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夕晴》 1. 第一章 [] 雪后初晴,阳光照进屋内。屋中躺着一位孕妇,侧头去看窗外。 她皮肤雪白,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像个雪人,即将融化般,给人一种易碎之感。 她的唇同样苍白,干燥起皮,似乎很久没有喝水。 那双浅褐色的眼带了万分憔悴,眼角通红,或许刚哭过。 一件做工粗糙的麻布衣披在肩头,荆钗布裙,不减天姿国色。 “晴儿……” 一声温柔的呼唤将桑挽晴唤醒。 桑挽晴眸子略略抬起,转向声音来处。 床边坐着一位美妇人,正是桑挽晴的母亲。 母亲看着唯一的闺女变成这般模样,心痛得无法言说,从碗里舀了一勺鸡汤,尽力使手稳定下来,强挤出一丝微笑,轻言细语地道:“娘炖了两个时辰,好香,是你最喜欢的乌鸡。” 桑挽晴对此毫无反应。 她看见了鸡汤,又好像没看见。 面无表情,如同一尊雕塑,失去灵魂,只余躯体在这里承受世间所有苦痛。 她有一双特别的眼睛,浅褐色的虹膜,似阳光下的金色湖水,干净澄澈,以往这双眼睛总是带着笑意,如今变得木然。 哀大莫过于心死。 桑挽晴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站在窗前的父亲见女儿这副模样,紧走几步来到床边,捏着拳头,勉强压下怒气,放缓声音:“晴儿,你听爹爹说,被骗了《风陵集序》没什么大不了,爹爹以后找回来就是。” 母亲跟着劝慰:“你爹说得是,咱家没人看重这个,一幅字再宝贵,也不如我的女儿重要,你不要再自责了,好歹吃点东西吧。” 母亲将手中汤匙再次递上。 桑挽晴张唇,抿了一口。鸡汤顺着喉咙流下,胃里滚进一团火,热气散入四肢百骸。 母亲用手帕擦了擦女儿的嘴唇,眼里闪动欣慰的泪光,只要能吃东西就没事了。 桑挽晴喝了半碗,身子慢慢恢复几分力气,脸颊漫上红云,气色好了一些。 母亲扶桑挽晴坐起,半倚着靠枕。 桑挽晴轻启朱唇叫了一声:“爹,娘。”长久未说话,嗓音沙哑。 父亲母亲“哎哎”答应着。 父亲激动地道:“晴儿你总算肯开口说话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为了那么一个王八蛋,不值得你寻死觅活……。” 母亲狠狠瞪父亲,父亲住了嘴。 母亲温柔地问桑挽晴:“你想要什么?娘给你拿碗莲子羹好不好?吃完饭咱们再喝补药,你身子太弱,这回一定要好好补补……” “我只想问你们一件事。”桑挽晴打断母亲的话。 父亲母亲一起抬头看桑挽晴。 “戚夕现在在哪里?” …… “听说了吗?桑家大小姐被一个叫戚夕的男人骗了传家宝《风陵集序》。” 墙根下聚集着一堆邻居街坊,正在闲磕牙,一个矮胖大妈嗑着瓜子,先扔出一颗炸弹。“那《风陵集序》可是书圣王之曦的作品,据说黑市上值这个数。” 大妈伸出五根手指头。 众人纷纷惊呼出声。 “这么值钱?” “可真是宝物。” “据说皇帝都到处搜寻呢。”…… 另一位瘦高个的中年妇女见风头被矮胖大妈抢走,一撇嘴“切”了一声,“《风陵集序》算什么,你们还不知道吗?” 瘦高个妇女卖了个关子,几颗人头纷纷聚集到一处。 “桑家大小姐还被骗了身子!” “有了孽种,”瘦高个妇女一拍自己小腹:“未婚先孕了!” “啊!” 一片惊呼响起。 矮胖大妈道:“真的假的?她怀了身孕?那她岂不是没脸见人?以后怎么活呀?” 瘦高个妇女道:“还活什么?我要是她啊我趁早寻个石头撞死,也比这般丢人现眼强。” 日头向西移去,天色渐渐暗下来,三姑六婆们散去,桑家开始做晚饭。 桑挽晴的贴身丫鬟连翘端着食盘走向花园。 换下麻布衣衫,穿了一身素白丝绸里衣的桑挽晴坐在石凳上,肩上披着一条红披风。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为她打扇。 说是打扇,真正任务是看住小姐,免得小姐做傻事。 看见大丫鬟连翘来了,两个小丫鬟任务结束,向桑挽晴行礼后离开。 桑挽晴跟戚夕私奔以来一直穿着麻木衣服,吃着粗茶淡饭。 人家说有情饮水饱,桑挽晴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想不到原来戚夕只不过是看上桑家的传家宝,骗财又骗色,除了肚子里的孩子什么也没留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桑挽晴才十七八岁,青春岁月,风华正茂,亭亭玉立,嫩得像一棵水葱,以前是全城贵公子争相抢夺的美人,今日是全城最大的笑话。 旁人怎么看,桑挽晴一点也不在乎,三姑六婆们爱说就说,人活一辈子,不是为了别人的目光而活。 桑挽晴只在乎一件事。 这件事要先吃饱饭才有力气做。 贴身丫鬟连翘把碗筷摆好,桑挽晴拿起筷子,手还有些抖。 长时间的卧床不起使她变得羸弱,她以前可是能文能武,一双手也曾挽过雕弓降过烈马——这些都是戚夕教她的。 戚夕会功夫,教了桑挽晴一些防身本领,戚夕夸她有天赋,说如果从小练起的话肯定能成名家。桑挽晴知道这当然是夸赞恋人的话而已当不得真。 如今想来,原来什么都当不得真。 一切都是假的。 桑挽晴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米饭。 桑挽晴从小是个吃货,什么都喜欢吃,把吃饭当做一种享受,还是第一次食不知味。 连吃了两大碗米饭,又噎下去一个馒头,喝了一大碗排骨粉丝汤。直到连翘怕她吃多了积食,劝说之后,桑挽晴才停下来。 连翘看小姐恢复胃口,很是开心:“小姐,这回你可好了吧?” 连翘比桑挽晴小几岁,心思单纯,她和桑挽晴一样是个纯吃货。 小时候主仆俩一起去偷祠堂贡品,连翘给小姐当人形梯子,结果桑挽晴翻进去之后一个人把贡品全吃光,出去没给连翘带好吃的,连翘气了好几天。 长大后桑挽晴跟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男人私奔,所有好吃的都是连翘的了,连翘却发现原来只有抢着吃的东西才好吃。 桑挽晴不死不活这几天,连翘吃不下睡不香。 “小姐,你可不许再吓我了,你看,这几天我都瘦了好几斤。”连翘给桑挽晴展示着自己的腰围,“不过腰瘦了蛮好看,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小姐这么好看呀。” 桑挽晴看着想方设法逗自己笑的小丫鬟,眼神柔和下来。 “你自从回家来还没有笑过呢。”连翘拉着桑挽晴的衣角不依道:“你现在一点都不活泼了,小姐,你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呀。” 桑挽晴闻言,强打精神,摸摸连翘的头发,“你家小姐还是原来那个小姐,没有变。” 连翘很好哄,闻言便以为真的没事了,露出开心的笑容。 桑挽晴有些羡慕连翘的单纯快乐,曾几何时自己也这般单纯快乐。 “我一会要出去一趟,老规矩,你替我打掩护。” “不可以!”连翘跳起来,“上次你和那个混蛋私奔就是我帮了你,这次绝对不可以,老爷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一定看住 2. 第二章 [] 堂屋正中,桑挽晴坐在椅子上,父亲母亲和丫鬟连翘,三个人把桑挽晴团团围住。 桑挽晴喝一口安胎的大补汤,抬头看一眼三个人。 父亲面色不善,母亲满眼心痛,连翘撅起嘴巴生气,脑袋上缠着白布。 小丫头不会缠,快把整个脑袋包住,桑挽晴看了忍不住露出笑意,惹来连翘的控诉: “老爷夫人,我都这样了,你们看小姐还笑我!” 母亲拍拍连翘的手表示安慰,转向桑挽晴:“晴儿,这次你又要搞什么?” 桑挽晴一口气喝完一整碗,把碗放在桌上,先安慰小丫鬟,“连翘,这次是我对不起你,把你打晕实属无奈,这样吧,你最喜欢的那支凤头钗,我送给你了,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连翘立刻高兴起来,“真的真的?那小姐再砸我一下可不可以送我珍珠耳环呀?快快快,再来一下嘛。” 连翘是桑挽晴奶娘的女儿,实际上跟半个主子一样,桑挽晴向来疼她,主动递上糕点,连翘咬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好吃啊!小姐你也吃。” 桑挽晴没理会小丫鬟,摸着肚子说,“要不是月份太大,真应该打掉,一个没有爹的孩子,生下来也是受苦来的。” 见女儿提到孩子,父亲母亲又心疼起来。算了,女儿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想做什么就非要做到不可,只要她开心,什么都依着她吧。 “报官的事,事先没跟爹娘商量,原谅女儿不孝,女儿实在是怕爹娘不同意,不得已而为之。” 老两口哪舍得怪桑挽晴,她经历这么多之后,他们疼她还来不及。 “娘也想让坏人得到应有惩罚,娘只是怕,怕这样一来,”母亲觑一眼桑挽晴,“你的名声……” “现如今,女儿哪还有名声。” 桑挽晴想笑一下,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自以为的微笑。 父亲母亲看了只觉得她笑得比哭都难看。 “这件事闹这么大,整个荣城谁不知道,就算我不报官,难道他们就不议论了?”桑挽晴咬牙道,“那我又何必忍气吞声,便宜那个人?” 父亲母亲被女儿说服,父亲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晴儿说的没错,就该这么办,爹爹拼着这张老脸不要,也要让那个混蛋死在狱中。” “不,”桑挽晴反对,“我要他付出应有的代价,该判几年就是几年,我不要爹娘因为我违法。” “那如果县太爷查出他在其他案子上犯了杀人罪,判了死刑呢?”母亲想了想,似乎意有所指。 “那就判死刑,这是他应得的。” “他若真死了,晴儿会后悔吗?”父亲问。 桑挽晴面色一白,一时未出声。 “不后悔,我盼望他死了才好。” 父亲和母亲从她的停顿中明白了一切。 他们什么都没说,只在心底暗暗叹气。 “、儿,一会县太爷升堂宣判,我看你别出席了,孩子还有一个多月出生,好好在家安胎,可受不得惊吓。”父亲吩咐道。 “好。”桑挽晴点头。 “我和你娘会把证据交给县太爷,”父亲看了看母亲,“我们会叫下人告诉你结果的,你在家等着便是,莫要再乱跑。” “好。”桑挽晴再次答应,“爹,娘,你们不用担心我,安心出庭作证吧。” 在桑挽晴的催促下,父亲母亲去了县衙,留下连翘伺候小姐。连翘只顾着吃,顾不上和桑挽晴说话,一时间屋里安静下来。 一旦静下来,人就容易胡思乱想,桑挽晴呆坐在椅子上满脑子都是父亲那句话,“若他真死了,你会后悔吗?” 这句话从一只耳朵里钻进去,另一只耳朵里钻出来,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响啊响。 一开始声音很小,后来变大,等到最后振聋发聩般让桑挽晴除了它别的都听不到。 桑挽晴感觉心脏紧缩成一团,浑身发冷,叫连翘拿来毯子,紧紧裹住身体,还是冷得很。 阴暗潮湿的监牢里,戚夕比桑挽晴更冷。 监牢常年不见阳光,戚夕蜷缩在墙角,头埋进双臂中,看不见面貌,蜘蛛网挂在他枯草一般的头发上。 破破烂烂的衣服裹不住他的躯体,胳膊肘膝盖等处露着肉,透过遍布全身的干涸的血迹,可以看出这个男人曾经的健壮。 他的身躯毫无疑问很高大,即使缩起来也是一团庞然大物,不难想象以前站直的英姿。 没错,以前他站得直,以后他永远不可能再站直。 他的左腿被人打断了。 接得不及时,留下后遗症,左腿永远比右腿矮一截。 他还没死,不过看起来和一个死人也差不多,身上的伤虽然经过处理,但在监牢这种地方难免沾染些秽物,有些伤口外翻,流出黄色脓水。 这样重的伤势放在普通人身上恐怕会得破伤风死掉,戚夕全凭一身强悍内力在撑。 他不想死,不能死。 他还没有见到桑挽晴解释清楚真相,他死不瞑目。 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伴随着钥匙哗啦啦的响声,一个差役走进监牢。 本来躺着的戚夕犹如豹子般从墙角跃起,一下扑到监牢门口,抓住栏杆叫嚷起来。 昏暗的光线下五官模糊不清,只见一双透亮的眸子,亮得就像一柄利剑。 眼里燃烧着一团火焰,只要火焰不熄,仍然给人一种很精神的感觉,迥异于普通罪犯的麻木冷漠,戚夕的眼神充满生气,似乎不管处于多大的逆境中,这个人都不会被打倒。 “放我出去!我要见县太爷!” 戚夕摇晃着铁围栏。 若是没受伤的话,围栏经不住他几掌,眼下戚夕喊了几声,得到差役几棍的回馈后,左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同一间牢房里的人对此见怪不怪。 一般来讲大家刚进来的时候都会喊几声“放我出去”、“冤枉”之类的词,待得久了便习惯这个地方,只有戚夕不肯放弃,非要挨几下才能消停。 戚夕的结义兄弟王虎走过来,扶起戚夕,为他拂去头上的蜘蛛网,看他伤口再一次撕裂,从兜里掏出一卷崭新纱布和一瓶药,为戚夕重新包扎。 “别折腾了,我说你也不累。”同为犯人的王虎真是服了大哥的固执。 “我一定要出去,我一定要见晴儿。” 王虎用力一勒绷带,戚夕疼得嘶了一声,不解地道:“你干嘛?” “我叫你别痴心妄想,是桑挽晴报官把你弄进来,你还在想什么哪?平常挺聪明个人,遇见女人怎么变这样了?连我都能想明白的事,你偏不明白。” 戚夕眼中充满痛苦,“明白什么?” “你还问我?”王虎惊讶,“大哥,我的戚大哥,我的戚爷爷,我拜托你想想,就算让你出去,你还能和桑挽晴重归旧好吗?我早说了你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像咱们这种黑的,就别沾人家白的!” “我可以和晴儿解释清楚我可以……” 王虎打断戚夕的话,今天已经是宣判日,他不得不点醒好大哥,说话不再客气,“你解释个屁,《风陵集序》是你拿的吧?” “……” “桑挽晴是你拐走的吧?” “……” “那你还怎么解释,你解释得清吗?你想证明你对桑挽晴是真心?别笑掉人大牙,谁信啊?” 戚夕震惊地看着王虎,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些。 王虎知道戚夕向来足智多谋,可见他不是没想过这些,是不愿意相 3. 第三章 [] 花眠城的夏天今年来得很早。 与夏天一同到来的还有瘟疫。 近几年闹饥荒,日子不好过,一伙土匪盘踞在山上作威作福,打劫过往商旅,给老百姓带来比天灾更难以抵挡的人祸。 土匪和官府战乱连年,尸骨随便往乱葬岗一丢,任凭野狗啃食,天气转暖后爆发了时疫。 时疫在附近几个州蔓延,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花眠城会遭殃,城内人人自危,街市萧条,这种情况下医馆的生意反倒红火起来。 城西有一家康乐医馆,行医者是个年轻女子,平日戴着面纱出来坐诊,很是神秘,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和背景。 有去过国公府的人说她和国公府三小姐很像,马上被人反驳,国公府的小姐怎么可能抛头露面开医馆?再说从小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何必自己出来做生意赚钱。 苍黄国女子与男子平等,女子也可做生意,不过做大夫的还是少见。康乐医馆的女大夫乃是花眠城医术最好之人,老百姓对她很敬服,尊称她为“女菩萨”。 这位女大夫正是桑挽晴。 今日又到了桑挽晴坐诊的日子。 一辆八匹马拉着的大马车从街那边驶来,桑挽晴坐在软垫上打量四周,连翘端着果盘,时不时喂小姐一口干果蜜饯,自己偷吃了大半。 坐在桑挽晴对面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一身白衣,气宇轩昂,手拿折扇,为桑挽晴介绍这辆花眠城最豪华的马车。 “孟公子这辆车确实很漂亮。” 桑挽晴看孟之舟讲得口干舌燥,只得敷衍一句。 “漂亮也不能当饭吃啊,这么多钱弄一辆马车,何必呢,”连翘嘴里塞满梅子干,说话含含糊糊,趴在小姐旁边耳语,“这要是换成药材,能救多少瘟疫患者的命啊,换成米面,更加活人无数。” 桑挽晴瞪她一眼,“就你知道的多,吃了人家那么多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 连翘拿手挡住嘴巴悄声道:“难道小姐不是这么想的吗?你也不喜欢这种公子哥吧?” 孟之舟见女仆俩窃窃私语,不觉得被忽视,欣赏着桑挽晴绝美的侧颜,怎么看怎么喜欢。 “桑大夫,你可喜欢这辆车?” 桑挽晴礼貌性点点头。 孟之舟开心地道:“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既然连小姐喜欢,车便送给你吧。” 桑挽晴吓了一跳,追求自己的人见过不少,出手这么大方的可不多,孟之舟不是情种就是个呆子,这样的人怎么做生意,他爹是花眠城首富,孟之舟能守住首富基业吗? 孟之舟继续道:“连妹妹不说话就是接受了。” 不过片刻,已经给桑挽晴换了三个称呼,从桑大夫到桑小姐、桑妹妹,看来再不阻止一会该叫夫人了。 桑挽晴赶紧拒绝:“孟公子好意桑挽晴心领,只是小女子无功不受禄,实在当不得如此大礼,还望孟公子收回。” “本公子送出去的东西万万没有收回之理,若桑妹妹不好意思,不如也送我一个东西交换可好?” 桑挽晴低头敛眉,垂下目光。 孟之舟打了个哈哈,展开折扇一笑:“哈哈,我是开玩笑的。”孟之舟浓眉大眼,高鼻阔口,再加上纸扇和绸缎白衣,也算个风流倜傥。 可惜桑挽晴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对于他自认为倜傥的行为完全无动于衷。 连翘看一眼洋洋自得的孟之舟,往嘴巴里扔了一颗花生,凑过来耳语,“小姐,你对这个人有什么感觉吗?” 桑挽晴偏过头,轻声细语:“有一种被油溅到的感觉。” “哈哈哈哈!咳!咳咳咳。”连翘被花生卡住了。 孟之舟帮忙拍连翘后背,连翘看着他一张油头粉面的脸,仿佛一桶油泼过来,又想笑又想咳,脸憋的通红。 连翘好不容易把花生咳出来,乖乖坐在桑挽晴身边装闺秀丫鬟。 “桑妹妹。” 孟之舟刚叫了一声就被桑挽晴打断。 “我年纪比你大几个月,你还是叫我桑大夫吧。” 孟之舟从善如流:“挽晴姐姐。” 桑挽晴无语。 好在康乐医馆到了,桑挽晴和连翘从马车里下来,三个人在门口分别,桑挽晴趁机婉拒马车并讨回耳环。 “挽晴姐姐,等坐诊结束,我来接你回家吧。”孟之舟抓紧一切接触机会。 “不用了,我已经和一位小公子约好,每天一起回家。” 孟之舟不悦道:“哪家公子,比我家还有钱吗?比我还高大威猛吗?” 桑挽晴向远处一招手,一个背着单肩书包的七八岁小男孩欢快地跑了过来。 “我说的人就是他。”桑挽晴笑起来,“澹儿,过来娘这里。” 桑清澹蹦蹦跳跳投进母亲怀抱,双手拦腰抱住桑挽晴,甜腻腻地叫了一声:“娘。” 桑挽晴牵着儿子的手,带着偷笑的连翘,向前走去,徒留恍然大悟的孟之舟独自在风中凌乱。怪不得桑挽晴长得如此绝色而没人追求,原来她已经有了个这么大的儿子。 走出孟之舟视线范围,桑清澹眼珠滴溜溜一转,“连翘姐姐,那只花孔雀走了吧?” “走了。”连翘揉揉桑清澹的脸蛋,“人家不叫花孔雀,小孩子不要乱给人起外号。” 桑清澹摆脱怪姐姐的束缚,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冲母亲道:“又一次替你解围,给钱给钱!” 桑挽晴翻了个白眼,食指点了点他额头,“小鬼头,一次都不吃亏,不能先记账嘛,娘亲的钱都放在你身上,每个月只有那么一点点零花钱,”桑挽晴比出一个小指甲,“母子俩之间,分那么清楚干嘛?” “母子是母子,生意是生意,岂能混为一谈,这是你教我的。” 桑挽晴只得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递给桑清澹。 桑清澹不放心地数了又数。 桑挽晴道:“不会少你的。” 说话的工夫,感觉街角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背影看上去很像一个人。 待桑挽晴想细看时,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桑挽晴一时愣在当场。 桑清澹喋喋不休地唱了会独角戏,发现桑挽晴直愣愣地看街角,顺着她的目光什么也没看到,疑惑地望向连翘。 连翘问:“你还没忘记他吗?” “早忘了。” “可我还没说是谁。” 桑挽晴的眼神暗了下来,不再说话,戴好面纱,拉着儿子走进医馆。 连翘跟在后面进入。 医馆里一切照常,一排顶到棚顶的药柜立在最里面,有人站在柜台里给客人称量,有人爬上梯子取药,有人拿着扫把在扫地,有人坐在椅子上挑拣药材,见到桑挽晴进来,大家纷纷起立打招呼,齐声叫“掌柜好”。 桑挽晴收拾好心情,戴着面纱,步履从容。 她走得不快也不慢,既有生意人的精明强干,又有大家闺秀的良好气度。 4. 第四章 [] 桑挽晴从来没想过还会见到这个人。 在她心里这个人已经“死”了,时间是最厉害的灵药,能治愈一切伤痛,桑挽晴以为戚夕就像一场飓风,留下满地疮痍没关系,毕竟飓风总会过去的。 当她看见这个人的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没有过去。 分别的五年,她每次刚一想到他就立刻止住思绪,没想到压下去的情绪并没有消失,而是集聚在心灵深处,越积越多,等到爆发时惊天动地。 盛夏的傍晚,日头落下一半,金黄的光辉铺满天,西天出现火烧云,接近地平线的颜色如血,越往上越黄,东边的天空还是一片蔚蓝。 那个男人撩起门帘,从门里往外正好看见一大片金红色的火烧云,美得如梦如幻。 他背对光线,身周被镶上一圈金边,像天神下凡一样,金光灿灿的。 他个子很高,微微偏头钻进来,放下门帘,站在门口。 落日余晖被门帘隔挡,这时候看清他的五官。 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头发高高束起,散落几缕碎发显出几分不羁之感,额头戴了一个铜制抹额,上面雕了彼岸花——桑挽晴连这种小细节都注意到了。 她还记得两人初识,他说他最喜欢彼岸花,那时候他不戴抹额,露出光洁的额头另有一种好看。 他的鼻梁很直很挺,端端正正,鼻翼不大不小刚刚好,长得跟雕塑模型一样完美。 最出彩的是他的眼睛。 桃花眼,双眼皮弯出好看的皱褶,眼角微微上挑,带了一抹似有若无的邪气。 从脸型来看他应是个端方之人,这双眼则在端方之余给他增添了灵动气息。 眼眸天生含情脉脉,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的人往往会不自觉认为他对自己有好感,继而喜欢上和他相处。 当初他就是凭这幅好样貌骗了她的。 桑挽晴作为忠实颜狗跟着私奔的人怎么可能长得不好。 他穿着黑裤子,上身是粗布做的灰色背心,腰间随随便便系了一条带子,露出两只白玉般的手臂,他生来肤色白皙,桑挽晴曾和他比过,两个人一样白。白玉雕出的手臂上有丰满的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展示着这个人不是什么小白脸。 同样白玉雕出的手正拎着食盒。手指纤长,有力,秀美。 整个人根本不需要任何华美衣物衬托,往那一站,不管做什么动作都是一种风景。 但桑挽晴知道他还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 他的皮肤纵然仍旧光滑,眼角则添了不太明显的细纹。 可恶的是眼角细纹反而使他具有另一种成熟男人的沧桑魅力。二十岁的他像白瓷,美则美矣,过于易碎,三十岁的他像大理石花岗岩,厚实有用,低调奢华。 医馆里的小姑娘们戏称他为萧郎,她们还真没叫错。 他拎着食盒走向柜台,去收拾柜台上面的碗筷。 柜台旁站着桑挽晴。 在桑挽晴的眼中,他正一步步地朝着自己走来。 他曾经无数次这样做过。 在清晨的朝阳中,他缓缓走来; 在正午喧闹的人群中,他信步走来; 在夜晚昏黄的烛火中,他默默走来。 五年过去了,他再一次向自己走来。 五年前的那一刻,仿佛是细线上的一个点,五年后的现在,是另一个点。他将这两个点拎在一起,五年的光阴轰然消失。 他是如此熟悉,仿佛昨天才刚刚见过。 桑挽晴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袋,她无法说清这种感觉,心跳似乎也停止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 桑挽晴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如此明亮,惊心动魄。接着,他的嘴角微微弯起,似乎想要露出一个微笑。 但显然他失败了。 他也同她一样,并不能在重逢后的第一时间笑出来。 看得出来他极力调动脸部肌肉,可是他的肌肉不太听话,以至于他的笑容看起来就像刻刀刻出来的那般僵硬。 他微微张开嘴,想要叫她。 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从柜台边冲出去,匆匆跑向门口。 身后那个人的声音这时才传来: “你……” 时隔五年,曾在梦里出现无数次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在现实中,与记忆里一模一样,低沉磁性,沙哑得恰到好处,略带点烟嗓,像带了钩子般,勾人得很。 桑挽晴再也不要听他声音,再也不想看见他人,迅速拉开门跑了出去。 留下一堆不明所以的医馆伙计面面相觑。 没有目的地,乱走一气,沿着街边跑起来。 跑得飞快,仿佛躲避着什么梦中的恶魔。 身上出了很多汗,浑身热气腾腾的,呼吸急促,心脏跳得很快,胸口闷闷地疼。桑挽晴跑到一座桥上,再也跑不动了,扶着桥栏杆边喘气边想: 我跑什么? 我为什么要跑?应该跑的人是他吧?他有什么脸来见我? 感觉到远处有一股灼热的视线注视自己,桑挽晴扭头,只见那个人竟然静静站在桥边。 原来他跟了自己一路,根本就没有摆脱。 桑挽晴悚然而惊,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再退的话她就会掉下桥了。 戚夕伸出阻止她:“停——!” 桑挽晴停下脚步,惊慌失措地回头看了一眼桥沿,再扭头去看他。 当初她恋上戚夕,养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她义无反顾和戚夕私奔,两人没有媒妁之言,而是私定终身,拜了天地,不到几个月,桑挽晴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戚夕想开店铺做生意赚钱养孩子,桑挽晴将手里最值钱的《风陵集序》给他拿去抵押,结果戚夕拿着价值千金的字帖失踪。 桑挽晴一开始还不信戚夕会这么对自己,后来发动人脉,调查到戚夕的真实身份就是骗人钱财的浪荡子。 他们有一个团伙专门干这种骗钱勾当,在绿林中也有一号,属于当地有名的江湖恶霸,戚夕是团伙里的二把手,官府有他的案底。 也就是说,在她面前风光霁月的美男子戚夕,实则是江湖中绰号玉面蛟龙的歹徒,接近她正是为了她手里的字帖。 确定被骗后,桑挽晴便有一个心愿,她想 5. 第五章 [] 戚夕最终还是离开了。 桑挽晴在戚夕转身的刹那便觉得全身都失去了力气,烂泥般瘫在地上。 戚夕在的时候她勇敢到不惧生死,戚夕走了,她却像散了架似的,连站都站不起来。 人们走上石桥又走下去,流水般从她面前掠过。 有人对桑挽晴投以好奇目光,不明白这个漂亮女子为何坐在地上。 那么多人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想扶起她或者问一句是否需要帮助。 桑挽晴缓了一会,把匕首收好,扶着桥栏杆站起来,望望四周,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踪迹全无,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走得真快。 他总是这么快离开,就像来的时候那样快。 为什么他从不肯等一等? 因为他只是过客,过客是不会为任何女人停留的。 桑挽晴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拭了一下汗,调整呼吸,努力恢复正常。 双手捏着手帕,把手帕搅成一团。 “娘亲。” 稚嫩的呼唤传来。 桑挽晴转头望去,看见儿子和连翘跑过来。 “娘,你刚才为什么跑?在这干什么呢?”桑清澹扑到桑挽晴的怀里。 桑挽晴蹲下,抱住桑清澹,抱得紧紧的,指甲陷进孩子的衣物里。 这个人是她的,她的。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拥有他,只拥有他,她将和她的骨血相依为命,桑挽晴鼻子发酸。 连翘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还记得五年前那个恶霸和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那个人害苦了小姐,当年小姐把他送进大牢后,受不了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差点活不下去。 如果不是后来,国公府忽然来人说小姐是他们寄养在桑家的,现在小姐长大了要接回去,带小姐和小少爷离开了伤心地,可能小姐那时候根本熬不过去。 小姐认祖归宗后不愿意待在国公府,隐瞒身份,扮作寻常平民女子出来开医馆,还要求家里人不许主动去看她,简直像是自我放逐。连翘完全不能理解怎么有人放着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偏要粗茶淡饭,箪食瓢饮。 如果住在国公府,怎么会遇见那个恶霸? 连翘不知道如何安慰桑挽晴,把桑清澹从桑挽晴怀里挖出来,整理一下小少爷被抓乱的头发,对他满是疑问的小脸使个眼色,叫他不要多问。 “小姐,咱们回去吧。” 于是三个人一起走下石桥。 走到桥头,只见桥头石壁上刻着两个字:鹊桥。 桑清澹敏锐地发现娘亲的情绪不对劲,精神恍惚,心神不宁的,便想活跃一下气氛,问道:“娘,什么是鹊桥?” 这句无心之言精准刺中桑挽晴死穴,孩子不知道桑挽晴和戚夕之间的故事,不知道戚夕出生在七月初七,养父袁四爷给他起名叫戚夕。 桑挽晴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纤细的玉指颤了颤,想要解释什么是鹊桥,却说不出话来。 连翘忙主动替小姐回答关于鹊桥会七夕节的传说,桑清澹叫嚷着等今年七月初七的时候要出来玩,那时候鹊桥这里一定很好玩。 小孩子总是很容易开心,桑挽晴望着孩子活泼可爱的样子,也挤出一个笑容来。 正好桑清澹生辰是七月,当给他过生日了。桑挽晴说今年七月七的时候带他出来玩。 桑清澹高兴得又蹦又跳,畅想着未来。 三人走到一条繁华主街,路人多了起来,桑挽晴紧紧拉着儿子的手,怕他走失。 一名矮小男子慌慌张张跑过,又追来一名男子,上前一把将其按住,抡起沙锤大的拳头叫道:“跑啊,我叫你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被抓住的矮小男双手捂住脑袋哀求:“好汉别打,好汉别打。” 随后赶来一名女子,气喘吁吁叫:“小贼抓住了吗?我的玉佩呢?” 原来是矮小男子偷了女子的玉佩,被一位路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抢回了玉佩。 围观群众和好汉一起抓住小偷胳膊,准备扭送官府。 连翘和桑清澹围观到这一幕,激起八卦之魂,连翘道:“小姐你看,那边在抓小偷呢!” 感觉旁边没动静,连翘疑惑转头,见桑挽晴神色有异。 “小姐,你怎么了?” 桑挽晴看着眼前抓小偷的一群人,神思恍惚。 连翘想起来小姐和那个混蛋第一次相见,也是因为抓小偷。 那天正是七夕节鹊桥会,自己和小姐第一次偷溜出来玩。 桑挽晴是国公府交给桑家养的,桑父桑母不能生育,十分娇宠桑挽晴。一方面对她惯得不像话,另一方面又严格限制她,生怕出一点事故。不许她出门怕遇见坏人,不许她玩耍怕有危险,不许她做很多事。他们总是说:我是为你好,你不可以这样。 桑挽晴从小没有玩伴,只有连翘一个丫鬟陪着玩耍,长到这么大没见过除了爹爹下人之外的任何男人。 桑挽晴看起来是全家人众星捧月长起来的,实际上很孤独,父母越宠她,她越感到束缚。 每一个少女曾经都爱幻想,桑挽晴也不例外,她渴望外面的世界,看了一堆才子佳人的传奇话本,向往闯荡江湖,遇见一个轰轰烈烈的男人。 那个男人会飞檐走壁,最好是个一呼百应的大人物,终生只爱她一人,带她离开家,远走高飞,自由自在,她将辅佐他做下一番大事业。 她会成为他的小娇妻,他则成为她的大英雄。 这个梦做了十五年。 桑挽晴到了十五岁,及笄礼过后,父母替她选婿。 选了好多,桑挽晴都不满意,桑挽晴心里的夫婿应是高大威猛的硬气汉子,对于那些比小鸡仔还小鸡仔的文弱书生,桑挽晴没兴趣。 父母看中一个致仕户部侍郎的孙子,要桑挽晴下个月与其订婚。 桑挽晴看过那人画像,很不喜欢对方长相,她自己的夫君要自己找。 那一天是乞巧节,男男女女都去街上游玩,乃一年之中见到男子最佳机会。桑挽晴计划了好久,在丫鬟连翘的帮助下逃脱出来。她觉得自己不算逃婚,只是出去玩,若碰见个合意的也挺好,总比糊里糊涂嫁人强。 桑挽晴第一次踏出家门,对周围的一切都充 6. 第六章 [] “我没事。”桑挽晴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傻傻地说。 “姑娘玉佩被偷了么?” 嗓音也这么好听! 他的声音带着独特的韵味,轻轻拨动她的心弦,低沉而有磁性,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够吸引住每个人的注意力,让人不由自主想要靠近他聆听更多的美好。 桑挽晴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嘴巴咧得更开,反应过来之后,赶紧做娇羞状挽救淑女形象。 “嗯。”桑挽晴低下头,从鼻腔里发出羞涩的声音。 男子将衣袍下摆塞进腰间,脚尖一点地,向前飞跃,桑挽晴眨一下眼睛的工夫人已经不见,速度快到桑挽晴都没看清他的动作。 “轻功!” 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吗?我看见轻功了! 桑挽晴兴高采烈追着男子。 旁边有好心路人帮忙一起追小偷,随着桑挽晴跑。 桑挽晴扭头道:“不用你们,你们别跟来。” 路人莫名其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我们帮你一起抓坏人。” “哎呀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现在事情的关键根本不在于抓小偷好吗?”桑挽晴开开心心地道,“总之你们不许打扰哦!” 桑挽晴跑了几步失去小偷和男子身影,颇有些懊恼,“以后我一定也要学功夫。” “我可以教你。” “呀!” 桑挽晴吓了一跳,回头看见男子拎着小偷脖领,缓步上前。 这么快就抓到了小偷,果然不是一般人。 桑挽晴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羞涩清纯样,还是摆出对男子助人为乐的感激状,怕太羞涩抓不住对方,又怕太开放吓走对方。 对方喜欢外向的还是内向的呢? 喜欢豪气干云江湖女子还是书香门第贵女呢? 我应该表现出什么样子比较好? 在桑挽晴纠结的时候,男子无比迅速地将小偷交给刚刚赶到的差役,玉佩完好无损拿回来,事情交接完毕。 官差认出桑挽晴是桑家大小姐,桑家祖上出过进士,老爷本人是秀才,夫人亦是书香门第,算是大户人家。官差想讨个彩头,提出主动护送桑挽晴回家,桑挽晴连连摆手拒绝。 开玩笑,好不容易出来,重点是好不容易遇见一个长得合心意的男子,哪能这么快回家。 桑挽晴把官差赶走,心里琢磨着怎么跟对方搭话。 结果对方先开口了:“桑姑娘,你的手需要处理一下。” 声音如同一阵春风,轻轻拂过桑挽晴的耳畔。 听听,他竟然叫我桑姑娘! 桑挽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掌心红肿一片,的确有些可怖。 被对方这么一提醒,桑挽晴才真切地感觉到疼痛,不禁叫了一声:“啊呀!” 对方迅速移到桑挽晴面前,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他的声音更是温柔得能拧出水来,关切地问道:“很疼吗?” 桑挽晴恍惚间觉得,对方伟岸的身躯就像一座山一样,挡住了所有的光线。在他营造出的这个世界里,一切都不再可怕。她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 这是桑挽晴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一个男人的眼睛。她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一片无垠的大海,深邃而又神秘,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故事和情感。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敢问公子大名?”桑挽晴落落大方向男子行了一礼。 “在下戚夕。”戚夕抱拳回礼。 “很好听的名字,为何叫戚夕?”桑挽晴好奇问道。 “在下生在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岂不正好是今天? “今天是你生辰?”桑挽晴瞪大眼睛,“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呀,不知小女子有没有这个荣幸陪公子一起度过生辰呢?” “桑姑娘客气,做寿不重要,还是姑娘的手要紧,”戚夕指向街边一座酒楼,“不如我们去这家酒楼歇息片刻,在下也好为姑娘包扎。” 戚夕扶着桑挽晴走到酒楼里,要了一间包厢雅座,付钱请店小二帮忙买来热水纱布等物。 不一会东西端进来,戚夕先弄湿抹布,用湿抹布擦拭左手,挑干净伤口表层脏物,再用棉签蘸了药水涂抹在掌心。 桑挽晴家学渊源,比医术的话强过戚夕,她没有指点他,她感觉戚夕很会处理皮肉伤,动作娴熟,好像处理过很多次似的。 难道他经常受伤,所以包扎伤口成了家常便饭? 他身手这么好也会受伤吗?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整个过程,桑挽晴一声没出,安安静静地看男人认真工作的样子,心软成一片。 药水冰冰凉凉,涂在手上很舒服。 心也熨帖起来,暑气全无。 戚夕涂完药水,等药干的过程中拿过桌上茶壶,倒了一杯茶水。 香气四溢,茶烟袅袅盘旋上升。 “渴了吧?”戚夕递过去,“这间酒楼的西湖龙井最好,不知合不合姑娘口味。” 桑挽晴尝了一口,“不错,是雨前龙井吗?” 戚夕摇头:“是明前的。” “谷雨前还是清明前采摘?” “清明。” “雨前龙井和明前龙井,哪种茶好?” 戚夕姿态优美地端起一杯茶,放在鼻下闻了闻,玉白的手指配上白瓷茶杯,相得益彰。 “明前茶型好,味淡,雨前则味浓,明前茶叶壮、短、嫩,产量也较雨前少,应是明前龙井好些。” “戚公子还懂茶道?”桑挽晴惊喜地望着他。 “算不上懂,”戚夕喝一口茶,“你别叫我戚公子了,若不嫌弃,叫我一声戚大哥吧。” “戚大哥。”桑挽晴轻启朱唇,声音婉转悠扬,宛如黄莺出谷。她的脸上绽放出一抹盈盈的笑容,如春花般灿烂,又似明珠般璀璨夺目。 之前在熙熙攘攘混乱不堪的大街上,戚夕没注意桑挽晴的笑容,现今只有两人,相对饮茶,距离极近,戚夕把她的笑尽收眼底。 这一笑,恰似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暖而柔和,又如微风中的花瓣,轻盈而飘逸。 笑容中蕴含着无尽的柔情与喜悦,仿佛春日里盛开的桃花,娇艳欲滴。 她的双眸在这一刻也变得格外明亮,恰如璀璨的星辰,熠熠生辉。眼中的光芒流转,似一泓清泉,清澈而动人。 桑挽晴的笑容如同阳光,驱散世间的阴霾,给凄风苦雨的人世间带来无尽的温暖和希望。 戚夕竟然看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似乎意识到不应该盯着女儿家多看,急忙转开视线。 却被桑挽晴抓个正着。 于是桑挽晴笑得更开,像一只找到巨大松子的小松鼠。 戚夕掩饰般的,开始缠纱布。 他微微低下头,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盯着桑挽晴受伤的手,心无旁骛,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和她。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其小心,生怕弄疼了她。手指灵活地舞动着,纱布在他的手中如丝般顺滑,一圈又一圈,紧紧地包裹着桑挽晴的手。 桑挽晴静静地感受着男人呼出的热气,那股温热的气息轻轻地喷在她的掌心,痒痒的感觉如同一股电流,直通心底。 微妙的触感让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脸颊也微微泛起了红晕。 ——我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脸红?真是活见鬼了! 完了完了我完了,这才是第一次见面而已,桑挽晴,你给我清醒一点! 缠完最后一下,戚夕打了个蝴蝶结,松开桑挽晴的手。 桑挽晴把手藏在桌子底下,看着左手,心想以后永远不拆开纱布,永远不洗手算了。 时值正午,到了用午膳的时辰。戚夕询问桑挽晴意见点了许多桑挽晴爱吃的饭菜,又点了一壶竹叶青,给桑挽晴满上。 “我不会喝酒。”桑挽晴说。 “什么事总有第一次,不想尝试一下吗?”戚夕给自己倒了一杯,手指敲击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①)” “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7. 第七章 [] 桑挽晴呆呆的望着天,无聊地数天空中飞过几只鸟。 一只、两只、三只…… “小姐,你吃蜜饯吗?”连翘半蹲在窗户边,露出一个脑袋,“听说城南新开了一家,要排好久的队呢!” 桑挽晴双手托着脑袋,心思开始盘算。她撇了撇眼,目光滑动后又回到原处。 连翘眨巴着眼睛:“我给小姐去买!” 自上次从酒楼回来,桑父见了醉呼呼的女儿生了好大的气。不仅禁止桑挽晴出门,还罚了桑挽晴身边人的例钱。 桑挽晴不觉得在家无聊,但她烦闷。她想见戚大哥,心心念念…… 画本上说小女子与少年郎一见倾心,二见定终身,天赐情缘,一辈子也分不开,二人生几个娃娃,甜蜜幸福。 她觉得她就是画本里的小女子,她完全沦陷了! 桑挽晴低头叹气,可怜兮兮地对上连翘的眼睛,她委屈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买蜜饯吗?” 连翘吓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将手指放在唇边:“嘘!小姐!你不许想了!你上次昏迷了两天两夜,老爷找遍了全城的名医,夫人哭成了泪人……老天爷,那是什么酒,吃了让小姐醉成这样……” “嗯……好吧好吧,我不吃了。”桑挽晴胸口堵了一团气,她拉上窗户。 桑挽晴沮丧,不知道何时能再见戚大哥,她裹着丝被,逐渐睡去。 . 城南新街拐角处的蜜饯铺排起长队,生意热闹地老板娘合不拢嘴。 人渐渐朝这儿聚拢,娘子们挎着竹篮,左瞧右瞧,垫着脚看铺子里的货。 戚夕蹲在石台阶上,手指有规律地敲着地面,眼神犀利,扫过街上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 那日他买通了苏家小厮,第一时间知道桑挽晴被禁足,同样的,他也知道桑挽晴昏睡了两天两夜。 那酒不该如此。 许是桑挽晴身子太差了…… 想起桑挽晴,戚夕的思绪飘忽不定,嘴角仰了仰,心跟着思绪荡漾。 “哎!到我了,你们欺负人!” “婶子,我在这儿站了许久,别看我年龄小,就觉得我的便宜好占。” 戚夕顺着声音寻去,抬眼一看,讲话的小姑娘正是桑挽晴的丫鬟。 天赐良机呀。 戚夕上前,他先是给蜜饯铺子老板娘送上一个微笑,老板娘了然于心,紧接着他微微屈身挡在连翘身前,咳了两声。 插队的婶婶双手抱臂,“你是来打酱油的?” “婶婶,您大人有大量,何必跟一丫头争执,天上的嫦娥不欺负玉兔,您给一个面子。”戚夕音量很轻。 “哎哟,行行行,冲你说话好听。”婶婶捂着嘴笑。 戚夕侧身让路,连翘连忙说了句谢谢。她从荷包里掏出银子,老板娘只递上蜜饯,将银子推回连翘手心。 “掌柜,这是什么意思?”连翘不解。 老板娘指了指连翘身后,笑着说:“那位公子请客。” 闻言,连翘回头,踩着小碎步一并将银子扣在戚夕手心,真是个活阎王! 她家小姐被这人害得晕了两天两夜,这人竟然还恬不知耻! “帮我带个话,你家小姐一定开心。”戚夕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条,诚恳地看着连翘,碎银和纸条一并放在手心。 连翘震惊:“你、你故意?” 戚夕大方承认,语气中带点得意,坏笑:“对,我心一片坦诚,麻烦了。” 连翘一动不动,扣扣手,一副极其为难的样子。这个男人为什么要缠着小姐……莫非这间蜜饯铺子也出自他手笔? “你家小姐若不开心,我再也来不打扰。” 是了,小姐的开心最重要。连翘追问:“你这信纸可藏有毒?” 戚夕知道事情成了,目光玩味地眯起眼,心里浮现出无数场景,他一一排练。 他走向一旁,将碎银和纸条放在台阶下,道:“在下正人君子。” . 连翘回来的时候,桑挽晴还未醒,额头上冒着黄豆的汗。连翘的心紧张起来,她抚上桑挽晴的额头——不烫。 连翘松了口气,她半蹲在床边,轻轻摇扇。 过了一刻钟,桑挽晴醒了。 连翘立即扶着桑挽晴起身,“小姐,您睡了好久,再不醒……我就要喊大夫了。” 桑挽晴刮连翘鼻头,笑着说:“大惊小怪,我又没得绝症。“ “呸呸呸呸!小姐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吓人。” 天色已暗,桑挽晴揉着脖子,道:“该用晚膳了吗?” 提起晚膳,连翘一溜烟儿跑出去,飙起螺旋腿,端上蜜饯,眨着眼睛求表扬。 味甜不腻,口感新鲜,桑挽晴喂给连翘一颗,“你也尝尝,好吃。” 主仆间情分极好,二人有说有笑。 “小姐喜欢就好,还有一件事……小姐要不要知道?” 桑挽晴皱眉,收回拿蜜饯的手,歪着脑袋问:“好事坏事?” 连翘转着眼珠子,答:“嘶……看小姐的心情了,我自作主张,希望小姐不要埋怨我。” 好神秘哦! 桑挽晴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那、那你讲吧。” 连翘奉上那张信封,如实地讲了一遍事情的全过程,语毕,她不敢看自家小姐的表情,默默低下头,等待惩罚。 桑挽晴听得津津有味,神情激动,她揽过连翘的肩,“你确定给你纸条的人是七月初七我遇到的男子吗?你再说说他长什么样?” “非常英俊,是他无疑。”连翘以为小姐生气了,音量越来越小。 桑挽晴十分开心,眼睛里充满星星,躺在床上打滚,“啊啊啊啊啊啊!” 戚大哥记着我! 这一刻,少女蠢蠢欲动的心被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撩拨起来融化了,坠入情缘,朝思暮想的少年郎也念着她。桑挽晴觉得自己的灵魂不仅是自己的,还有一半在戚夕那里。 连翘被桑挽晴的举动吓得出神,她道:“小姐,您罚我吧!我给您秀凤凰!” “哎呀我不要凤凰,小傻瓜,我特别开心,快拿来——把纸条拿来。” 里面会写什么呢?会是情话吗?万一是离别的话…… 桑挽晴又有点担心,戚大哥不一定是念着她,万一是告别,大家萍水相逢,也算吟过诗歌对过酒,缘分仅此。 提着的心又掉了下来,桑挽晴好 8. 第八章 [] “戚大哥!” 即使幻想了无数遍再见的场景,深入其境地模拟体验情绪,在这一刻,桑挽晴也十分激动。 无法具像化的心情,像是儿时在夏天吃到了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味道沁人心脾,举着糖葫芦总是能收到别家小孩子艳羡的目光。 树影婆娑,木门年久失修,发出“咯咯”声。 戚夕一身黑衣,袖口拼接了竹纹,外袍上绣了白鹤,内敛沉稳。 那双眼狭长,轮廓流畅,具有极强的攻击感,发丝垂在鬓边,柔和掉了几分锐利。 桑挽晴怔怔地看了一会,才发觉自己冒昧,于是往后退了一步。她垂下眼睛娇羞道:“好久不见。” 戚夕背手而立,凯凯而言:“抱歉,在下不知桑姑娘实在不能吃酒,让你难受了。” 桑姑娘!听听,他又喊我了! 桑挽晴极力克制已经起飞的心情,她大方地送出原谅,好似事情不存在一般。她忙说:“没事,我没事。今天……” 戚夕掐断桑挽晴的话,接道:“嗯,是我想见你。” “啊。”桑挽晴眨眨眼,有些意外。 这个人这么直接吗,才见了一面哎,是不是骗我呢,不可能吧?戚大哥这么正直的一个人,讲酸溜溜甜蜜蜜的话——应该真的、有感而发吧! 桑挽晴的脸迅速泛红,红晕一路爬上她白嫩的耳垂,点缀其中,娇艳妩媚。 戚夕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原来桑家小姑娘这么纯情啊……经不起逗。 戚夕十分直接,他道:“我能再邀请你共用晚膳吗?” 老天爷,这是我的姻缘吗?桑挽晴无法思考,她觉得她需要时间去捋顺一切。 桑挽晴的大脑飞速运转,她觉得自己要清净一些,吹吹冷风,降降燥热。于是她矜持地又向后退了一步,直接站在了木门里。 戚夕不明所以,欲上前,等待着回答,没想到桑挽晴直说—— “我不能回答你,再见!” 啪。门关上了。 戚夕的步子悬在空中,他尴尬地收回脚,两眼与木门对视,场面十分滑稽。 他无声地笑了下。不怕,他有备用计划。 “桑姑娘,我即日就要离开了,走之前唯独放不下你,还想和姑娘吟诗对月赏美景。” 里面没反应,戚夕接着说。 “在下行走于世间,觉得与姑娘你投缘,一面之缘在下难忘,姑娘觉得鄙人肤浅吗?我绝无二心,请相信我。” 桑挽晴倚着门,苦恼地望着天,心中暗道:可是我有许多不能言语的小心思呀。 “桑姑娘见到我,难道不开心吗?” 怎么会不开心呢。桑挽晴默默小声回应。 “在下知道姑娘意思了。我们本是露水之缘,告辞。” 空气凝固,二人都不说话。 戚夕一直没等到桑挽晴的回复,故作低落。 说的好好的,怎么就走了!桑挽晴瞳孔放大,急忙拉开一条缝隙,透过门她小声辩驳:“我开心。” 见桑挽晴肯露面,戚夕满意地勾起了唇,饶有趣味地看着缩在门后的桑挽晴,面上装作失落,“那姑娘赏个面子可否?” 此刻,天知地知,场上再无第三人。桑挽晴却有一种禁忌感。古人言男女之事皆听父母,更何况眼下已经深夜。 天黑了,无边夜色笼罩着桑挽晴的心,跳跃的心只敢小幅度蹦哒,稍微一用力就会顶破黑色的幕布,见了光心便僵硬了。 桑挽晴从小便读闺内的书,女德女训烂熟于心,夜半三更,好人家的姑娘和外姓男子幽会……估计会被娘子们的唾沫星子淹死吧。 她不在乎,那她母亲能不在乎吗? “我……” 桑挽晴张了张口,话音拉的长,拐了好几个弯。 她抬头望向戚夕,视线炙热又闪躲。 树枝摇曳,茂盛的叶互相贴贴,随风发出摩擦声,无意间推动桑挽晴的心起伏变化,像是加速剂,时间一分一秒流走。 突然一只鸟划过天空,桑挽晴紧张地抬头,扒着门框的手出汗了。 戚夕道:“桑姑娘……” “我不能和你出去。”桑挽晴不敢看戚夕,她低下头,将门合上。 “别急!” 戚夕贴近门,慌张地说:“桑姑娘在怕什么!” 他一个男子当然不知女子的难言之处。此话一出,桑挽晴的耳尖红了。 小鹿般的眼睛,水汪汪。 戚夕的心抖了抖,一股苏麻感袭来。他的心有些苦,咬紧唇,暗自反思自己,话说重了?语气冲了? 他来桑家之前和王虎打赌:今晚他必定弄到《风陵集序》,计划第一步是联络他在桑家的内线,第二步是将桑挽晴骗出门,第三步是成功。 男子行走江湖讲的是义气,心狠手辣,以目标为准。如今看到桑挽晴的模样,他头一次舍不得狠了。 没错,他心疼了。 戚夕见过勾栏瓦舍里妩媚的女人,见过同行里雷厉风行的女人,见过后宅中精于算计的女人……他从来没见过桑挽晴这样的女人。 桑挽晴的眼睛特别澄澈,戚夕觉得带着龌龊心思多看一刻,都是对纯净的亵渎。 桑挽晴好似要哭了,泪水坠在眼眶中,但她抬着头,清冷孤傲。 时间多得是…… 戚夕说服了自己,打消念头。他搜肠刮肚,话本里男子都是怎么哄女子的?本擅长甜言蜜语的戚夕此刻拘谨地讲不出一句话。他咬紧牙关,掏出帕子,发现帕子破了洞,一角处染了血,完全不成样,又塞了回去。 “噗……” 桑挽晴看着戚夕这幅样子,顿时破涕为笑,脸上的阴霾散去,只觉得戚大哥模样可爱。 戚夕局促不安,他俨然想不出好的法子安抚桑挽晴,暗声怪自己行为不当。他温和道:“桑姑娘别怕,我改日走便是,我、我,对不起。” 桑挽晴点点头,眨巴眨巴眼睛。她声音糯糯的,小声说:“你不是说今天想见我吗?” 出其不意,撩的戚夕心痒痒。 他假意淡定:“桑姑娘说什么胡话。” 戚夕往后退,边走边说:“在下先走了。” 撩人的罪犯想跑?没门。桑挽晴见戚夕的退 9. 第九章 [] 花眠城的城西有一条不夜市,六条巷子交织围成闭环,街道日夜不歇,铺子酒楼瓦舍热闹至极,烟火气十足。 二人穿梭其中,原本坦荡的戚夕现下良心不安。 他故意走在桑挽晴的后方,桑挽晴蹦蹦跳跳,摊位前的娘子一招呼,桑挽晴便随着话音入了迷。 夜市好多人呀!桑挽晴站在一个卖糖画的摊位前,新奇地看着做好的糖画,眉眼弯弯。 娘子道:“小姐,要不要来一个糖画?动物植物都可以画,放心食用~” 桑挽晴回头看了眼戚夕,心里冒出一个主意,她指了指后方,悄声说:“娘子,可以画人吗?” “这……太难了。”娘子如实相告,“我给小姐画个兔子可好?小姐古灵精怪,琳琅如玉,一定是月宫里的嫦娥仙子!美兔相伴,人生如愿。” 几句话夸到桑挽晴心坎上,她开心道:“娘子会做生意,我要一个兔子,几文钱呀?” 桑挽晴的脑袋一晃一晃,头上的金蝶玉制荷花纹步摇发出清脆的响声。 娘子眼尖,多瞧了两眼,似乎在辨认到底是何材质。 娘子边盛糖浆边说:“小姐,共五十文钱。” 桑挽晴哼着小曲,不假思索地摸出一把钱,她数出五十文,正要交给娘子之时,戚夕打断了她的动作。 戚夕咳了两声。 桑挽晴不明所以地抬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忙说:“戚大哥,你也要吃吗?不好意思……刚忘记问你了!” 傻姑娘……戚夕想,桑挽晴好单纯,不仅对物价没有常识,还以为他生气了。 戚夕沉声道:“桑姑娘,把你的钱收回去。” “哦哦。”戚大哥好严肃,桑挽晴立即照做。 紧接着,戚夕说:“娘子,这糖画要价高了吧?看我妹妹好欺负么?20文,只多不少。” 娘子被戳穿,面子上十分尴尬,连忙道歉:“瞧我的记性,我记错了,15文15文。” 戚夕将钱放在桌上,递上兔子糖画。 他转身,“给。” 明明只是简单的讨价还价,桑挽晴的心却热热的,戚大哥威武! “戚大哥,你好帅哦!”桑挽晴由衷地说。 “小事儿。”戚夕一脸忧虑。 桑挽晴咬了一口糖画,掏出荷包,“诺,给你——” “我请你。”戚夕摆摆手不要,又走在了桑挽晴的身后。 二人走着,桑挽晴敏锐地捕捉到戚夕情绪不高。她故意放慢脚步,果然,戚夕直接撞上了她。 “抱歉。” 桑挽晴勾起嘴角:“戚大哥,你有心事吗?” “没有,我们快走,晚上不安全。”戚夕理了理情绪,推着桑挽晴向前走。 街上人员混杂,指不定也有觊觎《风陵集序》的人,桑挽晴是行走的升官发财的宝藏,戚夕不想引起他人的注意。 戚夕低着头,余光扫过街道两旁,他看谁都像是坏人,时刻准备挟桑挽晴逃跑。 桑挽晴环绕四周,灯火通明……哪里不安全。如果说她是女儿身有危险,放眼望去整座城,谁敢惹桑家? 前方路口处有一家酒楼,名为月消醉,歌舞声传遍了整条巷。 门口立了两位穿着艳丽的姐姐,风尘气十足,挥着手绢招揽生意。她们精准地抓住了戚夕,上前招呼:“戚公子,您来啦~好久不见。王公子怎么没有同行?李姑娘一直想着他呢。” 戚夕睨了两位姐姐,甩了甩胳膊,躲开两位姐姐,道:“哎哎哎!姑娘们自重。” 二人顺着人群搜罗了两番,发觉戚夕未与王虎同行,才注意到戚夕身旁的桑挽晴。 “哎哟,这位是……” 桑挽晴气质高雅,穿着规整,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不像是戚夕的身边人。 戚夕:“今日带我妹妹来尝尝你家的招牌菜。劳烦问问,二楼的雅间还有空的吗?雅间要尽量安静些的,希望风景好点。” 姐姐们互相对视,掩嘴笑。 面前的二位姐姐身材丰腴饱满,风情万种,美得不可方物。桑挽晴有些紧张,不知将目光放在何处。 戚夕按住她的肩膀,她挤出一个微笑:“嗯……” 一个姐姐上前拉起她的小手,领着她上楼。她有些慌乱,控制不住地回头看戚夕。戚夕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扇子,和另一个姐姐讲话,听不清在谈论什么。 桑挽晴有些失落。 明明是很普通的场景,戚夕和女子也未有肌肤之亲,可他们看着很熟络,像是认识很久了。 看样子,戚大哥身边的女子很多。 姐姐摸着桑挽晴的手,道:“小姐,你真是戚公子的妹妹吗?” 桑挽晴不知怎么作答,模糊地应了声。 “恕我冒昧,小姐看着不像是戚公子的妹妹。姐姐在风花雪月里泡着,见惯了爱恨情仇。姐姐看你身世清白,是好人家的女子,我劝你一句,尽早离开戚公子身边。” 身后传来嘈杂的人群声,桑挽晴欲追问,可戚夕跟了上来。 姐姐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提着裙子走了。 楼道里灯光忽然变得灰暗,红木栏杆反射出悠悠的光,模糊了神情。 越往里走,越安静。 姐姐安排地非常贴心,雅间在二楼的最里面,靠近月潇醉的庭院,院里栽满了梧桐树,景观一绝,推开窗便能俯瞰局部,再往远眺望,就是花眠城夜景。 戚夕解了外袍,熟练地取出放在门背后的册子,推到桑挽晴面前,温柔道:“在下请客,姑娘随便点。” 桑挽晴鼓着腮帮子,趴在桌上,蔫蔫的,要碎了。册子上的字她认识一些,翻来翻去选不出想吃的。 没有胃口,有点烦。 册子被扔到戚夕面前。 “戚大哥,我不知道哪道菜味道好,你替我决定吧。” 桑挽晴起身,打开窗,立在窗前吹风。 戚夕翻了翻,道:“松子桂鱼如何?” “不吃鱼。” “桑姑娘吃不吃清酌北虾?” “不要。” “那农家辣炒牛肉呢?” “不吃辣。戚大哥不要问我了。” …… 戚夕笑,心里已有主意,道:“桑姑娘娇贵,挑食挑口味。” 桑挽晴:“哼。” 10. 第十章 [] 气氛突然变得紧张,小小的雅间里二人气息交叠,急促的呼吸渐渐变缓,一场无声的战争悄然结束。 戚夕为桑挽晴斟茶,道:“那日请桑姑娘喝了西湖龙井,在下觉得武夷岩茶也不错。” 茶壶是典型的美人肩壶,壶身圆润,色泽极佳,绘有青色鸳鸯,笔法写意大气。 桑挽晴只觉得那鸳鸯图案刺眼,不合时宜。 “月潇醉是姻缘铺子吗?准备的茶壶这么有趣,你看那鸳鸯,恩恩爱爱。” 戚夕握住茶盏,熟练地倒入茶水。他的背挺得直,像一只鹤。 他道:“桑姑娘若不喜欢,就让小厮换一个。” 说罢,他作势要摔碎茶壶。 “哎!”桑挽晴嘟着嘴巴,语气娇滴滴,“戚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说不起玩笑。” 修长的手指握住浅玉釉茶盏,一杯大红袍轻轻放在桑挽晴面前,戚夕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他道:“这是正岩茶,茶香馥郁清香。” 桑挽晴一饮而尽,活像吃酒的架子,她闷闷地说:“嗯,好喝,但比不上西湖龙井。” “桑姑娘有何高见?”戚夕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 桑挽晴叹息:“茶好人不对。” 她突然觉得没意思,胸口堵了两块大石头。戚夕费尽心思找她,为了见她一面,竟然逃避一句玩笑话? 大英雄也不过如此!玉佩,谁都能帮她找回,七月初七,仅不过是一年中的一天。 桑挽晴行礼,眸底浮出厌烦。不过她面上仍挂着笑,“戚大哥,夜深了,我要回家。” “在下……” 爹爹说,人要有骨气。桑挽晴不愿屈之人下,她掏出一把银子,不管戚夕要不要,一并扔在桌上,淡淡地说:“我们两不相欠。” 她自知行为疯狂,违背女德。若戚夕没有心思,怎会说出“想见你”之类的话?若戚夕没有心思,那戚夕就是流浪。 若戚夕不可靠,她的冲动她的勇敢都是徒劳。为了以后可能会出现的难测,桑挽晴必须要斩断联系。 桑挽晴转身就走,她不敢看戚夕的反应,她推开门穿过人群,头埋地低低的,好似这样热闹与喧嚣就追不上她,她也不必伤怀。 一、二、三…… 风佛过她的面颊,吹得她好冷。她越走越远,故意放慢了步子。 桑挽晴数着脚下的地砖,余光撇向两旁——戚夕没有追上来。 “大英雄都是骗人的。”桑挽晴拧紧眉,想起这几日的反应,自己真傻。连翘那丫头要知道了事情始末,不知要怎么笑她。 桑挽晴一脚踢开石子,不过瘾,她追着又踢了一脚。 一双黑靴踩住了石子,“桑姑娘大人有大量,为何要与石子较劲?” 桑挽晴仰起头,傲着说:“我认错人了,我们并不相识。” 戚夕知道桑挽晴在气头上,没有急着反驳。他跟在桑挽晴身后,见桑挽晴瞪他,他知趣地拉开了二人距离。 陡地,一个醉酒大汉出现在周围。戚夕暗了脸色,警惕地走在暗侧。 “啊!”桑挽晴尖叫。 大汉“扑通”一声,毫无预料地倒在桑挽晴面前。 戚夕崩起的神经拉紧,立马上前扶住桑挽晴,眸底显出狠戾,给了大汉一记刀眼。 “哎哟哟!哎呦喂……好疼,小娘子,行行好给我些银子买药吧!”大汉直打滚,抓住桑挽晴裙摆,哭嚎求情。 桑挽晴下意识挣扎,裙摆却被醉汉死死拽住,“我给你钱,你放开我。”她往后退,醉汉跟随她的脚步爬,边爬边发出诡异瘆人的笑声。 桑挽晴可怜兮兮地回头。 戚夕眼神温和了许多,他的心都要化了。 “你别过来!”桑挽晴浑身发抖,慌忙地将一袋钱抛向远处,祈愿醉汉能松手。 可醉汉都没正眼瞧一下钱,不管不顾地缠着桑挽晴。闹声越来越大,临街铺子有人出来看热闹。 “这是谁家的姑娘,惹一身肮脏事。” “不检点,大晚上和醉汉搅和,父母怎么教的?” “我看是醉汉缠着这姑娘,你别瞎说,害人清誉。” “我看这女娃娃面熟,让老身想想——” “旁边那是她夫君吗?真有意思,姐几个快来看。” …… 闲言碎语扑向桑挽晴,正中要害,出门前她害怕的一切竟已成真。她扯了扯戚夕的衣袖,垂目敛眉,眼尾泛红。 戚夕火上眉头,脚下的醉汉必定是奔着《风陵集序》而来,不知道是几爷的人,眼下《风陵集序》事小,桑挽晴的声誉安危事大。 他刚刚不敢确定,怕这男子就是普通醉汉,贸然出手引起注意。确定醉汉目的后,他不再藏拙。 戚夕挡在桑挽晴面前,抬脚踢了醉汉,单手掐住醉汉脖颈将人拎起,淡淡道:“还不快滚。” 醉汉“哎哟”一声,凭空蹬腿,双手撩开脏乱的头发,睁大眼睛,惊讶道:“戚夕?!” 戚夕胳膊一挥,醉汉飞出去五米。他凌空而上,落在醉汉身边,脚踩住醉汉的背,狠劲摩擦,咬牙切齿道:“兄弟,你既然认识我,何必抢我风头?” 醉汉大笑两声,“哈哈,我何必让你。你失手两次,我看戚兄弟不想要《风陵集序》。麻袋一套,消息一放,桑家必定乖乖奉上此物。道儿上的兄弟都稀奇这宝贝,只能你抢不许我拿吗?这什么规矩。” “你——”戚夕心里忐忑,倏尔抬眸,望了一眼桑挽晴。 看热闹的娘子们围了一圈,递上热饮与帕子,桑挽晴正和娘子们有说有笑,分不出心思留意他这边情况。 戚夕放下心,提着醉汉的领子锤了两拳,手指擦过唇,啐道:“我自有我的道理,勿插手,别怪我不客气。我想要的,别人拿不走。” 醉汉嗷嗷两声,双手撑地欲起身。戚夕扳起醉汉胳膊,一个背身醉汉再次倒地,胳膊见血。 戚夕冷酷道:“还不快滚。” 醉汉呲牙咧嘴,喘着粗气艰难爬起,哼哧哼哧地跑了。 “戚大哥!” 戚夕回头,桑挽晴莞尔一笑,眼神明媚。 桑挽晴行礼:“多谢各位娘子关心,我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