的军队乱成了一锅粥,沙砾在地面上震荡,身后马蹄声疾驰而来,每一步都踩在沉闷的鼓点上。 又来军队了! 黑漆漆的远山被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从山头一路飘到山下,竟是一个都没有被呼啸的寒风吹灭。 明亮的火把簇拥着将领,反射出锃亮的盔甲,盔甲胸前安有金属圆护,打磨的极光滑。 居然是……光明铠。 杨山义克制不住惊讶,东岭唯一够资格穿光明铠的将军不就是……答案呼之欲出,不说是手下的士兵,就连他也不敢相信。 怎么会? 随着军队的靠近,火光照射下的光明铠反射出更为耀眼的光芒,金黑色包裹的身甲向上覆盖,所戴头盔左右护耳外沿伸展翻卷,露出一张标志性地络腮胡方脸。 而杨山义此刻也彻底看清了打头的将领—— 真的是覃洐?! 就算是八百里加急的骏马都没办法段时间内抵达宁城,更何况带着一群持枪拿盾的步兵。 难道他们中计了? 时间不给杨山义反应的机会,他脑海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便见覃洐已经策马奔袭至他跟前,挥动手中武器,他下意识格挡住来势汹汹的一刺,强烈的震麻感差点令他拿不稳手中的长.枪。 战场上没有暂停这一说法,犹豫和迟疑就是败北的信号。 就是这一秒愣神,覃洐的下一刺已经近在咫尺,尖锐的矛在他手中仿佛灵活的蛇,以刁钻的角度穿过严丝合缝的铠甲往前一刺,杨山义被逼得摔下马翻滚数圈,险险躲过受惊扬起的马蹄。 空气中的血腥味又重了几分。 杨山义一方的人不动声色地包围两人,覃洐却早已察觉,一击未得手便收起带血的长.枪,干脆利落地后撤,从人群中突围出去。 等勒马停下,他拿枪指着灰头土脸的杨山义,怒道:“杨山义,以下犯上、勾结匪寇谋害皇亲国戚,你竟敢造反?!” 杨山义捂着受伤的手臂起身,一点都没有处于劣势的慌张:“造反的帽子扣在卑职头上有些过了吧,就算是本朝堂堂的云麾将军,污蔑朝廷命官也是要杖责的。” “本将竟不知杨大人也这般巧舌如簧,杨大人驻守的可不是岩州,擅自离守你敢不敢认?” “要说擅自离守,卑职记得覃将军此刻该守护建州百姓才是,又怎会在岩州?” “此乃瑞安王封地,若需剿匪平乱,我等自当听命于王爷,反倒是杨大人,人赃俱获,还不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本官昔日听闻覃将军铁骨铮铮,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今一见属实夸大其词,不过半年便沦为瑞安王的马前卒,也不怕他日马前失蹄,令人贻笑大方。” “这话,不如原封不动送给杨大人。” 魏游没死,再多的辩驳也是徒劳无功,杨山义深吸了一口气,一直想不通:“从平州到宁城起码三天日程,你是如何做到两日如此迅速回防的?不,你们早已料到会有人偷袭后营,便未去攻打平州。” 江少卿挑眉看向覃洐,后者嗤笑:“少在那挑拨离间,我们可不是你,罔顾黎明百姓安危,反倒是你勾结国舅爷外戚杨勉,以一城百姓为要挟刺杀瑞安王,安的是什么心。” “平州失了?” 能说出“杨勉”二字,杨山义才明白覃洐并非试探而已,平州是真的被他们收入囊中。 捅破了遮羞布,他终于不再掩饰:“怎么可能?” 覃洐不答,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答案其实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黑暗放大了每个人的情绪,被护在人群中的杨山义体会更深,他扫过每一张垂头丧气的脸,撤回倾注在覃洐身上的目光,反而转身远远注视着城墙之上的人。 闭了闭眼。 原是想叫瑞安王来了有来无回,却不想,如今陷入绝境的反倒是自己。 他杨山义领兵数十年,虽酷爱剑走偏锋,但因从未尝过败绩深受士卒的信任和拥护。 主子曾婉言提醒过他需戒骄戒躁,可偏偏他心中留了份偏执,未曾听劝。 不过是一个魏游,区区一个千人骂万人嫌的魏游! 再次睁眼时,杨山义眼底纷乱的杂念通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孤注一掷的决心。 他翻身上马,不去想覃洐、江少卿和魏游的配合,不去想黑夜过后的胜败,他高举着红缨长.枪,朝着黑夜毅然决然地怒吼。 “杀!!!” 黎明的曙光揭去了冷夜的轻纱,战争落下帷幕。 宁城主道旁临时搭建的简易医馆里,人影进进出出,有些是抬着担架进去的,有些被搀着一瘸一拐走,伤的重的尚且看不清,但伤的轻的清一色坐在地上,围着一人。 “谁能想到那巨石竟在贼子被擒前几刻碎裂,哈哈哈哈哈,你们瞧见他的脸色没,当真是比死了爹还难看。” “对对对,我当时在城墙上亲眼见着,杨山义那反贼见石头一碰就碎时,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使劲调侃,当初也不知道是谁被杨山义一眼就吓得屁滚尿流。不过可算是被老天眷顾了一回,若杨山义再炸一回门,岂不是……” “呸呸呸,长了张嘴尽说些屁话,怎的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一天到晚想着去送死,要去你去老子不奉陪。” “瞧我这张嘴,诶,不说这些了,王爷论功行赏,老三你捉了几个人?先前我见头儿找你去密谈,得了什么赏?让兄弟几个也沾沾光。” 那名叫老三的汉子笔画了个“三”,贼兮兮道:“本是抓到四个人,可惜啊,哎。” 深知他老毛病犯了又在卖关子,但奈何一群大老汉心里痒痒的紧,实在是好奇:“哎呀,别可惜可惜了,快说,还怕哥几个抢你功劳不成?” “哪能呐,这第四个人啊,你们猜猜是谁?嘿,我预料到他溃败之时选择东南方躲避,早早候在那呢,可惜后头有人趁我不备时偷袭,最终只得在那人身上留下了一道刺伤,否则哪里轮得到刘非那小子捡漏!” “嘶——” 齐齐的一声倒吸。 听到刘非的名,一个个瞪得眼红发酸,旁人不知他李汉三是谁,但谁人不知这刘非是谁。 瞧那刘非胆小如鼠、畏头畏尾的怂样,上战场跟上茅房是的,半天憋不出一个屁,同乡的几个人私底下谁不嘲笑这小子窝囊。 谁知硬是在关键时刻走了狗屎运,逮着一个人,一飞冲天,现已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兵直升为统管百人的百夫长了,不说权势单说月俸,他们几个加起来都不够顶他一个的,搁谁不眼红。 众人再看李汉三,也不羡慕了,表面上替他“可惜”,背地里却想着可惜自己怎么不是刘非。 适逢屋外铁骑进城,几人闻声止住声,架上瘸着一条腿的老三前去围观。 浩荡的队伍从残破的城门进入一路向衙门前进,沿边的住户纷纷打开门窗,胆小点的扒在门缝间露出小半张脸,头顶上甚至还趴了好几个。 经历过战争的洗礼,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留有伤口和血污,但细细看去却觉得这些人比先前王爷带来的兵少了几分精神气,像是没吃饱饭是的。 兴许是赶路和生死拼搏还未缓过神。众人没有深究,目光已经被一个玄铁打造的囚车吸引。 “看清他颈侧的那条伤疤没?看见没?就是我当时留下的!” 架着李汉三的人赶忙顺着他手指的方位看去,偏巧撞上杨山义投射过来犀利的眼神,顿时冷气上头僵在原地。 杨山义似是不经意一瞥,很快就低下头去,可李汉三等人却半分不敢动弹,等到囚车行远,周围人若有似无的视线聚集在他们身上,才吐出一口气。 “老子信了你的邪,什么伤疤,就那指甲盖长、头发丝深的划伤,要不是老子眼睛亮,再晚会儿它就愈合了……” 噗呲—— 身后隐隐传来的暴躁声令副官忍俊不禁,他像是察觉不到身旁囚车零下八百度的寒气,直接笑出声。 周遭的温度更低了。 副官敛起笑,到不是怕了囚车里披枷带锁的人。 衙门到了。 正大光明匾额正下方,魏游高座大堂,闭着眼睛斜靠在胡桃色官椅上,单手支着脑袋,右手食指时不时因为柴正峰的话轻点桌面。 宁城衙门一贫如洗,由四面墙皮围成的大堂内,仅有柴正峰一人的声音在回荡。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在人踏进大堂之前,柴正峰止了话音。 “幸不辱命。” 覃洐抱拳施礼,衣摆带动的风放佛裹挟着战场未尽的硝烟,嗓音略带奔波疲惫的沙哑,脸上甚至还残留着来不及净面的血渍凝块。 浴血奋战数个时辰,大家都很疲惫。 魏游的视线从他脸上掠过朝后看去,尽量长话短说:“杨山义呢?” “臣已将其关入宁城大牢,派人轮流值守,只等王爷提审发落。” 魏游颔首,后背离开靠椅,坐直:“此次多亏了覃将军救援及时。” “不敢居功,若非王爷命暗中行进的军队提前在岩州境内接应,臣无法及时赶到。” 原本担忧王爷初出茅庐,缺乏对敌的经验和魄力,一路上时刻担心,结果和上回在建州剿匪时一样,王爷不仅能沉着应对,还不比他们这些经验老道的将领差,甚至更甚一筹。 “平州伤亡如何?可有查清何人所为?”魏游问。 覃洐如实禀明,又道:“那平州反贼头目名为杨勉,是乃当今国舅连襟之子。” 他叹道:“这颗棋子埋得够深。” “不见得,要真是国舅的手段,杨山义又作何解释?”副官偷偷摸摸把手心的望远镜往袖口藏,自以为无人看见。 “不过,此次能脱险倒是多亏了王君相助。” “王君?”覃洐不解。 亲眼目睹江盛搬石头的副官当场为覃洐演绎一番,手舞足蹈:“就是这样……再这样……最后把石头嵌在了城门前!” 副官情绪激昂,没瞧见覃洐色彩纷呈的表情变化,魏游端茶的手一顿,总觉得覃洐看他的眼神中饱含着道不清的情绪。 得,又多了一个胡思乱想的。 等他极力表演完,魏游好笑:“行了,想要望远镜?” “没……”副官下意识拒认,可话音在嘴里滚了个圈,又见魏游不像生气的模样,总算实诚道,“王爷英明。” “城墙之上程大黄临危不惧、有勇有谋,成功拖住杨山义为覃将军救援赢得时间,功不可没,除论功行赏外,另赏一副望远镜。” “谢王爷!” 一开始程大黄也就是副官,在魏游点他名字时略有几分不自在,听说是要赏他望远镜,那是差点蹦起来抱住覃洐,幸好最终克制住了自己。 回想起当初的一幕,现在仍然心有余悸。 杨山义最后炸的一下,大石头背后出现明显的裂痕,别看他在得知消息后大着胆子叫板,一个把握出错,面对的可是杨山义炸城的怒火。 衣衫背后的冷汗只有他一个人知晓。 如今尘埃落定,又是一番谈资,程大黄美滋滋的想,随后反应过来这事还没完:“虽说不以亲属论立场,但这位国舅的大外甥属下倒是认识,昔日在皇城时便以国舅马首是瞻,是国舅爷跟前名副其实的马前卒,当初被王爷咳……” 他抬头看了魏游一眼,睁眼说瞎话道:“冲撞了王爷被贬后不知去向,原是到了平州继续作威作福。” 魏游可算是想明白了,也佩服原身惹祸的能力,合着东岭这块地上有名有姓的外来人全是因为得罪原身被贬的。 想不通老皇帝为什么贬来东岭,是嫌他死的不够快吗? 传闻皇帝最爱皇六子看来要带双引号。 覃洐道:“依程副官所言,此次陷阱出自国舅爷之手?”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除了他还能是谁?至多不是杨勉个人所为。”副官肯定。 覃洐又问:“事有蹊跷,若真是那人所为,杨山义又该如何解释?” 大皇子党背后掌权者是为权倾朝野的国舅爷,既然杨勉是国舅爷的人,那么他一定也是大皇子的人,这一点,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 魏游又不瞎,当时杨山义提及杨勉时,除了惊讶外更多的是不屑,再加之刚才柴正峰递来的消息,坐实两人同姓不同行。 杨山义……大概是三皇子的人。 至于水火不相容的两杨为何合作,魏游心下有些许猜测。 “此事本王有些眉目,此番传你们来是有事想拜托各位。” …… 梨木色的窗开着一条缝,细密的雨水顺着倾斜的窗檐凝聚成水珠,挂在檐角摇摇欲坠。 房间的木门发出细微的声响,惊扰了雨珠,雨珠断裂下坠,滴在窗边人的食指上,留下一道水痕。 “吵醒你了?” 江盛从臂弯里抬起头,眼中散落着刚醒的迷茫,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又睡着了。 他轻揉眼睛,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看得魏游心里有点痒。 “下回去床上睡,脸颊都冰了。”魏游语气责备,边说边连人带披肩抱起。 怀里的人只在他抱起的瞬间紧了紧他胸口的衣领,随后便放松地动动屁股摸索最舒服的姿势,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怎么不打伞,衣服、头发都湿了。” “细雨罢了,几步路走走就到了。” 在江盛看不见的地方,魏游皱起眉。 近日来,夫郎乏力的时间日益增多,得寻个大夫来看看。 许是睡久了,江盛躺在床上反而睡不着,他翻了个身侧躺着,视线随着魏游移动而移动。 关上窗,魏游脱下泛潮的衣服挂在木架上,微鼓的胸肌贴着纯白的里衣,随着悬挂的动作若隐若现,看得江盛口干舌燥,忍不住轻舔唇缝:“事情处理完了?” “嗯,差不多。” “那你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还以为又出什么事了呢。” “能有什么事。” 说话间,魏游稳步至江盛跟前,单手撑在枕边,慢慢俯下身。 江盛慌慌张张闭眼,龙凤呈祥的床单被藏在被褥里的指尖攥住,起了丝紧张的褶皱,复又松开,悄悄迎合着仰起头。 额头忽然感觉到一股温热的触感。 再睁眼,宽大炽热的手掌早已收回,剩下一张眼角弯弯的笑脸,看着挺欠扁。 对方还一本正经说:“嗯,没发骚。” 江盛气得发抖,一脚踹过去:“好你个魏……唔。” 腿被大掌抓住后挂在腰间,起先还稍作挣扎,渐渐的丢盔卸甲失了力道,只能依靠大掌的力量支撑。 魏游吻得很重,急躁的暴雨落下来,像是在确认什么,江盛在烟雨迷雾中主动沉沦。在床边睡一觉该是冷的,可魏游分明觉得所碰之处皆滚烫。 滚烫的手掌穿过腰际堪堪停在岌岌可危的腰带上,魏游偏过头,耳边是细密的喘息。 江盛额间眉眼湿漉一片,似是不明白魏游为什么不继续。 魏游把头埋在江盛的颈间,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 嵌在被褥中的人衣着凌乱,昭示着魏游刚才的失控,他替江盛拂开黏在眼角的一根黑丝,把人紧紧抱在怀里,没有说话。 半晌,怀里有人戳他的胸口,觉得魏游今天有点反常:“累了?要睡一会儿吗?” “嗯。” 应是应了,不过没有要放手睡觉的打算。 江盛任由他抱着,耳边是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有什么可担心的,有惊无险,我们不都没事吗?你就是想太多了。” 魏游紧了紧怀里的人,半晌才承认:“这次计划还是过于惊险了。” 说来也奇怪,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魏游,这次是真的有点后怕。大概,人在世界上有了后顾之忧,对性命就会看得更重些。 “喂喂,别说你在想后悔带我来岩州了。”江盛双手抵住魏游的胸膛,少许拉开些距离,一眨不眨盯着人。 灼灼的目光莫名难以直视,魏游错开视线,没说话。 还真是这么想的。 江盛轻哼:“全军上下无人不夸王君力大无穷,这回要不是我搬来大石头,你还不知道怎么守呢。” 魏游跟着笑了:“嗯,多亏了王君相助,王君乃神兵天降,厉害着呢。” “知道就好,”江盛又躺回温暖的怀里,捧着魏游的手指玩,“所以呀,你根本不必想这么多。我虽然不聪明,但这一环扣一环,若不是你在背后谋划,覃将军、我哥他们怎可能出现在宁城,你做的已经很好了,非要和自己较劲干嘛?” 魏游不觉得是在和自己较劲:“可万一……” “停停停,”江盛放弃魏游的手指,捧着他的脸,认真道,“魏游,婆婆妈妈的一点都不像你。朝堂之上的事我不懂,但是有一点我希望今天诚开布公的说一说。” 魏游揽着他的腰,等他开口。 江盛极其严肃地说:“若是有朝一日走投无路,我就带你私奔。” 魏游:“……” “你这什么表情,别不信啊!”大不了去海上生活呗,保准大荆没一个人能够找得到他们。 “信信信,”魏游轻咳,绷不住表情,配合着他说,“到时候我的身家性命全依仗小神仙了。” 两人世界啊,江盛越想越向往,要不现在就走吧? 漂亮的杏眼亮的发光,脸颊更是红彤彤的诱人采摘,魏游定了定神,不再提丧气话:“想去看海吗?” 江盛躺在魏游的怀里仰头看他,骤然睁大的眼眶无声胜有声。 魏游分出两指,轻捏他鼓起的脸颊:“父皇的船舶已经到江南,留给你我游玩的时日不多。此间事了,不如放松一二,鲤州离岩州不远,又临海,游玩一圈我们再回森*晚*整*理建州,你意下如何?” “真的呀,那我要去海里抓鱼!” 抓鱼还是欺负鱼? 魏游假装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应声:“好。” 第 64 章 “魏小兄弟, 又和你家夫郎出海捕鱼去?” “躺得骨头都酸咯,难得艳阳天,可不能浪费了。刘哥出海回来了?这么大一桶, 看来是大丰收。” “几斤的分量哪算得上大丰收, 碰上鱼群了运气好, 抓着几条新鲜的玩意儿, 打打牙祭。” 被唤刘哥的汉子拉开竹笼,一股浓郁的海鲜味扑面而来,里头物料丰富,刚捞上来不久还砰砰跳跳的鲜活着。 东岭没有官方禁渔期,本就是远离富饶之地的穷僻之所, 以海为生, 再明文规定禁渔期,岂不是平白糟践百姓的性命。 初春捕鱼再正常不过。 江盛盯着某处砸吧砸吧嘴, 动作幅度不大,但魏游一眼看出自家夫郎的嘴又馋了。 “这两条鱼生面孔。” 鱼背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像是一块饱满的水玉,看着不是凡品。 魏游跟着江盛在鲤州城附近的小渔村住了十日,见过不少鱼, 长了不少见识,这回一下指出两条膘肥的大鱼,惹得刘哥笑意更浓。 “小郎君好眼力,这是咱东渔村的特产,其肉素以滑嫩细腻著称, 听闻还曾被皇上夸赞过, 有天下第一海鱼的美称。”刘哥自豪道。 魏游来了兴趣:“叫的什么名?” 刘哥说了个鱼名,魏游没听过。 “若是小郎君喜欢可以前去落日角碰碰运气, 不过此鱼十分动作灵敏,一般人难以捉到,全靠运气。” 刘哥没想着藏私,落日角这地方随便问一个村里人都知道,没有掩藏的必要:“你们可得抓紧了,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 像刘哥一样天不亮出门的人毕竟是少数,就他们说话的这段时间,好几波人从他们身后快步走过,开船驶向大海。 一听说有地方猎奇,江盛哈欠也不打了,魏游一手拉住头发丝都在躁动的江盛,把人摁在身旁。 “去落日角的怕是和刘哥一样的好手,我和夫郎半吊子的水平能抓一两条普通的鱼就是海龙王开光了。今日错过了东鱼岛的天下第一海鱼,日后回了建州不知还能否有机会一尝,倒是颇觉遗憾。刘哥,你看能否割爱一条?” 刘哥略显迟疑。 十日前村子里来了一群人,虽穿着低调朴实可气质分明,一瞧便知非池中之物。 自从这群人来,村子热闹不少,村东到村西,连平日里不大走动的人都对其津津乐道,猜测来历,如今听小郎君提及才知原是来自建州。 刘哥用鱼竿轻戳鸫鱼背,万分为难:“不是我舍不得,小郎君有所不知,再过三日便是一年一度的海龙王出海日,需有鸫鱼供奉,以求风调雨顺,年年有鱼,所以你看这……” 魏游笑着看了柴正峰一眼,后者利索上前,往刘哥手心塞上东西。刘哥颠了颠分量,左右观望,确认无人注意他们后把东西揣进怀里,嘴里的笑容自始至终不消融。 他又想起来,家里水缸里还养着三尾鸫鱼呢。 足够了,足够了。 “哎呀,不是我吹,这鱼不仅和海龙王息息相关,还有送子观音的奇效呢。” “这倒是神奇。” 口头上应和着,实际上笑笑过,谁也没当真。 江盛的食尖划过鱼鳍,剔透的鱼身映衬下,无端显出些亲昵。 魏游见了,随口问:“想养着?” “嗯?养什么?”江盛不解。 魏游仅当他是舍不得吃:“鱼,建州院子里的池子空荡荡的,你若是喜欢就养着观赏。” 原本还在逗鱼的手倏然收回,回头瞪了他一眼,撅起嘴巴气鼓鼓地走了。 怎的还生气了? 魏游属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在原地好半晌,等人走出好几米远才顿然醒觉,连忙跟上去打趣:“夫郎不仅食量惊人,气量也比海宽呐,就大人大量别和我一条小虾米一般见识。” 闷气生的好好的,一有人服软,压在胸口的火山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瞬间爆发:“喜欢那狐狸精就养啊,我又没生气。” 这吃的哪门子醋。 魏游又好笑又冤枉。 宽大的手掌顺着对方的小臂一路向下,掰开一节捏紧的手指,张开五指强硬地插入手心。 小手挣扎不止,几次三番差点挣脱,可魏游丝毫不放手,最后惹恼了人,虎口一痛。 魏游无奈地揉搓对方炸毛的脑袋,来回顺毛,大概是折腾累了,虎口的紧绷感渐渐松弛。 魏游低头看去,整整齐齐一排牙印。 “好一个‘灵牙利齿’,回头就把那鸫鱼炒做糖醋鱼,给夫郎补补身子、补补牙。” 江盛牙痒难耐,凶狠磨牙,又想吃人了,那个姓魏名游的人。 魏游憋着笑,故意问:“去捕鱼还是回去吃鱼?” 回答他的是一声咬牙切齿的:“吃鱼!” 吃鱼的后果无非有两种,一种是没吃撑欢天喜地去海里欺负鱼,还有一种就是江盛这种,吃撑了窝在魏游怀里嘤嘤叫。 微鼓的肚皮朝天摊开,露出细软的表里,宽厚的掌心覆盖住大半白花花的肚皮。 被触碰的肌肤因滚烫的热度猛的一缩,大掌揉搓的动作跟着停住。肚皮的主人转头躲进魏游怀里,露出半只透红的耳朵,即便如此,嘴上依旧硬气到底:“你轻点,肚子里要是有孩子都被你摁扁了。” 恶人先告状这招倒是运用的炉火纯青。 魏游放轻力道来回打转,怀里的人却不安分,一会儿用食指在他胸口画圆,一会儿发出舒服的呻.吟。 “别闹。” 怀里的香味更浓了。 魏游忍无可忍,一把把人抱起,往里屋去,把没有防备的江盛吓得嗷嗷叫:“干嘛呢你,说说都说不得了,我告你家暴。” 仔细看去,脸上哪有半分惊慌,反倒笑意盈盈,勾人的眼睛亮的跟狐狸精似的。 欠教训。 “活力十足,看来健康的很。” 江盛脚尖摩挲着柔软的被褥,脸上冷冷嗤笑:“瞧把咱们大荆的瑞安王猴急的,青天白日的强抢民男,把人锁在床头,还有没有枉法了,孩子他爹在家等着奴家做饭呢。” 修长的手指一勾,衣带子丝滑散开。 魏游俯下身,手背在他的耳后很轻地滑了一下,懒懒地嗯了一声,说:“做鱼?” 一个吻融进枕头,江盛掐着魏游撑在耳边的手臂,被亲的软的说不出话来。 魏游的手指划过撑起弧度的肚皮,没入里裤,江盛浑身一激灵,身体瞬间紧绷,没等缓口气,就听耳边传来带有笑意的低嗓:“这位小夫郎怀了?那一会儿为夫亲身向肚里的孩子问好。” 密集的吻亲的江盛晕头转向,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等理解之后。 江盛侧脸在枕头上擦了擦,通红的耳朵热意不减,甚至蔓延至浑身上下,像是在开水里滚过,红的像只任人宰割的小龙虾,羞耻得再没开口说过话。 操。 第 65 章 大夫问过诊, 没有怀孕,所以两人才敢胡天乱地使劲闹腾。 即便如此也不过两三回,大抵是吃撑的缘故, 最后江盛的肚子阵阵发疼, 魏游紧急刹车, 放过了肚子疼还持续煽风点火的某人。 别看某人精力旺盛, 窝在魏游怀里没一会儿,已经打起了盹儿。 “尽会逞强。” 魏游撩开他湿泞的头发,露出精致泛红的小脸,用视线一寸寸描摹。 “最近好像是胖了。”他轻声嘟囔了一句。 为了确认所想,指尖从半敞开的衣摆探入, 划过棱骨分明的脊背和腰身, 仔细感受细微的差别。 不是他的错觉:“真的胖了点。” 单薄的脊背不再是一层薄薄的皮贴着骨头,这回掐上去连着细腻的软肉, 肚皮更不用说,小肚腩的弧度在大掌下无处可逃。 “胖点好,否则一个浪打来,把我家夫郎给卷走了,那我找谁哭去。” 睡得嘛嘛香的江盛半点不知道魏游的想法, 睡梦中像是有轻羽刷过他的脸颊,痒痒的烦人,恼得他把脑袋深深藏进被褥。 一个柔软的脑袋像是小陀螺似的使劲往魏游怀里钻,得亏魏游后背抵着床栏,否则这会儿该被挤得与地为床了。 他不由得失笑, 一手抱着人一手拉过被褥盖住, 相拥入眠。 超长回笼觉睡醒,天已经全黑了。 “什么味儿啊, 这么香?” 江盛是被肉香熏醒的,鼻子吸的跟只小狗似的。 一阵一阵,混入空气中四处弥漫,紧闭的门窗挡不住一丝一毫。 魏游掀开被褥,率先下床:“起床看看就知道了。” “还卖关子,”从魏游话里听出了笑意,哪里还猜不着是谁的吩咐,江盛化兴奋为力量,从床上蹦起,在魏游背后来了个大大的熊抱,“你一直和我在一块儿,哪里抽空得来的功夫让人做的呀?” 背上的人重量不轻,没一会儿慢慢下滑,魏游赶忙手臂绕后,用臂骨撑住一个人的重量:“悠着点儿,摔下去可有你疼的。” “别转移话题。” “你夫君的脖子不是铁,再勒就断了。” “断了好,断了我就改嫁。” 魏游假装恼怒,象征性在他肉嘟嘟的屁股上拍上一下:“改嫁可没人心疼你,陪你游山玩水,带你吃香喝辣。” 江盛不服气:“一个人浪迹天涯也成,你看我哥多潇洒,跟着他一样吃香喝辣。” “是够潇洒的,”魏游背着人往外走,“跟着他打光棍儿,二十好几了还孤苦伶仃,在外一个贴己的窝心人都没找着。” 江盛回想时间线,原著里,这个时间点,男主和女主早已相遇相识,现在他哥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莫不是他这只勤劳的小蝴蝶扇动翅膀过于频繁,破坏了他哥江少卿的命中红线吧。 想到这,江盛声音弱下来,悻悻道:“这话你也不怕他听见。” 边说边晃荡着两条腿催促魏游快走。 魏游悠悠道:“无事,黑灯瞎火的,小渔村歇息的早,按照往日作息,他应该已经睡了。” 话音刚落,魏游余光瞥见一个藏在夜幕下,打着扇子的黑影,他脚步一滞,随后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闻香而来,等候已久的江少卿晃了晃手里亮堂的大灯笼,寻思着他这么高一个大活人,和着你俩从我身边走过时当我是空气墙呢? 于是抿着唇,轻咳出声。 魏游和江盛同时看过去。 前者脸皮厚得跟城墙似的,被当事人听见在背后说他坏话依旧镇定自若,反而江盛万分尴尬:“哥,呵呵,你什么时候来的?” 江少卿冷冷道:“你说要改嫁的时候。” 那岂不是全听见了? 江盛把头埋进魏游颈脖子,这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 昏暗寂静的院子里架着铁锅,锅灶前有下人守着火,只能听见木柴噼里啪啦崩裂的声音,醒来后闻到的香味来源就是这儿了。 江盛赶忙转移话题:“是不是东坡肉?好香的肉味,哥,你有口福了。” “别动,再扭掉下去了。” “知道了知道了。” 江盛趴在魏游宽阔的背上,望眼欲穿。 天天食用海鲜,鱼都觉得索然无味,前两日江盛念叨着嘴馋红烧肉,晨起时魏游命人买来三斤五花肉,本来是打算中午做的,可被鸫鱼耽搁了一顿,只能用作晚膳。 “还有多久能吃啊。” “叩叩——” 轻微的敲门声与江盛的声音一同传来。 “还有一会儿,你先进屋。” 魏游示意来福去开门,自个儿背着不大情愿的守菜奴江小盛回房穿鞋。 古代守礼,衣衫不整不宜见外人,否则容易被人诟病。魏游是无所谓,但如今江盛在世人眼中的身份仍然是一个哥儿,还是注意一番为好。 不一会儿来福进屋禀告,说是刘哥的媳妇儿崔氏来了。 “莫非是刘哥又捉着鸫鱼了,打算卖予我们换些银两?”江盛抓着黑色长靴往里套,猜测道。 上午收的鸫鱼个头不小,有百来斤重,魏游出手大方,拿一金锭子换了一条。 偏远渔村的鱼哪里值这个数,普通老百姓见过金子的就没几个,若不是怕人笑话,先前刘哥恨不得拿出来放嘴里咬。 “鸫鱼鲜而不腥,口感细腻柔软,你要是喜欢便多买几条,等馋了就换着花样给你做,顿顿不重样。” “正经的,”江盛嗔道,回头对来福说,“把人请进来吧。” 大堂内,崔氏挎着篮子坐在太师椅上,下人礼数周全为其奉茶,但显然崔氏没有经历过这种大场面,神情局促。 小郎君和他夫郎看着金贵,前几日她一直以来都是远远的看着,若不是今儿她当家的收了这么多银子,她是万万不会来的。 况且她来的时候闻见院子里的味儿了,心知怕是来的不是时候。可人都到门口了,总不能人没见着逛一圈就回去了,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敲开了魏家大门。 可她哪里知道魏宅里人这么多,门口还有带刀的,真真吓人。崔氏眼神飞快扫视柴正峰身旁锋利的刀子,心里头把自家男人刘民骂了千百遍。 被数双眼睛盯着,崔氏绞着手指紧张的不行。 正当她坐立难安之际,门口传来响动,她赶忙起身迎上去,发现是两张熟悉的脸,面上终于没有再紧绷着。 “魏小郎君,江小哥儿,实在对不住。” 魏游前脚跨进门耳边就传来风风火火的道歉声,一时愣住了,不明白是个什么情况。 还是江盛出了声:“怎么了,崔姐?” “哎,就早上那事儿。” 崔氏掀开盖在篮子上的棉布,手往底部反复摸索,摸出个面带反光的东西来。柴正峰见状大步上前,挡在两人之间,用剑柄压住崔氏抬起的手。 咚—— 重物掉落的声音。 那物滚了几圈,恰巧砸在魏游脚边,晃晃悠悠渐渐停下。魏游低头看去,眉峰轻挑。 一枚金锭子。 江盛先一步弯腰把东西捡起来,往崔氏手里塞:“对不住崔姐,你没事儿吧?” 崔氏被打的懵了,直到手腕传来剑柄的凉意才后知后觉:“啊?没事没事儿,这位用的巧劲,倒是不疼,不过这位大人是……” “木头桩子一个,兴许是眼花错看成大虫了,”江盛宽慰着崔氏,转头吩咐,“来福,金创药还剩吗?” 崔姐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来福下意识看向魏游,见后者点头示意,便匆匆走了出去。 他嘴上没说,但心里头万般感慨。自打王君入了王府,王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再没找下人发泄过怒火,他有时都不敢相信,深怕某天再睁眼时又见到王爷六亲不认的模样。 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再次感叹一声,便不再想了,加快足下脚步。 屋里,崔氏最后实在拗不过,涂上了药:“我这手风吹雨淋的哪有这么金贵,让魏小郎君破费了。” 明亮的光线下,是不是虫子一眼便知,可人客客气气的,崔氏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哪会咬着尾巴不松口。 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又说笑了一番,崔氏才说明来意:“耽搁了好一会儿,怕家里头的穷担心,我就厚着脸皮直说了。今儿早上家里头的卖予魏小郎君一条鸫鱼,那鸫鱼白占着个天下第一海鱼的美名,实际上啊在咱小渔村卖不上二两银,家里头的一时起贪念收了您一块金锭子,回家后寝食难安终究心里过不去这个坎,遣我来还了这金锭子,否则良心难安。” 给出去的银两哪有收回的道理。 江盛把金锭子推回去:“一分价钱一分货,那鸫鱼,我与夫君吃得爽快,物有所值。崔姐,这银子你若是不收,岂不是白占你们便宜,明日叫人听了我们如何在村中立足。” “可金子实在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崔氏坚持。 江盛说不过她,忙抬头看向魏游,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就差写着“快救救我”了。 魏游立在江盛身后,高大的身材挡住背后一盏油灯的光线,看着十分有压迫感。 他抬手搭在江盛肩膀上,轻轻捏了捏:“鸫鱼卖到京城酒楼去值这个价钱,况且有价无市想吃也没地儿买,如今算是魏某运气好,占了崔姐家的光,饱了口福,您就宽心收着。再者,海龙王出海日临近需要购置些东西,得花不少钱,总有用得着的时候,且崔姐家里头儿孙福源厚,不如给长辈孩童添置些东西。” 刘家并未分家,上头还有两位祖辈,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哥儿,还有一个女儿,最小的哥儿前段时间嫁出去添了不少嫁妆,如今手头有点紧,而刘民作为子辈中最大的一个,担子不可谓不重,所以此前才起了贪念。 一旦利益涉及到孩子身上,当母亲的心下又有些犹豫不决。 但凡产生动摇之心,剩下的就好办了。 在魏游和江盛轮番攻势下,崔氏推脱不过,终究是收下了。 金锭子拿了,她的手指忍不住扣着竹篮边缘,想起方才的金疮药,顿时觉得手里的东西有些发烫。 魏游发觉崔姐欲言又止,刚准备开口,这时,门外一护卫匆匆入门来禀:“少爷,少夫郎,肉好了。” 光顾着说话,院子里熊熊大伙烧的肉倒是被忽视了。 一经提醒,被短暂遗忘的肉香蔓延至鼻尖,此起彼伏的咕噜噜声张显存在感。 魏游想到什么,轻声吩咐来福:“你去拿个空碗,取一些肉。” 崔氏猜测魏游等人尚未用餐,原是想起身告辞,但又不好意思昧下手里的东西,硬着头皮道:“正巧家里多腌了点咸鸭蛋,给两位捎上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让几位见笑了。” 因为紧张和不好意思,崔氏说话颠三倒四的不成逻辑,但魏游和江盛都明白她的意思。 篮子里放着一筐鸭蛋,圆润光滑,色如玉石,卖相极好,一看便知是精心挑过的。 东西递给江盛,江盛自然而然接过:“正巧早膳尚未有着落,有了鸭蛋起码嘴里头沾点咸味,那我们便不客气收下了,在这里谢过崔姐。” “好好好,天色已晚,那我不打搅了。”崔氏起身往外走。 若说收下金锭子惊大于喜,江盛收下鸭蛋,对崔氏来说,明显喜大于惊。 两位锦衣夫夫待人温和,没有一丝富贵人家的傲慢,更没瞧不起他们普通老百姓,已经是大善了。 租的宅子不似建州王府繁华,无需拐七绕八,穿过小院子前面就是大门。 来福引路开门,门一开,一个黑影猛的窜出来,与他撞个正着,吓得来福手一抖,差点打翻灯笼。 崔氏跟在后头同样被吓得不轻,但因为稍有些距离,回神快,定睛细看,才发现人眼熟的很。 不就是自家那个不成器的男人嘛。 “你蹲在这儿做什么,魂都被你吓没了。”崔氏惊魂未定,拍着胸脯顺口气。 刘哥梗着脖子硬气道:“还不是左等右等不见你来。” “我这是为的谁?摸黑走一趟,反倒是我的错了。” 刘哥好面子,眼看着即将在别家门口点燃一把熊熊怒火,脸皮子顿时绷不住,借着天黑看不出脸红,忙拽着自己的婆娘往家的方向走。 两人骂骂咧咧争了一路,直到看不清魏家门口的灯火,才放慢脚步。 “怎么样啊,魏小郎君收了没?”四顾无人,刘哥压低声线悄悄问道,生怕被人听见似的。 “你就盼着人退给你。” “你轻点儿声,大伙还没睡呢。” 刘哥琢磨着崔氏说话的语气,不愧是多年夫妻,一下子明白这话背后的含义,他搓搓手,惊喜又隐晦道:“他们没收?” “瞧把你乐的,”崔氏同样欣喜,但更沉得住气,“魏小郎君和江夫郎是好人呐,咱家送的咸鸭蛋太磕碜,拿出来时我脸都臊得慌。” 金锭子在手,刘哥觉得钱袋子鼓鼓的,人都阔气了不少:“要不再送点别的?” 两人想到一块去了,可送什么好。村里村外的送礼往来无非是鱼啊菜啊这类吃食,一到魏小郎君家,顿时拿不出手了。他们有的值不得几个钱,可贵的呢,他们又负担不起。 正苦恼着,刘哥倏然“诶”了声,崔氏问:“怎么了?” “要不……镇上的公子哥儿们吃的用的都是好的,自然不缺。你说他们为什么来东渔村?还不是图新鲜。要说新鲜事儿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过两天不是海龙王出海日了,咱们家去年大丰收,村长给了两个前排的位置,不如……” 崔氏眼睛跟着一亮:“你是说把咱家祈福的位置赠与魏小郎君他们?这感情好啊,但是……村长能同意吗?” “我明儿出海回来问问村长。这事儿我看成,你还记得去年村口老宋家的位置不?” “记得,去年老宋家本家没来人,说是来了远房亲戚想饱眼福,就把名额给他们了。” “嘿嘿,”刘哥神神秘秘地摇了摇头,“什么远房亲戚,那是鲤州府城来的贵公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的出海日,来图个新鲜,老宋家用十两银子把位子卖了出去。” “十两?” 崔氏惊呼,一户渔民全家老小加起来七口人,一月赚取的钱堪堪二两,十两就能让普通渔民半年不愁吃不愁喝。 “要是把名额给魏小郎君岂不是和卖位子的宋家做了一样的勾当。” 不知道还好,知道后难免胡思乱想。 刘哥不以为然:“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说,位子金贵才好。” 后面的他没解释,但崔氏懂得,位子贵才对得起给的金锭子,今晚才能安心入睡。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妥协道:“行,就这么办吧。” 这事儿定了,两人也不再说什么。 沉默着走了一段小路,刘哥突然停下,来来回回嗅了嗅,摸出火折子停在竹篮旁:“闻了一路,你篮子里带去了什么,怎的这么香?” 崔姐掀开竹篮盖:“哪有什么味儿啊,前段时间腌的咸鸭蛋罢了,还能是什么,早给魏家小郎君了,哪有东西……” 正说着,就见篮子里躺着一盘油灿灿的红烧肉。 崔姐连连“哎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刘哥深吸一口气,两眼发光:“好香甜的肉。” 盛出来有段时间,比不得刚出锅那一会儿色泽亮丽,可闻着久久未散的香气,仍是恨不得立马夹一块尝一尝,最好再配点白米饭。 崔氏一拍脑袋,后知后觉:“我说怎的篮子和去时一样沉,定是取咸鸭蛋时放进去的,魏家夫夫实在是太客气了。” 刘家夫妇对望一眼,刘哥当下拍板:“我也不明儿出海回来再问村长了。明日我不出海,等天亮就去找村北村长家,软磨硬泡也要把祈福位置那事儿办妥了。” 第 66 章 小渔村平淡又朴实的日子过得飞快, 这日天微亮,一阵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铜锣声,念咒似的, 嗡嗡的听得脑阔疼。 朦胧的睡意被喧闹拍散, 魏游和江盛陆续醒来。 “什么时辰了?” 管家候在木质雕花落地屏风外, 恭敬:“禀王爷, 卯时了。” 五六点钟,放现代夜猫子才刚放下手机开始睡觉,而对日出而作的古人而言田里的活都干了小半了。 声响穿透耳朵,用被褥蒙头也没用,吵得江盛一手甩在魏游躺的位置, 没成想摸了个空, 他眯开眼缝看去,发现魏游已经抓起管家递过的外衫披在肩头。 魏游回过头。 床上的人头颈微抬, 眼皮半垂,头发凌乱搭在肩膀上,带着困意的脸拉得老长,活像是别人欠了他几百万似的,一看就是没睡醒。 只有那双滚圆的杏眼盈满莹光, 在他身上来回横扫。 魏游一顿,问:“起吗?” 扬起的脑袋坠进枕头,传来闷声闷气的懒音:“打死也不起。” 管家早就习惯了两人随意的相处模式,早已见怪不怪。即便出游在外身兼礼侍一职,也未出言提醒。 果然, 王爷没苛责什么, 只是折回床边,指尖没入王君杂乱的黑发间, 轻轻揉了揉:“外头何事这般热闹,村中有人家嫁娶?” 管家轻声提醒:“是东渔村祭海日。” “倒是叫本王忘了。” 那日魏宅外的事情,魏游和江盛一概不知,只不过第二日意外收到东渔村村长送来的海龙王出海日祈福邀请,令人更意外的是所在位置在头排。 虽有疑惑,但总归不是坏事,魏游思索之下还是应了。 不耐烦的脑袋突然一动不动,明显是来了兴趣,魏游收回手,状似不察:“你且备一份早膳便可。” 说话的一会儿功夫,江盛在脑海中把看戏的姿势都想好了,结果发现魏游压根没考虑带上他。 这还了得? 江盛脑袋不糊了,眼睛不酸了,噌得一下从床上蹦起来:“谁说我不去?” 平日里不机灵,一遇到吃的理解能力突飞猛进,魏游笑道:“怎的一个呼吸前,本王亲耳听到有人对天发誓,打死也不起。” 江小鱼开始耍赖:“哪有人,哪有人说话?你问问刘管家听到了吗?没有!你再问问外头的兰哥儿、锦哥儿和来福听见没有?” 江盛连气都不换,斩钉截铁地往下接:“没有!没人说话,你没有擅自否定我做决定的权利,而且就算有人说话那也不是人。” 前面一大串的铺垫,魏游省略其他,直戳他话语中的漏洞:“不是人是谁?” “是!” 江盛下意识蹦出一个字,突然想到什么,赶紧捂住嘴,唯有那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也不知道在乱瞟什么,一副心虚的模样。 “嗯?” 江盛心里一咯噔,视线在魏游看不出情绪的脸上来回逡巡,不见其异样才生硬使唤一句:“是饿了,早膳再上一份臭豆腐和大葱!” “……” 相处大半年,转移话题的本事一点儿没长进。 魏游:“行,去给他备一份。” 农家小菜一两碟,腌制的食物多,魏游和江盛就着腌萝卜、榨菜喝了一大碗粥,江盛摸着滚圆的小肚子,打了个响亮的嗝。 “主子,钱塘来信。” 风尘仆仆的信差被护卫拦在门外,刘管事确认信件归属和完好后,递交给魏游。 魏游接过拆开印有瑞安府图样的信件,一目十行,江盛从碗里抬头,见他脸色变化,便问:“有什么不妥?” 后院怎可干涉朝政。 信差垂眼直立在门外,一脸不赞同,魏游若有所觉:“赵钱如何了?” 年轻人下意识抬头说话,心惊魏游满不在乎地把密信甩给江盛,在目光触及绣着暗金色纹路的衣袖时,忙收回视线,死死盯住自己的脚尖,不敢再多看:“谢王爷惦记,家父已无大碍。” 赵钱是王府专用送信人,前些日子坠马摔断了腿,魏游便从斥候后备营里点了其子赵光义。 年轻人果然没有老油条有眼力劲。 久不闻下言,赵光义一个大块头怵在门口如坐针毡,反复回忆从进门到回话的行为举止是否合理,到最后纠结于他到底是右脚先进门还是左脚先进门,真是越想越惶恐。 魏游不在乎他所想,问江盛:“信上提及之事你有什么想法?” 密密麻麻的古文摆在江盛面前,他睁大眼睛与之面面相觑,字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字,惹得江盛徒生尴尬,但里子换了面子还是要的嘛,他说:“醒的早了,眼睛酸得跟橙皮似的,你给我说说呗。” 头回听说用橙皮形容眼睛酸的,魏游失笑:“我尝尝。” 江盛一把从椅子上跳起,一脸嫌弃:“走开走开。” 许是看出魏游面容凝重,江盛插科打诨一番。 信件里的字认不全,但皇帝的年号江盛认识,知道肯定与皇帝有关:“坏事?” “算不上好事,皇上在钱塘推行新政了,退林还田。” 江盛不解:“为何如此突然?” 一朝律法,当朝议分析利弊后再行定夺,否则金口想一出是一出,整个朝廷上百人退老还乡得了。 魏游大致概括钱塘传来的消息:“钱塘有官绅为收拢更多良田于市中与一农户争吵,恰巧被皇上碰见,一问才知是为种树养森*晚*整*理花。皇上本就为西北粮食一事烦心,此人多行不义撞枪口,惹得皇上大发雷霆,当即金口玉言,推行新政。” 北面与大莱国战得水生火热,军队与粮仓几度不见米粒,而钱塘肥硕的田地却被用于种桑养花。 苏杭一带惹人眼,途径钱塘时,魏游便知过犹不及。 南下后皇帝果然勃然大怒,当即撸了好几个官,亲自下旨命令钱塘东线所有土地退林还田,一律不得私改他用。周边省份官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整日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唯恐这颗不定时炸弹掀了乌纱帽。 魏游没料到的是一刀切,一转身他们受牵累成为城中鱼池里的鱼。 “责令官绅退林还田,消灭奢靡风气,多种些粮食而百姓也能混口饭吃,岂不是勤政爱民的好事?”江盛不确定道。 魏游摇头。 勤不勤政不知道,爱民肯定参加了水分。 满满两页纸,书写者写到末处字迹逐渐潦草。魏游打发侍侯的人,点燃油灯,上蹿的火苗一点点吞噬信件,只剩下一小堆灰色残渣。 魏游问:“可知钱塘因和多商贾?” “美……美人?” 下一秒,魏游收起筷子,而江盛捂着脑袋直呼疼:“丝绸、丝绸还不行嘛。” “聪明,钱塘以丝扬名,以丝养人,可事丝者必先养蚕,养蚕者必先种桑。江南苏杭一带以丝绸著名,众人皆知是富硕之地,可谁知江苏行省平原广阔,去桑种稻又有何妨。而浙江行省却唯有钱塘一带多平原,是浙江行省产丝重地,去桑种田等于遏人命脉。临近春日养蚕之际,现在,皇上却下旨钱塘以东退耕还田。” 江盛顾不得脑袋,倒吸一口冷气。 魏游轻叹:“且,今年秋收后各省增收粮食十万石上缴朝廷,钱塘数量翻倍。” 江盛一愣:“包括东岭?” 对钱塘来说,裤兜里挤一挤总能漏出点水分,但东岭不行。 这片土地太穷了。 “东岭土质不及江南肥沃,多是无人开垦的荒地和引水灌溉不易的丘陵,别说增收十万石,每年下派给东岭粮税的硬性指标,次次达不到要求。” 况且,举国上下有多少个东岭一样的地方,下达层层指标后被剥削的到底是谁,每个当官发财的心知肚明。 江盛不免有些着急:“那该如何是好?” “父皇抵达东岭前,我们尚有时间商量对策。”但魏游没提的是,他这个王爷有名头却无实权,若想插手政务,恐怕没那么简单。 灰烬被收拾干净,桌面上残留的水渍倒影出魏游看不清神情的暗影,江盛突然觉得嘴里的臭豆腐突然不香了。 十万石粮食,要的是百姓的命啊。 还是大荆皇朝的命? 等两人吃饱喝足出门,天已经大亮了。 路上嬉闹声时有传来,每个人脸上神采飞扬、不见忧愁,对一年一度的祭海日充满期待。 相较之下,哭丧着脸的小鱼在人群中闲的十分突兀,魏游蹂躏一把他的脑袋,道:“别想了,今日玩得尽兴点,明日启程回建州。” “可……” “保住所有人的脑袋有难度,但保住你的小脑袋瓜对本王来说轻而易举。” 听听说的什么话,江盛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心情最多轻松半个点。 天空放晴,海面上一望无垠,往日冷清的海岸变得热闹起来,船只成一字连片排开,像是一条整装待发的巨龙,蜿蜒腾飞。 海岸最高处伫着一座殿宇和一座白石雕像,雕像背对两人,正对东面大海,江盛想着海龙王的正面是何相貌,突然,一个极速的残影掠过余光。 眼看着即将将他撞翻。 这时,一只遒劲有力的臂膀横跨过后背,拢住他的肩头,向内一使劲。 江盛踉跄几步,挂在魏游身上,险险避开背后脚程快而不小心撞上来的渔民。 魏游顺势调换位置:“人多眼杂,走近点。” “好热闹啊,家家户户都出来了吧。” 魏游嗯了一句:“村中几百口人,除了实在走不动的,都在这儿了。” 许是被欢快的气氛感染,江盛垂落的眼睛渐渐灵动:“跟过年似的,年初我前往寺庙烧香,也穿的新衣服。” 庙宇周边人群攒动,穿着亮丽,在蔚蓝的天空下,像是一团团随风摇曳的锦簇,格外抓人眼球。 身后走来一人,听到江盛所言,笑着摇头:“非也,咱们呐是怕海上起雾。” “何解?” “几位爷是从鲤州府城来的吧?” 远处传来催促声:“强子哥别磨磨蹭蹭的,赶不上了!” 不等两人回答,强子加快脚步越过两人,语速飞快:“出海着艳衣显眼,几位爷快去换一身衣物吧。” 说完头也不回的跑了,魏游愣在原地,随后朝他离开的方向点头致谢。 他和江盛身着月白色常服,近于白又近于蓝,与这海天一色融为一体,平日游玩尚可,出海较为凶险。 和灰色汽车在高速上行驶的事故率高一个道理。 在没有救生圈和定位仪的古代,谨慎是最容易保命的手段。 想到这,魏游垂眸看向身旁。 江盛一脸茫然,不明白他无缘无故乐呵什么,于是问:“可是那人说的有好笑之处?” 魏游摇头。 至东渔村以来,魏游早将海上危机抛之脑后,归根究底,是身边这条神秘的美男鱼,给了他有恃无恐的底气。 是时候寻个机会好好坦诚一番了。 “走,海祭开始了。” “所以那渔夫是什么意思?诶,你慢点儿,腿长了不起啊!” 说着快步跟上,魏游慢下脚步,两人在人群洪流中并肩而行:“渔民穿艳色衣裳是怕落水后无人注意到吧?魏游,咱不回去换一身?” 浅色的衣服一点都不好看,亮晶晶的才漂亮。一会儿回去选红色!一定要选红色!还必须是亮闪闪镶嵌着宝石的红色衣裳,在水里遨游才够拉风! 一盆冷水浇下来:“不碍事。” 江盛一脸不赞同:“万一落水了可没人顾着你。” 魏游眼睑垂下,视线扫过江盛的双腿,用淡淡的语气说出意味深长的话:“反正有你在。” 嗯……啊?哈?! 不是, 江盛十分抓狂,魏游这话到底几个意思啊? 第 67 章 祭海与想象中的区别不大, 与电视剧里的祭天有异曲同工之妙。 魏游对嗯嗯啊啊念咒似的开场白兴趣不大,反倒是早起的后遗症姗姗来迟,他捂着嘴哈欠连连, 对比精力旺盛的江盛, 魏游内心感叹一句岁月不饶人。 二十来岁, 是老了。 “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魏游把打到一半的哈欠沉默地咽回去, 四下搜索,最终定格在左前方一对穿着质朴的爷孙上。 怎么有人抢他台词。 老渔民揽过男娃娃的肩膀,为他摇摇欲坠的脑袋提供一个支撑点,铁人也扛不住站立一个时辰一动不动,更何况是小孩:“海祭八项, 供天、敬神、缚灯、点福、征海、会灯、回銮、报灯, 现在你陈爷爷在缚灯,等为你赐了福, 保佑我们家阿生啊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就能出海玩了。” “还有多少时辰?” 小孩整个人迷迷糊糊,早起的劲儿几乎消失殆尽,老渔民为了让他保持清醒,尽量交流小孩感兴趣的东西, 避开回答。 “你昨个儿睡前不是一直念叨着要见海神爷爷吗?” 小孩应和了一句,过几秒才真正入脑,尾调急转:“崖东的海神爷爷吗?要坐船去的那个?” 东渔村可不只一座海神像,岸边的神庙里供奉了一座,另一座更大更雄伟的在崖东。 需要乘船前往。 如果神像也需要按资排辈的话, 崖东的海神像就是所有东渔村海神像的祖宗。 外乡人一般不知道。 “瞌睡醒了?” 顾忌着庄重的祭海仪式, 小孩没敢大声惊呼,但眼底哪还有一丝困意:“出发了吗?” “悠着点, 还没开始。” “见了海神爷爷我要许愿,保阿生病痛飞飞,每天都能吃到肉!” “知道了知道了,志向浅短,我看你啊,是嘴巴馋了。” 爷孙俩没聊上两句,主持点福的祭师喊人上去接受赐福,魏游没来得及拦人细问。 刘民家将名额给了魏游,一家人站在人群后,只能垫着脚眼巴巴看着,羡慕的不行。江盛前去凑了个热闹,没一会儿脸红扑扑地跑回来,喳喳不停,诉说沐浴“圣水”的过程。 魏游只问了一句:“身上可有不适?” 江盛摇头。 刚急着跑回来心跳得有点快,不过他没放在心上。 “行,那准备一下,一会儿就随东渔村的村民一齐出海,去见识见识海神原像。” “走走走。” 玩最重要,尾巴想现原形什么的,在听完魏游的话后,江盛仅剩的一点迟疑也被遗忘到九霄云外了。 心想着只是一条离家已久的深海鱼嗅到大海气息后的真情流露,没什么问题。 嗯,应该没问题。 一路顺风顺水。 唯一巧的是出海坐船时他们又碰上了刚才那对嘀嘀咕咕的爷孙,魏游正愁需要个正宗导游呢,这不是雪中送炭来了。 那小孩是个不怕生的,热情招呼:“几位爷看着面生。” “来鲤州探亲,听鲤州的姑母言东渔村是个好去处。” 魏游说起谎来眼不眨心不跳,小孩却当真了。 “鲤州的爷爱吃咱东渔村的鱼,每回赶集,咱东渔村的鱼卖的最好,可把下渔村的人羡慕的不行。” 魏游应和:“小住时食过,确实如小友所言,后味无穷。” 谁不爱听夸自己家乡的话,老渔民心里舒坦,也乐意开口了:“几位爷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别看老朽脸上皱纹比浪还厚,可要说海上的见识,我称第二,东渔村没人敢称第一。” 说的挺像那么一回事,结果被自己孙子一句“尽吹牛,天都快被你吹破了”无情揭露,惹得一船人忍俊不禁。 氛围热闹起来,魏游也得知了两活宝的名字,老的唤刘安,小的唤刘冬生。 “初来乍到,我等对祭海知之甚少,不知道这海神有何来历使得东渔村年年祭拜。” “海神对我们有恩呐。” 传说龙王受伤后流落到东渔村,被善良的村民救助,见此地百姓穷苦无依,便传授了捕鱼和制船之技,又化作龙身护佑渔民出海平安,东渔村百姓感念恩德,后每年开春组织祭典以谢神明。 静静听着的江盛探出头,来了兴致:“那有人见过海神吗?” “哪能啊,如今海神的来历还是听先祖口口相传得知的,不过据说崖东岛的水下有海神宫殿,记载着失落的海神历史,不知真假。” 说到这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说:“据说啊,这海神大有来历!各位可以猜猜看。” 什么海祭仪式刘冬生不关心,一说起轶闻趣事,他可就不困了。 江盛同样两眼放光:“我来我来,我猜……海神大概不是人类。” 刘老先是一愣,点点头:“小哥儿如何得知?” 江盛又问:“他是不是头上有犄角?” “……是。” “是不是身后有尾巴?” 海神庙的海神是人形,崖东的海神像确实不是人样,一般人看不出什么来,可小哥儿是怎么猜到的?难道有人和他说起过? 看他表情就知道猜对了,江盛赶忙蹦回魏游身旁,甩着他的衣袖,斩钉截铁:“我知道海神是谁了。” 魏游捧哏:“谁?” “一条小青龙!对不对,老伯?” 刘老利落点头,几乎没过脑:“是是……是?”又察觉不对,第三声“是”在高空极速转弯,听着十分滑稽。 根据他家曾曾曾……曾祖父手札记载,那是一位长相与人颇为相似的海神,双腿为一鱼尾,头生龙角,形貌昳丽,其声更是悠远空灵,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但没有明确记载是青龙,真要说颜色……大概是一条蓝龙。 莫非他记岔了? 在江盛的绝对自信面前,向来对自己记性有信心的刘老不自信了,于是他虚心求教:“小哥儿如何得知?” 江盛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仰起头,那双望向魏游的眼睛亮得出奇,每一忽闪,微微上卷的睫羽便扑朔迷离地上下扇动,像是在对他说,快来问我。 得瑟的不行。 魏游愿意满足他的虚荣心:“你从何得知?” “童谣里。” 哪首童谣里有龙? 刘老和刘冬生一脸茫然。 胃口吊的差不多,江盛清了清嗓:“当然是——我头上有犄角~犄角~我身后有尾巴~尾巴~谁也不知道~知道~我有多少秘密~” 唱得非常放飞自我,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幼儿园老师听了都得夸一句,今年最多三岁半的那种程度。 魏游只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像是拉满的弓,生生的疼。 这世界上大概只有魏游知道他在唱什么。 海面上无风无声,周遭安静了许多,江盛激昂的表演也终于来到高潮:“我是一条小青龙~小青……诶,你打我干嘛!谋害亲夫!” 魏游忍无可忍,一把把他作怪的脑袋摁下去,再不阻止,他怕今晚睡觉的时候脑海里无限循环。 “见笑了。” “哪里哪里,小哥儿倒是个活泼的,不过这是哪儿的童谣,我等应是没听过的。” “小时候听阿爹唱过。” “几位爷那边也有海神?” 江盛心虚地挠挠头:“有吧。” 海上沉浮半个时辰,一座穿插在海天之际的小岛印入眼帘,那便是崖东岛了。 随着行船不断靠近,岛的全貌逐渐清晰,船只绕着崖东行驶一圈,停在大神像之前。 “好壮观啊。” 稚嫩的童声此起彼伏,见过世面的大人虽一言不发,但眼睛却直愣愣注视着海神像,心情一点儿都不像面上表现出来的淡定。 海神像约有百米来高,依山凿成,临海伫立,手中拿着一只石筑的船只,神色肃穆,直视前方。 海神或许不是一条青龙,但绝不是人。 巨大雕像的耳朵不似常人,鱼鳍耳微微收拢在两侧,双眼微垂,披散褪色的长发落在肩侧,男女难辨。 上半身□□,日经风吹雨淋的石像长满青苔,依稀还能辨认出一些开凿的痕迹。上肢与身体两侧间连有翼和飘须,下半身双腿化尾,鳞片覆盖,远看与尾部浑然一体,工艺精湛几乎看不出拼嵌的痕迹。 毫无疑问,这是一条人鱼。 “每次来都会被先人的智慧折服,是不是很壮观?这可是东渔村耗费百年筑成的雕像,怎么样,是不是不枉此行?”刘老轻声道。 在没有黑科技的古代,但凭人工一点点凿出来,确实令人匪夷所思又心声叹服。 海神像本身是一种神迹,但魏游最关注的还是他神秘的背景与江盛有什么关联。 转过头,却见人压根没看海神像,低头看着脚尖,一副心绪不宁的模样。 “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 “魏游。” 盈满眼眶的泪珠一下子从江盛的脸颊上蜿蜒而下,魏游着实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的同时感觉到手足无措。 但江盛就这样无声地流着泪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和不安,看着就像被人抛弃的小狗,怪可怜的。 魏游嘴角抿得笔直,撑开双臂轻轻把人拥进怀里。 他不喜欢蔫着尾巴的小鱼。 江盛垂在身侧攥紧的手掌被撑开,又十指交缠,对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他,但又强硬地不容反抗。 像是破了壳的雏鸟找到了温暖的巢穴,有了对抗寒风的勇气。 “魏游,心口好难受。” 说完,江盛眼前天旋地转,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第 68 章 再次醒来, 已经在回程的路上。 醒来发现躺在某人怀里,看似脸皮厚实际比饺子皮还薄的人,绒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耳朵莫名其妙红了。 压根没注意魏游晦明不定的深眸。 “感觉怎么样?” “啊?哦, ”江盛火烧屁股似的窜起来, 蹦跶几下, “又好了。” 交缠的手指抽离,魏游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追过去,发现江盛手臂上的鳞片已经消失,看不出曾有鳞片覆盖的痕迹,鱼尾也变回了双腿。 魏游没有因为江盛的话舒展眉头:“之前是怎么回事?” 突然晕倒的事, 江盛自己也不清楚:“明明不认识海神, 可见着了却觉得胸口像是塞了团棉花,说不上来的烦闷。你说, 会不会是……?” 得了心肌炎? 江盛原本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一抬头,发现魏游深色的眸子里倒映着他看不懂的光泽,一时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江盛想不管不顾地坦白自己身份。 但也仅有那么一瞬。 “没准是晕船了, 水土不服。”江盛干笑两声,觉得气氛怪怪的,“你不用太担心,你看我蹦蹦跳跳不是挺好的嘛。” 严肃的魏游看着还挺让人害怕的,特别是一言不发盯着他腿的情况下。 尾巴又控制不住想出来了。 没人和他提过生气的魏游是这副样子……江盛利用鱼的记忆回想起刚穿越过来时的战战兢兢, 以及王府上的不实传闻。 君子动手不动口……不是, 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对吧? “帅哥别皱眉,皱眉不好看……” “江盛。” 魏游的嘴角拉成一条线, 看上去心情极差,江盛强装的笑容变得勉强起来。 两人开诚布公在一起之后,魏游很少叫他全名。 “说实话。” 江盛神情微颓。 海神像的事牵扯到人鱼的身份,江盛不知道魏游对人鱼的事情怎么看,古人敬鬼神而远之,别看东渔村的人崇敬海神,可真要是有一条人鱼在他们面前显现原形,一个个准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明白魏游生气是在关心他,但别人异样的眼光他不在乎,魏游的他在意,很在意。 在意到,他还没有做好坦白的准备。 起码……起码得怀了小鱼崽,有了底气再说。到时候看在他孕育小鱼崽的份上,应该不会把他抽筋剥皮吧? 沉默的时间里,江盛清楚魏游在等他开口,他试着张嘴,可愣是蹦不出一个解释的字眼。 晕倒的事情牵扯到海神像,提及海神像又牵扯到人鱼的身份,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他搭着脑袋,有点懊恼。 此刻的他像极了童话故事里被宠坏的小鱼,习惯了被宠爱,被迁就,习惯了怎么闹也不生气的魏游,红脸时反倒拉不下面子去说和。 柴正峰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 没等他把脚收回去,室内两人齐刷刷转头盯着他,他只能硬着头皮上。 魏游没有说话,但他身上蔓延的压迫感足够令人脊背发凉,柴正峰差点当场跪了。 谁说王君醒了王爷心情好,他瞅着像是心情好的样子吗?哪个煞笔暗侯传递的错误消息,是想整死他不成? 简直跟王君嫁过来之前一模一样,柴正峰单是想象了一下就心有戚戚。 没道理啊。 王君晕倒时王爷发怒差点把海神像给炸了,谁不知道王爷对王君在乎的程度,醒了也合该甜甜蜜蜜的不是,怎么还吵架黑脸了。 不解归不解,正事拖不得:“圣上三日内行至建州。” “昨日传信尚在钱塘,今日怎么就在眼前了?” 冷淡的语调配上面无表情的脸,像是在无声责备手下人的不称职。 柴正峰总感觉屋子里有股火药味,他额头上沁起一层细密汗珠:“赵钱摔断腿的事是上头派人做的,信也被篡改过,说是许久未见,想给王爷一个惊喜。” 魏游玩味笑了笑:“断了我的人的腿,为了给我一个惊喜,给柴护卫这个惊喜你要不要?” “属下不敢。” 哪是什么惊喜,惊吓还差不多。 “告诉底下的幕僚,东岭粮税翻倍的事不用详商了。” 等柴正峰领命退下后,江盛不赞同:“粮税一事事关重大,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这就断定我在赌气了?” “可皇上不日就会抵达东岭,你之前不是说要在他到之前……” 魏游打断:“我之前还说不要在我面前撒谎,不然屮熟你,你怎么不记得。” 江盛:“……?!!” 咚—— 门口传来异响,折返的柴正峰被两双大眼睛凝视着。 魏游:“还有事?” “快……船快靠岸了,王爷,属下告辞,不是,属下告退。” 柴正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彷佛身后有死神求追不舍似的,凑的近了,还能依稀辨认细碎的祈祷——不要叫我不要叫我不要叫我不要叫我。 “……” 再观江盛,不光脸烧的通红,里子都快被烧成灰了。 艹。 瞧瞧,哪个正经人兴师问罪的时候一言不合就开黄腔啊。 开黄腔不要紧,怎么还叫人听了去。 江盛偷瞧魏游,发现他神闲气定,一点儿尴尬的痕迹都没有,顿时又生气又委屈,凭什么就他一条鱼丢人!鱼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魏游远没有表面看上去淡定,他快被小笨鱼气死了,合着之前的担心全喂了鱼,心里堵的不行,亟需一个宣泄口。 “来人。”他道。 “王爷。”候在门外的刘管事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始终如一。 “柴正峰护卫失职,罚一月俸禄以示惩戒。” “喏。” 老大老二吵架,总得死个老三,死道友不死贫道,对不起了柴护卫。 * 不等东渔村的海祭结束,魏游等人直奔建州,车马日月兼程,累坏了两匹汗血宝马,才在皇帝抵达建州的前脚赶上。 一艘艘高大如楼的宝船整齐排列,宽敞的可以容纳上百艘沙船的新建港口变得拥挤不堪,当今圣上下江南的声势浩大,除了亲眷大臣外,随行大半船只乘载的是兵力,约莫上万人,无形之中威慑蠢蠢欲动的势力。 知道的是下江南考察,不知道的以为皇帝要南扩打仗。 在来建州的路途,皇帝已经听不少人提及过建州的与众不同,可真当船靠了岸,眺望整个建州城的时候,才真正见识到《桃花源记》中描绘的“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是何景象。 皇帝一脸复杂:“建州啊,建州。” 连绵的小雨过后,东岭转热。 马车行驶在水泥铺就的路皮上,不受泥泞影响,一路平缓。皇帝挑开车帘,同身旁陪驾的魏游道:“京城内的青石路换成了水泥路,一样平稳宽敞;建州的琉璃……是叫玻璃吧?” 他说话间朝两旁确认,三皇子和大皇子颔首。 “那玻璃啊成了钱塘富贵人家窗户新贵,一扇难求;还有那新出的蜂蜜柚子茶和面膜,深得后宫嫔妃的喜爱。” 魏游听皇帝一一盘点他离京后做的事,不执一言。 “你捣鼓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少,朕第二感兴趣的反倒是它,”皇帝轻抬明黄色衣袖,总管太监李九仁呈上一个雕工精美的木匣子,皇帝亲自打开,拿出望远镜把玩,“听说也是玻璃做的?” 魏游似是没留意皇子们的嫉妒的眼神,笑说:“建州这块地贫瘠,种粮收成不好,事桑销路无门,别的没有,但沙子遍地都是。土能制砖,石能铺路,沙子难道不能烧制了?儿臣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竟烧得了琉璃,实乃意外之喜。” 蠢货。 大皇子脸上不显,心里头偷着乐。 原来风靡全国的玻璃是用沙子制成的,回头命王府的人试上一试。 皇帝把望远镜架在眼眶上,对准三公里外的角楼,闭上一只眼,那角楼檐下的梁架和出檐在镜头前清晰可见:“听闻小覃将军利用望远镜推了平州?” 魏游还未作答,五皇子阴阳怪气道:“还有火药。” 火药的名字一出,车厢内霎时安静下来。 这时,皇帝收拢望远镜径直扔进木匣子,大笑三声:“是个宝贝,吓得北疆得势的大莱国哭爹喊娘,后撤了三十里,也是最得朕心的东西了。” 他拍着魏游的肩膀,爽朗笑道:“你小子在京城时,朕上朝听大臣数不尽的弹劾,回宫又听嫔妃讲你的不是,听得耳朵都起茧了。离了京,反倒像是个立冠的人了,成熟了。你说说,弄出了火药和望远镜,想要朕怎么赏你?” 话一出,窒息感扑面而来,毫无保留的视线像是甩不开的毒蛇攀上他的脊背,缠绕在脖颈间,虎视眈眈。 但没人知道。 拍打肩膀的三下,用了一个成年人九成的力气,身材瘦弱一点的,大概已经跪在地上了。 果然,火药的威力让皇帝起了忌惮之心。 曾有幕僚提及,留着火药当杀手锏,可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他身边皇帝的暗哨也有不少,哪里瞒得住。 只要他生出隐瞒的念头,昨日杨山义的结局就是他的下场。 魏游双眸半垂,缓声道:“身为臣子,为君分忧是分内之事,怎敢讨要奖赏。” “好好好。” 几位皇子猜不透皇帝的心思,陪着憨笑。渐渐地,皇帝莫名的笑声停了,他大手一挥,宣布:“既然如此,那就赏我儿——” “父皇,且慢。” 皇帝说话哪有别人插嘴的份,即使是皇子也不例外,皇帝蹙眉睨了一眼大皇子,不悦:“老大有异议?” “儿臣不敢,”大皇子纯属想恶心一下最近出尽风头的瑞安王,“只是您瞧,六皇弟弱冠三年,可底下子嗣缘浅薄,至今无一子嗣,作为大哥实在是于心不忍,父皇您不如趁此机会多赐六皇弟些美人,好继承香火。” 五皇子差点没绷住嘴角当场笑出来,这话就差指着魏游的鼻子,嘲笑他不行了。 皇帝眯着眼没说话,似乎在考虑是否采纳建议。 此前接驾只有魏游一个人,大皇子早就注意到了瑞安王府的王君江盛不在,他装模作样环视一圈,迟疑道:“哎,今个儿如此重要的场合,怎么不见弟媳?” 皇帝后知后觉,问:“江丞相家的小哥儿呢?” 三皇子隐隐有些担忧。 闹脾气是真,从鲤州至建州的一路,两人各自生闷气谁也不理谁,至今还没握手言和。 但就江盛怕死的劲儿,赌气不接驾是绝对不可能的。 事出有因,魏游沉声解释:“请父皇恕罪,盛哥儿突发恶疾卧病在床,唯恐惊扰了父皇。” 病了也是真。 从鲤州一路风雨兼程,江盛身体扛不住发起了烧,大夫开的退烧药吐了干净,幸好晚上自行退了凉,平稳度过。原本以为过了一夜能好些,但今晨更衣时又呕吐了两回,他哄着人沉沉睡过去才急忙赶过来。 大皇子假惺惺关怀了几句,转而又提了赏美人的事:“皇弟府上仅一位王君,着实冷清了些,如今弟媳照顾皇弟有心无力,不如添几个人分担,弟媳定能理解,也省得珍妃娘娘替皇弟担忧。” 来者不善啊。 魏游剑眉微动:“大哥这般在意皇弟后院之事,有些不妥。” “皇弟你啊尚无子嗣不知子女的好,大哥与你皇嫂十六结亲,次年开春便有了你小侄儿。” 车内均是男子,哥儿女子安排在后面的马车上,若是车内没有皇帝在,大皇子的黄腔可就不客气了。 皇帝在,话到了嘴边,为了维持在皇帝面前的形象,他又咽了下去,转而问:“如今皇弟成家一年半载,可弟媳肚子一直不见动静,本就失职,再说收几个暖床的罢了,莫非弟媳不肯?” 在大荆,被扣以善妒的王君轻则降为侧妃,重则被休弃。 刀柄悬在魏游头上,怎么答都是错的。 拒绝等于承认江盛善妒,于江盛不利,但同意,魏游绝不可能同意,他今天敢点这个头,明天江盛就能跑到海里消失不见,或者自己带上三心二意的头衔被某条鱼捅上一刀。 大皇子见魏游不说话,又加了一把火:“皇弟,既然封王了,子嗣一事也要给父皇和珍妃娘娘一个交代不是?” 皇帝听后有所意动。 魏游不知道大皇子基于什么原因提出的建议,是他对江盛这个存在表现的太过在意?还是想证实原身性/功能障碍,看他笑话?亦或是借机塞人进来充当眼线。 不管是什么原因,魏游都不可能如他所愿。 他不紧不慢道:“大哥熟读圣贤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狭义理解为无子嗣便是未尽到子辈的本分吗?既是如此——” 三皇子不经意抬头,对上魏游漫不经心的深眸,心头猛地一跳。 果然,下一秒就听魏游不怀好意的声音传来。 “长幼有序,不如三哥先来?” 第 69 章 一句话得罪两个人。 魏游不在意, 如今他不痛快了,惹事的一森*晚*整*理个都别想好过。 皇帝儿子女儿十来个,子嗣的事不见的有多上心, 但考虑哪个子嗣成为太子, 是皇帝和满朝文武需要思虑再三的大事。 大皇子既然正面挑衅, 拿子嗣生事, 他就敢戳大皇子软肋,拿他数十年学问不到家的漏洞挑事。就算他平时表现出来文采斐然,这一刻,在皇帝眼中的好印象难免大打折扣。 至于三皇子。 魏游向来是一个锱铢必报的人。 钱塘同知陆知运是谁的人他心知肚明,陆知运勾结杨山义设陷围困他的事不可能这么算了。 不管事情背后三皇子有没有参与, 至少, 这个垫背他是拉定了。 “行了,你看看你们几个成什么样子, 兄友弟恭,全吃了米饭放屁放,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在!” “父皇息怒。” 天子一怒,马听了都忍不住哆嗦,更何况直面怒火的皇子。 大皇子嘴唇扯动想替自己辩解几句, 被皇帝一记眼神刺了回去:“等回了京城,让太傅进宫跟你两个月,学问再精进精进。” 回锅重修,无疑对大皇子来说是一个天大的耻辱,但没办法, 圣旨谁敢违抗, 只能脸色铁青地应了。 在皇帝视线转移后,魏游感觉身上多了一道阴翳的目光。 皇帝怒气不小, 依次教训过去:“老三,回头朕替你物色几个人选,今年把婚事定下,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 三皇子低眉顺眼地,也应了。 “至于你,小六,”皇帝思索片刻,说,“奖赏的事先欠着,小六有想要的再找朕讨,至于子嗣的事……” 大皇子的话听听过没关系,当朝皇帝金口玉言,出口的话恐怕很难收回成命。 魏游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父皇,子嗣的事不急,儿臣身体无恙,缘分到了自然来了。至于奖赏美人的事,还请父皇三思,儿臣好不容易在盛哥儿陪伴下找寻自我,不再浑浑噩噩耽于美色,若因两年未到没有子嗣就判了盛哥儿死刑,那未免太不近人情。” 回忆起京城时令人头疼的皇六子,如今的瑞安王顺眼多了。皇帝略微沉吟后,对魏游较为宽容,但也仅仅是退了一步:“若五年内无所出,届时再赐你侧妃。” 屋檐披上星光,早出的人迟迟归来。 魏游进门后直奔内院,刘和徳举着灯笼迎上去开路,魏游腿长步子大,刘和德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拐过门廊,内院黑压压的一片,仅有微弱的火光穿透玻璃窗跳动一拍,魏脚步微顿,加快了步伐:“请大夫看过了?” “请了,大夫说身子有些虚,其他未查出什么不妥。” “晚膳可食了?” “尚未,说是等王爷一起,方才躺下睡了会儿。” 魏游抿着唇,轻轻推开门。 刘和德偷偷觑了眼魏游,橘红的烛光映着他棱骨分明的下颌线,却意外有些冷意。 刘和德把手里的灯笼递给来福,示意值夜的侍从多点两盏灯灯,他则一步并两步伺候魏游脱掉外袍,一边利落地整着衣物一边低声道:“奴才瞧着不对,王君今天一日胃口不见佳,午时扒了两口又吐,天黑后仅喝了两口水便又睡下了。” 侍从端了热水进来,魏游挽起衣袖试了温,闻言转过屏风去了床榻。 “明早你拿着本王的信物走一趟岭梅行宫寻杜老太医,请他过来一趟。” “是。” 床上的人似有所感,平稳的呼吸被打乱,尽管魏游坐下的动作幅度不大,仍然惊扰了睡梦中的人。 睫羽阴影下一双星眼缓缓隙开细缝,一眼望去,蒙着一层烟雨的薄雾。 半梦又半醒。 江盛感觉自己被阳光拥着,身上暖烘烘的。 迷迷糊糊间头顶隐约传来温柔的声音,又熟悉又有磁性,江盛往暖和的地方又挤了挤,以为还在梦里,梦里的魏游跟冷战时爱答不理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一会儿再睡了。” 江盛听见有人唤他宝宝,挣扎着拂开迷雾,想看看谁这么大胆。 安心又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声音贴近耳边,这回听得很清楚:“上街时见了这绿豆糕不错,顺手买了,起来尝尝?” 一长段话里,江盛只截取“绿豆糕”三个字,一听到有吃的,人还没清醒过来,上半身自觉迎上去,咬住绿豆糕一角。 入口即化,确实好吃。 忍不住再咬一口,不知道是不是饿坏了的缘故,这一口嘴巴大张,方方正正的绿豆糕一下子去了一半。 心想,既然你拿绿豆糕诚心诚意求和,我就暂时原谅你了。 但仅限梦里。 被人伺候着闭眼连吃三块,又喝一碗汤水,江盛满意地打了个饱嗝,终于像个慵懒地小王子似的,展露深藏的黑眸。 入眼一张帅气的大脸,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江盛左看右看,发觉自己躺在魏游怀里,挺舒服的,但回想起吵架冷战的事,他又气不过,挣扎起身,结果心急差点被被褥绊倒,吓得他瞪大了圆润的眼睛。 别说,还挺讨喜。 “小懒猫。”没有鱼样。 魏游撑开双臂把人揽进怀里,省得人摔成小猪,可某人非但不领情,张口就在他手臂上嗷呜狠狠咬了一口。咬的丝毫不含糊,绝对没有放水,魏游手都麻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刚准备拎他后脖颈好好打一顿屁股,胸口多了个软绵绵的小脑袋。 “天都黑了,死外面得了。” 凶狠的语气配上委委屈屈的调子,哪里有前几日生气时的威风,魏游的心不自觉塌了一块。 江盛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像是有天大的委屈,或许是前几日的冷战,或许是三番五次地呕吐,或许是不合口味的饭菜,又或许是冰冷的被窝和见不到魏游的不安,总归这两天不对劲。 他以前脾气也这么大这么多变吗?他不会中了传说中的恋爱脑吧? 魏游没有读心术,不晓得江盛在自我怀疑,他又捏起一块绿豆糕:“再吃点?” 嘴前的绿豆糕散发清香,照平时江盛一定一块不剩将它吃完,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到嘴的绿豆糕变得索然无味了。 明明一刻钟前还吃得津津有味。 江盛沉痛道:“魏游,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 皇帝提及的五年之约,魏游没打算和江盛说,因为他压根没打算履行约定,江盛的语气也不像是知道了这件事。那么江盛说的隐瞒是什么事?他的身份被发现了? 魏游选择不作声。 佯炸炸出真事,江盛震惊了:“你居然真的有事瞒着我!”随后像是泄了气的气球,哭丧道,“你不用瞒着我,我已经猜到了。” 魏游剑眉上挑,不动如山:“猜到什么?” 江盛拉住魏游的手,颤抖着唇,一脸绝望:“你跟我说实话吧,我是不是得了治不好的绝症,快要死了。” 魏游:“……?” 江盛擦了擦干燥的眼角,两眼无神:“这几日又是发烧又是呕吐还情绪不好睡的多,大夫看病后嘱咐我好吃好睡,想点开心的事。这不明摆着嘛,大夫对每个患有绝症的人都这样说!” “……这就是你不吃不喝的原因?”魏游无奈,不知道鱼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整日天马行空,“大夫说你好好的,就是身体有点虚,平日别挑食好好补。” 江盛垂死病中惊坐起,半信半疑:“真没病?” “若再深想下去,怕是没病也得整出病来。 “来,张嘴。” “啊——” 一颗话梅入口,解了腻。 气色红润,活力足的很,魏游见状悬着的心慢慢放下,安心继续洗漱。 等侍从端水出去,江盛反应过来气愤道:“你骂我!出去拈花惹草还拐弯抹角骂我,渣男。” 魏游没听明白:“什么?” 他中衣半脱,衣衫挂在手臂上,因动作幅度大,胸前的衣襟几乎包不住饱满的肌肉。 也不知道哪来的时间偷偷锻炼。 江盛要被气哭了:“胭脂味熏得满屋子都是了,装什么无辜。” “还记得林安瑶吗?” “干嘛,你姘头啊?” 魏游捏了捏他酸的皱起的小脸:“要不要脱光给你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偷腥?” 江盛躲开,不给他碰:“不要脸。” 再不解释保不准得气出内伤,魏游不逗他了:“先前建州灾民区救下的那对姐弟还记得吗?” 一说那对可怜的姐弟,林安瑶这个名字就和人对上了:“记起来了,怎么,我们不在的时候,难不成有人横行霸道,仗势欺人?” “世上哪有这么多坏人。” 魏游边说边脱中衣,随手甩给刘和德,刘和德灭了远处的一盏灯火退至门外,魏游掀开被子进了床,继续道,“建州城东开了个春坊,做些制胭脂、熏香的生意,是当地一个心善的夫人出的钱,林安瑶在管,专招一些苦命的女人。” 听到这,江盛大概明白了,也不再抗拒魏游靠近,顺着魏游的力道靠在他身上,摆弄他一根根修长的手指:“行路匆匆来不及细看,变化倒叫人看花眼,你和父皇他们去考察了?” “不只春坊,玻璃厂、水泥厂、耗油作坊、肥皂作坊等近处的几个厂挨个走一趟,明日去石村看看石灰厂。” 怪不得回这么晚,江盛良心发现,直起身别扭得关心:“那你腿酸不酸?” “酸。” 到嘴的便宜为什么不吃? 魏游毫无心理负担:“不如夫郎帮我按按腿?” “礼尚往来,就当是绿豆糕的谢礼。”江盛嘴巴硬得很,不会说甜言蜜语,但对魏游来说已经足够了。 一句话的深层含义不能仅看字义。 江盛半跪在被褥上,魏游替他披了件衣服。一开始几下,手生按的小心翼翼,后渐入佳境,力道和落点都正正好,跑了一日的酸胀感得以舒缓。 小鱼也知道心疼人了,不容易。 忽然,魏游一变。 江盛跌坐在魏游腿上,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紧趴着床沿,干呕不止。 “来人,传大夫来。” 门外乱作一团,魏游无暇关心,江盛的手因为腹部一阵阵恶心使不上劲儿,哆哆嗦嗦颤抖着,魏游轻手轻脚把人抱起,轻拍他的后背,发现近日小鱼身上单薄了不少。 是他大意了,单以为是心情不爽才食不下咽。 兰哥儿端着铜盆熟练的凑过来,魏游蹙起眉,问:“今日王君吐了几回?” 兰哥儿还未开口,眼泪先落下来,哽咽道:“回王爷,主子吐了□□回,吃的全吐完了,王爷带来的绿豆糕是今天唯一一顿。” 前段时间两人冷战,兰哥儿担惊受怕,一个是主子暴饮暴食结果身子骨反而瘦了,一个是怕王爷对主子生厌,怕主子日后伤心。 如今王爷问起,他便一股脑儿宣泄出来。不怕王爷怪罪,就怕王爷对主子爱答不理。 魏游打断他的哭哭啼啼:“有什么办法止吐?” “话梅,主子近日极爱食酸的。” 兰哥儿擦擦眼泪,让开身,锦哥儿端着一盘话梅进来,魏游捡起一颗塞进江盛嘴里。 酸味在味蕾中蔓延开来,恰到好处地压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 柴正峰扛着大夫破门,江盛苍白的脸色已经没有那么难看了。 一路狂奔而来,大夫没给江盛号上脉,自己差点被抗得吐了。 林大夫是皇家太医院出身,被皇帝指派给瑞安王的随行御医,虽然不是太医院里最出类拔萃的一拨,可毕竟是官医,诊疗寻常的疑难杂症绰绰有余。 前几次均是林大夫号的诊。 “查出原因来没有?” 进门一盏茶功夫,手换了两只,一个屁都没诊出来,魏游耐心告罄。 所有人呼吸放轻,恨不得把脑袋藏进衣袖里,林大夫后背冷汗直流,王君的脉与寻常人有些许不同,要说大碍,他敢拍着自己的脑袋断定没有问题,但干呕之症他是真查不出原因来。 于是,扑通一声跪了地:“请王爷恕罪。” 没有CT、没有血样检查,遇到病灶束手无策,魏游大概明白古代人为什么经常发怒。 “去找赵老太医,算了,我亲自去一趟行宫。” 说完就要起身,但江盛拉住了魏游的袖子,说:“我没事,就是想吃酸辣粉。”说完意识到这个世界没有酸辣粉,顿时委屈的不行。 魏游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回想起江盛一路的古怪,若有所思。 询问林大夫江盛胃部有无大碍后,他起身披了件外衫,进入厨房。 约莫一炷香后,在江盛愣神中,一碗古代版酸辣粉摆在了八仙桌上。 下人拿眼偷瞧,倒想看看酸辣粉为何物。 “阿嚏——” 喷嚏声接连不断,魏游挥退了众人。 筷子随意翻滚几下,热气腾腾而上,等水汽消散了些,碗里的料也露出水面。 脆皮花生、豌豆酥、肉末、豆芽、青菜叶、黄瓜丝等,粉用的也是明州红薯做的红薯粉,酸酸辣辣的。 很正宗,跟家附近小餐馆里的一样。 酸辣味盖过胭脂味,两人各站八仙桌一边,谁也没说话。 吃着吃着,一滴水珠滚落进红油里,江盛轻轻唤了句:“魏游。” 这一刻,魏游竟然罕见地有些紧张:“嗯。” 但江盛只说了一句“很好吃”就没声了,说实话,魏游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失落。 胃口好是暂时的,江盛扒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剩下的全进了魏游的肚子。 酸辣味容易被衣物沾上,下人趁两人重新洗漱时开窗通风,又熏了香,等两人更衣出来,屋内只剩下细腻醇厚的檀香味。 江盛背对着魏游侧卧,魏游的胸膛贴着江盛的后背,下巴搁在肩膀上,鼻尖有熟悉的清香:“聊聊?” “困了。” 冲击有点大,暂时不想聊。 魏游轻叹一口气,双手从那细软的腰间滑到小腹,掌心的热意通过相触的肌肤传递至江盛四肢百骸。 翻腾的腹部渐渐平静下来。 舟车劳顿,江盛三天内消瘦不少,可肚子反而又大了一圈。魏游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毕竟太医都没诊断出来。 千头万绪,各自受到的冲击都不小,反而不知道说什么,直到呼吸渐渐平缓。 睡意酝酿途中,江盛突然开口:“喂,魏游,你睡了吗?” 魏游用鼻音应了声。 “我问你,先前你是不是……咳,是不是叫我宝宝了?” 内室安静下来,江盛本来不觉得羞耻,“宝宝”两个字出口,脸莫名其妙烧了起来。 魏游没说话,他以为自作多情。 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我听岔了吗?就那什么,你喂我吃绿豆糕之前,好像听你叫我……唔。” 猝不及防被一百八十度翻转,没给江盛反应的机会,热腾腾的气息扑上来,密闭透风地将他包裹,把惊呼消弭在吻中。 忍了半天的魏游实在没忍住,终于出手了。 夜的风被挡在窗外,连一丝蜡烛爆开的声响都听不见,江盛感受到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和紧贴着他,逐渐加快的属于另一个体温的心跳。 一个由浅入深的吻,江盛毫无招架之力,攀着魏游衣领的手酥得抓不稳,顺着滚烫的胸膛滑落,又被一只大手强势拽住,沿着指骨一寸寸摸索、丈量、打开。 最终十指相扣。 “魏游……” 一张口,声音断断续续,夹着月亮听了都害羞的喘息。 就在江盛以为自己要被吻得晕头转向时,新鲜的空气流进来,而后两鬓汗湿的头发被撩到一旁。 江盛大半张脸陷在枕头里,呼吸凌乱,身体软绵绵的半天使不上劲。 然后就听到有人在他耳旁郑重“嗯”了一声。 啧,要命。 心里骂着臭男人,黑暗中,江盛的耳朵却烫得发颤。 第 70 章 “盼星星盼月亮, 六弟你总算来了。” 声音不大不小,嘴里的幸灾乐祸没有一丝一毫遮掩。 魏游跨过门槛后停住脚步,金碧辉煌、觥筹交错的行宫按下暂停键,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魏游一一扫过, 最终目光定格在右前方一角。 出声之人与他有三分相似, 玉冠华服,身姿挺拔,放在娱乐圈里颜值和气质能排反派角色第一梯队,只可惜眼底的狠戾和讥笑太过明显,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活像个被人当枪使还沾沾自喜的蠢货。 许是魏游太过平静, 打量的目光太过扎眼, 一度让人怀疑魏游是不记得这人的身份了。这时,魏游终于出声了:“五哥倒是时时刻刻惦念着本王。” 不得不说, 被“流放”到东岭的魏游的变化出乎大家的意料,没有一点被父皇舍弃的自怨自艾,反倒多了一份无法禁锢的桀骜不驯。 捉摸不透。 也,更不讨喜。 五皇子对他的冷漠的态度毫不在意:“皇弟远赴东岭数月,此地土地贫瘠、民风彪悍, 特别是得知六弟你在岩州一带遇险一事,为兄十分担心,父皇万分挂念。” 魏游和五皇子打交道不多,只知其与大皇子颇为亲近。 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没得到魏游的反应,五皇子也不恼, 似是想到什么, 嘴角的弧度慢慢拉长:“听说此战多亏瑞安王君力挽狂澜,以巨石堵住城门争取喘息之机, 过得救援,不知是否属实?” 魏游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似乎并不觉得这份别有用心的赞赏有什么不妥:“是啊,坊间传闻本王王君力大无穷、骁勇善战,是快当将军的好料子。” 又转问皇帝:“父皇要不给盛哥儿按个职务,好让儿臣的王君过过将军瘾?” 皇帝皱眉轻斥:“胡闹!哥儿岂能为官为将。” 五皇子见皇帝的面色不大好,闭上了嘴没有再说话,私下里看魏游的眼神却逐渐冷下来,魏游只当没看见,看见了也不在意。 皇帝自然不信坊间传闻,认为力大无穷力扛巨石无稽之谈,全当流言是放屁。 在场无人不知皇帝最疼爱六皇子,至少表面上看是宠爱有加,魏游见皇帝斥责也不恼反而得寸进尺:“也就一个裸官,又没有实权。” 皇帝忍无可忍斜了他一眼,魏游赶紧闭嘴,过了一会儿,又道:“其实嘛,说起来此番经历在儿臣看来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还没听过有人把遇刺当成好事的,皇帝都快被气笑了,就听魏游言:“肃清周边悍匪流痞,父皇一行来建州才更安心不是?” “怎么,王君谋不到好处自己亲自来邀功?”皇帝冷着脸打趣。 “儿臣哪敢。” 皇帝和悦的脸色倏然一变,手重重拍在桌上,酒盅里的水撒了大半:“朕看你敢得很!” “皇上息怒。” 突然的变故,吓跪了大殿内一片人,立在正中央的魏游此刻显得格外突兀。 皇帝看着自己无法无天的儿子,手里的玉核桃也不盘了,脑袋更疼了:“还敢摆这张臭脸!开席半宿才来,架子比朕还大,要不明个儿朕把这龙袍脱了给你穿!” 大殿内众人分桌而食,除了皇子外,魏游还发现以前朝堂上的老面孔。桌面上摆放着餐前点心,主食还没有上,魏游来的比压轴出场的皇帝还晚,已经是大不敬。 周围一圈跪着的人头伏得更低了,魏游果断认罪:“儿臣知错。” 皇帝顺了一口气,重新拾起两个玉核桃在手心盘玩:“说说,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去了?” 那双与魏游八分像的双眼深邃狭长,看人时更是尖锐又犀利,比魏游少了一份温和多了一份威慑力。 魏游顶着巨大的压力抬起头,视线穿过半个大堂与皇帝对上,后者似有些意外于他猝不及防的举动,盘核的动作微顿。 只对视一眼,魏游错开视线移到盘核的手上:“盛哥儿病了数日,坊间大夫和随府御医探不出究竟,儿臣一时性急。” “一个王爷降尊亲自叩门,刘和德是死了吗?” 门外站着的刘和德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太监再被皇帝记起来是这样一幅场面,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今晨魏游亲自去请太医为江盛号诊的事,并未掖着藏着,在场之人恐怕无人不知,这事大概也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传进了皇帝耳朵里。 本来嘛,一点小事何必大动干戈,但如今离了京少了一份安全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触动最高掌权者的敏感神经。 弄清楚皇帝生气的缘由,魏游反倒不紧张了:“江盛既然入了瑞安王府,儿臣也得顾着他的性命不是?” 皇帝闻言轻哼,似乎不满意魏游的回答。 大殿内几个大臣和胆小的皇子缩起来当鹌鹑,生怕皇帝迁怒自己。 这时,大皇子突然出言劝说:“六弟也是心切,顾不了那么多。” 五皇子附和:“是啊,六弟与王君伉俪情深,难免有失分寸。” “不过是吐了几回,又不是卧病不起病入膏肓,”大皇子的好言相劝就像火上浇油,皇帝怒火更盛了,“眼里还有没有父皇在?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在?” 大殿内鸦雀无声,魏游半垂的眸光逐渐冷淡。 一个个的都把江盛当作赌桌上的筹码。 昨夜五皇子逛花楼被五皇子妃闹到跟前,对了多大的脸,也不见皇帝有任何惩罚五皇子的举动。 数双眼睛投在魏游身上,他沉默半晌才开口:“江少卿救了本王一回。” 皇帝沉默不语。 掌权者可以不在意一个哥儿的死活,随意处置,但不得不顾虑当朝执政大臣的感受,这些人深耕朝堂多年,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使皇帝是国家的统治者也不会无缘无故去做产生君臣隔阂的事。 江丞相在京城为皇帝稳定朝堂,江少卿带兵救援瑞安王,皆功不可没,这时候挑江盛的刺等于让江家心寒,更让无数的大臣心寒。 魏游抓准皇帝的顾虑,搬出了江少卿的名字,皇帝也明白魏游的言外之意。 皇帝后仰靠在椅背上,彻底冷静下来,隐隐觉得头有点痛,近日自己的情绪波动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但这不妨碍他上上下下把魏游打量了一番,半晌才开口:“你可知外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 “是儿臣之过。”皇帝给了个台阶下,魏游借道下坡,“父皇,其实儿臣早起有另一更为重要的事。” 皇帝两指轻叩桌面,示意他继续。 “建州百姓恭迎陛下南巡,特意准备了建州吃食,以谢陛下皇恩浩荡,治国有方。” 在一众人未从江盛的事情中回过味前,皇帝淡淡道:“呈上来。” 宫女手端托盘鱼贯而入,佛跳墙、荔枝肉、海蛎煎……二十四道菜肴被一一端上桌,皆是新鲜又鲜嫩,色香味俱全。 是一大早做的菜,没错。 大殿中几个人表情来回变化,意外居多,大皇子与五皇子暗中对视,又各自移开。 底下的暗潮汹涌皇帝不在意,实实在在的一桌菜,原本降到冰点的氛围总算缓和了些。皇帝怒气消散不少:“好好好,小六你有心了。” 几个魏游请来的本地厨师趁机一顿彩虹屁输出,哄的皇帝喜笑颜开。百姓赞颂的话哪个皇帝不爱听,皇帝当即赏赐珍宝异品,又为几名主厨酒楼题字赐匾。 那头有说有笑气氛愉快,魏游一桌就显得格外压抑了。 屁股还未粘椅子,就听左侧耳畔有人阴阳怪气:“父皇不愧最疼爱六弟了,你说是不是啊,三弟?” 魏游转过头去发现出声是大皇子,顺着大皇子目光投向,魏游觉得这位子排的特别有意思,大皇子左手边是三皇子,三皇子左手边又是五皇子。 生怕他们打不起来。 大殿内三三两两成一组话搭子,看似把酒言欢其乐融融,实际上一个个耳朵拼命竖起听他们这边的动静。 三皇子不置可否,举起酒杯隔着大皇子与魏游相碰:“大哥几岁的人了,莫非还要学着小意与六弟争宠?” 闻言,不少人明里不敢得罪大皇子借着说话的时机笑出了声,显然都知道小意是谁。魏游也在模糊的记忆里也翻到了小意的痕迹。 小意是皇帝最小的女儿,今年六岁,正是粘人的时候,长相可爱深得皇帝的宠爱,跟一个小孩子争宠确实有损形象,再看大皇子的表情,已经隐隐有泛黑的迹象。 不过贵为一国大皇子,基本的涵养还是有的:“不说这些,今日就聊一聊家常,六弟在建州可还适应?” “能有什么不适应的,”魏游与三皇子旁若无大皇子又干了一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没有早课不必挨骂,多快乐啊。” 五皇子想效仿魏游和三皇子与大皇子干杯,不过大皇子捏着酒杯自己一口干了,魏游“哟”了一声,给自己倒酒的动作一转,替大皇子满上。 “大哥可是羡慕本王的快活日子?” “玩物丧志,六弟既然封王,也该为父皇分担点。” 分明眼底略有迟疑。 “大哥,朝三暮四之人自不会成功。” “而且怎么能说玩物丧志呢,”魏游笑眯眯的,和大皇子爽快干了一杯,借着倒酒的间隙靠近大皇子,只用三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总比借刀杀人不成蚀把米有意思点。” “六弟在说什么?”大皇子不解。 “这就没意思了。” 魏游倒腾着衣袖,左瞧瞧右看看活像个多动症,大皇子忍了又忍,最终还是皱着眉问:“你在找什么?” 问完他就后悔了。 魏游朝他遗憾地笑了笑:“本来想给大哥展示一下本王英勇负伤的战绩,可惜,找来找去发现,反贼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本王的一根毫毛都没伤到,你说好笑不好笑。” 大皇子看着他,捏着酒盅的指尖因为用力逐渐泛白,怎么会不明白这话在内涵他。 三皇子没忍住勾起嘴角,明显被大皇子黑着脸又无法甩袖离去的憋屈样愉悦到了。 “藏拙二十载,不愧是父皇看重的人,”大皇子被国舅爷临时调教的成功不差,不一会儿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甚至反过来挑拨离间,“三弟难道不怕?” 魏游看向三皇子。 周围嘈杂的环境渐渐远去,三皇子注视着魏游的眼眸,顷刻间读出魏游眼底的不信任,他微微一愣,大皇子呵呵一笑。 一时间谁也没开口。 “等父皇回京,”三人看向魏游,魏游觉得没意思,他晃了晃酒杯轻抿一口,继续道,“谋害本王的一干人等,一律问斩。” 说完也不去管他们什么表情,拾点下酒菜,边咀嚼边想着某人醒来见他不在又该闹脾气了。 王府。 室内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明显有人刻意放轻脚步怕惊扰了里屋的贵人,可一再小心,江盛还是被吵醒了。 他手臂舒展刚想挺个懒腰,却不想被人小心喝止。 “王君,切莫乱动。” 床前不知何时坐着个满脸白胡的老者,三指正搭在他的右手腕上,刚才伸懒腰不成功的阻力也寻到了源头。 江盛没反应过来,锦哥儿见状赶忙解释:“这位是杜太医,昨日主子身体不适,王爷记挂着便一早去请了来。” 行宫距离王府有段距离,如今窗外天微亮,也不知道魏游何时把人“请”来的。 江盛不着痕迹扫了一眼。 老太医领口和发冠处稍有凌乱,呼吸也不大平稳,想来不会太早。 “哎呀,再动这脉可不准了。”老者惊呼。 小小恶作剧得逞,江盛心情愉悦地将左臂探进熟悉的位置,触及之地早已失了温度。 是了,魏游陪皇帝去了。 江盛望着床顶,愉悦的心情被不爽取代,在鲤州城的日子两人日日同睡同起,没有魏游相伴的早晨竟然有些不习惯。 “王君近几日是否嗜酸嗜睡?可有闻不得鱼腥之状?此症约莫多长时间?” 锦哥儿与杜太医一问一答,说的是江盛的事但江盛插不上话,睡意渐起。 号脉时间过长,锦哥儿不免担忧:“杜太医,可有不妥?” 江盛打了个哈欠,插嘴:“总不能是患了不治之症,时日不多了。” “主子!” “主子莫要胡言!” 平时还是对兰哥儿和锦哥儿太好了,都能凶他了。江盛努努嘴不说话了,他们人鱼身体强悍,根本不会得人类的癌症。 “好了好了,我就随便说说,瞧把你吓的。” 杜老太医眼神安抚他们,但没给明确的答复,又询问了些常规症状,思索过后翻出行医药森*晚*整*理箱取出银针,在烛火下来回预热。 纵医五十载,没点真材实料岂能在太医院生存。杜老太医虽未诊到过如此古怪的脉象,但凭涉猎的医学古籍和多年行医经验,心中已有二三分判断。 毫针火候差不多,杜太医再次搭上江盛的脉,一摸摸了个空。 床上的人消失了,只是距离他最远的床角有一个裹紧被褥掩耳盗铃的团子,正透过狭窄缝隙死死盯着他手里银针,脑子是彻底清醒了。 这银针粗的跟六十年代缝衣服的针有得一拼,一针下去不死也残。 偏生杜太医举着寒光流动的长针,慈眉善目: “王君,扎一针便好了。” 骗小孩呢。 兰哥儿和锦哥儿一人一边拉住江盛挣扎的胳膊,把他从被褥中拖拽出来。在皇宫,杜太医见过不少怕针扎的嫔妃,对待这事可谓是得心应手。 魏游就知道这白大夫不是个好的,眼见无法逃脱,江盛在心里恨恨地给杜老太医盖了个煞人地绰号—— 后宫第一刽子手杜嬷嬷! 折腾了半宿,走出王府,杜老太医哆嗦着手擦拭两鬓的冷汗,一看就是被王君折腾得精疲力尽了。 扶着老太医出门的来福心里头替也替老太医捏了把冷汗。 别人不清楚,可经历过宁城一战的人皆刷新对王君的认识,他哪是一只表面上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猫咪,扮猪吃老虎的猛兽还差不多。此前来福真怕王君一个力道控制不住,把老太医砸出个好歹来。 从前忧心王爷,如今操心王君,一个个都不是省事的主。不过这话,来福也就敢在心里头编排。 “杜太医,劳烦您跑一趟。” 两份谢礼放进随行马车,光看礼盒便知不是凡品。 杜老太医目不斜视:“愧不敢当,王君之症老夫有些眉目,今日还请王君多做休息,待老夫翻阅医书典籍,明日再来。” 来福犹豫了半天,忍不住担忧:“是否为棘手之症?” “请王君放宽心,好生休养。” 来福松了一口气:“那就恭送杜太医。” 马车缓缓驱离王府,帘子放下,遮住杜老太医再也遮不住的疲惫和颤抖的手指。 两鬓间晶莹的汗水晕染在官袍上,他却不予理会。回想起王君的症状,一时间只觉汗流浃背,口干舌燥。 什么有些眉目,不过是拖延之词! 古有典籍记载,暗脉之人孕相不显,可针暗穴再诊之。 王君……王君分明是有喜了啊! 本是可喜可贺的喜事,可放在王君身上乃是杀头的祸事,只因当年奉陛下之命为王爷诊脉,知晓王爷此生再无子嗣的太医中,亦是有他! 告知陛下王君有孕不可怕,只怕是瑞安王再受刺激,到时候…… 马车骤然停下。 猝不及防间老太医脑袋撞在窗框上,发出咚的一声。他没好气地斥责:“什么事?” “杜……杜太医!” 车夫压低声音听着像是快要哭出来,杜太医深吸一口气,掀开帘子。 宽敞的水泥路上立着一辆富丽典雅的马车,一排护卫持刀立在马车旁。 下江南的贵人数不胜数,认识他敢拦他的又是哪位贵人? 右眼跳个不停,杜老太医隐隐察觉不安,脑海里浮现各个人选又一一否定,未等他猜到来人的身份,对面逼停他马车的车夫先一步跳下车,撩起马车一角。 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端坐在内,眼皮微抬,杜老太医看清了来人面容。 他呼吸微窒,片刻后下车行礼。 “微臣见过珍妃娘娘。” 70-80 第 71 章 王府内发生的事魏游一概不知, 早膳过后,一行人朝着石村而去。 石村经一年多发展,早已看不出曾经荒凉的模样。水泥路自建州城延伸至石村后山采石场, 宽敞大气, 有暴发户的苗头。采石场最缺劳力, 因此难民与工人在石村务工和安家的不少, 加上采矿存在危险性,靠山的十几户独立人家陆续往远离采石场的山脚村落搬迁,分散的村落聚集扩大,隐隐有小镇规模,为了方便购置生活所需, 村落外靠近水泥路旁还开了一排商铺, 供石村和过往人员日常生活所需。 “昨日学堂招生,老李头你去报名没, 我天没亮就出门了,以为去得早,到了才发现那队伍排得老长了,啧啧,这帮村里人嘴上说着不急不急, 背地里都恨不得第一个报名。” “石村老祠堂附近造的那所学堂?”另一人遗憾道,“可我们家也没个合适的娃送过去,老大成年了,老二嫁出去了,老四还在地里挖泥巴玩儿呢。” “你家老三符合条件, 招的六到十二岁的, 你怎么不送去?没剩几个名额了。” “你家二娃三娃都是小子当然不用担心,我家老三是个哥儿哪能去学堂啊, 不成不成。” “哥儿怎么了?混合学堂可是陛下亲自盖章允许的,现在谁敢在学堂放肆就是对陛下不敬。况且建州招工要哥儿女子的大有人在,如今招人读过书的没读过书的来者不拒,等过上几年,不缺人了非得拔高要求不可,到时候你瞧瞧是雇佣能读书识字的人还是你家目不识丁的三娃。” 低调的几辆马车碾过水泥路,车内太监挑起半块帘子,皇帝目光探出车外。路边煎饼摊旁立着两个汉子,其中较为年长的表情一脸纠结。 “你个老迂腐!当初石岩那个捡天上掉馅饼的告诉村长村后头要建一座水泥厂,给咱一个机会参股,你非舍不得那三两银子,年初分钱的时候好了,每人五两!听我的早就回本了,现在好了,村里人人都比你家风光,就你关起门来被你家婆娘骂了一个月!” “哎,你小点儿声。” “要不是前几年家里穷,老李头你和嫂子帮衬过我,我才懒得跟你浪费口舌,你自己掂量掂量,到时候邻村的哥儿女子都会读书识字,就你家的大字不识一个,又想嫁个好人家,看你怎么头疼去。” “若你担心银子不够,负责招人的官爷说了,纸、笔、墨、书官府全部包揽,只需要交束脩的费用就行。” “你让我想想,再想想。” “得,你好好想,我提醒你一嘴,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碰见李二,怀里揣着银两正往学堂那去。” “什么?!奶奶的,他昨夜还同我说……不行,我得回家拿银子给我家老三报名去……” “哎,你烧饼忘了!” 马车沿着水泥路一路向西往采石场去,声音被渐渐抛在身后,皇帝一下下捋着胡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魏游默不作声,与皇帝、魏游同乘一辆马车的建州知府乔应选紧张不已,恨不得立刻从马车上跳下去。 “混合学堂?朕怎么不记得有亲自盖过章。” 乔应选的第一反应是,果然,陛下问了! 他低着头用余光偷瞥皇帝,发现对方问的是魏游,于是偷偷擦了擦额间细密的汗珠。 幸好没问他。 “父皇的名头响亮好用。” 乔应选被魏游大胆的发言震惊了,额头上的汗跟不要钱似的冒个不停,生怕皇帝一个不顺眼连他一起砍了。 皇帝被气笑了:“你怎么不说建州那些招纳哥儿女子的工坊也是朕授意的呢?” “……” 魏游和乔应选没说话,气氛有些许尴尬。 皇帝的笑容渐渐消失。 “朕现在就下令停办学堂,关闭工坊。” 皇帝需要政绩,魏游又不揽功,利大于弊的事情怎么可能说停就停,魏游自然不慌不忙:“父皇莫说笑了,建州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全倚仗父皇的英明指导,吃得饱又有钱赚,百姓个个对父皇感激涕零。” 说起来,皇帝年少时曾陪先帝一同下过江南,那时只觉东岭一带蛮风瘴雨,百姓衣不蔽体,总而言之不是人呆的地方,时隔多年再上东岭,早有心里准备,可亲眼所见才知道变化究竟有多大,现如今虽比不上江南以及京城繁华,可已有不可挡的崛起之势。 想远了。 日渐富裕是一回事,允许哥儿女子抛头露面是另一回事,皇帝始终不赞同:“你这番做法是为了江家的哥儿?” 不然同为男子,为何对哥儿和女子的社会地位这么上心。 “父皇也被大哥和五哥影响了吗?”魏游脸上多了几分冷漠,“不知道父皇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子体格占优更适合出力,哥儿女子心思细腻又能言善辩,亦有可取之处,阴阳平衡方能安定持久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若真要说,儿臣只关心船是否能顺利前行,并不在意是男子造的船还是女子哥儿造的船。” 皇帝蹙眉:“凭你的说辞,你认为女子哥儿与男子一样,应有为官为将的权利?” 问出来的几秒钟内,马车里安静地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魏游的唇瓣动了动。 “有何不可呢?” 目光不再唯唯诺诺,魏游注视着那双威严但稍有浑浊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出来。这是魏游第一次在皇帝面前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其实装久了也会累的,与其猜忌不如坦白。 说实话,皇帝见过的“演员”比他多,有时候偷懒演的也不认真,他不相信皇帝没看出来。 皇帝定定看着魏游,蓦地笑了:“清泽,你不怕父皇怪罪你欺君瞒上?” “父皇,您会吗?” 皇帝摇了摇头:“你变了很多。” “人本就是善变的物种,更何况是在经历手足残杀和九死一生之后。” “头狼并非天生,登顶靠的是拼杀,是头脑,是强者之心,这条路异常艰难,是用无数头颅和滚烫的鲜血铺就而成的。”没有否认大皇子在东岭派人手埋伏他的事情,也没有隐瞒不立太子的真实意图。 莫名,魏游觉得挺好笑的,毕竟皇帝真正的儿子早就死了。 乔应选一动不敢动,从皇帝开口提问的时候他的脑袋就无限放空,从纠结话题为什么跳转这么快,到怀疑人生,他今天为什么坐在这里?他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该怎么通知家里人替他收尸? 马车停稳后,魏游率先起身下车。 不算宽敞的马车记录父子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心,魏游下车后,皇帝靠在车厢内吸收魏游下车前最后说的话。 “我对那个位置没兴趣。” “我与盛哥儿一世一双人,母后缚以高墙之内,深知后院之苦,她会祝福我的。” 来时兴致冲冲,到后兴致缺缺,皇子和大臣面面相觑,纷纷猜测瑞安王在马车内惹怒了皇帝。尽管心里好奇地不行,可真要去问又没有这个胆子,只能默默跟在人群后面假装不在意。 火药用于矿山开采一事皇帝事先并不知道,目前京城仍然将火药定义为打仗利器,不允许运用外流。走了一遭发现有其他用途,皇帝让工部的人记录下来后准备回去也研究研究。 例行对采矿场和水泥厂走了一圈,简单吃过饭,皇帝决定去附近的农耕和拓荒地逛一逛。 东岭气候种出来的米没有江南的软糯,卖不上价钱,再加上多丘陵,收成又不行,质量和产量都一般,从前没有其他挣钱办法时种田至少能保证不饿死,现在有更多选择了,比起种田普通老百姓更愿意去建州打工。 因此对比就会发现,种田的村庄行人越来越少,面色蜡黄的人却越来越多。 “朕左思右想,在钱塘那日是朕被气昏了头,冲动了,”皇帝见状,叹了一口气,“十万石粮食对于江南和中原百姓众多、气候尚佳之地来说并无困难,若说东岭和北部戈壁,一年内缴十万石怕是痴人说梦。” 在石村换了一辆更大的马车后,车内能容纳的人更多了。 户部伴驾臣子道:“北部干燥无雨沙漠纵横,自然难产粮食,可要说东岭一年内缴十万石难,恕微臣难以认同。” 皇帝示意他继续。 “陛下体恤东岭百姓,常年免除东岭之地税收,可如今东岭富饶安居肉眼可见,他日定有富商贫民汹涌而来,何愁人口不足?”见皇帝沉思,他加了一把劲又道,“微臣听闻建州玻璃水泥,明州番薯,饶州蜂蜜柚子茶等皆受江南一地百姓喜爱,一年之内稀奇古怪之物层出不穷,用银两抵税怕是不在话下。” 看似夸赞治理有方,可潜藏在背后的人心、财富、土地才是真正暗示的内容。东岭天高皇帝远,这位臣子只是有意无意把皇帝心里头担忧的事情摆到明面上而已,至于皇帝怎么理解,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魏游缓缓转动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视线与大皇子在空中相撞,后者弯了弯唇角。 看来这位户部伴驾是大皇子的人了。 “大人何出此言?”魏游不急不慢,敬了皇帝一杯,“火药、琉璃、水泥皆是造福百姓之物,本王早已呈给父皇与工部,剩余银两皆用于百姓,每一个铜板支出皆由建州官吏白底黑字记录在案。番薯与蜂蜜柚子茶更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一年营收怕是抵不上大哥几间丝绸店铺。” 魏游捣鼓的东西多,但每一样都第一时间呈给皇帝,这一点,皇帝心里有数。 皇帝拿起酒盅抿了一口,又回想起魏游之前同他说的话。 户部当然知道每一项支出的明细,正是因为知道魏游捣鼓的东西有多挣钱,才更加眼红。 大皇子幽幽道:“六弟的意思,是要抗旨?” 说起来,当初离京时皇帝还允诺魏游免税三年,十万石粮食也当包括在内,可如今皇帝闭口不提。 魏游坦言:“今年秋收后,东岭拿不出十万石粮。” 大皇子嗤笑一声,众人沉默。 三皇子打了个圆场:“父皇所言十万石粮食,儿臣理解并非真要每个行省拿出十万石粮食来,若真要勒紧百姓裤腰带挤出十万石,岂不是劳民伤财的祸事?十万石粮食又是真,真在父皇有一颗改革积弊、整肃贪污渎职之心。” 皇帝颔首,只是对魏游却没有了在京时的溺爱,又把话题绕了回来,像是针对他一样:“小六作何想?朕观建州百姓似并未大刀阔斧退林还田。” 四月,山谷黄澄澄的油菜花迎风招展,却不见一丝水稻的身影。 统治者厌恶面子工程,可连面子工程都不做,让人不免怀疑瑞安王对大荆皇帝的态度。 “荒地开垦后土壤肥力不足,儿臣担忧种植水稻将颗粒无收,轮种可增加土壤肥力,等这批油菜结果后再播种水稻更合地利。”魏游解释。 有几分道理。 大皇子讽刺:“未见东岭加派人手开垦荒地、种植粮食,反倒对市井趋之若鹜。” 也有几分道理。 “大哥只见了建州,又怎能以一盖全,”魏游见招拆招,“父皇,东岭虽无法缴十万石粮食,但儿臣与东岭各州知府商讨数日,琢磨出一项可有效解决坡耕地水土流失的法子。” 大荆南方雨水充足,可多是山地丘陵,坡耕地难以留住水土,自然不适用于种植粮食作物。其实,朝廷每年拨给司农寺的银两中,尚有改良田地一项,可多年下来成效甚微,如今魏游有办法,倒是奇了。 皇帝:“哦?又是小六你的奇思妙想?” “是儿臣途经岩州时见一部落所创。” 魏游从袖口取出一张白纸,似是没察觉身后侍卫伺机而动的行为,平稳地将白纸递给附近的太监,太监确认安全后呈递给皇帝。 皇帝拿到示意图本是随意一扫,渐渐地神色凝重起来,大皇子将一切收进眼底,摸了摸袖口的金丝云纹。 皇帝呼出一口气,把图纸放在一旁,目光在魏游俊朗的脸上来回逡巡。 六皇子和三皇子的脸是所有皇子里最出挑的,剑眉星目,仪表不凡,那双墨色的眸子倒映着明亮的光泽,让人不觉被沉溺其中,全挑了他和其母亲的优点长。 皇帝的思绪慢慢飘远,脑袋里熟悉的刺痛又将神智倏然拉回,他揉了揉眉心,略感疲惫。 寒光一闪,魏游转扳指的手顿住。 “父皇?” “父皇!” 几名皇子和大臣惶恐不安,皇帝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无碍,老毛病了。” 就是最近头疼发作的越发频繁了。 虽然皇帝表示自己无碍,不过马车还是中途停了下来,太医兵荒马乱地为皇帝诊了脉,又查探之前魏游带来的白纸,确认真的无碍后,叮嘱皇帝切莫太过思虑才退下。 架在魏游脖子上的刀刃也随之抽离。 马车重新启动,皇帝拿起图纸再细看一遍:“依山而建,状如阶梯,层层向上,妙哉,‘梯田’一名再合适不过,去,拿去让大司农看看。” “儿臣征聘附近农户在不远处的林丘县开垦试验梯田,若父皇有兴趣,可绕道前往一观。”魏游道。 午后的天渐渐阴沉,空气潮热,似乎有下雨的征兆。 他们一行原定去西边的井田平原,绕道林丘县再回建州或许会淋到雨。皇帝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走一遭:“假使真有实用,朕便免了东岭今年十万石粮。” “儿臣提前谢过……” 马车骤停,谢恩的话卡在喉间。 车内的人猛地往前冲,魏游因为起身谢恩导致重心不稳,眼见要飞出去,眼疾手快勾住车厢两旁窗沿,人还没站稳右臂就被一个重物重重地砸了上去,魏游吃痛差点脱力倒地。 再看,是皇帝的脑袋。 “怎么回事!” 车内皇子和大臣摔得东倒西歪,在皇帝的怒火中狼狈起身,脸色同样难看。车外太监哆哆嗦嗦掀开车帘,只见马车前跪着两个头发凌乱,脖子被宫廷侍卫架着刀的人。 衣服样式略有显眼,好像是……瑞安王府专用。 魏游眼皮一跳。 众人的视线移到魏游身上。 皇帝胸膛起伏,现在不管是王府的下人还是撞过来的野狗,只要皇帝出声,下场无非就是一个死字。魏游深知皇帝的脾性,在他缓过来前,率先开口询问。 “出什么事了?” 其中一个人挣扎着抬起脑袋,凌乱的头发被甩到一边,魏游恰好看清了他的脸。 是离京时,江丞相府里派来保护江盛安危的护卫。 褚康。 “王爷……” 褚康眼尾猩红,眼眸中积聚着慌乱与不安,在看向魏游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底氤氲的水花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王爷……主子,主子没了!” 来的路上,这句话在他胸膛里翻滚了千万遍,他嘶哑着嗓子,近乎绝望地喊了出来。 “王君,没了啊!” 远处天空中垂直向下的闪电与他绷直的脊背好像连成一条直线,劈断了魏游名为理智的弦。 第 72 章 雨幕中, 数量马车朝王府方向疾驰。 车轮碾过积水的水滩,发出“哒哒哒”的轻响,不一会儿被骤然急促的雨声覆盖,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恶意挑拨车厢内不安的心跳。 魏游出门前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连大皇子和五皇子两只跳蚤在他面前蹦跶都觉得分外可爱。他早有打算, 不管江盛肚子里有没有小鱼了,今晚无论如何要与夫郎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身份一事,从根本上杜绝日后火葬场案件发生的可能。 万万没想到就半日功夫,天都变了。 “你说王君落海失踪了,是怎么回事?” 越是担心, 魏游越需要冷静。 “太医走后, 珍妃娘娘不知怎么的前来探望主子,属下不知两人在房内说了什么, ”褚康已经调整好状态,从失控的情绪中暂时脱离出来,不再像刚见面时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片刻后珍妃娘娘和主子去了望海塔……” 魏游倏然打断他,蹙眉道:“说重点。” 褚康抬起头看向魏游, 没有从他冷峻的侧脸中窥出半分情绪,略有些失望。 “珍妃娘娘与主子于望海塔六楼围廊外交谈,事发时我等只听见‘噗通’一道落水声和珍妃娘娘难以掩饰的尖叫便匆匆赶过去,四周却不见主子的踪影。” “海面上人呢?此前无风无雨,有动静不可能会错过。” “除了察觉不对时听到的异响, 我等在海边守候多时, 久久不见动静,就像那道落水声是我们的错觉, 可那不是。我们曾派人下海搜寻,可水上水下一直不见王君的踪影。” 褚康说时脸色惨白,显然是联想到了不好的内容,海里比不得河里,更加凶险和难测,万一遇上鲨鱼等恐怖之物,幸存几率微乎其微。 尾巴抽鲨鱼的故事听多了,魏游反而不担心这个。他沉吟:“此前你们在何处?” “属下该死,珍妃娘娘屏退众人,属下等只好守候在望海塔六通道处听候差遣,事发时未来得及赶过去,才让主子……” 褚康说不下去了。 再次回忆,深深的自责铺天盖地而来,他是从江丞相府出来的人,从小跟在江盛身旁,比起寻常侍卫感情更深一些,更可况江盛是在他保护范围内失踪的,那种懊恼又痛恨自己无能的情绪深深将他淹没。 魏游将一切收入眼底,斥道:“人还没死呢,一脸丧气给谁看?” 对,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褚康重新振作起来。 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所以无人亲眼看见江盛落水的画面吗?” 褚康和另一个报信的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魏游努力拼凑事情完整的经过,问了一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当初望海塔建造时可曾设有暗室?” “暗室?”褚康一开始也没有反应过来,寻思着瑞安王这个时候提暗室干嘛,反应过来后讶异疾呼,“王爷您的意思是有人制造主子落水假象蒙蔽我们,趁乱将主子暗藏并转移他处?!” 他的存在已经危及到了不少人的利益,大皇子、五皇子、珍妃、一些大臣甚至皇帝,想要他和江盛命的人太多了,让魏游不得不考虑这背后插进来的到底有多少双手。 魏游不担心江盛落水难逃,他担心的是有人制造假象骗过他。 人消失了又听见落水声,自然而然想到的是刺客把江盛推入水中,下手之人利用他们的视觉盲区和思维惯性,实际上事先把人藏在了某个地方,等护卫赶过去的时候他们趁乱转移。 或者,把人藏在某个地方,刺客混入护卫之中脱身后再折返。 那唯一的目击者——珍妃,在这场袭击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褚康越想,后背的冷汗越多。 紧接着他又摇头,粉碎魏游的设想:“不可能,望海塔没有暗室,当日八层塔身被层层驻守,别说乱臣贼子,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假设被推翻了,那只能从唯一一个看见事故发生的人入手。 魏游问:“既然只有珍妃看见,她说看见了什么?” 王爷对珍妃娘娘称呼上的怪异让褚康话音一顿,很快又抛之脑后:“珍妃娘娘言,是混在随行队伍中的刺客暗中捣鬼。” “她不曾见刺客的真面目?” “不曾,珍妃娘娘道,那刺客带着面具和头巾,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根本看不清人脸,然而那人动作飞快,拽着王君就往海里跳,没有半点犹豫,听上去跟大家族培养的死士没什么区别。” 魏游无意识拨弄着手中的扳指,整理思绪。 今日皇帝与皇子大臣有国事相商,珍妃是知道消息的,早膳时未和他们同席,但人却不在行宫内好好待着,而是趁他不在瑞安王府时上门,显然目的性很强,想暗地里对江盛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 珍妃不喜江盛,在京城时便能窥探七八分,相约游览望海塔本身就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选择这个地方,要么是不经意的选择,要么是与人勾结故意引江盛前去。 魏游不相信这么巧的巧合。 从动机、不在场证明来看,目前珍妃的嫌疑最大。 倒推到褚康一开始说的,魏游转扳指的手一顿:“珍妃在路上遇到杜老太医了?” 说是疑问其实是肯定,褚康也确认了这一点,这事不难打探。 “杜老太医应当对江盛的病有判断,号诊后可有说什么?” “脾胃虚弱,需要好好休息,但又说有一不确定的疑难杂症需要回去翻阅古籍。” 魏游心里一咯噔,眉间紧蹙:“除此之外,他出门时神情可有异?” “没什么……”褚康说到一半,想起了什么,“搀着杜老太医的来福回来时嘟囔了一句‘天也不热啊,怎么杜老太医手心都是汗’。” 魏游暗道果然。 只是不知道杜老太医知道多少,又告诉珍妃多少。 见魏游不说话,褚康焦急道:“王爷为何这么问?莫非那杜老太医有问题?” 烟雨笼罩建州城,早已看不清来路,只隐约听见繁复而密集的雨声中夹杂着不同节奏的鼓点,由远及近。 一辆带有王府标志的马车冲出雨幕,来福眼睛一亮,急忙拿着伞上前。没等马车停稳,魏游掀开帘子动作利索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来福正要弯腰去搀,魏游顾不上他,径直往瑞安王府大堂去。 “王爷,伞!” 没有雨伞的遮挡雨水狠狠砸落下来,来福见人脚步更快了,只好举着伞匆匆跟上。 “怎么回来了,你看你,衣服都淋湿了。” 见魏游来得这么快,珍妃讶异了一瞬,又看见他肩膀上落下的大片深色水痕,拿起手帕作势要替他掸一掸。 魏游侧身避开。 捏手帕的手僵在半道上,珍妃扯开一个笑:“儿大不由娘了。” 说罢又怒视周遭候着的下人:“一个个的全是木头人,没长眼睛吗?还不赶紧去给王爷取一身干净的衣服来。若是王爷身体有个好歹,本宫砍了你们的脑袋!” 来福低着头刚要退下,就被魏游制止:“不用了。” 大堂内灌进了些风,透凉的寒意遍布四肢百骸,几个淋了雨的下人冻得打了个哆嗦。魏游高大的身影立在大堂正中,风呼呼往他身上吹,但他一动不动,像是感受不到这股冷意。 “母妃,江盛呢?” 魏游的声音不大,语气平常,但说的每一个字都带有无限的压力,压得下人大气不敢喘一声。 珍妃扯出来的笑一点点垮了下去,直直看着他,不置一言。 没有得到回答,于是魏游又问了一遍。 记忆中要糖的孩子悄然褪去,珍妃已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只觉得无比陌生:“怎么,我儿也怀疑是本宫心肠歹毒想害他?” “人是母妃你带来的。” “刺客混在人群当中,本宫事前并不知道。” 魏游垂眸,那双与皇帝相似的深邃幽暗的眼睛,仿佛能够穿过污仄的皮囊洞察一个人真实的内心,叫人不敢直视。珍妃脑子轰的一下空白,咬紧牙关才忍住后退的冲动。 不可思议,她竟然在害怕?害怕她的儿子? 真实荒唐。 藏在袖间的手心吃痛,珍妃紊乱的呼吸渐渐平复,她仰着头看向背光的人:“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件事不是本宫做的。” 魏游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问:“母妃来找江盛何事?怎不等儿臣一起?” “自是知晓盛哥儿身体不快,做母亲的合理也该来关心一二,再说你们这一年半载的还不见有孕,本宫当然需要来看看。” 魏游视线扫过珍妃身后几个妙龄女子,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来干嘛的。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去望海塔,母妃在路上该碰见了杜老太医,当知道盛哥儿身子骨不好,吹不得风。” 珍妃冷声道:“这你可猜错了,是江盛自己提议要去望海塔逛一逛。” 魏游不动声色地观察珍妃的表情,适才提及杜老太医和子嗣时,并未从她脸上窥探出细微的变化,心下微安,但有些细节魏游还想再确认一下。 “盛哥儿自己想去,这话可有旁人听见?” “自然,宋嬷嬷和琴芳在。” 闻言,魏游脸色更冷了。 红着眼眶一直未出声的兰哥儿终于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在魏游跟前:“那是娘娘的片面之词!宋嬷嬷和琴芳是娘娘带来的人,无论娘娘说什么都偏颇娘娘,王爷,奴求您了,您一定要救救主子,求求您了。” 兰哥儿完全豁出去了,哪还管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得罪了当朝贵妃,会不会砍她的脑袋。她哐哐磕在地板上,森*晚*整*理嘴里不停念着“求您了”,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鲜血印在地板上。 “你这个贱婢!找死!” 一位穿着嬷嬷服饰的妇人指着兰哥儿,气得一脚踹了上去,脚还没碰到兰哥儿一脚,被魏游一脚踹翻在地。 “清泽。” 珍妃生气了。 她的脸色同样不好,当初要给江盛一个下马威,怎么可能会让江盛的人踏进房门一步。 魏游看也没看她,示意兰哥儿继续说。 “王爷您不在,谁人敢拦娘娘,娘娘来了之后勒令近卫把我们几个留在门外,独留主子一人在屋里头,主子身子不好又无人照顾,在里头不知受了什么折磨,奴看见主子出来后手臂上还多了一片淤青!” “那双手刚刚端着杜老太医配来煎好的药,主子把药一滴不漏的喝下去,还说难喝死了,要等王爷回来讨个赏。”兰哥儿擦了擦眼泪,哑声道,“可不过是随娘娘出去了半个时辰,好端端的人就不见了!” “奴该怎么向大公子交代,该怎么向江丞相和夫人交代。王爷,求您一定给主子做主啊!” 自江盛失踪的消息传来之后,兰哥儿一直提着一口气等王爷回来。他在赌,赌主子没看错人,没喜欢错人。更在赌,赌王爷是真心待自家主子。 他赌赢了。 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被压制在心里的怒火一点点窜了上来,魏游脸色冰冷,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屏风后面传来暴怒的声响:“他娘的,有种别拦着我!” 声音来源处,只见江少卿提着剑冲破几个侍卫的阻拦,几步并作一步跨到魏游和珍妃前面,在众人未反应过来前,冷冽的寒光从魏游眼前一闪而过。 大堂内寂静无声。 一滴。 两滴。 鲜血沿着小臂破开的布料滑落,在地板上留下粘稠的艳色。 江少卿似是没想到魏游会反应这么快,而且是挡在珍妃的面前,他的动作一顿,眼底的怒火重新积蓄,连带着魏游也被他纳入仇恨范围。他再次举起手中的利剑,这一次,魏游先发制人,用完好的手钳制住他的手腕。 “江少卿,冷静点。” “都这个时候了,你他妈让我怎么冷静!” 魏游眼底含冰,手指更加收紧,用仅两人可闻地声音怒道:“江少卿你脑子被门夹了,你他妈想被满门抄斩也别连累江盛!” 也就是这一相持的功夫,王府的护卫夺过他手里剑柄,将人控制下来。 大殿内所有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失声,珍妃没感觉身上有任何痛楚,小心翼翼放下抱头的双臂,仓皇睁开紧闭地双眼。 眼前一片猩红。 魏游要控制住与他力量相当但异常狂躁的江少卿,用了两只手,受伤的手本没有止血,这下无疑雪上加霜。袖口大片的鲜血晕染开来,珍妃距离魏游近,咸腥味直接冲撞进鼻腔。 “太医,太医,快宣太医!” “来人啊——给本宫杀了这个乱臣贼子!” 尖锐的怒吼声中,魏游沉稳的声音传了进来:“江丞相大公子受刺激神志不清,把人给我捆起来。” 皇帝等人姗姗来迟,入眼就是一片混乱的场面。 第 73 章 绷带一圈圈缠到手臂上, 魏游“嘶”了一声,强烈的刺痛感令他失血过多的脸看上去更加苍白,生在和平年代, 魏游还是头一遭受这么重的伤。 而罪魁祸首现在……魏游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地板上昏迷不醒的人。 “皇上, 您要为臣妾和清泽做主啊。” “皇上, 江大人是冤枉的。” 哭哭啼啼的, 皇帝被珍妃和兰哥儿扰得心烦,语气愈加不耐烦:“查出来没有?” 那太医跪在地上,对江少卿的身体检测了一遍又一遍,听见皇帝催促的声音,冷汗从鬓角滑落, 他克制住因为害怕掉脑袋而抖动的双手, 终于在死亡期限前检查出了问题所在,差点喜极而泣。 “陛下, 江丞相家大公子确实吸入了大量引人狂躁和令人神智不清的药物。” 检测结果出来,魏游紧绷的神经松开少许。 要不是看过原著某人的成长史,与现实的行为举止差距太过明显,魏游一时半会儿还真不会往嗑药方面想。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江少卿身上下药, 想利用江盛消失一事引他发疯伤人?” 江少卿醒来便听见这一句,跪在他身旁的太医颤颤巍巍:“皇上,臣不知,但此事过于巧合……” 蓄意谋害本朝皇贵妃,和被下药遭陷害, 这两者之间的性质天差地别。 皇帝脑壳一阵阵发疼。 先是江盛失踪, 又是江少卿发疯,一环扣一环, 看似针对江家,谁有能断言不是在针对他们魏家的皇位。 江家虽是文臣,可背后关系错综复杂,动一发而牵全身,不到非不得已之际绝不能恶交。如今他远在东岭,一旦江少卿遇害的事传回在京主持朝堂的丞相耳朵里,他会怎么想。 朝廷内乱,坐收渔翁之利的是谁? 想到这,皇帝顿时怒火滔天:“若不是小六察觉不对,朕差点错杀一位朝廷命官!究竟是何人这般歹毒,竟想挑拨朕与江丞相的关系?查,给朕狠狠地查!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朕揪出来!” 气急攻心下,皇帝眼前阵阵发黑。 耳蜗嗡嗡作响,连身边人说了什么都听不清楚,他单手撑着椅子扶手缓了缓,才把头晕目眩的翻腾感压下去。 犀利的目光来回逡巡,皇帝似在辨认周围人脸上的担忧有几分真切,最终,目光停在距离他最近的珍妃身上。 珍妃小动作不断,受惊后不安又委屈,试图引起皇帝怜香惜玉之情,可先前皇帝一门心思全在推测背后搅乱风雨的人,压根顾不上她,现在注意力回归她身,又觉得如炬的目光令人害怕。 “不是说要与淑妃学学茶艺,怎么跑瑞安王府来了?” “原是想同淑妃姐姐说说话,又听闻盛哥儿身子不适,臣妾心里也担心的紧。” 哪知皇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珍妃骂了个狗血淋头:“担心江盛,所以寻几个貌美的女子塞王府里?你这是担心江盛还是担心气不死他?朕昨日同你说过,瑞安王府子嗣一事莫要再提。” 珍妃张张嘴想说什么,被皇帝冷冷瞥了眼,识趣地闭上嘴。 旁人不清楚,昨天在场的人还不清楚吗?皇帝前脚在众人面前答应魏游此事暂且不提,后脚珍妃自作主张往他被窝里塞人,岂不是打皇帝自己的脸。 不过是做戏给他们看罢了。 “行了,”皇帝沉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你到瑞安王府后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得有隐瞒。” 珍妃复述的内容与魏游知道的无甚差别,没有更多线索,至于珍妃涉嫌谋害江盛的嫌疑,被皇帝轻飘飘一句“尽快找到幕后真凶”带过了。 魏游低着头没吭声,皇帝下令把搜寻江盛下落的事交给魏游全权负责,其他人配合,便回行宫了。 除大理寺大臣外,其余皇子和大臣缀在皇帝身后一同离开。 大皇子落在最后,与魏游错身而过时偏了偏头,魏游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人影消失在门口。 “刘和德。” 魏游突然唤了一声。 “奴才在。” 他状似随口问:“你跟着本王有两年了吧。” 好端端的怎么问这种问题? 刘和德心里咯噔一下,心跳剧烈震荡:“是,再有一月便满两年了。” 刘和德是在魏游封王后被陛下派来的管事,察言观色是太监的必修课,照理来说在主子身边两年,也该了解这个人的行为性格,可魏游不同,两年了,刘和德从没没摸透过这位王爷的性情,也跟不上他的思维节奏。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摸不透人的想法,就无法提前准备下一步打算。就像现在,他不明白魏游为什么突然提这件事,心下惶恐:“王君之事,奴才……” 魏游安抚道:“跟这件事无关。” 刘和德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心又提了起来,和这件事没关系,那和什么有关? 魏游看他一眼,吩咐:“其他人先退下。” 下人匆匆离开,大堂内仅剩下来福、柴正峰、江少卿和刘和德,魏游让来福扶江少卿回去休息,又派柴正峰去处理剩下的事,才看向这位神色不安的瑞安王府管家。 “本王原本以为,你是父皇安插在本王身边监控本王一举一动的人,对你暗自戒备了许久。” 魏游直白的话把刘和德吓坏了,一把老骨头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 “王爷明察,老奴没有——” 魏游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先听他说:“本王已经查清了,那个人不是你,是本王误会你了。” 刘管事舒了口气,身上的痛感姗姗来迟,刚干脆跪的那一下太痛了,膝盖疼得要命,差点还闪了老腰。魏游见他起身的动作十分僵硬,伸手帮了一把。 “多谢王爷信任。” 魏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有件事需要刘管事你帮个忙。” 刘和德努力挺直腰身,深怕魏游怀疑他,语气铿锵:“老奴不过是个奴才,当不得王爷用帮忙二字,王爷尽管吩咐就是。” “有你这话就够了。” 魏游笑容不减,他很少笑,笑起来却有种如沐春风的味道,刘管事受其感染跟着展眉咧嘴,随后就听见魏游说起要他办的事情。 “知会你主子一声,让他改道去望海塔,就说本王想和他合作。” 陡然变化的声音冷若寒霜,刘和德猛地攥紧了吹落的衣角。 大殿内寂静无声,不存在幻听的可能。 魏游嘴角弧度不变,但刘和德的笑却僵在脸上:“王、王爷,奴才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吗?刘和德,本王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魏游朝刘和德走近两步,他比刘和德高了大半个头,站在刘和德跟前时极具压迫感。刘和德顶着压力,强装镇定:“王爷,奴才从未有二心。” “你确实没二心。” “毕竟一直不是本王的人,不是吗?”魏游拍拍他憋红的脸,话锋陡转,“下房第一间壁柜第二层,还要本王说的更详细一点吗?” 始料未及的话令刘和德瞳孔骤缩,再也克制不住情绪。 砰砰直跳的心脏像是要突破胸膛的束缚蹦出来,刘和德脑子里一片混乱,刚起身没多久的腿再次软下。魏游有所预判,一把托住刘和德的手臂,或者称之为提拎起更贴切,阻止对方下跪。 见对方不说话,魏游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松开手:“去吧,相信三哥能明白本王的意思。” 没了做戏的心情,语气也不似往日一般温和,听的人心惊肉跳。 刘和德想装不知情,可视线刚触及魏游看透人心般的双眸就慌忙低下头,这时候再想解释也晚了。 王爷怎么会知道他把信件放在那? 王爷又怎么知道那个人是三皇子? 王爷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刘和德跪伏在地上,表情来回变换。 魏游冷冷看着,这一次,没有再扶他起身。 好半晌,刘和德才干涩着嗓子道:“……奴才这就去。” 骤雨初歇,凉风携着海浪拍打在岸礁上,溅湿衣摆,站在岸边的人却一步未退。 “王爷,三皇子来了。” 望向海平线的视线渐渐收拢,魏游朝来福点点头,目光往右偏移一寸,来福身后高耸的塔身映入眼帘。 江盛就是从这个地方落下来消失不见的。 “六弟。” 不知不觉中,三皇子已经走至他跟前,神情与往常无异,仿佛不知道刘和德已经被他揪出来。 魏游颔首,回道:“三哥你来了。” 登至望海塔六层,三皇子越过外廊栏杆眺望远方。 既然魏游不介意在这个地方谈话,那就说明事情大概的脉络对方心中有数,他也不会再这方面多嘴:“自六弟离京后,咱们兄弟之间好久未敞开心扉聊聊。” “皆道皇家无血肉亲情,本王认为不尽然,”魏游笑了,“至少三哥对我推心置腹,始终真心为我着想,若是三哥是我亲哥该多好。” 三皇子看向魏游,仔细辨别话中意味,后道:“此话让珍妃听见怕是会气出个好歹来。” 两人对视而立,齐齐笑出了声。 紧张的气氛好像消散了。 “记得八岁那年,三哥你们被父皇允许前去围场狩猎,图留我一人,我哭着闹着要去,好不容易父皇应允了,却闯下大祸,害你左手受了伤。” 三皇子左手上还留有那年留下的疤痕。 “你回宫后一直梦魇,我原以为你已不记得了,”说起小时候的回忆,三皇子眉目间蕴起一屡温情,“是我没顾好你,一心为了猎捕远处的小鹿,惊动了隐匿在树丛后的母熊。” “三哥不信我记起来了,否则怎么把诓骗父皇的说辞又骗我一回,明明是我逞能捉兔子脱离队伍,三哥最先找到我,甚至替吓傻的我挨了一爪子。” 三皇子但笑不语,未反驳。 魏游清楚三皇子在借机试探他身份,旁人恐怕遭不住三皇子的试探,可魏游与狸猫换太子的行径又有本质区别,他当然没有经历过围场一事,但原身记忆中有。 事情也没有两人说的这么简单,三皇子年岁尚小,也就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渴望皇帝的父爱,绝无可能主动招嫌。原身记忆有些模糊,但对心虚的事情印象深刻,比如当初是珍妃一口咬定,他受伤是三皇子心高气傲下疏忽了,而三皇子不知原因竟也默认了。 一个吓晕一个默认,无对证,罪名就定下了。 “是我对不住三哥,事后要不是我软弱害怕父皇责备未坦白真相,三哥那一个月的禁闭和二十个板子原可以免了。”魏游愧疚道。 “早已翻篇的事你还提它做什么,”三皇子毫不在意,反而叮嘱,“日后可别再冒冒失失的,万事多做思考,你我一南一北,远水救不了近火。” 望海塔东临大海,魏游转身背对大海,余光扫过望海塔背后的密林,夜幕将至,树林里光线阴暗,恰好一阵风吹来,树叶左右摇摆似有人头攒动,无端生出些诡秘来。 自信建立在自身强大的基础上,羊入虎穴的典故与心思缜密的三皇子从来不沾边,引蛇出洞才配得上这位开辟大荆盛世的未来皇帝。 魏游玩笑道:“三哥对我不设防,也不怕我行大皇子那般阴人的手段。” “我信六弟。” 三皇子毫不犹豫。 真挚的眼神看不出半分虚假,魏游揶揄一笑:“我算是看明白为何江少卿对三哥如此死心塌地了。” 明明是正经话,说出来添了几分暧昧,三皇子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魏游耸耸肩。 “行了,说说吧,六弟想让我怎么做。” 夜幕降临,昏暗的氛围十分适合密谋。 魏游正色道:“我不追求那个位置。” 三皇子微怔,似乎没料到他这么直白。 魏游没有给他消化的时间,又道:“我愿意辅佐三哥。” 三皇子眉间紧皱:“你——” “三哥不必担忧,六层楼仅你我二人,”魏游说起正事来反而干脆利落,“但我有一个条件。” 巨浪拍打在暗礁上,溅起朵朵浪花。 “我要一人生不如死,也要一人绝望而死。” 魏游大逆不道的话敲在三皇子心口,震耳欲聋。 昏暗中,三皇子定定看着与他齐肩而立的弟弟,第一次认真打量他,心惊竟没发现眼前之人成长到了这个地步。 他没问两人是谁,沉声道:“六弟不怕我背后捅刀?” “一本万利的事,三哥为何要拒绝。大皇子身后有国舅撑腰,尽管大皇子平庸无为又如何,有国舅运筹帷幄,日后还能捡个傀儡皇帝当。国舅深耕朝堂数十年,背后势力如网般紧密相连,三哥想利用朝堂之内的无用之辈翻身可不容易。” 低沉的声音极具蛊惑:“丞相是纯臣,我不是。” 三皇子脸上总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连同那双极具欺骗性的眼眸也带有温和的色调,可当他不笑的时候,旁人才能窥见面具背后的冷血。 魏游上前一步,与三皇子面对面,三皇子如鹰般锐利的眼眸同他如出一辙,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魏游却笑了。 “最重要的是,我信三哥。” 把话还给对方。 望海塔上的交谈内容无人知晓,就像大皇子不知魏游背后哪来的高人,一年半载时间令东岭百姓民心归集。 “三弟媳的事还望节哀。” 斟酌半宿,三皇子还是提了一句。 魏游捏着栏杆的手紧了紧,三皇子有些惋惜,江盛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三皇子离开后,魏游又独自在塔上待了半个时辰。 刘和德亦步亦趋跟着魏游,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不知所措。三皇子和瑞安王之间交谈句句没提怎么处理他,刘和德一路提心吊胆。 行至王府。 “提心吊胆的滋味不好受吧?” 魏游突然开口,戳破刘和德的心思,刘和德老脸先是一红又是一白,一脸愧疚。 门槛距离身体半步远,刘和德却没有踏入的准备,他深吸一口气,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没憋住。 “王爷,那奴才日后……” 王府的两年是刘和德过得最快乐的两年,没有尔虞我诈的阴谋诡计,没有勾心斗角的后院之争,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偶尔听王爷和王君拌嘴逗趣,说实话,听见魏游说不能留他的时候,刘和德心里是失落的,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了就没有后悔的资格。 况且王爷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已经是万幸中的极幸了。 “留肯定是不能留了。”魏游道。 万分之一的希望破灭,刘和德收敛失落:“多谢王爷不杀之恩,待奴才收拾收拾便自行离去。” 总管太监是皇帝任命,非必要谁也不会去动他,不过瑞安王真要处理,皇帝也不会为了一个奴才破坏父子之间的感情,废了一个还能重新派一个来。 “不过,”魏游突然的转折让刘和德大喘口气,“本王可以给你个选择的机会。” 安静的大门口无人吭声,听魏游缓缓道:“回去跟着他或者去江南帮本王守家业,选一个。” “奴才、奴才……” 刘和德重复两个字,却无法给出肯定答案,心下不免着急。 好在魏游也不需要他立刻给予答复,相反,若是刘和德不假思索地决定追随谁,魏游反过来质疑他的忠心。 “本王给你一段时间考虑,不过若是再发现此类情况——” 魏游扫过他脖颈要害,没有多言。 尽管如此刘和德感激不已,他眼眶微红,说话时竟有些哽咽:“谢王爷。” 暴雨过后,王君坠海失踪的消息再也瞒不住,传遍了整个建州城。一开始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大家气愤之下把传播消息的人打了又骂,压根不相信是真的。 自从王爷和王君来建州后,百姓的日子日渐好转,用街坊话通俗地讲,饭能吃饱了,衣服够穿了,还有活干。一边是实打实的变化,一边是朝廷虚情假意的空谈,谁真正为他们出力,他们有眼睛,会看。 后来衙门的动作多了,众人才不得不相信。 “王爷,去望海塔的马车备好了。” “走吧。” 王府门前马车就绪,路过百姓纷纷避让。 “多亏了他们。”来福隔着车帘子感慨道。 自打百姓知道江盛出事,一个个自告奋勇。 衙门人不够?他们顶上。 没人看见江盛落水的场面?他们一一通知。 声势浩大之下,第二日,有渔夫找上门表示曾在海上捕鱼时看见望海楼有东西从楼上坠下来,当时船只离岸较远,看不清人,还以为是扔了什么垃圾,这名渔夫并未深想。后来得知王君一事,才隐约察觉不对劲,急急忙忙找到王府。 经核查,时间上基本没有出入,说明江盛被人拖入海中的可能性极高。 自打那之后,晚膳过后魏游必去望海塔岸边静坐半宿,王府的人已经习惯了。 马车渐行渐远,王府的角落时不时有人轻声议论:“连续去望海塔五天,一天没歇。” “今天比昨夜去的更早了。” “哎,王爷对王君情深,可惜,海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鱼,留个全尸也难。” “哎哟你脑袋不要了,这胡话你也敢说。”先不说王君有没有死,议论王君的话被听见,他们头顶的刀先落下。 “王君待我等不错,若换一位伪善的王君,日子还不知道过成什么样呢。” “如今王君不在,不知道王爷是否会性情大变,变得残暴不仁,咱当奴才的近段时间都注意这点,需谨言慎行。” 王府内的小管事路过,几个议论的下人赶忙噤声。 皎白的月光洒在海面上,微风轻拂,如钻石般璀璨的点点流光轻柔飘动,无端让魏游想起江盛那如琉璃般清透的尾鳍。 算上失踪当日,已经第六天了。 这条不着家的鱼到底跑哪里去了? 失踪的事情真要查起来一点都不费力,无非那几个人选,更何况对方连掩饰都不屑,魏游在江盛失踪第三天便查清了。 查清事实又怎么样,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会当真。皇帝即便知道,数不清的替罪羔羊,随便抓一个背锅事情就解决了。 说到底,羊毛不出己身,不知疼痛。 所以不痛不痒的惩罚对魏游来说,太轻了。 这也是魏游和三皇子合作的真正原因。 几天时间,魏游借机把安插在他身边的势力里里外外清理一遍,连同建州官府和八大家族也无一例外。又和三皇子联手拔除大皇子党盘踞在大荆南部的诸多暗部,就算没有伤筋动骨,也是大出血。 大皇子自顾不暇,建州尽在掌控范围内,魏游不会再给人谋害江盛的机会,也是时候把人接回来了。 但人却失踪了。 更确切地说是,躲着他。 海水轻拍沙湾,与魏游脚尖相处后快速褪去,像是在讨好他又像是在害羞。 沙滩上一片淡蓝色鳞片被人弯腰拣起,又被无情地扔进海水中,被正在褪去的海水卷着消失在夜色深处。 没过一会儿。 透亮漂亮的鱼鳞再次被海流推着冲到沙滩上,第一次距离魏游有半米远,随着海水一次一次契而不舍地挪动,鱼鳞来到了魏游跟前。 无人涉足的海底世界绚烂多彩,人鱼遨游其中,但岸上呈现仅空无一物的水面。魏游垂眸看着静静躺在沙滩上的鱼鳞,梦幻又美丽,和某条人鱼一样,近在眼前又好像远在天边。 说实话,昨夜若不是无意中瞥见某片眼熟的鱼鳞,魏游已经在想怎么让大皇子横着走出建州。见到之后,魏游现在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乖的孩子被抓到是要接受惩罚的。 “王爷。” 来福原想说什么,不经意间被脚底下粼粼的淡蓝色荧光吸引了注意,他提着灯笼靠近稍许,发现是一片手心大的鱼鳞。 “好漂亮,居然是半透明的颜色,它是从海水冲上来的吗?这是什么鱼的鱼鳞,太漂亮了。” “王爷要是喜欢,洗洗干净回头当果盘用。” 为了看得更清楚些,来福弯下腰,打算想把它从沙子里解救出来清洗干净,可手未碰到鳞片,眼前阴影落下,鱼鳞消失了。 抬眼看去,半透明的鳞片被王爷捏在手中。 来福:“?” 不是,看了半天不捡,凭什么看见他来了就捡起来了?还一脸警惕地看着他?王爷是不是海风吹多了,吹出毛病来了? 想归想,来福是万万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的,只能眼睁睁看着魏游轻柔地清洗鳞片,又贴身放好,微微侧身遮挡地动作怎么看怎么像在防贼。 贼是谁? 视线范围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不用说也知道。 来福心想,至于吗? “你找本王有什么事?” 对,他不是来看鱼鳞的。 来福总算想起正事:“刘总管说今夜后半夜有雨,提醒王爷早点回府。” 不知不觉中,月光已经被厚重的乌云遮挡,隐隐有下雨的意思。 魏游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人笔直站在原地,没有回去的意思。来福欲言又止,唇瓣张合几次也没发出声音,陪着魏游立足片刻后他自行告退,返回望海塔旁静静等候。 空气中的水汽沉甸甸的,海边的风拂过颊面,湿湿黏黏的不太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来福困意四起,脑袋一下下点地,下一秒,冰凉的水珠砸在他的额头,彻底浇灭朦胧的睡意,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自然而然投向昏暗的海岸边。 顷刻,又倏然瞪大眼睛。 微弱灯火下,沙滩上哪里还有魏游的影子! 细雨绵绵中,一只冒冒失失的小船在海浪间跌跌撞撞,随时可能被一个巨浪打翻。 魏游双手撑开稳住船身,可风浪像是和他做游戏似的使劲颠簸,好几次魏游差点掉到海里去,等他暂时稳住船只回头,望海塔的微弱灯光早已消失在雨雾中,天地间只剩下一只浮船。 突然,左前方有沙沙的水声传来,魏游似有所觉,一个巨浪汹涌而来,弱小的船只被颠倒后被拍进海水中。 咕咕噜噜。 魏游落入海水中,他闭着眼睛没有挣扎,窒息感扑面而来,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一双冰凉的手托住了他的脸颊。 柔软一触即离,新鲜的空气渡了进来。 意识渐渐模糊,魏游紧绷的心却松弛下来。 抓到你了。 第 74 章 紧贴的热意逐渐远去, 骤然失温的寒意撬动魏游灌铅般沉重的眼皮。落水湿透的衣服并没有全干,潮潮的挂在他身上。 一阵风吹来,有点冷。 鱼呢? 周围空荡荡的, 没有一丝人气。 魏游摸了摸身上发现只着了单衣, 他出门前穿了三件, 现在被脱的只剩下一件了。魏游食指缓慢敲击胸口处残留的温度, 嘴抿成一条直线。 第二次了。 王爷家落跑的小娇……鱼,又跑了。 魏游支起身,喉间残存溺水窒息的不适,他轻咳几声,借机打量周围环境。 漆黑的环境伸手不见五指, 很难通过视觉直观判断他现在躺着的位置, 但身下汩汩流动的水声提醒他并未远离大海。 海上仍然有雨水滴落的声音,显然是在一个避雨的地方。 又是一阵强风灌进来, 魏游皱了皱眉,这里不是密闭空间,而是前后贯通的场所,感觉更像是一个通道。 或许是一个海蚀洞。 魏游判断。 危机暂时解除,魏游有精力串联落水前后的事情。江盛的出现不是他的幻觉, 否则把他一个落水的人放在通透的海蚀洞里,早就已经冻僵了。 毕竟,五月的天昼夜温差并不小。 魏游自言自语:“我知道你还在,一个人在海里很难过吧,是我不好, 才来找你。” 寂静的洞穴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月光, 没有照明物,魏游看不见东西, 面朝风吹进来的方向继续说:“坠海的事情我已经查清了,是我掉以轻心没有考虑周全,让人钻了空子。连江少卿也中招了,被人下药。” 说起这事时,魏游眼眸中沁着寒冰,随即恢复如常:“都处理了,剩下的我会加倍还给他们,现在建州很安全,你不想回去看看吗?兰哥儿、锦哥儿十分记挂你。” 仍是没有反应。 鱼往家里走一趟,心肠变硬了,软硬不吃。 魏游思忖片刻,道:“饿了吗?在海里只能吃到腥味十足的鱼,馋不馋松花糕、火锅、串串?” 不远处洞口有动静。 屏住呼吸细听之下又无异常,好像仅是一阵幻听。 魏游加把劲:“想不想吃红烧肉、佛跳墙、海鲜大咖……回去给你做。” 洞口的动静更大了。 居然美食诱惑,躲在暗处的江盛恨恨想。 眼前一片漆黑,但魏游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一个鬼鬼祟祟的小脑袋,踌躇着探出水面。 水声离魏游越来越近,近到两人呼吸纠缠道一起时,远处传来低沉又特别的炮音,像是某种生活在大海深处的凶兽在确认领地。 倏然,近在咫尺的人扑入水中。 水花四溅,魏游探出的手指只来得及触碰到滑腻的鱼鳍,鱼就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第三次了。 夜间的风越来越冷,魏游手心脚心一片冰凉,身体逐渐失温,若是江盛一直不回来他真的有可能冻死在这里。 周围的森*晚*整*理环境过于糟糕,魏游摸索过,仅他躺着的地方是一块凸出水面的岩石,岩石周围被海水包裹。 他被困在了一块石头上。 乌云笼罩着天空,海蚀洞内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线,魏游轻易不敢冒险。 等待的时间格外长。 又饿又冷,魏游抱膝枕在手臂上保存体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手心的寒意攀附至小臂,水下又隐隐传来动静。 黑暗中,一个带着大海湿气的身影跃出水面,攀上岩石,魏游屏住呼吸毛骨悚然,黑影快速凑到他跟前,定了一会儿后紧紧抱住他,万分熟悉的气息令魏游放松下来。 一只冰凉的手在魏游身上四处摸索,停在心脏位置,没一会儿,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贴靠在近心处。 像是抱住了一块冰。 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暖意被彻底浇没了,身体不自觉打了个冷,但圈在他身上的手臂更紧了。 魏游忍着牙齿发颤的冲动,轻唤:“江盛?” “嗯。”语气沉闷。 “怎么了?” 魏游没听见人出声,试探问:“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又不是我遭罪。” 果然生气了,但魏游心里暖暖的。 江盛贴着魏游的胸口,能近距离听见魏游强健有力的心跳,更能清楚听见那不思悔改的闷笑,顿时火冒三丈。 劈头盖脸道:“还笑,明知道下雨还独自一个人划船入海,甚至你还不会泅水,你知不知道很危险,你故意的。” “夫郎教训的是。” 认错太快,江盛都没心情继续指责他。只能一个人气鼓鼓生闷气,一边抓起魏游冰凉的手贴在自己颈侧,一言不发地为他取暖。 魏游靠近江盛,额头相触:“知道夫郎水性好,才敢肆无忌惮。” “这次运气好,那要是我不在你身旁呢?” 滚烫的鼻息肆意纠缠着,吹得江盛鼻尖有点痒,想拉开一点距离,被他亲手放置在颈间要害的大手拉了回来。 黑暗中,视觉消失了,但感官却灵敏。 “那么漂亮的鱼鳞都送来了,夫郎还会远吗?” 江盛隐隐觉得魏游话里有话,可没等他的小脑袋反应过来,高大的黑影倾身而来,话被堵在喉间,隐约混杂令鱼害羞的喘息。 热意沿着紧贴的肌肤蔓延至四肢百骸,冰冷的手脚在细心的对待下逐渐回温。魏游揽住江盛纤细的腰,下巴搁在江盛肩上,等待江盛平复紊乱的呼吸。 担惊受怕好几天,魏游已经很克制了,但还是把人吻的一塌糊涂。 没一会儿,气息平稳了许多,人却在他怀里挣扎着扭来扭曲,想要溜走。 不知道是气恼还是害羞。 “别动,让我再抱一会儿。” 江盛停住不动。 虚弱的尾音就像一剂特效药,拿捏江盛那颗担惊受怕的心,江盛撇撇嘴,重新缩回魏游怀里。 可过了一会儿,江盛又想挣脱他的怀抱。 魏游漂浮的心已经在抓到人之后安定下来,有精力关注更多的细节,终于察觉江盛的不对劲。 “是不是胖了。” 搁置在腰间的手绕过后腰轻柔地往前探,却摸了个空。 被人躲开了。 “哪里胖!”江盛恼羞成怒,“胖、你全家都胖!” “是不是受伤了,让我看看。” 魏游一巴掌拍在江盛屁股上。 人安静下来,但也只是安静了一下。 不知怎么的,江盛全身的肌肉突然紧绷,而后飞快撅着屁股往后撤,慌慌忙忙从魏游身上起来,坚决拒绝:“不行。” 死活不让魏游碰肚子。 魏游不明白了,怎么走了一趟大海更怕痒了。他刚要加重力道,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飘过鼻尖。 眼神一凛,轻拽住快要挣脱的人,生怕碰到他的伤口。 人靠近,血腥味愈加浓郁。 魏游拧紧眉:“你受伤了?” 江盛东躲西藏,语气慌张:“我这么厉害怎么可能受伤,不是我的血。” 魏游不信。 手脚并用把人禁锢住,大手游走在光滑细腻的肌肤上,避开江盛十分抗拒的地方,但没有发现伤痕,魏游迟疑了一下,又朝最后一个地方确认。 “真的没受伤,你别碰我肚——” 话音未落,魏游宽厚的大手已经覆盖在滚圆的肚皮上。 江盛整个人僵住了。 大掌下,明显圆润的肚子快速起伏,魏游沿着鼓起的弧度自上而下抚摸,肚脐下光滑的皮肤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细小的鳞片,他放柔动作,像是在确定什么。 “你……”怀的是哪吒吗,怎么肚子圆的跟怀胎六七个月似的。 话没说完,一滴水落在手背。 乌黑一片的洞内安静极了,只剩下两个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沉默的时间越长,更多的水珠砸落在魏游的手背上,魏游看不清江盛的表情,但能感受到身前的人在伤心。 怎么了? 魏游手足无措,但手臂已经先他脑子一步,把人拥入怀里,顺着单薄的后背轻轻安抚。 “你不害怕吗?”江盛问。 魏游摸到了。 藏不住了。 江盛后背肌肉紧绷,声音哑涩,惶恐、无助、绝望无声禁锢他。仿佛一旦魏游说一个“害怕”,怀里的人强撑起的那点力量就会崩溃。 魏游手指一紧,后知后觉江盛情绪剧烈起伏的原因。 他错了。 江盛不知道他已经猜到对方的身份,心里一直彷徨,但他却没顾虑周全江盛的心情,拿这件事情和江盛开玩笑。 “抱歉。”魏游愧疚道。 江盛却误会了,擦擦眼冷漠道:“既然这样,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两不相欠,再也不见。” 黑暗是脆弱的保护色,他庆幸,现在天色还没有亮,魏游看不见他脸上难过的表情,他也看不见魏游厌恶自己的表情,他可以体面的离开。 可为什么心口那么酸。 他明明一点都不想两不相欠。 可是他好害怕。 他害怕魏游怕他。 他害怕魏游用恶心的眼神看他。 他害怕失去魏游。 脱困后为什么不敢回去找魏游?他不敢回去,不敢让魏游看见他。他的尾巴因为怀孕收不起来了,但是他好想见魏游,偷偷看一眼就好,可见到了又想再见一面。 人真的好容易贪心啊,他也变贪心了。 所以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江盛失魂落魄地想要逃跑,却被早有准备的人圈入怀中。事不过三,魏游断不会让他再从眼皮子底下逃了。不过江盛的情绪跳跃太快,魏游还需要理一理。 “是我不好。” 又听见魏游的道歉,瘦弱的肩膀细微发抖,无声的哭泣终于忍不住化为低抽的呜咽。 魏游有点心疼,放弃从头开始的长篇大论,直戳两人之间矛盾最深的点:“没关系,不用害怕,你是一条人鱼的事情我一早就知道了,也猜到你怀孕了。” 江盛惊愕抬头。 汩汩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要掉不掉,萎靡的尾巴更是竖立在空中,不敢相信魏游所言。 魏游:“回建州时,你出现了许多症状,起先我以为是赶路所致,后来有所怀疑便问了兰哥儿和锦哥儿,知你近来沾不得荤腥,但喜食酸味,我便想或许是孕期反胃。因为是猜测,本想请太医为你确诊,不料意外发生,害你孤单一人在海上漂泊多日。” “至于人鱼的事,我知道的更早,不是为了哄你,早在饶州时我就知道了。” “饶州?” 江盛的话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魏游托起江盛的下巴,摸索着吻去江盛眼角的泪珠。 “对,还记得我们初到饶州时,你梦魇了,坦白自己是小神仙,预言饶州将有地动发生。” “不可能,”江盛坚决不信,为自己辩解,“我清醒时才不会露尾巴。” “那时你未醒,我比你早醒片刻,”江盛一脸怀疑,魏游继续道,“真正确认是在腊八时,你喝酒醉了。” 回想起江盛醉态的模样,魏游忍俊不禁。 但江盛断片忘了往事,又不知道联想什么不适宜的,闻言无比震惊:“你居然趁人之危,对我严刑逼供,让我变尾巴玩,你变态!” 魏游:“……” 同款震惊。 “你真忘了?” “我该记得吗?” “……” 魏游沉默片刻,幽幽道:“你喝醉了,尾巴控制不住变不出来,着急的不行,好不容易变出来了,你又拿尾巴尖挑逗我的下巴,勾引我,问我是不是喜欢你的尾巴。” 这是矜持、羞涩、腼腆的他? 这不可能是他。 江盛脸似火烧,捂着耳朵不想听。 魏游偏不随他愿,一本正经复述:“你还委委屈屈地问我,喜欢你的尾巴凭什么不愿意碰碰它。你亲自带着我的手抚摸你的鱼尾巴,一寸寸,沿着腹部到尾巴尖,不愿意遗漏一点。” 江盛的脸轰的一下彻底红透了。 不知是被自己醉酒后羞耻的行为震惊到,还是为魏游露骨直白的话感到羞耻,总而言之,恨不得立马跳进海里淹死算了。 “我才没有那么不知廉耻。” 苍白无力地为自己辩解,声音小小的,自己都不相信。 魏游忍笑:“接着你又……” “不不用说了,我全想起来了!”江盛羞愤欲死,脑袋都快爆炸了。 借着没有几分光线,魏游唇角悄然勾起一个弧度:“真记起来了?那你展开说说。” 魏游三言两语把江盛带跑,江盛抓狂半天纠结自己还干了什么,忽然觉得不对,猛地回过神。 重点是他以前醉酒干了什么羞耻的事情吗? 重点是魏游一直知道自己是人鱼,但没告诉他! 江盛回过味来,气愤道:“所以你瞒了我半年时间,一直以来都在看我笑话?” 想到自己在魏游面前竭力掩饰自己,因为害怕暴露身份而惴惴不安,而魏游耍猴似的看他丑态百出,江盛顿时委屈了,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更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但我发誓,绝对没有戏耍你的意思。”魏游诚恳道歉。 江盛不依,在他怀里奋力挣扎,魏游紧紧圈着人,道:“原本计划等我回来后开诚布公穿越时空的事情,却不料出了意外。” 魏游猝不及防的话打了江盛一个措手不及,他努力用不太灵光的脑袋消化着魏游透露的意思,挣扎的力道弱下来。 静静听着魏游坦白自己身份,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来历,包括如何在发小婚礼上喝醉后穿越成瑞安王,又如何一步步试探自己的真正来历,再如何展露破绽引江盛怀疑。 “我就说前段时间怎么你不对劲的地方变多了。”江盛后知后觉,嘟囔一句。 见江盛听得入迷,魏游再接再厉说起自己是如何被江盛这条小人鱼吸引,然后就被江盛羞恼地打断:“这个我知道!” 洞内隐约有人轻声笑了下。 江盛满脑子疑问,但最迫切想知道一件事:“那我第一次来情潮那日……” “与夫郎行周公之礼的,”魏游停顿一下,江盛屏住呼吸,“不才,正是在下,不过人鱼的情潮甚是长久,差点折了你相公的老腰。” 谁问你这个了! 某鱼吐出一口气,瞪了魏游一眼,很快意识到对方这会儿两眼摸瞎看不到他恶狠狠的眼神杀,又发泄似的在他胸口撕咬一口。 皮没破,印子挺深的。 魏游摸了摸胸口,暗道还是嘴下留情了。 江盛郁闷道:“你什么都知道。” “除了隐瞒穿越的事情,其他事情未曾对夫郎隐瞒过,与夫郎长相思守是魏某真心所求。” 魏游认真的语气闹了江盛一个大红脸,幸亏现在魏游看不见,否则他立刻跳海里去。 等冷静下来,细想自己也瞒着魏游,江盛心中发虚:“我是不是很矫情?” “是有点娇气,”魏游调侃道,“别人是午夜十二点消失的灰姑娘,你想学什么,嗯?王爷的落跑小娇夫?还是天才宝宝:阿父是美人鱼?” 江盛又想抽人了。 东方吐白,魏游借着微弱的晨光捏了捏他的小脸:“还想问什么,为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盛摇摇头,不想问什么,反而告诉替魏游补充:“我不只是穿越,还是穿书!比你厉害一丢丢。” 语气还挺骄傲的。 魏游嘴角噙笑,比起只敢偷窥他的小可怜,他更希望江盛永远活泼开朗,不被外物所伤。 “对,比我厉害,地动时咱们的在世小神仙救了好多人。” 什么鬼畜“小神仙”。 之前借用神仙的名头替穿书打掩护,如今说开后再提,羞耻感扑面而来。 江盛不自在极了。 垂落在岩石边的尾巴自然甩动,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水面,无意中中伤恰巧路过的鱼群。 遭殃的鱼越来越多,魏游大手一捞,一条剔透的鱼尾巴横到胸口,江盛慌慌张张卸了力道,尾巴尖上柔软的鳍扫过滚圆的肚皮,留下一道明显的水印。 不知怎么的,江盛不好意思起来,别扭地在魏游怀里扭动。魏游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别动。” 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几分危险气息,吓得江盛不敢动了。 魏游的手光明正大地在漂亮的鱼尾游走,心满意足的抚摸过整齐排列的鱼鳞。带着水珠的鱼鳞在光线下闪闪发光,就像点缀在蓝色水幕上晶莹的宝石。 天际又白转红,映衬着江盛小脸潮红。 一下能抽晕一条鲨鱼的尾巴失力地垂着,任由人清洗打架时染上地血迹,等污浊去除,江盛已经大汗淋漓。 “难受,魏游。” 魏游亲了亲圆润泛红的耳垂,又亲了亲一尘不染的尾巴尖,尾巴尖颤巍巍跳动一下,又羞答答落回魏游手里。 江盛又闷哼一句:“魏游,肚子、肚子好难受。” □□中带着一丝明显的痛楚,魏游心头那点旖旎瞬间荡然无存。 鱼尾巴早已清洗干净,但周遭的血腥味却萦绕不散。魏游仔细检查肚子,确认正面没有受伤,他又打算为江盛翻个身,然而手指刚触及身后的皮肤,便僵住了。 温热粘稠的液体附着在他的掌心,却像腊月的积雪冰冻住重逢的喜悦。 莫大的惊慌遏制住魏游的喉咙,他克制住胡思乱想,小心翼翼将人抱离地面,露出被身体掩盖的岩石面。 霞光自天边亮起,一滩深色的血迹刺进魏游的眼睛,在红色霞光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 “是被深海中的怪物所伤?” 声音无端发颤。 他找不到任何伤口,但江盛一直在流血。 江盛冷汗涔涔,耳朵嗡嗡作响不知听不清魏游说了什么,他用仅有的力气攥紧魏游单薄的内衫,声音虚弱如蚊:“找、找个水坑,把、把我放下去。” 说完指尖再没力气,顺着魏游的胸膛滑落一旁,魏游呼吸一滞,低下头去。 怀里的人双目紧闭,唇瓣因为疼痛早已失色,下唇上还挂着一个被牙齿咬出的凹陷,是疼痛所致。 在魏游脑海一片空白中,江盛唇瓣微微翕开。 “别、别傻愣着了,我要生了!” 第 75 章 绯红水滩中趴着一个人, 一动不动,若非偶尔痛苦浅吟,活像是没了呼吸。 日出后涨潮, 淹没海蚀洞内大大小小石头堆砌而成的石台, 魏游和江盛身下的岩石也没有逃脱被埋的命运。 海水持续上涨, 处境雪上加霜。 洞内正中心留有一处石头垒成的干涸的水池, 那是目所能及的最高处,魏游和江盛商量着决定转移落脚点,海水又上涨了些,最终在水池下约一尺的距离停下,魏游见潮水不再涨, 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周围水茫茫一片, 脱困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俩被围困在洞里。 魏游有太多疑问想问江盛。 比如当初拖拽他入水的人去哪里了。 比如他是如何控制水流送鳞片到他跟前。 比如他入海和谁打架沾满一身鲜血。 比如七天之内他的肚子是如何从一个扁平的小丘吹成即将破碎的皮球。 …… 但他无暇顾及这些。 日上三竿, 江盛连续阵痛三个时辰,姿势翻来覆去几百遍,可肚子里的小子死活不肯出来。 更糟糕的是,江盛已经快没有力气了。 缺水、缺食物、缺稳婆,什么都没准备, 什么都缺。 茫茫大海之中,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海蚀洞,魏游什么都做不了,除了为水池里一点点加水,只能守在江盛干着急。 江盛耷拉着眼皮, 一阵阵抽痛令他全身无力,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挤出一句话:“给我吧,这几天在海里我天天吃生鱼, 不碍事。” 失血过多的脸色难看至极,魏游心疼不已,又担心吃生鱼喝海水容易进寄生虫,一直犹豫要不要喂他,听江盛主动提及,犹豫片刻还是捡起远处被江盛拍死的鱼。 魏游扶起他的上半身,调整位置,将肩膀作为支撑点:“委屈你了。” 既是指吃生鱼。 又是指江盛差点独自生产的事情。 三条鱼下肚,江盛恢复几分力气,让魏游放开他,背对自己。魏游的注视会让江盛无法专注,更何况他也不愿意魏游看到自己一塌糊涂的样子。 “有任何不对叫我,我一直在。” 魏游亲了亲他的发旋,又拉起江盛的手。 小手冰冰凉凉,因为疼痛而发颤,连回握的力气也没有。 魏游替他梳理鬓角凌乱汗泞的发丝,柔声道:“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话音中莫名带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让人听了平静下来。 江盛未来得及说什么,肚子又开始抽痛,他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深吸一口气,集中注意力专心应对。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忽然,魏游的手被用力的一拽。 猝不及防下牵扯尚未好全的伤口,魏游手臂青筋凸起,但他没有松手。 他的这点疼痛,不及江盛承受的万分之一。 一次用力过后,大概过了几分钟,相握的手再次收紧,紧接着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吟,魏游顾不得事先承诺,红着眼转过身。 却见江盛早已在等他,眼眶闪着晶莹,仰着沉重的脑袋一眨不眨盯着他。长时间的生产让他筋疲力尽,看上去下一秒就会晕死过去。 “魏游……” 见魏游转过身,那沁在眼眶许久的再也忍不住,跟不要钱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好疼啊。” 魏游心里一咯噔,各种不好的预想在脑海中轮番过了一遍,就听江盛抽噎说着:“但我生了两条!” 话中带着无与伦比的自豪感。 魏游:“……” 魏游心中五味杂陈,看着江盛没有一丝血气的小脸,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最终,他没有多说,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江盛揽入怀中,宛若对待一个珍贵的易碎品。 “辛苦你了,我们家小鱼真棒。” 明明是分享喜悦,希望魏游能轻松一点,但好像适得其反,不会安慰人的江盛一脸无措,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拥抱他的人身体在轻微发抖,即便迟钝如江盛,也能从魏游身上清楚感受到一种名叫劫后余生的后怕。 宽阔的肩膀总能在关键时候撑起江盛头顶的一片天。 但都是血肉之躯,谁都有脆弱的时候,更何况江盛比谁都明白魏游的心疼。他慢慢把脑袋搁在魏游的肩头,头轻轻蹭了两下,试图安慰:“魏游,你别怕,我已经不疼了。” 不料魏游的手臂又紧了几分。 怎么会不疼呢? 四个时辰,八个小时。 没有干净的环境,没有舒适的病床,没有止疼的药剂,没有托底的稳婆,什么都没有,全凭江盛一个人努力。 甚至一开始,如果他没有打定主意出海来寻这条傻鱼,江盛压根就没想过来找他,甚至打算躲起来一声不响地一个人生! 魏游说来就气啊,恨不得……恨不得…… 但他舍不得,他怎么舍得。 多傻一条鱼。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这么令人心疼的鱼。 八个小时,魏游的神经就没有松弛过,他根本无法想象,如果江盛出事他该怎么办。 海蚀洞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喧闹,唯有细腻的海风见证了世界的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才再次响起:“别再吓我。” 春末夏初的午后温度适宜,有种促人平静的闲适感。魏游说完后不见人回答,偏头看去才发现人已经累的睡着了。 呼吸均匀,心跳平稳。 魏游悬空的心彻底回落。 水池被鲜血晕染成红色,总能让魏游回忆起江盛痛苦的模样。他轻轻抱起熟睡的江盛,轻柔清洗鱼尾的血污,又脱去还算干净的外衫替他擦拭干净。 江盛太累了,一直没有醒来。 等将江盛放置在干净的地方后,魏游挽起裤脚,准备去捞被遗忘许久的“两条崽”。 在被污染的水中待太久容易窒息,魏游必须得抓紧时间。 生产的画面魏游没有亲眼见到,但既然江盛用的是“条”,他也没有听见属于婴儿的哭声,魏游已经做好了孩子是非人类的心理建设。 红色的水模糊不清,但没有完全遮掩住两个幼崽的身影,魏游把手伸进水里,借着依稀的暗影一点点靠近。 水流随动作荡漾,两个黑影被冲移半寸,魏游手缓慢地靠近,生怕惊扰了两个初到世界的精灵,动作缓了又缓。 兴许是魏游浑身都是江盛的气味,崽子们并不害怕魏游靠近。甚至在魏游靠近时,一鱼一个抱住魏游的手指。 碰到了。 双手离开水面,魏游一下对上两双无辜的小圆眼,呼吸微滞。 两条,都是他和江盛的孩子。 圆圆的脑袋,胖嘟嘟的身体,个头只有魏游手掌大,上半身是人身,下半身是鱼尾,活脱脱是大人鱼的翻版。小脸蛋看着十分稚嫩但五官精致,集结魏游和江盛所有的优点,足以想象日后是如何祸害四方。 不过从外表上瞧不出性别,也瞧不出谁是老大。非要说区别,大概左手边的鱼尾巴颜色更深一点。 魏游心不自觉软下来。 幼崽弯弯的眉毛下有一双水灵灵的圆眼,忽闪忽闪,像是在问眼前没尾巴的巨人是谁。 啵—— 右手传来异响。 抱着魏游食指吸|吮的小人鱼仰起圆圆的脑袋,小巧的鱼尾巴偷偷翘起,自以为警惕地看着他。见他没有危险,珍珠眼滴溜溜地转悠,目光打量了魏游半天又闻着血腥味定在魏游开裂的伤口,叫了一声。 左手边,另一条人鱼幼崽专心干饭,因为吸不到东西还不满地“嘤嘤嘤”叫,两耳不闻窗外事。 魏游既欣慰又好笑:“我是你们的阿父。” 也不管两个刚出生的幼崽是否听懂,魏游将他们小心带离水池,用海水清洗干净后放在江盛身边。 嗅到熟悉的气息,两个幼崽很快安静下来。 潮水还没褪去,附近没有更多的水池供他们休息,魏游担心小人鱼不能离水太久,思索后拿中衣扎成水娄浸泡在海水里,让两条小鱼崽进入其中,另一头系在腰上固定。 小人鱼只有巴掌大,要是被海浪卷走,魏游哭都没地方哭。 “嗯嘤——” 被抱离江盛身旁,两条小人鱼明显不乐意。 魏游挨个摸摸他们的脑袋,同他们商量:“乖乖的,你们爹爹累了,让他休息一下。” “嗯嘤——” 应是应了,就是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 魏游陪他们玩了一会儿,心想一直叫小人鱼也不是个事儿,于是无良爸爸魏游随意地为两条不知事的小人鱼取名小一小二,那条吃货十分荣幸摘得“小二”桂冠,不过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安顿好小人鱼,又一个问题摆在魏游面前。 他们吃什么? 小人鱼被困在衣兜里,小二着急得“嗯咦”叫,那叫声与熊猫饿了有几分相似。一条叫了连着另一条也跟着叫,此起彼伏,自带节奏感。 应该是饿了。 熊猫饿了喝奶,人鱼饿了…… 魏游若有所思,视线不受控制的往江盛身上飘,想象某个画面,可疑地红了红耳朵,暗道自己耍流氓。 没有奶,两个小家伙怎么办? 魏游环视一圈,目光盯在某处,不算平坦的水池边安详地躺在两条死鱼,那原本是给江盛补充能量的储备粮。 耳畔小人鱼的叫声越来越急促,魏游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捡起其中一条海鱼放在两个小崽子面前。 一条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吓得小二惊慌失措地摆动小尾巴向边缘逃窜,等缓过神,回头看清庞然大物的模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开双臂飞快扑到鱼身上,嗷呜一口咬下去。 看上去饿坏了。 小二进食速度很快,一排袖珍整齐的牙齿一闪而过,海鱼腹部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肉没了。 魏游有点惊讶。 要知道这鱼的个头可不小,大概有小人鱼五倍这么大。皮也厚实,一般的成人都咬不动。 小家伙个子不大,胆子和牙口倒是不错。 果然,不能拿人类幼崽推论人鱼幼崽。 相比之下,小一警觉多了。 他围着海鱼东瞧瞧西嗅嗅,没有立刻开动,而是迟疑地游向魏游,在魏游诧异下抱住他的手指,用脑袋轻蹭手背,才慢吞吞开始进食。 贴心的小棉袄。 念头一闪而过。 一条鱼很快被两个幼崽分了,魏游摸摸他们的小肚子,又圆又硬。 小吃货不满足,又嗷嗷乱叫,尾巴在水中剧烈甩动,溅了魏游一身水,魏游食指点住他的小脑袋,失笑:“不能再给你了,已经吃撑了。” 小人鱼应了一声,像是在说“还能吃”。 魏游没答应。 夕阳西下,潮起潮落。 被海水淹没的岩台重新露出水面。 原来的水池是不能待了,魏游奶爸再次忙碌起来,让一大两小三条人鱼搬到更舒适的地方。 小人鱼不知是不是在爹爹肚子里睡久了,生龙活虎不见困,眼神一直追随魏游。 “嗯咦——” “不行。” “嗯咦——” “不行。” 小二契而不舍地围着魏游圈,魏游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主要还是怪魏游不小心,挪窝时一不留神被小吃货瞧见那条藏好的鱼,于是闹不停了。 被接连拒绝好几次,再好脾气的小人鱼都要生气了! 小二摆动同他爹爹如出一辙的尾巴,奶凶奶凶地扑腾着,企图把水拍到魏游身上去,甩完还“咯咯咯”笑。 橘色霞光满天,父子俩嬉闹的身影被无限拉长,温馨又美好,江盛醒来后静静地看了许久。 直到被小一注意道:“嘤——” 爹爹醒了! 第 76 章 “人在海边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 你们一个个的眼睛全是白长的吗?!既然十几双眼睛盯不住一个人,朕看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天子一怒,底下跪了一半人。 来福和柴正峰等人眼球布满血丝, 头发凌乱不堪, 显然彻夜未眠, 魏游失踪多久他们几人马不停蹄地找了多久。 “来人, 把这几个狗奴才拖下去,给朕狠狠地打。” 几人被侍卫架起往外拖,脸煞白一片,但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句。 “父皇息怒。” 三皇子硬着头皮劝说,暗骂留烂摊子的魏游千百次。 “吉人自有天相, 来福最后见六弟时, 六弟距离海面有一段距离,被海水卷走的概率不大, 兴许六弟有意外发现,来不及告知旁人也不无可能。” 五皇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附和道:“是啊,既然沿岸的船只少了一只,那必然是六弟主动所为, 并非遇刺遇害,六弟兴许是有意外发现,寻着什么线索了。” 不少人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五皇子眉眼狠戾闪过,嘴角轻微勾起一个轻蔑的笑:“或许是跑海里寻江盛去了。” 皇帝闻言果然脸色骤变:“放肆!” 时间过去八天八夜, 即使建州百姓如何不想承认, 江盛生还的可能已经不足一成,五皇子故意提魏游去找江盛, 不正讽刺魏游为爱殉情吗? 窝囊! 丢人! 为了一个哥儿寻死觅活的,没出息! 皇帝气急败坏,头疼得想杀人:“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几个没用的东西拖下去杖毙!” 门外脚步声“噔噔噔”由远及近,众人不敢抬头,心中腹诽哪个没眼力劲的侍卫在这节骨眼上出风头,怕不是脖子痒了。 不只大臣,皇帝也是这么想的,但没等他发作,来人高呼:“陛下!找到了!找到王爷了!” 皇帝噌的一下从椅子森*晚*整*理上起来,焦急道:“人现在在哪里?” “在建州沿岸的一个小渔村,马车约莫一盏茶功夫。” 得了确切时间,知道人也安全了。皇帝脸冷下来,重新坐好:“好,朕在这里等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急事惹得我儿连侍从都未带上!” 在场大臣纷纷窃窃私语,喜忧参半,人群边缘,站在阴暗处的五皇子死死盯着报信的人,眼神阴翳。 七天内,他在江南那几处深耕多年的店铺生意,莫名其妙不景气,几名管事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单子砸的砸,店铺关的关。 他不信与魏游无关。 心里的气没处撒,本想着出来透透气,巧的是撞见魏游。天知道他亲眼看见魏游出海时多激动,心里祈祷着赶紧下暴雨,果然,上苍是眷顾他的,半个时辰后果然下起了暴雨。他又在岸边等了片刻,见瑞安王府的下人心急如焚地搜寻才大笑离开。甚至夜晚入眠后辗转反侧,兴奋地彻夜未眠! 但魏游居然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他为什么没有死在海上? 他怎么没死在海上? 很快,五皇子得到了答案。 灼灼目光下,一道颀长俊朗的身影从容地迈入大堂:“儿臣向父皇请安,劳烦父皇为儿臣担惊受怕,实在是儿臣之过错。” 皇帝怒道:“跪下。” 魏游利索下跪,没有半分不情愿。 此前魏游消失一天一夜,所有人都偏信五皇子地话,怀疑他出海去了,如今见身上毫发无伤,只是衣服和头发被风吹得有些许凌乱,又不似传闻所言。 皇帝收回打量的目光,脸色缓和半分:“小五说你出海找江家哥儿去了,是与不是?” “是。” 竖起耳朵听的大臣被魏游不怕死的话吓得心脏乱跳,心里直呼好一个大胆的瑞安王。 没等皇帝和大臣们深吸上一口气,魏游又道:“又不是。” “……” 到底是还是不是。 皇帝训人的话堵在喉间不上不下,难受的很。 好在魏游没让他们大喘气太久:“寻江盛是真,出海是假,倒是听说五哥对本王行踪了如指掌,笃定本王出海殉情了?” “哪里听来的混账话,”五皇子心中一凛,大殿内的消息魏游知道的真快,“六弟称出海寻江盛,言语又模凌两可,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皇帝的食指在扶手上有节奏的敲打着,皇子之间的暗潮汹涌,他看在眼中,也不无纵容和考量的意味。 “本王不过事出有因离开一日,回来无人担忧本王安危,反倒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三堂会审,着实令人心寒。” 大殿内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魏游身上,思绪转圜不定,魏游半垂眼独自跪在地上,挺直的脊背似乎略显疲惫。 失落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皇帝眼眸深处划过一丝愧疚,未表露出半分,就听魏游道:“不过五哥若对本王的私生活感兴趣,左右不过一句话的事,本王好带五哥好好逛一番建州,这地方本王逛了一年多,摸得和皇城一样熟悉,哪儿的酒烈,哪儿的花红,哪儿的曲儿好听,都能说上两句。” 说罢,魏游旁若无人地朝五皇子挤眉弄眼。 皇帝:“……” 大臣们自行脑补吃喝玩乐一条龙,再看向五皇子时眼神也变得奇怪了些。 几个大臣年纪正当中年,家里孩子也不少,府上或多或少有一两个犯浑的纨绔,一日一夜不回是常有的事,有些事情他们年轻时一样干过,甚至有过而无不及,轮到子孙犯错他们平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总有几个特别较真的儿子或者姨娘硬在他们面前透露消息。 这不就是争宠吗? 大臣们悟了。 也有心思活络的大臣,悟透其中关键,瑞安王失踪的事情原本没有多少人知道,还是五皇子“碰巧”有事找瑞安王才得知消息,又劳师动众寻魏游,最终传到陛下耳朵里。 皇帝瞧着大臣的心思,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混账!” 几番扯皮终于折腾得皇帝耐心告罄,但语气却柔软了些:“少耍贫,到底去哪了?” 皇帝发话,魏游哪敢怠慢:“儿臣一日一夜未归,是因为儿臣找到江盛的线索了。” 大殿内哗然一片。 皇帝眉间微挑,显然有些意外,大殿内却有比他更意外的人:“江盛还活着?”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 不等魏游开口,江少卿怒道:“五皇子这话什么意思?江家从未承认盛哥儿过世。” 自打江盛消失后,江少卿已经憋了好几日火,特别是查清自己弟弟落水真相与几个皇子相关,一肚子火没处撒,偏生五皇子专往他枪口上撞。 下一任皇位继承人还未确定,就这般嚣张,若真是大皇子五皇子得势那还了得? 再说,当今陛下人前还礼让他们江家三分,五皇子又是个什么东西,皇帝都能换,一个皇子算什么。 大臣们心思各异。 除了江少卿,在场的大臣和五皇子想法一样的比比皆是,甚至皇帝都认为江盛凶多吉少,只不过五皇子口无遮拦,旁人多少不敢明面上说,毕竟得顾及江家的感受。 五皇子自知理亏,摸摸鼻子不说话,暗地里记下江少卿驳他面子的事。 “好了,”皇帝出声,大殿内无人敢吱声,皇帝示意魏游继续,“既然找着了,怎么不带回来?” “凶手尚未查清,儿臣怕有人对江盛不利,便自作主张没有带人回来。”魏游道。 皇帝心想是这个理,也没有怪罪:“人没事就好,珍妃整日茶不思饭不想,自责的很,还需早日查清事实。” “父皇说的是,”魏游话题一转,“盛哥儿不便回来,不过,儿臣带来了另一个人,与盛哥儿落水有关。” 江盛落水,除了本人外,只有珍妃是亲历者,可珍妃坐在屏风后旁听,在现场,还有谁与盛哥儿落水有关? 大皇子瞥见魏游似笑非笑的视线后,眼皮不安的跳动一下。 不,有一个人真的与珍妃一样重要。 答案呼之欲出! 果不其然,魏游身体板直,眉目紧绷:“儿臣抓到刺客了。” 又是一阵哗然。 侍卫出去带人,大皇子与五皇子暗中对视,均看清对方眼中的讶然,大皇子愈发郁闷。 魏游真抓到了人了? 不是在诈他吧? 可那笃定的神情骗不了人,大皇子惊疑不定,又责怪起国舅来。 外公怎么挑的人,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一个哥儿居然还能在插翅难飞的海里让他逃了,逃就逃了,还反被活捉落下把柄。 不对,也不一定是活捉,事情没有定论前他不能自乱阵脚。 视线不自觉又回到魏游身上,大皇子联想到之前一系列事情,多少觉得魏游和江盛两个人有点妖。 魏游已经起身,见他看来,回望过去,视线交锋中魏游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人还没进来,皇帝对魏游抓到凶手的事满肚子疑惑:“你在哪抓到的人?” “人并非我擒住的,是一名渔民发现的。” “渔民?怎么又扯上渔民了?” “此事还要从昨夜说起。” 魏游回程路上构思好说辞,也不见被会被戳穿的紧张,他娓娓道:“昨夜儿臣照旧在岸边观海,有一渔民带着江盛的信物找到儿臣,说是江盛想单独见儿臣。” 五皇子闻言讽刺:“那陌生渔民寻六弟单独会面,六弟一声不吭随他去了,心可真够大的,也不怕有人偷了信物诱你前往趁机害你。” “本王不傻,那信物非价值连城的宝物,不会过分张扬,一般人注意不到。儿臣与盛哥儿之间曾有暗语,即便注意到了,拿了信物来寻儿臣,亦不会去三言两语让人骗了。” 魏游前半句话说给五皇子听,后半句话朝皇帝解释,皇帝心中信了几分。大臣听了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们为官的自知信物有多重要,重要信物都设有暗语,否则被敌对势力利用一万张嘴巴都说不清。 见无人再打搅,魏游继续道:“跟随渔民前往一处偏僻的临海渔村后,儿臣终于见到了失踪多日的江盛。” 江少卿忍不住担心:“盛哥儿怎么样?他怎么会在渔村?” “不必担心,江盛身体无事,就是受了点惊吓,”魏游宽慰两句,庆幸道,“多亏盛哥儿善水性,入海后,他知有人想害他,拖着刺客在海里憋上许久,兴许是有身孕体力大不如从前,发生意外使两人双双溺水,幸而被出海打鱼的渔民发现,才幸免遇难。” 魏游说完,众人才回过味来。 “你说盛哥儿有了?” “江盛怀孕了?” 七嘴八舌,一时间整个大殿闹哄哄的像是菜市场,除了真心实意担忧弟弟的江少卿,就属珍妃嗓门最大,最意外。 “你确定盛家的哥儿怀孕了?” 尖锐的问话中带着明显的怒意,好似江盛怀孕是多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 魏游被吼地摸不着头脑,怎么珍妃的反应和他设想的不太一样,珍妃宠爱儿子,见儿子开枝散叶不该是这个反应才对。 透露怀孕的消息有魏游自己的考量,两个小崽子不可能一直流落在外,但如今小崽子对尾巴控制,若告诉满朝文武自家美人鱼生了两条小美人鱼出来不得吓死。 所以需要事先铺垫,等人鱼变成人类婴儿带回家也能自圆其说。 魏游猜测珍妃脸色泛青的原因,抬头发现不仅珍妃,皇帝、大臣们的表情都挺奇怪的。他循着若有似无的视线,皱起眉,忽然,消失的记忆如天雷般滚滚而来。 他记起来了。 记起这群人表情怪异的原因。 因为在知情人眼中,他,原身,目前还是个一不良于行的阉人! 江盛怀孕,等于给他偷人了! 难怪他透露江盛怀孕这群人神色一言难尽,在他们眼中,他魏游就是个被带了一顶明晃晃的绿帽子还沾沾自喜的大冤种啊! 魏游:…… 哑口无言,有口难辨,无言以对。 珍妃难以置信的语气让原本传闻中的不确定成为了肯定,果不其然,魏游明显察觉暗落落投注在他下半身的视线变多了。 “……隐疾早就好了。”魏游嘴角抽搐,冷着脸说道。 说完,魏游身上的目光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大臣们恍然,不管现在是不是行了,原来以前的魏游是真的那什么不行啊。 屏风后,珍妃欲言又止,心里头叫嚣着当场找太医为魏游号脉,诊一诊自家儿子隐疾是否痊愈,但大堂内大臣这么多,若是没好……刚才她脱口而出的一番话已经有损皇家颜面,断不能再叫人看了笑话。 只能稍后再议。 皇帝同样心情复杂,但毕竟当了几十年皇帝,表面功夫还是会做的:“江家哥儿为皇家添福,赏。既然有孕自不能让他独自在外,清泽你且带他回来,朕多派些人手给你。” 魏游替江盛谢过皇帝。 经过这么一茬,珍妃是待不住了,寻了个由头匆匆找太医去了。 大堂内的氛围实在古怪,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五皇子憋了许久差点憋到内伤,话断在江盛疑似没死的消息上不上不下,可大伙似乎接受了魏游没有出海的说辞,没有再深究。五皇子一转头,发现皇子失望和怀疑的眼神,一口血堵在胸口,差点蹦出来当堂作证魏游撒谎。 但他能吗? 他不能。 说他亲眼所见?他没办法和皇帝解释他为什么去海边,为什么知情不报,为什么佯装魏游在王府去寻他。 只能拼命找魏游话种的漏洞:“消失的一只船作何解释?” 尴尬的气氛被打断了,原本悄然翻篇的话题被重新挖了出来。 对呀,好端端的船怎么会消失,众人又看向魏游。 魏游不悦:“五哥说的什么话,本王为何要为一只船做解释,船没了问渔夫才是,怎么没系紧船绳被风浪吹跑了。” 来福在魏游这个靠山到场后,胆子也大起来:“殿下,是奴才们找不着王爷着急了,见少了一条船暗自揣度王爷出海去了,实际上并未有人亲眼见到。” 亲眼见到的五皇子:“……” 感觉自己被中伤。 “大胆的奴才,岂有你说话的份。” 大臣们站在魏游这边,言五皇子强词夺理,昨夜大风大浪,船被吹跑一只在正常不过,谁说一定是魏游拿的,巧合罢了。 五皇子心中暗骂,这群愚人! 恰好出去带人的侍卫回来了。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门口,只见一个泛着酸臭味,被侍卫一左一右拖进来。他垂着脑袋没有特别的反应,无人打理的头发交杂在两旁,遮挡住面容,不知是死是活。 见到人,五皇子捂着鼻子后退两步,格外嫌弃,但犯人在路过大皇子跟前时,大皇子抬了一下头。 凌乱发丝下,布满痂痕的侧脸一闪而过。 这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一张放在人群中也不会给人留下印象的普通到极致的脸。 似是察觉到如芒在背的目光,一直垂着头的人脸庞微侧,整张脸清楚地倒映在大皇子的眼帘之中。 大皇子瞳孔骤缩。 此人……是谁? 这根本不是他派出去的人! 无人知道大皇子心中如何惊涛骇浪,大殿内,两名侍卫把刺客强压在地面上,杂草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再次覆盖面容。 魏游哪管侍卫阻拦,上前就是一脚。 刺客被踹翻在地,拼命地咳嗽,口中鲜血溅染在水泥地上,侍卫赶紧拉住发怒的魏游,怕出人命,只是拦得住魏游的身,却拦不住魏游的嘴:“本王定要诛你九族!” 显然是被气急了。 然而,一旁的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快被魏游这张嘴气死了,审案时面对死气沉沉不愿意开口的犯人最忌讳的就是威胁,越是看不见希望越是撬不开嘴,突破心理防线才是提审关键,结果魏游倒好,直接判个诛九族把后路断了。 他们还审个屁。 本就对魏游主持断案工作不满的人心中愈发糟心。大理少卿向魏游发问:“王爷可从此人身上得知些线索?” 魏游果然停下闹腾,吃瘪道:“嘴被水泥封过,一点缝隙都没有。” 那就是没有套出有价值的东西,刑部右侍郎和大理少卿交换一个不出所料的眼神,上前请奏:“请陛下容我等细细审问此人身份。” 没等皇帝回答,五皇子也冲上去对着他的脑袋狠狠一脚,原本就虚弱至极的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鲜血流了一地。 “就是你谋害我朝瑞安王妃?” 说着,抬起一只脚朝他脖颈动脉处踹去,那凶狠的架势竟是想把人活活踹死。 不少人被五皇子泄愤的举动惊到,又纷纷皱眉,但无人上去阻拦,眼睁睁看着五皇子的脚落在刺客身上。 那刺客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危险,用尽力气偏转脑袋,险险躲开五皇子的袭击,五皇子一脚落空,怒火四起,但侍卫动作更快,上前拦住了五皇子,再看那刺客,早已昏死过去。 皇帝眉头拧紧,训斥:“一个个的成何体统!” 又对那大理少卿说:“速带下去给他治,朕限你们三日之内查明真相。” “臣遵旨。” 被侍卫拦住的两人相互对视,又很快移开视线。 专业的事情专业的人做,审案的事情交给刑部和大理寺。 人群散去,魏游留下随皇帝带去见珍妃,被早已候着多时的珍妃一把按在座椅上,命令几个太医轮流替他诊断,折腾了半宿,确认魏游的隐疾是真的好全后才放他离开。 深夜。 王府里,魏游还未吃上一口热饭,大皇子不请自来。 “父皇最喜爱六弟言六弟最像他,我原不信,如今看来是我道行浅,一直未参透罢了。” 大皇子站在油灯前,居高临下般俯看魏游,明亮的火光拉长他的身影,巧将魏游彻底笼罩在阴影之下。 怀疑原身藏拙的人很多,只有魏游最清楚根本原因是变了“芯子”,所以对大皇子的挑衅他无动于衷,别说起身,连眉头也未曾皱一下。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大堂内只剩下筷子碰碗壁的清脆声,见大皇子不动不言,魏游抽空尽地主之谊,手转茶壶替大皇子续上一杯。 魏游愈是云淡风轻,愈是叫大皇子恨得牙痒痒。他按捺住怒火,没有忘记此行目的。 “六弟以为三弟又安什么好心,比之豺狼有过无不及,最是心思深沉又心性多疑,与他共谋不若与虎谋皮,又能得落得个什么下场。” “大哥此言差矣,与谁谋不是刀尖上行走。” “自有人前正人君子背后两面三刀的伪君子,亦有表里如一,信守诺言的真君子,六弟定是受了人蒙骗。” “那不若大哥说说,弟弟该如何是好?” 搁下筷子,魏游替自己倒了一盏茶,拿在手中把玩。 大皇子见魏游松动,觉得有戏。 饭菜收拾干净,丫鬟侍从退下,大堂内只留下他们两人。大皇子缓缓道:“自古《周礼》便言,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纵然有天妒之资又如何,长有无序便是崩了礼乐,坏了规矩。” 来了。 大荆皇后没有福分早逝,其子早夭,当朝未有嫡子,按照立嫡立长的规矩,大皇子继承皇位名正言顺。 做他的春秋大梦。 魏游只想大笑出声,他以为大皇子偷偷来挑拨离间,没想到更蠢,企图私下拉拢自己。 他们的关系有何修复的余地:“乡野村夫尚知父母健在不分家,大哥不知?” 意思是皇帝还没死呢,就想着继承皇位,就算继承皇位那也是皇帝突然暴毙未立太子的情况下,如今皇帝健朗他说这些话实属大逆不道。 外头守着人,大皇子自不会放任今日之事传出去:“既然说了,便敞开天窗说个痛快,六弟仍要执迷不悟?以你的聪明才智,岂会不明‘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的道理?” 良木?贤主? 大皇子吗? 魏游终于抬头正眼瞧大皇子,眼底的讥讽终叫大皇子怒意直冲脑门:“本宫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一副视万物为蝼蚁的高上姿态。” 茶盏扫落在地,几滴水渍溅在衣摆。 大皇子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头,仿佛随时准备爆发。 魏游静静注视着发癫的大皇子,像是在看一只丑态百出的猴子。 又是这种眼神! 又是这种眼神! 大皇子胸前剧烈起伏,压抑多时的怒火喷涌而出:“我能够走到今天的境地,全是你们逼的!一样是皇子,一样是庶出,凭什么你们父子情深,而对我视若无睹?” 此刻,大皇子哪还记得克制理智,眼里满是化不开的深仇积恨。 “你知道为了能让他多看我一眼,我曾多勤学刻苦,每日朝经暮史、悬梁刺股,只为一声肯定,但他呢?像是批阅无关紧要的奏折一样,看一眼便搁置一旁,甚至连一句‘做的不错,下回继续努力’都不愿意敷衍,你们可知我的感受?” “不,你们不知,”大皇子似乎陷入了癫狂中,自顾自道,“不用争不用抢,我渴望的梦寐以求的,你们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当你磕磕巴巴背完《三字经》时,他夸你‘我儿聪慧过人’,于我,仅冷漠地丢下一句‘你无需用成绩证明自己’!” “你呢?不学无术是性格活泼,狂妄自大是皇子气质,强抢民女是皇家福气,父子情深,眼里的沙子都是含在嘴里的金子。” 大皇子可怜? 抛开一切前因谈后果,高墙之内的人谁不可怜? 魏游冷笑:“所以你收买我宫中伴读侍从,纵我成为不学无术之人?所以你联合国舅,企图在天高皇帝远的东岭置我于死地?所以你今日来找我,准备翻了这破天自己当主子?” 被当面戳穿,罪魁祸首却不见一丝愧疚。 “弱肉强食,这便是高墙之内的生存法则。既然六弟打算一条死路走到底,那么他日也别怪哥哥我下手狠了。” 大皇子慢条斯理地整理微乱的袖口,嘴角轻扬,又恢复了刚入门时从容尊贵的模样,不见一丝狼狈,甚至颇为遗憾道:“你成亲那日的药下得太轻了。” 魏游也笑:“多谢了大哥帮忙,让本王得了一门好亲事。” 两人不欢而散。 灯芯燃烧至尽头,火焰随风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微弱烛火下,新灯芯接替了旧灯芯的工作,继续完成照明的使命。 明亮的灯光将魏游颀长的身影拉长,同时也照亮屏风后面的人。 “在想什么?” 端坐在屏风后头的人替魏游倒上一杯清茶,魏游没有喝,接过后拿在手里把玩:“在想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问的没意义。” 魏游小抿一口,称赞:“没想到三哥还有这般手艺。” 在屏风后坐着,将魏游和大皇子的话听的一清二楚的,正是这位大皇子口中道貌岸然的大荆三皇子。 三皇子盛了他的赞美,笑了笑:“世上可没多少人敢喝我沏的茶。” 一语双关的话,魏游似是没听出来:“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还怕这个?” 话一出,仿佛时间停滞了一般,紧张和压抑的气氛陡然弥漫开来。两人一站一坐,视线相互碰撞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还是三皇子先开口:“所以你选择站在我这边?” “三哥怎么不先问我如何得知的消息?”魏游眨眨眼。 那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遗传至同一个人,而笑起来时的明媚更像那位已故的女子,三皇子为魏游的笑恍惚了一瞬,回想起曾在丞相家中只是惊鸿一瞥的画卷。 世间留有皇后的画像不多,丞相虽是寒门清流出生,但其夫人与皇后是闺中密友,私自藏了一幅画留作念想。 那是一位梳着垂鬟分髾髻的少女,容颜清丽秀美,眉目如画,眼眸明亮而温柔,画中少女穿梭在桃花丛中,衣袂飘飘,宛如仙子下凡。 在人间渡劫二十载,又回天上去了罢了。 都说魏游更像皇帝,但他始终觉得,魏游和那女子笑起来更相像一些。 “知晓此事的人不多,却也有一两个。” 三皇子说的隐晦,以为魏游是从他们口中知晓的,可惜这回三皇子猜错了,是魏游问了还在海上养胎的某个外挂。 为了安抚江盛,也为了夫夫和睦,魏游向江盛坦白自己穿越的事情,也相互通气,深入了解这个世界的构成,既然回不去了,就该考虑如何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保全自己。 魏游的沉默在三皇子看来是默认,他垂下眼,道:“听说是一位性情中人,也是一位期待孩子出生的母亲。” 魏游讶然,一瞬间明白过来,三皇子是在回答他一开始的提问。 “还有什么想问的?” 在三皇子的目光下,魏游缓慢地摇摇头。 他非原身,无法替已经死去的原身感同身受,倒是有一点三皇子不知道的内容可以展开说说:“没什么想问,不过就是寻常大户人家后院争宠,一家之主受胁于继母和外戚,宠妾灭妻保全自身,掉包嫡子充当庶子的窝囊事。” 三皇子闻言大笑三声,替自己倒了三杯酒,爽得直呼:“痛快。” 也不知道是喝酒开心,还是终于有了个弟弟让人开心。 “你且万事留心,既已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小心那饿狼反扑。” 临走前,三皇子叮嘱。 魏游不会小瞧任何一个没有良心的人:“若我没有猜错,大皇子今夜必定派人去监狱那头杀人。” 三皇子提醒:“只怕声东击西。” “不急,”魏游显然也考虑到了这层,“盛哥儿住下的村我设了陷阱,等的就是他们今夜自投罗网。” 夜深无月。 魏游送三皇子出门,而后视线落在摇曳身姿的树梢暗影上,语气生寒:“慢慢来,杀不死罪魁祸首,这次先砍掉他的左膀右臂,下次定要叫他……” 夜风习习,吹散了余下的话音。 第 77 章 身心俱疲, 魏游沾了枕头后倒头就睡,醒来神清气爽。 但更多的人彻夜未眠,甚至不眠了两天两夜。 “前夜有人暗探建州府衙牢房被当场抓获, 衙门的人不轻松, 刑部的人也恨得牙牙痒啊, 一个个被人从被窝里拖起来, 天亮了人还在牢房呢。” 小将军覃洐来王府看望魏游,与魏游同膳时悄悄递给他消息。 魏游当然知道前夜的事,事实上他还知道临海的小渔村也抓了一批人送进去。 不过,在覃洐面前,魏游装作头一回得知消息, 怒气冲天:“天子脚下公然劫狱, 这幕后之人简直胆大包天。” “可不是,”覃洐大口咀嚼脆爽的拍黄瓜, 口齿不大清晰,“不过不是劫狱。” 覃洐左顾右盼,凑近魏游耳畔压低声音道:“是去杀人灭口。” “目无王法!胆大妄为!” 气得一巴掌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吓覃洐一跳。 “不行,本王去府衙一趟, 小覃将军请自便。” 说罢起身大步向外走去,还没跨出两步,覃洐眼疾手快拦住他:“哎不着急啊,王爷,那犯人被当场抓获, 没出事, 据说是派了个高手调包关押的刺客,等着人来呢, 看来建州衙门也不是一无是处。” 魏游状似被劝住了,覃洐又学着他家儿子出门前叮嘱过的事情,对魏游和江盛一阵嘘寒问暖。 心意领了。 恰好有人来禀,大理寺和刑部已经将事情原委、背后主谋审问清楚了,正要禀明皇帝,皇帝唤他过去。 行宫。 大臣分列而立,与上朝时一般无二,魏游来的迟,受了注目礼。他漫不经心地扫过会场,一眼就注意到某几位大臣乌青的眼袋。 罪过罪过。 不过值得意外的是,大皇子居然不在。 没等魏游细想,皇帝开口道:“小六来了,开始吧。” 一位头发半白,穿着红色朝服的官员上前一步,魏游认出他,是上回差点被自己“诛九族”之言吓破防的两人之一,大理少卿。 黑眼圈最浓的是他,刚魏游进门瞪他最凶的也是这个小老头。 大理少卿周恒强撑着精神,只想速战速决回家睡觉,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如往常般禀明案件结果和经过:“陛下,臣……” “且慢!”门外高声打断。 周恒:“……” 人未到声先至,响亮的声音格外耳熟,与前天晚上威胁魏游的一模一样,魏游朝门口看去,果然见大皇子信步闲庭地走来。 与那日癫狂简直判若两人。 魏游与三皇子暗中对视,纷纷凝重。 皇帝面上的诧异十分明显,显然没料想到一贯提前候场的人缺席,甚至压根没注意到大皇子不在场。心中无端的尴尬和被打断的不悦来回交替,最终归为一句:“什么事?” 大皇子已经习惯了皇帝的无视,此前还会佯装黯然,自从与魏游坦白后,唯有的一点伪装也免了:“儿臣有线索提供。” 贼喊捉贼。 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魏游按兵不动,周恒先恼了。 大皇子这时候跳出来,不就是想推翻他们两部熬夜调查出来的结国吗? “陛下,刺客的事已经查清,还请陛下过目。” “不急,既然皇儿带来线索,就让他说一说,总归多一处线索多一份保障,朕不容许有任何谋害我儿,谋害我魏家亲眷子孙的人逍遥法外。” 周恒憋屈但没办法。 皇帝不见得心如所想,只不过那一刹那的对忽视大皇子的愧疚占据上风。 大皇子把握住了,道:“儿臣查获一艘战船,或许与此事有牵扯,请父皇明察。” 一语激起千尺浪。 战船,顾名思义,打仗用的船。建州有水军,自然有战船。但大皇子的意思显然不是说水军拥有的战船。 皇帝可以不关心何人对江盛不利,但绝不容忍有人在他统治下谋逆! 皇帝怒道:“怎么回事?!” “在陈家船工坊内,有人秘密建造战船,儿臣已派人将其团团围住,并关押制造战船之人。” 两个侍卫将犯人带上来,这副场景似曾相识,与前日魏游带假刺客面圣时有异曲同工之感。 不知为何,魏游的眼皮一跳。 被带上来的犯人十分狼狈,不像假刺客看似触目惊心实则皆是皮外伤,此人不同,手脚扭曲成怪异的角度,身上血腥味极其浓重,呼吸细弱若无,显然在被抓之后受尽非人般的折磨。 细森*晚*整*理看,被大皇子抓来的人穿着靛蓝色丝绸长袍,镶金腰带上悬挂翠绿的宝玉,身形明显富态。 甚至有几分眼熟。 瞧着像是…… 陈富?! “陈富,东岭八大家陈家之子,乃是船工坊的负责人。儿臣在建州城外陈富的一处宅院处搜出一本账目和图纸,请陛下过目。” 大皇子呈上账目和图纸,魏游看不清具体明细。皇帝快速翻阅账本和图纸,被其内容深深激怒:“放肆!一个小小的陈家也想觊觎朕的位置,当海上皇帝,好,好样的。” 图纸飘到陈富与魏游之间,魏游低头瞥见图纸内容后愣住了,脑袋嗡嗡作响。 这分明是,他画给陈富的设计图啊! 殿上的声音像是很远,又很近:“陈家一族之力难以成事,儿臣怀疑背后定有深海之鱼未露出水面。” 皇帝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整个殿内的人都承受着当朝皇帝的盛怒。 匍匐在地的人眼皮微颤,血迹斑斑的脸上仅有一双眼睛是干净的,他看向魏游,眼底是魏游读不懂的情绪。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背叛。 向来冷心冷情的魏游被这一幕深深激怒。 明州剿匪,魏游心疑番薯来历不明,而江盛为了取信于他,透露知道鲤州有海寇与官宦勾结,番薯也是海寇从南面运来的。 海寇一事牵扯甚广,一不小心容易打草惊蛇,为防万一,魏游没有直接处理鲤州的海寇,而是先去鲤州踩点打探情况,从长计议。只是皇帝比预料中提前半个月,打乱了他的计划。 即便如此,战船也不可能造出来了,因为炮筒还在他手里! 大殿内,大皇子断定:“儿臣带人进去时,正巧遇上工匠组装火炮,五只炮筒架在战船甲板上,虎虎生威,若是不信,本宫可带路与各位前去一观……” 让魏游产生了一种割裂的错觉。 炮筒在不在他手里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大家看到的战船是什么样子。 被摆了一道啊。 大殿内已经谈及如何处理陈富,但陈富现在的样子,如果不尽快救治,极大可能活不过今天。 魏游垂落在袖口的手指微动,大皇子朝他轻微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魏游薄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又看向陈富,陈富的身体虚弱得像一张纸,随时能昏死过去,但他仍旧强撑着用最后一丝力气告诉魏游。 不要,不要出面,这些人是冲他来的。 说实话,魏游与陈富之间不过是利益合作关系,各取所需,陈富完全没有必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丢了性命。 造战船魏游存有私心,无怪乎皇帝怀疑,一人掌天下的时代,魏游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身家性命放在一个篮子的打算,开拓海路也是以防万一,让自己日后有一条退路。即便陈富招供受他指使,魏游也有办法洗脱罪名,这条路他不会放弃,只不过从暗处转为了明处罢了。 只是未曾想,陈富竟然扛住严刑逼供,没有供他出来。 沉重和烦躁蔓延至四肢百骸,魏游很难用言语形容这种感觉。但他清楚,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大步一跨。 “儿臣有事请奏。” 话音被吵翻天的喧闹声淹没,没有溅起一点浪花。 “臣,有事请奏!” 陡然拔高的音量回荡在拥挤的大殿,嘈杂的大殿跟按了暂停键一般,瞬间鸦雀无声。 大臣瞅瞅魏游,又瞅瞅对面的老伙计们,眼神询问这位爷又有什么事,能不能稍微消停点,没看见他们正讨论如何谋反呢?不是,讨论如何处决谋反的人呢? “什么事?”皇帝问。 很快,他们听见魏游道:“战船的图纸是儿臣交予陈富,让他暗中帮忙建造。” 大臣:? 大臣:! 不是,怪不得你不参与讨论,原来谋反的人竟是你,瑞安王啊! 显然皇帝也蒙了:“你说什么?” 魏游重复:“战船的图纸是儿臣交予陈富,让他暗中帮忙建造。” 皇帝手指魏游,怒极反笑:“哪怕你是王爷也不得建造战船,你可知私自建战船是何罪?” “私建战船株连九族,”魏游从没见过皇帝真正发怒的模样,原来是这般心惊胆颤,“若是事出有因呢?” 有大臣质问:“有何因竟让王爷连大荆律法也不顾?” “鲤州海寇猖狂,私下勾结朝廷命官与世家,儿臣本欲暗中建造战船,免得打草惊蛇让大鱼跑了,只是没成想竟被人诬陷成谋逆之徒。” 不管皇帝信不信,大臣是不信这番说辞的。 大皇子嗤笑:“六弟在说什么玩笑话,如今造船谋逆证据确凿,编一个什么海寇出来可无法洗脱罪名。” 魏游反问:“若本王说,同样证据确凿呢?” “不可能!” 大皇子想都不想,直言:“若是证据确凿,六弟何必藏着掖着,我大荆多少能人异士,还怕他一个海寇不成?” “有一个海寇,自然也可以再培养一个,不把内贼处理干净,海寇迟早卷土重来,春风吹又生。” “谁知海寇是否真实存在。” 魏游还是那句话:“证据见真章。” 大殿之上的人总算抬眼,得了皇帝的允许,魏游派人去拿搜集到的证据,大臣又在窃窃私语,不过谈论的对象却变了。 周恒和刑部右侍郎等人拖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心里大骂大皇子和魏游千百遍。大皇子以为万无一失的事再次失算,脸色难看至极。魏游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是一场比谁脸色差的游戏,没有赢家。 柴正峰取来证据,一并呈递皇帝。魏游见他翻开其中一本蓝色的本子,解释:“蓝本是在明州剿匪中搜查而出的账本,其中记录山匪与鲤州大商户张有光的私下交易往来,张有光表面是位大商户,实则是大荆东南海的海寇,番薯亦是张有光从海外带来。” “若是他将番薯带入东岭,带入大荆,亦是有功之臣。”有大臣不认同。 魏游讽刺:“张大人不应与张有光同姓而有偏袒,张有光将番薯带入明州,却不是为百姓着想,而是交予山匪,足以见其心思歹毒。” 看完蓝色本子,皇帝没有特别的反应,大皇子暗自得意,魏游却留意到皇帝敲击椅子把手的频率加快了。 第二样是张有光与林家合谋打劫商队和收海上保护费的证据:“八大家的林家,别无二家。” 说完,周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魏游全当没看见。 第三样是张有光的年收支账本:“陛下,可与第四样府衙的税收记录拓本一起仔细比对。” 数目差异过于明显,甚至无需仔细计算。 第五样、第六样…… 皇帝看完,魏游说完,已经无人站立了。皇帝盯着证据不置一言,旁人猜不透帝心,无端生惧。 魏游一同下跪:“张有光与鲤州府衙内或是朝廷哪一位大臣勾结,儿臣尚未确定,请陛下责罚。” 无人敢说话。 抨击魏游的大臣一个个冷汗直冒,张有光十几年来偷税漏税的数目都抵得上朝廷一年的开销了,魏游若真无篡位之嫌,实乃大功一件。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内终于响起皇帝的声音:“战船是你造的?” 没问张有光,问的是战船。 怎么可能没有芥蒂? 魏游身姿挺拔,即便跪在地上仍叫人觉得像是一头永不屈服的卧虎:“是,但火炮不是,火炮筒需反复试验才可用于战船,若是射程短了,面对海寇便没了十足的优势。说来惭愧,战船空置许久,是因为建州的火药厂还未研制出射程长的火药筒。” “火药、火药筒均设在同一处?” 皇帝问了魏游地址,派人前去探查,而后又问起周恒刺客的事情来。周恒吃着瓜,等待皇帝处理海寇,猝不及防之下被点起来,成为曝瓜的人。 “臣等查明谋害王君的乃是东岭八大族中的林家大房,林家哥儿爱慕瑞安王,因爱生恨,一念之差做了错事……” “既然如此,林家九族抄家下狱,待海寇一事查明,数罪并罚。”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否定了一个家族几百年的辛苦耕耘,荒谬又不合理,但皇帝不愿意再往上深究,就得认,即便众人心知肚明林家是被拉出来背锅的。 魏游静静听着,有点可惜无辜的人,又觉得不值得同情,他们无辜,江盛和陈富不无辜吗?既然伙同国舅有心害人,也该做好准备迎接报应的到来。 事实上,林家与国舅的关系,同魏游与陈富有异曲同工之妙。大理寺和刑部只能追查到林家人,是因为林家与国舅的关系简单。林家与国舅非魏游早前猜测的亲属关系,当初詹家抢夺林家玉石生意,林家被打得抱头鼠窜,差点内忧外患下分崩离析,是国舅帮林家度过难关,所以理所当然地成为他的捞金池。大皇子初到建州未带多少帮手,没有地方豪绅的相助无法绕过魏游的眼线对江盛下手,所以魏游才会怀疑到八族头上。 国舅快刀斩乱麻,既然要保住扶不起的大皇子,只能舍弃一枚重要的棋子。 而林家,一条忠诚的狗,一个贪婪的人。 皇帝派出去的人回来了,魏游既然敢造战船,就有为自己开脱的办法,只是私造战船和查明海寇功不抵过。 “那就罚你一年内清查鲤州官商寇勾结一事,剿灭鲤州海寇,并十年内不得出东岭半步。” “谢陛下。” 人群散去,这一回,大皇子未再看他。 今天的亏魏游吃下了,从今往后,不管魏游做什么,皇帝和三皇子不可能再毫无芥蒂地待他,某种意义上来讲,大皇子的目的达成了,只是代价超出他的预想。 魏游带着陈富离开行宫回王府救治。 事情了结,本该松一口气,但魏游心里头沉甸甸的大石头从未落地。 一路他想不通,大皇子从何处得知他造船的事情,林家告诉他的?不可能,他敢肯定林家不知道这件事。陈家是内陆海运大商户,扩充船只无可厚非,不会被同行怀疑,那么还有谁,谁会知道他找陈家造船的事情? 这个人定熟知他与陈家的关系,也对陈家、建州了如指掌,还有足够的能力在陈家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拓走他的图纸和带走陈富。 范围逐渐缩小,魏游脑海中闪过一张张符合条件的面孔,眉间紧蹙。 侍奉在一旁管理用膳的侍从好几次张口欲提醒王爷该用膳了,均被来福眼神制止。王爷苦思定有重要的事情,至少比一日三餐重要,而沉思一旦打断很难再连贯起来。 为了避免打扰魏游,几个下人默默静候在一旁当毫无存在感的柱子。 从日头西斜至夜幕降临,魏游始终毫无头绪。 光明面上的线索无法锁定那只藏在暗处的老鼠,条件还不够,一定还有遗漏的关键信息。 是什么呢? 到底漏了什么? 魏游回想今日与大皇子对峙时各个人的反应,又倒退回暗中令陈富悄悄做事的时间段,再回忆抵达建州后经历的大事小事。 陈富、设计图、建州八族、大皇子、战船…… 等等,战船 建造一条合法的海运船,设计图纸、能工巧匠、建材银两缺一不可,船造好之后若想要航行,还需要打点什么? 是登记备案。 所有来往建州的商队、大船只必须在官府登记,为船只编号拿到通航证才行! 谁有权力查询新建船只的登记备案?谁有资格拿到这张基础设计图? 是建州府衙里的人! 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顺着脊柱一路直窜大脑头皮,他想到遗漏的关键信息是什么了。 是战船, 是战船上的火炮! 噌的一下,魏游自椅子上弹起,飞奔向书房。 智多近妖,慧极必伤的道理魏游懂,所以火炮是覃洐的功劳。 平州攻城战后,覃洐与他商议埋地雷的方式攻城太容易被发现,危险性极大,最好能远攻。世间不乏聪慧之人,魏游不经意点拨,覃洐灵机一动设想出投石车上改装火炮的法子,于是也给皇帝起了奏折。 王府有专人送信,但覃洐没有,他的信必走官道,必过驿站。 谁既有权利查阅船只资料又能拦截驿站的奏折? 魏游行至半路,停下脚步。 幽暗光线下魏游面无表情,树叶沙沙,负责打灯的侍从动作愈发小心。 已经可以确定人了。 熟悉的脚步声快速靠近,魏游调转脚步迎向来人,飞速吩咐:“你走一趟驿站,调查一下乔……” “王爷,建州知府乔应选死了。” 柴正峰与魏游同时开口,说的话却令魏游沉默了。 第 78 章 乔应选, 那个留有山羊胡,时常穿蓝色官服,有着中年婴儿肥的建州知府。 魏游与他打了一年多交道, 留下的印象不深, 只觉得是一个处事圆滑、左右逢源之人, 有几分爱民如子之心, 但对性命极其看重,非要说,甚至有些胆小怕事。 不像个主动招惹杀生之祸的人。 魏游甚至觉得覃洐的嫌疑大过乔应选,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无关大局的人捅了魏游措手不及一刀。 林家攀上国舅尚有踪迹可查,乔应选呢? 事发突然, 魏游不得不边走边说:“陛下可得知消息?” “已派大理寺和刑部前去调查, 只不过——” 微弱的光印在柴正峰脸上,照出他犹豫不定的模样。魏游道:“不必顾虑, 尽管把你打听到的都说出来。” “非有所顾虑,”柴正峰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王爷有所不知,乔应选乃自缢而亡。” 乔应选死的蹊跷, 魏游赶到乔府时,小小的乔府已经聚集了一批人,人不多,但也不少,恰好不久前与他对峙公堂的老熟人们都在, 一个不拉。 “来了。” 三皇子最先注意到魏游。 魏游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 环顾四周,素以明净为主的乔府一片狼藉, 书房内的珍宝被摔得粉碎,地上到处都是杂乱的册子,房间唯一的一片净土上,躺着一个蒙着白布的人。 死去的乔应选。 “六弟来的倒是巧。” 魏游终于舍得将目光移向立在一旁的人:“大哥何出此言?” “我听闻六弟与乔大人关系不错。” “本王与乔知府共事多时,于情于理都该走一趟。” 大皇子靠走近魏游,目光看向尸体:“得此关心,乔大人泉下有知怕是内心彷徨的很。” “乔大人一直为政清廉,爱民如子,当得起。只不过如今死的不明不白,可查出凶手是何人?” 话出口后,室内人神色各异,魏游不动声色地将每个人的微表情记下。 魏游来的迟,自知落了下成,只能见招拆招,虽有十足把握不会牵连自己,但也不会如大皇子一般狂妄自大,轻视任何一个对手。 “好一个为政清廉,爱民如子。” 大皇子摁住魏游肩膀以示亲近,魏游拍开他的手,不欲与他多言,偏生大皇子今日揪住他不放:“六弟你今日坦护乔应选,可知他如何对待你?” 遮人的白布旁边散落几本册子,大皇子一脚踢到魏游脚尖,魏游低头,一本摊开的册子安安静静躺在地上。 画面上是一幅图,格外眼熟。 只需一眼,魏游辨认出它的来历,正是陈家向官府备案的战船设计图。 大皇子脸上的讥讽犹如实质:“想必六弟已经记起此物来历,大理寺与刑部已经查明真相,下狱的杨家人也招供了,与鲤州海寇同流合污之人正是乔应选!” “我朝朝廷命官勾结海寇,做尽伤天害理之事,哪里当的了瑞安王一句‘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如今自缢而亡,定是知道无法逃脱清算,才以死谢罪!” 门口一阵狂风灌入吹灭烛火,天边的闪电照亮大皇子半边脸,遮不住大皇子得意的神情。 轰隆—— 雷声奔腾而来,大风将半掩的木门吹得吱嘎作响,风雨灌入,寒意从心口蔓延,大皇子若有所感,僵硬回头,只见遮盖乔应选的白布被吹起一角,露出惨白的面庞。 烛火复燃,门扉闭合,室内久久无人开口。 “若真如此,大哥怕什么。” 魏游打破僵局。 “行事坦荡之人何惧之有?”大皇子立在书房正中,语气凌然,任凭所有人打量,不见一丝慌张急促。 一旦细看,就会发现,大皇子自始至终不曾往乔应选的尸体多看一眼。 吹起的一角,无人处理不是无动于衷,是心中有愧。魏游蹲下捏起白布盖上:“事情查清了?可有遗漏或疑点?” 却不是问大皇子,面朝的是大理少卿的位置。对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证据确凿,人证物证均齐全。” “乔府中人如何处置?” “全凭陛下定夺。” 魏游并未多言,大理寺和刑部查不出线索,可见此事安排周密,背后之人胜券在握。 马车驶离乔府,往昔门庭若市的大门上贴着长长的封条,门口聚拢了不少自发前来的百姓,有为乔应选哭冤的,也有在乔府石狮子旁默默撒上白纸的。 来福于心不忍:“王爷,好多人为乔知府伸冤,是不是大理寺和刑部被人蒙骗了。” “你看。” 魏游没有回答他,指了指一处地方,来福循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许久,终于发现有一小伙人与大多数神态不一。 突然,他们把手伸进篮子,就在来福以为他们准备撒白纸时,一个臭鸡蛋正中匾额,留下了一道稠浓的痕迹。 有妇撕心裂肺哭喊: “乔应选,你个缩头乌龟,不敢得罪八大家族的人,为民伸冤,害我闺女死于非命,如今你不得善终,好好好,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 很快,妇人周围哭声连连。 来福沉默了。 “小树变成大树,经历风雨,惠及路过乘凉的人,同时也抢夺周围花草的营养,孰是孰非,在树倒下的那一刻,也变得没有意义。” 事实真相或许并非如此,但待树坑填满春泥,和风带来新燕,谁又记得沧海一粟间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砾? 魏游看了一会儿,放下车帘,袖口因为他的动作滑出半截蓝色的书脚。 细看,样式与书房内成列的账本无异。 细微的举动逃不过来福的眼睛,他眉心一跳,在魏游看向他前赶紧移开目光,心脏却砰砰跳得飞快,好似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马车越行越远,人群无尽的悲愤与沉痛被雨声掩盖。 乔应选被皇帝判以株连三族之罪,秋后问斩,魏游没有充足的证据替乔应选翻案,皇帝也没有给魏游太多准备时间,料理完乔应选的事,大部队一刻也没有停留就启程了。 北境大捷,陛下回宫主持大局。 环环相扣,魏游不得不怀疑为大皇子出谋划策之人心思缜密,同时,心里愈发忌惮那位只见过两面的大荆国舅。 庞大的船队消失在建州港口,魏游静立许久,直到江少卿和柴正峰找来:“王爷,去渔村的马车备好了。” “不,去望海塔。” 柴正峰迁来三匹马,本来来福备了马车,被魏游拒绝了:“你们跟在后头。” 来福没有柴正峰想得多,下意识问:“主子,我们去望海塔做什么,王君不是在临海偏远的渔村吗?” 脑门被魏游屈指一敲,来福捂着脑袋郁闷,惹来柴正峰一顿狂笑:“那是蒙人的,你还信了,怎么在王爷身边这么久也不见一丝长进。” “啊?” “啊什么啊,动脑子想想,就王爷那把王君看得比命根子还重的心眼,舍得将王君的行踪透露给虎视眈眈的人吗?” “柴护卫胆子不小,连本王也敢调侃,不怕罚你个株连九族。” 魏游勒紧缰绳,居高临下地俯视两人,若不是经历了一系列事情,当真会有人被魏游冷漠的外表唬住。 柴正峰不好拆台,边翻身上马边连连告罪:“是是是,臣怕极了。” 没有多少诚意。 “什么时候走?” 江少卿忍不住催促。 “稍候片刻,”魏游记起来一件事,“来福,命你取的碗莲盆带了没?” “哎呦,带了带了,瞧我这记性。” 来福跑向马车,小心翼翼从后座上拎起它,交给魏游。魏游单手接过,看似小巧实则重量不小的盆令手臂下沉半寸。 “盆里放了水?” “是。” 来福掀开蒙布,碗莲盆露出真正的模样。不大,约魏游两个巴掌大,陶瓷做的釉面光滑细腻,优雅的浅天青色和精美的工艺让人眼前一亮,碗莲盆中放了少许清水,点缀几叶浮萍。 虽未明说,但来福看得出魏游对此满意,于是趁机道:“奴才怕如此精致的瓷器摔碎,便自作主张让绣房手巧的绣女编织了一个手提网,也方便来去。” “有心了,回府自行领赏。” 来福眉眼弯弯:“谢王爷。” “这下好了吧?” 江少卿从没见过魏游这么磨蹭的人,魏游多无辜,没曾想还有被人嫌弃速度慢的一天,但他十分理解江少卿此刻的心情,想起马上就能见到江盛,古潭的心也渐起波澜。 骑马颠簸,晃晃荡荡容易将水洒出来,清水被倒在地上,魏游只留下几叶浮萍:“启程吧,去望海塔。” 虽然柴正峰解释了,但来福依旧摸不着头脑:“王爷,难道王君躲在望海塔的某个位置?上回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望海塔四周空无一物,并不适合躲避,总不能躲在海底吧。” 抬头一瞧,眼前哪还有人和马。 早跑出两里路了。 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矗立着一个不规则圆形,夹在大海与白云之间。 船只靠岸,魏游浮躁的心被海风奇异地抚平,什么朝廷的尔虞我诈被统统抛在脑后。 “欸,你走慢点。” 魏游喊了好几声,见江少卿一脸猴急,知道是叫不住了。他下船慢江少卿一步,不得不肩负起定锚的重任,可心里越是紧张越做不好事。眼见江少卿走得越来越快,胡乱固定了一处,也不管打得死结活结,快步追上去。 江少卿固执地认为,只要先一步见到江盛,在某种奇怪的胜负欲上就占据了优势。 魏游肯定不放心,江盛什么情况,别人不清楚,魏游能不清楚吗。 会出事。 海水退潮露出整片的沙砾滩,江少卿停在入口,视线内却没有发现江盛的踪迹,不禁心里一慌:“盛哥儿,盛哥儿你在吗?” 魏游后脚刚到,就见江少卿脸上怒意十足:“王爷不是说盛哥儿在此处?莫不是在骗江某?” 魏游眉间蹙起,他无法保证一条人鱼无时无刻留在海蚀洞。 哗啦啦—— 空荡荡的海蚀洞内倏然响起一阵水声,背对江少卿的方向传来气鼓鼓的怪罪:“你想对魏游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令江少卿一喜,他转过头去,一眼发现漂浮在海面上的脑袋,可没高兴多久,无边的酸意在他心口蔓延。 弟大不中留。 白白疼了十八年。 遥想共在丞相府时,白白净净的盛哥儿满眼全是他这个哥哥,左一个哥哥长右一个哥哥短,可爱又粘人,哪像现在,不分青红皂白说他欺负魏游。魏游有什么好,整颗心脏就没有一处是红的,谁能欺负的了他,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 瞧,见到人后,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黑心眼装的多可怜。 啊呸。 不管江少卿如何腹诽,小夫夫两个你侬我侬,把江少卿完全晾在一旁,直到江少卿实在忍不住:“行了行了,多大的人了也不害臊。” 闹得抱住魏游才两秒不到的江盛不好意思,挣扎着想从魏游的怀里出来,被一双大手摁了回去。 魏游上下打量江少卿,突然道:“大哥是否比本王大一岁?” 一声“大哥”震得江少卿头皮发麻:“王爷缘何提此事?” 魏游面无表情道:“旁人有大哥年岁的早娶亲生子,大哥一把年纪独身一人,自然不懂有夫郎的快乐。” 江少卿:“……”一把年纪。 你懂,你最懂。 在海里浸泡许久,江盛的衣服早已湿透,魏游早准备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魏游没忘记两条小鱼仔的事情,趁江盛换衣,拎起准备好的碗莲盆走到某个角落,蹲下身。 在江少卿视野盲区,躲在水下的两条小人鱼鬼鬼祟祟探出头。 捂着嘴巴偷偷笑。 大人鱼将他们带的极好,白白胖胖,唇红齿白,十分健康。 见到他,两双圆圆的黑珍珠熠熠生辉,下一秒,尾巴轻轻一摆,约好似的像小泥鳅一样窜到魏游跟前,华丽的尾鳍勾住魏游的手指,细嫩的小脸亲昵得蹭来蹭去,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和他们的阿爹简直一模一样。 魏游不禁莞尔。 相比他离开时,两个小崽崽大了许多,只是碗莲盆小了。魏游轻柔他们的小脑袋,顺便比划一圈,发现一只手掌已经不足以容纳两条小人鱼,浮萍也无法完全遮住他们的身影。 小人鱼不知道魏游在苦恼什么,他们欢乐地在碗莲盆里游动,也不嫌弃魏游挑选的盆小,轻盈地在浮萍下穿梭,有时利用浮萍遮住上半身,企图吓到魏游。 幼崽总有一种天然的治愈力,魏游被逗笑好几回。 “嗯咿~” 江少卿竖起耳朵,好像听到了悦耳的声响。 声音来自魏游的方向,但江少卿心里不爽,打定主意不理睬魏游,可又被魏游那处奇怪的动静吸引,心里像是有一根羽毛故意扫过,痒得不行,于是他装作漫不在乎地搔首弄姿,实则偷偷关注魏游的动作。 魏游没有完全遮挡住。 至少江少卿能看清,空无一物的碗莲盆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团白色。 魏游瞥向江少卿,后者咳了一声,被抓包后也不装了,从腰间掏出一把扇子,帅气开扇:“我曾在一本古籍上见过此物,是海兔。” 可魏游并不理会他的显摆,勾起遮布重新覆盖在碗莲盆上,隔绝江少卿的窥视。 “并不是稀罕的东西,只是畏光。” 江少卿不信:“王爷未免归于小气,多一人欣赏又不会缺一块肉。” 说着趁魏游不注意,扇子聊起遮布的一角,被魏游眼疾手快摁下。可一眼能见到的东西实在不少,一闪而过的鱼尾巴自然逃不过江少卿的眼睛。 魏游眉峰轻轻簇起,嘴巴翕动。刚想出声却被江少卿先发制人:“果然,王爷对这海蛞蝓稀罕的很。” 手下的碗莲盆又传来一阵嬉闹的水声,江少卿一脸“我就猜到了”,惹得魏游愈发沉默。恰好江盛换好衣服出来,江少卿将魏游小气的事一通告状。 江盛猜到了什么,脸色古怪。 但江少卿没有察觉:“你瞧他宝贝的,没出发前就命来福定制碗莲盆,一路上生怕磕了碰了碎了,等装进盆里,又是遮阳又是防备,看一眼都不行。甚至怕海兔饿死,在海里逮住两条小海鱼养着当储备粮。” 海蛞蝓江盛知道,是他去海底抓来的,但小海鱼是怎么回事,江盛有点蒙:“哪里来的小海鱼?” 江少卿抬了抬下巴,示意江盛看魏游的手:“盆里,和海兔放一块儿,不止一条,有两条。”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江盛更迷茫了,海蛞蝓吃水母或者藻类,不吃鱼,他给魏游带的时候也没有带鱼。 江盛问:“什么样的鱼?” 江少卿肯定:“蓝尾巴的鱼,尾巴如大海般粼粼生辉。” 蓝色的尾巴,两条,在魏游手里准备带回去。 与魏游对视一瞬间,江盛什么都想明白了,莫名理解魏游沉默的原因。 这不就是他们家的崽吗?! 江少卿惋惜:“真奢侈,为了海兔,居然精挑细选两条漂亮的海鱼作为口粮,简直暴殄天物。” “太可惜了。” 江少卿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好主意,“王爷,既然你已经有珍贵的海兔了,不如……” 魏游静静地看着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太过复杂,有江少卿看不懂的神色。 他迟疑道:“不如把鱼卖给我吧?我赔你两条膘肥体壮的鱼,绝对比这两条的肉更嫩更鲜美。” 魏游:“……” 江盛:“……” 魏游:“不卖。” 被拒绝了一次,江少卿没有放弃:“我有丰富的养鱼有经验,不信你问盛哥儿,丞相府里有一池锦鲤,生了好几窝,一条死都没有死过,把鱼交给我,你尽管放心好了。” 压根不是放不放心的问题。 江盛恼了,一把夺过魏游手里的编织提手,瞪了江少卿一眼。 江少卿后知森*晚*整*理后觉自己或许说错了话,改口:“这么好看的鱼给海兔吃了岂不是太便宜它了,不然,卖我一条也成,另一条你们养养肥自己分了。” 江盛实在听不下去,撇撇嘴,扬长而去。 留下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江少卿和全身上下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魏游,吹着海风。 不是,他弟弟为什么生气? 还有,这金贵的海兔非得吃鱼吗? 第 79 章 船只摇摇晃晃一路向前, 魏游和江少卿你一言我一眼将建州的事情说给与世隔绝的江盛听,虽然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简单的言语背后的惊险, 江盛听来心有余悸。 “皇帝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江盛将魏游全身上下摸了一遍, 确认没有缺斤少两后松了一口气, 余光瞄到江少卿的脸拉的老臭了。平日里江少卿看着没个大哥样, 但对他这个弟弟真心好的没话说,此次也是,豁出命去护着他。 当江盛看过去,江少卿又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尽管江盛不是原身,可他早就把江少卿当做自己的哥哥, 真心实意道:“大哥无事就好。” 这还差不多。 江少卿心里多少平衡了一点。 海蚀洞距离岸边不远不近, 三个人说着说着就拐到乔应选的事情上。 “乔知府死了?” 听闻一个算是熟悉的大活人几日之间与世长辞,江盛说不震惊是假的。错过十天, 像是错过了全世界,江盛本就不灵光的脑袋越发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了。 “他看着不像是会勾结海寇欺压百姓的人。” “乔应选不是自杀,是不得不自杀。” 江少卿了解的事情比旁人多。 他用故事开头。 一位寒门子弟凭借科举大放异彩,如愿进入朝堂,可朝廷并不像他想象中的一样奉陛下为尊, 甚至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书生自认天子门生,不愿参与党派之争,拒绝了国舅的招揽,同样也得罪了国舅。后在朝堂上被四处打压,而他眼里圣明的陛下却未替他们清流做主, 心灰意冷的书生在一次针对中被贬建州。 书生是乔应选这一点毋庸置疑, 江盛没想到事事中庸的乔应选也曾忠于自己的信仰,未曾妥协, 只是:“这与他不得不自杀有何关联?” “你以为被贬建州,国舅就会放过书生吗?” 江少卿的话令江盛毛骨悚然。 书生想法简单,以为远离朝堂之后只是仕途无望,还可施展自己为民谋福的抱负,却不想国舅并不想善罢甘休,甚至变本加厉。 消磨一个人志气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经历无能为力的痛楚。 书生的父亲和一名幼子在被贬途中不幸去世,书生没有被打倒。但复兴建州的道路阻且长,更令人不安的是,抵达建州后的三年,每过一年冬至,书生家就少一名至亲之人。三年,祖父、母亲、女儿相继离世,逐渐书生也意识到了什么。 至此,陪伴书生的只剩下祖母、妻子和一个儿子。 亲人相继离世,死别压弯了顶梁柱的脊梁,书生在绝对的威胁之下妥协了,变得懦弱、无能、怕事。最令人心寒的是,书生妥协后国舅并没有收手,在一个举家欢庆的团圆夜,抓走了乔应选五岁的儿子,一别就是十年。 “乔应选的儿子还活着吗?” 江盛想问又不敢问,就好像不问可以多几份活着的希望。 江少卿无情打破他美好的幻想:“死了,在十年前就死了,只有乔应选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或许他也是自愿蒙在鼓里。” “其实,乔应选不过才三十六岁。”江少卿说。 江盛还以为他至少四十六了。 唯一的儿子消失后,书生的祖母和妻子郁郁寡欢,没有撑过十年。至亲至爱的人死了,全都死了,乔应选也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得罪一个人的后果比乔应选想象中付出的代价更大,也更让人难以承受,十年寒窗苦读光耀门庭,最终却落得个妻离子散断子绝孙的下场。 他乔应选对不起列祖列宗,他想死,他恨不得立马下黄泉陪伴他们,但他不敢死,如果连他也死了,就没人能够为他们乔家人报仇雪恨,就没有人会记得他们血流成河的一家。 于是他活着,但活着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乔应选边为国舅做事边搜集罪证,好的坏的都做了。 时间足以影响一个人,装久了,也变得越来越麻木。战船的事情没有冤枉他,海寇的事情也没有,他越对百姓愧疚,越发对百姓好,在百姓心里乔应选无疑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到头来,国舅技高一筹,所有的罪证都指向乔应选,乔应选的蛰伏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腔抱负为民请命的清官成为勾结海寇企图谋逆的反贼,可他能怎么办,儿子还在对方手上。国舅想让乔应选背锅认罪,乔应选不从,当夜国舅派人寄来一只血淋淋的手臂。 “痛苦地面对曾经爱戴他的百姓面露憎恶,比杀了他更难受。”魏游替江少卿补上。 江盛道:“于是他选择自缢逃避现实。” 江盛明白了:“所以国舅一直知道乔应选的企图。” “嗯,”江少卿叹息,“允许乔应选活着,不过是想看看一只跳蚤能蹦多高。” 江盛紧紧抱住碗莲盆,替乔应选不平:“他到死还满怀希冀,以为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可天子脚下莫非黄土,更何况陛下亲临建州,天子之臣蒙受莫大的冤屈,陛下难道还会坐视不理?” 江少卿柔和得摸了摸江盛得脑袋,不得不感叹魏游确实把自家弟弟养的很好,对残酷的世界抱有一丝幻想。 “且不说背后之人阴险诡诈,做事不留痕迹,最重要的是,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不敢动他。” 国舅的势力盘根错节,魏游和三皇子虽联手,目前为止也沾不得上风:“就像岩州的事情一样,最后推出一个倒霉的替罪羔羊,草草收尾。” 用亲身经历的事情一类比,江盛明白了,气愤道:“这颗毒瘤害人不浅,真讨厌,死了才好。” 小鱼崽被吓了一跳,悄悄掀起面朝魏游的一头,被魏游一根手指戳了下去。他又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江盛的脸颊,红润的小嘴向前撅起,像是一只气鼓鼓的河豚。 魏游放过他的脸颊,将被风吹乱的一律发丝别到耳后,说道:“放心吧,会有那么一天。” 这一刻,江盛的心仿佛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着,让他的心情归于平静。 江盛眨了眨眼睛,体会到了安心的温度。 “别傻愣着了,上岸了。” 等江盛回过神,魏游和江少卿已经在岸边等他了。江盛嘟囔了一句,魏游没听清。 望海塔附近聚集了不少人,江盛下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少说有五六百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怎么回事啊?” 江盛靠近魏游,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袖角,魏游眉眼带笑,并未解释,而是在众人注视下接过江盛手里的碗莲盆,轻推江盛的背。 江盛被他推着上前两步,被迫暴露在聚光灯下。 被几百号人注视着,他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退缩,可魏游的手仍放在他的背上,隔着衣服传来的温度令他稍稍心安。 百姓毫无阻挡地看清他的脸,霎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雀跃。 “没错,是王君。” “王君瘦了。” “上苍保佑,王君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无事!” 江盛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又变得无措,心底热意翻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没有想到建州的百姓这么喜欢他。 明明,明明他也没有做什么。 他磕磕绊绊安慰道:“谢谢,谢谢大家,别担心,你们看我没有受伤,身体倍儿棒。” 却不想,声音更响了。 而人群中,哭的最惨的就属兰哥儿和锦哥儿。 “呜呜呜,主子,你有没有受伤,都怪奴没有保护好你,让刺客有机可乘。呜呜呜,望海塔比王府大殿还高的,好吓人,砸下去肯定很疼很疼。”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哎,你别哭了。”江盛没见男生哭的这么惨过,干巴巴安慰。 “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主子了,奴的眼泪怎么也收不住。”早已红透眼眶的兰哥儿扑到江盛跟前,上上下下来回确认好几遍,“太好了,主子你没事真的是太好了,知道刺客被抓,我和锦哥儿恨不得亲自去牢房揍死他,主子心肠那么好,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谋害你,太坏了那些人。” 兰哥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江盛不会安慰人,任由他抱着哭个够,时不时替他顺一顺背。锦哥儿比兰哥儿稳重一些,但眼眶也红红的像个小樱桃:“主子让您受委屈了,都瘦了一圈了。” 怎么都说他瘦了。 可他明明胖了一圈。 江盛想反驳,余光瞥见两人满眼担忧和心疼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么多人围观,兰哥儿和锦哥儿抽泣了好一阵终于不好意思,臊红了脸。兰哥儿退出江盛的怀抱,擦了擦眼睛,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忙忙把视线落在江盛平坦的肚子上,回头与锦哥儿一对视,悄悄背对江盛,死死咬着唇,眼眶又湿润了。 江盛对此一无所知。 来福上前,准备接过魏游手里提拎的碗莲盆,不料魏游避开了:“无事,你去把马车迁过来,该回王府了。” 尽管满肚子疑问,但来福并未问不该问的。 回到王府,魏游和江盛垫了肚子倒头就睡。 魏游与大皇子勾心斗角两天早已身心俱疲,而江盛独自带娃也并不轻松。睡着前,魏游迷迷糊糊中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但很快被铺天盖地的睡意淹没,无法再思考。 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翌日。 魏游被活生生打醒。 说打醒也不尽然,像是有一块温热的洗脸巾抽打脸庞。不疼,但足以唤醒一个沉睡的人。 黑影在视线中高高悬起,蓄势待发,魏游眼神危险地半眯起,在黑影落下的一瞬间,大手破空逮住偷袭者。 “嗯咿?” 手心滑不溜秋的东西奋力扭动,魏游面无表情地拽着他的尾巴将他提拉至眼前,手里的小家伙不扭了,一双澄澈的珍珠眼无辜地看向他。 很快,小嘴一撇,朝他委屈巴巴说:“咿——” 魏游和他大眼瞪小眼。 小人鱼吊挂在半空的尾巴动不了,叫唤了好几声,魏游都不理不睬。 大滴的眼泪倏然滚落下来。 一滴。 两滴。 砸在魏游的胸膛上,魏游有点心疼,终于舍得放他下来。 小人鱼趴在魏游的胸口,小手攥紧里衣衣襟,红红的鼻子一抽一抽,可怜的很。 江盛抱着另一条小人鱼半坐起,戳了戳小二的鱼屁股,嘴里却说着:“别逗他了,是饿了。” 说完还点心虚。 昨天倒头就睡,全然忘记两个小可怜了。 魏游揉了揉眉心:“倒叫我忘记了。” 他撑着床榻坐起身,没有防备的小人鱼一骨碌从他的胸口滚了下去,砸进被子里,被厚厚的被子盖住,魏游赶紧将他从缠绕的被褥中解救出来。 突然,身旁传来一声抑制不住的笑。 魏游挑眉,发现江盛笑弯了腰:“哈哈哈哈,你的脸,哈哈哈哈哈。” 他的脸? 是了,魏游是被小崽子扇醒的,他第一反应是脸可能红了,但细想又不是,脸红不至于让江盛笑得抽搐。 “脸怎么了?” “你照了镜子就知道了,噗嗤。” 魏游抱起小人鱼,起身披了一件外衣,走到屏风后的梳妆台。 光滑的镜子中映出一张冷峻的脸庞,与往日不同的是,本该洁净的脸上糊了几块不规则的黑痕,像是有人用布满灰尘的抹布在他脸上胡作非为。 做坏事被抓的小人鱼被抓住了死穴一般的尾巴,拎起,头朝下。 崽崽感知能力强,察觉眼前的人不好惹,赶紧伸出稚嫩的小手蒙住眼睛,好似这样做就能逃避惩罚。 “他也不容易,忙活半天才从碗莲盆爬过来。” 江盛笑够了,给魏游指路上明显的痕迹,两条明显擦得比周围亮堂的线从破碎的碗莲盆延伸至床头,为了爬床,两个小崽子甚至在垂落地面的床帏上学习攀岩,难度不小。 魏游捧起调皮的小二,戳了戳他脏兮兮的肚皮,终究于心不忍:“生鱼不健康,我让厨房多做两盘。” “咿——” 饭前,魏游挨个给两幼崽洗澡,一盆清澈的温水,进来时干干净净,端出去时乌漆嘛黑。 江盛接过搓干净的小崽子,用干燥的毛巾替他们擦干,不时吐槽:“小泥鳅。” “小泥鳅们”不理解阿爹和阿父的坏心眼,见与他们互动,小手在空中挥舞着,还咯咯的笑。 折腾半宿,两条被无良夫夫坑惨的幼崽终于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食物,狼吞虎咽,嘴巴鼓鼓的一直没有瘪下去过。 “明明才出生几天,牙齿都长齐了。” 人鱼才巴掌大,袖珍的牙齿比成人更尖锐,一口下去,戳进鱼肉中不见一丝停滞。 “他们这样吃没关系?” “不用担心,不会撑着,人鱼的消化能力十分强大。” 魏游若有所思,把山楂云卷糕喂到江盛嘴边,又喂了一块豆沙酥,山药糕,葱油饼,炸春卷…… 接连的投喂停止了,江盛砸吧砸吧嘴催促,魏游摊手示意他看桌上,满满当当的早点被吃得只剩下空盘和残渣。 消化功能确实强大。 三条人鱼端端正正坐好,局促的模样如出一辙。江盛蚊子叮似的说:“在外人面前我肯定收敛。” 两条小人鱼有模有样点点头,还不忘舔干净嘴角的残渣。 “嗯咿~” 魏游无奈:“吃饱了没?” 江盛觑了他一眼,又觑了一眼,不敢多说自己在海里的几天吃饭是按公斤算的。沉默声震耳欲聋,魏游看明白了,让厨房再添几道菜。 江盛为自己辩解:“我真很好养的,不挑食!” 嗯,魏游信了。 一个王府,三条人鱼不至于吃垮。 只是作为家里唯一的另类,魏游有点犯愁:“人鱼几岁能变出双腿?” 人鱼的模样在人类世界总归不方便。 这问题还真把江盛问住了,他对小时候的记忆不深,只知道在海边被养父母领回家的。 他挠挠头,仔细回想:“一、一岁?” 语气十分迟疑。 “记不起来了?”魏游换了一个问法,“你变成双腿的时候心里头在想什么?” 江盛苦思半宿,道:“想着变成双腿,就变了。” 魏游看看两条在玩茶水玩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变成双腿意愿的崽崽:“还有办法吗?年龄到了会自然变换吗?” 江盛头发都快撸秃了,仍然不确定:“可能?” 迷糊的大人鱼靠不住,魏游将两条小人鱼抱到跟前,替他们擦嘴,心里思忖着在变成人类婴儿前怎么瞒住他们的身份。 要不,就说捡来的吧? 第 80 章 一大清早, 兰哥儿从后门出去。 城东的早市格外热闹,兰哥儿熟门熟路找到一处摊位:“朱大哥朱大嫂,你们这儿一如既往地热闹。” 朱大嫂见是兰哥儿, 热情道:“是兰哥儿啊, 如今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但我们这摊子能起来, 还得多亏了王爷王君。” 朱家人是当初饥荒逃难来建州的难民,目睹建州的变化,也感谢收留他们的建州,把王爷和王君的再造之恩记在心里。 “朱大嫂太谦虚了,生意做得好还得靠本事, 你们这儿的菜新鲜脆爽, 朱大哥的野味也是,人来人往谁不说好。” 平日里均是王府的下人采办, 兰哥儿偶尔也会来几次,为江盛解馋,朱大嫂与兰哥儿寒暄几句,心里头说不出的踏实:“听说昨日王君平安回来,我们也跟着高兴。” 又嘱咐兰哥儿好好休息:“你这眼底黑眼圈啊比那川渝的猫熊重, 可得保重身体,不知王君身体如何,可安康?” 兰哥儿心底一暗,一想到未出世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悲伤又从眼眶夺出, 他含泪笑道:“主子身子安康, 劳烦各位担忧。只是主子好不容易回来,我夜里哪里睡得着, 瞧我控制不住喜极而泣,止也止不住。” 别说兰哥儿,朱大嫂也跟着眼睛红了。 摊边原本聚拢的人群,听闻兰哥儿是王君的贴身哥儿,默默走一旁把位子让给兰哥儿,兰哥儿心里头一暖,他快速挑选一捆缸豆,又抓了一把苔干,主子最爱吃有嚼劲的菜,他中午让厨房多备一些。 一旁沉默不语的朱大哥从背篓里掏出一只毛发丰满,身体圆润的大胖兔子:“昨日新打的,不是老兔子。晚上还摸了几条黄鳝,只不过没多少肉,要么?” 有三四条拇指大的黄鳝,不多,兰哥儿看了一眼,言简意赅:“都要。” 这个时节正是吃莲藕的时候,不过朱大嫂家没有,兰哥儿准备去其他摊位再看看:“朱大嫂,您算算,统共多少银两?” “今个儿大喜日子,怎的好意思收你钱。” “那怎么行,您这些东西抓来不容易,断不能让您亏本,这事儿叫王君知道了可得打断我的腿。” “那我们来出,王君回来了大伙都高兴。” “是啊是啊,我们来。” 周围的百姓好些受过王爷王君恩惠,你一言我一言纷纷表示替兰哥儿付。 “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 真客气和假客气兰哥儿分得清,这些淳朴又善良的建州百姓的关心如一股暖流,冲走兰哥儿心里的烦闷。 真心换真心。 谁说建州比不上皇城,他瞧建州是最好的地方了。 拗不过热情的人,最后兰哥儿不得不搬出王君,取用百姓的辛苦钱会叫王君伤心,百姓才停歇,不过朱大哥和朱大嫂只意思意思收了兰哥儿极低的银两,堪堪够个本。 兰哥儿又低价从别的摊上买了新鲜的莲藕和螃蟹,见不少摊主各个准备送她菜,只得匆匆回府。 王府。 碗莲盆被小人鱼碎的彻底,只能重新添置一个。 海蛞蝓被临时安置在水缸里,魏游计划改造水缸成莲花缸,成为小人鱼暂居的场所,奈何小鱼崽并不买账。 软软的小手揪住魏游的衣领,一反常态,任凭魏游怎么劝都不肯下水,稚嫩的小手一碰之下留下红红的印记,魏游不敢用力,两项僵持之下,门口传来窸窣的动静。 “王爷,江大人来了。” 建州姓江的大人不少,赶直接闯进王府的只有一个。 正想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庭院外。 “捂着胸口做什么,年纪轻轻一身毛病,实在不行了替你找个大夫?”江少卿进门见魏游捂着领口,挑眉道。 “江大人前来有何贵干?” 意思是有话可说有屁快放,不然赶紧走,看着厌烦。 “这便是王爷的待客之道?王爷藏着什么着急赶江某走。” 江少卿摇着扇子,打量着魏游,不着急说出此行的目的,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魏游,他鲜少在魏游的身上捕捉到慌张的表情,一时来了兴趣。 被一个大男人目不转睛地盯半天,要是别人早就扛不住了,魏游却未理会他。 死鱼脸上没什么表情,江少卿找了一会儿没找到线索,放弃了,转头摧残水缸里的荷叶。 水缸里的水在江少卿嬉弄下荡起波纹,水面下有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江少卿翻找半天没有找到目标:“两条漂亮的小鱼呢?” 魏游反问:“你觉得呢?” “就一个晚上,它把两条鱼全吃了?你也不管管吗?”江少卿心痛至极,太暴殄天物了,这海蛞蝓有什么好看的。 “喜欢自己去海里抓,”魏游不欲与他在这方面多言,“江大人圣旨上的任命时间超了。” 江少卿假意算了算:“王爷不说江某还真忘了,王爷也该启程去鲤州剿海寇了吧。” “这便不劳江大人费心了。” “此话同样送给王爷,”江少卿又道,“怎么不见盛哥儿?” “尚在休息,若有事来书房谈。” 躲在胸口的小东西正在扭动身体往上爬,再不加阻止,小二会正面撞上江少卿,魏游越过江少卿往外走,同时摁下蠢蠢欲动的调皮鬼。 避免尴尬的局面产生。 江少卿未立即跟上,一双精明的眼睛危险地半眯起,总觉得魏游的背影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书房内。 “张有光的资料。” 一捆资料被江少卿随手扔在桌子上,扬起几粒灰尘,魏游取过面上的一本打开,一目十行快速看起来。 江少卿继续说道:“微臣费劲千辛万苦从大皇子身上套来的,王爷不表示表示?” 魏游将其中一页折上一个角,继续往下读,边说:“江大人想要什么?” “以王爷的聪明才智难道猜不透江某所求?” 江少卿觉得自己的暗示已经够明显了,但魏游只是淡淡看他一眼:“还是那句话,喜欢小鱼去海蚀洞自己找,本王手里没有。” 有也不会卖亲生孩子。 话题到此为止,魏游说起正事:“张有光听到动静跑了?” “鲤州官扣勾结的根系比我们想象中的更深,建州的事情闹得太大,张有光得知消息后连夜坐船退回首岛。” “首岛?”魏游问。 江少卿抽出一份东岭舆图,指着某处道:“与鲤州隔海相望,是海寇的大本营,东岭水师中看不中用,王爷若想重用他们对抗海寇恐怕不容易。东岭船商挤破脑袋往北走,海寇占绝大部分原因,往南虽能带回奇珍异宝,但极大几率被海寇抢夺,轻则丢钱重则丢命,利润低还是丢性命,东岭人还是能分得清楚。” “说起来,东岭水师并未编在驻军内?” 魏游来建州前奇怪,覃将军带来的军队会泅水的极少,更别说海战,那该如何对抗海寇。 “除了津沽,大荆没有一处水师编制。王爷若想缴海寇,怕是不容易。” 无非是人力物力财力,现在他们缺的无非是人力,但这事不难。 魏游不理会江少卿的幸灾乐祸,把水师的事情写在宣纸上,又圈出来做记号,放在一旁。 “王爷真能沉住气。”江少卿感叹。 “本王记得,东岭林家和詹家是最大的两家玉石商,每年从大荆以南运来数万吨玉石。” “林家已经倒了,”江少卿与魏游对视,明白对方的想法,“王爷是怀疑詹家也参与其中?那王爷猜错了,詹家玉石来自南越国,此条沿海线尚且安全。” “江大人认为只有林家与詹家?” 魏游的问题把江少卿问蒙了,直道:“王爷手中莫非还掌握什么内情?还有谁牵扯其中?‘陈林半天下,黄郑遍地走’,王爷莫非怀疑这几家?” 魏游头也没抬,出口的话却令江少卿背后生寒:“江大人不妨再胆大点?” 他们的讨论内容里已经包含了东岭五族,比陈林黄郑詹更大胆……江少卿脱口而出:“东岭八族各个与张有光有关?” “不,不可能,”没等魏游开口,江少卿已经自我否定,“张有光今年四十有二,他们自称定海帮,据了解,定海帮成立至辉煌不过百年时间,而八族中最早来东岭的陈氏迄今已有三百年,最晚的胡氏也已有二百六十年,别说张有光收买八族,八族联合灭一个张有光绰绰有余。” 一捆资料不多,魏游看的速度极快,已经看完了大半。他也找柴正峰暗中调查过,只在陌生的几处标注。 忽然,江少卿见魏游抬起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灵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江少卿明白了什么,喉间发紧:“你怀疑是八族联手搞出一个张有光?” 怎么可能? 江少卿想要找理由反驳,但突然发现这其实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情。垄断南下诸国生意,笼络东岭百姓人心,保持八族的地位不得撼动,一举三得的好事。 为什么不可能? 江少卿头一次觉得魏游这个人的可怕,他是怎么想到的?霎时,江少卿明悟为何当初陆知运在见到魏游后,未经上报,暗自想方设法除掉魏游。 对三皇子来说,威胁太大了。 “丞相大人不知知不知道江大人用词如此粗鄙。” 魏游替他倒了一杯茶,唤回江少卿的思绪。 桌子底下,小家伙趁江少卿不注意,从魏游的胸口爬出爬到袖口,又沿晃晃荡荡的袖口爬到大腿上,玩得不亦乐乎。 一根食指摁在小人鱼背部,钳制住小人鱼的动作,魏游施施然道:“若八族真有这番能耐,国舅又怎有机会钻进铜墙铁壁中取得好处,更别说随意拿捏林府和乔应选。” 江少卿是有点草木皆兵,但归根究底是谁引导:“不知那句‘江大人不妨再胆大点’又出自谁的口?” 比起原著中遭遇家庭巨变的弟控,江少卿如今羽翼确实有些稚嫩,至少在魏游处从未讨到什么好处。 “嗯咿!” “什么声音?” 清脆的叫声在安静的书房内清晰可闻,江少卿盯着魏游桌子下,他敢打一百个包票,这一回绝对没有幻听。 “打一进门江某就纳闷了,王爷你到底藏了什么东西,活的?” “嗯咿!” 又是一声。 玩过头了,魏游面无表情,叫人看不出来他翻车之后的尴尬。 小人鱼漂亮的尾巴破空甩动,但上半身被摁住,他怎么也动不了了,于是愤怒了,拼命叫唤。 魏游松开手后,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报复,小二头铁似的不管不顾大声叫唤,江少卿说一句,他就跟一句,简直是默契的二重奏。 一边是:“嗯咿!嗯咿!嗯咿!” 一边是:“什么东西,给我看看,你藏了什么?” 魏游的耳朵终于受不了了,从另一处袖口拿出备好的小鱼干,堵住小二的嘴。 世界终于清净了。 魏游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声音,你幻听了。” 江少卿:“……” 睁大你的眼睛,淡蓝色的熟悉的尾巴,在空中醒目地摇摆,你听听自己说的话,像话吗? 别把个大活人当瞎子,诶喂。 虽然没看清楚全身,但江少卿敢肯定是那条从海蚀洞带回来的小鱼之一,漂亮剔透的尾巴,谁看见都过目难忘。惊喜小鱼没死的同时,江少卿想到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 “你快把鱼放回水里!再晚它就要死了!” 魏游没有防备,手心被巴拉开,江少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黑珍珠般的玉眼。 大眼对大眼,某双无辜的眼睛冲他无辜地眨了眨,然后安安静静地靠在魏游的手心。 躺尸。 “这、这布娃娃做的还、还挺真精致,啊哈哈哈。” 江少卿恍恍惚惚中带着一丝迷茫,不料魏游“嗯”了一声,见小二的小鱼干快吃完了,又取过一条递给他。 小鱼人捧着小鱼干一点点往小嘴里送,咔咔几下,小鱼干短了一大截。吃完了见江少卿还在看他,默默躺回魏游手心,闭上眼躺尸,安静的像是真的布娃娃一样。 江少卿:“……” 能不能尊重一下他,这样很像把人当傻子! 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 江盛一脸惊恐地站在门口:“你们……” 两人的姿势实在让人误会,但江少卿已经顾不了太多,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江盛顺着两人的视线往自己的领口看去,一条蓝色的尾巴从衣领中露出一角,江盛立即将它塞回去,慌张的模样明晃晃在告诉江少卿,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向来乖巧的小一,今天也一反常态,在江盛的怀里待不住,一双白白嫩嫩的小手攀住衣领。 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一张小脸又白又软,五官精致小巧,眼睛也大大的,像是两颗明亮的珍珠,透着出临世界的纯真与无害,可爱极了。圆滚滚的黑眼珠灵巧地转动,透着对陌生环境的好奇,好巧不巧,与一眨不眨的江少卿对上。 突然不动了。 我是假的。 江少卿:“……” 他的嘴巴微翕,仿佛想要说点什么,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惊愕和无法置信的状态,仿佛被雷劈中一般。 “没、没想到还有一个,哪做的,这么像?” 像人鱼还是像夫夫俩? 江少卿脖子生锈了,转头时魏游仿佛听到了咔咔的声音。魏游难得编不下去,沉默了。 再看向江盛怀里的小家伙,已经换了个表情,笑的十分灿烂。小娃娃森*晚*整*理笑起来时露出了一排整齐的小牙齿,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见江少卿看过去,又一动不动,仿佛只是一个精致雕琢的装饰物。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内传来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新出生的人鱼智商看着不低,不过到底谁教他们在人类面前要假装死物。魏游想不明白,揣着小二起身往江盛身旁走过去,安抚住仓皇失措的大人鱼,又拍了拍他胸口的小人鱼,示意他别淘气。 最后,不动声色地关上门。 就在江少卿以为魏游终于忍不住杀人灭口的时候,房间内响起魏游低沉的声音。 “上次你说,你很会养鱼?” 以及四双直勾勾看向他的大眼睛。 80-90 第 81 章 午膳丰盛。 兰哥儿买的苔干和藕片被江盛一扫而空。 另一头, 江少卿像个老母鸡一样怀里揣着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鸡,僵坐在凳子上,望着面前铺着的满满一桌菜, 理智在悬崖边拉扯。 “真、真要我来养?” 饭前遣退旁人, 几人说话无需顾忌, 江少卿说话间脸上还残留着未消散的惊诧。 魏游盯着江少卿看了片刻, 直到江少卿被他看得发毛,才说:“既然江大人无意向,本王也不好勉强。” 说罢,魏游作势要取走江少卿怀里的人鱼。 “且慢。” 上一秒游离在养与不养之间的人,下一秒圈住小人鱼跳开, 脚跟带上凳子, 发出巨大的声响,但江少卿无暇顾及, 警惕地护着小人鱼,仿佛魏游是什么洪水猛兽。 魏游眉目轻挑,江少卿后知后觉脸热。 不久前,他百般拒绝了魏游委托他照料两条小人鱼的请求,转眼, 身体诚实地出卖了他。 可故友托付照顾人鱼的说辞太过敷衍,江少卿敢肯定,魏游有事瞒他。这两条来历不明的小人鱼崽崽怕是牵扯巨大的秘密。 小人鱼们无法体会江少卿纠结的内心,调皮的小二小手拽住江少卿的衣领,借力爬上他的肩膀, 漂亮的小尾巴在空中一甩一甩, 可爱极了。 没过一会儿,江少卿耳朵传来指腹柔软的触感。 他微微侧头, 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残影,耳朵一重。 “嗯咿——” 小人鱼紧紧抱着江少卿的耳朵和头发,一点不松劲,显然是被江少卿突然转头的动作吓到。 江少卿吃痛,慌忙把这小祖宗捧下来,忍住龇牙的疼偷偷揉了揉耳朵,没一会儿耳廓一片通红。 力气倒是不小。 “嗯咿——” 小二被抱下肩膀两眼发懵,可没过一会儿,他又望向肩膀位置,小手扯着江少卿的袖口,哼哧哼哧往上爬,可江少卿哪敢让他再来一次。 耳廓还红着呢。 被轻松拎起来,小家伙撅起嘴,尾巴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抽打在江少卿的手指上,看起来像在泄愤。 力度不大,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闹半天累了,又大抵是未察觉到威胁,小二冲江少卿不满地叫唤两声后,松开紧抱大拇指的手,整个身体懒洋洋地平躺在宽大又温暖的掌心,阖上眼睛。 没过一会儿,书房内传出此起彼伏地“呼噜呼噜”声。 江少卿只觉心房软了一角。 盯着小人鱼熟睡的脸庞,江少卿吐出一口长气,小声确认:“真要我养?那先说好,日后他父母若是寻来,多少得认个……”干爹。 剩下的话被魏游的冰冷的眼神冻在嗓子口,不上不下,江少卿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识趣地把话咽了下去。 “准备一个水缸放些荷叶,他们喜水。吃食不打紧,他们不挑什么都吃。”魏游相信江少卿能照顾好小人鱼,但有一件事需要以前告知,做个心理准备。他隐晦提醒,“不过饭量比常人稍大一些。” 能有多大? 江少卿不以为意。 他一个堂堂从四品知府还养不起两条巴掌大的鱼了? “放心,等你们从鲤州平安回来,准能见着两条白白胖胖,肚儿溜圆的小人鱼。” 见他信誓旦旦,江盛欲言又止,与魏游对视一眼,又同时扭过头去。 魏游握拳抵住嘴边虚咳一声:“一会儿从王府带几个人跟你。” 小人鱼毕竟特殊,魏游不说,江少卿也会提。 “那便多谢王爷了。此次前往鲤州,危险重重,王爷被授命剿海寇之事人尽皆知,敌暗我明,万事须得小心。” 江少卿主要担心江盛,一个哥儿,手无缚鸡之力,随魏游深入龙潭虎穴,去那危机四伏的鲤州,陷自己的安危于不顾,真是嫁出去的哥儿泼出去的水。 也不知被魏游灌了什么迷魂汤。 江盛若知道江少卿眼里他是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形象,怕是做梦都会笑掉鱼尾巴。 “返程的几位近段日子怕是自顾不暇了。” 魏游食指向上,江少卿讶异一瞬,但未多问,魏游既然这么说必有他的后手,再者三皇子离开前也曾与他私下会面,多少对他们的计划知晓一二。 于是他说:“王爷心中有数便好。” 闲聊大半天,一半菜进了江盛的胃里,魏游偶尔夹一块也能半饱,唯有一人盯着一桌子的菜,眼睁睁看盘子里的食物一点点消失,艰难地吞咽口水。 下人换盘,江少卿拢起袖子挡住小人鱼。 视线可以遮挡,但胃绞痛不会掩藏。离他最近的锦哥儿发觉异样,低声问:“大公子,需要奴唤大夫吗?” 江少卿捂着肚子一动不动,表情略微痛苦,肚子隐有翻滚声,瞧着像是病了。锦哥儿有些犹豫,是否需要叫大夫来把脉。 不等江少卿出声,江盛抬头解释:“哥孵蛋呢,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 孵崽? 江大人吗? 锦哥儿一头雾水,魏游没有留给他询问时间:“无事,吩咐伙房再上一桌。对了,本王与王君饭后去一趟陈家。” 锦哥儿没有多问,应声后立即着手去办。 下人收拾干净桌面,魏游等他们离开后,推醒睡熟的小鱼崽,离开前不经意问:“江大人用膳快吗?” 江少卿不明所以:“尚可。” “那就好。” 手头事情不少,解决完小人鱼的监护人问题,魏游和江盛不再停留。 他们离开不久,一桌子二十四个菜陆续端上来。每一盘菜的分量十足,江少卿估算二十个人吃不成问题。 遣退旁人,江少卿夹起一块藕片,刚准备入嘴,余光瞥见两条小人鱼闪着汪汪大眼。 筷子在空中拐了个弯,送入等待的小嘴里。 咔嚓咔嚓。 脆生生的咀嚼声在房间内响起,照顾鱼不能厚此薄彼,江少卿有经验,他又夹起一块送入小二嘴里。 藕片色泽红亮,小孔内塞满香甜的糯米,一口要上去藕断丝连。两条小人鱼的嘴角沾满黏黏的糖渍,喜欢的不得了。 见他们吃得开心,江少卿紧绷的心也松弛下来。 这是什么人间精灵。 江少卿养鱼的心被填的满满当当,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见小人鱼吃得香,江少卿为自己夹上一块,说实话,之前闻着一桌子的菜香,他的肚子早已按捺不住了。 藕片距离唇瓣不足一寸,江少卿察觉自己的袖子有轻微拉扯感。他低下头看去,一双又黑又圆的眸子冲他眨了眨,张大嘴巴。 “啊~” 一条小人鱼张大嘴巴,另一条小人鱼不甘示弱,胡乱咀嚼两下吞咽,也急急忙忙张大嘴巴。 江少卿失笑:“个子小小的吃饭速度到挺快。” 小人鱼听不懂他说什么,嘴巴维持姿势久了容易酸,见还不见江少卿没眼色不投喂,脾气上来了:“阿咿!” “不给吃还急眼了。” 撸人鱼总得给好处,江少卿任劳任怨再次投喂,等他好不容易吃上一块软糯香甜的糯米藕片,转头就愣住了。 两条小人鱼又眼巴巴看着他,小嘴张大,里面空无一物。 这才多久? 江少卿心疼极了,又为两条小人鱼夹螃蟹肉:“饿久了吧,多吃点,日后再也不用跟着你们不知踪影的父母风餐露宿,有一顿没一顿的过日子,在江府,但凡我有一口吃的,绝不会饿着你们一顿。来,长身体呢,多吃点。” 也不管小人鱼听不听得懂,江少卿手上的动作始终没停下。 桌面上的二十四个菜轮番喂入口中,每一次都不重样,江少卿依照习惯再次伸进菜盘子里。 夹空了。 茶杯中有水波轻轻荡开,逐渐显露出一个黑色的倒影,等水波归于平静,影子的动作也渐渐清晰,他拿筷的手选在半空,眉峰皱起,像是在思考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江少卿愣了足足半天才反应过来。 离他最近的十二盘菜,全没了! 干干净净,被吃得一点不剩! 而消灭它们的人,不,人鱼……江少卿半眯起眼,目光在两条懵懂的小人鱼肚皮上流连。 入嘴的食物去哪里了? 两条小人鱼扑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完全没有横扫饭的不自在。小二甚至尝试自行拿筷夹菜,只可惜稚嫩的手无法做精细动作,筷子一下子从他手中滑落敲打在陶瓷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霎时间,江少卿脑中划过一道亮光,某些被忽略的细节串联在一起。 “饭量比常人稍大一些。” “放心,等你们从鲤州平安回来,准能见着两条白白胖胖,肚儿溜圆的小人鱼。” “江大人用膳快吗?” “尚可。” “那就好。” 回忆起先前种种怪异的对话和举动,所以,是这个意思?! 江少卿后知后觉,总算品出他那出嫁不到两年投入敌营叛变的好弟弟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是为哪般! 远在陈宅的夫夫俩双双打了个喷嚏。 “快给王爷、王君备件衣裳。” 雨滴点缀青石板上斑驳的光影,踩在阳光散去的尾巴上,缓缓落下。 魏游和江盛谢过邱氏的好意,邱氏命人将窗关上:“六月的天多变,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好多人着了老天爷的道,这些天医馆里的大夫一天到晚见不着人,实在难请,若不是王爷伸以援手,家主不知何时能醒来。” 陈家作为八大家族之一,请一个大夫轻而易举,魏游谙知邱氏在试探,却依旧顺着她的意思下:“理当如此,若非替本王隐瞒,陈富不至于伤得这么重。” “王爷既然信得过陈某,陈某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陈富躺在锦绣被褥当中,富态的脸一去不复返,脸庞消瘦惨白,单薄被褥下藏不住打满石膏的腿脚,嘴里每蹦出一个字眉头便绷紧一下。 四肢全断了。 陈富浑身血腥的模样历历在目,魏游当初除了愤怒外,心中对他的骨气万分佩服。 苦涩的药汁味在密闭的空间内散开,江盛忍不住皱起眉头,陈富却就着邱氏的手面不改色一口口喝完,仿佛察觉不到有多苦。 魏游问:“大夫怎么说?” 一旁的邱氏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怕是半年无法跟船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陈富是差点没了半条命。 陈富略有些尴尬,自家夫人这话有种控诉的意味,他怕魏游听了不高兴,忙说:“养养就好……” 魏游未让他说完:“你好好修养,大夫和药材的事情请放心,自会有人去办。” 陈家夫妇忙谢过魏游。 等陈富抬眸,发现魏游冷淡的脸镌刻上难得一见的郑重,他微怔,却听魏游道:“你且等着,来年开春北上,本王保证小陈家来往船只必当畅通无阻。” 话音如千斤锤炸在耳畔,久久难以回神,一股凉风冲进敞开的大门口灌入薄衾,等陈富终于呼出一口热气,案几上的茶早已凉透。 邱氏关门回来。 手背探他额头:“赶紧躺下吧,还烧着呢。” 见没人回应,邱氏红肿的眼眶再次蓄满水珠,忍了多日的话匣子终于决了堤:“人都走了,别看了。” “你说你非趟这趟浑水作甚,做生意便做生意,数着钱看他们斗不好吗?与你有何干系?皇亲国戚哪一个是我们能得罪的,你倒好,没个实力非要去皇子皇孙那掺一脚,就你那身板你不倒霉谁倒霉。” “好好的一个陈家,被你闹得分了家。分家了还不消停,又跑去和瑞安王胡闹,差点丢了命,你说你怎的不为我们母子俩考虑考虑,庚儿才多大啊……你要是去了,让我们母子俩该怎么办……” 面对夫人的哭诉,陈富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想把人紧紧搂进怀里,可手却一点儿也抬不起来。 邱氏越哭越凶,像是要把所有积蓄在胸口的委屈宣泄个够。 陈富纠结许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当我想?王爷虽未提海寇张有光的事,但我猜想,他已经查到了八族与他有往来的线索。” “你说什么!” 措不及防扔下的炸弹把邱氏炸懵了。她慌慌张张环顾四周,确认门窗紧闭,室内无人才松下一口气,又望向陈富,错愕难掩。 “你这话什么意思?” 邱氏脸色煞白,唇瓣轻微颤抖,可陈富明白她懂了。 小陈家,不是陈家,王爷最后一句话不单纯是对他的承诺,也是明晃晃的提醒。 “夫人,我又何尝不是为陈家考虑?张有光的事儿事关重大,现在不是王爷不会罢休,而是朝廷不罢休。水火不相容,官匪不同路,尽管张有光……哎,日后追查起来,不知会有何结果。往好了想,咱陈家与张有光牵扯不深,顶多判个抄家,但若上面执意拿我们杀鸡儆猴,怕是要流放为奴为婢。王爷若有良心,念着我的苦劳也会网开一面。” “可瑞安王是个残暴——” 陈富打断他,训斥:“王爷是个有本事的。” 邱氏一言不发,明显是被陈富的话吓到了。 陈富缓和语气,继续道:“早在钱塘我替王爷开米铺起,便容不得我犹豫了。况且王爷非池中之人,既然要赌,那就压上所有,不给自己后路,放手一搏,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邱氏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头一回认识陈富:“你真是个疯狂的赌徒。” “事实上,夫人,我的眼光还不错。若非如此,当年求也无法从求取夫人的众多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入了夫人的眼,嘶——痛痛痛——” “行了,别得意了,刚缝上的伤口又开裂了。” 陈富的痛吟中夹杂着邱氏的碎碎叨叨,什么“就你眼光还不错”“眼睛看哪里呢,这时候还想着风花雪月”“疼死你算了”…… “不管了,反正张有光的事——” “不是说不管了吗?” “是是是,夫人教训的是,不说了不说了。” 第 82 章 建州自成一体, 运转不成问题。 第二日,魏游安心和江少卿一同出发去明州。 江少卿作为明州新任知府,在明州停留的时间远不如建州, 文案堆积如山, 府衙的下属一片哀声载道。若不是前段时间皇上亲临建州兹事体大, 他们早抄家伙把江少卿绑回去了。 见到江少卿终于回来, 明州府里好几位官员老泪纵横,涕泗横流,江少卿纠缠半天才从他们的包围圈挣脱。 “送到这里就行了。” 明州府衙前,江少卿送别俩人:“王爷去了饶州是否还返程明州?” 魏游不信江少卿真关心他的行程,谙知他暗戳戳在问小人鱼的事情:“不了, 既然东岭是本王封地, 趁此机会,本王自当好好巡查一番, 上回岩州平州大乱是为提醒。” 真没打算接走小人鱼。 得到了肯定回复,江少卿也没有再说虚情假意的客套话:“祝王爷、王君一路顺风。” 明州府衙的门匾和门匾下的人影越来越小,直至被甩在身后彻底消失不见,江盛垂下车帘子,缩在魏游怀里, 情绪不高。 魏游抬起手,指根擦过江盛的耳廓,将细碎的几根头发别到耳后:“若你舍不得,我叫人把他们接回来。” “鲤州情况不明,放在哥那比我们身边安全。若真有危险, 哥也能把他们送回海里, 送回海蚀洞。” 孰轻孰重江盛分得清,分离焦虑又是另一回事。 “等安定下来, 日后有无数个日夜能陪伴他们长大。” 江盛把头埋进魏游的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明州山匪被剿后,水泥官道顺畅地从建州铺到饶州,三地来往方便,也不怕有人劫道。明饶段路上,不少饶州部落装束的人驱赶牛车驴车,前往明州、建州行商易物。也有书生模样的学子结伴往饶州方向去,有年轻人的朝气蓬勃也有中年人的忐忑期望。 观察半天,魏游视线定在某处。 江盛察觉他的停顿,支起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人好生眼熟。” 魏游点点头,吩咐:“柴护卫,请人上来一叙。” 正在快步奔跑的人被截停脚步,转头往他们的方向看,江盛终于看清他的正脸:“诶,他不是虎部落的人吗?叫虎、虎……” 魏游替他补全:“虎啸,虎巫的孙子。” 马车样式低调看不出明细,虎啸纳闷,会是谁叫住他。靠近马车,虎啸擦拭通红的眼睛,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才错愕地抬起头:“王、王公子?” 同行的人被他倏然放大的声音吸引,却只来得及看到对方上车的背影。 “何时这般心急?”魏游问。 车厢内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在魏游遇见他之前,定是一路奔袭。 不问还好,一问,虎啸是彻底忍不住了:“王爷,爷爷年事已高,这回怕是撑不过去了。” 高大的汉子在急速行驶的马车内,哭成了泪人。 上一回见虎巫还是年后,魏游与虎巫谈合作种柚子,虎巫找他建土楼。转眼过去半年,虎巫卧病不起,枯槁干瘪的身体已经撑不起薄薄的被褥。 虎巫床榻边围了一圈人,他奋力睁开疲惫的眼皮,一一辨认,最后停留在魏游和江盛身上。 对于他们的到来,虎巫似乎并不意外:“王爷、王君来了。” 魏游回了声“虎巫”。 虎啸垂着脑袋,替虎巫垫上枕头,让他靠的更舒服一点。虎巫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言“好孩子”,惹得虎啸别过头。 “王爷,”虎巫身子单薄,但精神看上去比往日矍铄,“承蒙王爷拂照,虎部落才能有今天。” “虎巫言重了。” 虎巫却笑着摇摇头。 不光是土楼,柚子生意兴隆,如今众部落入世不被歧视,也多亏了瑞安王的宽容。 “我时日无多了,”说话间,虎部落人人咬紧牙关亦或是别过头去,不忍再听,“啸儿,把我的行巫匣子取来,里面有给王爷二人的签。” 行巫匣子上有虎部落的图腾,匣子开口摩擦泛白,但整体干净整洁,看得出来匣子的主人平日少不了对它的维护。 “此签是前几日所做。” 说是签,实际上与魏游想象中的签长相截然不同。 两颗白色珠子入手,魏游表情怪异,虎巫明白他们的疑惑:“王爷、王君无需怀疑,这的的确确是你二人的签。” 虎巫把其他人赶出去,大多数人不情愿,但没会人违背虎巫的意愿。 虎巫让虎啸一留下。 他拉过虎啸的手,皱纹横生的脸上柔和了几分:“虎啸这孩子打小不信鬼神,不爱巫术,虎部落又无其他适合的苗子,想来巫术传到老头子我手里,就要断了传承。不过,这小子考取了秀才,却也算是有出息。” “爷爷……” 魏游和江盛静静听着,心往下沉,虎巫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虎巫说了两句虎啸的事情,便话音一转:“王爷王君不日将启程去鲤州了吧?” 捉拿海寇的事情传遍东岭,魏游不意外虎巫知道,应了声。 虎巫又问:“王爷可知首岛?” 首岛是海寇的大本营。 魏游手指微动,似乎从虎巫嘴里听到首岛有些意外。既然有疑问,魏游当场问:“虎巫为何问此事?本王并无打算算张有光一事的卦。” 虎巫摇头:“此卦与张有光无关。” 不过魏游并未因他的回答而放松,毕竟从始至终,他从未提到过张有光在首岛。 “那虎巫是指?” 魏游投向虎巫的视线里充满打量。 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是什么模样,大概就是虎巫如今的样子。老皮包骨,青筋交错,没有血肉的支撑,好似下一秒就会没了呼吸。 他努力抬起手,颤颤巍巍得指着魏游手中的两颗珠子,说话渐渐吃力:“兴许王爷不信巫。” 说实话,魏游确实不信。 但—— “以首岛为始,向东去五百里,有一处形状像鱼的小岛。” 虎巫说一句停一下,虎啸替他顺气,哽咽着让虎巫别说了。 虎巫缓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球僵硬地转动,在魏游凝重的脸上和江盛茫然的脸上停留许久,而后不知看向何处:“岛内有一处日月潭,若二位有牵挂想回去看看,可将人鱼珠含入嘴中,入潭即可。” 猝不及防扔下的话,狠狠砸入两人心湖深处,卷起汹涌的浪潮。 空气凝滞,安静地令人窒息。 魏游喉咙发紧,耳畔似乎有什么东西嗡嗡作响:“您的意思是?” 是他理解的意思吗? 他有机会回现代? 莫名其妙来到大荆,经过荒唐的洞房,又被流放到建州开荒,幸运的是他找到了与自己心灵想契的那个人,即便对方同样来自异世界,即便对方是一条货真价实的人鱼。 他已经彻底接受了大荆的一切,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去。 说起来他一个独居黄金单身汉,在发小婚礼上喝醉猝死,不知道会吓坏哪个幸运儿。 他父母早亡,爷爷奶奶有大伯养老,遗产也早就立了给爷爷奶奶,亲情上没有什么牵挂。事业上他带的天王和影帝开了独立工作室,因为准备休息一段时日暂时没有接新人,公司那头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对他来说,回不回去都一样。 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他那倒霉的刚结婚的发小。 一切来得太突然,魏游理不清杂乱的思绪,余光瞥见江盛呆滞的小脸,烦躁的心莫名定了。 是了,小可怜还有爸妈。 江盛大脑空白一片,对上魏游关怀的视线后人才从飘忽的状态中抓住了一丝清明。 来不及多做思考,他一个箭步冲到虎巫榻前,拽住那干瘦的枯手,着急地一遍遍询问:“您、您说什么?您知道什么?” 虎巫没有回答他,细看,他的目光涣散没有焦点。 魏游漆黑的眼眸上,覆着一层淡淡的冰霜,虎啸背后吓出了冷汗,但虎巫却仿佛没有察觉。 事实上,他已经无法对外界的动静做出回应,只剩下机械般逐渐含糊的话音:“此珠……仅可用一次。” 江盛紧握的干枯的手迸发出一股力量,差点挣脱江盛的手心:“切记不可过多停留,切记。” 最后一个字落地,一条失力的手臂从江盛手中滑落,江盛呆呆地看着他砸入了被褥。魏游上前,撑住江盛脱力的后腰,将他往怀里带。 虎啸愣了一瞬,眼泪先从脸颊划过。 随后,爆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 “爷爷!” 侍候在门外的人鱼贯而入,一个个跪倒在虎巫的榻前,大声恸哭。 魏游扶着江盛退到门边,温暖宽阔的胸膛包裹着一个颤抖的身体,魏游放置在背后的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搂住腰处的手牢牢收紧。 虎巫的身体早在沧林地动后就垮了,一直以来强撑着是为虎部落谋出路,如今部落欣欣向荣,已无牵挂。 虎部落土楼挂上了白灯笼。 魏游和江盛给虎巫上了两炷香。 虎啸引他们到一旁,他身披白色的麻布,声音沙哑:“爷爷说,他年轻时在崖东岛游玩,不小心溺水,被一对夫夫所救,人鱼珠便是对方送给爷爷的信物,可惜之后他一直未曾离开饶州,而对方也销声匿迹了。” 崖东岛? 一瞬间,魏游想了很多。 他对崖东岛印象不浅,崖东岛位于东渔村,上回他和江盛待过一段,参加了东渔村的海祭仪式,而崖东岛据说地下有海神宫殿。 既然救虎巫的那对夫夫有人鱼珠,恐怕也不是一般人。 “我巫术虽不精,但不难算出,此珠与王爷王君有缘。想必爷爷知晓更多,才决定将珠子转交给两位。” 魏游有心提问,但也明白虎部落已经没有人能够替他们解惑的了。 虎啸从行巫匣子里又取出一个锦囊:“王爷南下去鲤州一路危机重重,此签是爷爷生前所作,祝愿王爷一路逢凶化吉。” “多谢。” 离开沧林。 魏游和江少卿前往饶州城拜访谢老,老人家一如既往精神矍铄,书院甚至还扩招了一倍,如今不光是饶州的子弟,建州、明州甚至钱塘不少学子慕名而来。 “虎巫已是八十六高寿,也算寿终正寝。”得到虎巫去世的消息,谢老也有些感慨。 魏游时不时应答几声:“虎啸如果有意向官途,可以帮一把。” 谢老知他是个有主意的,也不会过问,只是说起鲤州的事情:“明日出发?” 走在福幼院的青草地上,谢老问。是有传闻王爷要去剿海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总归要去的。” “也不急于一时。” 这才来了一天而已。 一年是皇上规定的剿匪时间,算是比较宽裕。谢老叹了一口气,建州遇险的事情他听说了,十分凶险,他扭扭捏捏半天:“你和盛哥儿没事就好。” 别捏的关心令魏游和江盛意外,心底淌过汩汩暖流,舒缓了近段日子的疲惫。 谢老见他们眉目舒展,糟心地嘟囔:“这才是年轻人的模样,年纪轻轻一直绷着脸也不嫌累。” 耳旁是小孩的欢声笑语,远处是学子的朗朗读书声,走在这条路上,曾经的顽固派谢老不见一点排斥,反而视线一直往蹴鞠那头瞟。 “老师说的是。”魏游附和道。 一声老师叫进谢老的心坎里,他其实有些意外,总觉得魏游整个人比以前更柔和了一些。 “王爷问的事有眉目了,”谢老没有忘记魏游此番绕道饶州的正事,“去书房说。” “鲤州与建州一样有自己的商帮,叫龙门商帮,最大的船队叫龙门船帮。这龙门商帮和龙门船帮的老大是同一个人。”谢老从柘庆锋他们几个船商处打听了不少消息,他挑选出重点复述给魏游。 魏游抿了一口茶,点评:“名字挺霸气,鲤鱼跃龙门。” “鲤州的商帮在江淮可比建州的商帮有名气多了,”谢老指着一张舆图给魏游看,“常用的几条行商海上线路都给你画出来了。” 停靠时间、补给点、运输的货物和人员配备均详细标注,魏游心中一动:“柘庆锋以前替龙门船商做过活?” 谢老点头:“除了东岭八大家的船,哪个船商没去过龙门船帮。” 魏游品出点味道来:“老师这番话到有点意思。” 学子有圣地,船帮也有。 龙门船帮草根出生,崛起之势不可抵挡,二十年间线路遍布大江南北,是东岭船员梦寐以求的圣地。他们称自己是龙门船帮,从不冠以东岭之名,甚少有人知道龙门船帮的大本营在东岭鲤州,这个偏僻的地方。 “柘庆锋对龙门船帮的评价极高,”魏游有点意外,“张有光在船员心中的地位,似乎与本王派人查到的偏差极大。” 谢老将所有的材料给魏游:“不仅如此,鲤州人对张有光的评价怕是也与外界截然不同。” 一个深受爱戴的海商和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海寇,天壤之别。 魏游沉吟:“是有些棘手。” 普通老百姓对龙门船帮的印象极佳,甚至怀疑是否存在诬陷的嫌疑,谢老把柘庆锋最后替张有光申辩的话转述给魏游,也觉得十分棘手:“王爷准备如何对付张有光?”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切还是得等本王去了鲤州弄清情况,再仔细商酌。” 清白? 魏游眼眸半垂,嗤笑一声,并不信张有光一身清白。 谢老见他不愿多说,也未多言:“对了,福幼院的两位夫子要回鲤州。” 魏游一时间没有对上号:“谁?” “私奔来的那两位,”谢老一老古董,提私奔还有些难以启齿,“柳夫子父亲病危,催他们回去见最后一面,本来是昨夜出发,我擅自做主让他们等上两日,与你们同行走官道也能有个照应。” 魏游点点头,没有辜负谢老的好意。 既然是鲤州本籍人,同行也方便打探鲤州的事。 与此同时,明州府一处幽静的宅院。 两条小人鱼蔫蔫的,躲在水池的荷叶下,任凭江少卿如何呼喊也不出来。 “我的两个祖宗,出来吃点,再绝食下去,等魏游回来不得打死我。” “是我不对,森*晚*整*理说你们俩那好哥哥,魏游和江盛抛弃了你们,我就开个玩笑罢了,你们别生气了。” “真的,等过两三个月,我保证,他们会亲自来接你们回去,吃香的喝辣的。” 江少卿那叫一个悔不当初。 逗人鱼时,小人鱼对他的话从来不给予回应,他以为小鱼崽听不懂大荆话,坏心眼地一个劲说魏游和江盛把他们卖给自己了,不要他们了。 刚开始,小人鱼以为闹着玩,不予理会。毕竟从建州到明州他们同行,能找到魏游和江盛。 直到魏游和江盛离开明州的第三天,江少卿一如既往逗人鱼,说魏游和江盛不要他们了。 结果两条小人鱼果真没找到人,最后齐齐看向他,扑闪着乌黑的大眼睛,忽的,豆大的泪珠砸落在饭碗里,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现在,已经是小人鱼们绝食的第四顿饭了。 “吃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哭。” 话音刚落,小人鱼们嗖得一下,彻底不见了。 飞溅的水精准砸向池边的江少卿,风一吹,冷得江少卿瑟瑟发抖:“……” 养崽真难。 夜幕降临。 江少卿对着书案叹气百回,连身边的小厮都看不下去了。 当他第六十五次叹气的时候,小厮终于开口:“大人,该就寝了。” 浴桶放置在山水屏风后,下人退去,江少卿解开青色外衫挂在一旁。 屏风后,两声细微的入水轻响。 江少卿抽动中衣带子的动作一动,目光一凛,看向被屏风遮挡住的浴桶处。 今夜无风,房间内仅剩下蜡油爆开的轻响,以及若有若无的水声。他赤脚缓慢靠近,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谁?” 刀剑刺入浴桶,没有意思滞涩感。 江少卿浓密的剑眉拧起,准备收回手。 倏然,凉凉的软软的东西顺着刀柄攀上了他的手臂,他猛地将手从浴桶内抽出。 用力—— “嗯?” 等看清手臂上的小东西,江少卿赶紧收回甩出去的力道,差点把自己搞脱臼。 三双眼睛大眼瞪小眼。 两条小尾巴在空中悠闲晃荡,湿哒哒的水滴落在地板上,悄悄晕开。 “你俩怎么从水池里偷渡来的?” 吓他一条,以为有刺客。 小人鱼不会说话,没鱼替他解答,他只好先喂饱两个小祖宗的肚子。 等擦干净又吃饱喝足,两条小人鱼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江少卿小心翼翼道:“魏游和江盛暂时不在。” 两条小人鱼吸了吸鼻子。 江少卿又安慰道:“等三个月左右,他们就能回来了。” 两条小人鱼不仅吸鼻子,眼眶里沁入水珠。 江少卿手足无措,感觉哄小人鱼比他批一天的案子还累,他抓着头发字句斟酌道:“他们,他们去……” 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两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明显在等他回答,江少卿绞尽脑汁,灵光乍现:“他们……对,他们有宝宝了,宝宝你知道吧,就像这样的,小鱼崽,可可爱爱,他们也有崽崽了,所以要养胎三个月!” 江少卿觉得自己简直是天才,这理由绝对是个好理由。瞧,两条小人鱼一动不动,肯定是听懂了。 但渐渐的,小人鱼僵化的时间太长,江少卿心理隐隐冒出不安。 小人鱼们小小的脑袋里循环江少卿的那句“有崽崽了”的话。 父亲和爹爹又有崽崽了,不要他们了…… 小小的人鱼受到了大大的伤害,无尽的恐慌席卷而来,嘴巴吧唧一扁,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唔——” “唔——” 江少卿把握时机,一手一个捂住他们的小嘴巴,赶紧观察紧闭的房门,见没有动静,才虚脱一般甩了甩额鬓间的冷汗。 没等他缓过一口气,怀里一重。 江少卿低下头。 两张等比例放大的脸跳入眼中,带着婴儿肥,嘴角还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糕点碎屑。 江少卿定定看着怀里凭空冒出来的两个白白嫩嫩的婴儿,想到消失不见的两条小人鱼,脑袋有刹那空白。 不会吧? 两个婴儿乌黑的脑袋瓜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他们仰着头看他,眼角还泛着红,眼眸透亮,见江少卿低头,恶作剧得逞般笑了起来。 眼角弯弯的有点熟悉。 江少卿仔细辨认。 肖像魏游的鼻梁和眉骨轮廓…… 依稀能分辨出江盛影子的眼睛和嘴型…… 是该熟悉的,能不熟悉吗? 天天照镜子,能不熟悉吗! 江少卿手臂僵硬,带着两个婴儿,不信邪地走到镜子前。 弯起眼,勾起唇,露出一个笑。 三双相似的笑眼映在镜子上。 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江少卿感觉自己的手臂抖成了筛子,镜中的笑容与内心的怒火撕扯,残存的理智游走在崩溃边缘,好似一阵风吹过来,就会哗啦啦地破碎成玻璃渣。 偏偏小人鱼一脸笑意,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江少卿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他仰起头,指尖紧紧掐入手心,来回深呼吸。最后,那满腔无法排泄的复杂情绪化为一声穿透黑色云霄的怒吼—— “啊啊——魏游!!!” 第 83 章 连绵山脉夹道内, 一队车马正在行驶。 魏游长袖掩面,接连打好几个喷嚏,也不知是何原因。 车外之人话音一顿:“王爷, 是否要在陈坝村歇一歇。” 他们一路向南, 自岩州离开后, 马车已有两日未做停留。魏游掀起帘子, 视线扫过柴正峰青黑的眼袋,看向前方。 马车停在一条三岔路口。 三岔口处竖立着一块干净的青石路碑,路碑碑面刻着一幅简易的线路图,剩下大半篇幅是路捐的名单。 “正前方通往陈坝村,往东去是东渔村, 往南是鲤州城。”柴正峰仔细辨认路碑上的字样。 东渔村崖东岛, 魏游和江盛势必会走一趟,但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目光在石碑头名停驻片刻, 魏游若有所思:“此处距离鲤州城还有多久?” “约三十里,若不停歇,天黑前便能入城。” “传令下去,原地修整一炷香时间,务必在城门关闭前入城。” 大荆的宵禁并不严, 酉时鸣鼓闭城,城内城外人不得进出,但宵禁与闭城之间尚有两个时辰可供城内人走动,待到亥时锣响后才真正宵禁。 魏游一群人赶在最后时刻入了城。 城门口的守卫掂了掂手里的银两,扔进公袋子, 手自然垂落在一侧, 贴身的裤袋中发出几不可闻的一道碰撞声。 他面无表情地喊:“下一位。” 近日不仅入城的生面孔多,这些人出手也比寻常人阔绰。 魏游入城的消息很快传入张有光的手里。 鲤州城某座古色古香的书房内, 一人头也不抬地问:“第几批了?” “今日第三批。鲤州一年一度易物节即将开启,近段日子入城的外乡人不少,属下让兄弟们彻夜监视,均未发现有异常之处。” “人多眼杂,且那位秘密造访,查不出来也正常。” 躬身的人抬起头,露出熟悉的脸庞,如果魏游在,肯定能认出这位在城门口当值的守卫。 守卫一脸愤愤不平:“老大,我们规规矩矩行商,挣清清白白的钱,到底何人如此歹毒,竟诬陷您,说您是为非作歹的海寇。” 肩披中衣的男子手中握着毛笔,桌案上是一幅壮丽的山水画。他低着头,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长相。 迎着晃动的烛光,他搁下黑色墨汁的笔,换上一支干净的笔,轻轻蘸取红色朱砂,落在水墨画中。 一个红色的孤影立在船头,眺望远方。 画成。 他笑着回复:“公道自在人心。” 不急不躁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抚平急躁的心。 “辛苦弟兄们了,这个月起每人去账房可多支二两银子。” “谢谢老大,我替兄弟们谢过老大。”守卫喜不胜收,重重拍在胸脯上,字句铿锵,“老大,你放心,我们会加派人手盯紧外乡人,绝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人笑着离开,书房内重归于安静。 烛光将身影拉长,关门的风吹动烛火,映在墙上的人影晃动了一下,等重新聚拢,影子旁不知何时多出一道。 房间内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瑞安王恐怕已经到鲤州城了。” 张有光不紧不慢地将画卷挂起,不见一丝慌张:“到不到,与我而言并无影响,反而是你。” “装模作样。” 张有光分神看他一眼:“急了?” “张有光你!” “对,我吃里扒外、忘恩负义、数典忘祖,必遭天打雷劈、必成孤家寡人、必是暴尸荒野,死无葬生之地。”听了二十年,耳朵都快生茧了,“我下十八层地狱,不知您和他们去哪里?怕是没地方给您腾位置了吧,哈哈哈。” 那人没想到他说话这般没脸没皮,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张有光说不出一个字来。 “啊——” 一声惨叫自书房响起,门外候着的人打了个哆嗦,头埋得更低。 张有光折了他半根指头,在对方的惨叫声中,他冷冷道:“见谅,我不喜欢有人拿手指着我。回去告诉他们,想让我把龙门船帮交出来,下辈子吧。” 边说,边用帕子擦自己的手,仿佛沾染上了什么脏污:“二十年前的事情如果他们不记得了,我不介意帮他们回忆回忆。” 痛吟声骤然停止,蜷缩在地上的人身体打了个寒颤。 张有光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滚吧,别再来惹我,真让我疯起来,大家都别想好过。” 进城后,魏游没有多余想法,为了躲避追踪,行程最后几天没日没夜赶路,身心俱疲。他们沿街就近寻了一家名叫“海阁”的客栈度过一夜。 两位夫子归家心切,匆忙与魏游一行拜别。 客栈生意不错。 一大早,店小二热情地迎上来:“几位爷这边请,小的二水,有事唤我即可。几位爷昨夜住的如何?” “神清气爽!” 睡了一个美美的觉,江盛满血复活。 “小公子满意便好。” 孕痣用特殊手法遮掩,不怕人瞧出端倪。哥儿面相比较嫩,没了孕痣,江盛与十六七岁的汉子差不多,再加上活泼开朗的性格,小二又偷偷给他减了一岁。 “几位准备吃什么,我们这儿有……” 小二一路报菜名不停歇,名字花里胡哨,听不出名堂。 从后院客栈至前院酒楼,小二眼睛一转,脚步转到楼梯口,不动声色地引他们上二楼雅间。 魏游停下:“一楼即可。” 找了一处角落空闲的八仙桌坐下。 小二看了他们好几眼,热情比一开始降了三个度:“小的二水,几位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问什么,随时唤我。” 说完又去接新的客。 江盛从菜谱里探出头,朝魏游挤眉弄眼:“雅间多出二两银子,妥妥的消费刺客,他当我们傻。” 魏游捏了捏他肉嘟嘟的两颊:“看看吃什么?” 七个人,江盛原计划点八个菜,但店小二十八度大转弯的态度让江盛心头憋了一股闷气,他狠狠加了两道菜,准备让二水体会一下什么叫社会的险恶。 一门心思写在脸上,魏游觉得小人鱼甚是有趣。 砰—— 桌面上的茶水飞溅出来。 紧接着有人大喝一声:“谁说我们比不上建州?” 隔壁桌突兀的一句话,把江盛吓一跳,也成功吸引大堂内所有人的目光。 说话之人脸色胀红,说话间一股酒味迸溅:“在东岭,若说谁最繁华安康,建州排第一,鲤州排第二,其余均排末尾。” “这位兄弟承认鲤州第二,怎又胆敢说鲤州与建州媲美?” 醉汉哈哈大笑两声:“非也,这第二有讲究。” “哦?第二有什么讲究?”对方显然不相信,语气怀疑。 “矮个儿里面拔高个儿的第二,和高个儿里面差一寸,与第一势均力敌的第二,则何如?” “对于某来说,均是第二。” “均是第二,对五湖四海前来的游商而言无痛无痒,但对鲤州人而言,打心底里觉得天壤之别,你别小瞧这第二,它啊看似一个样实则差别大。” 江盛拉着魏游吐槽:“他快把我绕晕了。” 江盛的声音不大不小,但醉汉与他们靠得近,听得见:“这位小兄弟别着急,听我慢慢说。” “一地富饶,一看名门望族,二看书香门第,三看商贾大家。是否?” 客栈内齐刷刷称是。 醉汉满脸卷起的胡子,看不清脸,但能看清嘴角勾起的弧度。 这是一个嘲讽的笑。 他话音一转:“可地方富饶,与我们平民百姓有何干系。” “京城尽是权贵,可谁知城墙外有多少冻死骨?中原尽是书香门第,可谁知乡下小儿人手凑不齐一本书?江南尽是黄金,可谁知百姓手里有几亩田?” “何为富饶,试问,京城富饶吗?中原富饶吗?江南富饶吗?” 客栈内鸦雀无声,连筷子的声音都没有,显然是被他一番言论镇住了。 魏游眼底流动着奇异的光彩,他觉得挺有意思。 思想抗争哪一个朝代都有,但在奴役千年的历史长河里,往往被当做是大逆不道。或许正是因为鲤州远离京城,天高皇帝远,受皇权统治影响不深,独立意识才更早启蒙。 醉汉还在滔滔不绝:“八族南迁东岭,为东岭带来生机,功不可没,可盘踞着八族的建州真的富饶吗?在我看来,与它们无异。” 他环顾四周,无人与他对视。 这时,兴致盎然的魏游一行自动成为他的重点关注对象:“鲤州城内人人安居乐业,无名门望族、书香门第、商贾大家扎根,如家鲤州仍屹立第二不倒,这才是真正的富饶。” “你你你,简直大逆不道!” 有一被流放至鲤州城的读书人终于反应过来,气到晕倒,同行的书童赶紧将他送往不远处医馆。 江盛原本似懂非懂,后来懂了。 他悄悄和魏游说:“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说,你GDP总量高,经济发达,但财富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虽然排第一但我也不差,我人均GDP高,居民幸福指数高,经济还不赖,我虽然排第二,也能和你叫板。” 魏游夸道:“聪明,有长进。” 柴正峰眉头紧蹙,他自诩耳力好,但听不懂王君的话。 鸡滴屁是什么? 怎么王爷和王君都知道,就他一个不明白。 沉默在客栈蔓延。 不少人维持一个姿势许久,天也不聊了,饭也不香了,思忖着醉汉惊世骇俗的言论。 魏游余光逡巡而过,发现沉思的人大多是鲤州本地人。 最后,不知是谁一句“真是喝高了喝糊涂了”打破沉寂。 “瑞安王到建州后,开粮仓、救难民、剿山匪、设工坊、铺大路、开学府,如今建州无一冻死骨,人人有书读,鲤州如何比?” 建州一天一个花样,建州人甚至感觉自己的需求落后于政令的变化了! 瑞安王真是个好疯子。如果京城人嫌狗弃的疯子瑞安王是如今的样子,那么建州、明州和饶州人真诚的希望,希望他继续疯下去。 “正是如此,”更多人附和,他们中有来自所谓的“末尾”地区的,就不服醉汉的话,“建州哥儿女子皆可上工读书,你鲤州又如何比得上?” 这回轮到醉汉沉默了。 他身体左右晃动,好不容易才站稳,缓缓启齿:“呸,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 醉汉被礼貌地丢了出去,魏游等人走出客栈时,已经不见他踪影。 鲤州城街道比不上如今的建州,但若是和头一次入建州城的观感相比,魏游更喜欢鲤州。 少了趾高气昂的富家子弟,市街楼巷之间面貌焕然一新。 走在街道上,魏游突然感慨:“鲤州真有意思。” 江盛莫名其妙:“哪里有意思?” 魏游问:“若你是南迁东岭的大族,让你在建州和鲤州选一处落户生根,你选择何处?” “这还用想?肯定鲤州。强龙不压地头蛇,建州那么多大家族,盘子都分的差不多了,谁愿意去惹他们,重新开始当老大不好吗?”江盛理所当然道。 “林、黄、陈、郑、詹、邱、何、胡建州八族,也是东岭八族,自古有‘陈林半天下,黄郑排满街’的说法,若我是詹家,南迁看着被四族盘踞的建州,断然会南下鲤州。” 来东岭前,魏游曾好好地了解过八族:“二十年前,八族分散两地,暗自较劲。后来有不曾记载的事发生,改变了当初一百多年的局势,最终以八族齐聚建州收尾。如今鲤州除了有八族的商铺,没有大族。” 魏游在一家店门口停下:“有一个巧合。” 江盛转头看他。 魏游注视着门上的匾额,拉着人走进去:“听说龙门船帮是同一时间成为鲤州第一大船帮。” 这其中必定有所关联,索性二十年,时间长还不长。 江盛思考的功夫,魏游拉着他从店铺进去又出来,手里多了一张纸契。 “去城西买菜,今晚做红烧肉。” “你亲自上阵?” “嗯。” “那还等什么,快走快走!” 第 84 章 早市人多, 菜的花样也不少。 “黄瓜来十个,莲藕来五根,菠菜来三捆, 还有丝瓜……” 江盛像一只小蜜蜂, 穿梭在摊贩之间, 十分忙碌。魏游紧跟在他的身后, 替他挡掉撞过来的人。 “魏游你看,有荔枝!杨贵妃的最爱。” 江盛两眼放光,在几个护卫绞尽脑汁回忆“哪位爱荔枝的杨贵妃”的疑惑中,一个箭步冲到小贩面前。 “大哥这荔枝怎么卖?” “小公子好眼力,荔枝是小的从南边运过来卖的, 只要五两一坛。” “五两?”江盛不敢置信。 他又不是杨贵妃, 家住京城,非得从南往北耗时耗力尝鲜, 在东岭,二两已经对得起它了,五两更是顶天了:“五两太贵了,您瞧我长得像那个冤大头吗?” 刚付完钱抱着一坛荔枝准备走的胖子,脚步收了回来, 他顺着江盛手指方向看。 居然是自己! 胖子:“……” 所以,他长得就像冤大头了?! 胖子不走了,抱着坛子在一旁等着,他今天非要看个究竟,这个冤大头到底是不是他。 小贩鬓角冷汗直冒, 心里无比纠结。 早在江盛买时蔬时他就默默盯上了他们, 甚至把摊位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知道对方买的东西不少, 他有把握说动对方。可谁能想到还没等他出手,有一个意外之喜抢在了江盛前面。 世界上总有那么多巧合,如果江盛晚来一步,或者小胖子早走一步,那么江盛无意的一番话也不会将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若是讲价,他敢肯定小胖子第一个砸了他的荔枝;若是不讲价,剩下的三坛荔枝不知何时能够卖出去。 他铤而走险南下,花了八两运来五坛荔枝,才卖出两坛。如今即将过荔枝的季节,大户人家早吃厌了,小户人家又舍不得买,东西卖不出去,他心里也着急。 荔枝离枝一日色变,两日香变,三日未变。尽管用冰封住荔枝,但也撑不过两天了。 所有人都在等小贩回答,小贩咬咬牙:“小公子说笑了,荔枝不二价,若您实在喜欢,三坛全带走,我算您十四两。” 江盛馋荔枝,但价格实在贵得离谱,同时也察觉现下氛围古怪,不是一个讨价还价的好时机。 他向魏游求助。 魏游上前一步,立在江盛身后,一面墙似的高大身影带来强大的压迫感,小贩脸上的笑更僵硬了。 不过魏游没有多余的话,只报了一个巷子名:“若早市未卖出去,可以往这个地方送。” 说罢,推着江盛继续逛早市。 等走远了,江盛轻扯魏游的衣袖,悄悄问:“怎么买别人卖不出去的荔枝?我也不是非要吃,五两银子纯粹骗有钱的冤大头。” 魏游弯下半边身体,学着江盛一样,做贼似的将脑袋凑过去:“不急,无人的时候才好商量价格。” 江盛总算明白过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半个时辰过去,五位侍从大包小包满满当当,完全抽不出身来。魏游向一位卖完蔬菜的农户买了一辆木板推车,解放他们的双手,几个人欣喜地谢过魏游,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婶,这菜不错,来五捆。” 江盛指着韭菜说,魏游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 五个充当付钱机器和腿夫的护卫扭过头,望天望地,也不知道在忙什么。直到江盛喊,才硬着头皮走到魏游身旁掏包付钱。 但是他们不知道,这才刚刚开始。 王君采购的每一样肉品都令人面红耳赤,同时,几个人对王爷镇定自若、泰然处之的模样,感到无比敬佩。 直到—— “再买一条鸫鱼……啊,刘哥?” 魏游顺着江盛惊讶的视线看过去,果然,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对方眉峰皱起,打量江盛的目光里充满疑惑,似是不确定对方认识他。等他转头看清魏游的脸时,顿时恍然大悟:“是你们呀,魏小兄弟。” 他又指了指江盛脸上消失的孕痣:“哎,这,诶?” 魏游食指竖在唇边:“闹着玩儿,刘哥替我们保密。” 回忆起东渔村的日子,刘民心道,有钱人果然会玩。 江盛东看西看,只有刘民一个人,便问:“刘哥,崔姐没同你一起来?” 那天他们用一锭金子向刘民购买三条鸫鱼,那鱼鲜嫩肉肥,江盛吃得过瘾,一直念念不忘。不过刘哥的媳妇偷偷来找过他们,觉得鸫鱼卖不上这么高的价格,心里过意不去。 刘哥淳朴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哎,托两位的福,在家歇着呢。” 江盛不明白歇着和脸红有何干系,还是魏游最快反应:“那就提前恭喜刘哥喜得贵子了。” “有宝宝了?”江盛惊喜道。 刘哥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江盛赶忙恭喜,笑容比刘哥还夸张。魏游轻敲他的脑袋,仍用一枚金锭子买下三条鸫鱼。 刘民胀红脸,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早前是我起了心思卖高价,您不与我计较就成。您不知道,在这鲤州城卖,哪能回回卖三五两一条,夏天鱼多,二两都卖不上,三条鱼您给五两就成。” 反正死活不接金锭子。 说话间,关注他们的人多起来,金锭子太耀眼了。魏游思忖半晌,怕反而给刘民带去灾祸:“那成,日后你捕到鸫鱼再送往七榕巷来,无论多少我们都要。” 刘民连忙谢过。 “两位之前说回建州,怎么又来鲤州了?” 鸫鱼卖出去了,剩下的小鱼刘民也送给魏游,彻底卸下心理负担,也能闲聊一会儿。 魏游:“听说鲤州易物节将近,便来看看。” “您为的是六月初六的易物节?您可算来对了。今年盛况空前,今儿六月初二已经小有规模了,城东靠近中央坊的客栈、院子,全满了。” 魏游昨日从北城门入内,客栈靠近北城门,距离城东中央坊有不短的距离,否则入住怕是要成问题。 “魏兄弟若赶去易物集市,可带一些东西去换。” 魏游不解:“换?” “是,可换可买,去年我拿九条鸫鱼去换,换了一条西域的毛毯,还用一条鸫鱼换了一双袜子,那袜子比咱大荆的舒服,可惜容易破。” “西域毛毯还有袜子?看来奇珍异宝不少,鲤州知府待商人有心了。” 刘民欲言又止,在魏游询问下解释道:“是船王的功劳,若不是船王说动知府,范知府也不会操办,办了二十年,算是固定下来了。” 江盛问:“船王?” “瞧我说顺了,忘记你们不曾听过,”说起船王,刘民一脸自豪道,“他是咱们鲤州府龙门船邦的船老大,张有光,鲤州有今天他功不可没,咱老百姓都爱称他是船王。” 魏游与柴正峰暗中对视,没有多说。 回到七榕巷。 饭后,魏游召集前后已经秘密来鲤州的几十人,互通线索。 线索不多,张有光藏得很好,但一个人生活着必然有痕迹,有线索指明张有光已经从首岛回到鲤州,这一消息让五名守在魏游和江盛身边的护卫头皮一紧。 不过在众多线索中,魏游最在意的是另一条:鲤州城百姓对张有光的态度。 或许这才是他们一直抓不到张有光这条泥鳅的根本原因。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和江盛的应答声传来,魏游离开书房,与正要去开门的江盛一起。 门外是早市见过的熟人。 “两位公子。”对方弓着身体,神情有些许局促不安。 魏游扫过他扁担下用布盖住的竹筐,问:“还剩下几坛。” 见人没有戏弄他的意思,小贩悬着半天的心终于回落,他飞快说:“还剩两坛。” 说完又觉得显得太过急切。 魏游退后一步,把选择权交给江盛,小贩看向江盛,没来得绽放笑容,江盛竖起一根指头。 小贩失声:“一两?” 差距太大了,小贩感觉自己有被侮辱,买卖也不想做了,背起扁担就要走。 “请留步。” 江盛一点儿不着急,如果他没有闻错,坛子里的荔枝已经熟透了:“荔枝难存,你真不卖予我?若你带回去,恐怕只能犒劳自己了。” 小贩脸色难看,江盛没有猜错。 他坛子里的荔枝确实有变味的征兆,这几日天热,荔枝放不起。一日金,二日银,三日贱卖无人应。若到明天再拿出来卖,怕是不值钱了。 一两,确实是他的底线。 江盛又问:“两坛都要,卖吗?” 小贩深呼吸,吐出一口气,说:“卖。” 挑着扁担的身影飞快消失在巷子尽头,江盛关上门,隔绝外界的一切窥探。 他转头,眼角弯弯:“你说,我刚才的模样是不是有唬人的架子?” “嗯,有进步。” 不过,状态保持不过三秒。 被夸有进步的江盛在面对荔枝肉时,一朝暴露原型:“我先尝一口,试吃一口嘛。” 吃到荔枝肉,江盛激动地蹦起来,在魏游身边绕了好几圈,连说好吃。 今天魏游下厨,特许江盛点菜,只是那些菜品一言难尽,魏游细数,十有八九不是补肾就是壮阳。 完成最后一道韭菜香干肉丝,魏游转过头去,发现江盛干净的小脸不知何时涂了□□,他愣了一下,替江盛揩去脸颊上的面粉屑:“在做什么?” 沾着面粉的脏手又一次抬起,魏游先一步将他垂落的几缕发丝别到耳后,避免脸颊再次受污染。 江盛没空抬头,道:“我在擀面呢,你辛苦做了这么多道菜,我也想添一道,一会儿做面条给你吃。” 魏游新奇,厨房杀手江盛居然会做面,江盛听出他话里的意外,为自己不平:“我又不是只会吃,我还会包馄饨、包饺子、包粽子呢。” “没想到我们家小鱼本事不小。”魏游夸赞道。 直白的夸奖让江盛十分受用,又有点被夸得不好意思:“以前跟着我妈学的,她是北方人,嫁给家在南方海边的爸爸,不过她不爱吃米饭,偶尔周末会拉着我一起擀面吃。” 魏游靠在他肩头,轻声说:“阿姨叔叔把你养得很好。” 江盛很开心,不光是魏游夸他爸妈,但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开心,总觉得心里被甜的满满的。 “要是有机会,我带你去见他们呢。” 魏游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江盛手法娴熟,不过面团需要醒发,两个人净手先吃了几颗冰镇荔枝,味道还算不错。 面是江盛独立完成的,等热乎的面条摆在魏游面前时,他才后知后觉。 江盛托着两颊,笑弯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他说:“魏游,祝你生辰快乐!” 好像有什么在魏游胸膛撞击了一下,酥酥麻麻,特别要命。 这回,轮到魏游直勾勾地看着江盛。 江盛被他盯得不自在:“你看我做什么,吃长寿命。” 一碗面只有一根面条,魏游连汤一起下肚,吃得干干净净,没有残留。 魏游放下筷子,朝江盛招手:“过来。” “怎么……” 回答他的是一个严丝合缝的拥抱。 长寿面清淡的汤汁味传递过来,有种温馨的味道。江盛趴在魏游胸口,清楚听见他难以平复的心跳,心中熨烫无比。 魏游圈在他肩膀和腰间的手收拢,这个拥抱像是要把江盛融进他的生命里,却格外令人安心。 “我爸妈在我十岁时车祸去世了,自此,我再没有吃过长寿命。” 魏游埋在江盛颈间,江盛看不清他的脸,他有点心疼这样的魏游。 “以后,我每年都给你做。” “好。” 两人沐浴完,江盛挂在魏游脖子上,整个森*晚*整*理人没骨头似的,说是没力气,纠缠着一定要魏游抱他去床上。 补肾饭也吃了,澡也洗了,江盛等了好久,不见魏游行动,忍不住催促:“你还不睡吗?” 食物带来的冲击不小,魏游捧着书的手一顿:“你先睡吧。” 今天吃了多少壮阳补肾的,魏游这都能忍? 江盛心想都老夫老妻了,别以为他洗澡时没注意到,于是坐起身,伸手去扯他衣襟:“你这样不难受?” 魏游拽住他乱动的手,鼻翼呼吸沉重。 江盛心中轻哼一声,另一只手从他的喉结处缓慢滑下。 魏游深吸一口气。 下一秒,天旋地转。 书册摔进被褥当中无人管,魏游将江盛翻身压下,双手撑在他两侧,居高临下。 然后,俯下身。 “躲什么?” 魏游停在江盛耳旁,身下的人紧闭双眼,升温的床帐里响起一声笑。 “不是胆子大得很吗?” 两人近在毫厘,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尖,江盛不自在地擦了擦耳朵,眼神飘忽不定:“我才没有躲。” 殊不知,滚烫的脸颊已经出卖了他。 魏游捏住他的下巴掰正,小鹿一样慌张的眼眸映入他深邃的眼底,魏游眼神一暗,低下头。 一个温柔的吻轻轻落下。 又逐渐加深。 明明已经亲过无数回,小人崽都生了两条,可江小鱼在情事上一直青涩又容易害羞。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扣在江盛单薄的肩膀处,又顺着肩膀的曲线向下,一路带起阵阵颤栗。 江盛勾在魏游脖子后的手不自觉收紧,眼中蒙上一层水雾,唇齿间泄出两个字:“魏游……” 忽的,眼前一黑。 一床被子盖住了江盛剩下的话。 被子软软的没有什么重量,但江盛觉得自己被砸懵了。直到腰间被一条有力的胳膊禁锢住,才回过神。 此时,耳旁响起一道沙哑低沉的嗓音:“别动,睡觉。” 好半天没有动静。 被褥遮挡下,江盛手悄悄移动,抚摸过他绷紧的肌肉线条,回应他的是咬在脖子上的一口。 有点痛有点麻。 魏游擒住他作乱的手,下巴搁在对方肩头,声音沉闷:“睡不着?” 背后贴着滚烫的身体,江盛轻声道:“怎么不继续?” 他们都一个多月没有行房了! 沐浴前,他专门对着镜子照过,身体没走样,而且人鱼也不会有妊娠纹。 魏游手臂收紧,又在黑暗中揉了揉他柔软的发丝:“在你眼中我这么禽兽不如吗?” 小鱼生产的场面他至今不敢回想,他真的后怕,如果那一日他没有去找江盛,会发生什么。何况小鱼的身体还需要多修养一段日子。 所以,他不会做什么。 就算难受,也该忍着。 江盛摇摇头,说:“不是。” 细软的发丝擦过他的手心,魏游低下头,发现江盛望向他的眼睛里充盈着柔光,他说:“我就想对你好。” 房间内极其安静。 时间仿佛冻结,魏游听不清失速的心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江盛格外认真的脸庞。 这个吻又急又狠,气息紧密交融,江盛感觉自己快要溺死在水中,魏游才舍得放开他。 这是今天第二次,魏游因为江盛失控了。 明明被魏游凶狠的吻亲得晕头转向,江盛依旧不怕死地挑逗:“你怎么不说话?” 魏游勾起一缕发丝,轻轻拨弄着,心情愉悦地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 江盛不依不挠。 魏游将他翻了一个身,让他面对自己:“嗯就是我也想对你好,但这里没有避孕.套,等我回去研究一下再说。” 直白的话传入耳朵,江盛没有防备,脸一下子通红无比。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说:“你最后可以不……进来,就不会有了。” “别闹。” 江盛轻声囔囔:“和尚都没你能忍,等我情潮来了,看你能不能忍住……” 魏游闭上眼睛,没有理会他。 一天过得很累,没过一会儿,江盛的眼皮先撑不住了。等他呼吸均匀,魏游睁开眼,轻手轻脚从床上起身,重新沐浴。 回到床边,他立了许久。 然后,他弯下腰,珍惜地在对方脸上碰了碰。 傻小鱼。 第 85 章 连吃三天带补的膳食, 魏游不出意外两窍流血,把江盛吓坏了,总算歇了挑战魏游耐力的念头。 食材正常, 菜品也回归家常。 几个陪着吃虫草炖黄雀、红烧羊肉、鹿角胶粥的下属闻着香喷喷的红烧肉, 就差给魏游当场跪磕一个了。 东岭六月的天很热, 在厨房和桑拿房没有任何区别。 热汗从下颌骨滴落领口, 里衣湿哒哒地贴着后背,动一下都难受。江盛拭去魏游额头的汗珠,在伙房里帮不上忙,他就只能自己给自己找点活干:“我再拿几盆冰来。” 搬到新的院子后,魏游第一时间派人搜刮了好几家药铺的硝石, 用来制作冰块。现在想想, 实在太明智了。 换了好几回冰,终于将暑气逼退一点。 “红豆熟了, 取出来吧。”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魏游脸上的汗更多了。里锅上头有木头蒸架,蒸着红薯和芋头,魏游先将他们取出放入竹篮。 底下铁锅内煮着红豆,红豆软皮开肉绽软趴趴的比较粘稠, 魏游确认熟透后让人打出来晾在木盆里。 江盛自告奋勇:“我来我来我来。” “小心烫,”话是对江盛说的,魏游盖住外锅的红烧肉,让它再闷一会儿,转头又叫住几个对红烧肉望眼欲穿的护卫, “把芋头和红薯皮剥了, 分别放入木钵里捣成泥浆。” 几个大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本来心里头有几分抗拒, 但见王爷手里熟练的刀工,以及精湛的厨艺,又觉得没什么。 谁说伙房只是女子哥儿家该待的地方,人王爷都没这个想法。全是那群脑袋僵化一门心思标榜大男子主义的庸才所言,误导他们。 魏游一边切鱼片,一边指挥几个人放木薯粉和和面团,几个杀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男人被小小的芋圆弄得手忙脚乱。 “加点力,手这么轻,柴护卫你给芋圆团按摩呢?” 护卫个个人高马大,红着脸格外明显,如果可以,柴正峰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身旁的一个护卫低着头,认认真真揉团子,柴正峰感叹自己不够投入,却发现对方身体轻微抖动,咬着唇拼命忍笑。 脸顿时黑了。 柴正峰恼凶成怒,在团子上留下深深的指印,魏游见了,鼓励道:“对,就是这个力道。” 柴正峰:“……” 低下头看向被当做泄愤工具的团子,竟无语凝噎。 芋圆做的最成功的是柴正峰身旁那位憋笑的属下,他被魏游点名表扬了。等魏游转过头去,他绷直的腰板松下来,嘴角勾起灿烂的笑容,等他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双幽冷的眸子,差点吓得他心脏骤停。 他赶紧收起得意忘形的笑,高大的身躯缩在一旁降低存在感,余光时刻注意顶头上司的表情。 柴正峰收回眼神,摊开手心裂开的芋圆。 同样的指导,同样的步骤,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他搓出来的是一副鬼样子。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在尝试一次,听见魏游喊他名字:“火不够旺,灶头里再加把火。” “来了。” 算了,还是顾火吧。 正午时分。 坊间邻里饭香四溢,唯有一家最是突出。红烧肉刚起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柴正峰打开门,一个拎着食盒的人站在门后,手悬在空中。见门终于开了,又垂下手。 “你是新来的院子主人吗?我住隔壁,今个儿听见动静了,过来串串门。以后大家都是邻居,咱认识认识,日后万一有事多少也能有个照应。” 来人语速极快,递过食盒时才看清新邻居的脸,恍惚了一下。 “诶,怎么有点眼熟……啊,是你?” 魏游被诧异声吸引过来,一眼认出这位与他们有一面之缘的人。 “这不是买荔枝的冤大头吗?” 江盛紧跟其后,从魏游身后探出脑袋。 小胖子越过柴正峰肩膀,对上从大堂内走来的魏游和江盛,显然听见江盛的吐槽,他肉嘟嘟的脸气鼓鼓:“什么冤大头,我哥好不容易回来,若不是为了讨好我哥,我才不花那冤枉钱。” 江盛不解:“你哥?”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长满络腮胡的男人从里面大步跨出,魁梧健硕的身影在察觉他们门口一堆人时微滞。 又一个熟人。 魏游感慨,果然无巧不成书。 江盛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逡巡,狐疑:“你俩亲兄弟?” 一个高一个矮。 一个胖一个瘦。 一个看着三四十岁,一个目测只有十五六岁。 横看竖看,就是没发现哪里像亲兄弟。 大汉显然不是头一回面对质疑,摸着后脑勺笑道:“家弟与我差二十岁,今年十六,可也是如假包换的亲弟弟。” “对呀对呀,以往还有人说我们是父子,闹了不少笑话。”小胖子插话。 魏游上下打量。 浓密杂乱的虬髯布满脸颊,唯有一双浅棕色的眸子裸露外面,说话的憨厚模样与先前在客栈时喝醉酒后的激情四射迥然不同。 “家弟没给两位添麻烦吧?” 麻烦自然是没有添,不过,小胖子滚圆的小肚子发出一声鸣响,一脸羞赧的神情,却不见有离开的意思。 “两位还未用膳?”魏游问。 小胖子赶在他哥开口前,猛点头,可怜兮兮:“是啊,肚子饿扁了。你们家做什么这么香,我隔着院子都闻到了。” 所以打从一开始串门就是个借口。 眼见汉子即将暴起揍弟,魏游侧身让开一条道:“既然两位邻居尚未用膳,不如进来一起。” 得令,小胖子迫不及待拎盒入内。 脚还没跨出去,但手臂却被人拽住,那力道十足,小胖子挣不开,也不敢挣开,只能留在原地干瞪眼。 看着像条小狗,无比委屈。 他哥脸皮没小胖子厚,虽然看不清胡子后的表情,但耳朵通红,显然是被自家不要脸的弟弟气到。 “过于叨扰了,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被拽住往回走的小胖子明显不乐意,魏游解围道:“不叨扰,饭做得多了,正愁无人分担,两位来的正巧。” 江盛也劝:“天气炎热,饭菜放到天黑容易馊。” 两人最终留下来,吃上香喷喷的红烧肉和鸫鱼。一顿饭下来,两兄弟的情况也差不多了解了。 两人姓柳,哥哥柳尚匀三十有七,丧妻丧子。弟弟柳文元十六,尚未娶亲。父亲五年前驾鹤西去,家中还有一老母亲健在。 近日旁亲有喜,老人作为近亲长辈前去帮忙打点,平日里都是老妇人做饭,不巧今日她外出,兄弟两人在伙房相顾无言,磨蹭许久,柳文元狗鼻子闻到隔壁饭香,于是趁柳尚匀不注意跑了出来。 于是有了上面的对话。 柳文元带来的食盒里放了酸梅汤、拍黄瓜和凉拌皮蛋豆腐。 魏游尝了两口,好不吝啬地赞道:“婶子做的酸梅汤与凉菜不错。” 并非客套话。 魏游从来没小瞧过古人的智慧,虽然是民间老手艺,但比起饭店里的开胃菜也不逞多让。 另一头小胖子嘴里塞得满满的,指了指桌上的菜,同样给魏游竖起一个大拇指,口齿不清,嘴里呜呜说着什么。 柳尚匀最了解他弟弟,说:“他的意思是这菜绝了,比春江酒楼还好吃。” 小胖子狠狠点头,又重新埋进饭碗里。 柳尚匀吃饭速度快,碗里的米饭如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他最先放下筷子,看向魏游,接触下来他也明白,这群人里的话事人是眼前这位。 “几位打算饭后动身逛易物节?” 魏游点头:“早听闻鲤州的易物节比建州的年市更热闹,物品琳琅,今年规模空前绝后,怎么能错过饱眼福的机会。” “你们要去易物节啊,”小胖子从饭碗里抬起头,下巴对着柳尚匀指了指,“我哥在龙门船帮做活,你们若是信得过,可以带上我们。” 小胖子暗戳戳表示:“他最清楚物件值不值卖的价。” 被一个有冤大头名号的人提点,也是一件新奇的事情。魏游没有拒绝小胖子的好意,人生地不熟,有一个当地人带路再好不过。更何况那日柳尚匀一番话,他对柳尚匀的印象不错。 “王兄弟和江兄弟可要易物?”易物节虽不禁止银两购买,但物换物来的划算。 柳尚匀嘴里的“王兄弟”自然是指魏游,魏游指着远处用灰布蒙起来的两辆推车,点点头:“准备了些。” 说着,柴正峰端出两碗四果汤。 小小的碗里分量十足,红豆、薏仁、莲子、桂肉、西瓜、芋圆和葡萄干沉在底部,满满当当。 一勺入口,冰凉甘甜,身上黏腻的热意瞬间降下,舒服极了。 一碗见底。 “好爽,”小胖子一脸意犹未尽,砸吧砸吧嘴问,“这是你们准备易物的东西?只有两车?也太少了吧,准被人抢光。” “多了放不起。” 魏游为江盛添了半碗。 柳家两兄弟的表情让柴正峰担忧的心彻底回落,他起初还怕易物节无法用吃食换,现在不担心了,反而兴奋起来,像是个初为人父的毛小子,既紧张又期待。 事实证明,只要找对消费群体,不怕好东西蒙尘。 炎热夏季,他们带去的四果汤不到半个时辰就卖完了,空置的推车堆满交换来的好物。 有大荆的文房四宝、书画古籍、刺绣等,也有只出现在外邦朝贡上的香料、奇石、珍奇异兽等。 那些不属于大荆的奇珍异宝,更像是倭寇和南方附属国的特产。 魏游脑海中世界地图的一角继续延展,大致推断出龙门船帮活动范围。 在热闹的易物闹市,他们还遇上了刘民,他没有多看毛毯和象牙,大出血交易了一对牡丹鹦鹉。 一路下来,魏游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易物节的东西价格低廉,若在他处换成银两,大多人无法交易成功。” 一对牡丹鹦鹉,若捎往京城卖,定要百两以上,十条鸫鱼溅不起一点水花。 柳尚匀称他好眼力:“易物节,易物节,易物才是重点,这也是船王据理力争说动知府办易物节的初衷,若真以外界行情买卖,与强盗又有什么区别。” 小胖子对龙门船帮十分佩服:“龙门船帮之所以受鲤州百姓敬仰,自然是不似八族,只会吸咱们东岭人的血肉,而是真心带大家富足。” 他们停留在某处摊位,小胖子指着一块象牙雕:“你瞧,易物节的规矩,每位易者不得在一处摊位购置超过五件,便是在保护鲤州百姓。” 江盛明白了:“若卖给鲤州百姓,他们转手再卖出去,赚取的银两归百姓所有,不说大赚,但至少有三五两可收入囊中。” “江兄弟聪明,龙门船帮走商时船王特意嘱咐,留一些好物,等易物节再拿出来。” 魏游若有所思。 若他是鲤州百姓,有人将他们从温饱泥淖中救出来,定也会感激龙门船帮所作所为。 “+%*&$?” 奇怪的语调在身边响起。 魏游循着声音走,说话的人是他们驻足停留的摊主,听语调有点像是日语。摊主对上魏游的目光,和气一笑,又问了一遍。 魏游确定是东瀛语,眼神危险地半眯起。但又想起历史尚未发生,又收起情绪。 柳尚匀以为魏游听不懂才一脸严肃,向他解释道:“摊主说,几位顾客看中什么自己选。” “你听得懂?”魏游问。 柳尚匀解释道:“我跟船十年,龙门船帮去的地方多,多少能听懂些。” 摊位是一辆挂满物件的车轮,这样款式的卖货推车在易物节随处可见,魏游随意地扫过挂起来的商品。 蓦地,眼神一凛。 “这个是什么?” 他指着一柄长条铁器,看向摊主。 摊主猜测他的意思,叽里呱啦说半天魏游听不懂的鸟语,又拿起来演示一遍,最后期待地看着他。 魏游看向柳尚匀,柳尚匀注意他眉间的冷意,顿了一下后翻译:“此乃火绳枪,可用于捕猎,摊主说此处人多不便于使用,若想买,需要拿银两换。” 酷似□□形状的火绳枪令魏游心生警惕。 他不确定这东西的威力如何,但不妨碍他怀疑龙门船帮是否已经配备了更先进的火绳枪。如果是,魏游需要重新评估龙门船帮的实力。 毕竟这玩意儿日后的作用,没有人比他和江盛更清楚。 “此物从何而来,威力如何?” 柳尚匀没有问摊主,他自己就可以解答魏游的疑惑:“火绳枪是龙门船帮绞杀从西南面来的海盗获得的战利品,这玩意儿构不成威胁,射程短,更换火绳再次射击耗时长,没刀枪快,除了有些威力外,寻常人买来没什么用。” “若半里处有一堆山鸡,能否击中?” 柳尚匀笑道:“王兄弟,它没你想的复杂,别说半里,三个竹竿长的路都够呛。” 一根竹竿两米半,三根十米不到,但从射程来看,甚至连□□都不如。 但火绳枪出现,那鸟铳还还久吗? 魏游没有放松警惕,火绳枪的出现给他敲响了警钟,一股紧迫感油然而生。 “问问看多少钱。” 摊主点点头,比了一个一。 柳尚匀迟疑道:“他说要一百两。” 贵了,但架不住有人喜欢。 柳尚匀替魏游砍价,最终,魏游以三十两银子买下火绳枪。 小胖子替魏游肉疼,小时候他哥也给他带过。只是火绳枪看似炫酷,里头的机关极其容易损坏,他早嫌麻烦丢在仓库里吃灰了。 易物节从头逛到尾,等推车上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魏游一行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晚上,魏游又送过去一盆四果汤作为答谢。 七榕巷某院子深处。 遇到两兄弟后,魏游就派人暗中调查兄弟俩的身份,同时追查那位卖火绳枪的东瀛人。 “兄弟俩的身份没有问题,家中也确有一老母亲在旁亲家中帮忙操持婚事。” “十年前,知府与龙门船帮有一次小摩擦,柳尚匀妻子被殃及,死于那次动荡的大火之中,而他被龙门船帮所救,成为龙门船帮的一份子。” “他父亲死于疾病,不过属下在他们供奉牌位的祠堂发现,柳尚匀还有两位比他小十岁的龙凤胎兄妹,只是在二十多年前早夭了。” 柳家兄弟似乎没有问题。 魏游静静听着,几个护卫猜不透他的意思。 门外又有人匆匆入内禀告,带来的是不好的消息—— “王爷,追丢了。” 三个人跪在地上,懊恼地说。 自从看见鸟铳,魏游的眼皮一直在跳。 听见追丢的消息,他周边的气压低到极致,几名跪在地上的护卫大气不敢喘一下。 “在哪里追丢的?” “上了龙门船后。” 空气中有一把名为沉默的刀割裂着光影,几名护卫低垂着脑袋,忐忑地等候发落。 魏游手指一下下敲击在扶手上。 许久,他站起身。 毛笔在纸上飞动,一个个字逐渐填满信纸。 就在窒息的气流勒紧他们的脖颈时,魏游出声了。 “去,把信交给龙门船帮,告诉张有光,本王六月十二在春江酒楼等他。” 第 86 章 信交出去, 魏游就不管了。 全然不知道鲤州城内有一个人找他的踪迹,找到焦头烂额。 “王爷抵达府城却至你于不顾,显然并不想暴露身份。勾结海寇为非作歹的是张有光, 是龙门船帮, 知府大人为何这般着急?” 一名穿着书生袍的中年男子不徐不慢地品着茶, 对面是急的团团转的鲤州城知府范青。 “本官不是为了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瑞安王着急, 不管早晚,最迟不过六月十二总能找着,我苦恼的是另一件事。” “哦?” 范青抓抓头皮,问:“孟先生是否还记得上回上头来信是何时?” “若草民没记错,应该是——” 茶盏触碰杯盖, 发出一声脆响。 “五月初六。” 两道声音合在一起。 说完, 茶盏被搁置在茶几上,被唤作孟先生的人眉头紧蹙, 显然也察觉到不对。 “今日六月初八,莫非范大人还未收到回信?” 范青长矮胖的身体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苦恼:“没有,我范青任鲤州知府二十载, 每月信件均是初六,从未间断。” 他是国舅的一颗暗棋,若不然以鲤州城的政绩,也不会枯守鲤州城,二十年不升官。 “你呢, 东瀛人想必消息比本官灵通。”范青从肘臂间露出两双眼睛, 向他投去质疑。 孟石摊摊手:“若草民有消息也不至于在范大人告知草民未收到信后吃惊难掩。” 范青站起身,掸了掸因蹲下折起的褶皱, 低声囔囔:“谁知道呢,你们东瀛人说话向来半真半假。” 东瀛人公认心机深沉。 孟石曾假装自己是一位家道中落,有经商天赋的读书人,被八族招纳入内部后,凭借自身本事游走在八族之间,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一步步成为八族的话事人,将他们玩弄在股掌之中。殊不知,在八族眼中任劳任怨的话事人,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东瀛人。 不知该夸此人手段高明,还是该笑八族越活越愚蠢。 “范大人,此话可不像是同盟伙伴之间的玩笑呢。”孟石笑着取出帕子擦擦嘴,“不过,今日草民收到消息,张有光回复瑞安王说会准时赴约。” 提起张有光,范青欣赏居多,毕竟二十年前若不是张有光,也轮不上他调来:“倒有种,他也不怕是个鸿门宴,有去无回。” 孟石笑着提醒:“范大人。” 范青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将死之人再欣赏也无用。我们大荆人向来言而有信,既然承诺事成之后东岭和龙门船商归东瀛所有,自然不会出尔反尔,背信弃义。”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实则背地里不知痛骂对方多少回。 “范大人也莫要着急,兴许只是在路上耽搁了。再说,京中局势波诡云谲,令人捉摸不透,如今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不愧从小在东岭长大的人,若不是本官知晓孟大人是东瀛人,怕是也同八族一样被你骗了过去,”范青并不领情,“孟先生特地跑一趟只怕不仅仅是为了看本官的笑话吧?” 尽管不安萦绕心头,但范青脸上笑嘻嘻的,看不出任何端倪。 孟石暗骂老狐狸。 “是有一事相商,还望范大人借草民一些人手。”- 魏游这头同样不平静。 一个身着红色喜服的男子跪在魏游脚前,声音沙哑:“王爷,求求您,救救容哥儿,只要救出容哥儿,上刀山下火海,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男子额头触地,惶恐不安的脸埋入身下,几天前笔挺的脊梁像是被无形巨石压弯了,毫无生气。 魏游眼皮半垂,没有说话。 易物节从初六开始至廿一结束,摊位换了一批又一批,总有新鲜的玩意儿勾着人前去。 今日,魏游带着兴致高昂的江盛游园,沿路撞见一行迎亲的队伍,避让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也就是跪在眼前的人。 自那日入城分别后,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柳钟承了。 反观柳钟承,仅几天活得狼狈不堪。从迎亲队伍里逃脱,柳钟承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原本已经绝望,可冥冥之中又遇上王爷,给了他希望。 魏游对他的印象不深,只知道他和向容是一对比较恩爱的夫夫,因家人瞧不上向容而私奔至饶州。 “你说让本王救向夫子?” 刻有云纹的血玉扳指轻轻转动,每一下,柳钟承都感觉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勒他的心。 “求王爷。” 魏游说:“在建州,皇上委派本王彻查张有光勾结朝廷命官一事,你在饶州想必也听说过。想杀本王的人很多,虎视眈眈盯着本王这条命,你可知本王为何暗自到访,若坦明又将会遭受多大风浪险阻?” 趴跪在地上的人冷汗直冒,但他已经走投无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江盛,却见江盛别过了头。 魏游的安危和别人的性命之间,江盛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柳钟承脸色煞白,激动的心归于平静,直至最后的光亮彻底黯淡。 说不清最后的希望被无情打破是什么心情,柳钟承一颗忐忑的心彻底粉碎,痛的他麻木。 他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涩的嘴唇,好半晌才迟钝道:“是草民唐突了。” 说完也没有起身,整个人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单薄的红色喜服贴在身上,像是一座风化了的了无生息的石雕。 魏游停下手,继续道:“本王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闻声,柳钟承下意识抬起头,呆滞的目光直愣愣看向魏游,魏游没有催促,静静回望。柳钟承冰冻的大脑缓缓启动,好半天,才消化这话的意思。 苍白无血的唇微微颤动,柳钟承鼻头一酸,巨大的喜悦将他淹没,他说不出话来,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谢王爷,谢王爷,谢王爷……” “既然是等价交换,也不必过多感谢本王。” 柳钟承却没有因魏游的话而停止,即使与王爷接触不多,他始终觉得王爷是一个心软的人,试问一个愿意设福幼院聘哥儿夫子的人,心肠能坏到哪里去。 这也是他冒着得罪王爷的风险,找上门的原因。 只要有一线希望…… “王爷想让我做什么?”柳钟承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急。 魏游招手,命柴正峰备纸在一旁记录:“无需上刀山下火海,本王有一困惑之处需要有人解答。” “王爷请说。” 柳钟承心里不怀侥幸,王爷想了解的事,想必不容易回答。 “本王暗自走访鲤州城多日,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 魏游注意到柳钟承骤然紧绷的手指,有些意外:“你猜到了,本王想问,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为何鲤州百姓对此讳莫如深,守口如瓶。” 果然是这个问题。 柳钟承脸色来回变化,像是在进行重要的抉择。 “若柳夫子不愿提,”魏游语气平淡,站起身往外走,“本王也不屑于强人所难。” 江盛跟着魏游,柴正峰停下笔,也快速跟上。然而,门扉开启之前,魏游听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二十年前,我知道。” 好不容易直起的背无力的卸下,魏游知道,在挚爱与背叛之间,柳钟承选择了向容。 魏游返回落座,听柳钟承慢慢说:“我今年二十有二,不曾经历那年风雨,但家中有长辈曾帮助过船王,从小到大听过不少他的故事。” 他陷入回忆当中。 鲤州与建州不同,三十多年前,鲤州曾是大荆流放犯最多的地方,这里混乱、无序、肮脏,没人把贱籍当人看。 鲤州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八族一直想方设法盘踞在鲤州各个角落,争夺霸主之位和出海港口。 在这样一个腐烂的地方,一名郑家嫡女和流放犯相爱了。 在尊卑明显的年代,这种事情显然不被允许,简直在打八族的脸。当初这件事造成了极大轰动,特别是与郑家嫡女有婚约的胡家,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听到这,魏游沉吟:“张有光几庚?” “三十七八,当年郑家与胡家一事以郑家嫡女产子,两家断交结束。” “郑家嫡女产子,取名张有光?” “不是,他原叫郑光。” 柳钟承解释其中缘由,郑家祖上人丁稀薄,家规称凡是男孩均不得随意处置。但郑家嫡女捅出这么大篓子,郑家脸都丢尽了,不可能善罢甘休,于是这个孩子理所当然成了郑家人,与他人无关。 那名流放犯也没死,郑家无意中发现这名流放犯有经商才能,又查他身份,仍有意外之喜,原来这名姓张的流放犯曾是实打实的进士出生,因家族站错队受牵连被流放。 郑家一看,还行。 于是暗度陈仓把人昧了下来,虽然在郑家不受待见,但张有光有爱他的爹娘,一家三口度过了几年安稳幸福的日子。 “可是天不遂人愿。” 魏游知道重头戏该开始了。 “事实证明,郑家这位便宜女婿确实有两把刷子,眼看着郑家逐渐壮大,远远超过七族,其他七族开始着急了。特别是胡家,无意中发现郑家不仅没把那流放犯张晋打死,甚至将郑家的生意大半交给对方打理。” 胡家秘密调查,终于发现近年郑家崛起的原因,原来是因为出了个张晋。 新仇旧恨一起算,在一次郑家船只返航途森*晚*整*理中,张晋被算计丢了性命,得知消息的郑家女郁郁寡欢,不久也去了。 郑家家主年事已高,大房没了张晋声望大跌,二房趁机抢班夺位。爹娘没了,家也没了,郑有光被赶出郑家。 彼时,七族势力壮大,已经结束内斗,联合成立商帮封锁鲤州海岸线,鲤州百姓无法出海捕鱼,找知府主持公道,可谁知当年的知府早被八族收买了。 不是没有抗争过,上书被拦,逃跑被杀,抗议被镇压,所有的办法都行不通。为了混一口饭吃,鲤州百姓不得不忍气吞声,以廉价的工钱为商帮卖命。 “那是一段不愿提及的历史。”柳钟承感叹。 “后来呢?” 现在的鲤州城的模样与柳钟承说的简直天壤之别,江盛迫切想了解张有光做了什么,才让受压迫的鲤州起死回生。 “张有光对鲤州城的百姓来说,是一名无畏的战士,真正的英雄。” 无人救援我自救。 被赶出家门时,张有光才九岁,他对于郑家的安排并非全然无预料,既然对方不想见到他,他舍了姓名又如何,那一年,郑光改名张有光。 同样被流放的柳家、张家、宋家等曾受张晋的照拂,脱去贱籍,为了感谢他,几家在张有光落难时身以援手。 张有光继承了父亲的聪明才智,在经商上同样有才能,他同流人的孩子打成一片,组建了一支小龙门军。他们游走于八族之间,挣取中间差价。发展几年,所有的年轻流人和流人的孩子都加入龙门军。 等张有光十五岁,他乘坐八族的船只偷渡了出去。说来,郑家二房上位后,与八族的关系又好了。 十七岁,张有光带了一批大商船回鲤州城,撞坏了所有八族停靠在港口的船,张有光的名字一夜之间响彻整个鲤州。 “是倭寇?” 尽管柳钟承不想承认,但魏游没有猜错:“是东瀛人。” 张有光说动倭寇前来,倭寇的想法也很简单,大荆疆域辽阔,物产丰富,而他们却蜗居于一个小岛内,仅靠捕鱼为生。那为何不占领天高皇帝远的南方地界,慢慢发育壮大。 鲤州百姓被压榨几年,早已对大荆,对八族失望透顶,他们迫切希望有人能站起来拯救他们,即便那个人与倭寇结盟。 龙门军的人早知张有关的计划,也支持他的想法,甚至里应外合帮倭寇打开鲤州城的大门。而鲤州百姓对此早有准备,倭寇攻城时人去楼空,唯有八族和官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元气大伤。 倭寇自以为占领鲤州城,正当他们载歌载舞庆祝时,龙门军抢占了停留在港口的十几艘大船,四处城门也悄无声息地被巨石堵住了。 江盛屏住呼吸,听得津津有味。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鲤州百姓隔着城墙听惨叫声和闻焦肉味。有些人闻着闻着吐了,有些人吐着吐着笑了,更多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八族跑了,知府死了,倭寇也跑了,鲤州人知道——他们自由了。” 院子内寂静无声,唰唰的书写声也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柳钟承连续说了一个时辰,嗓子沙哑:“城门内满目苍夷,所有的一切化为乌有,但这也预示鲤州城浴火重生的开始,鲤州人将之称为‘鲤州龙门战’。” 龙门军改为龙门船帮,船帮领头人毫无异义属于张有光。 知府被上报劳累过度暴毙,新的知府任命很快下来,可结盟倭寇到底不光彩,没有人愿意看到张有光死,他们也是“鲤州龙门战”的参与者,更不想死,于是这骁勇的一战成为了整个鲤州的禁忌。 “若有人泄密,群起而攻之,柳家无法在鲤州城立足了。” 柳钟承长舒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又像是背上了新的枷锁。 魏游沉默片刻,说:“本王手中证据皆指明,张有光勾结倭寇,勾结官府,暗中支持山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放屁!” 柳钟承初听传闻时骂了背后之人两个时辰不带歇,又听见污蔑,仍然控制不住骂娘的冲动。 “勾结倭寇绝无可能,船王抢了倭寇十四艘战船,坑杀倭寇上千人,早已不死不休,怎么可能勾结造反。” 江盛补充道:“当初明州剿匪,山匪呈堂供词承认红薯张有光与他们有交易,有账本为证。” 柳钟承不知想到什么,问:“账本纪录几年?” 魏游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十年。” “十年,”柳钟承笑了,“那不奇怪。十年前龙门船帮内斗,且与官府意图收编的矛盾不可调节,有太多趁乱借船王名头招摇撞骗的人了。” “那年我十二,记得清清楚楚,龙门船帮二把手和三把手逼船王退位,船王险胜,但龙门船帮也破了巨大的洞,让八族再次卷土重来。” “如今鲤州城,龙门船帮、八族商会、官府三足鼎立,微妙的平衡也让鲤州城相对稳定。” 柳钟承的补充对魏游至关重要,他又问了对方几个细小的问题,对鲤州城的情况更清楚了些。 魏游替他倒了一杯茶,柳钟承几口下咽,又续了一杯。 “向夫子一事从何说起?本王记得你们是因父亲病重才回鲤州。”魏游说。 不等柳钟承回答,柴正峰倏然站起身,笔摔在纸面上滚了两圈,留下黑色的印记。 “何人?” 砰—— 门被暴力踹开,在空中摇摇欲坠。 魏游越过柴正峰的肩膀,看向来人。几名穿着送亲服饰的下人怒气腾腾,看清凳子上拿茶杯的柳钟承,二话不说上前抓人。 “啊——” 一声惨叫在茶楼包厢内响起。 柴正峰守在门口寸步不让:“我问你,是何人?” 捂着伤口止血的人恶狠狠瞪着柴正峰:“今日柳家少爷大婚,奉劝各位知好歹,若柳家追究几位绑走我家少爷,耽误了吉时,可就只能上官府请青天大老爷评理了。” 柴正峰等五个护卫的刀锋对准柳家的打手,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柳钟承将婚服外衫和新郎官帽脱下,一并丢在地上:“什么良辰吉时,什么柳家大少爷,回去告诉老爷子,以装病为由骗我回来,又以德行有亏、不孝不贞等莫须有的罪名将容哥儿送去官府,以容哥儿性命逼我休妻再娶,我绝无可能再回柳家。” 一位与柳钟承样貌相似的中年人从人群后走出,拍手道:“好好好,向容一个离经叛道的哥儿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连柳家少爷的身份都不要了。” 柳钟承嘲讽:“堂哥的心胸还不如一位哥儿开阔。” 对方不想再浪费时间:“还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抓回去。” 说完,又转头对身后的人说:“柳大哥,堂弟不懂事,可良辰吉时等不得,今日有人阻拦在先,一切要劳烦你了。” 柴正峰眉峰锦簇,握紧手中的刀。 “好。” 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 魁梧的身影从门背后走出,虎背熊腰,一看就是属于一拳打倒一头牛的模样。他缓缓抬起头,一张布满卷胡的脸暴露在所有人视线内。 柳钟承明显认识对方,甚至有点怵,他不安地后退一步,看向主心骨魏游。 男人的视线横扫过全场,最终停留在魏游身上。 魏游剑眉轻微。 但身后有人比他更惊讶的人,江盛破音跑调地喊了一个:“柳尚匀?!” 世界还真小。 第 87 章 同样姓柳, 同样家里有婚事。 早该想到了。 “是你们?” 柳尚匀凶狠的眼神倏然消弥,露出困惑的神情。他跨进门槛的脚收回,又在柳钟承脸上仔细辨认, 确认后才重新进门, 定眼在被护在人群中心的魏游和江盛。 没错, 还真是。 “你们……认识?” 几人面面相觑, 心中皆十分诧异。 “柳大哥,这就是我要逃婚的原因。” 几人心平气和坐下,柳钟承向柳尚匀和盘托出。对于魏游的身份,只说是谢老的弟子,在饶州福幼院相识。 闹事的中年男人柳综是柳钟承的一个堂哥, 眼前与他们相熟悉的柳尚匀同样是柳钟承的堂哥。堂哥亲近程度显然不同, 至少在魏游看来,柳钟承明显更偏向于柳尚匀。 “亲朋好友在等你, 你拖到最后一天撂担子不干,在我看来,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担当。” 柳尚匀骂他个狗血淋头,柳钟承也只缩着脑袋不敢反驳,对于这位堂兄, 他从小打心眼里怵。 几日的不眠让他脸上挂满疲惫,整个人十分颓然,他丧气道:“那我能怎么办。” 柳尚匀反问:“你不是已经有主意了,何必再问我。” 两双相似的棕色眸子同时看向事不关己喝茶的魏游,魏游悬在空中的手一顿, 无奈放下:“我已派人去救向容, 至于柳夫子与柳家自身的了断,恕我无能为力。” 清官难断家务事, 解铃还须系铃人。 君君臣臣压在官场,父父子子压家里。柳钟承攥紧手指,指尖戳进手心。柳尚匀见他反应,大概明白他的想法:“非法令下分家或断亲,即便情有可原,也非常人所能理解,你要做好挨去祠堂或上官府五十大板的准备。” 柳钟承恳切道:“请大哥帮我。” 柳尚匀盯着他看了数秒,应了。 自打一开始被丢弃在角落里的某个被绑成毛毛虫的人:“……” 你怎么临阵倒戈! 柳尚匀跟随龙门船帮闯南走北,已经有三年没有回鲤州城了,不知柳钟承的情况,才会答应帮母亲的忙来抓人。 “两位,柳综怎么处理?” 一句话,成功定住拼命刷存在的柳综,他眼睛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魏游,心脏碰碰狂跳。 不至于要杀人灭口吧?? 柳尚匀请魏游帮忙:“劳烦王……公子,收留堂兄两日,改日再来拜访。” 送柳尚匀和柳钟承至门口,魏游提醒:“瑞安王主修的法在今年年初下发,若事态无法转圜闹上官府,两位可翻找东岭年后新颁的法令,第三百二十二条中有最新标注。” 柳钟承谢过魏游后,马不停蹄跑到书店买了一本法令书。 册子厚厚一本,每一条法令均有长长的注释。 纸张一页页翻过,柳尚匀道:“此人值得信任?” 柳钟承应了一声,又说:“既然他说有法子,就不会骗我。啊,找到了!” 【第三百二十二条:男子、哥儿和女子无别,夫家不得以做工聘用为由休夫休妻;哥儿与女子无别,若为正室,夫家不得以子嗣为由休夫再娶;男子与男子若缔结为契兄弟,可到官府办理婚契……违令者,罚银百两,杖责五十。注:判官不得以申冤者父子孝悌身份偏颇。】 “有救了。” 柳钟承指尖颤抖,册子差点从他手中脱落,好在有柳尚匀扶着。 “男子与男子若缔结为契兄弟,可到官府办理婚契……” 柳尚匀望着柳钟承匆忙离去的背影,觉得这位王公子确实与他是同类人。 嗯,臭味相同。 没过两天,柳家有孙辈闹上官府的事人尽皆知,毕竟柳钟承逃婚的事不少人亲眼目睹,这样的结果大家也不意外。只是大家原本猜想是一个铁头撞成血头的案子,万万没想到最后峰回路转,铁头功居然练成了。 特别是那本东岭律,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这些法令都太过新奇,买了册子率先看完的是一群书生,气个半死都算好的,遮遮掩掩不说,反而勾起他们的好奇心。 “老板,咱们东岭律册子还有没有?” “没有了没有了,你上城西看看。” “我就是从城西来的。” “没有也没有关系,您讲给我听听,我就想知道这本律法里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容!我听说还有男子和男子结契的呢……” 上述对话几乎在每个书肆轮番上演,店长既喜又忧,喜是开店以来被踏破门槛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忧的是后悔没有多备两本东岭律。他当初怎么不多瞅一眼新律的内容,说不准就发觉里面的商机,多从建州买几本回来了呢? 从前除了秀才书生外,几乎无人无津的东岭律一夜之间爆火,现在所有书肆销售一空,均在加班加点往建州跑,争取第一时间进货。 搞得建州的几大书肆摸不着头脑。 那些都是后话。 柳钟承和向容来向魏游告辞:“多谢王爷相助,大恩大德草民没齿难忘。” 魏游受他一拜,没有推辞:“你们接下去准备去哪里?” “我们准备回饶州。” 柳钟承搂着向容,从府衙地牢出来,向容的身体亏空了许多,有段需要时间修养,饶州是一个好地方。 柳钟承自诩不是个好人。 分了家,但毕竟血浓于血,柳家于他有生养之恩,他做不出断亲的决绝。 柳家家主本该是柳大哥的父亲,大伯因病去世,大哥几年不知所踪,才早轮到他们家,父亲鼠目寸光,听信三伯的谗言,家里的生意几年亏了大半,本来这次引他回来也有收钱联姻的想法,如今联姻彻底失败,生意漏斗怕难以填补。再加上他违背祖训的交易,柳家的气数该尽了。 马车越行越远,江盛靠在魏游的肩膀上,闷闷不乐:“就这样放他们离开?” 魏游捏了捏江盛光滑的小脸,笑问:“留着他做什么。” “你装傻,明知柳钟承与张有光有关,还放走他。”江盛气鼓鼓,反手捏住魏游的两颊,往两边扯。 魏游任他胡闹,抱起懒洋洋的他往回走:“瞒不过夫郎的眼睛,夫郎好生聪明。” “那你还不把他关起来拷问。” “别担心,能说的他都说了,不能说的,总有其他办法知道。” 六月十二,是约定的日期。 易物节还未结束,春江酒楼又位于城东闹市,酒楼人来人往,没有一桌空闲。 小二引着魏游上楼。 “竹韵院的客人都已经到了?”魏游随口问。 小二对二楼雅间的贵客态度极好,知无不言:“不知爷说好是几位,今儿已经来了五位客人。” 魏游笑容和煦:“我那许久不见的兄弟长得凶神恶煞,旁人见了他都得抖三抖。” 小二见客人好说话,也放宽心,嘴巴忍不住顺着他的话下:“是啊,和几位一样,各个带刀,实在吓人的很,特别是为首的那位,便是爷说的兄弟吧,人看着精瘦俊朗,板起脸却冷若冰霜,几个高大的打手被他治得服服帖帖,大气不敢出。” 魏游眉梢轻挑,脚步一顿。 小二跟着停下脚步,后悔自己多嘴:“爷,怎么了?” 魏游没说什么:“走吧。” 预定的雅间在南面邻街,他们从正大门入内后直上楼梯,前方拐了个弯就能看见雅间门。 如果不出意外,门口还有两位护从守着,等他们的到来。 雅间内唯一落座的人簇起眉,已经过了时间点,人怎么还没来。他手掌一挥,门外两名护从快速在走廊穿梭。 走到拐角,他们对视一眼,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小心翼翼靠近,直到看清对面的情况—— 过道内空无一人。 两人瞳孔骤缩,对视中看出彼此的震惊。 主子明明亲眼看着王爷进门! 门外的脚步声匆匆离去,拐角处一处雅间内,店小二被捂住嘴巴,惊恐地看着魏游一群人。 雅间还有四个人,同样被控制起来,只是待遇比店小二好上一些。 “你们怎么回事?” 出声的是雅间原有的客人,有一位老熟人。 魏游猜想那几人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会折回:“有人想要我等性命,若有人问起,就说我们察觉不对,上楼后又从后门离开了。” 前一句话是对柳尚匀解释,后一句话是对店小二说的。 小二颤抖着点头,贴在门上勉强支撑发软的腿,垂着头完全不敢乱看。 “我们和你们一起走。” 柳尚匀突然出声,他看出魏游的不解,解释道:“春江酒楼老板与我是好友,我知何处有密道可以离开,若王兄弟信得过我,我可以为几位指路。” 时间紧急,魏游仅思考了几秒,便同意了:“那就多谢柳大哥带路。” 春江酒楼的密道在这间屋里的桌案底下,密道直通城东易物节闹市,看得出来,春江酒楼的老板与柳尚匀的关系确实不错。 等混入人群,追踪他们的人被远远甩在身后。 魏游等人拐进一条巷子,进入某一间院子,已经有人等在里面。 所有人气息不稳,一路奔袭大家都颇为狼狈。柳尚匀缓了口气,行商多年,他的眼力劲不差,此时此刻也知他们几个外人逗留过久不合适。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不过魏游叫住了他。 “阁下既然赴约,又为何急着离开。” 话出,与柳尚匀同行的几张生面孔一脸警惕,隐隐将柳尚匀护在身后。 柳尚匀只沉默了两秒,转过身,问:“王爷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一出口,便坐实了他的身份。 柳尚匀或者说是张有光,无视齐刷刷对准他的刀尖,舒展肩骨,脸上的歉意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嘴角上扬,眼角眉梢却冷冰冰的,浑身散发的精明气质与平日所见的憨厚截然不同。 人不能貌相。 魏游想。 张有光道:“莫非是愚弟贪嘴上门之后?” 门扉关闭,魏游进入大堂后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落座,没有急着回复。一人端上备好的茶水点心,放在桌上。 张有光瞳孔一缩,目光锐利如剑。 瑞安王竟早有准备。 在无声的较量中,张有光的心渐渐下沉,发觉瑞安王似乎不光对他知晓身份的事早有预料,今日发生的一切也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样的人,委实可怕。 一场精心策划的密谈,打一开始,他就一直处于下风,这是谈判禁忌。 魏游慢条斯理地为张有光倒一盏茶,否定了他的猜测,也不喜卖关子:“第一次在客栈见时,就有所怀疑。” 张有光也不客气,直接面对魏游坐下。 他自以为掩饰很好,于是虚心发问:“不知张某是哪里漏出破绽?” “太明显了,我都看出来了。”江盛嘟囔两句。 张有光起身朝江盛作揖:“还请王君解惑。” 既然张有光查出魏游是瑞安王爷,江盛的身份也不明而喻。 江盛站在魏游身后位置,在魏游眼神鼓励下,掰着手指头一一数:“首先,你没掩饰自己的与众不同,想法超前,没有足够的阅历经历不可能得出那番惊世骇俗的结论。那日你舌战群儒,本身除了给我们洗脑外,实际上也故意露出破绽,期待我们发现。” 张有光抿一口茶,没反驳。 江盛手背一暖,宽阔的大手包裹住小手,令人安心的温度传递而来,彻底打散他发言的紧张感。 “第二,”江盛的指头晃了晃,“连路都走不动的醉汉,头脑这般清醒自如,你是第一人。” “第三,情绪骗不了人,当日阁下最后一句话中,我没有听出嫉妒羡慕,只体会到其中浓烈的不甘心,我想,只有努力过的人才懂得差距的天堑和无力感。”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江盛停住。 张有光游离的目光聚拢,看向江盛。 说建州走狗屎运的那句话,是他最真实的情绪宣泄,最容易被抓住。但张有光着实惊讶了,前面所言他不否认,不过他有自信无一锤定音的破绽,王君还有什么更直观的证据。 “王君请说。” 江盛得意地扬起下巴:“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是,我认识你。” 他可是紧握金手指的男人! 江盛精致的小脸因为激动而泛红,清澈明亮的眼眸直勾勾盯着着魏游,像是在向他讨要表扬。 魏游挠了挠他的手心。 灼目的眼睛更亮了,像是一只摇着尾巴要糖吃的小狗,若不是有旁人,尾巴该翘上天了。 真可爱。 “唔……” 一块南瓜糕抵在江盛的唇上,他一口咬住,南瓜糕入口即化,甜丝丝的味道极好,冲淡了江盛得意忘形的神态。 魏游旁若无人地收回手,擦拭干净指尖。 “惑解完了,谈谈正事。” “追杀本王的人,你的?” 张有光有心追问江盛,不过很明显魏游并无让他细问的打算,他只好将疑虑往肚子里咽。 “不知来历,许是王爷哪位仇家。” 顶着满脸胡茬的张有光吊儿郎当,全然没有刮胡后的人模狗样。不说魏游,就算是他最忠诚的下属站在面前,也不见得能顷刻认出。 他又补充:“王爷可别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我嫌脏。” 魏游勾起笑,也不介意糙话:“把屎盆子搬回家,还怕被扣?” 两人对视,气氛剑拔弩张,最终张有光棋差一招败下阵来。 “看来王爷并不信柳钟承的话。” 魏游说:“在鲤州城,张船王是神,信徒的话仅供参考,不能全信。” “信徒?”张有光觉得这个称呼有点意思。 持剑的护卫收回见,立在魏游左右,实际上,张有光认为这些才是真正的信徒。 魏游不在意他打量的目光,继续道:“更何况本王与柳夫子非亲非故,那点小恩小惠比不得你们血浓于水。” 柳家和张有光的关系,原著没提,但魏游多少有些猜测,能让张有光心甘情愿冠以柳姓的,可见两家有多亲密。 这样的人,有可能背叛张有光吗? 只怕两人前往饶州城,也是张有光授意,打探他的虚实。 “王爷与传闻中相差甚远。”张有光感叹。 魏游同样回:“张船王也一样。” 张有光沉默了一瞬:“小承是我亲弟弟,从小寄养在柳家,母亲是我的养乳,柳小胖是乳母的儿子。” 魏游惊讶于张有光的坦白,不过他补充的内容把所有的关系都说通了。 江盛恍然大悟:“我说你们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高一个矮,看着不像亲兄弟,反而你和柳夫子的眼睛比较相似。” “王君所言极是。” 张有光为自己倒一杯酒,敬了魏游一杯,然后端正坐直,收起一贯的懒散:“张某的事聊完了,不如谈一谈王爷约见张某,是为何事?”- 夜幕降临,北方来信。 蜡烛灯火下照亮工整的字迹,信内笔墨不多,仅有三页纸。 柴正峰立在一旁,目不斜视,视线投落在被烛光拉长的身影之上。 屋外蝉鸣蛙声相伴,屋内仅有信纸窸窣翻动的轻响。 等一阵微风吹过,火苗蹿上纸面,一眨眼化为灰烬。魏游拍拍手,打量着柴正峰。 说起来柴家也是世家。柴家在朝堂上颇有威望,祖上出过好几任将军,柴正峰的祖父在皇帝身为皇子时曾救过他的性命,柴正峰的父亲目前在吏部当职,柴正峰的大哥被皇帝委以重任,身在北方抗战杀敌,他还有一个弟弟,前年考取了功名。 柴正峰御林军出身,跟在他身边属实埋没了人才。 “柴正峰。” “属下在。” 柴正峰站在光影里,身姿挺拔如松,穿戴的家仆打手服也无法掩盖军中的仪态。他能感觉到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如影随形,像是能够把人心底的一切看透,所有的隐瞒、所有的秘密皆无处可逃。 无端的,柴正峰闪过那日魏游面对刘和德时的神情。 冷漠又疏离。 属于一种与生俱来的距离感,在面对安插在身边的暗信时,始终无动于衷,甚至看不出有情绪波动,对他来说,像是早有预料或者是不屑于去揭穿。 前提是,不对他亦或是对他在乎的人造成威胁。 魏游新拟了一封信,不等字迹干透,信纸被折进信封。他绕过桌案,走到柴正峰跟前。 “你跟了本王快两年了吧?” 柴正峰心头一跳,豁然屈膝跪地,但一双强有力的手托住他的臂膀,制止了他下跪的动作。 “王爷。” 魏游把信和信物递给柴正峰:“再熬一段时间吧。” 王爷为何这样说? 他知道了什么。 摸不着头脑的话令柴正峰大骇,彼时他已经失去琢磨的时机,因为魏游接下来的话令他不得不收敛心神。 “三哥动手了,国舅和大皇子现在分身乏术,正好方便我们浑水摸鱼。”以三皇子的信为信号,魏游着手布置清缴东岭的安排。 “安排藏在暗处的人时刻关注知府府宅里的动向,盯住他,别让他跑了,”魏游井井有条地将一条一条任务布置下去,“信送到鲤州去,秘密征调战船南下,动作要快。” “鲤州的水师全部控制起来,换上我们的人,装成商船出海。东瀛入鲤州必过首岛与崖东交接处,此处进入容易出去难,派人在崖东背面候着。” “王爷打算请君入瓮?”柴正峰担心地说,“战船封锁北面,但东面与南面无人防守,即便我们与东瀛开战,也无法保证赶尽杀绝。” “此事不用担心。” 魏游没有解释,柴正峰见魏游胸有成竹的模样,惊讶之余,难掩心里的警觉和忧虑。 魏游没有错过柴正峰一刹那的错愕,深邃的眼眸中跃动着烛火橙黄色的光芒,叫人一时看不清情绪。 柴正峰察觉到危险,猝然抬头,就对上一双极具压迫性的凤眼。一股寒意从脚底迅速窜上脊背,柴正峰整个人都僵硬了。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干涩道:“属下立刻去办。” 不过,在转身离开前,魏游再次叫住了他。 “张有光的行踪找到了吗?” “找到了。” “既然如此,明日你亲自走一趟鲤州府城衙门,”魏游又丢给他一块令牌,“征调几个捕手,记得要让百姓清清楚楚看到张有光被带走,越热闹越好。” 今日不是和张有光相谈甚欢吗,怎么又改主意了。 柴正峰迟疑:“过河拆桥,是不是不太好。” “无妨,正好打个措手不及。” “事成后,你再走一趟范知府的宅子请他出面,就说本王昨日遇刺,已抓住罪魁祸首,希望范大人秉公执法。” 柴正峰有千百个问题想问,但最终汇聚成一个简单有力地回答—— “是。” 第 88 章 “愁啊, 今儿没什么生意。前两天人多,我特意从二道贩子手里拉一车货准备卖,哪成想一半都没卖出去, 若是砸在手, 家都没脸回去。” 一位大爷愁眉苦脸, 唉声叹息, 隔壁摆地摊的外地游商转过头,奇怪地看着他。 “你是鲤州城人?” 大爷操着一口纯正的闽语:“土生土长。” 闻言,隔壁眼神更奇怪了,大爷眼神不好,不懂其意。但任谁被莫名其妙盯着半天不说话, 都会急躁。大爷脸冷下来, 问:“你什么眼神?” 隔壁没计较他的失礼,道了声“奇怪”:“听闻鲤州城人人崇拜张船王, 我看不尽然。今日出门我见隔壁邻所个个往衙门跑,怎么你不知道船王被官府抓了?” “什么?!” 大爷吹胡子瞪眼,把前来挑选货物的行人吓一跳。 “开什么玩笑,张船王一不谋逆,二不欺压百姓, 凭什么抓他?谁敢抓他?” 大爷年纪不小,人依旧中气十足。 隔壁小贩被吼得缩了缩脖子:“我哪知道他犯了什么法,再说我又不是鲤州人,关心他难道有钱赚有饭吃?” 大爷被气得浑身发抖,半天没说话。 游客犹犹豫豫说:“大爷, 你这香料卖不卖?” “卖什么卖, 今天不开张了!” 大爷也不管游客作何感想,船王被抓带给他的冲击太大, 他已经无暇出摊。利索收拾收拾摊位,推着小车快速离开。 留下小贩和游客面面相觑。 “摆了摊又不卖,疯疯癫癫,什么毛病。” 鲤州城衙门位于城中心,城东易物节闹市距离城中半个时辰的路,一路上,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汇聚成一条线,奔赴同一个目的地。 大爷抵达衙门时,衙门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比易物节还热闹。 “怎么回事?” 耳边声音嘈杂,大爷随手拉个人询问情况。 “谁知道啊,我刚从易物节赶来。”那人忧心忡忡,“但一路上,我听说是瑞安王暗访建州,接过遇刺了。” “他们怀疑是船王干的?” “八成是。” “船王没那么蠢,早知王爷奉命来建州调查他,还迫不及待把把柄递上去。” “可不是,大伙为船王鸣鼓伸冤,一个时辰了,可惜门一直紧闭不开。” 不是范青不愿意开,他穿着官袍在内院焦躁地踱步,只觉得有一把致命的刀悬在头顶,随时会掉下来。 孟石揉了揉太阳穴,皱眉道:“别晃了,脑袋被你转晕了。” “早知道摊上这么一笔烂事,一早便不去寻王爷的踪迹了。”范青懊恼至极。 说起这事儿,孟石也压不住怒火:“不是正和你意?你森*晚*整*理早看张有光盘踞在鲤州城碍眼了,想除之而后快。” “时机不对,我要想动手何必选这个时候?”范青脸色难看,“这我哪儿能提前预料到柴正峰丢给我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和王爷遇刺相关的活,你说塞我怀里我能不接?” “我让你缓缓你不听,王爷前些日子命你释放向容,仅是自己的私事,若不然怎么不真身前来。” “要不现在装病吧。” 越想,范青越觉得是一个好主意:“我卧床不起,能拖几天是几天,先调查清楚昨日春江酒楼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石低声道:“恐怕王爷是真遇刺了。” “什么!”范青踱步的速度更快了,把责任都推出去,“张有光这土皇帝在鲤州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破烂事要弄不好,你信不信明儿整座鲤州城的人先跳起来扯我下台!” “你先别急,坐下来慢慢说。” “别急别急,我能不急嘛我……” 范青囔囔着,脚步一顿,猛地看向孟石,眼里闪过疑惑、恐惧、不安,他压着嗓子吼:“是你?你不是说向我借人去对付张有光吗?他娘的,你骗我!” 被揭穿,孟石也不怕。 “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荣辱与共,你想把自己摘干净也不可能,”孟石冷哼一声,“谁知道瑞安王狡猾得很,察觉不对跑了。” 范青差点破口大骂,恨恨道:“麻烦事一大堆,一会儿瑞安王一会儿张有光,你可知国舅的信今日都没收到!” 话出口,两人同时一震。 只不过一个是泄露消息的懊恼,一个是得知消息的错愕。 孟石骤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三步并两步跳到范青面前,压抑着怒火:“范大人前日告诉孟某,已收到信,让孟某不用担心。” 面对孟石的诘问,范青冷着脸与他对视,只是沉默的气氛比原先更令人不安。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好好好,十三,六月十三,距离初六已经过了足足七日!” 孟石咬牙切齿,若不是这身官服还有用,他恨不得狠狠揍一顿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同盟。 不怕对手是猛如虎,就怕队友是蠢如猪。 “你去哪?” 门外热浪席卷而来,却冷的人一哆嗦。 孟石半只脚跨出门槛,听见范青的喊话,他头也不回道:“自然是谋八族不敢谋之事,做张有光和国舅不敢做之事。孟某奉劝范大人早做打算,信迟迟未到,恐怕写信之人是泥菩萨过河。” 自身难保。 人影越走越远,范青站在原地又气又急,心思在短时间内来回变化,直到远去的人影即将消失在门外,范青游离的眼神才坚定下来。 “孟先生,请留步。” 易物节结束,衙门自从抓住张有光后,再没有动静。 “王爷,范大人说还在调查中,已经有一些眉目了。” 魏游边喂江盛吃西瓜,边说:“本王记得三天前,范大人也是这么说。” 柴正峰没接话,说起另外一件事:“范青两边都不想得罪,张有光在狱中好吃好喝供着,不过……” 魏游瞥了他一眼。 柴正峰低眉道:“柳文元连续三日在门外求见。” 嘴里的西瓜没有咀嚼完,江盛含糊问:“小胖子啊,又来求魏游放他哥?” 门外隐隐传来两声“我哥没有刺杀他”“王爷相信我哥”,证明他的猜测。 魏游让柴正峰照例把人打发走,不过柴正峰没动。魏游疑惑得看向他,对方才仿佛回过神。 屏退旁人,魏游从柴正峰手里接过新的信。 拆开。 “想说什么?” 魏游问。 柴正峰不语。 有太多想问出口的话堵在胸口,那日过后他回屋自省,明悟他真正的身份瞒不住,王爷不知何时猜到他的来历,只是没有点透。今日来他辗转反侧,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王爷,三皇子……”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犹疑和不确定,只说了五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魏游一目十行,已经将北方来的信看完,他随手将信纸交给柴正峰,扬了扬下巴:“自己看。” 嘴巴闭合之间,柴正峰又一次失去询问的机会,他敛下眸,借着屋内不算明亮的光线慢慢看起来。 读到某一处,他瞳孔微睁:“王爷……” 【大皇子心急心切,已暗中动手,皇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日前已有两日没有醒来,返航的船只停靠时间短,加紧回京,你在鲤州的事尽快做,若人手不足可让柴正峰调人从岩州……】 信的内容对柴正峰来说冲击太大,他沉默不语地跪在地上,脑海一片杂乱。 王爷似乎对他是三皇子的人并不意外。 魏游只是轻描淡写看了他一眼,继续吃西瓜:“等鲤州一事结束,柴侍卫不如回福幼院跟孩童一起学一学‘心领神会’如何写。” 有些事心知肚明没必要说,一旦说开,就没办法维持表面的和平了。 “王爷,属下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怀疑自己的身份。 明明是跪着,可柴正峰的脊梁永远板直,魏游盯着他执着的目光,无奈地笑了。 不知三哥哪里找来这么死心眼的人, “一开始就怀疑了,”魏游回忆起京城的事,感叹两年时间真快,“从宫里分派到瑞安王府,没有一个人情愿。本王残暴的名头也不是空穴来风,真心愿意留在我身边,毫无怨言替本王做事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不信邪妄图攀高枝的,另一种是安插在本王身旁替别人传递情报。” 柴正峰不理解:“既然王爷心知肚明,又为何……” “那又如何,”魏游反问柴正峰,“本王一不谋逆,二不抢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为何要做贼似的遮遮掩掩,避人耳目?既然本王的存在令宫里的两位忌惮,派个人给本王做事,大家都开心,本王为何要拒绝?” 一番话说的柴正峰哑口无言。 门轻轻合上。 等到了一处无人的小径,跟随柴正峰离开一同离开的护卫惶恐道:“你不要命了!” 柴正峰回望远处半开的窗柩,已经无法从他脸上瞧出半点慌乱。他跟在瑞安王身边两年,越了解越敬佩,若不是早已是三皇子的人,或许…… 最终,柴正峰收回心神,衷心感叹:“王爷是个好人。” 屋内,魏游对上江盛闷闷不乐的脸。 “怎么了?”魏游问。 江盛主动趴在魏游身上,替魏游不平:“你身边没有一个好人,看似是亲近的下属,其实都是心怀鬼胎的两面派。” “两面派不是这个意思,”魏游捏了捏胸口的小脸,冰冷的眼神逐渐软化,“不是还有你在?” 江盛抓住在他脸上作恶的手,贴着温暖的手心蹭了蹭:“对,你只有我了。” 魏游失笑,不过心口却暖暖的,一丝淡不可闻的郁闷被悄悄抚平。他学着往日江盛撒娇的语气,说:“嗯,那你要对我好一点。” 江盛果然受不了,鸡皮疙瘩掉一地。不过他没来得及嫌弃推开,横在他腰际的手臂倏然收紧,一个沉重的下巴搁置在他的肩膀上,像是在吸取他身上的温度。 过了一会儿,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自耳畔响起:“此间事了,我们即刻回明州接上小崽子们,去崖东岛度蜜月。” 收紧的臂膀将两个人紧贴在一起,魏游没有错过江盛身体一瞬间的僵硬。 他微微一愣,把人从怀里拉出来,两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魏游错愕难掩:“你不会忘记小一小二了吧?” 江盛拔高音量:“我、我怎么会忘记呢!没有我哪里来的他俩!” 实际上,心虚地不行。 睡在枕边数个日夜,江盛什么心思,魏游哪需要猜,他有一种扶额的冲动,爹忘了儿子实在是少见。 不知下回去明州,小一小二记不记得他们。 距离鲤州城三百里的官道上,一队人马匀速向南驰行,偶有婴儿的哭声自车厢内传来。 “饿了饿了,快,锦哥儿羊奶在哪?” 江少卿手忙脚乱,连带兰哥儿和锦哥儿也焦急,两人数不清多少次想把人赶出去,可真赶人出去了,小家伙们定要哭个半宿,哄也哄不住。 再者,江少卿也不放心离开小崽子们左右,再吓到人如何是好。 天知道他亲眼目睹小人鱼变身人类幼崽时有多崩溃。 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穿,一个劲为不良夫夫抛弃的伤心欲绝,哄也哄不好,江少卿被折磨的没脾气。 府衙院子里清一色男人,没有带娃的经验,幸好逮住回建州的兰哥儿和锦哥儿,否则他一个未婚大男人屋子里每天传出婴儿的哭声,像什么话。 单纯的照顾治标不治本,小人鱼情绪始终不高,江少卿思索后决定将他们送回魏游和江盛身边。 “少爷,两个小少爷是咱江家的吗?”兰哥儿性子直,了解江少卿脾气,鼓起勇气终于问出口。 江少卿:“……当然不是。” 每天骂魏游一百变。 两双眸子期待地看着江少卿,明显不信他的说辞,暗自将江少卿被气红的脸当作是默认。 “少爷,您看上了哪家姑娘……” 顶着江少卿杀人的目光,兰哥儿声音越来越小。小一小二打了个饱嗝,敏感的察觉气氛不对,挣扎着从两个哥儿怀里爬出来。 江少卿接过。 残留在嘴角的羊奶奶渍没来得及阻止,擦在江少卿的衣襟处,留下两道灰色的水印。 江少卿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两个娃什么懵懂无知,无需生气。可多日的怒火一时半会儿无法平息,于是小一小二的屁股遭了殃。 “咿——” 一把掌拍在屁股上,小一小二吃痛,报复性地攥住江少卿的头发拉扯,又是一阵闹腾。 兰哥儿锦哥儿趁其不备,戳了戳莲藕般胖乎乎的小手,婴儿的皮肤嫩滑细腻,两只手得意忘形,被主人抓了个正着。 圆圆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像是在责备他们的揩油行为。被三双明亮的黑眸同时盯住,兰哥儿一点儿不紧张,反而兴奋极了。 太像了! 眼睛太像了! 少爷否认也没用,事实胜于雄辩,他们早已猜出真相。 玩闹间,马车骤停。 江少卿只来得及护住两个小家伙,脑袋哐当一声撞在车框上,他稳住心神,问:“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一片冰冷的兵器接戎声。 江少卿秘密出门,带的人不多,对方人多势众,黑压压一片。为了护住马车,几名魏游借给他的护卫身上新伤不断。 江少卿蹙眉,视线在人群中逡巡,最终定在战斗场外的人身上。 那人坐在马车上,不知盯着他多久了,见江少卿看过去,眼眸微动下移。 江少卿跟着低头,发现两个小家伙手舞足蹈兴奋不已,恨不得亲自上阵比划。 “阁下何人?”江少卿将小崽子交给兰哥儿锦哥儿,用车帘子遮挡住窥视的目光。 一声令下,所有人撤退半步,将他们围困在中央,只留下官道上刺目的血渍提醒着这场早有预谋的刺杀。 敌多我寡,毫无胜算。 江少卿让人回来。 为首之人朝江少卿拱手:“江大人,奉命行事,劳烦您和两位世子随我们走一趟吧。” 第 89 章 “王爷, 人都抓起来了,关在大牢。” 范青擦了擦额角的汗,躬身朝魏游禀告。 魏游绕着范青走, 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脑袋, 问:“范大人, 您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觊觎这顶乌纱帽吗?” 这话谁敢回答, 至少范青流着汗一动不敢动。 “张有光的事毫无进展,鲤州百姓的人反而蠢蠢欲动,怎么,他张有光在鲤州称王称霸了?用得着他们如此死心塌地,不惜暗中聚众谋划为他伸冤。” 魏游把扇子狠狠扔他脸上。 “有胆子够义气, 商量讨伐本王。本王寻思着, 被行刺的是本王而不是他张有光啊。若不是柴护卫察觉端倪,本王能否见到范大人还两说。” 范青急忙跪下:“王爷息怒。” “息怒?”魏游冷笑一声, “本王交代你好好审张有光,结果你倒好,推三阻四,反倒给本王弄出一群聚众闹事的人出来。” “微臣不敢。” 魏游踩在碎成片的茶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既然不敢, 现在立刻提人来审,本王要亲眼瞧一瞧,他张有光有何魅力引无数人追寻。” “是。” 脚还没踏出门,范青又折回:“王爷,审张有光还是审这群人?” 魏游睨一眼:“你找着张有光行刺一事的线索了?” 范青尴尬地挠头一笑, 魏游冷下脸:“没有线索用什么审张有光, 好让他提前释放吗。” 衙门抓了四十七个聚众闹事的人,本来人更多, 只是衙门人手不足让大部分人溜了,剩下几个来不及跑或者跑不动的,被关在大牢。 狱中审讯室。 范青穿着官袍,坐在审讯台前,一一审问。 审讯室中临时加了一把太师椅,十分醒目,精致繁复的花纹让人一眼识别他的身份。 连续几个汉子闭口不言,范青时不时用留意魏游的神情,见人脸色越来越沉,他也逐渐焦躁。 下一个进来的人穿着渔民夏季常见的短打,皮肤黝黑,脸上沟壑纵横,一眼便知是一名常年在海上的渔夫。 怀柔政策行不通,范青也着急,他不知王爷的耐心底线在哪里,但显然再耗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范青一脸冷峻,“啪”得一声将一叠纸拍在台上,这是从他们密谋的院子里搜出来状子:“我知道你们不愿意配合,但人赃俱获,不管你们说不说,这案子都跟流人身上的烙印一样,摆在那。” “耗下去对大家都没好处,你不愿意说,他不愿意说,总有人愿意说。” 台上压着的纸面大字写着“伸冤”,范青用手指戳了戳:“你们不愿意供出本次出谋划策的人是谁,没关系,在家里盼你们回去的妻子、爹娘、儿女,他们也不愿说?” 渔夫猛然抬起头,一眨不眨盯着范青。 范青知威胁有用,松了一口气。 可左等右等没听见声音,范青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胸口的怒火:“你们以为这样做是在帮张有光?只会让他罪加一等。” 审讯室内掉针可闻。 “大人。” 一道沙哑粗狂的声音响起,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朝魏游磕头:“王爷,您放了张船王吧。 “伸冤的事并非张船王授意,是我们自发自愿的。” “您兴许不知道,如今光鲜亮丽鲤州祖上一直黯淡无光。在张船王之前,鲤州被八族压榨数十年,一开始他们迁到鲤州来,让我们做活给工钱。可慢慢的,每月工钱从五两变成三两,缩缩减减二两,一减再减,到最后只剩下六钱。家里七张嘴巴,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实在揭不开锅。您说他引了倭寇来,可人也没造反没留祸患,只是借助倭寇的力量将八族赶跑,他又有什么罪?” 字字不提朝廷,又字字哭诉朝廷的无能。 范青立在一旁坐立难安,魏游不喊停,他不敢停。 “王爷您说他在易物节刺杀您,草民斗胆,那日张船王与我们几名船夫喝酒庆祝,无分身乏术之力。” 魏游终于站起身,问:“你所言无半点虚假?” 渔夫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草民可用项上人头担保,绝无欺瞒。” 魏游嘴角扯出一个笑,笑容却不达眼底,那日张有光在哪里他最清楚。范青一直觉得这半亩三分地太阴冷,否则为何腿一直发颤,立不住。 “本王再问一遍,是谁出的主意让你们集体伸冤?”见渔夫犹豫不决,魏游提醒,“你可知这百人手印的状子,是要呈递到当今天子面前的,陛下向来铁血手腕,你要考虑清楚。” 漫长的等待十分煎熬,但魏游有足够的耐心。 终于,渔夫吐出一口气:“是龙门船帮的幕僚,孟先生。” 孟先生? 范青垂在身旁的手不自觉收紧,他低着头,垂下的阴影隐藏他微变的神色。魏游的余光一直放在范青身上,自然没有错过他刹那的错愕。 不过对于这位幕僚,渔夫只知他行踪神秘,并无有用的信息- “王爷,您料事如神。” 自那日后,鲤州知府病了,是真的吓病了。 魏游等了三日,半点不着急。 “孟石,长岭县人,曾助长岭县小船帮截获龙门船帮的定下的货而入了八族商会的眼,是如今八族的话事人。王爷您猜的不错,孟石与范青交往密切,前日,探子发现孟石深夜从范青府上离开。” “没想到竟是三面间谍。”八族、龙门船帮、东瀛,都有他的容身之处,魏游挺好奇这个人的,“他去哪里了?” “去了一处隐蔽的院子,等第二日城门一开就纵马出城,直奔鲤州港,登上八族的货船往北方去了,行踪成谜。”柴正峰顿了顿,犹豫道,“属下认为他有东瀛人的嫌疑。” 跟着孟石出城的人眼皮一跳,他纳闷,呈递给柴正峰的线索没提孟石是东瀛人啊。 魏游示意他继续。 在所有人期待下,柴正峰憋出几个字:“他喜欢听曲儿。” 众人:“……” 江盛重复道:“因为喜欢听曲儿所以是东瀛人?” 两者有必然联系吗?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可柴正峰只会舞刀弄枪,不会乐理,哪里说得出差别来。他难以形容那种感受:“像深夜走过乱葬岗,一阵阴风刮过。” 画面是有了,但天底下真有这种曲子吗。 在一众沉默中,唯有两个人显出了然的神情,魏游和江盛暗中对视,明白此音乐彼阴乐,东瀛人的确更偏爱小调。 柴正峰木着一张脸,后悔提这件事。魏游将他从懊恼中解救出来:“他会回来的,若真是东瀛人,这个节骨眼上出海无非是与大部队汇合。” “要不要把范青抓过来问一问?”柴正峰握紧刀柄,只要魏游一声令下,他随时出发。 “不用,”早前魏游派人核实柳钟承的话,不知道进展如何,“张有光身份可有眉目了?” “王爷,据目前收集的证据看,柳钟承并未说谎。” 未说谎只能证明张有光身世坎坷和卓越能力,但不能否认他曾经勾结倭寇的事实。八族内斗,张有光父亲的死对于张有光来说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但论大义,勾结外族入城,又将一座城池烧的满目疮痍,实在不应该。 这件事被压下来,有多重考量,对于鲤州百姓而言,张有光算是一个有功的大恩人。但是以朝廷的立场来说,勾结倭寇绝不饶恕,真要清算,足以让人连诛九族。 无怪乎鲤州百姓将二十年前的事列为禁词。 “张有光的事先不管,”魏游展开一张海上舆图,指着崖东岛至鲤州城的航线,“君入瓮了,让范青‘病’赶紧好起来。” 好戏开场,重要角色上不了场可就说不过去了。 一个明媚的午后。 本是寻常一日,但城楼上二十年没有用过的战鼓被人敲响。 靠近四处城门的人家骤然从昏昏欲睡的状态清醒,小孩子停下玩闹的脚步,稚嫩的脸上十分迷茫,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经历过二十年前“鲤州龙门站”的人则截然相反,他们跨出大门,齐齐望着城门方向,心跳跟着隆隆的战鼓声强烈搏动。 一个汉子喃喃:“倭寇来了。” 他连说好几句,突然奔袭出门,连一双鞋掉在门槛上也顾不得了:“是战鼓!是倭寇入侵的战鼓!” 鲤州城的人抄家伙赶到港口,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三十几艘能载数百人的船扬帆而来,乌压压的一字排开,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们靠近,气势磅礴,比起二十年前,只怕是小巫见大巫了。 好些人因胆怯而后退。 可没过一会儿,向他们推进的船却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 “后面更大的船也是倭寇吗?” “诶,你们快看,海上打起来了!” 一人拿着从建州买来的望远镜,看得比寻常人更清楚一些。 最靠近他们海岸,挂着属于东瀛人旗帜的桅杆不知为何倾倒下来,砸起一片水花,拿望远镜的王大爷一个劲的“哇”,搞得周围原本紧张的氛围瞬间消弭,反而像是被猫爪似的痒得很。 海港沿线拥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他们过瘾了,可三十几艘东瀛船上的人被打得措手不及。 “到底哪里冒出来的炮船!!” 孟石灰头土面得躲着被炸飞的水幕。 陌生的炮船威力巨大,虽然精准性不高,但足够威震四方。孟石怒火滔天,但改变不了战局一面倒的趋势。 “怎么办,孟大人,若是攻不下鲤州城,我们一万多远渡的人……” 一个东瀛装束的人惴惴不安,一想到回去面对幕府的刑罚,不如死在这里算了。 “有没有看清对面为首之人?” 一个东瀛士兵急匆匆跑过来,甚至摔了一跤:“孟大人,孟大人,我们知道对面的人是谁了。” 孟石一步并作两步上前,拉住衣襟把人拽起来,眼睛通红:“是谁!” “覃将军,同那位神龙不见首不见尾的瑞安王一起下江南的骠骑将军,覃洐!” 覃洐亲自操纵着船上的大炮,直呼过瘾。他们新鲜出炉的战船跟在东瀛船只后面,既不怎么靠近又让他们留在视野范围内。 遛狗似的。 又一发火炮打出去,没打中,溅起的浪花把船头的孟石浇透,覃洐看着对面气急败坏的模样,乐开了花。 他把望远镜交给副官,自己吹着口哨准备去前面会会这个倒霉的东瀛人。 “将军,出事了!” “大惊小怪什么,能出什么大事。” 覃洐被副官扯住衣袖,不满地嘟囔两声,转头却见副官指着对面的船头,一脸慌张。 副官结结巴巴说不清,覃洐眯起眼,没有望远镜的加持,只能依稀辨认对面有几道人影。 “江少卿江大人,”副官可疑的停顿片刻,说,“还有他两个崽子,被对方挟持了。” 覃洐震惊得张大嘴巴,破音道:“什么,江少卿有娃了?” 他与副官的关注点显然有巨大的区别。 第 90 章 明州知府传来婴儿哭声的消息不胫而走, 没有不透墙的风,江少卿暗中生子的传闻,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作为一个八卦的人, 副官显然拿到的是第一手消息, 他按捺住熊熊八卦之心, 清楚现在不是八卦的好时机。 “怎么办, 覃将军?” 战场瞬息万变,望眼镜内出现江少卿清晰的脸,覃洐收敛心神,也不再巡游天际。 “派个人过去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一艘小船从大船上放下向倭寇船只行驶而去, 远在港口处的百姓看得一清二楚, 却不甚了解其中缘由。 混杂在人群中的魏游一行相互对视,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双方相持不下, 炽热的阳光炙烤着裸露的皮肤,一腔热血化为燥热,人群骚动起来。 也不知谁突然大喊一声:“知府大人来了,快让开。” 范青出行的阵势浩浩荡荡,比之前日皇帝亲临建州有过而无不及, 魏游远远看去,不禁簇起眉峰。 范青在茫茫人海的阻隔中一眼确定他了的位置。 来者不善啊。 人群自动朝两旁分散,范青与魏游之间的距离畅通无阻。百姓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随着范青前进而陆续下跪,等范青行至魏游跟前, 几乎无人站立。 在满是磕头跪拜的人群中, 唯一站立的魏游一行自然而然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百姓不明所以。 “下官叩见王爷。” 在一片哗然中, 有人大着胆子偷觑王爷真容,更多人则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柴正峰挡在魏游跟前,竖起刀剑对准前方:“范大人好大的胆子,见到王爷为何不跪?” 范青一身四品官服,身形微胖但样貌端正,长得一张国泰民安的脸,第一眼极其容易对其产生亲切感,与魏游一身疏离的气场截然不同。 偏偏是这样一张“正气和善”的脸,说话做事却截然相反:“王爷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私自建造战船组建水军,又驱逐我友邦船商来鲤,敲战鼓而戏耍城中百姓,不知又是何居心?” 这番义正严辞,哪有此前唯唯诺诺的模样。 魏游余光瞥见心生惶恐的百姓,失笑:“范大人见本王势单力薄,鬼话连篇都不带怕了。” 几百人围堵魏游七人,再厉害的护卫,也无法从他手里带魏游离开,人数上显著的优势令范青安心不少。 既然瑞安王插翅难飞,他又何必遮遮掩掩:“王爷既然要绝鲤州后路,莫怪下官心狠手辣。” “本王绝鲤州后路?”魏游不解。 “王爷关押我鲤州大恩人张有光,又欲诬陷八族商帮帮主孟石,断鲤州通商生机,可不就是绝鲤州后路?” “放屁!” 怀疑的视线如有实质般聚在魏游身旁,江盛气极,挥着拳头冲上去准备告诉他花儿怎么开。 脚刚迈出半步,胳膊肘被人钳住。 “范大人颠倒黑白的本事,本王甘拜下风,”魏游隔开江盛和范青,冷冽的眉目扫过,“左一个鲤州百姓,又一个鲤州百姓,范大人果然如传闻一般爱民如此。” 这话不像是在夸人,果然,下一秒魏游话音陡然一转。 “范青,你因一己私利,勾结倭寇长官孟石,意欲夺取鲤州府城,危害我大荆社稷安危,其罪当诛。” 魏游说话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威严,范青被他气势所骇,不禁后退一步。 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一句话吓到腿软,范青脸色铁青:“王爷,您说这话可要拿出证据来。” “证据,本王有的是证据。” 但范青可不会蠢到放任魏游离开港口半步。 鲤州百姓听得云里雾里,一时不知该相信谁。 倏忽,广袤无垠的东南方向海平线出现一个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多,待靠近两相对峙的船只时,它们远远停了下来。 海风吹起船上旗帜,一张巨大且熟悉的黑布徐徐展开,旗帜以黑色为底色,中心绘制了一条栩栩如生腾飞的金龙,正张开血盆大口冲他们耀武扬威。 龙王船帮。 范青似乎对龙王船帮的出现并不意外,魏游若有所思。 一、二、三、九…… 十八艘战船一字排开,恰好处于大炮射程之外。每一艘船上同样装有火炮,细看,那火炮样式竟与他们的别无二致! 魏游危险地半眯起眼,垂落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摩挲扳指。 船只停留极短时间,又快速向倭寇一方靠近,一路畅通无阻。 “下官劝王爷不要轻举妄动。” 范青突然出声。 一个人被押上来,他大步上前,一把抓起对方额间的碎发,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王爷多费口舌,是为他争取搬救兵的机会吧。” 去了伪装的脸平平无奇,但所有人都清楚他的身份。 王府的护卫。 “抓到个偷跑去的贼,王爷您说,该如何处置是好。” 一块写着瑞字的牌子被丢在脚边,魏游魏游轻瞥一眼,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浮现一丝事情败露的危机感。 “以范大人的聪明才智,不辞辛劳扎根鲤州二十年为民请愿,实在是好定力。” “自然比不得王爷装疯卖傻二十年,在宫中隔山观虎斗,坐看云起时潇洒。” 绵里藏针,两人毫无顾忌地讽刺,直把周围的人吓出一身冷汗。 跪着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范大人与大皇子、国舅为伍,不像一个聪明人的选择。” 魏游说话肆无忌惮,范青不在意地扫过脚下一群瑟瑟发抖的百姓,顺着他的话往下:“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王爷莫要走错路了。” 魏游突然问:“范大人几日未收到来信了?” “王爷何意?”范青语气冰冷。 说来,他已经有两个月未收到北方来信,莫非与王爷有关?范青心思百转来回,惊疑不定,但有一点他肯定,回京途中定是出了变故。 而未知是恐惧的来源。 “何意?陛下南下巡查回京途中,竟有人意图下毒谋害,你说,如比密不透风的计谋连本王一个远在建州的闲人都知道了,英明的陛下又如何不会察觉?” 魏游执扇子轻拍范青僵硬的肩骨:“泥菩萨过河,谁管你一条小虾米。” 不,不可能。 国舅不可能会放弃鲤州这块地。 范青呼吸急促而混乱,显露出内心的惊慌和无措,但很快,他从慌乱中脱离。 魏游定是在拖延时间! 范青冷哼:“王爷始终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令在下惶恐不安。下官曾听人说,王爷和王君在玩闹时言,反派死于话多,下官深以为然。王爷您一直低头俯视下官,下森*晚*整*理官心里头惴惴不安啊。” 口中一直“下官”,行动上魏游可看不出范青有任何礼数可言。 泛着冰冷光泽的刀刃被繁复擦拭,倒映出范青笑容扭曲的脸。 “范大人尽管试试。” 范青笑意不达眼底:“希望王爷您能够一直维持面不改色的姿态。” 鲤州百姓被赶往城中,剩下百人将魏游几人团团围住,锋利的刀剑对准他们,等一声令下,那明净的利器便会沾上鲜艳的红。 范青嘴角勾起弧度,露出一抹得意的冷笑,他打量的眼神带着自信和傲慢,为即将擒获魏游而兴奋不已。 得了令,身后的人持刀向魏游逼近,魏游和江盛被护在中心,保护圈却慢慢收紧。 刀剑近在咫尺! 兵戎相接的脆响声尚未响起,倏然,一人扑通倒地,扬起大片沙尘。 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来—— “啊!!!” “我的、我的腿——” 范青抱着腿在地上翻滚,膝盖正中,一支天外来箭笔直地插入肉中,血迹在裙摆之间晕染成深色,烤焦的沙子在他四品官员服上沾上又滚落,最后糊在他汗涔涔的脸颊上。 魏游身边箭术最好的只有一个,是唯一上过战场的将军。 剧烈的疼痛让范青难以集中视线去看那个背着一把弓,从鲤州城内纵马而来的人,但来人的声音却清楚地传入耳中。 “幸不辱命。” 覃洐带着一批人马,很快将范青带来的人全部拿下。 范青抬起头目眦尽裂,难以置信地望着覃洐。他忍着痛,怒吼:“你不是在船上吗?” “允许孟石在八族放替身,不允许本将用?” “怎么可能。” 穿着平民百姓衣服的士兵拿着清一色的驻军兵器,彰显他们的身份,这群兵显然是从鲤州城五公里外的营地调来的。 范青繁复喃喃着不可能:“我早已命人将各个城门封闭,你们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抵达港口。” 覃洐像是看傻子一样看范青:“你被孟石忽悠二十年忽悠傻了吧,当真以为王爷带五个人就敢闯龙潭虎穴的鲤州,与你当面对质?” 在炎热的夏季,止不住的血只会令范青浑身冰冷,他失声道:“易物节,你们易物节之前就进城了。” 还不算笨。 但那又如何,什么都晚了。 覃洐替范青止血,留他一命有用,范青也没有一丝反抗,望着刺眼的阳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一艘快速靠近的小船在范青讽刺的笑声中抵达,魏游瞥了一眼范青,又看向来人。 “王爷,”魏游向对方靠近的脚步一顿,背后再次传来范青阴冷的声音,“你以为就这样完了吗?” “你有完没完,能不能一次性说完?” 话说的不清不楚,江盛一把攥紧对方的衣襟,半提拎起来。但范青闭上眼睛,尽管被揍得鼻青脸肿,不说话也不解释。 哦,已经晕死过去了。 魏游抿起唇,远远看着船夫打开带来的匣子。匣子里放着三样东西—— 一只死掉的海兔和一把吊着白色玉坠的扇子。 只一眼,魏游垂在身旁的手紧握成拳。身后,江盛扭过头,扬起的拳头定在空中,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一瞬间的惊愕中。 他顾不得半死不活的范青,一把夺过船夫手里的木匣子,动作缓慢而谨慎地触碰放置在里面的物品,等确认完毕,他呆呆地回望魏游。 眼底是散不开的混乱、恐惧和不安。 “魏游,是小一小二的玩具。” 江盛说话时声音都是颤抖的。 魏游默不作声地接过匣子,再次确认。 死掉的海兔是海蚀洞连带小人鱼一起带回来的海兔,扇子是江少卿从不离身的生辰礼,小时候江盛送的。 魏游下颌线紧绷,一言不发,唯有眼中压抑的愤怒火花彰显内心的不平静。 距离他最近的两人,柴正峰和覃洐放轻呼吸,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从魏游一触即发的怒火中他们推断。 这不是一件令人值得高兴的事情。 直面冰霜的是送东西的船夫,他顶着数百双欲用眼神撕碎他的眼睛,特别是魏游令人窒息的沉默,恨不得当场来一个滑跪。 “王、王爷,我、草民是建州人,这是覃将军的副官让小的带来的,是东瀛人交给他的东西。” 船夫急得快哭了,生怕魏游误会他是敌方的人,一言不合对他来一刀。 魏游眉头轻轻蹙起:“孟石还说了什么?” 船夫差点眼泪掉下来,刚才王爷发怒的模样真的令人脖子凉飕飕,幸好王爷信他,他舒了一口气,传达孟石的意思:“那倭寇说让王爷和王君亲自去船上商议。” 船夫转头看向半死不活倒在地上的范青:“哦,还有他。那倭寇让范青准备了什么东西,让我传达给范青就行。” “还有呢?”魏游问。 船夫声音小了点:“还有一句原话给王爷和王君,那倭寇说‘王爷和王君也不想让自己的子嗣在海中尸骨无存吧?’。” 说完,船夫又快速看了眼王爷和王君。 蠢蠢欲动的士兵又一动不动了。 一碰凉水从头顶浇下,疼得范青龇牙咧嘴,没等他从昏迷中彻底清醒,后领子被人拽住拖上了船。 孟石委托范青带的东西对大荆来说不值一提,但对东瀛来说是极其珍贵的宝物。 魏游目视着农桑、兵书、诗赋、乐曲甚至火炮、水泥等书籍封箱抬上船只,心中积蓄着无处发泄的怒火,他按下覃洐想杀范青这个叛徒的冲动,和江盛登上船。 大荆书籍的冲击太大,直到船只飘到战船附近,覃洐和柴正峰才后知后觉—— 等等,王爷和王君什么时候有孩子了?!- 登上东瀛战船,魏游无视一双双看猴似的眼睛,目光只在张有光身上停顿片刻,最后定格在船舱门口一个身材消瘦的人身上。 “孟石?” “叩见王爷。” 孟石侧开身,请他们入座。 魏游站着没动,深邃的眼眸中如有狂风暴雨:“他们呢?” “王爷指的是?”眼见着魏游的脸愈发冰冷,孟石畅快大笑,“王爷是指江少卿江大人和两位王府的世子?” 魏游不说话。 魏游越愤怒,孟石越开心:“王爷生气了?” 魏游始终不吭声,江盛拼命克制怒火中,至于张有光,倚在门框上仿佛老僧入定。 没有人吭声,一个人唱独角戏没什么意思。 孟石的语气慢慢冷下来:“王爷,被偷家的滋味不好受吧?您可知,当初您的到来,差点让我在东岭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明州腹中的一步暗棋,猝不及防就被剿灭干净,你可知当时我有多愤怒!” “自古天骄多条命,王爷命不错,岩州和建州的两次暗杀都无法让你理所应当地‘意外’消失在这个世界。” 孟石发泄似的踢了一脚伤口开裂的范青。 “若非上苍眷顾,王爷的软肋自己送上门,鲤州这次也差点着了道。” 魏游不想听他废话,打断:“人在哪里?” 眼神如同利剑般刺向孟石,孟石眯起眼,眼神交锋汇中彼此都不肯示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如疾风暴雨般肆虐。 最终,还是孟石先退一步。 “王爷,何必将关系闹得如此僵硬,”孟石遣人去带人,边说,“我并非要挟王爷,不过是想与王爷谈一笔生意罢了。” 即使恨的牙痒痒,但孟石清楚,活着的瑞安王利用价值比一具尸体高得多。当然,如果瑞安王不识好歹,那死去的瑞安王带给他们的麻烦也会比活着少得多。 江盛冷哼:“免谈。” 抓了他哥和他的崽还想谈条件,没喂鲨鱼已经很仁慈了! “王爷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王君和世子考虑考虑。”孟石无视江盛,直面魏游。 江少卿和两个婴儿被带上来,魏游和江盛的表情几不可见地扭曲了一瞬,待看清两个婴儿的长相,又忽然沉默了。 无他,完美继承夫夫五官也是一种错。 想装不认识都难。 “两位小世子真可爱。” 说着,孟石上手掐小二胖嘟嘟的脸,却被小二后仰避开,又快速张开嘴去咬孟石的手指,孟石不自觉后退一步,牙齿在空气中发出碰撞的脆响,咬了个空。孟石不禁后怕,若非他躲得快,出点血都是轻的。 真凶。 魏游表情严肃,但悬着的担忧少了一半。 江盛对小二的表现很满意,附和:“是挺可爱的。” 孟石:“……” 原本为了表达诚意,他愿意卖个好将两位小世子归还王爷,可惜,既然小世子不客气,那也不怪他无情了。 孟石留下朝他龇牙示威的小二,仅归还了小一。 “说起来,若不是察觉与王君形影不离的小哥儿不见了,我也不会怀疑王爷和王君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更不会查到江大人私藏的婴儿竟是王爷的子嗣。明州势力被王爷清算,孟某始终无从下手,只是两位千算万算没算到,江大人会亲自把人送到鲤州来吧?” 江少卿愧疚地低下头。 抓到他们时,孟石连做梦都笑出了声。 魏游确实没算到,更没算到两条巴掌大的鱼变成婴儿了! 魏游抱着受惊吓的小一入座,开门见山地问:“你有什么条件。” “与聪明人说话,果然省事。”说着,孟石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派人把碍眼的范青拖下去救治。 孟石重新收拾情绪,哀叹道:“我们东瀛人没有野心,只是岛中贫瘠多灾,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难以生存,迫不得已才有此下策。大荆疆域广阔,东岭算不得富饶的地方,我们只要东岭这一角用以安生立命便知足了。” 孟石倾诉东瀛人的苦楚,听着人起怜悯之心。 但不包括在场的人。 “做你的白日梦去吧!”江少卿揉了揉被松绑的手腕,嘲讽道,“口气不小,还‘只要’,也不怕狮子大开口崩了牙。” 孟石也不生气:“会不会崩牙还得吃了才知道,王爷说的是不是?” 船板上奇异的安静下来,只剩下指尖有节奏地敲击桌面的声音,这是魏游在深思时惯有的动作。 孟石耐心地等着,直到手指落下最后一下重音,他胜券在握地勾起唇笑了一下。 魏游问:“那本王有何好处?” “瑞安王,你什么意思!”江少卿大声质问,但无人理会他。 海面上风平浪静,三方船只,不,两方战船均虎视眈眈,气氛紧张而压抑,就如同此刻看似相谈融洽的圆桌。 正午的太阳打在几人脸上,情绪无处可逃,魏游和孟石眼神交汇,彼此充满了敌意和警惕,嘴里却满口结盟。 滑稽无比。 “王爷似乎无意最高处的位置。” 孟石一句话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他施施然继续道:“但若东瀛许诺两广与琼岛归于王爷,是否足够有诚意?” 两广和琼岛位于大荆疆域最南,但大荆军队驻扎的南方边疆是在东岭,两广和琼岛对于大荆来说仅作为流放犯人所用。孟石的条件直击魏游心坎,他确实觊觎两广和琼岛的位置。东岭远离朝堂,但对于养了三条见不得光的人鱼的魏游来说,还不够隐蔽。 三皇子不了解魏游,但魏游却佩服孟石的识人之术,他的志向从不在东岭,等海寇一事结束,他计划随船队出海南下远游。 这件事知之甚少,唯一漏出的破绽或许是与张有光浅浅交谈过的那一回。 张有光有所察觉,从逗弄小二的小肚皮中抬起头:“王爷,对不住了。” 易物节逃脱孟石的陷阱后,魏游与张有光曾有一次简单的交流。张有光希望魏游能将二十年前的事翻篇,保住龙门船帮和鲤州百姓的安危,魏游答应了,但他也有要求,他希望张有光里应外合对付范青和孟石,事成之后放他们出海但每年需为他寻一些海外的东西带回。 那日未提及出海,但布置舆图时,他视线逗留在更南方的位置,被察觉到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张有光会临阵倒戈。 孟石见魏游脸色变化,四分的成算升到八分:“王爷考虑如何?” 小一的四肢被张有光的大掌禁锢,无法动弹。孟石握着匕首轻轻划过他滚圆的小肚皮,在红色的小肚兜上留下一道的缝隙。 小二咿咿呀呀叫唤不停。 骂的极凶。 魏游回过神,目光落在那道划破的口子上:“若本王助三皇子登基,讨要两广一琼,想来也不是问题。” “哈哈哈哈哈,”孟石大笑,“王爷天真!哪个皇帝会嫌自己的疆域版图大呢?纵观前朝历史,哦,你们大荆史料也一样,哪一位讨要封地的有功之臣寿终就寝?都说养虎为患,更何况是一头苏醒的猛虎,您说是吧王爷。” 魏游反问:“那我又如何相信你们不是出尔反尔之人?” 孟石站起身,走到魏游身旁,低下头,沉声道:“王爷手握人心与骇人的兵器,又怕什么?对王爷而言,谁当大荆的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呢。毕竟,百姓眼中英明神武的王爷可没有如他们所想悲天悯人的善心呐。” 他的脸隐没在刺眼的阳光下,像是从海底深处爬上来的恶鬼,十分阴沉,吓得仰头看他的小一一头扎进魏游的胸膛。 事实上,孟石没有说错。 不过是在饶州地震之前。 江少卿等着魏游反驳,魏游如他所愿轻启薄唇,但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东瀛能人不少,该如何称呼阁下。” 孟石朝魏游作东瀛贵族礼:“石川健郎。” 是挺贱的。 江盛不怕死得嘟囔着,孟石听见后笑容不变:“王君,在下听得懂。” “石川健郎是吧。” 魏游站起身,他比孟石高出大半个头,对比之下显得孟石气势矮了半截,孟石不着痕迹得拉开半步距离,又听魏游说:“你说的事,本王答应了。” “瑞安王!你可知此话代表何意?!” 江少卿愤怒地冲上前大声质问,却被孟石的人按倒在地。 魏游睨他一眼:“本王从未听说江大人有耳聋之症。” “魏游你若真敢让东瀛人踏足我大荆半步,我必咒你不得好死!” 江少卿骂的极其难听,等孟石听够了,又假惺惺命人捂住江少卿的嘴:“江大人的嘴恼人得很,还是堵着吧。” 被堵住嘴的江少卿怒气不减,那双一双与江盛如出一辙的大眼睛死死盯住魏游。魏游提议:“孟先生不觉得碍眼?” 孟石恍然大悟:“王爷说的是。” 孟石眼底寒光一闪,朝两名手下做了一个动作。两人架着江少卿退下,但离开的路线不是关押人的船舱,而是向船尾走去,窥破孟石意图的江少卿挣扎得更厉害了。 他们是要杀人灭口! 挣扎的力量渐渐小了,两名东瀛人以为是江少卿没力气了,便放松了警惕。可正当江少卿与张有光擦肩而过时,他突然暴起,抢过他怀里的小二,又在众人愣神之际,三步并两步跳上船板,靠近船侧板。 一个浪花拍在船身,江少卿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动,他单手撑着板保持平衡,而小二半边身子露在外面,一旦江少卿放开手,婴儿将坠入海底消失不见。 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口。 魏游和江盛最先反应过来,边向江少卿靠近边安抚:“你不要轻举妄动。” “离我远一点。” 江少卿又后退一步,半个身体坐在船侧板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落。 孟石和张有光脸色极差,齐齐看向魏游和江盛,两人心系小二,顾不得听从江少卿的话,同时冲了上去。 “来得正好。” 江少卿抱着小二跌入海中,魏游和江盛一人一边拉住江少卿的腿,但那船侧板低于腰际,突如其来的重量连带两人身体失衡。 孟石和张有光后一步跟上,绸缎丝滑的触感从手心快速划过,最后只剩下三道沉闷的落水声。 伸出的手滞留半空,孟石整个人像是木头桩子一样呆立不动。 随后,在旁人的注视下,那张惊讶的脸表情凝固了,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的脸肉眼可见地由红转白,又逐渐扭曲。 他又被耍了! “魏游。” 孟石咬牙切齿地念着魏游的名字,蓦地,他拼命奔向指挥室,敲响集合的战鼓。 火炮瞄准—— 发射! 凄厉绝望的惨叫声划过天际,隔着水幕传入灵魂深处,冻结滚烫的血液。 巨大的冲击卷起高高的海浪,水下一个灵活的黑影拖着两个人向远离波涛的方向快速移动,若细看,还有两条小巧的小鱼跟在黑影身后,动作极快,在水中留下两道残影。 被火炮砸中的不是魏游他们,而是东瀛人的船只! 一个接一个的炮弹从天而降。 水面上,船体猛烈地晃动,木屑和碎片如同弹片一般四处飞溅,甲板上,原本井然有序的一切瞬间变得支离破碎,东瀛人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得晕头转向,随即陷入恐慌。 有的人试图扑灭突然燃起的火势,有的则拼命地想要堵住船体的破洞,防止海水的涌入。尖叫声、呼喊声、哭泣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绝望的末日画卷。 “王爷真厉害啊。”副官由衷感叹。 从港口赶到战船的柴正峰和覃洐无比赞同,柴正峰将手心写着“落水即开炮”字样的纸丢入水中,眼前浮现对方深不见底的眼眸。 真可怕。 幸好,三皇子和王爷不是敌人。 覃洐放下望远镜,面无表情地指挥着船只前进,而东瀛商船像是过街老鼠一般东跳西蹿,向着东南方向撤退。 覃洐站在船头,看着因仓皇逃离而显得狼狈的东瀛旗帜,大手一挥:“追上去,张有光在前面接应我们,这一次,决不能叫这群贼鼠跑了!” “兄弟们,炮火准备!” “冲!!!” 与血脉偾张的战况不同,离开战火纷飞的地方后,江盛和魏游没有上船,而是顺着汹涌的海浪悄然离开。 【全文完】 完结章 小一、小二入水后自动化为人鱼, 紧跟在江盛屁股后面,像是解放天性一般,自由如风。 不知过了多久, 混乱的炮火声消失在耳边。 “咳咳咳——” 魏游拖着极度疲惫的身体, 不停咳嗽, 试图排尽呛入的海水。他趴在小船边缘放空, 大脑缺氧残留的眩晕感还未远去,但劫后余生的极速心跳却能真切感受。 海面上风平浪静,天地间只剩下一只渺小的船逆流而上。 胸腔的窒息感消去,魏游省了一会儿神,环顾四周, 与水面上一双透亮的黑眸不期而遇。 对方眼底翻涌着极度的谴责。 魏游沉默片刻, 软下声:“别生气。事态紧急,没提前告诉你小崽子被带走是我的不对, 让你担惊受怕了。” “张有光是我们的人,计划中他与范青一同返回,里应外合对付倭寇。只是中途出了小小的意外,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惊动,没有及时将小一和小二接回来。但我保证, 不会让人伤害到他们分毫。” 江盛气鼓鼓地甩动尾巴,溅了魏游一身。 魏游也不恼,摸了摸江盛湿淋淋的头发,不顾他的抗拒,拨开他凌乱的湿发别在耳后, 捧起脸在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一触及离。 “你不能总是这样, 魏游,将我排除在外, 小一小二是我的孩子,我会担心、我会自责,我也想要尽我自己的一份力。”江盛自然而然地将额头抵着魏游的脖颈,轻轻蹭了蹭,轻声抱怨。 魏游搂着他,应了一声:“我保证,没有下次。” “嗯咿——” 两个拳头大的小脑袋露出水面,乖乖地贴在江盛左右,泛着好奇的光。许是觉得好玩,两个小脑袋靠在一起,相互蹭了蹭,学得有模有样。 江盛一尾巴抽过去,两个小脑袋被扫进海水。 沉闷的气氛被小人鱼一闹,消弭在空中。魏游笑:“还跟半大的孩子闹。” “嘲笑我呢,我看是欠收拾了,小崽子。” 魏游和江盛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完全顾不上一旁肌肉紧绷、眼眸充血的江少卿。 “咳咳咳。” 与魏游呛水的咳嗽不同,三声假模假样的咳嗽毫无技术可言,江少卿也不在意模拟得如何逼真。 闻声,魏游和江盛淡淡瞥了他一眼,又贴在一起,江少卿对他们有辱斯文、败坏风俗的行为狠狠谴责。 人鱼就算了,为什么在他面前这两个人还如此嚣张?岂有此理了? 不对,人鱼也不能算了,他弟弟为什么莫名其妙长尾巴了! 还有他们—— 泛着涟漪的蓝色海水下,两个圆圆的脑袋又偷偷冒出来,当场在江少卿跟前表演一个凌空飞鱼! 两条飞鱼! 两只小崽崽出生没多久被无良父母抛弃,幸好有江少卿这个新手奶爸一口一口喂大,对他也同样亲近,比如现在,飞鱼表演结束后欢快地游到江少卿面前,仰着下巴求表扬。 江少卿:“……” 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表扬他们了。 江少卿嘴角按捺不住微微上扬,笑容中充满了温柔和宽容,如沐春风般的鼓励赢得两条小人鱼送来的海鱼谢礼。 带着天然海腥味的鱼在江少卿手里挣扎,虽然不大,但是满是沉甸甸的爱,江少卿宝贝似的揣着鱼,一抬头,笑容僵在脸上。 小人鱼的亲生夫夫注视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江少卿脑子一嗡,解释:“我就是……” 又反应过来,他解释什么,他有什么好解释的,该解释的不应该是对面两个人吗? 于是又理直气壮反问:“你们解释。” 魏游和江盛别过头去,江少卿见他们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就来气,可话到嘴边,一座立在海面上的孤岛跃入眼中。 小船被推着前进,几人离长条形的小岛越来越近,船只绕行一圈,魏游大致勾勒出海岛的轮廓。 鱼岛。 到了。 魏游和江盛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眸中读出同样的慎重。江少卿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突然严肃认真起来,船只靠岸后他充当沉默的奶爸,抱着人鱼模样的小一、小二紧跟在两人身后。 鱼岛不大,与大荆京城的内城大小相差无几,它不似寻常所见的岛屿,鱼岛内套有内海,而虎巫所说的日月潭,坐落在海岛的正中心。 小岛表面平平无奇,江盛朝魏游打了个招呼,头也不回地纵身入海,魏游眉间簇起,直到水面泛起的涟漪归于平静也没有放松。 江少卿突然出声:“王爷用什么手段断了范青和国舅的信?” 魏游:“把送信的人换了就行。” “陛下知道大皇子和国舅下毒?”皇帝最注重龙体,依皇帝的性子,绝无可能与他们联合以身犯险。 魏游不置可否。 江少卿瞬间了然,看来皇帝对下药的事情不知情,三皇子和瑞安王也没提醒:“你匡孟石的?王爷,您真阴险。” “江大人哪里的话,这叫足智多谋。” 江盛下水有段时间,水面没有动静。江少卿上前一步与魏游并肩站在日月潭边,忍不住问:“你们在寻找什么?” 魏游没有转头,也没有顺着他回答,反而说:“江大人想必清楚,小一和小二在海蚀洞时出生。” 江少卿沉默了。 魏游知道这是在默认,他从江少卿怀里接过小一和小二,坦诚道:“小一和小二是我和盛哥儿生的,他们……与常人有异。” 小人鱼的尾巴在日落余晖下熠熠生辉,像是闪闪发光的钻石镶在尾巴上,令人一时挪不开眼。 江少卿不说话,或者说魏游不再回避这个话题时,他不知该如何追问下去。 魏游像是读懂他脸上的沉默,问:“江大人,你相信世界上真有夺魂一事吗?” 一言不发的人倏然抬头,足足打量十来遍,才干涩道:“你是鬼?”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江少卿隐隐触碰到了真相的屏障,心跳如打鼓。他屏住呼吸等魏游的回答,魏游勾唇浅笑:“不是。” 江少卿:“……” 手多少有点痒。 好在魏游没有停顿太久:“但也不是皇六子。” 答案猝不及防,暗自怀疑的事情被公然摆在面上,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江少卿也不禁分了神。 竟然真的不是……那江盛…… 天边的晚霞映照魏游轮廓分明的脸上,这个人平静又疏离,像是遗世独立的漫游者,与曾经在京城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气质截然不同。 他立在日月潭边,在等待自己发问。 江少卿说不清是胆怯不敢触碰呼之欲出的答案,还是想留住来之不易的美好相处时日,他嘴边的话滚了几个来回,始终没有发出声。 实际上,也能猜到真相。 “他……去哪里了?”江少卿问。 江少卿和魏游都清楚,他说的是真正嫁给瑞安王的江盛,魏游也不知道。 水下有动静。 一个脑袋在四双眼睛的注视下冲出水面,白皙的手臂带起水珠,江盛高举拳头,激动道:“我找到了!” 鱼珠披着一层淡蓝色的光泽,珍珠大小,一共有五颗。 东西找到了,魏游舒了一口气,他一步步向日月潭中的江盛靠近,任凭水线没过腰际。他和江盛同时转头,发现江少卿还留在岸边。 魏游朝他伸出手:“你想看看一千年后的世界吗?”- “混迹娱乐圈的大佬,就这酒量,魏游你行不行?” 一个穿着西装,胸口别着喜花的男子推了推他的肩膀,魏游只觉得耳畔的声音如天边传来,听不真切。 而打着发胶的男子见魏游醒来,不自觉松了一口气,那摁在120上的手移开,利索地关闭屏幕。 “你……” 魏游神情恍惚,脑袋隐隐作痛。 等适应了昏暗的视线,铺天盖地的吵闹在脑海里炸响,他环顾四周,才发现是婚礼现场。 魏游愣了一下,慌忙看向自己的手,熟悉的劳力士手表和半截卷起的衬衫袖口,桌面上酒杯壁上倒映着他短发的轮廓。 他回来了。 那江盛呢? 没等他搞清楚状况,一条手臂横在他的肩膀上,制止他起身:“差点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小子喝酒喝晕过去了。你说你酒量这么差,还好意思大言不惭说要帮我挡酒。” “瞧不出来啊,魏大经纪人,去了一趟娱乐圈酒量减半是吧。” “行了行了,就你这张比明星还明星的脸,敬一圈酒下来,谁替谁挡酒还不一定呢……” 耳畔的嗡嗡声逐渐远去,魏游一片浆糊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点。婚宴会场闹哄哄的,新郎身旁围了一圈人。 是梦吗? “你相信穿越吗?”魏游突然说。 “你喝酒喝傻了还是脑子被撞了?” 新郎的手在魏游眼前晃了晃,魏游一巴掌拍开,同时摘下胸口的伴郎礼花,抓起桌面上的手机和椅子上的西装外套,大步流星向宴会厅门口走去。 “卧槽,你去哪?”发小叫住他。 魏游头也不回:“有急事出去一趟,礼钱给你后面再加个零。” 身后是发小一串优美的中国话。 礼堂外,魏游招了一辆出租车。价值不菲的伴郎西服套在魏游身上,勾勒出男人笔挺优越的身材线条,他有大半身体藏在阴影处,莫名散发寂寥的气息。 “年轻人,去哪里?”司机从后视镜中偷觑他的面容,心里嘀咕着不会是个逃婚的吧。 “去……” 魏游脱口而出东岭宅子的住所,又收住嘴,报了机场名。 司机大哥心中的怀疑更深,不过魏游无暇顾及。他迅速打开地图,找到地图中标注的地方,查找最近的飞机,购买距离起飞最早的一个航班。 做完这些,他背靠在后座上,闭上眼。 大荆、瑞安王、东岭、江少卿,甚至是江盛……一幕幕如电影般在他脑海中闪现,魏游仿佛做了一场旷日长久的大梦,说不清什么心情,只觉得大梦醒来后心里空落落的缺了一角。 真的是梦吗? 手不自觉摸进口袋,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错,口袋里还有一包没抽完的烟。娱乐圈勾心斗角压力大,作为一名经纪人,偶尔他会放纵自己来一根缓解压力,自从穿越到古代,他很久没有抽烟的欲望了。 可等手伸进口袋,魏游整个人却僵住了。 细腻质感的西装口袋里,不仅有一包香烟盒,还有一团软绵绵的东西。魏游毛骨悚然,因为那软绵绵的东西带有体温,还会扭动! 一点点抽出手,一条拇指粗的尾巴缠绕在他的手腕关节,魏游余光瞥了一眼看似森*晚*整*理专注开车的司机,口袋里伸出的半截手又放回去。 口袋深处,魏游五指合拢。 “嗯咿——” 小小的抗议声令魏游紧绷的脊背倏的一颤,他松开手,肌肉松弛下来,眉头不再紧锁,只有藏在口袋里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释放残余的紧张。 机场下车,魏游迫不及待得溜进洗手间,落锁,摊开手。 动作一气呵成。 小人鱼睡眼惺忪地趴在魏游的手指,初见魏游怪异的穿着迷茫了一会儿,抱住魏游的大拇指翕动鼻翼,轻嗅。 魏游深知他在确认身份,没有打扰,垂落的眼眸不自觉温柔。 不是在做梦。 活物带不上飞机,魏游临时打电话向气急败坏的新郎发小借了一架私人飞机,没理会他的牢骚,说完目的后兀自挂断。 干脆利落地转账。 手机的震动声才终于停了。 小人鱼出生在大荆,对华国一切充满好奇。私人飞机上有私人管家,魏游抱着一个半大的婴儿登机的事情瞒不过发小,魏游下机后,管家第一时间向发小汇报,等发小得知消息拨打对方,显示已关机。 手机耗尽最后一格电,魏游和小一抵达渔村。 “你说你找谁?” “老杨便利店”里,穿着蓝色校服的收银员重复,似乎没有听清魏游的话。 魏游说:“我找江盛,认识吗?” 男孩上下打量魏游,男子五官深邃而立体,西装笔挺,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一种精致和考究,与他们这个开发不足的小岛格格不入。 尽管男人抱着一个一周岁大小的婴儿,冷峻的脸上增添几分柔和,但强烈的气场和压迫感还是令男孩新生警惕:“你是谁?找他做什么?” 听语气,没找错。 魏游定下心:“我叫魏游,是他的远房亲戚。” “这年头骗子都打扮的人模狗样,还抱着孩子增加亲和力!” 作为江盛的邻居兼小初高同学,他可没听说江盛有什么远房亲戚。男孩背后的手指摁在手机紧急呼叫界面,一旦有不对的苗头,立刻拨打110。 魏游似乎未察觉他的戒备,好声好气道:“你有江盛联系方式吧?打电话一问便知。” 男孩将信将疑,最终还是拨打了江盛的电话。等待接通电话的时间格外漫长,漫长到男孩臭着脸把手机递过来时,魏游油然自生一种近乡情怯的踌躇感。 说不清在害怕什么。 “魏游?” 手机扩音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听着掩饰不住的激动,电话这头的魏游突然笑了。 “江盛,我是魏游。” 江盛比魏游想象中更小,一身蓝色校服散发着青春洋溢的光彩,清秀白皙的脸没变,脸颊因为情绪高涨飞上两片云霞。 见到魏游的第一时间,江盛将他撞了个满怀,全然不顾他人死活。 “还真是你远房亲戚啊。”杨凡微顿,视线好奇地在两人之间逡巡。 江盛从魏游怀里抬起,神神秘秘说:“是我男朋友。” “啊?”杨凡震惊地瞪大眼睛,大脑有片刻宕机,他第一反应是,“你网恋?一个已婚已育男?” 杨凡凝视魏游的眼神已经不止警惕那么简单了。 江盛不希望别人误会魏游,但又不好解释:“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我们很早就在一起了。” “放屁,你刚高考完,哪来的很早?”杨凡被江盛的恋爱脑气炸了,劈头盖脸骂道,“你看看他,老成什么样子了,不仅年纪大还有孩子,你才十八岁刚高中毕业,大好青春年华,可别被他花言巧语骗了!把你卖了你还要替他数钱!” 年纪大…… 二十九对十八,十一岁的年龄差,他这属于老牛吃嫩草了。 一直未发言的魏游插话,难得为自己辩解几句:“未婚未育,有正经工作。” “那你这一个墨子刻出来的小孩怎么解释?” 魏游毫不留情地说:“亲戚家的。” 便利店门口人来人往,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引发不小的动静,又逢晚上下班,人流攒动,没过多久,江盛的父母闻讯而来。 两人对峙变为三堂会审。 身份证、户口本和名片摆在桌上,杨凡被支走,魏游端坐在客厅的沙发,向来淡定的他也有一日感受到如坐针毡的滋味,面对丈母娘和老丈人,比直面大荆皇帝时更紧张。 用手机搜索确认完魏游的身份,江家夫妇终于看向魏游……怀里的奶团子:“这是?” 魏游在隐瞒与坦白之间犹豫,不等他开口,江盛既骄傲又忐忑道:“我生的!” 江家夫妇面面相觑,魏游汗颜扶额,就在他以为江家夫妇会露出一副“这孩子怕不是傻了”的表情时,两位长辈却一言不发。 他们……居然信了江盛的话。 先不提早恋是否合适,男性生子总归惊世骇俗吧? 可江父江母仅诧异半晌,立刻恢复正常,男性生子对他们来说像是平平无奇的一件事。 魏游摸不着头脑。 莫非江父江母清楚江盛的身份? 可江盛曾与他提过,江父江母是他的养父母,他们从海边捡回被遗弃的江盛。从记事起,江盛从未暴露过人鱼的身份,甚至时刻担心江父江母会因为他的异类嫌弃他。 江母从保险箱内取出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记录着江盛从出生到成人的所有成长,魏游的视线停留在某张照片上久久不能回神,江盛的脑袋跟着凑近,直至看清照片上的画面。 那是一条蓝尾人鱼,紧闭双眼,抱着滚圆的肚皮倚靠在一块暗礁上,而拍摄的角度,魏游猜测是在一艘船上。 “他是你的母父。”江母心情复杂地说。 当年江父江母度蜜月奢侈了一把,包了一艘游艇出海,游玩途中意外遇上正在生产的人鱼,对方将江盛托付给他们后,一直下落不明。 后来,因为无所出,他们把江盛作为亲生儿子养大成人,所以对于江盛怀孕生子的事情并不奇怪。 但…… 面对魏游,他们就没有什么好脾气了:“你和我们家小盛是怎么认识的?” 果然,少不了清算。 魏游混娱乐圈,什么人没见过,三言两语将美化两人的相遇相知相恋,半天拿下江父江母,成为江家新晋年少有为的“儿子”,也获得江家夜晚入住的资格。 晚饭后,江父江母喜欢小人鱼喜欢的很,从魏游和江盛手里分别抱走一条。 得了清闲,魏游才拉住江盛的手往他的卧室去。自从得知真相,江盛的情绪一直不高,魏游看在眼里。 等房门关闭后,两个人相拥在一块。 魏游轻声问:“你想去找他吗?” 他是谁,不用问。 魏游能感受到胸口的动作,江盛在摇头:“我也曾有过幻想,或许我是被偷来的,不是被遗弃的呢?可是……可是……” 小太阳一直是明媚的温暖的,魏游极少看到江盛这副破碎的模样,像是一只淋湿的小狗,无家可归。他吻去江盛眼角的泪痕,宝贝地把人揉进胸膛,看不得他这副模样。 魏游宽慰道:“既然他愿意生下你,说明他愿意带你来这个世界,若不是他,你也遇不上江爸江妈,更遇不上我,不是吗?” “可是他把我交给了陌生的人类,根本不顾及我的死活。”江盛沮丧道。 “万一是有未知的危险,或许遇上意外了,不得以而为之呢?” 不是魏游在替对方辩解,而是这种可能性极高。江盛在魏游的安慰下逐渐平静,只是比起平时更加粘着魏游了。 对魏游来说,这是一种甜蜜的苦恼。 腰腹被鱼尾再一次卷起时,魏游终于忍不住,将这条四处撩拨起火看他笑话的坏家伙压在身下。 江盛再也没空为遗弃伤神了。 不知过了多久,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平稳,魏游勾起江少卿一缕发丝,绕在指尖把玩,没头没脑地说:“他喜欢你。” “谁?” 江盛被弄得一塌糊涂的脑子缓缓启动,刚要问魏游什么意思,就被魏游拉入新的漩涡。 “没谁。” 没有人你问! 江盛很生气。 毫无章法的吻越来越深,像是野兽圈地似的,江盛闷哼一声,脆弱的脖颈裸露在空气中,眼神空洞迷离,本就不太清醒的思绪再也聚不起来。 江盛昏昏沉沉睡去,魏游清理好一切后,揽过江盛闭上眼睛,总觉得忘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第二日早晨。 魏游摸了摸鼻子,意识到还在老丈人家,做贼似的爬起来洗床单,被江盛嘲笑了好一会儿。 等他踏出房门,江母已经围着围裙在厨房忙活了。 “江阿姨,我来帮忙。”魏游撸起袖子,准备在丈母娘面前好好表现一下。 江母转头朝厨房门口喊:“孩他爹,摘三根葱来。” 江家的厨房不算大,江母拉开下柜门取碗时,魏游避开一步,她说:“拿三个吧。” 三个碗? 魏游手一顿,江母嫌弃他动作慢,自己取了三个碗,将锅里的三鲜面捞出放入,撒上小葱。 不多不少,正好三碗。 可他们有四个成年人。 魏游的第一反应是,江母准备给他来一个下马威,可没等他确认,江母端着碗朝他撞了过来,他一愣,赶忙让开路。 但江母没有减速,对方直接撞了过来。 设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因为江母竟然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仿佛他是透明人一样。 魏游转头,对上后脚从房门里出来的江盛,对方的惊讶溢出眼眸,显然刚才的那一幕并不是魏游一个人的错觉。 “妈,我饿了。”江盛颤抖着,对从他身旁路过的江母说。 江母没有反应,径直往饭桌子走去,然后转身看向江盛:“小盛,你还在长个,多吃点。” 江盛一喜,心底的不安如潮水般退去。 他跨出一步朝饭桌走去,可身后有一个影子比他更快坐下:“妈,来不及来不及了,八点半了!今天学校有志愿填报的指导讲座,杨凡说在楼下等我。” “慢点吃,瞧你猴急样!”男生急匆匆吃了几口面,蹿到门口捣鼓球鞋鞋带,江母从电饭煲里取出一个水煮蛋,“买的放养蛋,营养好。” 随着门“砰”得一声关上,江盛的心跌到了谷底。 魏游眼睁睁看着江盛一遍又一遍得去抱江母和江父,又看着江盛的手一遍又一遍得穿过他们的身体,抱了一个空。 江盛锲而不舍得再次冲过去,固执地张开双臂。 这一次,魏游接住了他。 胸口的衣襟被湿热的液体浸透,压抑的颤抖变为轻声的呜咽。魏游听见江盛控制不住的恐慌:“魏游,怎么回事,我碰不到他们了!明明昨天还是好好的。” “别哭。” “那个男生是谁?妈妈叫他小盛,可我才是小盛,小盛在这里啊。” 血脉连心,似乎是感受到了母父的情绪,两条小人鱼趴在水池边嚎啕大哭。可即便是这么吵闹的声响,江母和江父的视线都未曾在他们身上哪怕停留半刻。 联想起虎巫临终前的话,魏游眼神一暗,或许已经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我们该走了。” 江盛手臂一紧:“可我还没有向爸妈道别。” 魏游不忍心再戳他伤口,但又不得不揭露事实:“世界修正了。” 这个世界会有另一个江盛陪伴在江父江母身边,也会有另一个魏游代替他生活下去,而他们俩就像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被所有人遗忘了。 人都是贪心的,见了一面就不愿意离开了。 江盛很冷,他紧紧抱着魏游,吸取他身上的温暖。 今天是周末,套房内的江父在切西瓜,江母则捧着平板刷最新的电视剧,知了聒噪的声音掀起一浪又一浪暑气,这是一个平常的暑假。 鱼珠维持不了太久,江盛慢慢走到江父和江母面前,张开双臂虚虚拥抱他们,然后,身影逐渐消散。 空空荡荡的房间内,江母留下一道无声的眼泪:“我怎么哭了?”- 回到鲤州,距离两人消失已经隔了三个月。 本来更早,但他们在崖东岛下发现了一座水下墓穴,经墓志铭记载,安葬的是两位和他们一样穿越而来的夫夫,一个是人类,另一个是人鱼。 没有惊扰两位长眠的人,魏游和江盛带着小人鱼回了鲤州。 鲤州变化不大,覃洐和张有光里应外合拿下倭寇,立了大功。理应论功行赏,但事情被覃洐压下了,一个是魏游下落不明,一个是京城局势不安。 皇帝昏迷已经有三个月,魏游抵达鲤州时,一封三皇子的来信正好交到他手上。说皇帝封了三皇子当太子,大皇子和国舅逼宫被抓,一切尘埃落地。 在拿到三皇子信的后一天,京城传来皇帝驾崩、新皇继位的消息。 “天变得真快。” 时间冲淡一切,江盛不再为江父江母暗自神伤,却在离别中成长了许多,整个人也不似一开始见时的毛躁,越来越有当爹的温润。 按照魏游和三皇子的约定,三皇子登基后,东岭和两广成为魏游的属地,新皇一诺千金,没有违约。 东岭一片欣欣向荣,八族势力被打压,局面掌握在魏游一个人的手中。魏游甚至注意到鲤州有民主思想的启蒙,他把这个发现说给江盛听后,与江盛会心一笑。 百年之后皇帝对东岭和两广的态度会发生怎么样的变化,是忌惮还是信任,又关魏游什么事呢。 航海探险船队在鲤州整装出发,船长的是新任使臣张有光,这一日,鲤州百姓集体为他们祈福送行。船队越行越远,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之中,魏游和江盛立在船头,眺望远方的天高海阔。 航海时代才刚刚开篇。 对了,江少卿呢? 华国某处总统房内,一个安睡许久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