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作天作地》
1. 接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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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北风萧萧。
金氏一身富贵打扮,裹得严严实实,带着两个小丫头等在院外,敲了几次门,等得好一会儿,才等来一个老妪开门。
“给大奶奶请安。”对方连连告罪。
金氏没搭理她,不耐烦地径直往里走,打眼一望,满院萧瑟,地上堆着残雪,几株白梅孤零零开着。
她拧了拧眉,回身瞪了守院子的老妈妈一眼。
“好啊,你们平日就是这么伺候三小姐的?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们!”
说罢,便风风火火地往正房里赶。
身后的老妈妈打了个颤,一脸愁容。
平日也没见大少奶奶多关心三小姐,今日刮得什么风啊,把她老人家刮来了。
金氏天生一张银盘脸,生得喜庆,见面三分笑,一踏进屋里,就先亲亲热热地喊了句三妹妹。
被称作三妹妹的女子坐在圆桌后,正在用饭,闻声放下筷子,起身行礼。
她身上罩了件豆绿色绣花褂子,素白绉裙下一双半旧的绣花鞋,发间一柄简单的珍珠钗,戴青玉耳坠子,再简单朴素不过的装扮,看着委实不像个显赫气派的官太太。
江颂宜见她来,讶异问道:“大嫂子好,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两人关系平平,她不好再当着客人的面继续用饭,丫鬟木丹将饭菜撤下前,金氏瞄了一眼。
半条蒸鱼,一盘青菜,一小碗米饭。
真是寒酸。
金氏心中感慨,三妹妹这样天仙般的标志人物,怎么就生了个犟脾气呢?!
好好的郡守夫人不当,跟夫婿置起气来,一股脑跑回娘家,一住就是数月,惹得公爹大动肝火,罚三妹妹闭门思过,婆婆也是伤心落泪。
寻常夫妻分居三五个月,大多是要和离了。
家里一片愁云惨淡,仆役们也趁机躲懒,竟拿这些饭菜来搪塞人。
哪想到世上还有三妹夫这样的痴情种,巴巴地凑上来求她回去,如今人就在前头候了半天,势必要把人带回去。
尤家那是多威风的世家呀,她们小门小户哪里得罪得起?
金氏作为长媳,大小事务都得管着,如今只得低声下气,做一回和事佬。
她客套道:“闲来无事,过来瞧瞧你。怎么只有木丹跟李妈妈在,其他丫头婆子躲到哪里偷懒去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
江颂宜用巾帕轻拭苍白的嘴唇,神色淡漠:“奶娘病了,下不来床,我让丫鬟们去照顾她,大嫂子费心了。”
金氏灵机一动,心想借这个话头正好劝上几句,殷勤道。
“赵妈妈病了?那我叫下人去给她请个大夫来看看。”
“已经看过了,大夫说将养几日就好。”
金氏将手搭在对方手背上,轻拍了拍,开解道:“说起这事,嫂子知道妹妹你不爱听,但还是要多嘴几句,赵妈妈是好心办坏事,妹妹归家后她悔得肠子都青了,你就原谅她吧!
当初妹夫酒后失态,恰好碰上你的丫鬟青棠,误成了事。他事后懊恼不已,不愿意纳青棠为妾。赵妈妈怕你知道后伤心,毕竟你们新婚还不到一年,便瞒着你给青棠灌了避子药,那药药性烈,害得那丫头险些没了半条命,一气之下便捅出了妹妹婚前的事······”
金氏突然收了声,咳了几下,面色尴尬,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是爷们儿被个爬床丫头一时迷惑了,为这点无稽之谈闹得家宅不宁,岂不让外人看了笑话!”
江颂宜默默将手抽回,眼神古井无波,腰身瘦削,配上这身素净打扮,一点活人气都没有,倒像个吃斋念佛的姑子。
“这些话母亲跟嫂子们说过多次了,若没什么事,我要休息了,嫂子请回吧。”她起身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榆木脑袋!
金氏恨铁不成钢地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尴尬地挤出笑模样。
“自然有事,瞧我,说忘了,我原是来给妹妹道喜来了。”
“喜从何来?”江颂宜轻抬眼皮。
“自然是咱们高阳郡的郡守大人,咱们家的贵婿亲自来接你回去了!此刻人就在前厅候着,不接到你不肯走呢!”
金氏声调虽高,但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只能保佑这犟种想开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留在娘家也是遭人白眼。夫婿不来接,自己回去便是了,何苦这么傲性子,弄得大家都不高兴。
都说慈母多败儿,她们家过去是祖父当家,他老人家心疼孙女,教了她一身武艺,养成了这般桀骜不驯的性子,今日才如此地不省心!
她想得出神。
“好。”江颂宜轻声应下。
金氏一愣:“你说什么?”
“容我去更衣—”
金氏简直心花怒放,连忙抬手打断,“不用不用,妹妹
2. 婚前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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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挨了一顿骂,江颂宜心情不好,一上车便闭上眼假寐。
一段时间没见,依旧是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尤敬辰心中怒火翻腾,明明早过了毛头小子的年龄,一遇上眼前人的事就忍不住动怒,是以刻意说了一句引她注意。
说完露出懊恼的表情。
多嘴什么,家中早有交代,把人带回来后好生供着就是,平白说这些惹人生气。
见她抬眼望了过来,眼神里有几分迷茫。
尤敬辰不禁坐正身体,拉平衣襟上几处褶皱。
“你特意来接我回去,是要我喝她的妾室茶吗?”江颂宜眨了眨眼,不再似方才般目光呆滞。
尤敬辰下意识皱眉,想说不。
对方却先点了点头:“好,你们定个日子,我都可以配合。”
尤敬辰闻言愣怔了片刻,霎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回想起成亲前夕,上级急命他到外地办差,一去就要一年半载。吉时已经定下,宴请宾客的帖子也都发出去了,不好改日子,只能让新娘子跟公鸡对拜了堂。
他去得急,没带几个伺候的人。贵公子打小被人伺候惯了,身边离不得人。等归家时,身边多了个照料的通房丫鬟。
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却惹得江颂宜大动干戈。
须知,江家三小姐未出阁时极得祖父母疼爱,是出了名的骄矜性子,虽然出嫁后已经收敛不少,但还是在新人入府时当场挂了脸,气得一言不发。
彼时他差事办得好,官运亨通,连升两级,正是得意之时,如何能容忍别人嫌弃的目光,何况还是他心爱的女子嫌弃他。
夫妇二人为此大吵一架,分居了数月。
可想而知,尤敬辰为这个年轻自己八九岁的妻子有多头痛。
时移世易,如今不需要她贤惠了,她反倒懂事了许多。
“夫人说笑了,夫妻本是一体,荣辱与共,在岳家住了这么久已是叨扰,当然要接你回来。跟青棠没什么关系,顺道说一声而已。”
说完,他打开车上的箱笼,从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江颂宜,示意她打开。
锦盒中置了一只金累丝攒珠凤钗,流光溢彩,工艺精湛。
她拘着身子,不明白他的意思。
“为夫上次昏了头,摔坏了夫人的簪子,这是赔给夫人的补偿,夫人收了礼,便是原谅我了,可好?”
江颂宜握住凤钗一端,仔细摩挲。
娘家不容她,她继续留在家里,也会让父母抬不起头。除了委身尤敬辰,她还有别的去处吗?
一走了之容易,毁了祖父母一生辛苦经营的名誉,百年之后她有何脸面去见二老?
江颂宜不作声,犹豫了半晌,抬臂将凤钗戴上。
她肯和解,尤敬辰肉眼可见的高兴,近身过来,想帮她扶正凤钗。
他一靠近,江颂宜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她记得,这是府中赵姨娘最爱点的香,气味浓郁,久久不散。许是他出门前恰好在赵氏处,赵氏的婢女用此熏香帮他熏了衣服,是以香气久久不散。
江颂宜忽然觉得反胃,作呕了一声,猛地后退了半个身位。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尤敬辰大惊,想过来察看她的情况。
江颂宜横臂挡在身前,阻止他靠近。
“无碍。昨夜没睡好,坐车坐久了头晕恶心,休息一下就好。郎君离妾身远些吧,妾身怕污了郎君的衣裳。”
尤敬辰配合地退开,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等回了府,让厨房每日炖一盅上好的燕窝送到你房里。瞧你消瘦了不少,得好好补补。”
“多谢。”
“这是为夫该做的。”
两人客套完,便安静下来,无话可说。
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这是一对新婚一年多的夫妻。
江颂宜不动声色地取出帕子,捂在口鼻处,思来想去,片刻后启唇,声音和缓:
“青棠的名分还是得选个最近的吉日定下,不然孩子出生后,生母位置尴尬,孩子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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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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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斜,尤敬辰闯入时,江颂宜正卧在房中的贵妃榻上,手捧着一卷书。
一见他进来,两弯柳叶眉便蹙起,似是在不满他扰人清净。
夕阳的余晖透着薄薄一层窗纸撒进来,照在她莹白凝润的侧脸上,美不胜收。
尤敬辰曾经为能占有这样的佳人沾沾自喜,但若是妻子早被他人拥有,美丽的样貌何尝不是催命的毒针,扎得他无法呼吸。
他怒气冲冲闯进来,众人不明所以。
夫妻两隔阂已久,尤其青棠突然离开之后,江颂宜心中疑惑,细细问了府里的人,奶娘想遮掩也遮不住,她知道真相后越发厌恶尤敬辰,他不来,她更会不主动去寻他。
众人定睛再看,发现他竟是提剑进的内院。
江颂宜的贴身丫鬟木丹跟乳母立时反应过来,挡在她身前。其他下人吓坏了,闹哄哄乱做一团。有机灵的往外跑,赶紧去报了老夫人。
--出大乱子了!
--二老爷要杀二太太!
这头,尤敬辰越过众人,直直往内室去,按照青棠的指示,果真叫他在江颂宜的妆匣中翻到了一柄旧木簪,雕工粗陋,木料也是下等。
一个官家小姐房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尤敬辰只觉青棠的话对了大半,提剑的手微微颤抖。
他是个白面书生,这是他第一次拿剑。
剑锋所指的人,是自己的爱妻。
丈夫无视自己,在屋中来去乱翻,江颂宜羞愤难抑,推开乳母跟丫鬟,追上来质问他,在看清他手中物的时候,声音戛然而止。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青天白日的上我这里发疯,你们尤家人未免欺人······”
尤敬辰双目发红,一手持簪,一手提剑,厉声道。
“究竟是我尤家欺人太甚,还是你们江家教女不善,教出的女儿竟然在婚前与人私奔?!青棠都说了,簪子是奸夫给你的,是以你日日拿在手中把玩。”
江颂宜愣征在原地,睁大双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乳母扑到尤敬辰脚边,哭着喊着说冤枉。
“姑爷平白无故说的什么话!我们小姐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你听了青棠这个爬床丫头的一面之词就来冤枉她,这是要把我们小姐往死里逼啊!”
尤敬辰一脚将她踹开,乳母摔出去,捂着胸口,哎呀叫唤。
“我自然不会只听她一面之词,早已经遣了尤兴到江家调查。建成二年,江氏在奴仆拥簇下前往京城姑母家探亲,带去的奴役们于半月后返回江家,江氏却不在队列中。”
乳母讷讷道:“姑娘在、在姑母家作客呢,住了三五个月才归家。”
尤敬辰高声道:“你打量我是傻子好糊弄吗?!尤兴早查清楚了,她分明是失踪了数月!一个千金大小姐,既不在家,也不在亲戚家里,身边更没有仆役,不是与人私奔是什么?!”
“江家仆役与青棠是人证,这簪子就是物证。”说完,怒上心头,当即将簪子掰断,重重摔在地上。
乳母涕泗横流,拍着大腿不停地说着冤枉、小姐有苦衷,小姐是清白之身,江家人敢担保···诸如此类。
“是,不,不,我没有······”旧事被亲近之人揭发,过往的记忆在脑中翻腾,江颂宜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似乎周围之人都在嘲笑她,她直挺挺站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口中重复着无意义的话。
屋内闹得无可开交,屋外的丫鬟婆子们围了一圈,听到了这等密辛,个个吓得说不出话,屋中一片死寂。唯有簪子清晰落地的声音。
尤敬辰望着对方凄惨苍白的脸庞,一边恨贱妇与人私通,一边又忍不住在心中替她开脱。
万一她真的有苦衷?
若她只是与人来往,并未失身呢?
赵妈妈口口声声说江家敢担保,她们有什么凭证呢?
尤敬辰想到此处,脑中精光一闪,忽然对着众人大喝一声。
“江氏留下来,其他人都滚!”
“全都给我滚出去!”
“不然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尤敬辰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理政严苛,名声在外,府中人无不敬畏。
下人们听到他的话,纷纷做鸟兽散。
乳母和木丹虽不情愿,也被下人们一起硬带出去。
屋子一时间空下来,落针可闻。
尤敬辰走到江颂宜面前,将剑横在她脖颈一寸外。江颂宜仰面直视他,面庞上残留着晶莹的泪珠。
三年前正妻去世,他不是找不到更好的继室人选,却在前往岳家时,对探窗逗鸟的妻妹动心。
他真心待她,拿出的聘礼比之第一次,还要多出几倍。
若真冤枉了她,自己岂不是要终生后悔?
只要她是清白之身,他便信她一回。
尤敬辰提剑挑破江颂宜的衣裳,想亲自验证自己心中所想。
然后发现—
他根本打不过江颂宜。
对方清醒过来,下意识轻巧避开,而后回身夺了他的剑,手肘一击,正好打在他胸口上,逼得他连连后退。
江颂宜目光复杂,她不想打他。
尤敬辰目眦欲裂,只觉这是生平奇耻大辱。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
时间倒转回现在。
江家人不明白尤敬辰为什么能忍下这种屈辱,执意要带走江颂宜,但他们非常乐意他这样做。
江颂宜也不明白。
她只觉得自己的婚姻摇摇欲坠,陷入极大的危险中。若有可能,她愿意尽力挽回。
哪怕······哪怕对方可能是要带她回去,折辱报复。
这是最坏的猜想。
回到尤府。
老太太,也就是尤敬辰的母亲,在内院等她。
江颂宜跪在高堂之下,等着对方审判、惩罚自己。
未曾料到,她老人家只是拍了拍江颂宜的肩膀。
长年累月严厉的面庞给尤老太太的额心留下了深深的刻纹,当她想表现得和善些,看着反而有几分吓人。
“好孩子,既然回来了,就还是我们尤府的二太太,万事要为这个家考虑,不可轻易胡来了。”
江颂宜迷茫地想,老太太从前要求儿媳妇晨昏定省,伺候她穿衣吃饭,哪怕下人多得用不完,几个儿媳妇也要亲力亲为,几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不管她怎么想,反正她身边的丫鬟嬷嬷感激得眼泪直掉。
寒暄完,尤敬辰陪着她回正院,让她先休息片刻,晚上一家人一起吃个便饭。
“莫怕,万事有为夫在,为夫为你撑腰,那些人若是背后说你,不必理会。遇见多嘴的下人,你做主打一顿。”
江颂宜一头雾水地应下了。
尤敬辰还有公务,在屋子里坐都没坐一会儿,说完便急匆匆走了。
丫鬟们涌上来伺候她,细算了算,这院子里竟然比之前还添了不少人。
在丫鬟们的服侍下,她睡了半个时辰,总觉得心中不安。
尤府,好得有些怪异。
睡不踏实,早早醒了。
听见外头喧闹,她拉开床上的纱幔,四个生面孔丫鬟训练有素地上前来。
“外头是怎么了?”
一个丫鬟面露难色,应道:“许姑娘来拜见太太,木丹姐姐不许人通报,跟许姑娘的丫鬟吵起来了,惊扰夫人,奴婢们有罪。”
“言重了。”江颂宜刚睡醒,头晕目眩,反应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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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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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用饭时,尤家人向江颂宜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一家子其乐融融,仿佛之前的闹剧未曾发生过。
席上有一品燕窝肥鸡丝热锅,是尤敬辰让人特意备下的,他亲自给妻子盛了一碗。
惹得嫂子跟弟妹们纷纷眼红,给自己的丈夫挤眼色。
—瞧瞧人家是怎么对待妻子的。
小妹尤碧云跟着狭隘地打趣了一句:“二哥,我也想吃燕窝,您顺手也给我盛一碗吧。”
尤敬辰瞪了她一眼。
“让你的丫鬟给你盛,没大没小的,仔细我罚你。”
尤碧云假装生气,跑到她母亲尤老夫人身边撒娇,“母亲,你看二哥,他凶我!”
尤老夫人敷衍了她几句,让她消停会,大家好好吃顿饭。
席间其乐融融。
江颂宜却心事重重,那碗燕窝也只用了几口便放下了。
一起用过饭,夫妇二人向父母亲告退,离了席,走到廊下,尤敬辰预备如同往常一样向妻子告别,他要去书房处理公务。
江颂宜破天荒拦住他。
她挽上他的胳膊,柔声道:“这么久不见,你不陪陪我吗?”
灯下美人风姿绰约,温婉柔情地挽留自己。
尤敬辰压抑地滚了滚喉结,艰难地挣开她的手臂,道:“这几天我都有急事要处理,不能陪夫人了。”
“我有个认床的毛病,总觉得睡不踏实,想有人陪我。”
这几乎是明示。
奈何郎心似铁,尤敬辰坚决要走,临走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给她出了个主意:“夜里让木丹给你值夜,再不行把赵妈妈从江家接来陪你,让她在咱们家养着。”
“知道了,郎君去忙正事吧。”
尤敬辰离开时健步如飞,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要吞并他。
江颂宜站在原地,等确认对方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她便脱力似地靠在墙上,木丹不解地扶住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小姐你怎么了?是太累了吗?”
江颂宜灰心丧气地摇摇头。
木丹看了一眼姑爷离开时走过的路,又看了看江颂宜,以为她是在为姑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伤心,有心开解道。
“姑爷既然有心接您回来,到咱们院里过夜是早晚的事。您不光是正妻,还是姑爷费了大功夫真心诚意娶回来的,谁都越不过您去。青棠那丫头就算比您先生下孩子,但姑爷不喜她,不足为虑。”
句句真心,句句没安慰到点子上。
厚厚的云层停驻在天边,将十五的圆月遮了大半,只隐隐漏出几缕光辉。
江颂宜觉得胆战心惊,青棠的话她只是半信半疑,但尤敬辰殷勤照顾却又抗拒让她近身的态度无疑让猜测多了几分可信,这些事暂时还不能对木丹说明。
一来,若青棠说的话是真的,她身边这些丫鬟帮不上什么忙。
二来,若走漏风声,还会打草惊蛇。
江颂宜一边想破局之法,一边往杏花院的方向踱步,她倒要看看,里头住的是何方神圣。
总得“死”个明白。
她只带了木丹一个丫鬟,两人都是身形瘦削的姑娘家,在暗处行走时并不起眼。
杏花院是府里西南角的一个院子,院落不小,但日常不住人。尤家财大气粗,偶尔有客人借宿此处,就会叫人收拾出来给客人住。
江颂宜白日里被青棠提醒后,悄悄着木丹找几个府内交好的丫鬟小厮打探,院子里新近住的客人姓甚名谁。
问了一圈,个个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对方的身份来历。
疑云密布,藏得这么严实,肯定有鬼。
主仆二人到了院外,见院门紧闭,但灯火通明,门缝里透出光来,仔细听,还有丝竹之声。
愈发可疑。
“小姐,我们回去吧,要是被人撞见,误会我们私会外男,姑爷那里不好交代。”
“就算他误会我,我也得弄清楚这院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江颂宜执意要做,木丹只能担惊受怕地跟着她一起做下去。
主仆二人正愁没有门路进去,只能在院外徘徊,待了一会儿,准备离去前恰好叫木丹瞧见一个熟人。
木丹轻轻扯了一下江颂宜的衣襟,附耳在她耳边,示意她看不远处。
“小姐您瞧,是碧云小姐,深更半夜,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连个丫鬟都不带。”
不仅如此,她还特意披了个深色斗篷,与黑夜融为一体,要不是木丹眼尖,定然认不出是她。
“跟上,我们一起去瞧瞧。”
尤碧云走到院门处,轻敲三下,两短一长。
半晌,有个仆妇前来开门,恭恭敬敬地迎她进去。
江颂宜躲在暗处,趁着仆妇转头的功夫,出手击中对方的后脖颈,仆妇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她出手极快,及时接住晕倒的仆妇,不叫她落地发出声响。
尤碧云没有发现身后的异常,佝偻着身子往正房的方向走。
靠近后才发现她手上还提了个食盒。
这月上中天的,她一个大家小姐,孤身往这地方送什么吃的?
想必院中的客人身份贵重,才能让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深夜而至。须知一个弄不好,叫碎嘴的下人知道了传出去,姑娘家的清誉就毁了。
江颂宜深有体会,不动声色地跟上,暗地里给木丹使眼色,让她先回去。
她跟祖父学过一点粗陋功夫,脚步轻,不易惊动人。木丹只是普通人,第一次做这种事,容易出纰漏,不如先回去。
“要是我子时还未回去,你就去搬救兵,去找······”江颂宜顿了顿,尤敬辰有嫌疑,尤府众人与她交情浅,江家没一个顶用的,一时间竟找不出一个能信任的人,“算了,你跟咱们房里的丫头说我今夜在此,然后就回江家去,不必管我。”
木丹着急了。
小姐大半夜莫名其妙上这里来,执意要查明这院子住着谁,现在又跟着尤府小姐闯进外人住的地方,还要抛下她独自去。
她怎么能放心啊?
“不行,我得陪着您!”
“我有我的打算,你快去!”江颂宜疾言厉色喝道。
待木丹走后,她拔下头顶的簪子,掩在袖中,悄悄跟着尤碧云往正房的位置去。
走了一小段路,就见她摘下斗篷,露出一张皎洁面孔,看上去像精心打扮过的。
越往里走,越安静。
明明刚刚进来前,还能听见管弦乐声。
江颂宜眉心微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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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抓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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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白裙角落在污泥上,沾了污渍,细白的脖颈低垂着,像一朵凋谢的白茉莉。
膝盖接触的地面上有石子硌人,传来阵阵疼痛。
不过与以这幅姿态出现在旧人面前的难堪相比,膝盖上这点痛,也不算什么了。
“我们不是贼,是天黑了,我们没看清路,这才走错院子。公子的人误会了,还请放小女一马。”
尤碧云天真烂漫的声音响在耳边,她目光中带着期翼,大胆地直视眼前的人,认真地为自己辩白。
尤府来了贵客,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但是二哥不仅不肯表露贵客身份,还特意交代全府上下,离杏花院远些,不许去打扰贵客的清静。
虽然二哥明令禁止,但还是有风言风语从杏花院中飞出。
伺候的丫鬟们用夸张的语气说起这位贵客的一饮一食,坐卧起居,没有一样不讲究的。
单说蜀锦这一物,价值不菲,用来做鞋做衣裳都舍不得,贵客的院中居然暴殄天物到拿来做被褥。
送饭的丫鬟将漆盘送到房外,便被拦下,由专门服侍的人接手送进去。
小丫头只得远远看了一眼。
样貌齐全,生得颇为英武,约莫八尺高,身姿颀长,鼻梁高挺,眉眼处跟胡人有几分相似。
尤碧云听了下人们的玩笑话,甚是好奇。她打小被父母娇惯,近来正在议亲,心想,不会是二哥为她的亲事找的人选吧?
她才不要等送上花轿进了洞房才知道夫君长什么样,得亲自过目定夺才行。
找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年轻小姐登了府中的高楼,用从西洋传进来的望远镜偷偷看了一眼。
年轻男子在院落中投壶,被众人簇拥着。
年轻、英俊不凡、贵气······丫鬟们说的样样都符合。
一时间,红鸾星动。
下一刻,察觉到异常的卫泓拔出长剑巡视周围,尤碧云吓了一跳,悻悻地收了望远镜,脸颊飞红,一路小跑回闺房。
贴身丫鬟怎么追都追不上。
二哥招待贵客喝醉了酒,许姑娘伺候他时,他说漏了嘴,似乎、似乎贵客有意与府上结亲。
许姑娘的丫鬟听到后,当作趣事告诉了尤碧云的丫鬟。
府里待嫁的适婚女子只有自己,尤碧云开始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思来想去,脑子里都是自己的亲事。
今日见到二哥与二嫂在桌上琴瑟和鸣,她便起了意,想去试探试探这位客人。
是否值得人真心交付。
若他是个好色无耻之徒,便是家里有金山银山、高官厚禄,她也是万万不依的。
是以,她买通了看门的仆妇,提上食盒,假装是送晚食的侍从走错院子。
月黑风高,身后传来打斗声,尤碧云惴惴不安地转身,尖叫出声。
二嫂、二嫂怎么跟来了?怎么还跟侍卫打起来了?
完了完了,二嫂知道了,二哥也就知道了,闯出这么大的祸,二哥肯定饶不了自己!
尤碧云心乱如麻,被侍卫推搡着到了院中,哭卿卿地跟二嫂诉苦。
二嫂怕是气狠了,一句话都不跟她说。
直到杏花院的客人来了,尤碧云感觉身旁跪伏着的身躯一僵。
他没有用发冠束发,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发尾略微卷,碎发编成辫子,挽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俊美的眉眼。
仔细一看,瞳孔带了一点深蓝色,犹如一颗璀璨的宝石。
看他身上仅披着墨黑狐裘,白色里衣若隐若现。
可能是已经睡下了,听见动静匆匆赶来。
对方只是看了她一眼,见是个未婚女子,果断移开视线。
倒是个君子。
尤碧云心定了定,说出了自己一早编好的说辞。
“是吗?”高大男子走到梳着妇人发髻的二嫂面前,微微俯身,“这位嫂子也走错了吗?”
“······是。”江颂宜身板僵直,在冷风中待久了,身子也冻麻了,声如蚊吟。
闻人清勾起嘴角,笑了笑。
尤碧云偷偷抬眼,心跳快得漏了一拍。
他跟身后佝偻着身体的人说:“福奕,把人带上来。”
仆妇被侍卫们拖到空地上,抖如筛糠,侍卫们将从她身上搜出来的银子捧到闻人清面前。
他示意了一眼江颂宜的方向。
侍卫便将银子捧到江颂宜眼下。
一联想便知,是尤碧云贿赂的赃银。
他抓人的动作未免太快了,好似、好似早有准备,请君入瓮。
江颂宜攥紧拳头,默不作声。
尤碧云面白如纸,一眼认出眼前人是她贿赂的仆妇。
“明明是有备而来,怎么说是走错呢?这人证物证都在,我要相信谁好?”闻人清来回踱步,看似在思考,实际上如同猫捉老鼠般逗弄人。
“她、她,我······”她心乱如麻,正准备承认自己的身份,大不了丢脸一场,也好被当作刺客或毛贼,如果被送到官府,那才是真的脸都丢尽了。
正欲开口,二嫂忽然拦在自己身前,高声问道:“阁下要如何处置我们?”
对方蹲下身,与跪地的江颂宜对峙,眼神锐利,不像看犯人,更像在看猎物。
“福奕,将人关在东厢房里,明日再议。”
“是。”
卫泓上前来,将江颂宜从地上一把拉起。她极少受到这样对待,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整个人轻得只剩一把骨头,瞧见闻人清嘲弄的表情,江颂宜羞愤地红了眼。
曾经自己弃他而去。
时移势易,如今她狼狈跪在他的脚边,像个监下囚。
他故意装作对面不识,何尝不是在看自己的笑话?
二人被押到昏暗的房间中,没点烛火,伸手只能抓到漆黑一团。尤碧云急红了眼,明天要是被人发现自己不在闺房,反倒在这里被关着,母亲肯定要气坏身子。
江颂宜自从被推进来后,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尤碧云催促她。
“二嫂,怎么办啊,完了完了······”
“二嫂,你怎么会来这里?是二哥让你来的吗?”
“二嫂,你说话呀,我害怕。”
·····
江颂宜只是垂着头,胡乱应道。
“你让我先静一静,我想想办法。”
尤碧云看她这幅六神无主的样子,就知道她派不上用场。小门小户的女子,没什么见识,刚刚若是听她的,表露身份,虽然尤府的脸面肯定是没有了,但好歹不至于落入现在的地步啊。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只能等她的丫鬟绣儿明日清晨去求见二哥,让二哥来救她们了。
尤碧云想着想着,打了个盹,靠在江颂宜身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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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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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熹,江颂宜一夜未归,好在木丹机灵,早早跟院子里的人交代过:太太去了老爷的书房,莫要大惊小怪。
丫鬟婆子们听了她的话,误以为小夫妻在一处过夜,没起疑心。
木丹将人扶回内室,命人打来热水,然后将其他丫鬟赶出去,独自伺候她们家姑娘洗脸漱口,扶她上床歇息。
正准备转身离去时,手腕被江颂宜牢牢抓住。
她一夜未眠,双眼泛着红血丝,看上去精神头很不好,却道:
“我睡不着,你陪我一块躺下吧。”
“奴婢替您值夜,像以前那样。”木丹心疼地看着她,替她别了别眼前的碎发到耳后。
“上床来,咱们说会儿话,我有事要交代你。”
“好。”木丹脱了外衣鞋袜,躺在床边,若江颂宜要喝茶水什么的,她方便照顾。
“小姐,我瞧您回来时恍惚了一路,是在杏花院里遇着什么人还是什么事了吗?他们没对您动手吧?”说着就要坐起来查看江颂宜身上有没有伤,担心她受了伤硬撑着不肯说。
江颂宜把人按回原位。
“我没事,他们不敢,也不会这么做。”
“可是他们都敢把您跟大小姐关起来!”木丹想起来就来气,什么客人啊敢在别人家里不问一声就乱来,一点规矩都没有!
江颂宜依偎在她肩头,手指轻轻拨弄她的长辫子,愁绪万千,一脸颓废消极。
但在木丹的视角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免了她担心,这样正好。
江颂宜表情复杂,解释道:“我没有表露我当家主母的身份。”
木丹语塞,过会儿嘴硬道:“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乱来嘛,犯得上关人吗······可是您为什么不说呢?说了顶多没脸见人,不说的话遭了这么大罪。要不是我在外边到处想办法,恰巧遇到青棠那个死丫头···”
江颂宜及时递给了她一个不满的眼神。
木丹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改了称呼。
“好好好,许姨娘、青棠姑娘,行了吧!要不是我在外边遇见她,她也一直在留神杏花院的动静,提前插了人手在那边,我们也没办法那么快找到您。哪怕是这样,院门好几个人把守着,我们要不是翻墙根本进不去。”
木丹想起这事就来气,气小姐冒冒失失孤身闯进去,人心难测,要是遇上色坯子或是有心算计姑爷的恶人,拿小姐的名誉做文章,到时候她们长了十张嘴都说不清。
越想越气,她背过身去,留了个背影给江颂宜。
江颂宜拍了拍她的肩,让她转回来。她不依,江颂宜便直接靠上去,拿发际的绒毛蹭她的后脖颈,轻声细语道:
“我说与不说,对方都不会放过我,碧云还在场,我总要给自己留些体面。”
木丹被她蹭得咯咯笑。
“小姐认识杏花院的贵客?哎呀痒痒痒,可别挨着我哈哈哈。”她转过身来,正色道:“照您这么说,他跟咱们有过节啊?”
江颂宜翻身,直勾勾地盯着帐顶,怅然道:
“何止是过节,他快恨死我了···”
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久远到她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了。
江家三小姐打小跟着祖父母走南闯北,四处平乱,仗着自己会点花拳绣腿,比别人强些,就天不怕地不怕。
祖父老了,打不动仗,带着她们归家颐养天年。
江颂宜正好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按常理来说,她会按部就班与人相看,再在门当户对的公子哥里选一个,从此安分嫁人,夫妻举案齐眉,诞育子嗣,孝敬公婆。
但她的父母对她有更重的期望。
几年不见,江老爷发现这个闺女出落得极好,一张芙蓉面,打扮虽不起眼,但一颦一笑灵动明媚,让人过目不忘。
于是他开始在这个女儿身上倾注不少金钱投资,裁衣裳、做首饰、买脂粉,将女儿打扮得容光焕发,想办法让夫人带着她出入各种高门宴席。
俗话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但依江老爷多年来出入欢场的经验,谁不想娶一个既贤惠又美貌的妻子?
儿子们没出息,好在大女儿嫁得很不错,常常补贴家里。江老爷当然希望更为美丽的三女儿能依样画葫芦嫁入高门,以后帮助兄弟们建功立业。
父母在她的婚事上积极到了不顾脸面求人相帮的地步,一旦她在筵席上稍有不端庄的举动,回家后就得吃上母亲的一顿竹板打手心。
他们的野心,江颂宜不是察觉不到,伤心哭了一场,便想法子为自己谋出路。
不然哪天糊里糊涂就被嫁了,被有权有势的婆家欺负,娘家只怕还要劝她忍着。
她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打小又野惯了,不服管教,挨打后捧着红肿的手心,哭着求了祖父一场,求他允许自己带着奴仆去上京姑母家避难散心。
祖父母心疼她,也知道儿子儿媳的疯狂举动,但人家是为女儿好,他们没道理阻止。眼下心疼孩子身上的伤,便点头答应了。
趁着江家父母到郊外求姻缘最灵验的寺庙求签,江颂宜装病不去,等人一出门,她立马带着人套车,直奔姑母家。
她的叔伯大都没什么出息,只有一个大姑姑入宫,从宫女做起,二十几岁时做了女官,光耀门楣,被宫妃指婚,嫁给对方的子侄。
江颂宜心中崇拜姑母。
男子可以靠考科举、上战场来建功立业,而女人只是想出趟门,在家时要长辈同意,出阁后要丈夫婆母点头。
姑母却能凭自己的本事,像男人一样当官。
带着对京中生活的一腔憧憬和出人头地的愿望,江颂宜将奶娘跟两个大丫鬟木丹青棠留在家中,帮她装病,在父母面前拖延几天,自己则带着其他丫鬟和护卫一路北上。
路上刚走了几天,姑娘们就被颠得食不下咽,叫苦不迭。
在外不比在家,进食洗漱都不方便,江颂宜忍着从不抱怨,心里全靠那点见姑母的信念撑着。
可惜人还没到京城,就先遇到了匪患。
车队孤零零地行驶在荒山之中,山高林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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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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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消息,有人来救她们了。
坏消息,救人的少侠看起来跟她一般大,他们有三个人,还能站起来打斗的土匪有十来个。
江颂宜:“······”
好不容易放下一颗心又重新被吊起来。
横竖是个死,早死与晚死。
方才挡在她身前的少侠抬腿一脚踹向土匪的腹部,将人踹下马车,而后乘胜追击,利落地在对方身上补了几剑,土匪当场断气身亡。
三人隐隐以少侠为首,看身手便知都是些练家子,配合极为默契,没过多久就逆转局势。
丫鬟们激动地握住彼此的手。
有救了,这下是真的有救了。
江颂宜不敢掉以轻心,坐在车沿上,目光紧紧跟随场上的情况。
果真被她逮到一个想偷袭的贼匪。
“小心!”江颂宜高呼。
原来是土匪的帮凶从少侠背后袭击,带豁口的大刀从天而降砍向他的肩头。
他听到她的提醒,敏锐飞身躲开,同时一根穿云箭划破空气射去。
土匪先是被利箭射中后背,后被少侠一个后扫腿直攻下盘,撂倒在地。壮硕的身体与地面接触发出沉重的闷响,刚倒下就被人一剑抹了脖子,断气前眼睛还瞪着,像是死不瞑目。
剑尖上鲜血滴落,浸透脚下的黄土。
少侠回头一看。
隔着纷乱打斗,隔着刀光剑影,他望见手挽大弓的姑娘,眼睛极亮,单手激动地抱住丫鬟。
“中了,中了!我射的箭!”
少侠眸光一闪,弯起嘴角。
有第一箭就有第二箭。
三人加入后打乱了土匪的包围圈,江家的侍卫们见有人来救,心中燃起希望,越发奋力攻击敌人,配合江颂宜精妙的箭术,最终以少胜多、反败为胜。
土匪见不敌他们,余下几人落荒而逃,跌跌撞撞跑进大山中,瞬间没了影。林子太密,众人不敢贸然去追,怕落入敌人的陷阱。
其余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土匪们被少侠们粗暴地捆在一起,防止他们作乱。
江家侍卫死伤过半,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哀声叫唤,有的伤口触目惊心,江颂宜看了一眼就匆匆偏开头,红了眼睛。
她吩咐没受伤的人将伤者扶到一边,简单处理伤口,又吩咐车夫:
“伤重的一律抬到我的马车上,咱们不按原路走,先到就近城镇上,找个医馆帮他们治伤。”
“是。可是小姐您怎么办?”
“无妨,我可以骑马,其他姑娘跟箱笼挤一挤,坐到后面的马车上。”
将事情交代好后她走到三个救人少侠面前,恭恭敬敬福身行了个礼。
“恩公在上,受小女子一拜。”
“用不着这些虚礼,快请起来。”为首的青年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实际上并没有碰到江颂宜的衣袖。
他还礼作揖,仪态隽美,是个守礼的君子。
江颂宜打量了一眼对面三个人。
救她的青年年长些,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声音爽朗,笑时露出一个小小的虎牙,湛蓝色眼眸,既结合了胡人高挺的眉眼,又保留了中原人恰到好处的骨相,穿一身松绿色锦缎,头戴赤金发冠,身高八尺有余,对视时自己得仰头看他。
有胡人血统,但官话讲得没什么口音。
听他们以师兄弟互称。两位师弟穿着粗布衣服,看起来家世平平,他们受了点轻伤,江颂宜让人找出金疮药和干净的巾帕,想替两位恩公包扎伤口。
二人委婉道了句谢,收下药后坚称男女授受不亲,他们互相帮对方处理就好。
戒备心还挺重。
“小女子姓江,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江姑娘客气了,在下学艺不精,刚刚若不是你的箭,只怕我会命丧在贼匪刀下,还未多谢你才是。我姓杜,这是我的两位师弟,他姓卫。”他抬手指向容貌冷峻的一位青年,卫泓见师兄点到自己,微微颔首。
“这个姓江。”
江明泽嬉皮笑脸地喊了句:“江姑娘好,咱两是同姓,说不定几百年前是一家人呢。”
“孟浪什么!”杜岁清拍了拍他肩膀,疼得他龇牙咧嘴,委屈地看了眼师兄。
“无妨。”江颂宜垂下头羞赧地笑了笑,诚恳道:“两位壮士有伤在身,不如坐我的马车,随我们一块到城镇上治伤,短则两个时辰,慢的话半天也就到了。诸位因保护我等而伤了贵体,若不及时医治,我心难安。”
江明泽跃跃欲试想答应,他家大师兄直接了当给拒了。
“不用了,我等还要赶路,一点小伤,我们自行处理就好,多谢。”
江颂宜抿了抿嘴,难掩失落。
“在下还有句话想提醒江小姐。”杜岁清表情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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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晕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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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颂宜有个毛病,她晕船。
在客栈中被丫鬟们服侍着上了床之后,没多久她就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已被人囚在一个大的木箱子里。
她用力推了推箱顶,推不动,可能上了锁或是用重物压住,箱体留了小孔通气。
闻到咸咸的味道,江颂宜头晕反酸,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可能在水上,急忙捂住嘴,以免吐出来。
头痛欲裂,腹中空空,根本分不清自己睡了多久。
她怎么会在这里?
江颂宜想起白日杜少侠说的话,摸了摸头顶和身上。睡前为了第二天早上能早点赶路,她没拆头发和首饰,和衣而眠,现下东西都没了。
心中大感不妙。
劫匪分明是为了钱财而来,劫走自己,十有八九也是为了卖到下九流的地方换钱。
江颂宜想到那种下场,未经世事的少女蜷缩在箱中,悲恸得哭出声。
夜色浓如墨,海上风平浪静,月明星稀,明日想必会是个好天气。
杜岁清换下自己的锦衣,穿上船工的粗布麻衣,破烂衣衫下肌肉鼓起,沟壑分明。
今夜是他们跟江家人分别的第二天晚上。
今早,江家的仆役们等在城门口,见他们出城,小疾步冲到他们师兄弟面前。
为首的婢女他记得唤作青鱼。
青鱼跪在地上,砰砰给他磕了几个响头。
杜岁清完全来不及拦,被动受礼后立刻俯身扶她。
“姑娘这是做什么,平白无故跪我可是要折我的寿?快请起来。”
他比两个师弟稳重些,但年纪轻,没什么闯荡江湖的经验。此时还未意识到发生什么,放松地跟青鱼开起玩笑。
他甚至没想过为什么丫鬟在,主人江颂宜却不在此处。单纯觉得进了城,大家小姐可能躲在马车上,不方便像丫鬟一样随意见生人。
青鱼哭得一把鼻涕一包眼泪,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
杜岁清这才意识到出了事,神色严峻问道。
“怎么就你们几个,江姑娘呢?”
她身后的仆役将青鱼撞开,着急地把住杜岁清的手腕。
“杜少侠,求求你快想想办法,救救我们家小姐!她不见了,我们带的财物也全都被人偷了!”
“你慢点说,把事情经过仔细说清楚。”
原来昨夜江家人入住客栈后,半夜被人用下作手段放了迷烟,不仅偷走财物,连人都不放过。
江颂宜不在,她带出来的这帮人也不顶用,没了主心骨,派人去报官后就在客栈巴巴地等消息。
她们的奴契都在江老爷手上,要是被他知道,她们把他的掌上明珠弄丢了,江老爷定然要把他们都撵出府去!
好在青鱼是个机灵的,在客栈里干等着人不如主动出击。她们不知道杜岁清住在哪里,便分散开到两个城门候着。
皇天不负苦心人。
果真叫她们等到了。
听完仆役的话,江明泽怒气冲冲:“反了天了,在城里都敢直接劫人,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师兄,你快想想办法救江小姐吧!这帮土匪实在是太没王法了!”
卫泓却有不同意见,他按住杜岁清,提醒道:“大师兄,莫忘了我们还有急事要办,错过时间就要功亏一篑了。救人非一日之功,再者他们已经报了官府,论起追踪破案的本领,我们难道还能比官府的人强吗?”
他们一个要去,一个拦住,青鱼听着他们说话,一颗心好似在烈火上烹过,呜呜咽咽伏在其他丫鬟的肩头哭。
“小姐这么心高气傲的人,真去了土匪窝可怎么活啊!”
杜岁清紧握住剑鞘,斟酌片刻,而后眼一闭心一横。
“救人要紧!出城的路就这两条,官府会派人过来把控。但如果他们已经把人运出去……此地水路交通发达,很大可能会混在船只里偷运出去。我爹正好有朋友在这里做船运生意,我去想办法,查查今天要出海的船。”
江家仆役们感激涕零。
卫泓见杜岁清执意要做,脸色不好。
也罢,反正耽误的又不是自己的事,随他去吧。
说干就干,三人分头行动。
杜岁清找到做船运生意的世伯,请他出手帮忙,对方看在两家同为生意人的份上,派出许多人手帮忙,很快查到了一艘可疑的货船。
为免打草惊蛇,杜岁清换了身低调的打扮,混在船工中,白日里摸上了货船,藏匿在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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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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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颂宜一天没吃饭,腹中空空,只呕出几口酸水。
哭过一场后眼睛、鼻尖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看上去厌厌的,精神很差。
杜岁清被她这一吐吓得痛苦地嗷了一声。
瞧着她状态不对劲,他孟浪地摸了一把江颂宜的额头,再对比一下自己的。
触手滚烫。
糟糕,发热了。
此时此景,杜岁清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在家时,养过一只雪白的鸳鸯眼长毛狮子猫,漂亮蓬松,但娇气难养。
可能因为他亲手照顾过生病的爱宠,当下对江颂宜也多了几分耐心,哪怕她差点吐他身上。
大抵是因为饥饿跟情绪激动,江颂宜吐完后就眼一直,昏过去,倒在地上。
杜岁清无奈把人扛到肩膀上,走出房间。
当务之急换个地方替她退热,否则被土匪发现,两个人都得被抓。
杜岁清假装成经验老道的船工,事先收买了船上一个小头目,让对方帮他在船上找一个隐蔽的仓房。
这艘货船运了不止一家的货,船上人员鱼龙混杂,来路不明的货常有。小头目见怪不怪,收了他二两银子,利落地办好事情。
船舱里堆着满满当当的杂物,如果有人进来,先会被堆积如山的货物遮挡住视线,难以发现她们两个。
当然,这样拥挤的环境想容纳两个人也很麻烦。
杜岁清将人扶到房中,打来一盆冷水,撕下江颂宜一截袖子,用水打湿,拧干后敷在她额头上,每隔一刻钟帮她换一次敷布。
大船行驶在海上,一轮弯月倒映在海面上,平静无声,唯有船下暗流涌动。
杜岁清将人安置好后,刻意跟昏睡着的江颂宜保持一段距离,但屋子太拥挤,想保持就保持不了多远。
他便背过身去,叹了口气。心中打起算盘,等船靠岸后他便趁人多眼杂之际把人偷运下去,让她在原地等家人来接她回去。
如此,既安全,又省功夫省时间。
否则再耽搁下去,错过陛下秋猎,他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盼到对方出宫。
杜岁清盘腿坐在地上,养精蓄锐,低头时意外发现角落里有座木雕的半人高的观音像。
行商的人或多或少信鬼神之说,杜岁清耳濡目染,当机立断擦去观音像上的浮灰,将木雕摆正在地上,虔诚地拜了拜。
他双手合十道:“观音大士在上,看在弟子积极行善的份上,求您保佑弟子寻得亲人。”
/
江颂宜醒来时头昏脑胀,眼前一阵黑蒙,她揉了揉太阳穴,定了定神。
待视线清明后,她余光察觉到三尺外有个陌生男子,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头戴蓑笠,宽肩窄腰,背对着她,神神叨叨,不知在说什么。
她还在发高热,脑子显然不清醒,以为方才见到杜岁清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毕竟杜少侠早就跟她们分开了,人家有正事要忙,怎么可能从天而降,到海上救她。
于是理所应当地把眼前人当成看管自己的土匪。
好啊,贼子恶贯满盈,既不让她好过,不如豁出去,为民除害,再考虑逃出生天之事。
江颂宜转了转眼珠,巡视一圈,发现地上有根手臂粗的木棍,绵软的手臂轻提木棍,抱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的心思,无声移动到对方身后,准备给他后脑勺来上一棍。
力道之大,保管给他脑瓜子开个瓢。
杜岁清五感灵通,意识到背后有风流动,未经思考就往旁边一躲。
刚避开,又是一棍紧跟而来。
杜岁清腾空躲闪,然后飞快绕到她身后,一手按住肩膀,一边捏住手腕,手上用劲,将前臂翻转一掰。
“嘶!”江颂宜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杜岁清立刻松手。
天光透过木板的缝隙,照亮青年清俊的面庞。
他狼狈地压低声音,表情看起来很受伤。
“我好心好意救你,你怎么又欺负人。”
看清脸,这才知道自己闹出个大乌龙,江颂宜一脸懊悔。
杜岁清竟然真的来救她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只身到土匪窝里来捞她。
她心虚地松了手,木棍掉落,杜岁清迅速出手,在半空中接住,这才没砸到地上发出动静。
他唉了一声。
——白天看起来还挺聪明的,病了后怎么还不如他家的猫机灵。
投来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好不懂事啊。
江颂宜接收到了,惶恐不安地道歉。
“对、对不住,我以为是看守我的土匪,才想打他的。要知道是你,我肯定就不打了。”
“······”算了,跟个病人计较什么。
他刚刚用的劲不小,江颂宜在家时常常用牛奶泡浴,母亲说这样可以养得皮肤娇嫩。此话不假,被捏完后腕上没多久就出现红印子。
看起来娇气极了。
江颂宜揉了揉发红的腕子,一边看着杜岁清去捡她用过后掉落在地上的敷布,重新在盆里洗了洗;一边用浑浑噩噩、不太转的动的脑子想他刚刚说的话。
又?
什么叫又欺负人?
江颂宜小时候是个黏人的孩子,但她的母亲每天忙着打理家事、伺候公婆跟丈夫,还要精心照料独子的衣食起居,没多少时间可以分给她。
小颂宜平日里可以忍受母亲对她的忽视,但一生病就非常矫情,谁哄都不好使,祖父祖母也不行,非要母亲抱。
江夫人哪里有功夫成宿儿成宿儿地照顾她,是以总是趁她睡着了偷偷离开。
小颂宜醒后找不到人,哭得撕心裂肺,从此后每次生病就黏人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病中抓着谁就抱着对方胳膊不撒手,一碰就大哭,非得人依着她才行。
想起这桩旧事,江颂宜忽然感觉手臂上凉凉的。
一摸,少了半截袖子。
“我的衣裳怎么成这样了?”
杜岁清晃了晃他手里的敷布。
“在这呢,你发热了,得给你降温才行,这里没别的布料能用,只能就地取材了。”
“那为什么不撕你的衣服?”江颂宜不自在地往下扯了扯剩下的半截袖子,还好里面还有中衣,不然成什么样子了。
杜岁清乐了:“孤男寡女的,怎么能用我衣服呢?”
江颂宜投来一个质疑眼神。
真的是这样吗?
不是她纠缠太过,他为了甩脱她才撕了袖子吗?
无论如何,在她醒之前两个人还能和平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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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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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颂宜把馒头往怀里一揣,拿起木棍,胆战心惊地看着那扇薄薄的木门。
“是我,老冯。”老冯就是杜岁清收买的小头目,听声音很像是他。
“来了。”杜岁清俯身从靴子里掏出一早藏好的匕首,背在身后,负手而立。
他让江颂宜站到门后,自己去开门。
江颂宜紧紧握住手上的木棍,神情严肃认真,低声说。
“放心,我懂,他要是坏人,你给我使个眼色,他进来后我保证给他一棒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是想让她藏好,要真是土匪来了,他拖住他们,方便她逃跑。
将门打开一道窄缝,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矮胖的中年汉子。
正是老冯。
杜岁清往他背后瞟了几眼,没藏人。
他将人迎进屋,同时没忘了将江颂宜护在身后,遮挡她的脸以免被外人看见。
老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屋里藏了个姑娘,心照不宣地咧嘴笑了笑。
“冯哥过来有什么事吗?”
老冯拍了拍他的肩膀,往江颂宜的方向瞄了瞄。
“老弟,我给你带了点东西,都是你这里缺的,看看吧。”他把手里的包袱递给他。
杜岁清打开一看,里头是一些干粮、水囊和换洗衣裳,不仅有他的,还有江颂宜的份。
“说句实话,老弟,你跟这个妹子是私奔出来的吧?像你们这样的,我在船上见多了,不用跟兄弟我藏着掖着!
要我说弟妹穿得也太张扬了,我把给我家媳妇买的衣裳拿过来了,让弟妹换上吧。”
照老冯看,虽然这两人一个穿粗布麻衫,一个穿绫罗绸缎,但小模样可太般配了,到了夜里还窝在一个屋里头不出来,见人就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一看就有不可告人的关系,除了是私奔还能是啥?
老冯搓搓手,心想,看他细皮嫩肉的样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穿上这身破衣裳都挡不住贵气,兜里肯定不老少钱,不得给他几个大子当封口费啊?
他这一番话可谓惊世骇俗。
杜岁清难得语塞一回,原想澄清,张口又闭上。
非常时机用非常手段,既然他已经误会了,不如将错就错。
他硬着头皮道:
“冯哥眼力见真好,这都叫您瞧出来了。”
“好说好说。”老冯得意地摆摆手。
杜岁清刚说完,后背就被人戳了一下。
他脊背一僵。
半晌,单手背在身后,做了个驱赶的动作。
——别打岔。
先把人糊弄走再说。
江颂宜面红耳赤,索性走开不搭理他了。
“我相好害羞了,女人家就是脸皮薄。”
杜岁清打小就看着他爹在生意场上浸淫,说瞎话的本事学得一溜一溜的。
“???”江颂宜一脸莫名其妙。
她哪有!
为了糊弄走老冯,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假话,
“我相好的爹是当官的,我家就做点小生意,常言道士农工商,她爹看不上我也正常,但他为了荣华富贵,非要把女儿嫁给六十岁的老头,一气之下我就带她私奔跑出来了!”他一脸无奈地将几两碎银子塞到对方手里,“若是有人来查,兄弟帮我遮掩遮掩,这个就当请您喝杯薄酒,您别嫌少。”
老冯收了钱,笑眯眯。
“好说好说,这点事我还是能办到的。老弟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我肯定帮你!到时候你跟弟妹成了好事,说不定我还能喝上你俩的喜酒呢!”
喜酒……
杜岁清尴尬地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老冯以为小年轻羞涩,怕送钱的冤大头生气,不再打趣他。
银子一给,人便出去了。
他一走,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杜岁清不敢看江颂宜幽怨的眼神,生怕被她盯穿了。
他低头胡乱点了点老冯送来的东西。
“还挺周全,老冯看着像个大老粗,心还挺细。你快换上吧,下船时穿这身不容易被认出来。”
江颂宜接过衣服,一动不动。
“怎么不换?”
“你、你出去,我要梳洗一下。”江颂宜支支吾吾说。
杜岁清愣了愣,突然脸爆红地跑出去。
没敢跑远,就在附近放风。
等海风吹散他脸上的热气。
杜岁清今年十八岁,正介于少年的青涩和青年的成熟。
方才他对老冯说的话半真半假,他父亲确实是商人,常年来往于边地与中原,将边地的牛羊马匹卖到中原,换来的钱置办丝绸茶叶,再贩给胡人,从中谋利。
家境十分富裕,但爹娘管的严,不许他学纨绔子弟们斗鸡走狗、吃喝嫖赌。
自他少时起更是单独将他送到名师门下,长年累月留在书院中读书,只有过年过大节时可以归家。其他兄弟则留在家替他侍奉双亲。
吹了小半个时辰,估计她收拾好了,他才回去。
江颂宜用碎布将头发盘起来,装成已婚妇人,换掉自己的鲜艳的绫罗衣裙,穿上老冯送来的素色布衣。
一换完,妥妥一个清秀的农家小媳妇。
“怎么样?”江颂宜转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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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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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要是哥哥们在就好了,她一个大姑娘总不能追着人家问。
——到时候在京里能不能约你再见一面?
如果哥哥们在,让他们问就名正言顺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白日就待在拥挤的房中,夜深了才出去解手,顺便透口气。
屋中憋闷,到夜里江颂宜出去透气时多待了一会儿。
她长这么大还没跟陌生男子一起待过这么长时间呢,待久了颇不自在。
要是被父亲母亲知道,定然重重责罚她偷跑到姑母家这件事。
想到这里,江颂宜心头起了一个恶念。
要是这件事传扬出去,父亲就再也没法逼她日日参加那些官夫人的宴席了。
念头刚起她就又放弃了。
伤人一千,自损八百。
何苦呢。
时下风气保守,有些人家养的女子在出嫁前甚至没出过娘家的门。
她虽是被劫,但传扬出去不知多少难听话在等着她。
诸如——
“你好好待在家里,不就不会被劫了?”
“女孩子还是安分守己点好,不然下场就是江家三小姐那样。”
……
江颂宜性子随了祖父,祖母常说他两都是倔驴脾气,到时候祖孙两一言不合跟人打起来,还得家里给她收拾烂摊子。
思绪随风飘远,一时没留意时辰。
听见身后有阴测测的笑声。
江颂宜感觉不妙,僵硬地转过身。
正好对上一张贪婪丑陋的刀疤脸。
“好啊,原来你躲在这里,兄弟们找你好几天了。”说话的人正是劫走江颂宜的土匪之一。
刀疤脸步步逼近,她慢慢地往后退了几步,恐惧爬上心头。
再往后退,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你、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船了!”
“死丫头,还不快停下来!跟着大爷,包你能吃香的喝辣的!”土匪骂骂咧咧,停在原地,一双三白眼死死盯着她,防着她跳下去。
江颂宜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夜里凉,但她额上的冷汗直流。
悄悄伸手去摸别在腰上的匕首。
这是杜岁清特意留给她防身的,正好派上用场。
一抽。
寒光一闪。
她纵身一扑。
刀疤脸胸口正中这一下,当场惨叫,鲜血喷溅出来,溅了好几滴在江颂宜脸上。
天太黑了,他没看清,也没料到一个小妞居然会随身携带武器。
匕首扎得极深,江颂宜狠心扎完后就松手往旁边地上一滚。
此时不跑,还待何时!
曾料刀疤脸怒喝一声,竟然不顾伤势大踏步追了上来。
这船极大,她们在船尾的位置,夜深人静,极少人来。
江颂宜回头看了一眼,距离越来越短,她拐了个弯,迎面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跑什么,有鬼在追你吗?”
“是土匪!土匪在追我!”
杜岁清当即皱眉头,揽住怀中瑟瑟发抖的人,待刀疤脸捂着胸口追上来时迎面一脚踹过去。
正好踹在他的伤口上。
刀疤脸被一脚踢飞出去好十几尺,后脑勺撞到栏上,口中喷吐鲜血,伤上加伤,当场昏死过去。
杜岁清将怀里的人放下,上前去查看土匪的情况。
他的手探在对方人中的位置。
──没气了。
他将匕首拔出,犹豫了一会儿,不太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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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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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起暴雨,整个天地失陷雨中,所有踪迹被雨水清洗得一干二净,清凉的水汽渗透过船板,逸进屋中。
江颂宜哭累后睡着了。
杜岁清将人一把抱起,轻置在稻草堆上,将多余的衣衫盖在她身上保暖。
后半夜。
杜岁清睡得正熟时,忽然感觉身上一沉,有柔软的东西缠在他的腰间,缠得极紧,热得自己犹如置身火炉中。
他睁开眼。
发现是睡着的江颂宜不知何时从稻草堆的另一头滚了过来,搂着他不撒手。
衣袖下伸出的一截玉藕莹白。
时下贵女们追求姿态纤瘦,行动间弱柳扶风。但江颂宜虽然瘦,但血气充沛,脸上不施脂粉依旧白里透红,或许是因为她常挽弓搭箭,手臂上有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
杜岁清苦笑一声,伸手想把她的手从他身上拉下来,结果刚碰到对方的手臂就被烫了一下。
她又发热了,比上次更严重。
江颂宜阖着眼,脸颊潮红,喃喃地喊了一声。
“你说什么?”杜岁清眉头紧锁,没听清,俯身侧耳去听。
她嚅嗫着,嘴唇干燥到起皮。
“娘。”
说完将一脸眷恋地将人抱得更紧。
“……”病糊涂了,居然把男人当成娘。
杜岁清试了好几次才将人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将她抖落到地上的衣服捡起来,紧紧裹到江颂宜身上,又拿起水囊,将囊口靠近嘴边,倾斜囊身试着将水喂给她。
她烧昏了头,怎么喊都不醒,抿着嘴,喂进去的水从嘴角溢出来,顺着皮肤肌理往下流,积在锁骨处的凹陷里,雪白纤细的颈子上一片水光,一小片胸前的衣襟被浸湿。
杜岁清:“……”
乱七八糟的。
为了让她张嘴,他只能上手捏住她的两侧嘴角,再一点点喂,至少润一润干燥起皮的嘴唇。
杜岁清一夜没睡,反反复复地用冷水浸湿帕子,搭在她头上,又帮她擦手掌手心散热。
天色微亮时,他坐靠在墙板上,单手撑着下巴,闭眼小憩一会。
为了方便照顾,两人一改之前能多远就多远的距离,挨在一处,一坐一卧,江颂宜就睡在他身侧,小猫似的蜷缩成一团。
天光照在脸上,暖烘烘的。
她蹙着眉睁开眼,浑身软绵无力,像一块肉被人用菜刀背来来回回锤打了一遍。
江颂宜伸手捏了捏眉心,让自己清醒一点,撑手从地上坐起来。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又生病了,懊恼地想这具身体真的很不争气。
是谁在照顾她不言而喻。
见杜岁清靠在木墙上,抱臂睡着,眉眼间浮现着疲惫之色,她俯身靠过去,将自己肩上披着的衣服反手盖在他身上。
离得近,才知道这人长得有多好。
长长的直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眉弓高挺,眼窝比常人更深邃些。
他爱洁,时常擦洗,哪怕在这么小而杂乱的仓房里待了好几天,身上依旧是干净清爽的味道。
江颂宜小时候跟着祖父祖母在边陲小镇待过一段时间,有时能见到一些异域女子戴着华丽的头巾出门,怀里抱着她们的孩子,那些小孩大多长得精致可爱极了。
她总是忍不住上前去逗逗。
她想,他小时候应该也是个很多人不吝夸奖和疼爱的漂亮孩子。
江颂宜看得很认真,想记住这张脸的每个细节。
她默默心想,如果以后在京中能遇见,哪怕是远远的一面,她也一定要第一眼认出他,然后好好酬谢对方。
因昨夜失踪了一人,船老大派了一波人过来仔细检查,老冯撒谎说他们是自己的表弟跟表弟妹,表弟妹病了,表弟准备带她回老家看病。
江颂宜挽着杜岁清的手臂,戴着厚厚的面巾,病歪歪地倚靠在杜岁清身上,时不时咳一声,一双眼睛因为发热熬得通红,歪打正着多了几分可信。
“为什么遮着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检查的人气势汹汹诘问道。
杜岁清弓着背,一脸讨好的笑,诚恳道。
“大爷,我媳妇病了,把我老娘跟妹妹都传染了,这才戴着面巾,您要想看也成,媳妇快摘了摘了。”
检查的人挥挥手,打量一圈,女子一脸病容,男的一副窝囊样,夫妇两看着年轻老实,不像会犯事的样子。
屋子寒酸拥挤,凶器没看见,倒是有座雕工粗糙的菩萨雕像。
据说失踪的人面带刀疤,一身戾气,常与船客赌博吵架,说不定是被哪个仇家杀了。
晦气。
“算了别摘了,我们走吧,搜下一间。”
到底年轻身体底子好,江颂宜休息了半日,高烧就退了,只剩余热,神志清明,基本不妨碍行动。
老冯又过来了一趟,说今日午时船将靠岸,他会掩护她们下船,杜岁清又给了他几吊钱,言明下船后还有一笔赏金给他。
老冯听了很高兴,奉承地夸了好几句,你们小两口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提前祝你们婚后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杜岁清:“……”
江颂宜:“……”
大可不必。
失踪的人是土匪,他的同伙哪敢报官,看见官爷就跟老鼠看见猫一样,躲都来不及,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
两人躲过搜查,在老冯的打点掩护下安全下船。
到了码头上,杜岁清给了老冯钱,等他走后,他让江颂宜把面巾摘了。
“此处人多,又有官兵巡逻,不必再伪装了。”
“好。”
杜岁清将人送进城里,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两人路过一个面摊,要了两碗热乎乎的汤面和一碟牛肉。
吃了好几日冷食,这口热面汤一下肚,整个人好似彻底活过来了。
江颂宜小口小口吃着,她食量不大,又爱吃点心,正经饭菜吃不了几口就饱了。越吃越慢,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
对面的人却吃得很快,风卷残云般吃光了一碗面,又跟店家要了一碗。
即使如此,他的吃相看起来依然很好,看起来是家里专门教导过的。
江颂宜愈发好奇,在船上时,两人互通身份,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普通的商户子。
举止有礼,功夫了得,临危不乱。
更重要的是,他明明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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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骗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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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颂宜抵挡不住睡意,依偎在木丹身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酸涩的海水、有刀光剑影、有青年强壮的臂膀。
醒来后愣征了许久。
今夕是何夕。
分别来的三年她其实很少梦见过杜岁清。
离开那座冷冰冰的皇宫时,太后身边的长玉姑姑曾告诫过她。
“如果陛下执意挽留姑娘,姑娘也该有自知之明。”
江颂宜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惨淡一笑:
“姑姑,你大可放心,我只当他死在战场了,我这一走就绝对不会再回来。”
她心灰意冷地一走了之,也曾下过决心要把未来的日子过好,没想到最后还是弄得一团糟,白白惹人笑话。
从皇宫到尤府,不过是从大牢笼换到了小牢笼,与她而言,没什么区别。
祖母说,她这个倔驴脾气迟早吃大亏。
父亲斥责她,过刚易折,妇人以柔顺为美。
难道真的是她错了吗?
木丹听见屋内动静,打帘子进来,“小姐,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呢。左右老太太已经免了你的晨昏定省,不用过去请安伺候了。以前你总闹着说睡不够,昨晚遭了那么大罪还不多阖阖眼养神。”
“我睡不着,总做梦。”江颂宜甩了甩头。
不要再想那些旧事了。
都过去了。
她现在是尤家的妇人。
江颂宜起身,坐到妆镜前,边通头发边道:
“让人去请许姨娘过来,我有话要问她,再备些礼品送给她,我记得库房中有棵百年老参,拿一盒给她。她有孕还陪着我们奔走一夜,辛苦她了。”
木丹应了声好,出去了。
另一个小丫头进来帮她梳头盘发,梳好发髻后,小丫头避开其他首饰,特意捡起妆匣中的缠枝牡丹纹玉梳,想为她插上。
镜中憔悴的美人眉头一皱。
“换一个,不戴这个。”
小丫头有心劝道。
“这把玉梳是您与老爷成亲时的聘礼之一。老爷特意接回太太,有意与您修好。老爷待您的心意,下人们都亲眼看见了。太太何不顺势而为,戴上好让老爷知道您心里也是有他的。”
正妻再尊贵,也越不过男人的地位。坊间多的是无宠的正妻为了讨好爷们,纳上多多的美妾。
小丫头这么做也是为了她好,主子得宠,底下的下人才有面子。
江颂宜在江家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早就看透了。
她把玩着手上的玉梳,念了句古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小丫头不明白。
“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呀。”
江颂宜将玉梳放回妆匣中,换了更低调的首饰让小丫头戴上,小丫头不情愿地接过来。
“他待我好,不过是因为我青春年少,他有利可图。”
一旦旁人能给他更大的利益,妻子作为私有物品,再喜欢还不是说送就送出去。
凉薄之人,讨好他也是徒劳无功。
“夫妻两搭伙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奴婢的爹在外面勤勤恳恳管庄子赚家用,奴婢的娘管好家里的大小事情,和和美美过好日子。两口子哪有不吵嘴的,吵完了还不是得接着过日子。”
江颂宜轻抚耳坠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拿不定主意,没吭声。
小丫头莽撞劝诫了一回,看她的反应就知道她油盐不进,默默退下了。
下人通报许姨娘来了时,江颂宜正在用早饭。
“吃了吗?没有的话一块用点,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青棠有心跟旧主拉近关系,求之不得,陪坐下来,江颂宜让人添了一副碗筷。
早饭丰盛,包子油饼小菜甜粥,样样都有。
青棠记得小姐爱吃甜食,亲自倒了一碗红豆粥放到她面前。
江颂宜没胃口,推辞道:“你喝吧,我吃不下。”
青棠看她脸色恹恹,像以前做大丫鬟一样习惯性问江颂宜身边的小丫头。
“瑜芝,太太方才吃了什么。”
小丫头愣了愣,哪有姨娘过问主母吃什么的,太僭越了。但见太太跟姨娘两个人都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奇怪,于是老老实实回话。
“回姨娘的话,太太吃了两只小汤包,还有几口白粥小菜。”
“您再进一些吧,吃得太少了,您以前不是最喜欢吃我做的绿豆糕吗,我给您做去?”
“你是姨娘,做下人的活做什么。你肚子里还有孩子,我听说妇人头三个月胃口不好,易吐。厨房灶上烟熏火燎的,少去为妙。对了,昨夜闹了一遭,你的身子可还好?”江颂宜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
青棠脸色一僵,将红豆粥拿回来。
“我很好,肚子里的孩子很乖,很少闹我。”
“那我便放心了。”
两人用过早饭,江颂宜主动让屋子里伺候的人都出去,她有私房话要跟青棠说。
门阖上后,江颂宜起身给青棠行了个礼。
“好姑娘,多谢你昨夜救了我。”
青棠一脸惶恐,从玫瑰圈椅上起身去扶她,她可不敢受这礼。
“小姐快起来,您这是要折煞我。哪有主子跪下人的道理?”
江颂宜柔声道。
“你早就不是我的丫头了,这一礼你受得起。”
“那您也是我的主母。”青棠迅速回道。她做了半辈子奴才,哪怕现在身边有个小丫头伺候着,依然还没有适应怎么做一个主人。
再者,君臣父子,伦理纲常,就算脱了奴籍,依然要受这些条条框框掣肘。
“很快就不是了。”江颂宜收了笑,柔和的神色冷下来。
青棠心中隐隐不安,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扶她坐到塌上。
屋里烧了暖和的地龙,青棠热得出汗,她脱下斗篷,走到窗前,用木棍支起支摘窗,让冷气透进来,通通气。
窗外寒冬凛然,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萧瑟,雪地上除了凌乱的脚印别无其它。
江颂宜托着腮,眺望着窗外的高墙与碧空,眼神却空洞。
“我这半年不在,有劳你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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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轻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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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兴今晨过来请了她一趟,午时前又来了一次,虎视眈眈地站在门外,垂着手弓着背,看似尊敬她,实际上没给一点回旋的余地。
江颂宜让青棠先回去,自己带上木丹,去赴这场“鸿门宴”。
走过檐下廊房,穿过月洞门和园子,到了会客的花厅。
阴沉沉的一个雪天,日光被厚厚的云层罩住,一出门便袭来一股冷冽的风,江颂宜披着厚厚的斗篷,仍然打了个颤。
到了宴客的花厅外,正好碰上卫泓带着侍卫看守在门外,他没有穿甲胄,靠一张冷脸和魁梧高大的身材,站在那里便气势逼人。
比往常多了数倍巡逻的侍卫。
江颂宜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明明已经痊愈了,仍然有如虫子啃噬般发痒的感觉。
她咬了咬唇,停在原地,转身拔腿就走。
卫泓既然在此,他的主子肯定就在厅中。
心中怀疑,跟亲眼目睹是完完全全不同的感受。
她胸口升起一股郁气,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迟则生变,她要马上回去收拾细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哪怕是与尤家撕破脸,她也在所不辞。
刚迈出去没几步路,就被人挡住去路。
江颂宜往左走,他挡住左边的路;她往右,他抬手一拦,明晃晃不让她好过。
木丹不明白状况,晕乎乎地跟着江颂宜过来,又跟着她走。
小姐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
但是哪儿冒出来一个生面孔,横在路中间把人一拦,没声没息连个解释的话都没有。
木丹怒极叉腰,指着他骂道:“你是谁啊?太太你都敢拦!连太太都不认识了,没规矩的东西还不滚下去!”
卫泓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了,怒极反笑。
“笑什么笑……你……”
“住口。”江颂宜柳眉倒竖,横了木丹一眼,木丹委屈地嚅嗫了两下,没说出话。
她凶完,又将木丹护在身后。
“婢子无状,您莫怪罪。”
“没规矩的小姐自然养出没规矩的丫头,我早已见怪不怪。”卫泓乜了她一眼,嘲讽道。
“你……”木丹不明白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么敢在别人家地盘这么蛮横无理,看模样只是个侍卫而已。
接下来便听到江颂宜轻嗤一声,不卑不亢回应道。
“副统领敢擅自拦我的路,你的主子却连光明正大来见我都不敢,可见奴随其主这话不尽然是真。”
“放肆。”卫泓火冒三丈,当下抽剑而出,剑尖直指她的脖颈,距离只有一寸不到。
江颂宜抬颔,神情凛然。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正好你也很讨厌我,不是吗卫泓?”
她在有意激怒他,卫泓后知后觉。
“呵。”卫泓回过神,慢条斯理地收回长剑,将其纳入剑鞘中,幽幽道:“你的下场,那位自有定论,这颗脑袋先寄放在你脖子上,护好了,说不定哪一日就被人摘了。”
江颂宜将唇抿成一条直线,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她宁愿在这里跟卫泓扯皮,也不想进屋。
于是冷笑道:“你不是一向觉得我狐媚,视我为洪水猛兽吗?就不怕我见到那位,勾引一番,到时候死的可不一定是我了。”
卫泓神色淡淡,显然不为所动。
“我最后奉告你一句,我已经嫁人了,你妹妹想必、想必也嫁进宇文家了,你不怕今天放我进这屋子,来日我跟她争吗?依她的心性,可不一定争得过我。”江颂宜犹做困兽之斗,放了句狠话。
卫泓幼失怙恃,寄养在伯父家中,与胞妹卫泠相依为命。伯父家家贫,卫泠生了病,没能及时医治,烧坏了脑子,哪怕长大后心智依旧如同稚子一般。
卫泓怜惜幼妹,几乎视为心尖肉,故而对江颂宜的敌意这么大。
如果这招都没用,江颂宜只能乖乖认命回去了。
提及他妹妹,卫泓的眼中果然有了一丝松动,但转瞬即逝,又变回他常见的冷淡表情。
“废话不必多说。主子有命,臣下不敢抗命,快进去吧。”
江颂宜讥讽地露出一个笑,现在知道听他主子的话了,以前用剑差点刺死她的时候怎么没遵守上命。
她风风火火地转身,一路疾行。
她倒要看看,宇文清能拿她这个已婚妇人怎么样?!
踏进屋中时,江颂宜还没完全做好心理准备,凭着一腔热血冲进来,一打开门,就止步不前了。
屋中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菜还没动,酒还没等她来就倒上了。
屋里除她外只有两个,一个坐着,用眼尾轻扫她一眼,一个醉倒在桌上,不省人事,手里还抓着银酒壶不放。
正是她不争气的夫君尤敬辰。
“嫂嫂站在门口做什么,怎么还不进来?”宇文清坐在主座上,好整以暇地欣赏够她吃瘪的表情,语调端得散漫。
江颂宜深吸一口气,带着壮士断腕般的决心走了进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落座时刻意坐到了尤敬辰身边,跟宇文清面对面。
屋里燃了兽炭,江颂宜脱掉斗篷。
她心中嫌弃,面上还要装作温柔,轻拍了拍尤敬辰横在桌上的手臂。
“郎君?醒醒,要睡咱们回房睡。”
尤敬辰在醉梦中被人叫醒,嘟囔道:
“不回去……我、我还要喝!”
“……”喝不死你。
宇文清意味不明地哂笑一声,起身,慢条斯理地为她斟了一杯酒,举着酒杯,端到她眼前。
“尤大人处理政务辛苦,难得有好兴致饮上两杯,嫂嫂就体贴些,随他去吧。
不过既然他醉了,他这一杯,夫唱妇随,就由嫂嫂替他喝了如何?”
说罢,轻手将斟满的酒杯放到她眼前。
他俯身,贴近,居高临下,不容她反对。
没有外人在,两人现在的距离,比昨晚要近的多。
夜里视线不清,白日方能将人看个仔细。
他生了一双桃花眼,少时最怕别人觉得他轻佻,总是克制着,不常对人笑,如今长了年纪,笑模样倒是多了。
衣袖宽大空荡,举杯的手指纤长,凸显得骨节分明。
宇文清似乎清减了许多。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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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你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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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敬辰枕着胳膊,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怀中香软的身体突然离开,宇文清踢开脚边的酒壶,眼底酝酿起巨大的风暴,阴鸷地望向酒桌旁的醉鬼。
醉了都不安生,碍眼至极。
他上下扫视了一眼醉鬼,对缩在角落里的江颂宜嘲讽出声。
“这就是你千挑万选、不惜离开我也要嫁的夫婿吗?”
江颂宜狼狈地系着腰间的系带,倔着一张脸,不悦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来如此,没有什么选不选的。”
“你不是自愿的?”宇文清喉结滚动,眼前燃起一丝希望。
“婚前父亲问过我的意见,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我自然愿意。陛下身为人君,不觉得自己过问臣子的亲事很失礼吗?”江颂宜终于穿好衣服,睫毛飞快颤抖着,厉声质问对方。
宇文清眼神忽然暗下去,讥讽反问。
“好官?贪污了好几万两赈灾款的好官吗?”
尤府果真有猫腻,江颂宜倏忽睁大眼睛,心中大感不妙,讷讷道:
“我不知道外头的事,他从来不跟我说。”
宇文清走到她跟前,江颂宜想躲,但是身子抵在墙上,无处可躲。
他抬手,弓起食指,停留在她的脸颊上,刮蹭她柔软的肌肤。
江颂宜偏开头,不看他的眼睛,拿出宁死不屈的气势反抗。
“刚刚他像一条狗一样趴在我的脚边,求朕原谅,说只要朕给他个机会,让他把银子补交上来,他就愿意拿他的妻子来交换这个机会。”
“当、当真?”虽然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但江颂宜在知道真相时依然被巨大的怒火冲昏头脑,她忿然道:“冤有头,债有主。谁欠的银子谁还,他自己怎么不做陛下的入幕之宾?”
“……”宇文清想象到那个画面,一阵恶寒。
容颜、打扮都随着岁月改变,她这个不着调的性子倒是一点都没变,让人哭笑不得。
宇文清阴阳怪气道:“嫂嫂刚说完罗敷有夫。所谓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不合适吧?”
江颂宜语塞,气得脑瓜子嗡嗡的,还没想出反驳的话就又看见他做恍然大悟状,自言自语道。
“噢,我忘了你当初就不告而别。如今抛弃另一个男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下意识道:“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
“你没有趁我离宫之际弃我而去?你没有在我上战场,九死一生时跟其他男人定亲?你知道我领兵大胜回朝时,到了你住的九华殿,见到殿中空无一人时有多失望吗?!”
宇文清单手指着胸口,红着眼尾,连声逼问,清晰阐述着一条条她背叛他的罪名。
江颂宜垂着头,眸光破碎,无言以对,良久。
她抬眼,绝情道,“你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我该走了。”
他对她的冷淡瞠目结舌,愣了片刻,才举起手,指向木门,吼道。
“你滚。”
江颂宜仓皇夺门而出,捂着脸低着头一路跑,在外等候的木丹喊她她也不停,只好小跑跟上。
“小姐!等等奴婢。”
苍凉的北风顺着大开的门缝吹进屋中,宇文清还站在原地,举起的手无力地垂下,他走回酒桌旁,提着另一只酒壶,对着壶嘴直接灌,溢出的酒水顺着青筋迸发的颈子流入衣襟间。
—
江颂宜一路跑进了园子里,躲进假山中,蹲下身体,终于痛哭出声。
木丹围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从身上抽出手帕,心疼地替她擦掉眼泪。
“这是怎么了?是姑爷欺负您吗,还是其他人?!小姐你说句话啊。”
她抱住木丹,手臂攀在她肩上,大滴大滴的泪水自脸上滴落,落到雪地上,最后无影无踪。
直到她哭累了,停下来,才抽抽噎噎道:“他、他冤枉我,木丹,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
木丹打小跟着小姐一块长大,只有她离家赴京那段时间不在,她隐隐约约有种感觉,小姐如今的痛苦,与那段往事有关。
她顺着江颂宜的话大骂:“他坏!奴婢替您打他去!”
江颂宜脑补宇文清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面孔被木丹揍得鼻青脸肿的场景,破涕而笑。
木丹见她笑了,替她整理好因奔跑而凌乱的鬓发,高兴道:“我们小姐要是能一直高兴下去就好了。”说完一张圆脸又皱得跟个十八个褶子的包子似的。
“娘家太太在小姐出嫁前,替您专门到庙里求姻缘签,当时还捐了不少香火钱,明明抽到的就是上上签,解签的师傅说小姐是富贵命,但好事多磨,最终才能苦尽甘来。这都苦了一年多了,怎么还没到头啊,不会是骗钱的吧?”
“谁知道呢?我是不抱什么希望了,能平安清净活着就是最大的奢望了。”她轻叹了一口气。
主仆在假山里待了一会儿,直到江颂宜平复好心情才出去。
刚走出去,正好碰上来逛园子的尤碧云,大冷天的,她穿了件绣团花的水红色褙子,衣衫单薄,衬得身姿纤细,也不怕冻着。
一见到她,便激动地招手。江颂宜不明所以,缓步上前,被她亲热地挽住手臂。
“二嫂子,你刚刚去了前院,是不是见到哥哥还有……还有杏花院的那位贵客了。”她吞吞吐吐,越说越低声,少女情怀一览无余。
老太太就这么一个女儿,宠得天真烂漫,倒叫她想起曾经的自己,提起自己的亲事,有什么便说什么,全然不知羞涩矜持是何物。
姑娘家总是要面子的,江颂宜不好直接戳破她的意思,装作有急事的样子往她的院子里赶,搪塞说。
“见是见到了。”
“那他认出你了吗?”尤碧云匆匆跟上她,紧张兮兮地问。
江颂宜面不改色撒谎:“昨晚夜色黑,想必没有。”
尤碧云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
“你问起他做什么?左右你是走错院子,不是故意的,便是再撞见,装作若无其事即可。”
尤碧云面上染了两朵红云,巴巴地跟在江颂宜身边。
“我闲来无事,随便问问。二嫂子你觉得他人如何?”
说起这个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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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撕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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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敬辰酒醒后,听到尤老太太派来的锦儿禀告,说二太太的人正在收拾东西,说是要回去看望病重的赵妈妈。
尤敬辰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连带着酒也彻底醒了,在床上坐直身体。
尤府如今的荣辱安危皆系于她一人身上。若真叫她跑了,后果不堪设想!
古人云,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何况他贪污的证供早就被呈上御案,此时若再不拖住江氏,我命休矣。
锦儿见他脸都白了,又道:“老爷莫急,老太太已经着人封了太太的院子,今日这尤府她是决计出不去的。”
尤敬辰一颗心大起大落,长舒了一口气,佩服道:“母亲英明,及时封院,也就保住了我尤氏一族上下人的前程。”
待她走后,尤敬辰便急忙忙让伺候的人替他更衣穿靴,穿戴好后就往江颂宜住的院子里赶。
凭他这条七寸不烂之舌,就不信说不通这祖宗!
没想到人一到房外,好话说尽,连门都进不去。
任他有通天本事,根本施展不开。
江颂宜在里头上了锁,装聋作哑,无论尤敬辰怎么祈求,她都不打算让他进门。
今日听宇文清一席话,尤家人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尤府出事了,尤家人不思自救,反倒先来恶心她,要她献媚讨好宇文清,跪伏在他膝下,求他恩赐一点宠爱,这跟要她的命要什么区别?
士可杀,不可辱。
小女子亦是如此。
她若蠢到开门,听信他巧言令色,就是自寻死路。
门外的尤敬辰脸色铁青,院里两旁的下人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撞到他枪口上。
尤兴及时上前,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尤敬辰的脸色刹时由阴转晴,他勾起唇角,在门口作势要走,一边道。
“祖父他老人家去世后,祖母伤心之下,便到城外的慈心庵清修去了。想来夫人跟祖母已经许久不见,安儿也吵着闹着,说他想念外曾祖母。不如为夫派人去请她老人家前来一聚,夫人意下如何?”
他说的祖父祖母,便是江家的老太爷与老太太。
此话一出,门当即被人从内打开,露出江颂宜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容。
祖父去世后,她最在意的人就是祖母和大姐的儿子安儿。当初若乳母不曾瞒下青棠之事,青棠也就不会大闹一番。若她们老实来报,依她的脾气,早就与这玷污她婢女的淫汉子和离了。
后来她被父亲一直关着,关得久了,渐渐对夫妻情爱没了指望,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安生过日子就是了。没想到对方欺人太甚,今日不仅如此对待她,竟还要拿老祖母威胁她!
江颂宜瞪视尤敬辰,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她这双眼能喷出火来,烧死这淫贼。
尤敬辰被她这一瞪,习惯想像以往训斥妻妾般骂她放肆,转念想起她如今大有用处,只得忍了忍,提起衣摆,迈过门槛,进了屋。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尊青花瓷瓶面前,言谈中打起感情牌。
“从前你的院子里配了十个丫头,我怕你不够用,又添了六个,如今有十六个,夫人用着觉得可好?”
“为了监视我而已,不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江颂宜离他离得远远的,真是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她的眼。
尤敬辰背对着她,眼中阴狠一闪而过,好在他在官场中浸淫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早修炼到家了。
“夫人说话何故要夹枪带棒?你有所不知,为夫让你同贵人相见,也是为了你好。”他循循善诱、语重心长道。
江颂宜冷笑出声。
“我竟不知,将已婚妇人送与其他男子,竟然是为我好。世风日下,居然有人自己乐意做绿毛乌龟,韩信当日受胯下之辱,要是见了你,怕也要甘拜下风。”
“你、你不知好歹!”尤敬辰的养气功夫做得再好,他也是个男人,哪个男人受得住这种指责。
他敢做,但旁人不能拆穿。
好一张虚伪面孔,只恨自己没能早日看穿。
该说不说,宇文清打碎了自己的平静生活,也帮自己看清了他的卑劣,不然与这等小人偕老,怕是后半生不得安宁。
“宫中的荣华富贵,多少人想受用都受用不了,你有这福气,陛下看得上你,你不知道珍惜皇恩,在此与我顶嘴,真是愚不可及!”尤敬辰恼羞成怒,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屋外被尤兴牢牢把持着,奴婢们不得擅自靠近。
这种丑闻要是传出去,尤家名声扫地,御史参上一笔,就是雪上加霜。
“这皇恩我可消受不起。可惜陛下没有龙阳之好,不然尤郡守就可以亲身上阵了。”江颂宜摇晃着帕子,面上笑意淡淡,轻声嘲讽道。
“你!”尤敬辰气得阵阵耳鸣,握住桌角,拍桌而起。
他明明是苦口婆心,奈何遇到一截榆木脑袋。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不可养也!
“杏花院中,陛下的内室里,挂着你的画像。陛下坐拥四海,却如此痴情,多年来对你念念不忘,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陛下的情意呢?!”他实在不解,若是他家小妹有这种因缘际遇,他高兴还来不及。
江氏不知变通,连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都可以抛却,以后想起今日之举,怕是后悔莫及。
“尤敬辰,你是不是忘了,半年前,也是在这里,你口口声声斥责我不守妇道,婚前与奸夫来往。如今说什么陛下对我情深意重,你不觉得荒谬吗?这是为人夫可以说出的话吗?”
尤敬辰肩膀耸下来,肉眼可见的心虚,但仍旧嘴硬。
“身为臣子,为君分忧,牺牲自己这点小情小爱算什么!”
“你是为君分忧,还是为了保住你尤氏一族的富贵,你自己心里知道。”江颂宜踱步上前,用染了蔻丹的指甲隔着衣裳戳中他的胸口。
尤敬辰被她这一轻戳,骇得步步后退,他额角流下豆大的汗珠,不敢直视她的脸,侧着头,低声问道。
“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自然是你效忠的明君,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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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迷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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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儿跟着我总有一口饭吃,有书读,你若真是为他好,就与我和离,放他跟我走。父兄看在亲戚一场,他们会接纳安儿的。”
江颂宜身子挺拔,丝毫不惧尤敬辰阴沉的脸色。
“你想的未免太简单了。”
“什么意思?”她轻皱眉头。
尤敬辰握住她的肩头,力道之大,捏得人隐隐作痛。
“你以为,你们江家就很干净吗?”
江颂宜身体突然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道。
“你说什么,把话说清楚。”
尤敬辰大笑着松开手,抬步悠闲地走到桌边,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
“江尤两家靠缔结婚姻,结两姓之好。你嫁给我后,你哥哥就在我手底下做事,他也没少从收受贿赂,从公中捞钱,不过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跟他计较罢了。”他回身,捏住她的下巴,轻抬,对视,“到时候我被砍头,你们也得给我陪葬。
所以啊……我劝夫人还是乖一点,你若入宫,名分尊位唾手可得,尤家可以保住,你娘家也可以乘着你这股东风扶摇直上,我们互为依仗,两家子孙继续交好,延续父辈的荣光。”
此话一出,见她眼神闪烁,咬紧下唇,尤敬辰心中有了七八成胜算,镇定地添上最后一把火,他说。
“江颂宜,做人不要太自私。”
她头猛地后仰,脑中翻江倒海。
想当年太后劝她不要太自私,清儿会有更般配的佳偶,她该主动退出。
她答应了。
母亲劝她不要太自私,妹妹们都大了,只有姐姐出嫁,她们的婚事才不会耽搁。
她答应了。
明明她都已经做到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
都是爹生娘养的,她就活该被作践吗?
若她偏要自私一回呢?
江颂宜像在梦中惊醒似地,猛地抬手擦掉眼角余泪,道。
“我可以豁出脸面在陛下面前替你们求情。”
尤敬辰欣喜。
“但是其他的,请恕我爱莫能助。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尤敬辰的脸顿时拉下来,他一怒之下抬臂将桌上的杯具一扫而下,噼里啪啦的粉碎声接连不断。
好说歹说,她怎么就是不听呢!
通天大路不走,宁愿一家人整整齐齐去流放。
疯女人!
“你要是不需要就放我走。我要去陪祖母最后一程,侍奉她老人家。和离书你要是愿意签你就回头给我,不愿意就算了。”
江颂宜抿着唇,从床上捡起提前收拾好的包袱,背在身后,向房门走去。
“站住!民间多的是丈夫因为过不下去日子典卖妻妾,父母为了钱卖儿卖女的例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尤敬辰堵在门口,不让她走。
“我以夫主的名义命令你,今日不能踏出这道门。”
他面红耳赤,梗着脖子冲着她嘶吼,一副高傲嘴脸让人倒尽胃口。
江颂宜拔出头上的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在他颈间,不耐烦道。
“再不让开,我揍你了。你又打不过我,何必呢。”
“你、你!”尤敬辰气得胸口起起伏伏,呼吸急促,半天说不上话,良久,抬起一张阴沉面孔,缓声道:“你要和离书是吧,好,我给你。像你这样桀骜不驯的妇人,将来就是死也不配葬入我家祖坟!”
江颂宜扯了扯嘴角,说不出来话。
待她带着和离书回去,江家肯定也待不下去了,父兄不跟她断绝关系都是往好了想的结果。天地之大,只有祖母身边还容得下一个她。
她自出嫁后,已经一年多没见到她老人家了。
不知她老人家过得如何。
不孝孙女又给她惹祸了。
希望祖母这次别太生她的气。
两人移步到紫檀木桌前,一个铺纸,一个捋起衣袖低头磨墨。
江颂宜手握墨条,心想,签了这份文书,再到官府更改户籍,她从此就是自由身了。
想得正出神时,口鼻突然被人用帕子捂住,江颂宜剧烈挣扎,动不了两下,就失去意识,软倒下去,被尤敬辰接到怀中。
“本想体面些送你走,都是你逼我的。”尤敬辰拿出提前预备好的帕子,趁她低头磨墨时,突然出手,死死捂住她的口鼻,待人吸入帕子上的迷药,彻底昏过去,他才终于舒展眉眼,大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她是个倔性子,不然半年前也不会一走了之,之后也没有主动求和的意愿。
尤兴心细,又常替他处理些不三不四的人,颇有经验,事先备下了浸泡过软筋散的帕子,这才派上用场。
尤敬辰小心翼翼地将人抱上床,又唤来婢女,面色阴沉地发号施令。
“照顾好二太太,为她梳洗打扮,其他不该问的就不要多嘴,今日院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要是被我知道谁在外边乱说,我的府上从来不留这等爱惹是非的人,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婢女们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应了是。
尤敬辰仍不放心,遣了自己身边的赵姨娘过来。
她是上司所赠,最懂如何讨男人喜欢。
由她办事,自己才放心。
另一边,青棠听说赵姨娘大摇大摆进了正院,心里有个不详的预感。
她放心不下小姐,特意来求尤敬辰,进书房后跪伏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给他磕了一个响头,字字情真意切。
“姑爷,小姐与您结发为夫妻,您又年长她十岁,她若是哪里做得不对,奴婢替您去劝她,咱们有话好好说,行吗?”
尤敬辰哪里听得进去,想叫人来打发她出去,但想到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只好亲自起身将人扶起来。
“你放心,我不会害她,她以后会过得很好,比我们任何人都好。”他捋了捋她额前散落的碎发。
“你记住,咱们府里从此以后没有江氏这个人,莫要再叫我姑爷了。”
青棠觉得头顶炸开了一道惊雷,震得她站都站不稳。
/
静园。
潺潺温泉水自泉眼流出,冒着蒸腾热气,雾气缭绕,天地氲氤,此处仿如人间仙境。
夜色下,鸟鸣虫叫,一片静谧,野趣横生。
可惜这份安宁被池边一人的尖叫声喊破。
江颂宜被人安置在温泉池边的藤木椅上,身上盖着一件白狐大氅,冬夜的冷风顺着颈间往身上钻,冻得人牙颤。
她做了噩梦,梦见自己坠下高楼,尖叫一声醒过来。
定了定心神后,她揉了揉眼周,环视一圈,确定自己从没来过此处。
她不是在尤府吗?
怎么来这儿了。
她披紧身上的大氅,起身下椅,听见水流声,顺着声音方向往前走,伸手挥散眼前的雾气。
探见池中有个人影,泡在水中,未着衣裳,蜜色的肌肤浮现在水面上,隐约看清肌肉虬结的肩膀跟半个侧脸,下颌线清晰。
下一刻,对方听见极轻的脚步声,挑了下眉,立时钻入水中,身姿灵活得像一条鱼。
江颂宜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突然人影就没了,她上前查看情况。
刚走到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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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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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颂宜手软脚也软,贴紧在池壁上,眼眉看起来焉巴巴的,皮肤却被热气蒸得白里透红,唇粉嫩柔软,整个人有种靡丽的美感。
闻人清坐在几步开外的池水中,头发上滴着水珠,背阔肩宽,身材精而不瘦,蜜色皮肤上凌乱布着几道陈年旧疤。
就算是王孙公子,上了战场,也免不了要见枪林弹雨,运气好的挺得过去,像他这样留几条无伤大雅的疤,运气不好的命都得交代在那个人间地狱一样的地方,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要么对方死,要么自己死。
闻人清滚了滚喉结,清了清嗓子,命令道。
“坐到我身边来。”
“不要。”江颂宜摇摇头,眼底是深深的抗拒。
闻人清皱眉:“你人都这里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不知道吗?”
江颂宜倔着一张脸。
“不知道。”
他轻笑一声,点了点头。
“好、好。”
江颂宜心头大感不妙,她挪动身体,刚在水下挪远一两尺的距离,腰身就被一双大手紧紧箍住,她剧烈地挣扎,刚触碰到滚烫的、不着一缕的胸膛,就触电般缩回来。
整个人被他一把捞起,坐到劲实有力的腿上。
好在这人还有最后一点廉耻,穿了亵裤。
江颂宜知道挣扎无用,她打不过他。于是死死瞪着他,眼底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焰,像要把人瞪穿出两个孔,表情冷淡。
闻人清唇角毫不可察地翘起一个弧度,自己好似惹了一只猫,对方张牙舞爪,却对自己根本造不成伤害,只会让这场狩猎变得更加有意思。
“饿不饿?”他突然说。
“?”现在是聊这个的时机吗?
江颂宜偏开头,不搭理他。
闻人清动了动腿,江颂宜跟着上下晃动,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眉头快拧成一个川字了。
不知是她的错觉吗。
怎么感觉自己抱了他一把,他脸上的笑意愈深。
“我要说我饿了你就放我走吗?”她垂首,没抱希望地问。
心想,怎么可能,他好不容易抓住自己,肯定会好好作弄羞辱一番。
就像上次当着醉酒的尤敬辰面前,与自己拉拉扯扯,不堪回首。
“放,怎么不放。”闻人清挑眉。
江颂宜启唇:“啊?”
随即被人一手勾住腿弯,一手绕过身后搭在她肩头,闻人清从水中站起,将江颂宜一并抱起,向岸上走去。江颂宜抱紧他的脖子生怕摔下去。
淅沥沥的水滴从两人湿透的衣裳上滴落,沿路留下湿漉漉的印记。
他事前驱逐了侍候的人,让她们在岸边摆好擦拭的巾子和衣裳就离去,是以只能他亲手照顾湿透的江颂宜。
冷风吹过,她的身体轻颤两下,闻人清将人抱得更紧。
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暖炉一样,江颂宜忍不住缩了缩,借他宽阔的肩背挡风。
将人放下,地上寒凉,闻人清提起她两边胳膊,像提孩子似的。
“地上凉,踩我脚上。”
江颂宜低下头,“臣妇不敢。”
闻人清被拒后脸冷下来,径直将人撂地上,取来宽大的绒布巾子,毫不留情地罩在她身上,哑声威胁道。
“你再说一句臣妇跟我客套试试,我不介意在这里做点什么。”
幕天席地,他这句话威力极大。
江颂宜将巾帕裹紧,做出一副老老实实鹌鹑样。
默默腹诽道,怪脾气,他之前一口一个嫂嫂叫得勤快,轮到自己自称臣妇就不行。
闻人清又另外拿起一条帕子,帮她擦拭湿发。
一双大手隔着帕子趁机揉搓她的脸,江颂宜被搓了好几下,十分不悦,嗯嗯叫了几声。
“停,停手,我自己来。”
她的眼睛被帕子挡住,看不到闻人清此时的一脸揶揄。
他松开手,放任她自己来。
看她收拾得差不多,自己才拿起帕子,糊弄地擦了几下,身上早干得差不多了,好在他内力深厚,阳火旺,不然换个人在寒冬腊月里□□上半身半天,不冻掉他半条命都是轻的。
江颂宜的鞋袜都湿透了,闻人清喊人过来,一个矮小的、掐着嗓子的内侍弓着身子,从暗处走出,眼睛盯着地面,极少乱看。
“给江姑娘拿鞋袜衣裳来,再摆一桌好酒好菜,酒要烫好的。”
“遵命。”
没有丫鬟帮忙,江颂宜胡乱穿好衣裳,披着白狐大氅才不至于叫人耻笑。
“给我一间房,我要更衣。”她扯了扯走在她身前的闻人清的袖子。
闻人清停下来,打量了她两眼,挣开她的手,继续迈步。
江颂宜在他身后气急败坏,他不依,自己索性不跟上去了。不然被下人看见,她的脸面何存。
身后安静一片,闻人清转身,发现她还在原地,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麻烦。”
他走回去,将人一把打横抱起。
一回生二回熟。
闻人清将人颠了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犟脾气还是老样子。
“福奕,叫个婢女过来帮江姑娘梳头。”
中年圆脸的内侍在前方等着他们,闻言应了声是。
福奕办事周到,找来的婢女心灵手巧,替她梳了一个简单好看的灵蛇髻,戴上简单的珠花,清丽淡雅。
想在房中躲一会儿,可是刚换好衣服,内侍就在门口催促她。
“姑娘,陛下在等您,您快些吧。”
婢女打开门,将不情不愿的她从屋里请出来,内侍领着她往另一间屋子去。
闻人清也换了衣服,一身松绿色的锦袍,头戴金冠,内侍为他倒酒,浅色的酒液倒进琉璃酒樽中。
这身打扮倒叫她想起曾经闻人清在土匪刀下救下她的场景,恍如隔世。
江颂宜愣在屋外,心中遗憾。
要是能一直停在那时候就好了。
闻人清后来为了护她,耐心教她自保的武艺。
江颂宜身在福中不知福,她被祖父祖母惯得性子骄纵,除了感兴趣的射箭骑马外练什么都叫苦连天,扎了一刻钟马步都抱住闻人清的胳膊,耍赖不练了。
闻人清劝了她几回,每每天不亮就把她从被褥里扒拉出来,架着她去练武,练不了多久就松懈下来。
那时她就是仰着一张小脸,撒娇卖痴,软着嗓音让人依她。
闻人清拗不过她,心想算了。
反正以后她去哪里,自己一个闲散王爷左右无事,陪着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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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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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脑勺的手一路下移,挪到颈后,揉捏皮肤,他的手莫名炙热,可能是方才在温泉池水中泡了太久的缘故,烫得人想躲,却无处可躲。
唇瓣被嘶咬、舔舐。
他好像想一出是一出,时而温柔照拂,时而像只狼崽子,一旦抓住食物,就死死咬住不放,牢牢地护在身下。
江颂宜笨拙地用手抵住他的胸口,丝毫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良久。
他松开江颂宜,移走捂住她眼睛的手。
她不知何时闭上眼,此刻浅浅睁开一条眼缝,迷茫地看着眼前人。
闻人清捧着她的脸,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两个人就这样靠在一起,寂静无声,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她们两个。
直到—
咚咚两声。
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
“陛下,夜深了,该就寝了。”
江颂宜睁开眼,被这道声音提醒,匆忙离开,从椅子上站起来。
闻人清被打扰,自是不悦,他拿起桌上的酒樽,将其砸到房门上,压抑着怒气。
“谁让你们来的,滚下去!”
内侍仓皇跪伏在地上,连连告罪,喊声凄厉。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再好的兴致也被他搅没了,江颂宜蹙眉道。
“劝诫您休息是他的职责所在,您别怪罪他了。”
闻人清气不顺,但既然她帮着开口求情,他便答应她。
“罢了,你下去吧。”
内侍在门外高声道:“奴才告退。”
闻人清扶额,他喝了不少酒,酒气上头,头有些晕沉,是以方才才会有此冲动之举。
如今被人喊破,尤其是江颂宜急忙摆脱他的动作,惹得他恼羞成怒。
她就这么不情愿吗?
难道他就这么比不上她那个贪财好色的窝囊废丈夫吗?
内侍的声音恰好提醒了江颂宜,时候是不早了。
“我要回去休息了,您也早点安寝吧。”她拘谨着身体,又回到那个跟他不熟稔的状态。
告退后,就打算退出屋子。
“站住。”闻人清看出她的不情愿,腾地一下站起来。
“我同意你走了吗?!”
江颂宜停住脚步,背着身,豁出去问他。
“您以什么身份命令我,是臣民的君主,还是与我偷情的情夫?”
偷情?
闻人清没有想过她会这么形容她们的关系,气笑一声,一时间目光冷冽如刀。
屋内气氛仿佛一瞬间冻成冰,冷得掉着冰渣子。
他统御四海已有数年,此时沉了脸,声音无形中施加着威压。
“你放肆!”
江颂宜直到这一刻才深深感受到,就算穿着相似的衣服,他也早就不是那个在山野间笑着救人的少年了。
她讥讽道:“您以君王的身份命令臣女,臣女不敢不听。”
她回过身,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您还有什么吩咐,臣女都会照办。”
窗户没有合严实,有风吹进来,屋中烛火被吹得摇摇晃晃,明明灭灭,添了一丝紧张气氛。
“需要臣女服侍您入寝吗?”她不知死活地扫了一眼他的腰带处,跪着膝行,跪在他脚边,主动伸出柔荑去解他的腰带。
闻人清露出被冒犯的神色,眉眼间沉沉阴郁。
在她的手攀上来的一瞬,一把推开她。
江颂宜被推倒在地,双手支在地上,支撑着上半身。
她高傲地抬起脸,直视天子含怒的眉眼,反问道。
“你们不是希望我做这个吗?尤敬辰,尤家其他人,你,你身边的人,不都希望我自甘下贱,为人宽衣解带吗?怎么如今我做了,你反倒不高兴了?”
闻人清俯下身体,曲着单膝,与她平视,鹰隼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要你心甘情愿,我要你俯首称臣,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呢,不过是存心跟我过不去,装不懂而已。”
江颂宜拨弄着他身上的香囊坠子,苦笑道:
“您未免太贪心了,得了千钱想万钱,当了皇帝又想成仙。人在身边还不够吗,要真心做什么?”
“没有真心的躯体不过是一具空壳。朕富有四海,只要一个人的真心不算过分。”他依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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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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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园一处僻静幽暗处。
内侍等在廊下,天冷,他一边等人一边往手心里哈气。
待暗处出现一个人影,内侍恭敬行礼。
“卫统领好。”
卫泓颔首算是回应,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递给内侍,内侍欣喜地接过来,掂了掂,沉甸甸的,都是银子。
“多谢统领,多谢您!”
“不敢,该我谢过公公,冒着被罚的风险在陛下起兴时打扰他。”
“小事一桩。”内侍摆摆手,说罢又想起来,添了几句。
“不过,那屋里的姑娘倒是个好心肠的,陛下发火时,她还替咱家求情了。可惜就是来历不正,心性倒是好的。副统领为什么要跟她过不去呢?”内侍疑惑。
“依咱家看,陛下千里迢迢来高阳郡接她,日后这个姑娘肯定是前程大好,卫统领不如趁机与她交个好,以后她入宫跟卫嫔娘娘也有个照应。她帮您吹吹枕头风,你这个副统领也能转个正。”
卫泓对他这套说辞嗤之以鼻,面上仍客客气气的。
“陛下不过是途径此处,顺道而为,并非专程前来。此女乃有夫之妇,日后入宫就算升上高位,也是得位不正,人人唾弃。
若是守妇道的女子,哪怕是陛下强求,她也该为了名声拒绝陛下,可她没有。如果这种女人留在陛下身边,魅惑君心,到时候社稷有难,做臣子的不得不防,公公最好也离这祸水远些。”
内侍微笑,面上夸道:“统领大义。”
心下却十分不屑,一个女人而已,至于这么如临大敌吗?
东宫已定,储君虽然顽皮,但天资聪颖,皇后更是稳坐中宫多年,能让她翻出什么大乱呐。
不会是卫统领与江氏有过节,刻意给她设绊子吧?
也罢,见仁见智。
他不乐意讨好,自己去便是了。
内侍笑眯眯地退下。
/
江颂宜在床上辗转了大半夜,自从出了江家她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今日可能是白天昏睡得太久了,迟迟才睡去。
旭日东升时,她还在床上睡着。鼻尖隐约闻到一股好闻又熟悉的香气。
她睁开眼,侧身躺着,正瞧见木丹坐在塌上,在往香炉里添香料。
“奴婢本想给炉子里添些安神香,让小姐睡得好些,没想到好心办坏事,反而吵醒您了。”木丹发觉她醒了,放下手中添香的勺子,款款走到床前,坐在床边。
“无碍,我也到时间起来了。”江颂宜身体酸软,软筋散的药劲还没完全过,她坐起身,木丹往她身后垫了个枕头,让她靠着,江颂宜眼里满是疑惑:“木丹,你是怎么进到此处的?”
“小姐莫名失踪后,我便被姑爷的人囚起来。是一个尖嗓子的中年男子专门去尤府把我接过来的,他还找了一架马车给我坐呢。
我也是来了这里才知道,他不过是杏花院那位贵客身边一个下人,居然这么有体面。”
“您是没看见,姑爷平时看见奴婢们眼都不带抬,看见他,恭恭敬敬弯着腰跟人问好。乖乖,这个贵客得是什么大官!”木丹现在提起尤府的人便恨的牙痒痒,看到尤府的主子低声下气,她心里便痛快。
江颂宜有些意外,闻人清居然会派人去接木丹过来,再一思忖,可能是底下人心细,提醒了他。
“你说的应该是福公公,以后见到他要行礼问安,莫失了礼数。”江颂宜提点她。
“公公?”木丹顿悟,“怪不得呢,人到中年,却面白无须,原来是位公公。”
木丹转了转脑筋:“可只有皇室中人才有资格用阉人,莫非贵客正是?”
江颂宜点点头:“你猜的不错,他姓闻人。”
本朝国姓便是闻人。
木丹猜中了却高兴不起来,她站起来来回踱步,神情紧张。
“可是、可是小姐,您不是说他跟您有仇吗?完了完了,您居然得罪了这么尊贵的人物!他捏死咱们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况且如今您跟姑爷已经闹翻了,他肯定不会护着您。娘家老爷向来趋利避害,要是知道您得罪了皇族,肯定会骂死您!这可怎么办啊?”
江颂宜一脸无谓。
“他要杀要剐,来就是了。只要不因我而迁怒父母亲族,我便问心无愧。”
“呸呸呸,蝼蚁尚且偷生呢,奴婢知道您在娘家跟夫家接连不顺,心灰意冷。可您还有亲祖母和安少爷要看护,可得打起精神活下去呀!”主仆本是一体,木丹可不愿意见到她这么颓废的样子。
江颂宜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我没那么脆弱,至少得护住家人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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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露水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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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颂宜当初与尤敬辰撕破脸时,确实放过狠话,除了求情外不会为他们做任何事情。
可在静园将养的这几天,她脑海中闪回过很多从前的事情,想起小时候父亲曾经让她坐在肩头玩耍,曾经教她临帖写字,想起母亲一针一线教她刺绣,兄弟姐妹一起长大,连诗作对,总有乐子可耍。
如今她已身陷囹圄,逃走是异想天开,不如稍稍让步,留下转圜余地,也可保全父母亲族的性命。到时候一家子在一起,只要有吃有穿,钱财官位之类的身外之物被罚没就被罚没吧。
江颂宜将这些时日的事的来龙去脉解释给木丹听,
木丹自然是气哭了,脾气上来,将尤江两府人一通骂。
“这帮人平日当着父母官,风光无限,私底下却干着贪赃枉法的事,事到临头就把女人推出去,算什么汉子!”
木丹气归气,事后亦劝她:“奴婢知道您委屈,但女子活在世上艰难,娘家夫家总得靠住一个,尤府八成是回不去了,小姐还是得想办法另谋高就。”
“忍一忍,忍忍就过去了。”
“那位,既然有心与小姐修好,何不顺水推舟?”
她指了指东边的方向,闻人清就住在那边的松涛苑。
木丹说得不无道理,一腔热血退去热度后,冷静下来,人总是贪生怕死的。
她还这么年轻,另找一条生路就是了,何苦为不值得的人赔上性命。
钓鱼总得有个鱼饵,鱼儿才能上钩。想求人办事,也得付出些什么,但她几乎可算得上一无所有。
江颂宜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只要不跟他回宫,她甚至、甚至可以接受跟他做一段时间的露水夫妻。
成了亲的姐妹都说,夫妻之间,不过是贪图这点乐子。
做姑娘时不敢这么出格,但她已经嫁人了呀,就算做了,谁能从她身上查验到呢?
这样说来,嫁人也算一桩好处,苦中作乐不外乎如此了。
空手求人总归不礼貌,可她现在出不去静园,手头也没钱,便跟那日打扰过她和闻人清的内侍商量,内侍姓冯,她求他帮他弄些丝线布料来。
冯公公答应了。
拿到东西后,她熬了一天一夜,做出一个荷包来。
她打定主意跟闻人清好好谈一谈,他却不想见她。
送荷包的这天是艳阳天,日光晒在身上极暖和。
江颂宜带着木丹去求见,到了松涛苑门口,但见卫泓带兵把守在外,冷脸抱剑不让她进去。
“陛下无暇见你,回去吧。”
“你都没有问过他,你怎么知道他无暇见我?”
“陛下自然吩咐过。”
江颂宜失望离开,临走前隐约听见管弦丝竹之乐从里头传来,并不放在心上。
她又向冯公公打听,他笑意盈盈地告知她。
“是附近州郡的官员听说陛下暗访民间,特送来最出色的歌姬舞姬,供人娱乐。不过姑娘放心,陛下忙于军国大事,甚少对这些上心。”
原来不是没空见,只是不想见她而已。
江颂宜悻悻而归。
只是没想到,吹吹弹弹,竟奏了几日,靡靡之音,不绝如缕。
江颂宜进不去,便在门口候着,倒真被她等到了。
一个扭着水蛇腰、鬓边戴着杏色绢花的年轻女子抱着琵琶率先从苑中走出来,身后站了一帮莺莺燕燕,空气中浮动着香粉味,香气扑鼻。
她们簇拥着闻人清,欢声笑语不断。
他站在脂粉堆里,神态自若,像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
“奴家新谱了一支曲子,陛下待会儿可要听听看,是我的曲好,还是婉彤姐姐的好。”
年轻女子捂着嘴娇笑着,约莫十五六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
为了低调穿了一身蟹青色折枝桂花罗褙子的江颂宜站在一旁,打扮老气,显得格格不入。
连日来睡不好觉,她眼下一片青黑,涂了脂粉才勉强遮住。
“咦,这位姐姐是谁?怎么从未见过。”其中一位年轻女子捏着帕子,莲步轻移,到了她跟前。
木丹拦在江颂宜身前,一脸戒备地看着她。
江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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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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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们已经在亭子里准备好了兽足炭炉,用小碗装了各色坚果、板栗红薯和柑橘,小茶壶置在炭火上,煮沸的红茶飘散着茶香。
亭子跟廊道连在一起,能容纳数十人。
随众人过来前,江颂宜特意将木丹赶回去。
木丹性子急躁,万一为了维护她,与人争执,场面难看,到时候她未必护得住她,索性在人后偷偷将荷包塞给木丹。
“你先拿回去屋去,我不想看到这东西,你处置了吧。晚点我再找个机会偷溜。”
木丹愤愤不平,既心疼这是小姐连夜制的,又想到这是要送给闻人清的东西就膈应。
“男人都是骗子,之前对咱们还和颜悦色的,现在转头就有了新欢。小姐莫气,我这就回去剪了这荷包,剪了也不给臭男人用。”
怒气冲昏了头,木丹未经思考,拿了东西就走。
来之前说的是让她看炉子,来之后歌姬们却发现,若让她围在炉子边上,离贵人离得这么近,
让她得了贵人青眼,分了姐妹们的宠爱怎么办?
“碍手碍脚的,一边待着去。”
众女将她挤兑到身后,江颂宜别说摸到炉子边了,连亭子都没挤进去,在廊下找个地方将就坐下。
负责送东西的小内侍心善,看她被冷落,给她递了把烤板栗,江颂宜乐得清闲,坐在廊下吃起板栗。
能送到贵人跟前的自然都是好东西。
板栗金黄香甜,绵密可口。
江颂宜想着,再坐一会儿再偷偷离开,现在走太惹人注目了,回去的时候呢,顺道去跟厨房要一点板栗,夜里她跟木丹两个人烤些来吃,打发时间。
至于讨好闻人清的事……
亭中暖香涌动,炭火的热气裹着年轻女子洒在头发上的花露香,被风一吹,满园浮动。
闻人清靠坐在长塌上,骨节分明的手剥开橘子的外皮,撕下橘络,他的手生得好看,做起来赏心悦目。
娇滴滴的美人伏在他膝头,眼眸波光潋滟。
“爷,能把这个橘子赏给奴吗?”
“拿去吧。”闻人清一双黑眸被太阳晃得轻眯了下,懒洋洋道。
美人抬手从他手心里拿走橘子,动作间,用指甲轻挠了一下他的掌心,心照不宣地勾唇笑着,像只勾人的小狐狸。
手中一空,只留下微妙的痒感。
闻人清收回手,缓慢打了个哈欠,神色淡淡,没计较她的冒犯。
外人看着,只觉得是一对男女在暧昧调情。
江颂宜自嘲地笑了笑,她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之前闻人清还对她紧抓不放,现在却任由乐人拿她取乐,冷眼旁观别人作践她。
可见他之前说的话不过是糊弄她,吊着她玩,可笑她竟然当真了。
余情未了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对她背叛他的报复。
江颂宜揉了两下脸,任由冷风吹着,好吹得清醒些。她年纪也不小了,说好听点是天真单纯,说难听点是愚蠢讨人嫌。
祖父曾说过,与人交往,要想不吃亏,得牢记一点:莫把对方不当回事,也莫要把自己太当回事。
她正是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江颂宜剥开板栗,往空中一抛,想扔进嘴里,没扔准,掉到地上,板栗咕噜咕噜滚到一双黑靴上,抬头一看,依旧是一身反着银光的甲胄,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脸。
卫泓低头看了一眼,一脚踢开,板栗被踢到草丛里。
江颂宜:“诶。”
从前闻人清与自己纠缠,卫泓就拉个脸。现在看到妹夫左拥右抱,他的不高兴都写满在脸上了。
这种脾气在宫闱中行走,真的不会得罪人吗?
亭中,方才伏在闻人清膝头的美人唤做婉彤,是众女中样貌最好、才情最佳的,她的主子对她寄予厚望,她自己也盼着能借此机会攀龙附凤,得个好前程。
婉彤察觉到贵人的心不在焉,走到炭炉前,低头看了一眼,又瞥了一眼廊下失意的江颂宜,勾了勾唇角,计上心头,低声跟她的贴身丫鬟吩咐了几句。
“这个炭炉太小了,换一个大的来。”
丫鬟接收到她的意思,点头配合。
她指示人搬了一只更大的三足炭炉来,将小的炭炉挪到了廊下。
江颂宜感觉周身暖和了不少,笑着对婉彤的丫鬟道了句谢。
丫鬟微微一笑,并不回应,又置了茶壶在架子上煮茶。
又坐了一会,江颂宜听着她们的欢声笑语,愈发觉得尴尬难捱,起身准备回去。
“夫人要走了吗?奴婢刚煮好的茶,夫人尝尝再走吧。”婉彤的丫鬟站在她面前。
“
23. 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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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彤的丫鬟捂着半边脸,眼眶通红,始终不为自己辩解,只是磕头道歉,说自己有罪。
闻人清让内侍将她带下去上药。
丝竹之乐再起,闻人清让人撤掉清茶,改上苏合香酒。
他虽说让大家继续,但自江颂宜走后,闻人清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酒,面色阴沉。众人察言观色,跟着小心翼翼伺候,周围气氛也随之变得紧张。
婉彤染了蔻丹的纤指捏起酒盅,注满酒水,妖妖娆娆地扭着腰肢,将酒盅递到他面前,拉着尾音。
“陛下……”
闻人清一双如幽潭般的眸子微微眯起,不接,也没说不要。
僵持了一会儿。
婉彤伸在半空的手都酸了,嘴角的笑也快挂不住了,他才接过手,一饮而尽。
亭中人多眼杂,有几个乐人目睹真相,瞧见江颂宜被丫鬟故意烫伤,其中一个欲言又止,被朋友警告了一把。
“多管闲事做什么,你替那位夫人说话,她不一定感激你,但苏婉彤肯定被你得罪了,她素来心眼小,来日你被她报复怎么办。
况且那位梳着妇人发髻,贵人又让我们喊她尤夫人,想必名花有主。竟背着夫君出来讨好其他男子,不知廉耻,你帮这种人也不怕脏了手。”她面露鄙夷。
向来只有良家鄙夷她们这些人的份,今日偶见一个良家女子自甘堕落,自然也要被她们踩上两脚。
被她拦住的乐人不太赞同:
“或许她有苦衷呢,我瞧着她被烫茶浇了一身,怪可怜的。”
阻止的人耸了耸肩,不以为然:
“谁知道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闻人清靠在榻上,修长食指曲起,敲击着榻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颇不耐烦。
弹琴的乐人第一次在天字第一号尊贵的人物面前弹奏,本就紧张,加之闻人清情绪不佳,她更害怕自己会出错丢人。
怕什么来什么,她连着弹错了好几个音。
闻人清的眼神投过来,众女的目光随之看起来,乐人胆小,被这么多人一看,吓得快哭出来,连忙跪在地上请罪。
“奴技艺不精,求陛下恕罪。”
闻人清缓缓皱起眉宇,沉默半晌,没有罚她,只是道。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乐人逃过一劫,松了口气。
其他人不大高兴,但也不敢违抗圣意,纷纷退出亭中。
/
江颂宜出事之时,卫泓恰好交接去了,回来时方听内侍说起。
“尤夫人耍性子,争风吃醋,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打了苏姑娘的丫鬟一巴掌,然后人就走了。
苏姑娘不仅不跟她计较,还主动跟陛下请罪,说自己没管教好丫鬟。陛下没追究,但这会儿正不高兴着呢,卫统领当心些,别惹了陛下生气。”
提醒完,内侍又感叹道:“尤夫人出身官家,不想与歌姬舞姬为伍也正常,我们这些人命贱,没投个好出身,只能让人白白欺负了。”
此言大有物伤其类的意思。
卫泓与江颂宜也算得上相识多年,在他看来,这姑娘虽然做事出格、任性妄为、悍妒成性,但倒也不是会欺凌奴婢的人,留了个心眼。
“劳烦告知一声,尤夫人往哪去了?”
内侍抬了抬下巴,往东边指了指。
她不是住在西边的玉芙楼吗,怎么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卫泓沿着内侍指点的方向一路找去,最终在一方偏僻的池塘旁边找到了她。
这座池塘靠近温泉热源,是一处活水,池水寒冷,水面上有几块浮冰。
卫泓以为会看见一个任性妄为、摆架子的江颂宜,没想到看见的却是泪流满面的她蹲在池边,将手泡进冰天雪地中的池子里。
挑衅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你在做什么?”他从她身后缓缓走出。
江颂宜听见声音,急忙抬手用袖子挡住自己一脸狼狈泪痕,匆匆擦了几下,闷声道。
“没什么。”
她这一抬手,挡得住脸,却刚好露出被烫得通红的手背。
卫泓懒得跟她磨叽,他觉得蹊跷,直接拉住她的手,在日光下观察。
恰好捏在伤处上,江颂宜双唇颤抖。
“松手,你给我松开。”
她的衣前湿了一片,双手通红,挣扎间衣袖往上提了提,也是一片通红,再结合大冷的天她跑来泡冷水,这里又是离她们行乐的亭子最近的池塘。
卫泓稍微在脑中将线索稍微一串,很快猜出来。
“烫着了?”
江颂宜把手抽回来,她跌跌撞撞找到这里,虽然冲了凉水,但浸得不够及时,手上依然有种烧灼的痛感,更别提腰腹上也有一大片被烫伤的地方,隔了衣服,没有手伤那么严重。但她现在在外头,只能泡个手,没法顾及其他伤口。
“你明知故问。”她轻轻往手上吹着气,满眼心疼。
卫泓眼中没有多少关心,更多的是探究,他听同僚抱怨过家中妻妾相争的阴私事,此时大胆地猜测。
“你自己烫的?”
同僚说,女子爱使苦肉计,流几滴眼泪,他便大动肝火,有时候气性上来了,一时不察,冤枉了其他妻妾也是有的。
她烫成这样,保不准是想借此博得陛下关注。
江颂宜本来专注在自己的手上,听见他的诘问,不敢置信,摆出一副“你疯了吧”的表情,直挺挺举着双臂往他面前戳,语气激动。
“姓卫的,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吗??谁?谁会把滚烫的茶水往自己身上浇啊?嫌命太长了吗?”
卫泓怕碰到她的手,抿着嘴往后退了几步,清了清嗓。
“总不会是那些乐人欺负你了吧?”卫泓不太敢信,“是的话未免太狂妄了,陛下面前都敢造次。”
江颂宜身上痛,手也痛,又痛又麻,还被他冤枉了一场,情不自禁含泪委屈道。
“怎么不是,不知谁养的疯丫头,提着烧水的铜壶就往我身上撞,我躲都来不及躲。”
“我去告诉陛下。”卫泓拧着眉头,转身欲走。
江颂宜喊住他。
“别去。”
卫泓只好停下来。
“我想问你,我走后她们是怎么处置这事
24. 药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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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颂宜三年前离京归家时,遗憾自己的拳脚功夫只学了点皮毛,被人欺负也无力反抗,吸取教训,有心让祖父继续教自己武艺,可祖父忽然旧疾发作,连起身都无法起,她日日得在病榻前侍奉汤药,精进武艺的事便抛到了身后。
有人求着她学的时候不学,再想学,就没这个机会了。
有花堪折直须折,此时花已落,她怎么弥补都只能空折枝。
尺寸不合适的鞋,从前不适合,现在再穿也是挤脚。
她跟闻人清如今就是这样的关系。
“不用了,我不想用你们的东西。你的、他的,我都不想用。”江颂宜木然道,她提起湿了一角的裙摆,跟卫泓擦肩而过,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卫泓收回帕子,捏在手里,捏成皱皱巴巴的一团,眸色晦暗不明。
他好像有点看不明白她了。
如果换了从前的江颂宜,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想当初,江颂宜的姑母嫁给了先帝贤妃的堂兄弟,而当今的太后娘娘当时只是一个婕妤,与贤妃乃是死敌。
先帝打天下时,太后娘娘怀着孕,因战乱流落他乡,身边仅有几个护卫丫鬟,连产子都是在外面产下的。是以贤妃娘娘常常在先帝面前刻意中伤,暗示太后娘娘诞下的皇子未必是先帝的龙种。
江颂宜跟贤妃沾亲带故,太后自然不喜。她不知缘由,又是个没眼色的,巴巴凑上去讨好了几回,被人白眼回来,伤了心。
每每在太后那里受了气,就要回来找陛下诉苦。陛下夹在二人之间,常常头疼。
如今倒学会息事宁人了,卫泓摩挲着剑柄,对她有了一点改观。
她看上去伤得不轻,卫泓心念一动,趁着换班的空闲功夫去马厩牵了自己的马,从后门出府,直奔城里。
另一头。
江颂宜穿着湿衣服,迎着风回到自己的玉芙楼,她低着头,尽可能忽视一路上别人的异样眼光。咬着牙,越走越快,干燥的冷风刮得脸颊生疼。
待回到自己的屋子,她便将房门锁起来,不许其他人进出。
木丹瞧见她进来,往炭盆里添了点银骨炭,用筷子拨了拨,空出缝隙,让炭燃烧得更猛一些。
江颂宜身上又冷又热,湿衣服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涌上来,冻得人四肢都僵了。但被烫到的皮肤上又有股热辣辣的痛。
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那叫一个难受。
一进屋,她便将湿衣服换下来,木丹走过来,上手一接,摸到一片水渍。
“小姐,你的衣服怎么湿了?”她狐疑道。
“一个丫鬟毛手毛脚,提着茶壶不小心撞到我了,也怪我没看路,太不仔细了。”江颂宜心虚地撒了个小谎,不想让木丹为她与人发生争执。
“哪个丫鬟这么不长眼啊,不行,我要去告诉福公公。”木丹抱着衣服想走。
江颂宜拉住她。
“就是个普通丫鬟,今天见过一回,我现在都忘了她长什么样了。你别去了,我就湿了身衣裳,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现在又不在自己家里,能不麻烦人就别麻烦。”
木丹拉着个脸,看着老不高兴了,埋怨道。
“人善被人欺,您就是太好说话了。”
江颂宜勉强地笑了笑,故意支开她,不想让她瞧见伤口,道:“我饿了,你去厨房帮我看看,有没有点心能填饱肚子。”
“是,奴婢这就去。”
等她走了,江颂宜听见脚步声走远了,才解开里衣,低头一看,果然红了一大片,手臂上更是烫出几个水泡,越看越疼。
屋里还剩了些冷水,她拿帕子过了一遍,来回地在身上擦。
大冷的天用冷帕子擦身,冻得整个人牙根都颤了,还得硬着头皮继续。
等擦了好几遍后,江颂宜已经冻得脸都白了,将衣服匆匆一裹,哧溜一下钻回被窝里,把能找到的被褥都往身上披,整个人趴在床边上,恨不得离地上的炭盆越近越好。
哆嗦了半天,才恢复了一点血色。
烫得不轻,不过好在是冬日,伤口不易发炎。
江颂宜愁眉苦脸,屋里没药,晚点儿还得找其他人借烫伤药,也不知道找谁借才好,谁随身带这东西了。
一通操作下来,木丹也回来了,提着个食盒,将里面的荷花酥摆到桌上,点心形如其名,状似荷花,在油锅中炸过定型,酥层清晰,食之酥松香甜。
但江颂宜没什么胃口,裹得跟个毛毛虫似的赖在床上,不想下地。
“小姐,我刚刚在外边遇见卫统领了,他让我将这个交给您。”木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
江颂宜艰难地从被褥堆里伸出手,接过一个白色小瓷罐,打开一看,一坨褐色的药膏,散发着淡淡的药材味。
“他还特意交代了,是去外边买的,小姐若想还他人情,还他银子就是了。若是您不想收,便扔了。横竖他也用不上。”
江颂宜迟疑了半天,最终还是收下来了。
她打小知道自己生得好,十分爱惜容颜,为一时气话留一身疤,想想就不值当。
他送来的药解了她燃眉之急,江颂宜让木丹去吃点心,自己一边用勺子将药膏挖出来,涂抹在伤处,一边想着,等她回到江家,她定要将银子加倍还给卫泓。
药膏清凉,涂抹过后,灼热痛感减轻许多。
江颂宜捧着小小的药罐,心情复杂。
/
卫泓无故出府的事惊动了闻人清,夜里值守时,福公公笑眯眯地喊住他。
“卫统领,陛下想见您。”
书房中。
芙蓉石薰炉上空紫烟袅袅,香气悠远宁静。青年身着绛紫色团龙纹常服,身姿颀长,站在紫檀木桌后,正在提笔挥墨。
卫泓单膝跪地,拱手行礼。
闻人清居高临下,停下动作,问道。
“你今日出府,所为何事?”
卫泓在欺君跟说出实情间犹豫了一瞬。
不说实话,陛下与江氏女隔阂日深,少一个人跟他妹妹争宠的可能性越大。但有朝一日若被陛下知道实情,到时候一个欺君之罪罚下来,官位不保,他拿什么保护妹妹。
需知他们这位陛下自执政以来,雷厉风行,毫不留情,处置了无数贪污腐败、贪赃枉法的案子,将多少旧贵族拉下马。
自江氏女离开皇城后,他跟太后娘娘生了隔阂,最后的软肋也没了,行事像一头孤狼似的,独断专行,不像他的皇兄,执政时需考虑各方压力、人情利益,追求制衡之术。
可是一旦说了,一来有违他的承诺,二来她们二人和好,也绝非他想看到的局面。
见他不吭声。
闻人清拖长语调,和颜悦色道:“怎么,跟师兄还藏着掖着吗?”
上位者以师兄弟相称,是为拉近距离,未必真心,下位者也该知情知趣,否则哪一天看不顺眼你,翻起旧账,便是你僭越。
卫泓为官数年,早就悟出这个道理。
他想了个折
25. 酥油泡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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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泓走后,闻人清又批了一会儿公文。
数日前,他以养病之由暂居行宫,瞒过众人,私下出京。京中有皇后的父亲梅太傅协助太子坐镇朝中,要紧的公文送出宫中,再一路送到此处,由他批过后再一路快马送回去。
梅太傅、皇后、太子跟他,他们都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不担心她们趁机谋乱。
白纸黑字看得人心烦意乱,闻人清将奏本合上,丢到一边,不耐烦的动作昭示他现在的心情不佳。
“福奕,你说,她跟卫师弟不睦已久,卫师弟为何愿意替她买药呢?”闻人清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眉目冷硬,神色晦暗不明。
福公公当然知晓他口中的“她”是谁,心中暗暗思忖。
虽说太监是无根之人,但男欢女爱见得多了,也能猜出一点陛下的心思,他在介怀江氏与卫统领私下送药。
福奕将泡好的热茶端到他手边,微微笑道:
“奴才猜,卫统领肩负守卫之职,尤夫人却在您面前受了伤,侍卫们守卫不力,想必卫统领心中愧疚,故有此举。”
闻人清瞥了他一眼,眼神波澜不惊,唇角却悄悄勾了下,泄露心声,他接过茶杯,浅饮一口,赞道。
“你说话的功夫,跟泡茶的一样好。”
“您喝着觉得好,就是奴才上辈子修来的福份。”福奕的腰弯得愈低。
/
江颂宜涂药涂得很勤快,但手臂上烫得最厉害的地方依然结了难看的一层痂,她坐在窗边,对着日头,抬臂默默看了许久,生着闷气。
木丹喊她出去走动走动,江颂宜也不肯出去,就想留在屋里养伤。她一出门,就会想起自己那天的狼狈样,湿着衣裳走了一路,总觉得别人都在笑话自己。
她也是要脸面的人。
之前想拿去示好特意制的荷包,木丹不舍得剪了,便将其一直收在妆箧的抽屉中,江颂宜一直没动,像是忘了有这件物什。
连同讨好闻人清的计划也一并搁置了。
江颂宜一天比一天沉默不语,有时对着窗,看枝头鸟儿都能看上一天。
木丹见到她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跟着唉声叹气,她在一旁做起女红,试图讲点新鲜事引起江颂宜的注意。
“小姐,我听厨房的人说,那帮歌舞姬待了没几日,就被卫统领的人送回原处了。听说有两个人还挨了打,您说会不会是陛下在帮您出气啊?”
江颂宜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床帐,眼神空洞,木然道:
“不知道,或许是吧。”
玉芙楼楼前门可罗雀,唯一来看望她的人却是跟她梁子结得最深的人。
卫泓来了几回,每次都给她带不一样的药,有治烫伤的药,也有能滑嫩肌肤的药。
“这是七白膏,取七味能美白肌肤的草药捣碎成末,用鸡蛋清配制成丸,使用时于瓷器中磨汁再涂到身上,有嫩面除皱之效。卖药的掌柜是这么告诉我的,你先用着试试,不行我再给你换一个。”卫泓站在屋檐下,将药递给她。
江颂宜接过来,问他为什么要给她带这些药。
“是我手底下的人守卫不力才让你出了事,我有责任帮你养好伤。你也别跟我客气,这些药不值几个钱。”
他每次来,送完东西就走,并不多留。
木丹纳罕道:“以前卫统领见到我们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现在怎么这么好心啊。”
卫泓的态度一夕之间来了个大转变。
江颂宜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莫非就因为……可怜她?
想当初,她被赶出皇城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或许是连他都看出来闻人清已经彻底厌弃她,之前的捉弄不过是闲来无事陪她玩玩,一个对他妹妹没有威胁的人,帮上一把也无妨?
她住的地方偏远,起先冯公公来过几回,带了点心过来看望她,后来发觉陛下没有搭理她的打算,冯公公渐渐也不过来了。
卫泓带来的药很有效果,手臂上的迦皮脱落,留下红色印子,她用了药,红印一天比一天淡。
江颂宜展露笑意,难得有件高兴点的事。
木丹看到她高兴,比自己遇见喜事心情还好,爱屋及乌,她开始待见卫泓。
午后无风,江颂宜躺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日光洒了一身,发丝折射着光辉,她看书看得昏昏欲睡,将书打开扣在脸上,遮挡刺眼的日光。
“咚咚──”
木丹听见敲门声,下意识以为是卫泓又来了,喜出望外地过去开门。
“卫统领,您带来的药药效真好,我替我们小姐谢——”
然而门一打开,门外站的却是闻人清和福奕。
“怎、怎么是您?”木丹呆滞。
闻人清眉头紧锁。
“不欢迎我吗?”
木丹忌惮他的皇族身份,委婉道:“不是,女子的闺房,外男怎么能擅闯?”
“我不能来,卫泓就能来?”闻人清冷着脸,“难道他是太监不成?”
木丹觑着他的脸色,憋着笑。
“那倒不是。”
“没眼色的丫头,去去去。我们主子有话跟你们小姐说。”福奕上前去撵木丹。
闻人清得罪不起,但是小姐的安全也很重要。木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左右为难。
江颂宜被声音惊动,迷迷糊糊睁开眼,皱了皱眉,拿下书,从塌上下来,走出内室。
见是闻人清来了,拢了拢衣裳,她拍了拍木丹的肩膀:“你先下去吧。”
木丹恋恋不舍地走出去,三步一回头。
闻人清见此嗤笑一声。
“你的丫头把我当成洪水猛兽了吗?”
“木丹怕生。”江颂宜面无表情地撒谎。
闻人清一噎,虎啦吧唧的丫头跟面生这词有一点干系吗?
她后知后觉俯身行礼:“给陛下请安──”
行到一半,闻人清扶住她的胳膊。
江颂宜往下坠,闻人清往上提,两个人在这种无聊的小事上默默较着劲。
最终还是江颂宜拗不过他,往后退了半步,挣开他的手。
“福奕,去沏壶茶来。”闻人清打发福奕离开。
“是。”福奕退出屋中,将屋门合上。
江颂宜领着他到圆桌前坐下,闻人清环视一圈,看到贵妃榻上有一张薄被和一卷书,书页翻开,随意地被丢在那里。
他来之前,她应该就在窗边看着书,或许在等着某一个人。
看那丫鬟的表情,卫泓背着他究竟来了多少次,才能问都不问是谁,如此熟稔地开门。
闻人清咬了咬后槽牙,不让嫉恨的神色流露出来,被她发现。
但实际上,江颂宜其实不太关注他。
她刚刚睡醒,还没彻底回过神,神情淡漠,反应迟钝,略带了些被吵醒的不耐烦。
福奕进屋上了壶香片就知情知趣地出去了,两人互对饮茶,一杯饮完,闻人清宣布一个消息。
“这几日暂留静园的歌姬舞姬已经被我遣走了。”
江颂宜首先想到的是:“她们服侍得不好吗?”
她的态度让闻人清不解,自己替她出了气,她不该高兴吗?
“尚可。”他如实评价,能送到他眼前的人,自然技艺精湛。
“我大哥文治武功学得粗浅,但若是问他哪里的小曲唱得好,哪家教坊排的舞好,他倒是消息灵通,您若是想瞧些好的表演,或许我家大哥能举荐几个地方,或是将人请到府上表演。”江颂宜斟酌着说。
她没
26. 准备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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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每次送了药就走吗,怎么糕点也送上了……”
闻人清一边说,一边将手搭在江颂宜的腰上,不动声色地展示着自己的占有欲。
被揽住的江颂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之前都是在无人处,现在在外头手脚就不规矩起来了,好一阵歹一阵,真是阴晴不定的怪脾气。
阶梯下。
卫泓顶着闻人清阴沉的脸色,气势矮了三分,心跳如鼓,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一样,面上还要镇定自若地解释:“尤夫人身体不适,药物医得了身伤,但排解不了心中苦闷,臣也是偶然碰见才想起买下这点心,陛下不会介意吧?”
闻人清微笑着,握腰的力道却紧了紧。
“怎么会,我高兴还来不及。”
夹在两个人中间的江颂宜:“……”感觉怪怪的,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福奕看了看莫名其妙的卫泓,又观察了一眼闻人清的脸色,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卫、卫统领说的这是什么话啊……
陛下要是说介意,岂不是显得小气。要是说不介意,哪个男人对其他年轻男子给自己心上人频繁送药送点心能毫无芥蒂。
眼下可以隐忍不发,事后难免会怀疑这两人有了私情。
只能指望尤夫人能懂点事,主动拒绝了。
江颂宜也确实如他所愿。
“卫统领的心意我领受了,无功不受禄,点心您还是自己享用吧。”
“我不喜欢吃这些甜食,原是特意为你买的,如果你不要,我就扔了。”卫泓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闻人清,默默上起眼药,佯装善解人意道:“陛下已经许可,尤夫人何必跟我客气呢。”
江颂宜听了心里不太舒服。
一盘点心而已,她想不想吃,愿不愿意吃,何时要受他人置喙。
闻人清故作大方抬了抬下巴,替江颂宜做主收下,示意福奕。
“福奕,收下吧,卫师弟的一片好心,别浪费了。”末尾几个字稍稍加重了声音,有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福奕接过来,江颂宜更不舒服了,她索性下了逐客令。
“卫统领不是有事面见陛下吗?您二位不如回松涛苑慢慢商议,在我这里谈多不太方便啊。”
“我还想问问夫人的伤好些了吗,问完我就走。”
“好多了,多谢你的药。”
江颂宜递了个眼色给闻人清。
──话都说完了,你们两个可以走了。
他装作看不见,悠然道:
“若非朝政,在这里禀告也无妨。”
“不是朝中之事,但大有干系。”卫泓脸色凝重:“陛下,咱们出来的时日已经不短了,是否该准备启程回去了?”
闻人清观察着江颂宜的脸色。
“你怎么说。”
江颂宜咬了咬唇,陷入纠结。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卫泓这一点破,她想继续逃避都不能够了。
宫中形势复杂,太后明明白白厌恶她,当日她尚且还是未嫁之身,如今她连人嫁过一回了,回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从宫中被人赶出来的时候,她就发誓绝不回去,嫁人时也是真心实意,想跟对方白头到老。哪怕婚后日子不尽人意,午夜梦回时,她也没再想起过闻人清。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她当然不想回去。
江颂宜委婉拒绝:“祖母年迈,需要有人养老送终。”
“你是外嫁女,我记得你自出嫁后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回门时见过江老夫人一次,便再也没见过她老人家,谈何侍奉。”
言下之意:养老送终的事跟你没什么关系,该由你的老子、兄弟负责。
江颂宜面露不快,他背后调查她,否则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
外嫁女不方便回娘家。尤其尤家自诩豪门显贵,规矩繁琐,更是直接要求儿媳孙媳们只能在三朝回门和正月初二过年时回一次娘家。
依稀记得,她作为新妇敬茶时,尤家大嫂因日前多走动了几次娘家,尤老夫人便当着她的面公然罚大嫂抄三遍女诫,既是给大嫂一个警告,也是给新妇一个下马威。
后来尤敬辰大闹一场,她在尤家待不下去,回了江家,父亲将她禁足。
祖母当初便不赞同她给姐夫做继室,她老人家心疼孙女,早早看穿尤家家大业大,规矩繁多,懂事的大孙女尚且常常抱怨,何况生性自由的江颂宜。
自她出嫁后,祖母生她的气,更气她父亲“卖女求荣”,继室哪里是那么好做的,嫡长子在前,律法上可继承大半家产,继室生的孩子只能分到微末财产。虽说安儿是她的亲外甥,未来不会薄待她,但谁不盼着自己的亲生孩儿过得好些。
祖母一气之下,自她回门后,便搬到城外清心庵带发修行,不愿意见江家其他人。
哪怕她后来回了江家,祖孙两也没见过面。江颂宜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一朝被他揭了伤口,别提多不痛快了。
闻人清看穿她的心思,表示他可以稍稍让步:“京中不乏医术高明的大夫,我的私库里珍稀的药材应有尽有,不如在京中置办一座宅院,接老夫人过来住下,既能帮老夫人调理身体,也方便你们时时相见。”
江颂宜承认,他提出来的这一点确实很打动人。
祖父去世后,祖母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严重时甚至会神智不清,常需延医用药,京中的大夫医术高超,或许能治好祖母。
可是、可是祖母肯定不想看到她走上这条不归路。
祖母心疼她,连让她为人继室都不肯依。何况一入宫门深似海,她顶着臣妇的身份,不知道要面对多少流言蜚语。
况且闻人清此时说得好听,到时候能不能让她再见到祖母可不好说。
在她犹豫之际,卫泓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连挑拨离间的事都做了,要是江氏女答应跟他们一起走,他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为了让江颂宜答应,闻人清甚至大方谅解道:“我可以再给你一些时间考虑。”
江颂宜犹豫再三,眼一闭心一横,最终还是回绝他:“不必了,故土难离,且祖母年迈体弱
27. 颂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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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颂宜被亲爹无厘头的话骇到说不出话。
福公公见他衣裳污了,体贴道。
“老大人的外袍脏了,奴才帮您找一身衣服换吧,免得湿衣服穿久了,再着了凉。夫人跟家人许久不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聊。奴才的人就在屋外候着,您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他们就行。”
江颂宜点了点头:“劳烦你了。”
江老爷年过半百,摔一跤可不是件小事。江颂宜忧心忡忡打量他的腿,问道:“要不要找大夫给您看一下,摔没摔伤?”
“我没事,先不用管这个。”江老爷拉住老妻的手,一脸窃喜:“夫人看见没有,刚刚领我们过来的福公公可是宫里的首领太监,侍奉过两代君王。”边说边竖起两根手指。
江老爷感慨:“哪怕今天是我爹站在这里,老爷子也得客客气气地跟他问好。没想到这么威风的人物竟然在颂颂面前自称奴才。儿啊,你现在真是出息了!”
江夫人与有荣焉,不过相比起丈夫的欣喜若狂,她连高兴的表情都是克制的。
江老爷的高胖身材将她衬托得十分瘦弱。长年累月的家事、不省心的儿子、早逝的大女儿、婚姻坎坷的小女儿,这些事情堆在一起,令一个年长的妇人操劳烦心,眼尾皱纹明显,眉心更是有一道深深的刻痕。
“好女儿,娘没白养你。”江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肯定。
江颂宜却高兴不起来,她努力挤出一个笑。
“进屋吧,外面风大。”
江老爷比她还急着进屋,“好好好,我听福公公说你病了,快进去,别冻着我儿。”
江颂宜:“……”
她非常不适应父母的热情。
一口一个我儿,鸡皮疙瘩都快要冒出来了。
但不管怎么说,祖父去世,祖母不肯见她,江颂宜现在很珍惜仅剩的亲人。
她跟木丹搀扶着老两口进屋坐下。
福奕安排的侍女进屋,侍女有条不紊地从漆盘中端出茶盏,笑盈盈地向二人介绍。
“这是产自峡州的碧涧茶,是今年的贡茶,请老大人跟太太品尝。”
江老爷浅饮一口,十分满意。
“齿颊留香,好茶。”
江颂宜喝着跟平时没什么区别,之前倒没见过侍女们特意邀功。想来今天这一出是福奕的安排。
上了茶和点心后,侍女们鱼贯而出,给她们留下说话的地方。
江老爷捏起糖霜玉蜂儿往嘴里送,他素爱食莲子,不知是巧合还是特意安排,总之真是伺候得他熨贴极了。
“颂颂,跟爹娘说说,你是怎么见到陛下?要不是亲眼见着福公公,我到现在都不敢置信这是真的。”
这、这要从何说起。
江颂宜为难,如果说了她们是如何初遇,势必要牵出皇家密辛,这些事万不可对人言。
江老爷将女儿的支支吾吾理解为女儿家脸皮薄,主动递了个台阶。
“爹猜,是你姑母帮你对不对?”
“爹你怎么会这么想?”
江老爷捋了捋长须,自豪道:“你姑母当年在宫中做女官,后来又嫁予贤妃的堂弟,宫中举行节庆宴饮的时候她有机会出入宫闱,何况她们高门大户,往来多的是权贵人物。你上京投奔她,有她带着,能偶遇陛下也不稀奇。”
“……爹英明。”他能自己圆上也好,省去她撒谎的功夫。
江老爷啧啧称奇:“这等机缘居然能落在咱家头上,夫人,回头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去寺里递个香油钱,给佛祖塑金身,多谢佛祖保佑。”
一家三口难得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恰好到了用饭的时辰,福公公派人伺候江老爷换了衣服,又亲自盯着膳房的人送菜,端上桌的膳食无不摆盘精致,比江颂宜平日吃的味道还要更好上几分。
福公公见她神色疑惑,露出神神秘秘的微笑,主动问道:
“夫人吃着是不是觉得跟平时不大一样?”
“是有些不同,可是膳房换了厨子?”
福公公摇摇头,得意道:“非也,膳房的厨子还是那批人,不过今日不是他们给夫人做菜,是专门给陛下做御膳的大师傅给您做的。”
江家夫妇闻言,顿感受宠若惊,江老爷更是跃跃欲试,挺直脊背,准备站起身。
“哎呀福公公也不早说,我等蒙受天恩,还未曾向陛下谢恩呢,劳烦您引见,带我们过去拜见陛下。”
“诶,陛下早就交代过,让二老免礼,快坐下快坐下。”
江夫人诚惶诚恐,表情不安。
“陛下赐菜,该行的礼还是要行的,否则传扬出去,外边该说我们不懂规矩了。”
福公公换了一副严肃面孔。
“夫人此言差矣。陛下的话就是规矩,谁敢议论?何况今日只是私下召见,又没有旁人知晓。”
夫妇两这才敢安心坐下,继续用饭。
菜肴味道依旧鲜美,但只要想到这是御赐,江老爷对待的态度就不再像刚刚那般随意,用上几口,便要感念几句皇恩浩荡,江颂宜听得多了,渐渐没了胃口。福公公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江老爷察言观色,知道自己做对了,余光瞥见女儿不耐烦的表情,在桌子下踢了她一脚。
“???”江颂宜一脸莫名其妙。
江老爷给她使眼色。
──没眼力见的丫头,还不多说两句福公公爱听的。
江颂宜:“……”
她说不出口。
她跟闻人清太熟了,吹捧他也太奇怪了。
好在木丹进屋,恰好解了她的尴尬。
“小姐,陛下来看您和老爷太太了。”
“什么?!”江老爷高声惊呼,他连忙放下筷子,匆匆起身,把老妻和女儿也拉起来。
闻人清披着黑貂皮大氅进入屋中,迎面而来的就是江家三人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太监侍女们陪同跪在两侧。
“臣江文锡携妻女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神情自若地受了大礼,待礼行完,才叫了起。
“免礼,快请起。”
福公公搀扶着江老爷,木丹想去扶江颂宜,被她抬头后一个眼神指使去扶江太太。站定后,江颂宜本来站在父母身后,被江老爷硬是推到了前头。